第十六章 漫长一夜 三
这一番大战,饶是如今体质大增,张原也打得几乎精疲力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作为武道高手,最怕的并非是修为高出自己的同道,而是不知不觉的遭到军中甲士围杀。
吃一堑长一智,要杜绝再次陷入这类危机,必须在对方合围之前远遁而去,充分发挥出武道的精义来,避敌之长,击敌之短,以游杀的方式对付,总好过正面硬撼。
调息片刻,张原又看了看身上中箭的创口,看见伤口处血肉收缩,紧紧裹住箭头,已有凝血恢复之兆,不由暗叹佛门经法的神奇。
若不是莫名地变得聪明了些,想必自己也无法兼顾佛法与武道吧。
正待出去找些伤药,只见不远处火光冲天,看那方位,似乎是住持方圆的住所。
莫非相国府同时派人来杀方圆?
张原想了想,将身上的三支弩箭折断,只留着箭头在体内,想必短时间内并无大碍。
随手草草包裹了一下,便提着剑朝火光冲天处掠去。
这一夜,看来还要死更多人!
……
“方圆,秃驴方圆……呵呵呵,躲到哪里去了呢?”
静院禅房处大火冲天,一个风情妖娆的女子悠悠哉哉地坐在树梢头,火光映射下,妩媚娇嫩的脸蛋上笑靥如花,美眸中似欲滴出水来。
“方圆老秃驴啊,还不肯出来么?那本姑娘只有把火烧到你的大雄宝殿去了哦,啧啧啧,千年的寺庙就这么毁于一旦,不可惜吗?”
寺中许多和尚沙弥远远地围着,不敢稍前一步。
而在一处夹壁中,方圆与方太二人正挤在里面,不停地念着佛号。
听到这话,方圆身子一动,似是想要走出去,却被方太紧紧拉着,小脸上满是惊恐:“不行啊师兄,房子没了还可以再建,人没了可就真没了!”
“阿弥陀佛,房子没了是可以再建,可那么多代祖师留下来的经书不能没有啊!”方圆神态沮丧,看模样又老了几分。
方太一脸气愤:“这女施主什么来头,怎么能这样对我们?”
方圆摇摇头:“是那些江湖中人的事,你不懂。”
“江湖中人?”方太眼珠子一转,“啊?莫非是师兄上次治疗的那个……叫什么无相子的人,和他有关系?”
此子聪颖是聪颖,但却没有根性……方圆暗叹一声,道:“无相子与这女子分属两家敌对门派,上次贫僧救了无相子,不想竟惹来对方,实属……。”
“实属无妄之灾!”方太愤愤地道:“我们佛门中人,治伤疗疾本就是份内中事,怎可因为师兄救了他们的敌人就来找麻烦?这太过分了,真是无法无天!”
“你不懂,这女子是神道教圣女,他们这一门的人,做什么事情从来不讲规矩和缘由,向来随心所欲惯了,就连世家的人也敢说杀就杀,怎会在意贫僧一介老朽。”
“神道教?有无相剑派厉害么?”听到江湖轶事,方太的眼中顿时放出光来,声音便大了些。
方圆连忙捂住他的嘴巴,正要说什么,忽而听到那个像是在喘息的声音几乎近在耳边一般。
“嘻嘻嘻,原来是躲在这里呀,好狡猾的两个光头。”
说着,这女子伸手扶在墙上,暗劲一震,整面墙壁便垮塌下来,砸得里面二人狼狈不堪。
“果然是不秃不滑,不滑不秃。”这女子一把拎起方太,笑意盈盈地打量了一番,随即不感兴趣地扔到一边,目光望向咳嗽不已的方圆。
“老和尚,我们神道教要杀的人,你怎么敢救呢?我们杀一个,你们救一个,不是和我们作对么?”
这女子嘴中不疾不徐地说着,却一脚踹在方圆身上,将其踢飞到五六丈外,吐血不已。
“啧啧啧,好硬的身板啊,可惜不通杀伐,也只是砧板上的肉而已。”
若换成普通人,早被这灌注了功力的一脚踢得肝肺俱碎而死。
“掌教要杀的人,你也敢救!到了黄泉之下,可莫要责怪奴家啊。”这女子脸上笑着,眼中却透出冰冷杀意。
正要再下杀手,忽觉一道森寒剑气直指后心,刺得那处的肌肤都冒出一片鸡皮疙瘩。
急忙转身一望,只见那道剑光已经不知不觉逼近一丈之内,来势凌厉而迅捷,连忙合掌一拍,将剑身紧紧夹住。
“噗!”
剑锋还是刺入肩膀少许,但透剑而出的剑气让她半边身子都几乎麻痹!
女子心中大惊:该死!这和尚庙怎么有这等高手?!
“可惜!还是没能完全将剑气剑意收敛起来!”张原见一击凑功,随即拔剑后退,再度挥出一捧剑光笼罩而去。
方才那一击,若是张原将无相摧魂剑练至圆满之境,就一定能在不知不觉下将这女子穿胸而过!
所谓无相摧魂,最高的精义就是在不动声色、无知无觉间取人性命,决计不会教人提前发现,乃所有剑法中最善于暗中袭杀的武技!
张原运剑如电,剑身上似乎裹了一层淡淡的清光,如暴风骤雨般朝对方攻去,那女子持着一柄形如弯月的小刀,被打得连连后退。
“无相……摧魂剑!”女子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眼神中不复妩媚之色,带着一丝震惊。
“你是无相子新收的徒弟?不对!不对!剑法这般纯熟,功法修为也登堂入室,至少也是十年的修为!”
“好好好!无相子果真老奸巨猾,狡兔三窟,不过你以为暴露了身份,还能逃过我教的追杀吗?”
女子感觉自己身子愈发无力,而张原功力和体力均未恢复,又身负三处箭伤,也已是强弩之末。
“你不是我对手。”张原淡淡地道,仿佛言出必中,手中长剑一撩,女子的颈侧又多了一道血痕。
“你元阴已失,功力不纯,只能突起暴击,最不耐久战苦战。”
张原木着一张脸,继续用话语打击着对方的信心:“这样下去,不出二十招,你必然亡命于我剑下。”
噗!
女子脸色一白,被他话语激得略微一分神,肩头又中了一剑,暴起一团血雾。
打到最后,已是意志的比拼和较量!
二人的身形纵跃腾挪间,剑光与刀影森森逼人,唯独方太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那女子被张原的话语打击得攻少防多,并且抵挡得愈发无力,只觉得手中小刀无比沉重,堪堪不支之下,阴毒地剜了张原一眼,一连暴退三丈,嗖地一下腾身而起,消失在茫茫夜幕中。
张原也没追击,拄着剑直直地站在原地,缓缓地调息着近乎油尽灯枯的身体。连番苦战之下,若那女子坚持不退,很说不准最后谁生谁死!
他一身黑衣黑裳,上面满是破洞和划痕,一张原本文弱秀气的脸,在经历了数场性命搏杀之后,添了几分英挺与出尘之气,整个人终于开始朝着另一个方向蜕变。
然而,长夜依旧未央。
第十七章 漫长一夜 四
见危险已过,一众僧侣连忙上来扑灭大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方太将方圆扶回厢房,又从药室找来一瓶丹药和一些外敷伤药递给张原。
张原服下一颗丹药,调息片刻,又用剑锋在火上燎了燎,割开创口上的皮肉,将箭头取了出来。
虽然额上冷汗涔涔,但整个过程面不改色,仿佛割的不是自己身上的肉,瞧得一旁的方太眼球直跳,眼中多了几分敬仰之色。
将伤药洒在创口处,一股清凉之意缓缓扩散开来。所幸那些弩手信心满满,觉得这么多人围杀一个孺子万万没有失手的道理,便不曾在箭头上涂抹什么毒药或者污物,不然不是这么轻易就容易解决的。
“大师,这世间真有邪法不成?”张原将之前撞见地上的阴影意图来加害一事说了出来。
听到张原之前的遭遇,方太顿时瞪大了眼睛:“这是那些道人的把戏!能使出阴神脱壳的道人,只有问天观才有吧??”
塌上的方圆也是愕然:“不错。不过……这怎么可能!”
方太愤愤地拍了拍自己的小光头:“这群杂毛,铁定是与神道教那些人勾结起来,一起来为难咱们的。”
方圆瞪了他一眼:“不许口出妄语!”
方太急得直跳脚:“师兄!这都什么时候了?人家都杀上门来了!”
张原静静地听着,也不插话。方圆叹了口气:“往生寺与我寺……虽然为了香火信众,平时多有竞争,可也不至于此啊。”
“等等!”方圆突然想起一事,有些诧异望着张原道:“你……你是怎么驱散那阴魂的?”
虽然佛门中人天生就对着阴邪之物有着抵抗之力,但出壳的阴魂非同小可,不是一般沙弥能抵抗的。
张原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收了功法,脸色在黯淡的烛火下明灭不定:“哼哈二音,果有驱邪之效,若非如此,也不知被那阴魂扑中会有什么后果。”
方圆瞪大眼睛:“你……你到了‘和尚’位份了?”
张原无声地点点头。
方太期期艾艾地道:“不会罢?我前些时日才正式成为和尚,虽然你比我大……但是你才进院多久啊?还有啊,你头都没剃!”
说着,掉头对方圆怒目道:“师兄!当初你怎么说来的?不剃发就学不会法术!”
方圆苦笑一声,念了声佛号,这才神色复杂地望着张原:“这哼哈二音,实际也是禅音的一种,只不过极少有用到的时候,想不到却救了你一命。”
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若你被那阴魂扑中,便会上了你身吞食你的魂魄。你虽然武艺高强,但锻炼的是肉身,而不是神魂,因此是万万敌不过对方的阴魂的。”
接着,方圆又说了一些关于道院的常识。
在大魏,道院与佛门并驾齐驱,皆以善于治人疾疫而地位尊崇。
而二者所长不同,佛门善以禅唱之音驱人阴邪,高深处能白骨生肌;道院则善用符水治人疾疫,位份高的更能使人乍死复活。
二门遍布天下,而佛门以往生寺为首,道院则以问天观为尊。
修道之人,也同样也划分了位份,分别是道子、道士、法师。
道子,善能画符,焚之混入无根之水,能治疗大多数疾疫。
道士,更能令暴猝之人死而复生,只是限制多多,有着许多前提条件。
法师,能够将自己神魂修炼得出壳脱窍,夜游千里。不但能治人,也能害人。
阴魂害人,限制极多。首先,身怀朝廷官职者,无论皇亲国戚、世家大族,还是寒门官员,乃至九品小吏别说害人,就是治人也要经过对方明言允许。
其次,就是僧侣、武道高手,以及军队。这类人对阴魂的克制要弱一些,但也分具体层次。譬如僧侣,除非到了住持这一位份,才能完全不虞阴魂的袭击,若是和尚,则处于弱势,但阴魂也不会好过,往往两败俱伤。若是沙弥,就毫无抵抗之力了。
再说军队或者武道高手,如无相子那般级别,阴魂便完全无可奈何,军中杀人如麻的大将猛士也是一样,但只要是在军营之中,战阵之士的血气冲天,阴魂连接近也难做到。
总的来说,法师级道人的阴魂受到朝廷龙气、军队血气、武道高手的内气与空门中人的佛法克制,但如张离这般,武道高手与修持佛法的双重身份,却是那背后的道人所未料到的了。
或者说,相国府也没料到张原如今的变化,因此给出了错误情报,让阴魂出壳的道人作出误判。
但不管如何,以阴魂吞人魂魄,除非是弱质女流或孩童,不然总会令自己受些伤害,因此就算张原未修佛法,让那阴魂入体,结果也是一死一伤。
张原听到这里,默默地抽出长剑,只见上面血迹隐隐,颇有缺损之处。
当下告别方圆,他也未说出自己打算,独自一个人越墙而过,朝着问天观的方向行去。
爪牙如此猖獗,若不以迅猛之势将其斩除,将来还不知有多少魑魅魍魉、阴魂恶鬼藏身在黑暗中,伺机发出致命一击!
今夜的血,还未流够!
此刻,已是五更天,黎明前最黑暗的两个时辰。
在这号称“不夜”的王京中,世俗的喧嚣与热闹丝毫没有波及到这两家相隔甚远的一寺一院,沉沉的夜幕牢牢地笼罩着整个大地,只有洛邑城中最为繁华的兰桂坊市,仍然在这个时候还亮着盏盏灯光。
张原掠进城中,顺手牵了匹马,专挑那些没有兵卒巡逻的偏僻街道跑着,一点点地向问天观逼近。
一人,一马,在飞速地狂奔着,腰中的利剑在湛然嗡鸣!
此时的问天观中,一处光线昏暗的厢房之内。
那面带苦相的年老道人,此刻神色似乎更加愁苦,连那上方神像的狰狞面孔也不及他。
看着蒲团上盘腿而地的中年道人,心中只觉得愈发不安。
正焦急间,忽然烛光动了一动,苦脸道人连忙朝看去,发现地上的道人双眼暴凸,面色如金纸一般。
“师兄……救……救我!”
中年道人抬出一只手臂,五指萁张,抖抖嗖嗖地伸在半空……
苦脸道人心中一沉,连忙抬起对方头颅,将一碗备好的符水灌了下去。
那中年道人大口大口地喘息,仿佛在水中憋了许久,好半天缓不过气来。
“我废了……我废了……师兄,我彻底废了!!”道人喃喃自语,连连惨笑道。
第十八章 漫长一夜 五
烛光下,阴魂归位的广元子脸色一片煞白,眼角一颗浊泪缓缓滑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三十年苦功……一朝东流!一朝东流!!”
说到最后,语气哽咽悲切。
道号清元子的苦脸道人沉默半响,脸上的愁苦又增了三分。
“那人不是一个孺子吗,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
广元子凄凄一笑,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恨意来:“孺子?孺子?师兄可曾见过,一个同时精研佛门心法和武道的孺子?”
“贫道真怀疑,是否什么时候得罪了相国府,叫我阴魂出壳去面对这样一个人!”
“哈哈哈……贫道真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啊!!”
清元子一怔:“怎会有这样的人?佛法与武道,这一静一动,便如一手持刀,一手敲木鱼,最终只能是一事无成,怎能抵挡我等出壳的阴魂?”
“那竖子……武道身手已是一流之选,乍见之时便给了我一剑,阴魂就受了些伤害,接着又使出‘哼哈’二音,打得我几乎魂飞魄散!”
“嗬嗬……如今神魂有缺,今生再也无望晋升真人,毕生大愿,毁于一旦!”说到这里,广元子的眼泪扑簌扑簌流了下来。
“我不甘!不甘呐!!”他拼尽全力厉声高呼:“贫道四岁入院,六岁修道,八岁成为道子,十二岁就是道士,二十岁晋位法师!”
“眼见真人有望,届时我道门大兴,不仅压过佛门一头,就算是大魏朝廷、皇族世家,也拿贫道莫可奈何,再也不能肆意打压折辱,囚禁杀害!”
“我好恨!!!!!!”
清元子默默无语地听着,心中也是悲戚不已。自己这师弟可谓天生道种,晋升之速,千年来莫可比肩者。
按照这么下去,一二十年内成就那渺渺不可臆测的真人之位,是极有可能的事。
可不想,问天观历代先辈孜孜以求、千年未得一见的真人,竟然坏在一介孺子手中!
如今,全毁了!
道子、道士、法师,这三个位份就如同佛门的沙弥、和尚与住持,而真人,则对应着同样是千年未得一见圣僧!
比起圣僧,真人的神异之处已不可闻,道门中人口耳相传,一旦成就真人,便再不惧世俗武力的打压!
道佛二门,在修持上各有不同的侧重。佛门中人不管如何修持,最多肉身坚实强悍,却没有伤人的能力。而道人不同,若是道子道士也就罢了,一旦修成法师,便有了阴魂出壳的神异,为上位者忌讳。
虽然限制多多,阴魂不能加害稍有朝廷名份在身的人,甚至不得命令之下,连贵人所居的房屋都不能进入。但世间之事没有什么是万无一失的,上溯历史,依稀能发现不少法师为祸的记载。
也因此,无论哪朝哪代,对于道人的限制和打压是最不遗余力的。若非在治疗疾疫上离不开道人,又或是一些少见的毛病非得法师出手不可,大刀重弩之下,早把道人灭杀干净了。
上至天子,下至百里侯,当权之人最怕的就是一个死,任凭你生前拥有美人如玉、江山如画,一旦死去就只有一坯黄土陪伴,因此谁也不敢说自己或后人没有求到道人的时候。
也因为这个原因,道人就在夹缝中一直存活了下来,朝廷与世家历来的态度,就是既要用之,也要打压之,中间的辛酸屈辱,自不待言。
二人正自垂泪间,忽然清元子脸色一变,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直挺挺的站了起来。
下一个瞬间,一道人影推门而进,裹挟着一股风霜雨雪的味道,与一往无前的意志!
张原摘下斗笠,长剑出鞘,斗室间寒光生辉。
“使邪法害我者,是谁?”
“呼呜”一股寒风顺着大门吹了进来,黯淡的烛光一阵摇曳,几近熄灭。
广元子身体一阵瑟缩,脸上露出震惊与痛恨之色:“你怎么……你竟然还不肯放过我?”
显然意外非常,两家相隔数十里路,此子竟然簧夜追索而来?
张原面无表情,一步步缓缓靠近着。
“我放过你,谁放过我?”
轻微的脚步声踏在殿内的地板上,在广元子耳中却不啻于死神的步伐,沉重而威慑。
地上的影子被拉得老长,一点一点将地上的道人覆盖在内……
清元子蓦地起身,慌忙拦在广元子前面作揖道:“且慢,且慢……。”
张原步伐一顿,“你要拦我?”
清元子抹了抹额头的汗,一脸老脸挤得跟苦瓜似的,“贫道这师弟已经成了废人,从今再动不得法力,寿命也会大大缩短,还请尊客仁心仁德,放他一马啊!”
张原沉默不语,晕暗的光线中,一双幽深黑眸扫向面前的老道人,忽然开口道:“你也是能够阴神出壳的法师吧?”
清元子神情一滞,“贫道……。”
“道人,你心相不一!”张原神色幽暗,又踏前一步,“面上惺惺作态,又说出这些求情的话语,根本不是发自本心。”
“莫非你想诱得我放松戒备,然后阴魂出壳,将我一举扑杀?”
面前这少年清清淡淡的话语,让清元子身体僵硬,口中干涩,再也吐不出半个字来。
突兀间,清元子脖颈一寒……
“道人,你试试。”
张原的声音就像他手中的剑,无声无色、寒透肺腑,字字落进苦脸道人的心坎中:“阴魂与利剑,孰快?”
烛光的映射下,将二人的身影投在一旁的白墙上,只见一人挺剑欲刺,一人看似作揖求饶,却随时会发出凶狠一击!
沉寂,持续了片刻。
白墙上的身影,也宛如一幅年代久远、失了颜色的壁画,永远定格在这一幕。
清元子缓缓放下双手,脊背挺直,只是一双清朗的眼神中也沾染了几丝苦意。
“奔袭千里,不知不觉间取人性命,阴魂快;近在咫尺,直面生死,利剑快。”
清元子叹了口气,知道连最后一搏的机会也没有,索性坦然地道:“少年人,你好本领啊。”
张原不为所动,面色依旧平淡,掌中长剑没有丝毫放松,漠然地注视着对方。
清元子微微苦笑:“少年人,贫道很有兴趣知道,你佛武同修,是怎么做到的?”
等待片刻,见到张原没有回答的意思,只好又开口道:“若是贫道愿意献出观中修行之法,可否就放过了他?以你天生资质,说不得能够三道同修,走出一条前人未有之路来,如何?”
武、道、佛三道同修,看似前景光明之极,说不得真如对方所言,走出一条前所未有的道路,张原隐隐有所心动,然而不知为何,心中对广元子的杀意没有丝毫减少,仿佛一旦放过,便会种下无穷后患!
广元子……广元子……怎么在哪里听过这名号……
蓦然,张原身形一晃,绕过了清元子,跳跃着寒光的剑锋带着死亡地尖啸,在广元子惊惧狰狞的目光中,自喉部破肉而入,将其贯脑而死!
“嗬……嗬……我……真人!”最后,广元子捂着喉咙,大股大股的鲜血喷涌而出,他伸出手掌抓捏着空气,仿佛要握紧那逝去的生机与未来的荣耀,随即双眼一凸,身死道消!
“你!!”清元子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发生.
张原收回长剑,瞥了惊怒交集的清元子一眼,往门口走去。
“我道,我自求之!”
天边熹微的晨光中,远远传来一声鸡鸣。
第十九章 大考 一
冬寒渐退,春绿初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经过了三个多月的严霜后,沉寂已久的大魏王京渐渐复苏了那种人流如织、车马喧嚣的热火劲头,来自各地的行商、游学的士子,以及载着娇俏小娘、世家子弟的宝马香车,开始踏着未曾完全消融的积雪,兴致勃勃地穿梭于大街小巷。
一年之计在于春,这段时间来,前往往生寺烧香许愿的人也特别多,重重叠叠的山路石梯上满是香客来往。
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忽然一伙人从主干道中脱离出来,走向另一条较为偏僻狭窄的小路。
“大哥,听说这寺里边有个精通佛儒两家经义的‘佛秀才’,是不是真的啊?”一个眉清目秀,作儒生打扮的年轻男子道。
另一个宛如世家公子模样的人微微一笑:“兴许佛气是沾了些,秀才却不一定了,这次若能通过大考,这绰号才当之无愧。”
清秀男子的谈兴颇浓,又道:“听说此人的佛法造诣已经不亚于方圆大师,却偏偏还是个未受戒的俗家弟子,这事儿可真是稀罕。”
“这世上奇人多……不过不入世家,终是草芥,僧道一流,实则与匠工等人无异,终归登不得大雅之堂。”
听见这话,清秀男子便有些不乐意,似乎对那未曾蒙面的“高僧”很有好感,抗声分辨:“人家不是准备参加大考了么?等一路考上去,谁还能轻视?”
气质轩昂的男子失笑道:“一路考上去就能出头么?你也太天真了。就算他考到进士,今后能做个七品县令就不错了,做到六品知府更是烧高香的福分。”
清秀男子有些不服气:“那朝中的王大人呢?他还不是寒门出身!”
听到这里,轩昂男子就有些沉默,顿了顿道:“王崇阳……终归是少数中的少数,有些事情说出来你也不懂的。”
那是父皇费尽心机,利用各世家相互角力之余,才提拔到三公之一、太尉这一职,也是三公中唯一属于父皇的人,你又怎么明白?
这二人身后有着七八个随从,个个气势沉凝,目光如虎,随时警惕地张望着四周,愈发显得二人的地位不凡。
众人沿着曲曲折折的山路走了一截,忽然眼前开阔,环境幽雅,一处溪流环绕的雅致小院就在不远处。
轩昂男子抬手一挥,一众随从便往四周散布开来,似松实密地防守中间二人。
往小院门口处走进几步,这男子抬声喝道:“久慕阁下声名,在下魏定一,携舍弟特来拜访,还请不吝一见。”
过不多时,一人推开门扉,一身黑衣黑裳,颇显陈旧,还打了几个补丁在上面,但目光沉静,文质中带着几分出尘之气。
后面的清秀男子捂了捂嘴巴,显得非常意外,没想到这传言中堪比高僧的大德是如此年轻。
张原拱了拱手:“若是求医治疾,请往寺庙一行,在下大考在即,无暇分神。”
这个叫魏定一的轩昂男子笑道:“在下并非求治疾疫,只是听闻阁下经义了得,特来请教一二。”
顿了顿又道:“二人印证磋磨,总好过一人闷头苦读,阁下认为呢?”
张原往四周扫了一眼,点了点头,身体往旁边让了一步:“请。”
魏定一二人走进屋中,只见里面铺设至简,没有多余一丝一毫的装饰,显出一种古拙之雅来。
并且整间屋子中,隐隐透着一股竹子的清香与纸墨的油香,给人清神醒脑的感觉,丝毫没有寺院中那股让人昏昏欲睡的檀香味。
“兄台至雅,怡然自得啊!”魏定一感叹道。
张原神色平静:“谈不上什么雅不雅,随心所欲罢了。”
魏定一点点头,目中有些赞赏:“随心所欲而不越矩,更贵在如此雅情,先生已是难得。”
不知不觉中已是换了尊称。
二人随口讨论了几句儒学经义上的问题,站在魏定一身后那名清秀的男子一直滴溜溜地注视着张原,大眼中满是好奇,忽然插话进来道:“听说兄台善相人,知吉凶祸福,不知是真是假?”
张原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不过愚夫愚妇,以讹传讹罢了,当不得真。”
这几个月来,王京中受不了严冬酷寒的灾民极多,积雪压蹋房屋之事时有发生,其中不乏冻死冻伤者,佛道二门在朝廷一纸令谕之下,也出人出力,参与救治。已经触摸到“住持”门槛的张原自然也活跃其中。
由于他观察入微,又有着不凡的武道修为、耳目聪敏,使得很多时候,都是他出面告诫旁人此处房屋即将垮塌、或者何处仍然埋有伤者,不知挽救了多少平民。
这一传十,十传百,真相就在传递的过程中变了味,或是被救者的感激使然,硬生生把他捧成了能够未卜先知的高僧大德,从而名声大振。
魏定一瞪了身后男子一眼,无奈地道:“舍弟无状,还请兄台见谅。”
清秀男子撇了撇嘴,心中却想到,下次能够出来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了,索性心下一横,耍着赖道:“张大师,就给我相上一面吧,就说……就说婚姻嫁娶之事。”
张原拿眼一扫,见这男子声音尖细,嘴上无须,喉中无骨,上身被什么束得紧紧的,显得衣衫宽松,胸部位置又有些微微鼓起,明显是个女子,却不知道为何女扮男装。
大魏风气,比之前朝而言已经开放许多,女子抛头露面是家常便饭,并不为人忌讳,却不知此女为何乔装出行。
心中微微一晒,便说道:“你阴气有余,阳气不足,以后想要找个宜室宜家的女子极难,倒不如寻个男子执手,日后生儿育女,可得永年。”
“真准!”清秀男子神情娇憨地拍了拍手,随即感到什么地方不对劲,心中反应了过来,马上脸红过耳,嗔怒地望了张原一眼,拉着魏定一逃也似的离开了。
魏定一苦笑着拱了拱手,匆忙间道了一声告辞,就被拉拽着走出房门。
“什么高僧大德,尽说些入不了耳朵的怪话,哼!坏死了!”魏云水抓起一团正在消融的积雪,捂了捂发烧的脸颊,水汪汪的大眼中满是羞涩。
春天来了。
第二十章 大考 二
“报!张原已经动身下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报!张原离贡院还有三十里路!”
相国府中,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汇报着监视对象的动态。
张轩忍不住起身:“母亲,还不派人阻拦吗?”
“沉住气,急什么?”司马夫人睁开眼睛,神态中有些烦躁,“左右不过一个秀才,有什么值得大动干戈的?”
“你以为为娘不想阻拦吗?那贱种的声名,已经在那些黔首庶民间传开了。阻他赴考容易,处理后面的事情就麻烦了啊。三万寒门士子齐聚王京,若是被人鼓噪起来,反而画虎不成反类犬,让那竖子的名声更加响亮!”
张轩不甘地眯了眯眼,目中跳动着算计的邪火:“母亲,不如这样……。”
司马夫人眼中一亮,横了他一眼:“你还真想得出,拿为娘当幌子!”
“这是阳谋,我倒要瞧瞧那贱种如何应对!”
……
卯时之初,天色依旧一片黑沉,张原从塌上起来,在院中练了一会“禅剑”,这才背着包袱往山下走去。
所谓禅剑,是他自己摸索出来的一种习剑之法。持剑之人重意不重招,重收不重出,与其说是练法,不如说是养法。养心、养意、养剑,使得自己愈见本心,澄澈无垢,在对敌激斗之时,才会更加冷静理智,同时也使得无相摧魂剑更加圆融精进。
此时,天色依旧黑暗,山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初春的时节,拂过人体的山风仿佛能冻人骨髓。
山林中隐约传来几声鸟鸣,更显幽深而空远。行走其中的黑袍少年,踏着地上枯萎的落叶坚定地往前走着,就像他未来漫长的人生中,遇到的许多人和事一样,也不曾让他稍停一步。
无非是剑与血,聚和散。
刚刚走入城中,张原便觉得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密密麻麻的人群挤满了各条巷道,各自提着灯笼,在夜色中星星点点,从巷道汇入街道,又从街道涌向贯穿整个王京洛邑的两条通衢大街,最后,向着贡院的方向行去。
这些,都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士子,振兴家门和出人头地的双重愿望驱使着他们,不惜跨越了千山万水,寄望于百里取一的科举大考。
大魏科举,为了防止地方世家上下其手,挤兑寒门士子,在太宗在位时就统一在王京洛邑举行。
地方士子,则由官员处领取官印文书,以此为准考凭证,然后上京赴考。
因此,三万士子陆续赶赴洛邑,全部在这一个初春的黎明,不约而同的汇集起来,朝着那决定命运的地方赶去。
只是三万之数看似极多,于整个天下而言却又是极少了。从这可以分析出,地方官员的职务已被世家把持到何等地步。
科举的内容,一共有三试。
第一关:明经试。这一关考的是儒家经义,史书万卷。也俗称常识考试,士子只要肯下苦功,长年累月的阅读记诵,通常都能考过。这一关过了就是秀才,有着担任地方吏员的资格。
第二关,策问试。这一关便要考士子的实际行政能力,并涵盖了多方面的领域,这要有着一定阅历、有着自己见识和认知的士子才能过关,而不是只知闭门不出,一味死读就能蒙混过去。
第三关,殿试。到了这一步就是皇帝亲选人才了,留京还是分驻地方,重点栽培还是一般人才,就全看这一场。总的说来,进入这一关的士子只有高下之分,不再有黜落的危险。
贡院在洛邑城西,占据了好大一片地势。此刻贡院门口,六扇大门全部打开,一队队长龙排得整整齐齐,蔚为壮观。
然而随时有新到的士子试图挤进队伍,造成不大不小的混乱,但马上被巡逻的甲士押着丢了出来,只能灰溜溜的重新爬起来,乖乖的排到最后去。
上千装备齐整的甲士里里外外的守着,保证了科举的秩序和顺利,然而即便如此,张原仍看到队伍的最前方,不知为何造成了一阵混乱,久久未曾平息。
“你这给脸不要脸贱民!对,说的就是你!”一个贵介公子模样的人咧嘴冷笑着,拍了拍那个士子的脸,“大爷看你排到最前面,就要了你的位置,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明白吗?”
“你说你……竟然拒绝大爷我?很没面子的知不知道?”
“啪啪!”一边说着,他又朝那士子扇了两耳光。
那士子气得脸色涨红,无奈被两个健壮的仆人死死按着,分毫动弹不得。
一旁围观的士子虽然人人激愤,但看到这公子身侧环绕着数名武士,人人垮着腰刀,朝这边虎视眈眈,便无人敢有所动作。
正喧嚣间,一个绿袍官员走了过来,皱眉道:“怎么回事?闹成这般模样,还要不要体统了?”
贵介公子笑了笑,目光转向这官员身上,走了几步靠近过去,唾沫都喷到对方脸上,“本公子司马广,家父司马温,你有意见么?”
“哼!”绿袍官员脸色一青,马上转身走开。
“哈哈哈呵呵哈哈哈!”司马广仰天大笑,眼泪都笑出来,手指点了点周围的士子:“你们这些贱民,就是天生的贱骨头!”
“现在本公子排第一名!我不进门,谁敢进去??”
贡院大门口,当着众多监督官员和甲士的面,司马广就这么肆无忌惮地放声狂笑着,他就喜欢别人恨得想咬他却无能为力的样子。
这时,队伍的后方,一个鬼鬼祟祟,仆人打扮的男子正悄悄向张原靠近,待靠近一段距离时,忽然扑了过去,试图抱住他的双腿……
他连接下来的台词都已想好,眼泪也准备就绪,却愕然发现自己抱了个空!
蒙着圈抬头看去,只见目标人物张原刚从队伍中抽身离开,往最前方的贡院大门走去。
司马广站在台阶上,得意洋洋地叉着腰:“我排第一!哈哈哈……我就不进去,你们也不能进,对不对?”
“人要讲道理嘛,排第一的都没有进,后面的更不能进,对不对?”他用折扇敲了敲手心:“哎呀,这考试时间也没多久了,要是赶不上……啧啧啧,多可怜哪!”
“嘿嘿!但本公子不怕啊,不用考试也能当官的,你们拿我奈何呀?”司马广细声细气地嗤笑着,旋即转了个身,正面对着贡院大门,摆出个金鸡独立的姿势……
“呔!今日我把门,谁敢进门来?”
“砰!”张原先是不紧不慢地靠近,突然蹦起一脚,重重地踹在对方屁股上。
司马广就这么闭着眼睛、哼着唱腔、余音不绝地飞了起来,直直地扑入贡院大门内,随即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传来。
一脚踹出,张原跟着走进,望着一众呆怔的官员,仿佛什么也没发生,面无表情地道:“搜身。”
这时才有人反应过来,随意检查了下他的身体,慌忙着放了进去。
这时司马广的随从才反应过来,大声鼓噪着要冲进贡院找他麻烦。与此同时,一个身着红袍、看似官品极高的老者满面怒容地走了出来,与张原擦肩而过,往他细细看了一眼,目中有着一丝欣赏。
张原不知这老者是何人,只能拱手肃立,随后看到满面鲜血的司马广被两个军士一左一右拎着,紧紧跟在这老者后面,将其拖出门外。
随后听到老者的声如洪钟般的怒吼……
“来人!将这捣乱贡院的狂徒重打六十大板,其余从犯,胆敢聚众冲击贡院,当场斩杀,悬首示众!”
第二十一章 痴迷话本的孩子 一
王崇阳将司马家的幼子痛打了一顿,又把其余随从全部斩杀,此事掀起一阵不小的风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然而对于皇室与世家而言,这不过是件略损颜面的小事,只要没有伤及族人性命,没有牵涉到利益层面,都是可以妥协和谅解的。
也是司马广倒霉,这人是真的想去体验一把传说中的科举大考是怎么回事的,但他一向骄横惯了,稍有不顺便大发狂性,平时也无人能够拦住他。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王崇阳竟然出现在初试的贡院中。
这人虽是寒门出身,却手握重权,代表着天底下最大一个世家大魏皇室。虽说世家可与皇室分庭抗礼,但无论大义名分,还是底蕴实力,只要不是所有世家铁了心联合起来,皇室还是能够压制单独任何一家的。
因此,此人是为数不多,有胆量、有实力与世家叫板的人。
赶考的士子们新鲜痛快一阵子也就过去了,继续埋头于人生中最重要的场合,倒是张原突兀的一踢,又让他的名声在士子中不大不小地火了一把。
张原走进贡院,便被眼前如山如海的考房震了一下。
眼前广阔的空地上,密密麻麻地陈列了数之不尽的考房。以五排考房为一个小区,每一排考房隔出20个小房间,也就是二十名士子的考座。
粗粗数来,这样的考房不在千排之下。
张原还算进来得早,寻了一个通风的位置安顿下来,又将房内仔细打扫了一遍,这才安然坐下。
考房破旧不堪,不知用了多少年,环境之恶劣自不必说,然而对这鱼跃龙门之地,没有人会叫苦。
又足足枯坐了一个多时辰,这才有考官走过,往每间房内发下一叠厚厚的卷宗,里面已印上密密麻麻的考题。
张原粗粗一看,发现考题大多是墨义、贴经(问答填空默写),只要下过苦功,倒是难不倒人。
只是这题目的数量实在太多了,并且非常全面,就算照着答案抄,估计也要大半天时间。
张原倒了一点水在砚台上,不疾不徐地磨着,待一切准备就绪,便拾起狼毫,点点了墨汁,专注地写了起来。
考棚与考棚之间,时不时走过一队甲士,往来巡视的监考官吏也不停穿梭其中,负责揪出作弊之人。
寂静的考场,又有一种别样的声音时不时传入耳中。有苦思不出、急得连连顿足之声;有频频更换坐姿,衣袍摩擦之声;咳嗽声、呼吸声、放屁声,甚至数万人同时落笔于纸,将那原本无声之音汇集起来,变成一种类似海水没过沙滩的潮汐之声。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一念及此,张原心中自有一番明悟:这是人类奋发向上的声音,就像那扑向礁石、永不停歇的浪花,这也是读书人寄望于改变命运的道!
然而,我志不在此!
我的道,又在哪里?
这一考,便是整整一天。
天色近黑之时,张原才顺着人流缓缓走出贡院,这时人人脸色疲惫,却有悲有喜,各自心情不一。
虽说七日之后才放榜公示,然而许多自觉无望的士子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打道回府。或许下一次大考又会来搏上一把,年复一年,直到老迈不能挪步为止。
张原穿街走巷,渐渐形只影单,身旁不再有士子随行。最后在往生寺山脚寻了一家小酒肆坐下来,叫上一壶浊酒,两盘小菜,一个人自斟自酌。
吃着吃着,忽听店家向外招呼一声:“宁大吏,您老要来点什么?”
一个白白生生的中年人从店外走进,脸上似乎随时带着一副微笑,样子很是亲切,“不是告诉过你,叫我宁秀才的么?”
店家挠了挠头皮:“是是,小的总是忘记。”
大吏是对吏员的尊称,只是吏员根本不在官员序列之中,通常由秀才或精于任事的常人担当,因此常常被真正官员鄙视。
这人如此强调称谓,想必一定是耿耿于怀。
这中年人往自斟自饮的张原看了几眼,便作了个揖,彬彬有礼地道:“这位小兄弟,可介意与在下同座?”
张原点点头,“可。”
中年人微笑着坐下,待店家送上酒食,又问了一句:“鄙人宁无我,小兄弟可是此次应试的士子么?”
“然。”
中年人似乎毫不介意张原的冷淡,倒满一杯浊酒,端着向他示意道:“那在下祝你七日后功成名就,名列皇榜了。”
张原看了这人一眼,跟着饮了一杯酒,也不称谢,忽然道:“阁下考了多少次?”
宁无我闻言有些尴尬,随即“哈哈”一笑:“见笑了,在下痴长些年岁,明经试一次就过,拿到这秀才功名,只是在这之后,策问试考了也近十年……。”
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喟叹道:“十年十考,无一次上榜,看来这秀才之名,要背上一辈子喽!”
二人又喝了几杯酒,中年人的谈兴愈发高涨,一直絮絮叨叨地说着吏员的苦楚,无非是给官员打杂跑腿的末流,又感叹一朝不为举人,终究难以晋位于真正的官员。
张原摇摇头,“做官,有什么好?”
宁无我拍了拍桌案,肃声道:“做官怎么不好?就算作一个七品县令,那也是百里侯,一地生杀大权,尽操于手,大丈夫不该如此?”
张原眼神中已有些醉意,道:“你能掌平民生杀大权,别人也能掌你生杀之权。能捧你上高位,也能随时夺取所有,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你苦求一生,就为了这等随时可能失去的东西?”
宁无我愣了愣,眼神有些古怪地望着张原:“那你追求什么?”
张原眼神迷惘地注视着杯中浊酒,语气有些飘忽:“我追求什么……。”
“人生几何,去日苦多!我追求……永远不会失去的东西。”
“拥有,不是为了失去!”
人生能够有多少岁月可以挥霍?只有到了暮年之时,才会骤然醒觉,这一生如同日升日落般短促,失去的光阴太多太多。
一旦光阴逝去,拥有的东西统统都会失去。
“人生几何,去日苦多!”宁无我喃喃地念着,笑眯眯地脸色似哭似笑,忽而开口道:“那照你这般说来,没有什么东西是不会失去的,难道要做一个无欲无求的人,终日无所事事?那还不如去剃度出家做和尚!”
这时店家忽然插口道:“这小哥就在往生寺中修行呢,虽然没有剃度,也不比那些大师们差到哪儿去了,去年霜冻,不知救过多少人性命。”
闻言,宁无我脸色更加古怪,足足看了张原半响,忽而失笑道:“莫非你的追求,就是做僧侣?道人?”
说完叹息着摇了摇头,“形赢骨瘦久修行,养身百年终成灰。青灯灭时金身破,一梦极乐化舍利。”
“这佛道二门,虽说是有些神异,可与凡人也没什么两样,最后终要化作灰灰,归于尘土。”
“原来是个痴迷话本的孩子!”宁无我摇了摇头,起身走出店外,身形消失在巷道之中。
第二十二章 痴迷话本的孩子 二
初春的小雨细细绵绵,洒落在山林间,又渐渐升起一层淡淡的白气,愈发显得宛如仙境一般。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张兄好胆色!好耐性!好悠闲!”
魏定一含笑走进院落,“大考当日,脚踢司马家的纨绔,今日首试发榜,张兄还耐得住性子在此苦读,真不知道教人该怎么评断你才好。”
张原抬头一看,魏云水在其兄肩膀后露出半张脸来,飞快地瞟了他一眼。
这几天中,两兄妹没少前来叨扰,每次都只聊上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就离开,颇让人费解。
“给喜钱、给喜钱!”往日羞羞怯怯的魏云水也混熟了,壮着胆子跳出来向张原伸出手掌,一脸理直气壮。
“噢?什么名次?”张原好整以暇地看着这少女,不知对方为何今日没有着男装,一身小家碧玉的打扮,倒显得赏心悦目。
魏云水嘟嘟嘴:“你怎么就知道你考上了?那么有信心的样子,都不觉得一点意外,真个没趣!”
张原微微一笑,看向魏定一。
魏定一拱了拱手:“恭喜张兄了,第17名,三万人中有这名列,举人唾手可得啊。”
“秀才罢了,唯独靠一个死记,举人又是另一回事,难度不可同日而语。”说到这里,张原顿了顿,脸色有些意味深长:“魏兄此次前来,就为了给在下报喜么?”
魏定一先是一怔,沉吟了下,道:“大考之后,不知张兄有何打算?”
“若是外出为官,或者留任京城,在下都能出些力气,替张兄谋得一官半职。”
说完,魏定一注视着张原的神色,希望从中看到喜悦与意外,但他失望了。
他的言下之意,就是无论张原之后能否中举,甚至成为进士,他都能够为张原谋得官职,这承诺不可谓不重,简直是每个士子梦寐以求的好事。
张原并未有半点动容,拱手谢过对方好意,道:“做官并非在下所愿,考取功名,也只为了满足亡母夙愿而已。”
他犹自记得,幼年时母亲时常拉着他的手,哭着让他赶快长大,赶快考取功名,这样他们娘儿俩才能够过上好日子。
当然,除了这一个原因,他并未道出另一重想法来。
魏定一眼中露出失望,沉默了半响,眼中忽然露出一丝决意,恳切地道:“张兄的志向仅止于此吗?若是有人能使你母亲得到册封,甚至让司马氏与相国府坍台,你可愿出仕,助这人一臂之力?”
听到这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张原心中略有意外。
这些时日以来,他虽然猜出对方是皇族子弟,毕竟如此派头的世家公子,又是姓魏,除了皇族就没有其他可能了。但是能够说出这话,就透露了多重意思在内。
第一,他查清了张原的身份底细,以及与相国府的纠葛。
第二,有资格说出让两大世家坍台,必定是皇帝子嗣、未来有着登基可能的亲王之一。
第三,此人对相国府与司马家也有着不满和怨恨,这才会大力招揽同仇敌忾的他。
但他们两人都是聪明人,一方终究不道破自己身份,一方猜透不说透,都是为了维持表面上这种友好而恬淡的君子之交,不然徒自亮出身份,分隔了君臣位份,就再难有这样氛围的交谈了。
换作往日,张原已经一口答应,毕竟出将入相、醒掌大权才是一个凡人“应有”的追求。
只是不知为何,这份“应有”的追求,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愈发在他心中淡化,甚至不屑一顾,仿佛这世间还有着更高层次、更值得努力的方向和道路,在静静的等着他踏上……
沉思片刻,张原的眼神愈发坚定,注视着魏定一道:“步入仕途,终日蝇营狗苟,非我平生志向。但若是驱除朝廷毒瘤,我这一身一剑,也会全力以赴!”
这话里意思,就是推却了魏定一的招揽,但同时表示,若是有着对付相国府与司马氏的地方,也会赶来效力。
可惜了!
魏定一暗叹一声,摇了摇头,面露失望而去。
一介武夫,能顶什么用?
他看中的,是他相国府庶子的身份,是王崇阳为之赞赏、敢于打击世家的心迹,是一系列秘谍呈报上来的往日事迹,是这段时日来,张原脱口而出的见识与智谋。
魏云水犹犹豫豫地走到门口,忽然掉过头,飞快地跑了回来,话还没说,小脸已经涨得通红。
这少女埋着头,鼻尖几乎触到了自己鼓鼓胀胀的饱满胸膛,对张原期期艾艾地道:“发……发喜钱,你还没给!”
张原神色一愕,往怀中摸了半响,掏出一枚铜钱放入对方白白嫩嫩的手心。
魏云水握拳一捏,随即掉头就跑,脸都红到了脖子根。
张原摇了摇头,重新走回书桌前,刚拿起一本书看了几个字,就觉得有哪里不对,骤然回头一看,身后的窗户外,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蒙着面纱的白衣女子,一双清冷的眸子正静静地看着他。
修持佛家心经带来的好处,除了让肉身更加强健外,就是让“感”更加敏锐一层,别人话里的真伪、以及周遭环境的变化,都很难瞒过他对外界一切的感知。
这女子光洁的额头中间纹了一个形状繁复的花钿,像是某种宗教里的符号,一双美眸似乎映着星光,正无声无息地注视着张原。
“你就是张原?”女子忽然开口,音调有些淡漠生涩,似很久没有说过话。
“我是。”张原点点头。
“你就是那个痴迷话本的孩子?”
张原皱皱眉头,这叫什么话?他哪里看过什么话本?
见他不回答,女子又出声道:“就是你说的‘人生几何,去日苦多’?也是你说的‘拥有,不是为了失去’?”
张原心中有些古怪,仍然点头道:“是。”
“方才那姑娘,对你有意思,你送铜钱,不合适。”这女子出言每每让人意外,并且前言不搭后语,似乎想到什么说什么。
张原眼角抽了抽,波澜不惊地道:“我心中没有男女之情,不管别人有没有意思,我从不考虑什么合适不合适。”
白纱女子点了点头,眼神中似乎有些赞同,又道:“前些时日,你伤了我师妹。”
“噢?那你来报仇的吗?”张原神色平淡,仍然稳稳地坐着。
“不,不会。”白衣女子的说话声带着淡淡的磁音,颇为悦耳:“你,我,是知己,我不会伤你。”
一阵清风拂过,窗外人影已然芳踪杳杳。
张原沉默片刻,忽而失笑:这才是痴迷话本的孩子吧?
第二十三章 白衣少女 一
张原在室内来回踱步,不知为何心绪有些不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忽然脚步一顿,眼中略有所悟:“不,不对,那女子有杀机!”
杀机是什么?
对普通人而言,杀机无非是咬牙切齿,目呲欲裂。
人一旦修了武道,手底下沾过了鲜血,这体内的气机就会令外界的空气发生细不可觉的震荡,修为越是高深,给外界带来的影响就越大。
若是这杀机中又包含了莫大的恨意,那就到了足以令树叶坠落、沉鱼翻肚的地步。
那白纱女子的杀意隐藏得极深,而且不是针对自己而来,故而张原一直未能察觉,只是精深的佛法修为之下,终究令他生出了一丝警觉。
她想杀谁?
魏定一一行人从峰顶缓缓走下,魏云水走在中间,一个人埋着头,眼珠子眨也不眨地望着地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微风拂过,四周茂密的竹林缓缓摇曳着,发出沙沙的的碰撞声,空气中一片静谧。
而魏定一神色有些阴郁,拳头握得紧紧的。
“孤堂堂嫡长皇子,连一个刚刚考上秀才的庶子都招揽不来,真是可悲可恨!如此下去,怎么斗得过老二老三?此二人的母家皆是世族高门,根深叶茂,唯独孤的母亲是小门小户出身,竞争不过!”
“不过我不会放弃,若不能登临九五,君临天下,就只有做那圈禁中混吃等死的彘狗!如此,孤宁愿死!”
大魏皇后,历来是世家之女,皇朝的嫡长皇子,也历来为世家之女诞下,只不过这一朝却出了意外。
当朝天子在登基之前,还只是一介闲散王爷,并无克继大统的希望,因此在婚事上也没有世家大族与其联姻,就随便娶了个官员之女。
谁料到,先帝早夭,膝下无子,再加上一连串巧合下,便让今上坐了大位,那寒门出身的女子自然成了皇后,魏定一也成了嫡长子。
世家自然不会容许这样的意外出现,因此魏定一的成长过程充满波折惊险,几次险些死在各种阴谋诡计之下。
好在,他顺利的成长起来,但他母亲却早早的逝去了。
甚至不用去查探,他就知道,那是世家出身的嫔妃使的手段,只因为她们不会允许一个寒门出身的女子爬在她们头上。
因为此故,他对世家充满怨憎,誓以灭之后快。也因此他频频示好张原,他以为相似的出身、相似的经历,也一定会有相同的志愿。
孰料到,那张原竟是一介匹夫,妄图用一剑之力,就想自不量力地解决那些流传了千年的世家大族?
真是荒谬!
正沉思间,只听得风中传来些异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竹林中飞速穿行……
随侍在侧的一众护卫顿时警惕起来,纷纷拔出腰刀,团团围住了二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四周。
“呜……。”
随着一声轻微的破空声,七八根削得尖锐无比的翠竹破林而出,自上而下朝一干人飞速飙射而来。
啪啪啪啪啪!
一连串砍劈之声大作,飞来的竹节被护卫砍成无数碎片,正在这时,一道寒光从一根碎裂的竹子中凸显而出,以迅雷之势杀进人群中,血光飙射之下,四个猝不及防的护卫捂着脖子愕然扑倒。
这赫然是一柄藏于竹中的无柄剑。
这道剑光连杀数人后,又仿佛有个隐形之人在操纵,剑锋一转,往着来的方向激射而去,重新隐没在茂密的竹林中。
剩下三个护卫目瞪口袋地望着倒下同伴,其中一人忽然心神失控,嚎声大叫:“御剑术!这是御剑术!”
魏定一脸色铁青,心中连连咆哮:他们动手了!他们真的敢向我动手!!
魏云水一张小脸上满是恐惧,使劲捂着嘴巴,强忍着大声喊叫的冲动。只是腿肚子打着颤,小拳头把衣裳抓得紧紧的,窈窕有致的身体上扑簌扑簌抖个不停。
“嗡!”
又是一声破空声响,一道天外流光再度破林而出,直指魏定一,其中蕴含的锋锐杀机,已然刺得众人双目发疼!
剩下的护卫完全崩溃,唯独魏定一仍旧直直地站在原地,嘴里泛着苦味,双目认命般阖上。
剑光飞速飚射,带着穿透一切的威慑扑面而来,就要将魏定一破额刺入,掼脑而亡!
魏云水终于忍耐不住,放声尖叫!
这时,一只坚定的大手凭空般出现、紧紧握住了那道夺人性命的流光!
这一幕情景,纵然此去经年,依旧让这位“水云公主”刻骨铭心。
她甚至在无数个孤枕难眠的夜里无数次臆想,那双大手抚摸到自己清清白白的身子时,会令她怎样的心神战栗、怎样的如痴如醉!
鲜血渗过指缝,汨汨而流。
张原神色清淡,仿佛不是自己受伤,只是细细地打量手中的无柄细剑,只见剑身光洁照人,雪亮如水,后方有一根肉眼难察、极为纤细的丝线勾连着剑的另一头。
以线御剑?也的确算得上传闻中的御剑术了。
骤然,流光般的细剑无声无息地从他掌中抽了回去,再度没入幽暗地竹林中。
“张原!”魏云水坐在地上,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裳下摆,苍白的小脸上满是惊惶。
这是她第一次对张原直呼其名。
“快走吧。”张原用出禅音,安抚眼前众人。
剩下的护卫反应过来,连忙拥簇着二人逃也似的离开。
魏定一挣扎着转过身来,郑重作了一揖,眼神中满是悲呛。
待走出老远,魏云水这才反应过来,心中又悔又难过:我应该给他包扎的,怎么就没想到呢?魏云水,你太笨了!太笨了!
手心伤口深可见骨,方才接剑之时,他甚至感觉到剑锋在指骨上切割出一条不浅的划痕来,若不是佛音震荡之下、骨骼愈发坚硬,换作是常人,恐怕已经五指俱断了。
张原随手甩了甩,便是一地的猩红。但伤口处的血肉很快挤压过来,凝血成痂,不再继续流下。
一阵山风吹来,翠绿的幽篁中一道白色人影随风而至,轻轻落在张原眼前。
果然是那个蒙了面纱的女子。
女子微微皱眉:“你护着他做什么?”
张原有心解释一通,但觉得太过罗唣,索性道:“我不希望他死。”
女子点点头,竟然没有再问什么,沉默顷刻,道:“有人出钱要他命,既然你不想他死,那我就退钱。”
张原淡淡一笑,注视着对方:“好,等我有钱补给你。”
女子脸上的面纱微微一动,似乎笑了笑,“知己,不用客套。”顿了顿,又道:“以后,不要用手抓我的剑,危险。”
“好。”张原点了点头。
空气中静谧下来,微风涌动,漂浮着竹叶的清香。
二人相顾无言,片刻后,张原忽然开口道:“面纱摘下来,让我看看。”
第二十四章 白衣少女 二
直接就要人摘面纱,这是何等无礼的话!
虽说民间风气开放,修持武道的江湖中人更不讲究那么多,但一个女子系上面纱,总是有着自己的原因。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张原突兀地提出这样的要求,实在算得上无礼至极!
然而,白衣女子一动不动,只拿一双秋水也似的剪瞳一眨不眨地瞧着他,仿佛亘古以来的凝视。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似乎深深吸了口气,接着伸手摘下自己的面纱,动作干脆利落,像是不曾犹豫过。
面纱轻轻落地,那张惊心动魄的绝美容颜中,也有着一道惊心动魄的伤痕。
“我不是话本看多,才戴面纱的。”少女解释道。
听到这话,张原眼角微微抽搐,就算如今古井不波的心境,也生出一种想要一拳打死如此编排他的人。
天可怜见,他自幼几乎凿壁偷光,想尽办法来偷偷看上一点儒学经义,冀望日后带着母亲离开相国府,过上好日子,哪里有闲情看过什么话本?
当下一语不发,缓缓走近少女,注视着那道横贯了整张脸颊、虬结翻红的伤疤,静默半响,忽然伸出手来,往那渗人的伤痕处轻轻抚了上去。
女子不闪不避,任由他抚摸,似是非常淡定,只是脸颊和脖子后突然冒出一大片鸡皮疙瘩……
“谁动手伤你的?”张原的声音清清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一个……仇人,已经死在我剑下。”少女轻轻回答,似在叙述一件并不相干的小事。
只是微微颤抖的嗓音,暴露了此刻的心情。
张原听了出来,这才放下手,又顿了顿,道:“杀人的钱,我就不补给你了,但这伤,交给我来。”
“我会想办法替你治好,中不中?”
“中!”少女绽露些许微笑,几瓣贝齿圆润如玉,透着沁人心脾的天真之美。
没有心存疑问、也没有惊讶情绪、更没有考虑迟疑。
话的最后,张原故意用方言俚语问出,包含着多重意义和试探,这少女不假思索,同样用这俚语一口回答,在某些层面上,这是一种本心的呼应和彰显。
果然是知己……
先前要求对方摘下面纱、接着伸手抚摸脸上伤疤、最后又言语试探,都是张原存了心要试一试这神秘的少女,没想到种种结果,均令他意外非常。
张原弯下腰,拾起那方面纱,亲手给这少女重新系上算是弥补一下心中歉意。
“你叫什么名字?”他直直的问道,没有客套,也没有说什么“敢问芳名”一类的礼数用语。
“苏含月。”少女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你的名字,但我想你自己说一次。”
张原点点头,看着对方的眼眸:“我叫张原,相国府庶子。”
“苏含月,神道教圣女。”少女重新补充了下自己的身份。
一个世家庶子,一个江湖邪教的圣女,就这么在一个奇怪的缘故、奇怪的对话下认识了。
张原没有朋友,也不想交什么朋友,苏含月也没有朋友,却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她朋友。一个有着前世宿慧,一个是天生灵慧,两人际遇不同,却在某些层次上有着惊人的一致。
二人告辞后,一个妖媚勾人的女子从林中走了出来,赫然是那日在寺中追杀方圆之人。
这女子寒着脸,一字一句地道:“苏含月,你动了情。”
白衣少女头也不回,淡淡地道:“动情?你怎么知道?”
妖媚女子哼了一声:“还狡辩吗?为了他,你连任务都放弃,更别提那人都摸到你脸上了,是不是要你们两人脱了衣服钻到一个被窝里,你才肯承认?”
苏含月神情依旧清冷,没有丝毫为之羞恼,“你自己持身不正,早早与人苟合,就把我也想成这样吗?”
妖媚女子冷笑一声:“那又怎样?老娘丢身不丢心,你呢?可知犯下教中大忌了?”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男女之情,于我而言如同浮云。你可能永远不懂,浮云之外的高度!”苏含月眸中飘过一丝朦胧,那是一种名为向往的颜色。
浮云之外的高度是什么?
她自幼便常常做一个相似的梦,梦见她能够飞掠于浮云之上,梦见她能够真正的御剑千里,梦见她修持长生大道……
在这梦境中,她切切实实看到了云层之外的美景,虽然她不知道,那是出于自己的臆想,还是真有其事……
但是梦做多了,假的也能变成真的,于是她渐渐信了!
她坚信,在世人目所不能及的浮云之外,有着让人无法想象的高度和景致!
但是,梦境是极其精彩纷呈的,但现实却又是平凡落寞的,百年之后,连这份令她沉迷的梦境也会变成一捧土灰!
这也是她在听到别人的转述之后,将张原视为知己的原因。
她虽单纯,却是一种至真之纯,绝不是白纸一般。对于人世间种种百态,她不感兴趣,也不想了解,偶遇一知己,心生珍惜,仅此而已。
男女之情?她没想过。
……
群芳阁,王京中规模最大、姐儿最多的一家青楼。在这里,寻欢客可能享受不到艺伎的雅,听不到美妙无双的琴音或舞蹈,但一定体验到红尘俗世中应有尽有的愉悦。
天色未夜,此刻群芳阁里里外外七重院落中,已经满是打情骂俏的露水夫妻,各种放荡的呻吟、爽快的喊叫,配合着无处不在脂粉甜香味,让整个空气都充斥着**的氛围。
望着那一个个摇曳多姿的姑娘,暴露在外的胸前软肉与白花花的细腰,江鱼子眼都瞪直了,只觉得全身血流加速,行走无力,全靠师父拖着自己行动。
“师父,我们干嘛到这种地方来?”
无相子头也不回地道:“大隐隐于世,要避开神道教的追索,也只有暂时在这里歇脚了。”
“可……可是我们才是名门正教啊,干嘛要避开邪教?若是被别的门派知道,我们无相剑派的名声就完了!”江鱼子一边说着口不对心的话,一边使劲拿眼瞟着周围的姑娘。
无相子突发愤怒,“你嗦个屁!若不是宁无我自甘下贱,投靠了二皇子,我们怎会落到这种地步?”
江鱼子缩了缩头,见师父的老毛病又发作了,不敢再说什么。
二人随便叫了个姑娘,然后带进一间偏院厢房内,将那姑娘一掌打昏过去,然后用布塞住嘴,捆了手脚,抛进床榻下方。
“终于可以休息了!”江鱼子一头栽进柔软的棉被中,只觉得甜香冲鼻,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无相子盘腿调息,刚运功一个周天,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密集而急促的脚步声,顿时心中连连叫苦。
接着有人敲了敲门,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二位,姑娘伺候得还满意吗?”
第二十五章 宁无我 一
无相子咬牙切齿,浓密地胡须无风自动:“宁无我,你他妈当了朝廷鹰犬,还真是无所不在啊!”
门外的中年人笑了笑,白生生的脸上一派和气:“老友,你这般说就不对了,我等武人,投靠朝廷,货与帝王家,乃是王道正途啊,这怎么是自甘下贱?应该说老宁我知道上进才对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江鱼子张大嘴巴,眼神中满是震惊,低声道:“师父,我们进来时说的话他全知道啦!”
无相子不去理他,连连冷笑道:“自古以来,江湖与朝廷各行其是,你自己要当鹰犬就罢了,还要所有人都跟着你?”
“侠以武犯禁,一旦当了鹰犬,还有什么硬骨头去犯禁?只能拿软骨头去欺负欺负平民百姓吧?”
宁无我叹了口气,“武功济得什么事?便到了你我这般地步,无论济善还是除恶,又能管得了几人?”
说到这里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大丈夫不以逞武为能!若能执掌大权,指点天下,从根子上改变世间,这才是真正的侠!区区犯禁之侠,又算得了什么?”
“呸!”无相子吐了一口唾沫,脸上挂满嘲讽:“那二皇子给了你多大的官?你又掌了多大的权?怕是只能当一把刀、一条走狗吧?”
窗外,宁无我沉默片刻,低声道:“你是知道的,非世家出身之人不能白身授官,二皇子也不好打破这惯例。”
“但你也知道,一旦我考中举人,甚至进士,就能一步登天!”
无相子哈哈大笑:“那你考啊,考了多少年?你中得了吗?人有多大肚子,就吃多少饭,你不觉得你会撑死吗?”
“就算你中了!你又能如何?就用你神道教中那些小把戏,就能治理天下?荒谬!狗屁不通!!”
二人早年间曾经以武论交,武道修为不相上下,彼此间惺惺相惜,成为至交好友。
但二人之道大不同。无相子虽然面相儒雅,也曾是读书人,但骨子却是个纯粹的武人,向往以武犯禁,痛快逍遥,以手中利剑诛除不平。
而宁无我则向往出将入相,功在社稷,冀图执掌大权来实现心中愿望,但屡考屡败,忿懑之下便建立了神道教,将心中夙愿贯彻在教义中,在民间影响力颇大。
只是其人见识有限,行事手段偏向幻术愚弄,教中之人又良莠不齐,神道教便渐渐沦为正道中人鄙视的邪教魔门一流。
但宁无我性子坚韧,即便屡考不中,也屡败屡考,不曾放弃。如今更是不惜委身于二皇子门下,成为其手中一把斩除异见的利刃,只为了关键时刻,贵人能提携一把。
“老友,得罪了!”宁无我叹了一声,身形一纵,人已退到院中。
“放箭!”
一声令下,布满了院落的弓手纷纷搭弓上箭,乱箭齐发!
这次就不是弩机发射的轻箭了,而是一石之弓放出的重箭,在这些足以上战场、决胜负的精锐弓手手中,这箭足以灭杀任何一个武道门派!
一支支利箭透过窗棂、木墙,又深深地扎进屋内的家具中。而无相子早有准备,拉着徒弟躲在一个棉被包裹的桌子后面,用这当着盾牌死死的挡着身子。
厚而柔软的棉被,对这种弓箭有着良好的防御效能,只因为它足够软、足够厚,能化解大部分动能,就算利箭穿透了这一层棉被,也只能钉在坚实地实木桌上,不能伤害到后面的人。
“师父,怎么办?”江鱼子哭丧着脸,他虽然武功不错,但一直在山门中习武,不曾游走江湖,哪里遇见过这种生死攸关的情境!
无相子面色如铁,沉声道:“一会我拖着你冲出去,你使劲往外跑,我来拖住这些鹰犬!”
“不行,要死一块死!”江鱼子虽然害怕,还是鼓足勇气道。
无相子心中有些慰藉,却一巴掌扇在徒弟头上,破口骂道:“什么死不死的,放你娘的狗屁!”
“你跑出去找你师兄安顿,没你当包袱,这些走狗奈何得了老子??”
江鱼子只好委委屈屈答应下来。
趁着箭势稍停,无相子二人裹着一层棉被,顶着大桌骤然突破大门,刚冲至院外,只见眼前恶风骤起,一对铁拳轰然砸来。
无相子一手迎上,一手将裹成一团的江鱼子往房顶高高掷出。
“宁狗子,来来来,让老夫见识下你的功力有没有倒退!”
宁无我攻出一招后旋即飘然后退,听见这话也只当作没听到,喝了一声:“落下大网,务必生擒活捉!”
话音刚落,一张厚绳编织的大网朝无相子当头盖下,纵然他利剑如飞,剑光暴闪,短时间内也难以一一削破这张坚韧厚实的大网。
“宁无我!你卑鄙无耻!!我草你妈!!”无相子气得嘶声大骂。
宁无我微微叹息:老友啊老友,你为什么就不理解我的苦心呢?
这场大考,不管用什么手段,我都要拿下举人!
他摩挲着光秃秃的下巴,心中突然想道:对了,那小子明经试的名次不错,看来颇有几分功底,兴许策问试也不再话下,我要不要……
虽说要损些面皮,但也总比再度名落孙山的好哇。
……
往生寺的偏院中,张原静静地听完江鱼子的哭诉。
但心中委实有些不可思议,宁无我?那日小酒肆中遇到的白脸中年人?
一个屡试不中的落魄秀才,竟然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邪教教主?
而且这么个武道高手,还是一个一心投靠朝廷、想要出将入相、建功立业的人?
这样一个人,现在却成为二皇子堂下区区一个门客,到处为其招揽武人,扩充势力?
听完江鱼子的叙述,包括此人与无相子的对话,和以往的言行,宁无我这个人的形象,在张原的脑海中顿时渐渐勾勒出来。
怪不得苏含月来刺杀魏定一,原来有着这样的缘故。
有趣,有趣。
一个明明可以傲公卿,慢王侯的宗师高手,一个明明拥有庞大影响力和数量众多的下属,甚至能掀起滔天反潮的邪教教主,竟然还怀揣着这样一份理想……
这该叫人如何评断?
一个身在江湖,心在朝堂的草莽文人?
一个身在魔窟,却不想做魔王的魔王?
第二十六章 宁无我 二
一阵木鱼敲击声不断从佛堂内传出,伴随着方圆嘴唇开合,一连串经文咒语不断吐露出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悉陀叶,娑婆诃。
摩诃悉陀叶,娑婆诃。
悉陀喻叶,室皤罗耶,娑婆诃。
那罗谨墀,娑婆诃。摩罗那罗,娑婆诃。
……
渐渐的,念诵之声愈发急促,木鱼敲得如同暴风骤雨,萦绕满堂、声声不绝。
这时,一只苍蝇从窗棂外飞进,刚刚进入屋子范围,一股无形的震荡迎面而来,瞬间被被分尸成无数碎片!
“砰!”
一声异响传来,念诵声骤然中止,方圆手中的木槌已断裂为二。
方圆神色萎靡,满脸豆大的汗珠,有气无力地道:“这本《大威天龙经》,以贫僧修为,也只能带你到这一步了,你何时能够融会贯通,也就是何时成就‘圣僧’之日!”
张原睁开双目,诚心诚意行了个合十礼。
《大威天龙经》是一本手抄经文,来历已不可考。其中颇多注释出自上一代圣僧之手,因此也被称为成圣的资粮。
只是此经神异之处远胜其他经文,佛法修为不足者强行颂念参悟,只会震伤内腑,甚至神魂难安,发疯癫狂。以方圆住持位份的佛法修为,连此经的三分之一也念不完。
《大威天龙经》全篇由晦涩深奥的古文写成,辨认艰难不成,发音也是拗口至极。这也是方圆看在张原真正晋入了住持一级,才不惜耗费偌大精力,亲自将其引导入门。
“悉陀叶,娑婆诃。
摩诃悉陀叶,娑婆诃。”
刚念了两句,张原就发现,一种沛然如潮的震动自体内油然而生,从舌头到气管,从肺腑到骨骼,随着每一个字吐出,这种震动就像渐增渐涨的洪水,眼看就要溢出大堤。
而肉身,就是这座大堤。
“往生寺所有经文,现在贫僧已经全部传授于你,今后的路,就靠你自己去走了,切记……不可燥进!”方圆合掌一礼,蹒跚着离去。
神秘的语言、神秘的震动,圣僧的不朽不灭,就是来源其中么?
张原回到自己的小院,尝试着再次念诵,同时用着内力护住心脉和脏器。
摩罗那罗,娑婆诃。佛罗那罗,娑婆诃……
陡然间,护住心脉的那一部分真气如煮如沸,狂暴异常,张原心中惊骇,连忙运之于掌,真气流动时经脉中撕裂般剧痛,随后一掌凌空拍出!
轰!!!
一股肉眼可见的螺旋气流涌动而出,所过之处,菜园、篱笆、土墙、小树、土坡,如遭巨兽冲撞一般,狼藉一片!
足足十米的范围,被这一掌摧得一片稀烂!!
“咦?!”
正怔忪间,忽然一声惊叹出现。
“那老小子剑法了得,可不擅长什么掌法拳法啊,这一招你从哪学的?”
一个白面中年人现身出来,望着张原的目光中惊疑不定。
无相摧魂剑是天下超一流的剑法,但无相子这一门只有这一剑一心法,再无多余的功法,这小子又从哪里学来?
而且,这一拳的破坏力几乎与他相当,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长达十米的内气波动范围!
天底下,怎可能有这样远距离的破坏?
张原喉头猩甜,本想呕出一口鲜血,见到这人进来,便硬生生咽了回去。
这人正是宁无我!
“宁教主所来何事?”张原不咸不淡地道。
宁无我想到此行的目的,对做官的热情顿时压倒了对武学的兴趣。
“莫非你那小师弟不曾告诉过你,无相子已被本座擒住?师父被关押在大牢中,你还这般闲情逸致?”
张原眸中波光一动,“那我该怎样?杀进天牢,还是去刺杀你?”
宁无我生平没见过这样说话的,不由愕然道:“天地君亲师,师父又是师又是父,他陷入囹圄,你怎么不急不躁?本座等你多时,也不见你上门来寻,最后才听手下上报,说你在寺里念佛经,真是岂有此理!”
张原双眸一睁,似生风雷,“什么天地君亲师?天是什么?地又是什么?你可说得明白?君又是什么?吮万民之血、食天下膏腴之硕鼠!亲又是什么?士族高门,不过世间毒瘤,蝇营狗苟,亦是一群吮血毒蛇!”
“这世间种种道理,太多繁杂,你不消说,我也不屑懂。你关押师父,心里盘算着什么阴私,我也不想知道。但若是他死在牢中……”
说到这里,张原屈指一弹,剑锋嗡鸣不绝,“你的人,有一个我杀一个,二皇子的人,有一双我杀一双,直到你满教死绝,赵元一授首剑下!!”
宁无我双眼越睁越大,目呲欲裂地望着张原:“逆贼!逆贼!荒唐!荒谬!还直呼二皇子名讳,你大逆不道!”
张原淡淡一笑:“我大逆不道,你待如何?”
宁无我死死瞪着他,气喘如牛,他怎么也没想到张原是这样的人,在他想来,一个能在明经试中名列前茅的秀才,应该与他是一路人才对,怎么能料到,对方竟然说出这种足以诛九族、寸喋七日的话来。
狂人!狂人!!
上天真是不公平,怎么教这种人得了文运!
有心出手教训,但想到方才那凌空一掌的神威,又没什么把握,反倒可能坏了大事……
对了,大事!大事才是首要的!
想到心心念念的毕生夙愿,瞬间觉得此子的狂妄也没那么重要了。
宁无我缓了缓气,盯着张原道:“既然如此,本座也直说了。你要放你师父出来,那也简单。数日之后的策问试,你必须……。”
说到这里咳了咳,白皙的面皮上有些发红:“策问试中,你用传音入耳,你念我写!”
话说完,等了半响,不见张原回答,却看到对方用奇怪地眼神打量着他。
宁无我有些恼羞成怒:“只要本座过了这第一试,成了举人,马上就放无相子那老小子出来,绝不会食言,你做是不做?”
“可!”张原马上答道。
宁无我眨眨眼,有些不敢相信对方的爽快,又确认了一次:“真的?”
声音中有着自己也未发觉的颤音。
张原仍用奇怪地眼神看着他,轻轻巧巧地又说了一声“可。”
宁无我满脸激动,击掌道:“痛快!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入场进座,记得靠近些,传音入耳送不了太远距离。”
接着又絮絮叨叨重复了一些细节,也不管张原一直默然无语,宁无我这才满意离去。
只是当他热情渐褪,冷静下来后,才会想到张原望着他的那个奇怪眼神,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这个疑惑,一直让他反复思量,越想越不解,越不解就越觉得困惑,一直折磨了很多年,直到……
第二十七章 温暖
三日后,清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张原在榻上睁开眼,稍事活动了下筋骨,洗涮了一下,便准备开始一天的功课。
第二场大考,策问试的时间已然不多,这让他加紧了温习节奏。
上一次能顺利拿到秀才之位,并且名次如此靠前,这倒令他颇为意外。虽说幼时曾偷偷摸摸自学过几年,但那时候没有名师教导,灯油和蜡烛全然没有,天一黑就只能摸瞎,甚至书籍都不全,零零碎碎学得一些有什么用?
可如今再度拿起书本,一目十行或许夸张了些,五六行却是有的,并且记得很快,吃得很透,仿佛本就属于自己的记忆。就算是不再依靠死记硬背的策问试,他试着行文几篇,也是进步飞快,愈发得心应手。
推开窗户,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张原抬目遥望,发现不远处一颗大树上,一道熟悉的白影似乎盘坐在粗大的树杈间。
苏含月?
张原皱了皱眉,不知对方为何一大早出现在此处。
似乎看到张原醒来,白影纵身一跃,从树上轻飘飘地滑了下来,无声地掠出了十来丈距离,清风一般吹进小小院落中。
苏含月依旧那身装扮,白衣飘飘,眉黛如山,璨若晨星的眸子就像荷叶上的露珠。
只是不知为何,发式有些凌乱,沾了不少雾气水迹,衣衫上许多破损之处,甚至染上不少血迹。
张原还未问出口,似是感到他心底疑问,苏含月漫不经心地道:“你快大考,我收到消息,有人不安分,就在外面守了一夜,一共拦下两波偷偷来袭杀之人。”
没有故意隐瞒,也没有存心邀功,平淡而轻巧地叙述中,淡化了一夜的辛苦和惊险。
张原注视顷刻,打开房门:“进来坐着,我正好做饭,一起吃点。”
没有道谢,也没有别的表示,仿佛招呼一个老友般让她坐下,一起吃上一顿饭,仅此而已。
苏含月点了点头,走进屋内,静静地坐在一旁,安然地看着张原忙前忙后,她着实是有些疲倦了。
张原洗好一盘果子,端到苏含月面前:“先吃一些填填肚子,我做得有些慢。”
白衣少女点点头,也不客气,伸手拿了一个放进嘴里,面纱下的脸颊顿时鼓了起来。
接着,张原开始洗菜,切肉,烹煮的烹煮,清炒的清炒,油爆的油爆,不沾一丝烟火气的佛门偏院中,顿时宛如一间俗世的民屋,充满着油盐酱醋的味道。
二人之间没有太多话说,大多数时候气氛沉默,却没有半分尴尬的意思。直到饭菜上桌,张原只说了一声“吃吧”,二人便动起了筷子,默默地吃了起来,宛如多年的夫妻。
苏含月没说什么好吃或者不好吃的话,只是默默地咀嚼着,隔着一层面纱也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一双清亮的眸子不经意间瞟他一眼。
张原也没问什么合不合口味的话,也只是匀速地吃饭夹菜,脸上向来是木无表情的样子,仿佛屋中只有他一个人,只有在偶尔与苏含月对视一眼的时候,才泛出几丝活气。
春寒料峭,天气略带阴霾,二人吃着吃着,均觉得寒凉的空气转暖了些,也许是热气腾腾的饭菜,也许是很久未曾这般与人对坐而食。
苏含月的一头青丝被随意束了个结披在身后,低头就食间,时不时有一颗晶莹的露珠从刘海上滑落下来。兴许是在邪教中身份的关系,一个白衣白裳的圣女总能让信徒教众多出几分敬仰,也或许是她本身喜爱这个颜色。
昨晚这少女守护一宿,苦战一夜,张原自忖不会为一个刚结识的人如此付出,哪怕是所谓知己,但他也略知女人的心思是极难猜测的,而且,头一次被人这么对待,心中未免没有触动。
用完早膳,张原随手收拾一下,吩咐对方道:“坐好,我念经,你听着。”
苏含月点点头,似乎知道他要做什么,修长的双腿盘了起来,双手顺势垂放在上面。
张原看似随意站着,双手负在身后,嘴上开始念诵,四周的空气似乎一下子凝滞起来,隐隐生出一种包裹的感觉。
“释梵祈劝,请转珐轮……珐轮……轮……
以佛游步,佛吼而吼……佛吼……吼……
扣法鼓、吹法螺、执法剑、建法幢、震法雷、曜法电……。”
随着每一个字吐出,空气在细微地震荡,从无穷近到无穷远,远山近野间似有神明在回应着,呼应着。
开始的时候,苏含月还能看见他嘴唇张合,随着念诵愈急,反而倒看见对方嘴巴看似闭得紧紧的,只是那股禅音却持续不绝,似乎带着莫可名状的神秘力量,钻进自己耳朵里,溜到大脑里,又顺延而下,爬到心窝里,最后辐射到全身……
衣裳下的伤口开始剧烈发痒,凝肤上的干涸血痂一点点隆起,仿佛下面有什么东西在往上顶着,最后血痂一块块脱落下来,露出里面粉嫩的新肉。
不仅如此,那股深深的疲惫也在一点点恢复过来,沉浸在禅音中恍恍惚惚、不知年月的苏含月仿佛陷入一场漫长的沉睡,所有的负面状态都在这场睡眠中得到全面恢复。
这就是佛门得以立足世间、享得万人尊崇的神奇之处。
当她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塌上,盖着一床气息陌生的被子。
没有惊慌,也没有任何失态,苏含月缓缓起身,打量着周围环境,发现仍旧是张原的居所。
走了两圈,注意到桌上有一张纸笺,上面写着“好生安歇,我去应试。”
笔迹银钩铁画,似带着剑意,一勾一撇间却又没那么锋锐。
外面晨光初露,天色深蓝,多数人还在梦乡之中。苏含月有些百无聊赖的在屋中走了一圈又一圈,好奇地摸摸这,又摸摸那,似乎刚刚进入凡间的天女。最后又坐回榻上,发了会儿呆,被子里残留的温度让她有了片刻的不舍,想了想,嘴角弯出一丝弧度,身子又钻了进去……
等等,我怎么上的床……是他…抱的么?
此间只有一张床,昨夜,他整宿没睡么?
第二十八章 生我育我方为母
贡院门口,此刻依旧人流如织,但比之上次明经试已经少了大半,残酷的淘汰率彰显着接下来的策问试中,每一个人都可能成为自己的竞争者,使得在场的士子彼此生出一丝仇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张原排在队伍中,身后是一脸苦苦忍耐的宁无我,此人屡次落榜,每逢大考之日便焦虑不安,坐卧不宁。此时寻到了这位武道兼科举的高手为他助考,而且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作弊,这令他兴奋还带着忧虑,渴盼中带着畏缩,全然不似一介江湖大豪!
这令张原不禁暗叹一声:科举磨人,一至于斯。
这时候,张原若有所觉地往右边看去,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仆人模样的男子突然从中冲出,离了两三丈的距离就跪在地上,一步步膝行到他身边。
这男子一把抱住张原双腿,大声哭嚎道:“少爷!少爷!主母病了啊,卧床不起啊,请了和尚道士也不管用,这……这……对了,她嘴巴里面念的全是少爷的名字啊,呜呜,少爷……。”
张原一听了个开头就知道不妙,到最后更是脸色阴沉!
好阴毒的招数!
母亲生病,不去床前好好侍奉着,你还有心思来考试?就算你狠下心不管,就算你考中了,这样的不孝之徒,千夫所指之下,考官们敢取你为举人?朝廷敢征辟你?
若是回去,今遭便错过了。错过一年或许不打紧,谁又知道下一年是不是又来这一招?
绝对能让你终生都考不了!
这时本就互相敌视的士子开始议论起来,纷纷拿目光瞅着张原。
“这是谁家子,听到母亲病重还无动于衷!”
“世风日下,不当人子啊。”
“真是,为了科举连母亲都不顾了。”
“这人不是狼心狗肺是什么?”
短短时间内,在听到这边动静后,非议之声在排队等待中的士子群中飞速扩散着,多数人心底是幸灾乐祸,还有的庆祝着又少了一个对手。
宁无我先是幸灾乐祸,暗道终于有人发现此子的真面目了,说得好!骂得好!
后来转念一想:糟糕!本座还要指望他代为行文,若是他放弃不考,那我的举人岂不是……
“放开!”张原冷冷地看着身下的仆人。
那男子愣了愣,又抹了一把泪,反复喊着:“少爷,主母病重得厉害啊,嘴里念的全是少爷你的名字……。”
他的话里也不提让张原回去探望,但越是如此,就越惹得周围士子忿懑不已。
“你母亲如此病重,明年再来不行吗?”
“就是就是,子欲孝而亲不在,且行且珍惜啊。”
宁无我生怕张原扛不住压力,按捺不下站了出来,信口雌黄道:“你是哪家的下人,认错了人知不知道?老夫人昨晚都是好好的,还曾勉励我等,哪来的病重?速速滚去一边,莫要来搅扰!”
那下人斜着眼飞快地瞟了张原一眼,哭嚎道:“没错呀,我家少爷的名讳不正是张原么?小人怎么会认错啊。”
一旁的士子眼尖,看到张原的牌票,顿时叫道:“没错没错,这人正是张原。”
那下人阴阴一笑,随即飞快敛去,双手使劲拽着他衣裳的下摆拉扯着,更加大声的哭嚎着,试图引来更多人围观。
突然,一支铁一般的手捏住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缓缓地拎了起来。
张原眸中一片幽暗,似有邪火燃烧:“我母亲早早病逝,魂归极乐,哪里来的病重?”
这下周围的议论声骤然一顿,若不是真的已经过世,一般是不会有人丧心病狂到诅咒自己母亲已死的话来。
那下人涨红着脸,眼中掠过一丝怨毒,挣扎着道:“少爷,嫡母也是母亲啊,您可不能数典忘祖。”
张原沉沉一笑,一字一句地道:“生我育我,方为我母!你随便找来一个贱人,就敢说是我母亲?”
说着,握紧拳头往对方胸口轰然一击……
那下人抖擞精神,还要再开口痛斥,未料到眼前一花、胸前如遭大锤猛击,整个人往后飞出四五丈,口中鲜血狂喷,胸口凹下一大块,眼见是不活了。
周围士子顿时吓了一跳:“杀人了!有人杀人了!”
“疯了疯了,他怎么敢在此地杀人?”
“这人练过武的!!什么时候草莽也能来参加科考了?”
有人连连冷笑道:“他以为他是谁,比之司马氏的子弟如何?”
“似乎……正是此人踢了司马广的屁股啊。”
“怎么回事?”正在群情鼓噪间,一脸煞气的王崇阳带着一队甲士匆匆赶至,以为又有世家子弟吃了豹子胆来此捣乱。
宁无我连忙站出来,将过程添油加醋说了一遍,将责任全推在那捣乱的无知下人身上。
王崇阳老于世情,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一双锐利的目光在张原身上扫了扫,反倒微微笑了笑,随即吩咐下人把尸体拖下去,带人转身离开。
世家的庶出子弟背门而出?好得很啊,老夫举手欢迎!
……
相国府。
一身贵气迫人的司马夫人缓缓抬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看似神态娴静,从容平和,手背上鼓起的青筋却暴露出内心是多么狂怒。
一旁恭立的下人,正在将贡院门口的过程一五一十地汇报出来,最后说到张原一脚踢死人,王崇阳却丝毫没有追究责任,继续任由他参与大考。
司马氏眼皮也不抬一下,压抑着怒火,缓声道:“还有呢?他说了什么,怎么避过众人物议的?”
下人犹豫了一下,一时未作声。
“嗯?”司马夫人拖长了声音,狭长地冷眼一瞪。
那仆人吓得双腿一软,连忙跪在地上颤声道:“那话……难听得很,小人不敢说呀。”
“说!”大厅内满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他说……他说……生我育我,方为我母,随便找来一个……一个贱人,怎么敢……。”
话未说完,一只盛满了滚烫茶水的水壶嗖地飞来,重重地砸在他面门上。
“啊!!!!”仆人一声惨嘶,捂着脸在地上翻滚着。
司马夫人“噌”地站起,一手撑着案几,一手指着那下人,眼中射出无穷地冷厉与憎恨:“来人,拖下去!打死……为止!!”
第二十九章 江湖不见人 一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呐!”
庭外的棍棒和惨叫声,让司马氏的脸上掠过一丝快意,此刻她只恨不得棍下哀嚎的就是那个该死的贱种!
小贱种,翅膀真的硬了!有了武功,有了靠山,就敢这么侮辱本夫人,真以为我奈何不得你么??
“轩儿,你怎么不说话??”
张轩站出一步,眼中带着沉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等太过小看这贱种了,往日派人伏杀,总是顾忌这个、顾忌那个,畏首畏尾之下,反倒成了灯中添油,几番让他反杀逃脱。”
“如今此人上有王崇阳纵容着,下有江湖党羽为其助力,又练了一身武功,若是今次不中举人就罢了,自有法子慢慢炮制。”
“若是中了举人,便有了官身,如此更不好强来。”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为今之计,只有先将其召回相国府,示以宽厚,许以厚利,如此一来,王太尉对此子必生罅隙,不会再试图拉拢。”
“只要王崇阳不再关注此子,今后如何炮制,还不是由着我们?随便寻个边荒偏远的小地方,把他派去做个芝麻官,到时候母亲想他活,就任其生灭;想他死,就派遣大队人马在半路伏杀!”
司马夫人静了静,将这阳谋细细想了一通,不禁点了点头,有些诧异地看了自己这儿子一眼:“轩儿,你很有长进啊。”
张轩微微一笑:“官场最能历练,身在这王京枢要之地,还不能有些进步的话,儿子早该被人吞了。总不能学那贱种,练一些江湖把式吧?”
司马夫人冷冷一笑:“对了,你跟冰儿的事情怎么样了?”
张轩闻言一喜:“还不是全听母亲安排。”
“也罢,等天气稍微转暖些,就给你们把婚事办了。”司马夫人走了几步,忽然皱眉思索道:“你说,要是把你和那贱种的婚事一同办了,如何?”
张轩一愣,“母亲,这是何意?与张原那贱种一块行大婚之礼,这简直是打儿子的脸啊!”
司马夫人阴阴一笑,掐掉盆栽上的一颗嫩叶:“你说,如果那贱种娶了一个青楼贱籍,是不是非常相得益彰?”
“一个新晋举人,甚或进士,却娶了一个青楼**作元配正妻,会不会引来士林非议,千夫所指呢?”
“就是王崇阳再怎么护着他,也不得不放弃了罢?”
张轩竖起拇指:“母亲妙招!只是那小子肯答应?”
司马氏脸色森然,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敢不遵??”
……
数日后,策问试榜单贴出,一千多名士子名列其中,晋入举人行列,其中前一百名有资格继续参加殿试,张原名列179名,宁无我名列63名。
往生寺偏院。
一处盛开的桃林中,三人默默地饮着酒。
“我等武者,终究还是敌不过朝廷世家之力,你日后……专心功名前程吧,武道……能强身健体,就够了!”无相子醉意朦胧,看得出这次失手被擒,加上不知道受了牢子怎么折辱,打击甚大。
往日虽受过朝廷追捕,就算有江湖好手与军队合力来攻,他打不过也能逃得掉。
但这一次,与他同级的宗师级高手竟然也投身于朝廷,伙同甲士、布下天罗地网,亲自出手来围他。
最后,竟然靠着徒弟的小抄作弊,才换来一身自由。对于一名真正的武人而言,这是对自己信仰之道的最大摧折!
张原默默无言,替他斟满一杯酒,也给自己倒上一杯,略略示意后一饮入腹。
旁边的江鱼子见气氛凝重,便出言调节,道:“前几日师兄一直没动静,不急不躁的,我还误解师兄根本不想救师父呢。小弟现在知错,还请师兄任意罚酒,不要客气啊。”
张原淡淡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也给他斟满一杯。
无相子咧嘴笑了笑,只是比哭还难看:“小原子啊,这次真亏你了!老夫也曾是文人,也知道读书人寒窗苦读而来的心血,被人白白抄去是何等滋味,宁无我……无耻!”
听到这外号,张原不禁抽了抽嘴角:“这只是小事,读书做官,非我所愿,抄去些许文章又值得什么?”
无相子摇摇头,并不相信他的话,大手一挥,打掉了桌上的酒壶:“不为做官,又参加科考作甚?你也不用安慰老夫,老夫明白的,老夫懂!”
说着,声音骤然抬高,高呼道:“这个世道,没有武者的立足之地,更不需要武者!就是佛门道院,也比我等更有价值!”
“小原子!你忘掉无相摧魂剑,也忘掉无相寂灭经!今后好好做官,做大官!做高官!只要记得一点,善待下民,体恤孤弱,那比做什么大侠都值当了!!”
说着,拾起地上的酒壶,咕噜咕噜往腹中灌去。
张原也不阻拦,默默地望着师父大发狂态,不知为何,无相子的悲哀与落寞,在他心中隐隐引起了共鸣。
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面对此情此景,他想起儒家经义上这句话来,竟与此刻无比的贴合!
他不知道自己这份“戚戚”从何而来,仿佛自己也曾同样面对过这样的困惑与绝望,这样的悲呛与无奈!!
蓦然,无相子一把抓住张原的手,悲呛地神色中流露一丝决意:“宦途险恶,不亚于江湖,武道虽不能争锋于世,但亦有自保之力。从今而后,你就是无相子,一个身在朝廷、身为官员、不再恃武为能的无相子!”
说完,一股宛如长江大河、沛沛然无从抵御的真气从大穴中窜进体内,飞快地打通着各处隐秘或滞涩的经脉穴窍。
张原怔怔地望着师父迅速变得花白的头发,这一幕仿佛在梦中似曾见过,但是却不复梦中的悲呛,
无相子,是无相剑派掌门的名号,每一代的掌门都会继承这一称号,从师父手中接过重任,成为新的无相子。
无相子将一生的真气修为全部传给了张原,这代表着这位宗师武者彻底熄了争雄的心志,哀莫大于心死,莫过于此。
江鱼子浑身颤抖着,流泪道:“师父,你这是做什么?”
无相子收回手掌,神态倾,无力地坐了回去。
“宁无我,不会放过网罗老夫的机会,只有彻底失去武功,才会令他死心!老夫既不想进入朱门作狗腿子,也不想再东奔西逃,被人抓去折辱了。”
“也只有你师兄,或许能为我无相剑派走出一条新的路来!”
说着,大袖一挥,长身而立,摇摇摆摆地走了出去,江鱼子向张原作了一揖,连忙跟了上去。
半响,桃林深处中传来一阵古朴悠远的歌声: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
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
提剑跨骑挥鬼雨,白骨如山鸟惊飞。
尘事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
英雄路远掌声近,莫问苍生问星辰。
天地有涯风有信,大海无量不见人!
张原默默地听着,脑海中如电亦如露般浮现出许多画面。
“我会走出一条新路,但绝不会改弦易辙,傍身朱门!”
一念及此,张原缓缓阖上双目,双手合十,一阵无声的禅音自嘴中吐露出来,似在应和,似在自白。
悉陀叶,娑婆诃.
摩诃悉陀叶,娑婆诃.
悉陀喻叶,室皤罗耶,娑婆诃.
那罗谨墀,娑婆诃.摩罗那罗,娑婆诃.
……
在张原的世界中,整个天地都在震荡着、沸腾着,吐露出来的神秘音节由小至大,由细微至宏伟,最后响彻天地,宛如大日凌空,焚烧万界。
不知不觉中,《大威天龙经》已经念到了一半。
张原睁开双眼,只见桃花漫天飞舞,如雨而下,满园的春色一朝散尽,化作地上薄薄的一层粉泥……
坠落在地的,还有几缕黑发。
第三十章 江湖不见人 二
心生情,情入性,心性合,心声乃出!
若不是张原无意中符合了心、性、情,三者合一的境界,也许他永远也念不完《大威天龙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本能够成就圣僧的经书,竟要求用着至诚至真的心声来念诵,无声之声,无心之心!
任何有意刻意,或是三相有着半点不合,都无法在口中无声的情况下用心声来念诵……
佛门颇有一些修闭口禅的僧人,冀图用沉默来积淀心声,时间越久,心声越是浓烈,就是为了能能够顺利念诵这本经书,只是方法落进下乘中的下乘,效果是有一些,但永远也不可能念完全经。
如今举人的位份已然拿到,殿试他却不打算再度参加,是故未拿出全力应试,不然到时候再无籍口推脱官位,届时千丈宦途、万丈红尘之中,一步一磋磨,一日一华发,就是成就了圣僧之位,也迟早要消融在这大熔炉中。
比起……那九霄之上,官,又算得了什么?
自己心中隐约的向往,张原不知该怎样去形容,它仿佛有着一个轮廓,但却不清晰;有这样一个方向,却找不到路在何处!
也许,它在九霄之上!
“什么浮云之外,简直荒谬!荒唐!”宁无我恨铁不成钢地道:“身为圣女,多分心一些教务才是正道!如今本座中了举人,官位指日可待,这偌大的神道教,我原本是属意你来掌管的!”
“你倒好!任务不完成,还跟张原搅和一起,你说你……!”
宁无我叹了一声,望着下方默不作声的苏含月,“静娘跟本座汇报之时,我还不信,你自幼清冷自持,内向寡言,怎会这般轻易就动了情?”
“我座下只有你们两个徒儿,静娘水性杨花,不适合总领教门,原本你是最好的人选,无论武艺还是形象,都是不二之选!可你怎能自甘堕落!”
“为了这教门,本座终生未娶,你为何就不能……”
“二皇子到!”正说着,忽然传来一声通报。
随即,一个身形挺拔、身着明黄服饰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宁无我!”
“小人在!”宁无我连忙跳下座位,迅速趴伏在地,额头触碰地板。
“你马上调集江湖人手,待殿试一结束,立即围攻问天观!务必擒杀清元老道!”
宁无我一怔,道:“不知问天观如何开罪了殿下?”
魏元一咬牙冷笑道:“这该死的老道是老三的人,前一年南方发了水灾,孤不过从赈灾银中挪了一半出来,就被老三指使道人偷拿了证据出来,在父皇面前告了一状!”
“今遭,我府上有妃子生病,便召了一道士入府诊治,谁料到那老道竟打扮成一个平常道士,趁得入府之时阴魂出壳,偷偷往墙角埋了个巫蛊娃娃,上面贴着父皇的生辰八字,若非被人无意中翻出,孤不死也要脱层皮!”
“此獠,孤誓诛之!就算父皇下旨斥责,也好过将来又被暗算!”
道门之中,法师位份的道人可阴魂出壳,神异无比,但受到的限制也颇多,不得令谕,不得对贵人施法,也进不了贵人府邸。
但道人既然有这神异之法,当权者自然会物尽其用,借此打击政敌,就如同上面所言,处心积虑之下,总能寻得漏洞生事。
斑斑青史,这样的事例并不在少数。
宁无我顿首道:“是,贼道可恨!只是这样光天化日之下,非法围攻……。”
“嗯?你不愿意?”二皇子狠狠瞪着他。
“岂敢!岂敢!”宁无我连连顿首,犹豫着道:“只是小人现今已是举人,有着朝廷位份,不好再像过去**草莽之时胡乱杀人,这行事上……是不是该合诸法度,依律举罪,堂皇而诛之?”
二皇子一愣,忽然哈哈大笑,笑得眼泪几乎都流出来,拿手指点着一脸茫然的宁无我,眼中满是讥讽地道:“法度?堂皇?”
“孤说你这邪教之首,手底下人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罢?你跟孤谈法度,说堂皇?”
“举人?你以为考上举人,就能把你这妖人的底细洗白成官人了?你信不信孤叫你一夜间重回白身???”
二皇子手指戳到宁无我鼻子上,森然道:“孤早就说过,你一介江湖草莽,就好好做着杀人放火的事,这才是你的本份,少去白日做梦,妄想什么科举大考,走什么进士出身!若是做得卖力,日后孤自有一份前途予你!”
“可你胆敢无视孤的好意,大刀不拿去拿笔,金腰带放着不要、跑去戴儒冠,还拿着法度和律例来教训孤!好好好,你这举人也不必做了,继续干这份蛊惑人心的好差事吧!”
宁无我额头渗出汗迹,重重顿首几下,连连表示道:“小人知错!小人知错!万望殿下恕罪啊!小人马上召集人手,定要砍下清元贼道的脑袋,置于殿下案前!!”
魏元一冷哼一声,拔腿就走,路过一旁默默无言的苏含月时,脚步顿了顿,被那双璨若星光的双眸吸引住。
当下伸出手勾住她的下巴,微微往上一抬:“你叫什么名字?”
苏含月既无任何动作,也不说话,目光似无温度地注视着对方。
魏元一眉头一皱,冷着脸将其面纱一扯……
“啧啧!”
嘴上发出两声意味不明的音节,眼中温度稍降,掉头往门外走去。
只是行至门口时,魏元一心中又浮起那双如星如月的美眸,暗道此女虽有瑕疵,但也有可取之处,不妨用上一用。
“正事办完,将此女送来我府中。”
说完,在甲士的拥簇下傲然离去。
在他想来,不过区区一介江湖女子,与物事没什么区别。而且是不是处子都难说,拿来随意享用一番也就是了。
本来苏含月脸上那道疤痕已令他打消念头,但若是就这么蒙着面,看上去倒也颇有意趣。特别是在颠鸾倒凤、肆意凌辱之时,再瞧着那双秋水明眸中变幻出各种眼神,倒也有一种别样的痛快。
地上的宁无我缓缓起身,拍了拍膝盖,沉吟着道:“月儿,你看?”
苏含月神色不动,自顾自的系上面纱,淡淡地道:“不去。”
宁无我劝道:“这可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好机缘,若是讨得二皇子欢心,将你留在府中,哪怕作一妾侍也胜过教主之位了。”
“不去。”仍旧是冰冷简短的答复。
宁无我早有预料,微笑道:“若是你肯去,那你与张原之事,本座再不干涉,如何?”
等了半响,不见答复,他只看到面纱外的一双明眸正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瞧着他。
这种目光……宁无我随即想到,与上一次张原瞧他的眼神颇为相似。
不知为何,他有些恼羞成怒,大手一挥,喷薄而出的雄厚内力将苏含月脸上的面纱都吹翻起来,阴森森地道:“这由不得你,不去也要去!”
他却没想到,这件事成了一场大杀戮的导火索,直杀得王京中血浪滚滚,煞气冲宵,许多人的官帽与人头同时落地,杀得个近乎天翻地覆,方才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