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阵法
“我发现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王暝怜爱地看向身旁的少女。
“哥哥你总是对小姑娘情有独钟,比如说过去的我,还有这位被钦点的下任泰山王。”
冱月麟不满地鼓起脸颊,用二胡的胡弓在王暝的肋侧戳戳点点。
“你是不是萝莉控啊,哥哥?”
王暝摇了摇头。
“当然不是。事实上,我比较喜欢王苋那种身材的。”
“这话让苋姐姐知道的话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或许吧,不过我并不想和她发展出师徒之外的关系,她太年轻了。”
“和你从黑暗时代一起走过来的只有灵姐姐和绛儿姐了,身材也都一级棒,要考虑一下吗?”
即便是神情疲惫,气质衰朽,王暝的五官还是皱到一起,展现出相当古怪的抗拒表情来。
“阿麟,我并不是会对着血亲发情的变态,这个提议实在是过于恶心。不如说会这么做的人根本就连人都不配当,就算是蒙昧兽类中也只有最为蠢笨低劣的畜生才会与亲缘交配,我在你心中的形象就如此不堪吗……”
冱月麟露出俏皮的笑容。
“哈哈,我当然知道哥哥你的伴侣是谁啦,我不就是为了复活苍筠而存在的吗?”
王暝的表情迅速灰暗下去。
“抱歉,麟。我知道自己无耻又自私,至少这个我……这部分的我会永远留在春秋梦中陪着你的。即便微不足道,但我不会食言。”
“真是的,哥哥,我不是很早之前就说过我不怪你了吗?无论是作为麒麟的责任也好,还是你当初从猎人手中救了我也好,我的性命就是你的,可以随你喜欢的使用。况且大家不是也经常到春秋梦中来见我吗?我没有感到孤独,哥哥一直陪伴在身边也让我很快乐。是哥哥你自己始终都没有原谅自己,但没关系的,我不觉得哥哥做错了什么。”
的确,因为担心冱月麟,所以王绛王灵王苋王蔚等人时不时会到春秋梦中慰问她,王灵更是有具躯壳常驻春秋梦。王绛因为王暝囚禁冱月麟这件事和他吵了不知道几回架,但王暝永远都是任她抨击,绝不悔改,每次最后都搞得不欢而散,反倒是冱月麟两边安慰。
冱月麟露出灿烂的笑容。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绝对要找回爱人的哥哥,在我看来非常帅气哦?”
王暝颓唐地弯下了腰。
“可你也是我的家人啊……”
“我知道啊,正因如此,哥哥你才会这么痛苦吧。虽然这么说不好,但我觉得你越痛苦就意味着你越爱我,能够与苍筠互相比较,我觉得自己已经非常厉害了,也知道哥哥非常爱我。”
“只不过,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嘛。说到底我们麒麟本身就不是寿命漫长的种族,这条性命能够对哥哥有用,麟很开心哦。”
冱月麟也清楚这种说法不会让王暝感到好过,漫长的生命让王暝变得格外顽固,于是她开始转移话题。
“说起来,哥哥,你之前明明连转魂阵法都已经准备万全,为什么最后还是改了主意?”
“我有一场迷蝶梦,梦中的身份是异星之上的某国国君。”
王暝搜索着脑海中分门别类归好档的梦境人生,他现在的所有记忆都显得相当模糊,许是归墟在作怪,但王绛坚持把这称作老年痴呆。
“那是颗只有绀目族的星球,生产力与技术力都略显低下。我虽为一国之君,却不得不在宗教与财阀间寻找平衡,做出许多并非自己本意的选择……那是和随心所欲的安阳君截然相反的人生。”
“回来之后我就明白了,单看功过的话,阵法的确足矣。然而阵法仅有公平,却未必正确。”
王暝的目光中流露出些许笑意。
“所以才需要阎魔,也就是人来评判是非。所谓公道自在人心,虽然要结合环境,却也有其道理。”
“嗯,可万一阎魔之间产生了冲突呢?你也说过他们各自的三观并不相同。”
“阎魔对于他人的工作没有资格插手,其次就算真有什么问题那也不是我该操心的事情。如今我依旧是泰山王,那么我的命令就是绝对的。等到将来我卸任之时,那么地狱就和我再无瓜葛,不必理会。”
“不愧是哥哥,好绝情啊。”
冱月麟笑眯眯地看着王暝。
“如果有那么多阎魔的情况下地狱还离不开我一个人的话,那崩溃就崩溃吧,这证明是我做错了。到了那时,我会启用转魂阵法作为后手。”
王暝平静地回应道。他并不认为地狱会在短期内崩溃,可也清楚凡事都要有两手准备。说到底,十殿阎罗作为一个组织应该有属于自己的发展前景和生命力,阵法虽然简单有效,却缺少张力。即便王暝可以将阵法编写到拥有独立意识的程度,可这反而本末倒置。工具存在的意义就是方便工作,教导新生的智能反而会增加工作量,毫无意义。
至于预设偏好与知识,预设的也只会是王暝的偏好与知识,和他本人担当泰山王的现状没有任何区别。他要的就是复杂繁多的善恶三观,尽可能提高容错率。
“施虐狂痴呆老不死又在说什么呢?”
春秋梦中骤然绽开漆黑的裂痕,手持折扇的金发丽人从中跨步而出,嫌弃地看着王暝。男人对她缓缓颔首,以作招呼,冱月麟则先是露出灿烂的笑容,随后故作不满地皱起眉头。
“绛儿姐,为什么又没有系上我给你准备的蝴蝶结?”
王绛将目光转向冱月麟时表情便肉眼可见地缓和下来,她瞥了眼自己身后的隙间,露出苦笑。
“饶了我吧,阿麟。我自己都数不清自己的岁数了,怎么还能心安理得地去用那些小姑娘的装饰?”
“那我不管,姐姐你走开,我亲自来。”
被所有人宠爱着的小姑娘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两条紫色的丝带,她拥有改变春秋梦的权限。王绛只能无奈地看着冱月麟在隙间两端仔仔细细地系上大蝴蝶结,表情却也没有那么抗拒。
第一百零四章 冥界
“没关系,绛儿。在我看来你还相当年轻,正是青春年少时,如果用人类的寿命来比较的话就是十七岁,不要辜负好韶光啊。”
王暝以符合老爷爷形象的慈祥笑容与温和口吻缓缓说道,然而王绛并不领这个情,她对着王暝猛地翻了个白眼,不屑地撇撇嘴。
“就你最没资格说这种话,痴呆老头。对你来说谁都是年轻人。”
王暝不以为忤,笑眯眯地摇了摇头。
“这可是我的肺腑之言,不过你不爱听就算了。此次前来春秋梦,所为何事?”
王绛的确是经常会来看冱月麟,然而现在担任着安阳城主的她十分忙碌,并不像王暝这样有着大把的空余时间。毕竟王暝扯碎世界的行为并没有彻底斩断造物主的关注,仅为权宜之计。而这些年来对于神秘的排斥又有回暖趋势,随之而来的诸多麻烦让王绛焦头烂额,实在不是能够来春秋梦里闲逛的时候。
至于分身法术,那虽然是个法术可对资质的要求也相当严苛。与其说是资质不如说是适应性。王绛虽然能够心分多用,却并不具有分身的适性,相当遗憾。
所以她能来春秋梦,定然是有事相商。
王绛也没有掩饰,她坐在王暝面前,娥眉轻锁,紫水晶般的双眼与王暝四目相对,然而视线全都落进了深渊般无底的黑眸之中,没有掀起半点波澜。
“所以说你这个眼睛!你这个黑曜石球似的眼睛让人完全无法判断视线啊!”
“那还真是不好意思,不过这和翅膀一样都是并非出自我本意的变化,所以我也束手无策。”
王暝不以为忤,提起桌面上的茶壶给王绛斟上一杯苦茶,伸手示意。
“请。”
王绛叹了口气,然后端起散发着袅袅雾气的热茶将之饮尽,眉头锁得更深了。
“你这古怪的口味这么多年还是没改……”
“年纪大了,接受能力变差,旧习难改。”
王暝捧着杯子,神情平静。
“说说吧,你来找我的理由。”
王绛也不再迟疑,单刀直入。
“冥界还在吗?”
“虽然没有启用,但也没有销毁。”
王暝即刻回答。
冥界,就是王暝原本为死魂灵们准备好的轮回平台,铭刻着转魂大阵的广袤半位面。虽然广袤,却冷清又死寂,空无一物,并不像如今使用的地狱那样在负面意义上多姿多彩,但作为存放阵法的地方倒是相当合适。
顺便,虽然地狱环境奇差,可王暝向来善待手下人,所以给阎魔们划分出了改造过后风景宜人的居住区。
王绛直视着王暝的双眼,流露出不可撼动的坚决。
“把它给我。”
“好的。”
“还有泰山府君转魂阵也借我一用。”
“没问题。”
王暝极为理所当然地连连点头,于是王绛终于松了一口气,绷直的脊背也放松下来。她神色纠结地看着王暝,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要求吗?”
男人关切地追问道。
“不、没有了……”
虽然嘴上说着“没有了”,但无论是王暝自己还是不知何时坐回到王暝身旁的冱月麟来看王绛都不像是再无它事,她的表情介于忧心忡忡和深恶痛绝之间。
一老一少也不追问,就这么安稳地喝茶等待,反正王绛始终都没有离开。
终于,女子下定了决心。她仿佛被逼着生吃了二斤死苍蝇似得面容扭曲,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来。
“……谢谢。”
王暝手捧茶杯,呆滞地眨了眨眼。
他扭过头,看向冱月麟。
“阿麟,她刚才说什么?”
少女一如既往地笑靥如花。
“绛儿姐说谢谢。”
他扭回头,直勾勾地盯着王绛。
“绛儿,你刚才说了什么?”
“滚开啊恶趣味嗜虐死变态!”
王绛抄起茶杯用力砸向王暝的脸,然而茶杯在飞到一半的时候就消失了,并没能把她的羞恼确实传达到。
“真是难得,果然只要活下去就会有好事发生。绛儿竟然对我说谢谢了,这是她第一次对我说谢谢。”
“真好啊。”
王暝和善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略显傻气。
“我要把这一刻记录下来,牢牢记住,反复回放。”
“你要是敢这么做我就宰了你!”
王绛咬牙切齿地盯着王暝,然而王暝此时面露飘然傻笑,毫无回应,只能由冱月麟在一旁接话。
“哥哥正在意识里不停回放刚才那一刻,只是他的眼睛看不出焦距,所以你注意不到。”
“我挖了你的眼!!”
在王绛终于恼羞成怒地准备站起身来时,王暝回魂了。
他满足地叹息道:“不管看了几百年都看不腻啊。”
冱月麟确信,那一瞬间,王绛的脸上真的有杀意流露而出。
然而她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别搞错了,老头子。那不是我对你的感谢,而是由我代替幽幽子向你表达的谢意。”
王暝点点头,没有深究。对他来说无论是“代替谁”、“帮助谁”、“转述”或是别的什么,那都是女儿对自己首次的道谢,站在父亲的立场上,真的是非常感动的瞬间,有种欣慰与温暖充盈在心中,甚至冲淡了亘古不化的悲伤和自责。
虽然对常人来讲这个首次道谢来得实在是有点晚。
“yuyuko……幽幽子吗?听起来是扶桑郡的名字。”
“没错,她的确是扶桑郡人士。”
只要想到她,王绛就难以自制的流露出温暖又美好的笑颜。
“是我的朋友。”
王暝呆滞地注视着那个自己从未见过的笑容良久,垂下眼帘。
“你很喜欢那位幽幽子小姐吧?”
王绛戒备地皱起眉头。
“为什么这么说?你从哪看出来的?”
“因为你在笑啊,绛儿。如果有那么一个人,你只要想起她就会笑的话……那你就一定是非常非常喜欢她了。”
“是吗?”
王绛抬起手,抚摸自己上勾的嘴角,释然又安心地低下了头。
“你说的应该……没错。”
“我的确是很喜欢她,不,我爱她。我分不清这到底是友爱恋爱还是家族之爱,但我的确爱她。她是我最亲密的朋友,最眷恋的灵魂。”
第一百零五章 八云
“果然如此。”
王暝凝视着热恋少女般的王绛,慢慢地,慢慢地,也露出笑容来。
“啊,幽幽子,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
“闭嘴臭老头!你是怎么做到脸上笑得那么慈祥行为却那么欠揍的?这个咏叹调可真是恶心死了。”
王绛又被王暝撩拨的想要揍人,然而这回王暝却笑着告饶了。
“哈哈哈哈,别生气别生气。所以你来向我讨要东西,实际上是为她准备的?”
“没错。你要反悔吗?”
“怎么可能。不过既然如此的话,就不必再转一次手。”
王绛清楚王暝不是个出尔反尔的人,故而只是随口一问。王暝则摇摇头,以一副慷慨丈人的模样说道:
“冥界与泰山府君转魂阵,我全部都送给她了。自此以后,此二者为、呃……”
“西行寺幽幽子。”
“西行寺幽幽子所有。”
事到如今,王暝的生命形式距离造物主也并没有那么遥远,他的语言本就含有力量,说是言出法随也不为过。有此背书,王绛的安心与踏实感更上了一层楼。
只是她不太清楚王暝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见证过王暝的暴戾恣睢,也了解王暝的残酷无情,现在的他与其说是变得温和了不如说是变得心灰意冷了,女儿的朋友对他来说不过是个陌生人,他不会加害,更不会关注,可王暝却对幽幽子另眼相待,这是为何?
难道他也看上了那个柔弱的、妖艳的、善良的、纯真的少女?
许是接收到了王绛充满疑惑与警惕的目光,王暝笑着解释道:
“因为我想要答谢那个让你敞开心扉的小姑娘。”
“敞开心扉?”
“对。你自己或许没有注意到,但是绛儿,你现在已经会正常的流露出表情了。”
王暝虽然在脸上笑,但心里实则百味杂陈,难以言表。
“过去的你无论何时都只会板着脸,用冷漠筑成围墙,遮掩自己内心真实的感受。可现在你已经会直白地将想法表现出来,这是个非常好的转变,意味着你已经有了可以抵消心中重负的美好,这是我们其他所有人都没能做到的事情。”
冱月麟看着那样的王暝,把已经涌到嘴边的“我可是作为树洞帮绛儿姐减少了很多压力”这句话艰难地咽了回去。而且她自己也清楚她只是把负十变成了负六,而不像那位西行寺幽幽子小姐一样直接把负数扳回到正数来。
可是,绛儿姐就这么当着哥哥的面对他人声称“爱”什么的真的好吗……
并不清楚冱月麟正在腹诽什么的王暝凝视着王绛,笑容复杂,轻声叹息。
“过了这么久,绛儿你终于找到自己的爱人啦。”
“虽然并非男子,无法以自然方法孕育下一代,但就算是两个女孩子努力一下也是可以的,毕竟这种情况在过去也不少见,专门解决这种难题的术法我也记在了《墨云玄光秘法》里面,你回去记得查阅。有提取遗传因子结合的,有临时转变性别的,啊,不过从你管我讨要冥界来看,大概你们只能用概念杂糅这一招了吧,毕竟灵魂不具备实体。”
不不不不不不,哥哥,如果是男子的话对你可是很不妙哦?非常不妙哦?
冱月麟端起杯子,用茶水封住自己的嘴巴,避免自己的吐槽能量突破封锁,泄露出去什么让大家都觉得尴尬的情报。
“你操什么闲心?当谁都和你这变态淫棍老色魔一样用下半身思考?”
“以防万一嘛,就算你现在不想和幽幽子小姐产生肌肤之亲,将来也未必啊。毕竟她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让你感到温暖与眷恋的灵魂。”
王暝笑着端起茶杯。
“那你呢,老头子?你虽然一直都对苍筠念念不忘,不惜牺牲阿麟也要复活她,可你不也是在那无数场迷蝶梦中无数次成家立业吗?是你的爱太过泛滥,还是你的爱太过轻薄?”
王绛火药味十足的诘问没能触怒王暝。王暝笑着摇摇头,以右手大拇指指向自己的胸口。
“我是谁?”
“妖怪贤者、安阳君、伏翼道人、八云先生、泰山王。”
“不,你所说的那些是我对我不同时期人生经历的总结。我是谁?”
“……王暝。”
王暝颔首。
“对,我是王暝,王安阳。我不是霍明光、苏文莲、刘迎、拉萨路斯布鲁克、乌米亚哈等等等等。他们只是我的一场梦,他们不是我,我不是他们。”
“绛儿,你也来地狱看过。你觉得轮回前后的两个人,是同一存在吗?他们还具有自我同一性吗?”
王绛沉默片刻。
“不。或许还有一些深刻的、隐晦的联系,但轮回之后……的确不再是过去那个人了。”
“正是如此。梦中人的生命已经结束了,他们的旅途已然终结,他们的一切与我再无瓜葛。我以安阳君之身见到梦中亲友的话,或许会感到丝缕熟稔,然而那终究不过是蝉翼般纤薄易碎的东西罢。所谓梦幻泡影,不外如是。我曾让王蔚关照武青娥,也是因为她有可能成为我们的同类,羽化登仙,还有见见那成为不化骨的小女孩。霍明光爱了她一辈子,直到死前仍旧念着妻子。可安阳君与她没有丝毫瓜葛,武青娥将来如何,与我无关。”
王暝那平缓而坚决的声音落下后,春秋梦中平静了许久。
王绛的神情似笑非笑,轻声呢喃。
“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残忍决绝,这才是那个我熟悉的王暝,还是那个我熟悉的王暝。”
王暝没有理会王绛无理取闹的指摘,呷了口茶,继续说道:
“你把安阳与现世的连接点选在了扶桑郡?”
“嗯,扶桑郡人口稀少,易于控制。四面环海,难以与外界交流。物资匮乏,不会吸引贪婪目光,非常合适。顺便为了隐藏根脚,我给安阳改了个名字。”
“叫什么?”
“幻想乡。”
王暝点点头:“很贴切。”
“为了方便沟通,我也给自己取了个别名。”
“说说看?”
王绛瞥了王暝一眼,紫眸中蕴藏着复杂的光。
“八云紫(やくもゆかり)。”
第一百零六章 月亮
“yakumo yukari……八云紫,吗?”
王暝咀嚼着这个名字,越是咀嚼越是从心底渗出温暖,不自觉地展露笑意。
八云是扶桑郡已有的姓氏,而他也曾因为身负八朵卿云而自称八云先生,这是个巧妙的化用。至于紫……他本就是因为王绛的眼眸为绛紫色才给她起了这个名字,所以“八云紫”这个名字的含义,与“王绛”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即便自己没能化解她心中的负担,没能让她展露笑颜,并非一个合格的父亲,王绛依旧承认并主动维持了他们之间的联系,这让王暝难以自制地喜悦起来。
然而一旁的冱月麟已经要把整个脑袋都埋进茶杯里了。
呜、哇……“困住神明的坚实围墙”……绛儿姐这是已经下定决心了啊。
不过她并不准备告诉王暝。说到底,始终都不曾抢先下手杀死王绛就已经表明了王暝的态度。对他而言女儿弑父并非是什么不可接受的结局,他已经活的够久了,在这个没有苍筠的世上苟延残喘,苦痛不堪,比起被内在的归墟缓慢吞噬,直到最后忘记苍筠、忘记自我,忘记一切,一个干脆利落的死亡或许反而更加仁慈。
而冱月麟,永远都会遵从王暝而行动。
不是表面上的命令,不是他为了让苍筠安心而许下的“我会活下去”这个诺言,而是他隐藏起来的想法,他的真心。
反正在哥哥去世之后,我也活不了多久了吧。
麒麟降生的目的是达成使命,而如果王暝陨落的话,冱月麟就不再拥有使命,很快就会回归天地。
虽然通常不会先考虑自己……但我这一生真的很快乐,就算死掉也没什么遗憾与不甘,十分圆满!
“麟,你笑什么?”
“诶?哥哥你又在笑什么?”
王暝与冱月麟捧着茶杯相视而笑,一旁的王绛则受不了地翻了个白眼。
“一个老蠢货,一个小笨蛋,全在傻笑。不管你们了,我回安阳去,还有一堆公务等着呢!”
她撕开隙间,起身离去。
“走好走好,有空常来玩啊!”
王暝笑容满面地高声叫道。
在王绛走后,冱月麟收敛笑容,非常可爱地清了清嗓子,竭尽全力摆出一张严肃的面孔来。
“咳咳,那个,哥哥。”
“怎么了,麟?”
王暝的好心情让他甚至笑容满面。男人伸手摸了摸冱月麟的头,目光温和而又鼓励。
“你觉得,苋姐姐的发色如何啊?”
“挺漂亮的,怎么了?”
“不是那方面!我是问你颜色啊颜色!”
王暝缓缓挑起一侧眉头:“逐曦又怎么贿赂你了?还是说你想她了?”
“哎呀都不是!哥哥你看,苋姐姐的发色是不是特别青翠?超级环保?”
王暝摇摇头,展露出长辈的慈祥来。
“好,好。我知道你想她,回头我就叫她来看你。不用不好意思啊,多撒娇我们可是很欢迎的。”
“……哥哥,我不管你了。”
“阿麟?阿麟?就算是我说中了也不要赌气嘛。我这就去叫她。”
“唉……哥哥怕不是个纸片人。”
时过境迁,人间又是数代更迭,城头再换大王旗。
王暝在百年前卸下了泰山王的头衔,传位给四季映姬,随后离开洞府,与王苋一同周游世界。
于市井之中,王苋一手为王暝撑伞,另一只手里握着用纸袋装好的撒子,小口小口地咬着。
“阿暝,你不要吗?”
她把手伸到卿云之中,将撒子递到王暝嘴边。
然而王暝摇了摇头。
厚重的卿云萦绕在王暝身旁,路上行人们在虚无影响下对此异状视而不见,可即便是就在他身旁的王苋也看不清楚他的面貌,只有那双黑洞般的眼眸无比清晰。然而王苋依旧能在云霭中隐约见到他那温柔的微笑,这就让她心满意足了。
只有自己陪在他身边。
胜利在望。
虽然王苋与王绛和王灵的关系都非常好,但这种时候,果然不希望有谁来打扰这个二人世界。
阿麟因为驻扎在心中,所以不算。
然而事与愿违。
“先祖……”
体色斑驳的蝙蝠跌跌撞撞地飞到了王暝身旁,随后化作白衣染血的俊朗男子单膝跪于王暝面前,满头黑发散乱开来,形容狼狈。
王苋立刻皱起眉头,坦白说她和王暝一样只在意寥寥数人,只不过王暝对旁人的态度平静温和,而她则从不掩饰心中的冷漠。
王暝无言挥手,有飞羽般零落的光华飘扬渗入使者的身躯,让他恢复如初,彻底痊愈。
“多谢先祖。舞榭公主率安阳军众讨伐据月贼寇,然番邦妖神擅奇技淫巧者众,以月精操机关雷铳阻击我军,伤亡惨重,情况危急。”
使者哽咽片刻,无奈又痛心地说道:
“他们……比我们更适应现在这个世界。”
“……”
良久,使者与王苋似乎听到了云中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一只纯白的小小蝙蝠自雾里冲出,它头顶生有白玉般温润无暇的双角,身后拖曳着翼展数倍的修长蛇尾。蝙蝠张嘴叼住使者的后领展翅飞翔,短短数息后就在天边没了踪影。
王苋挪开伞面仰头目送那颗白色流星逆空而上,继而把最后一口撒子塞进嘴里咀嚼咽下,挽住身旁被云雾笼罩的男人,斜仰起头,以澄澈的晶红双眼看向那双古井无波的黑眸。
“你不去吗?”
王暝缓缓摇头,王苋明白那并非是对王绛的生死弃之不顾,而是另一个意思。
有分身足矣。
她露出温婉的笑容。
“也好,那就多陪陪我吧。”
女子为男人撑着伞,二人继续在充满市井气的街道上随性漫游。
而另一边,白蝠已经带着使者莅临于月球之上。如此短暂的距离他懒得跳跃空间,直接展翅翱翔。
目之所及尽是猩红与焦黑,然而安阳君对于战场究竟有多惨烈早已熟知到厌烦,眼前不过是又一个旧日风景,能够吸引他的仅有那些月球科技与面貌相同的尸体,可这些将来总有机会慢慢了解。
他加快速度,赶往战场中心。
第一百零七章 战争
“可恶,这些东西也不是谁的分身啊!怎么不要命的往上填?”
“别管那么多了!现在活命要紧!快杀出去啊!”
“八云紫!你算计我!!!”
这群蠢货。
王绛以扇掩口遮住表情,紫水晶般的眸中眼波流转。
一道漆黑的裂隙在那张牙舞爪试图伤害王绛的妖怪身旁张开,将其吞没。与此同时另一道裂隙出现在了装着机甲推进而来的钢铁洪流之上,那并不会飞的妖怪径直掉入敌阵之中,被瞬间碾碎。
这次对于月面的袭击本就是一场作秀罢了,目的不过是清除这些对于八云紫的统治有所异议的愚蠢妖怪势力。她当然可以展现势力一举击溃这群看不清形势的蠢货,但是王绛现在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好事那曾让王暝不得已改写世界的目光近年又开始浓郁起来,向每一个身怀伟力的修行者投以关注。她隐蔽自己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主动装上去。况且增强日渐稀薄的大结界已经让她心力交瘁,王绛实在是没兴趣再分出心思考虑傻瓜们的想法了。
他们不是成天叫嚣着自己比人类强大,比人类优秀,应该拥有更广袤的土地和更优渥的生活条件吗?想要侵略,那就给他们侵略。蠢货们永远不知道自己正处于何等危急的境地之中,事到如今还能够堂而皇之行走于现世而非诸多外界的神秘侧人士最少也要有人仙境修为,安阳、不,幻想乡中虽然有着诸多限制,但却真真正正是个无分强弱的庇护所,神秘侧的末日方舟。既然有人对这最后的希望不满,那就让他们陷入绝望吧,反正这十分简单。
比如说,借刀杀人。
王绛自己其实也不太清楚为什么要为与自己并无瓜葛的妖魔鬼怪们做到如此地步,她本质上和王暝一样是个对无关人士漠不关心的性格,最初管理安阳也只是看不过去那混乱无序的环境,况且为了压制心中对王暝的仇恨总要找些别的事情来做,一来二去就成为了实质上的安阳城主。
可现在呢?现在又是为何?
王绛对逐渐逼近的大军视若无睹,莫说她凭借隙间这个神通随时都可以脱身,就算是她束手就擒,占据月亮的扶桑神明也不敢对她有半点不利,他们正是因为不敢留存于有安阳君在的地球之上才登临月面,所有见证过世界毁灭与重生的个体都生不起半点对安阳君的抗拒之心。
所以无须在意,继续思索就好。
现在的话,大概是因为见识过那足以毁灭所有,断绝未来的危机之后,个人的爱憎与之相比就太过微薄了吧。王绛自认为还是天下修行者的一分子,再无前路的可能让她也想要为世人出一份力,搏一个光明的未来,在不与复仇冲突的情况下。
但其实……不只如此。
王绛的心中有个声音迟疑着说道。
我不是单纯因为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也不真的是为了什么将来与前路才这么做的。我这么做,仅仅是因为……
云雾缭绕,背负双翼的纯白男子伫立于王绛身前,隔绝了前进的月兔部队与陷入沉思的少女。
八云紫注视着那一如既往高大宽阔的可靠背影,终究是在心中轻声叹息。
仅仅是因为,我想要像他一样改变世界……因为我不想输给他。
【你们。】
那双幽深无底的漆黑眼眸平静的扫向面前遍布月面的兔耳机甲,它们对于妖怪们来说是漫无边际的可怕敌人,可对他而言连开胃小菜都算不上。
【想要对我的女儿做什么?】
敌人们并无回应,这在他的意料之内。他能够看到根植于敌人们脑中的精密术式,它们压制了主人的化学物质分泌,以达到去除情感的效果。可出乎意料之外的,一只兔耳机甲竟然在微不可查的颤抖。这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所以当他抬起手时有意留了这小家伙一命。
下一刻,reisen03便发现自己已然被提在男人的手中。
咦……?我不是在,率军战斗吗?
机甲外置的摄像头为reisen03提供了全域视觉,她看向自己的亲族,也是自己的战友,骇然的发现目之所及的数十万月兔都在迅速淡化、消失,仿佛有看不见的怪物抽去了她们的存在,月兔心灵网络中明亮的节点们在瞬间被抹消六成,包括自己在内的幸存者们在急切地闪烁着,向永远不会再有回应的受害者们发出链接请求。
瞬间,冷汗自月兔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中涌出,庞大的压力险些让她昏厥过去,可她凭借疯狂控制住了。即便如此,她的胃部也在剧烈痉挛。
我要活着,我要活下去!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一定要活下去!
她像是着了魔似的凝视着被云雾遮掩的男人,目光被那双黑洞般的眸子牢牢吸噬。reisen03运用起自己遮掩许久,与生俱来的疯狂,她的瞳孔仿佛融化了一般将红色散播在眼球上,洞彻笼罩于男人身周的具象化量子云,透过波长照见了他的真实。
于是月兔被恐惧牢牢地攥住心脏,仿佛要将它捏碎一样,痛苦让她无法抑制地尖叫出声。
【“啊!!!!”】
与此同时,无数道锐利的银色光华破空而来,将月兔和提着她的男人一并笼罩其中。
男人背后的翅膀合拢起来,将光芒阻挡在外面。
淡漠又悦耳,盈满了沧桑的女声响彻月球。
【安阳君,可否将月之都的大佐放下?】
发色黄褐的少女以折扇舞出破灭之风:【把reisen03还给我亻】
然而话音未落,男人便遥遥一指点出,炽白的光柱洞穿了少女,把她击飞到宇宙之中。
片刻之后,男人深深的叹息。
【月…夜……见?】
【正是妾身,见过安阳君。】
身着十二单华服,肌肤如月光般白皙皎洁的绝色女子出现在了男人面前。她的满头鸦雏色长发足有数丈长短,如瀑布般在身后逸散开来。
第一百零八章 荣耀
男人又像是极度疲惫似的叹了口气。
【好,还给你。】
他随手将月兔掷向月夜见,女人则毫不犹豫地将月兔打飞,然而与此同时,紧随着月兔而来的拳头已经迫近了女人的脸颊,月夜见情急之下只得调动自己全身的力量,斩出一道极度壮观、足以触及地球的银色光华。
在轰然巨响中,月球表面出现了深邃无比的巨坑。那仿佛是月球的独眼,而狼狈不堪的月夜见就被镶嵌在巨坑之中,周遭是粉碎殆尽、混杂着无数血肉的月之都残骸。
【下意识反应竟然是攻击我,不错,有点骨气。】
【足够了,月夜见,为此而欢欣鼓舞吧我的仁慈,拯救了你。】
高踞于云端的白色神明漠然地俯瞰着身受重伤的华服女子,他将某样事物随手掷下,那恍如白玉的翅膀残片坠落到月夜见面前,散发着温润祥和的意味。
【这是你的荣耀,小丫头。】
【拿着它,然后给我滚进月亮里面,再也不许出来。】
月夜见僵立片刻,然后屈辱的颤抖着拾起那残片收入袖中,深深地低下头。
【谨遵……贤者法旨。】
男人没再理会她,他转过身,看向神态放松,甚至隐含责备的王绛,对她点了点头。
【希望我没有来晚。】
【你来太早了,我身边的废物还没死干净呢,这任使者真是不会揣摩上意。】
【抱歉,也可能是我没听他说话的缘故,到了月面我就把他丢回安阳了。不过我想……】
男人环视四周,看向那群歪瓜裂枣杂牌军,目之所及全都两股战战欲不能走,如同发了鸡瘟的小鸡仔一样乖巧老实,云雾中隐约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我们还有补救的办法。】
片刻后,王绛看向面前月人与妖魔捉对厮杀,几近癫狂的模样,满意地点了点头。
【老东西还是有点用处的。】
【能帮上你就好,再见。】
男人的身躯化作薄雾逸散开来,王绛伸出手捉住一缕飘扬的雾气,旋即发现这竟是真正的水雾,王暝这具躯体与其说是分身不如说是单纯的凭借水气勾勒出了自己的模样,怪不得如此脆弱,能够被月夜见斩破翅膀。
【还是一如既往,强大的让人胆寒。】
王绛摇摇头,不再理会身后被强行狂暴化的战场,撕开一道两端系着紫色蝴蝶结的隙间,迈步而入。
隙间合拢,将一切痛苦的折磨,残忍的死亡,猩红的血迹,绝望的癫狂隔绝在外,留给月球。
“事情忙完了?”
王苋突然对王暝如此说道。
“?”
男人并未回话,却歪过头看向她,流露出显而易见的疑惑与迷茫。
王苋抱紧王暝的右臂,露出得意的笑容。
“因为你的手臂肌肉终于放松下来,显然是因为确认舞榭平安无事。相伴这么久,我早就吃透你的性格了。”
男人浅笑着摇摇头,不做反驳,也无可辩驳。他和王苋继续漫步于世间,以疏离的目光审视着逐渐走向科技之道的人类,默不作声。
数年后,王绛邀请王暝回安阳,自称是为了答谢他在月球上的帮助。
王暝携王苋,欣然前往。
“好久不见,舞榭。”
“好久不见,逐曦,进来吧。”
王绛亲自站在门前迎接二人。被云雾遮掩的王暝依旧只有双眼看得真切,外加那若隐若现的微笑。虽然他在与王苋并肩前行,但他更像是跟随着王苋的步调,任凭女子撑伞为自己遮住阳光,一语不发。反倒是王苋与王绛笑着寒暄数句,正是旧友间常见的交往模式。
王苋平静地打量着王绛的宅邸,与她妖魔领袖、无冕之王的身份不符,王绛的家只是一个并不豪华的寻常小楼,充满扶桑郡的本土风情。不过王苋倒也更喜欢这样的地方,毕竟她出身的花田旁边就有堪称破败的木屋。
她晶红色的双眼被一只身着道袍的狐耳女子吸引住了,王苋来回审视这恭敬垂首的狐狸良久,扭头看向王绛。
“舞榭,你什么时候有别的狐狸了?”
王绛走到狐狸身边,笑着摇摇头,拍了拍狐狸的后背,让她直起腰来。
“还是那只,只不过她修炼的时候走火入魔,坏了脑子,性情大变而已。”
金毛狐狸恭敬应答:“拜见贤者大人,见过逐曦大人。”
“还真是,脸庞没有变。不过性格倒是没那么招人喜欢了,畏畏缩缩,谦卑过头。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王蔚,明明过去胆子大得很。”
狐狸深深地埋下头去。
“逐曦大人,在下八云蓝,而非王蔚。”
“不都是一样的嘛。”
王苋失望地叹了口气,不再理会陌生的狐狸。
“不提这个了。逐曦,距离宴会开场还有段时间,恰好我遣人在花田旁给你修建了一座西式行宫,你要不要去看看是否和意?”
“好意我心领了,不过”
“你也不能总让父亲餐风露宿,幕天席地啊。好歹他也是盖世妖魔,安阳更是他的家。随着年纪增长,他也该落叶归根了。随着造物主危机再起,巡游人间早已变得不再那么安全,你说对不对?”
王绛认真恳切的言辞打动了王苋,她迟疑片刻,下意识将目光瞥向王暝。
“不用担心,我会好好照顾父亲的。这么多年没见,我们父女两个也需要点私人空间说些悄悄话,就当是给我个面子。况且由于那行宫无人,有个小妖精似乎在鸠占鹊巢,恰好你可以趁机收拾收拾她。”
“逐曦大人,请随我来。”
王苋也明白王绛对于王暝的重要性,于是微笑颔首。她将竹骨伞撑在肩上,舌尖期待地舔了舔嘴唇,跟随着八云蓝走向目的地。
王绛目送二人离去,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她转身看向王暝,神情冷漠。
“你连竹骨伞都交给逐曦保管了,看来你是真的很信任她,或者说……”
她步步上前,逼近王暝,自下而上仰头瞪视着那双黑色的眼眸。
“喜欢她?”
隙间骤然开启,将二人吞入其中。
第一百零九章 盖棺
即便在除了黑暗外再无其他的隙间内部中,萦绕在王暝身周的卿云也不曾散去。王绛厌恶地凝视着那些雾霭,语气森然。
“我真的很讨厌这些东西,你本来就是个难以看穿,反复无常的怪物,偏偏这些卿云就连你的容貌都要藏起来。告诉我,王暝,你在遮掩什么?你的本心?还是你的灵魂?”
“是因为它们太过丑陋吗?还是因为你自己也忘了它们的模样?”
无论王绛如何咄咄逼人,王暝都只是伫立在原地。他的双手拢于袖中自然垂在身体两侧,背后的白翼不曾张开,眼中没有半分情感。他似乎在看向王绛,又似乎没有,只是如雕塑般岿然不动,仅有脸上的微笑依旧若隐若现。
王绛突然深深地、疲惫地垂下头,叹了口气。
“够了。如此漫长的时间过去,我的仇恨早已转化为纠缠一生的执念,而你也马上就要变成无知无识的纯粹灾厄。我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你需要知道我的痛苦,我的仇恨,你得记住它们,然后付出代价!”
女子豁然仰首,美丽的脸庞上是从未对王暝展现过的,罂粟般娇艳的笑容。
“报偿时间到了,亲、爱、的!”
无数纯白光芒构成的阵法自王暝身上浮现,它们并非被外力所植入,而是由王暝自己的力量构建而出。这是早在当初安阳君改写世界之时就已经和他融为一体的阵法,它的作用不单单是将安阳的力量提供给王暝,更能抽取王暝的力量反哺安阳大结界,是八云紫早已埋藏在妖怪贤者体内的怨毒之种。这些年来,随着王暝自我的逐渐消散,它也在八云紫的操纵下反客为主,占据了主导地位。直至如今,王暝毫无反抗之力的成为了八云紫的阶下囚,被无数符文锁链禁锢起来,双手平举,白翼破损。
可他依旧无动于衷。
八云紫缓缓走到王暝面前,每一步都轻飘飘的,像是踩在云朵之上那样。她的表情由狂喜与阴霾中的迷茫两部分组成,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做到了。
八云紫伸手抓住王暝的衣领,将他用力拉到自己面前,无限温柔地亲吻他理应是嘴唇的地方,眼中满盈大仇得报的快意。在悄无声息的隙间内部之中,凝视着王暝双眼的八云紫终于听到了一声释怀的叹息。
【原来如此。】
她的目光穿过重重黑暗,深入王暝心中卿云弥漫的春秋梦。气息淡薄苍老的男人同样被光之锁链束缚着,他终于明白了王绛对自己那磅礴的杀意与憎恨究竟从何而来,也明白了八云紫从来都不是自己的女儿。
他在束缚之下艰难地扭过头,看向身旁笑容依旧的冱月麟,露出充满希望的,灿烂而又喜悦的笑容。
“麟,你得救了。”
“我可不这么觉得。”
少女笑着摇摇头,伸手端起桌上的茶水小心翼翼地喂王暝将其喝下。
“但哥哥希望如此的话,我会跟随绛儿姐离开的。”
“这样就好。从此以后你只属于你自己,这是你的……自由。”
王暝的笑容缓缓敛去,他看向正凝视自己身体的八云紫,神情复杂万分。
“绛儿、不,蜘蛛,我……”
【我很抱歉。】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女子右手推开王暝的身体,笑容敛去,变回了王暝熟悉的冷漠丽人。
“而且我也不是什么蜘蛛。”
“我是妖怪贤者,八云紫。”
八云紫的右手五指猛然攥紧,那无数符文锁链便隐没下去,消失于王暝体内。王暝的意识也在这一刻骤然断线,他自空中摔落到不可视的地面上,跌在八云紫脚边。女子蹲下身,用手拂去遮掩住王暝头颅的卿云,挥散卿云排列而成的虚假笑影,露出那张除去双眼之外空无一物的惊悚脸庞。
她早有所料地叹息道:
“果然如此。”
“嘿诶!”
冱月麟自白雾之中一跃而出,她也蹲在八云紫身旁,将王暝的上半身抱在怀里,伸手抚摸他的脸颊,神情慈悲而又怜悯。
“睡吧,睡吧,哥哥,你终于能够休息了。”
八云紫看向冱月麟:“你好像并不意外?”
“说什么呢,绛儿姐,我可是距离哥哥最近,居住在他心中的人啊。”
冱月麟怜爱地抱紧王暝。
“我又怎么会不清楚他的状况呢?”
“也对。”
八云紫点点头,没有因冱月麟关心王暝而不满,甚至都没有反驳冱月麟的“绛儿姐”这个称呼。
毕竟对她来说,作为“王绛”的人生同样是“八云紫”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她无意排斥这部分自己,她只是排斥王暝而已。包括王暝身边人对他的眷恋和好意,八云紫都理解,客观来说,王暝对家人绝对称得上是百依百顺,无比溺爱,如果没有那部分过往,八云紫也可以安然享受这无微不至的关爱。
所以她的恶意只针对王暝。虽说如此,在自己已经对王暝出手的当下,除去八云蓝之外的人与自己反目也是必然的事情了吧。
八云紫叹了口气,王暝的家人大多也是八云紫的家人,她不认为自己的仇恨是错误的,却难免为割袍断义而伤心难过。幸好,无论如何,她还有幽幽子和八云蓝。
“很抱歉,阿麟,我也不能放你自由。你能够激发出卿云真正的力量,改写世界,削弱造物主与万物的联系。你的作用太过重要,很有可能是我们将来再次度过劫难的唯一希望……”
八云紫的声音说着说着就变小了,她沉默片刻,面容苦涩。
“我明明不想成为王暝那样独断专行刚愎自用的人的,但为什么会这样呢?”
“因为你有比我更重要的事情啊,绛儿姐。”
冱月麟并未露出任何不满,反而开始鼓励八云紫。
“哥哥也是因为有无比重要的事情要做才选择牺牲我的,即便如此,他也在为此而痛苦,这就是选择的代价。”
“绛儿姐你选择了成为妖怪贤者,就要习惯承担选择的代价。你一定会成为最称职的妖怪贤者,我确信。”
第一百一十章 反目
“谢谢你,阿麟。”
“不客气,绛儿姐。不过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情,我能够激发出卿云的力量不假,但也只是激发。我就只是个催化剂罢了,最多不过加以可有可无的引导,当初改写世界的时候是哥哥负责控制卿云的,单靠我绝对做不到那种规模。”
“所以我得找到使用卿云的方法?”
“正是如此。”
八云紫逐渐颦起眉头,即便憎恨王暝,她也不得不承认王暝的强大的确能够给人以极度安心的感觉,仿佛只要有他在什么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他会解决掉一切,处理好一切。只是她已经准备好在铲除王暝之后接过他的担子,解决那些难题,所以这对她而言并不算是意外问题。
她早有觉悟。
“能够引导,就意味着阿麟你还是有控制能力的对吧?”
“没错,就像是棒棒糖棍上附带的哨子那种感觉的东西。”
“那还真是相当微妙。”
“就是那样,连能不能吹响都未必,最好不要抱太大希望。”
八云紫无奈地摇摇头。
“但有就是有,接下来只要提高出力就可以。靠什么呢?情绪?执念?还是……灵魂?”
“嗯,阿麟我的性格很难有什么执念,我估计还是灵魂吧。”
冱月麟满脸的无所谓,让八云紫不由得认真地看向她。
“阿麟你明明知道在灵魂中混入异物是多么痛苦的事情,为什么还要给出这样的建议?”
“因为哥哥让我跟着绛儿姐你啊。”
金发少女理所当然道。
而八云紫心中百味杂陈。
“……抱歉,让你失望了。”
某种古怪的坚持让她不愿意承认自己背离了王暝的期望。
“我本来就没有期许过所谓的自由,又何来失望一说?”
冱月麟笑着拍拍八云紫的肩膀。
“是我自己选择待在你们身旁的,不要有负罪感啦。绛儿姐你还真是和哥哥一样,这么优柔寡断可不行。”
“我只有在涉及亲朋好友的时候才会优柔寡断。”
八云紫苍白无力地反驳了一句,然后沉默下来,凝视着王暝让人毛骨悚然的脸庞。
“王暝他……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我也说不清楚,每时每刻潜移默化,不知不觉间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可能起源是他真正贴合虚无,在三万多年前窥探造物主那时候吧。”
冱月麟也看向王暝,垂目轻叹。
“他到后来其实已经连自己是谁都记不住了,忘了姓名,忘了样貌,忘了记忆。他还能记住的只有我们,让苋姐姐拿着竹骨伞也有不想让苍筠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这种考虑在。绛儿姐你发现没有?他从很早以前开始就只会用‘我’来描述自己了,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我’到底是谁,什么来历,别人会用什么名字称呼自己。所以为了不让我们担心,他选择全都不理会,不应答,只说自己想说的话,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很多时候他和同一个人多次谈话,每次都是靠眼睛现场看出对方名字的,因为他的记忆很快就会消散,只有和我们相关的还勉强留存。”
“就算绛儿姐你不下手,‘王暝’也已经快消逝了。”
八云紫叹息:“我已经猜到了。”
“绛儿姐你在为哥哥而叹息吗?”
“算是吧,枭雄迟暮,怪物将死,憎恨至今的仇人竟然沦落到这个地步,实在是让人唏嘘不已。可同时我也在庆幸,庆幸自己在他真的陨落之前了结了这一切,为我们的宿怨画上句号。否则的话,纠缠我一生的执念骤然落空,我说不定会疯掉。”
八云紫沉默片刻,对着王暝的脸颊伸出手去。
她并没有抚摸王暝的脸庞,而是玉指一钩摘下王暝的双眼握在手中,像是从水中捞出两颗葡萄。这两颗眼珠浑圆无死角,只是在女子手心躺着的样子比起说是两颗宝石不如说更像两个微缩黑洞,那种吸噬一切光芒的特性让它们光是看着就让人感觉危险无比。
“即便是我也没有他那种能够看到过去未来,世间万物的眼睛,为了确定我们将来的发展路线,这是必要的。”
她收好这双眼睛,然后看向王暝的脸庞。男人的脸上并没有留下空荡的血洞,而是平滑无比,空无一物。
仿佛不想再看了,八云紫站起身,呼唤出一副厚重的楠木棺材。棺椁内部涌出无数紫色的锁链拖曳着王暝把他拽入内部,缓缓合拢。
冱月麟凝视着被棺椁吞下的王暝,随口说道:
“说起来绛儿姐,我记得哥哥还留了不少分身在外面,不需要处理吗?”
“不需要,没有王暝的意识操控,分身能量耗尽后就会自然消失,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黄金之钥、苍白起源、未来遗产。如此一来,准备工作就完成了。”
“幻想乡计划,正式启动。”
伫立于黑暗中的女子在冱月麟看来,已经有了不逊色于王暝的凛然身姿。
而且,一样的孤独。
纸是包不住火的,更何况这团火外面本来就连纸都没有。
拎着土特产被五花大绑的紫发萝莉妖精的王苋带着满足的笑容在晚饭前回来了,她先是问了八云紫“和王暝谈的怎么样了?”,随后就开始急迫地寻找王暝。八云紫本可以找出无数个借口让王苋确信自己是在帮助王暝抵御虚无侵蚀,然而她还是直白地告诉王苋“王暝被我杀了”。对她而言,王苋是弥足珍贵的亲友,她不会对她说谎。
王苋起初还认为八云紫是在和自己开玩笑,然而当她三番五次确认,并亲眼目睹了棺椁中的王暝之后,理所当然的,她与王苋反目成仇了。
花之暴君与妖怪贤者的战斗摧毁了三分之一个幻想乡,随后被赶回来的应龙阻止。
“骧粼,她……这个女人杀了王暝!!”
衣着破烂形容狼狈,但浑身上下毫发无伤的王苋咬紧牙齿,以合拢的竹骨伞怒指八云紫。而纹丝不乱的八云紫用折扇遮掩面孔,并未反驳,甚至在颔首赞同。
第一百一十一章 波动
身着黑底金丝龙纹旗袍的女子烦躁地挠了挠满头白发,长吐一口气。
“啊,绛儿,结果你还是这么做了啊。”
“是的。”
八云紫面色平静,毫不退缩。
“我不是警告过你,不准对老爹下手吗?”
王骧粼平日里大大咧咧懒懒散散,就连王暝自己都觉得她是最让人担心的一个,可他们却忘了,从本质上来讲,王灵是最为接近王暝,与他最为相似的一个。
说到底,以杀戮磨砺爪牙的神龙怎么可能发现不了王绛当初那稚嫩浅薄的杀意。
“我知道,但是我不后悔。”
“唉……”
王灵又叹了一口气。
“不会有婴儿在发蒙之前就憎恨父亲的,所以你和老爹之间一定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渊源。”
“的确如此,我会把自己这么做的原因一一告诉你们。”
眼看着王灵似乎并不生气,甚至早有所料的样子,王苋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骧粼,难道你也是……”
“稍等,逐曦,给我一点时间,一点就好。”
应龙斜睨而来的疲倦目光震慑住了王苋,她能体会到王灵平静表面下天崩地裂般的狂暴怒意,那熊熊燃烧的无明火焰甚至让王苋都略感瑟缩,然而现在的王灵的确是自己的盟友,这份瑟缩便迅速转化为坚定的信念。
一定要把王暝抢回来,让他复活。
“啊,我知道。绛儿你不是会无缘无故背叛的人,你其实是我们之中最为理智的一个,最聪明,最知性,也最有潜力,所以父亲才最看重你,这些我都明白,我会听你解释的。”
“但是在此之前。”
一刻不停地挠着头,好似要把头皮挠破的王灵突然停下了动作,她的右手从头顶滑下,呈爪形遮掩住半张脸庞,也遮掩住了一只眼睛中流露出的雷霆震怒。
“我要好好揍你一顿。”
下一瞬间,王骧粼撕碎壹仟叁佰陆拾贰张结界,杀至八云紫面前。
八云紫在瞬息之间施加上的“强力与衰弱的境界”、“迅捷与迟缓的境界”、“清晰与模糊的境界”全都毫无效果,最后只得逃入隙间之中。浑身萦绕着赤青玄白黄五色雷光的神龙舒张翅尾,额前不知何时钻出了一对珊瑚般的白玉龙角。她歪过头,斜睨着在远方现出身影的八云紫,不爽地撇起嘴,瞪大暗紫色眼眸,露出满口尖锐的獠牙,吞吐白雾与烈火。
“放心,我没有杀了你的想法,不会把《神霄真雷磔刑》运转到极限的。”
“所以你就乖乖地给我挨打!!”
又是刹那之间,锁定了八云紫身影的王骧粼再次出现在她身前。那种一切攻击都视于无物,狂暴迅猛的战斗方法正是王暝的风格,带给了八云紫熟悉的烦躁。然而王暝是因为无人能够伤害到身为虚无的他,他的攻击又没人能够接下,所以他只需要前进,然后攻击。可王骧粼能够免疫一切术法却是因为周身围绕的五色神雷,五行八卦的哲学理论之所以受到追捧就是因为世间万物都能够套进其中,毕竟它们代表的并非只有单纯的物质性,更多的则是刚强柔弱热烈沉静等等概念性,王骧粼施展的雷霆可以解离拥有对应特性的任何事物,包括境界。虽然不能像王暝那样无消耗的免疫一切,但换来的攻守一体也不能说是逊色于他。
而这导致的结果,就是八云紫只能利用隙间不停逃窜,二人的身影在天空中来回闪现,仿佛有无数个她们正在厮杀。
因王灵前所未见的狂暴姿态而惊讶的王苋很快便回过神来,论起战斗技巧、战斗经验和法术造诣她是三人之中最差的一个,然而她却有着足以让所有人惊艳的修行天赋,即便踏上修行路的时间最短,修为却是三人之中最深厚的一个。于是清楚自己定位的王苋立刻下定决心,无数分身如蒲公英种子那样飞散而出,遍布天空,她们要做的事情很简单以劫云吼封锁战场,逼迫八云紫与王骧粼正面对决。
而在正面对决中,八云紫不是王骧粼一合之敌。
事实证明,这非常有效。
八云紫的身躯是三人中最为脆弱的,劫云吼又是过于夸张的伤害招式,况且王逐曦和王骧粼不同,她对八云紫怀有真切的杀意,绝对不会留手,所以她一发也不能被打中。这就意味着八云紫的闪避空间越来越少,越来越少,直至最后。
王骧粼单手捏住八云紫的头盖骨,露出与王暝别无二致的残暴狞笑。
“抓住你了,妹妹。”
随后,天空中遮掩暴行的雷光闪烁了整整九天九夜。
当王灵与王苋把浑身上下骨骼尽碎,没有一块皮肤不是焦黑的八云紫像扔破麻袋一样扔回到迷途之家的时候,八云蓝已经心存死志了。
“看我干什么,给她治疗啊。王蔚很擅长炼制外丹,你应该也可以吧?给她服神丹。”
“啊,是……”
这意料之外的情况让八云蓝有些摸不清头脑,但无论如何八云紫的性命才是第一要务。她在王灵恶声恶气的催促和王苋冷漠无情的目光下先是让八云紫全身骨骼愈合,然后喂她服下药丸。
当身体恢复到最低限度之后,八云紫便活动起来,逆转境界将自己复原如初。
她坐起身,仰头看向自己曾经最亲密的朋友们,摇摇头,露出苦笑。
“真是疼死了,王暝都是在瞬间失去意识的,你们两个可真残忍。”
王苋眯起眼睛,以冰冷如刀的目光戳向八云紫。
“你还敢提起他……只是这种程度,还远不足以宣泄我心中的怒火。”
“我也一样。”
八云紫敛去苦笑,平静说道。
“你说什么?!”
“我说,我也一样。”
她毫不退缩地回应着王苋的瞪视,虽然没有针锋相对,却也不曾有半点示弱。
“你们现在感受到的痛苦,就是我过去每日每夜每分每秒,无时无刻不在品味的痛苦。”
“王暝杀害了我的家人,正如我杀害了你们的家人。”
第一百一十二章 影响
“它们被王暝当作玩物凌虐而死,不是作为食物,没有半点尊严,只是因为他想要这么做,于是他就这么做了。”
八云紫流露出的仇恨虽然年代久远,却因此而更加浓烈,这绝不是演技或借口能够达到的程度。这积压许久的残酷的情感让王苋哑然,一时间竟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我是看着他把我的兄弟姊妹,父母亲族一个个碾作齑粉的,他甚至还逼迫我们进食同族被削成肉片的尸体,哪怕闭嘴绝食也会被殴打致没有体力拒绝然后强行塞进嘴里,伤口会被治愈,在他允许之前连死亡都做不到,只能绝望的活下去,看着家人逐渐凋零,期盼什么时候轮到自己从这痛苦的现实中逃走……你们设身处地的想象一下,如果是你们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你们难道不会仇恨那始作俑者吗?你们难道不会穷尽一生时光去杀死他,为家人复仇吗?!!”
那不逊色于面前二人的怨恨愤怒让她们都沉默下来,正因自己切身体会到了与八云紫相同的仇恨,所以才无法继续斥责她。
“不,不只是家人。包括我,我自己也是在王暝的暴行之下丧生的人之一,只是我在承受他的蹂躏时发动了自己都不知其然的神通,截取王暝的血脉,孕育出崭新的身体,然后被王暝当作女儿带走抚养。我承认,而且清楚的明白王暝有多么爱我,可他爱的是他的女儿!那个名为王绛王舞榭的小女孩!我不是她的女儿!我是被他杀光全家,折磨致死的平凡蜘蛛!!”
双目赤红嘶声咆哮的八云紫粗重地喘息了数次,然后深深叹息。
“相较之下,给予王暝一个快速,干脆,没有痛苦的死亡,已经是我最大的仁慈了。我现在甚至觉得我仁慈过了分,我应该让王暝体会到与我相同的痛苦,然后再狠狠击溃他的意识。”
“哇,那可是超级不妙啊绛儿姐。你是准备把苋姐姐、骧粼姐和阿麟我全都侵犯一遍吗?我觉得哥哥除了困扰的表情之外什么都不会展露出来。而且就算你要强.暴哥哥致死……嗯,这个倒是会让他感到极度恶心,造成惨痛的精神创伤。等等,说起来,苍筠现在是一把伞诶?”
八云紫并没有理会这些插科打诨,她扭头看向身旁不知何时不知从哪跳出来的冱月麟,苦笑摇头,继续看向二人。
“仇恨催生出新的仇恨,构成仇恨的连锁。我不会逃避自己造成的伤痛,王暝也不曾逃避我的复仇,以他的虚无之身,如果真的不想的话我也绝无可能得手。如今王暝已死,他承载的仇恨终于断裂了,我会承接起下一环。你们随时都可以找我复仇,我不会束手就擒,但绝对奉陪到底。即便你们真的杀了我,我也没有怨言。”
她俏丽的脸庞上流露出些许迷茫。
“反正王暝死后……我也已经开始,不知所措了。”
幻想乡是她为神秘打造的末日方舟,然而她并不是非要打造这艘方舟不可。归根究底,这原本只是八云紫逃避痛苦的工作,而现在又变成了仅剩的目标,所以她愿意为此而奋斗。可如果在此之前就被王苋等人杀死了的话……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我能平静下来。”
“咳……”
王骧粼深深地叹了口气。
当她再次看向八云紫时,目光中已然满是怜悯。
“我明白了。可是绛儿,这样就可以了吗?”
“什么意思?”
“无论如何,‘王绛’都是你的一部分,你失去了曾经的家人,又失去了现在的家人,这么凄凉的结局,你真的满意吗?”
“我不是冷酷无情的王暝,可以否定自己经历过的人生。王绛的确是我,你们的朋友,你们的亲人。可我不是王绛,我的仇恨也不是作为王绛的人生就能够抹除干净的。我的确会为失去亲人、朋友反目而痛苦,但我并不后悔。我会带着这些痛苦继续活下去,虽然生命对我而言也不是什么无法放手的东西。”
王灵凝视着八云紫良久,终于缓缓颔首。
“好。”
“你就背负着这份决心前行吧。父亲已死,你将成为现任妖怪贤者,把你余下的生命都用在这上面,让这个名字响彻世界。”
“骧粼?!”王苋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向王灵。
“逐曦,你觉得父亲如果不想死的话,谁能杀得了他?”
王苋立即摇头,在她心中王暝是不可战胜的存在,这已经成为了近乎信条的东西。
“没错,不可能,就算绛儿在他身上埋藏做了手脚的阵法也不可能,所以他会坐以待毙只有一个原因。”
“他想要这样。”
王灵低垂眼帘,落寞地看向王苋手中的竹骨伞。
“他终于,连和苍筠的约定也忘了。”
“对他而言,想必这个结局能够接受吧。”
“所以你也接受了?你不想替他报仇了?!”
“他能接受,我就能。”
王灵认真看向激动的王苋。
“某种意义上,我就是他。”
“绛儿,我原谅你了,你的复仇是正当的,甚至还拯救了阿麟。”
王灵向着门外走去,每走一步,她的白发就会染上一片如血如火的猩红,当她终于走到门口时,红发女子转过头,以翠绿的眼眸瞥了八云紫一眼,眼眸中满是漠然。
“但我还是不想再见到你。”
“安阳有需要的时候找我,这毕竟是父亲的城市。”
“再见。”
应龙腾云而起,消失不见。
八云紫目送王骧粼远去,表情迷茫而又哀伤,像是要哭出来一样。
“我……从没想过能够得到原谅。”
“你也的确得不到。我理解你,但我不会原谅你。”
王苋的如刀目光直直戳向八云紫的脸庞。
“好,那么你准备怎么复仇?”
“你与我,一对一,决生死。”
八云紫夷然不惧:“可以,我输了的话,你可以当场杀死我。你输了的话,则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第一百一十三章 蓬莱
“没问题,你什么时候能恢复到全盛状态?”
八云紫站起身。
“现在。”
一炷香后,撑着竹骨伞的王苋满脸不爽地站在洋馆门口,和手持镰刀的金发大胸妹面面相觑。
“呃……您好?我是这里的门番艾丽,受贤者雇佣。您就是这里的囚徒啊不、我是说,您就是这里的主人吗?”
王苋烦躁地眯起眼睛。
“口恩。”
“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王苋,王逐曦。”
“wongxing,wongchushi?”
王苋万分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这绀目佬。”
她沉默片刻,想起了记忆之中,那伴随着微风出现在花田中的白衣男子,朱唇轻启。
“你就叫我……风见幽香吧。”
“风见幽香(kazami yuuka)?好的好的,幽香小姐快请进,欢迎来到梦幻馆!”
“幽香是名字不是姓氏!绀目佬给我滚去好好上学啊!”
即便被王苋辱骂了,艾丽也没有生气,她只是扛着镰刀挠了挠头,露出苦恼的笑容。
“就算您这么讲……啊,我其实还兼职女仆的,紫大人给了双份工钱,您有什么需求吗?”
“有。”
艾丽追赶着王苋的步伐,笑靥如花。
“是什么呢?”
“我要睡觉。”
“好的~”
“别来烦我。”
“诶诶……”
王苋没有理会露出困扰表情的艾丽,把她甩在身后,快步向主卧走去。
该死,竟然会输给那个骚.货……
王苋接受不能地把牙齿咬得嘎吱作响。
我要修炼阿暝留给我的《太虚颠倒梦想》,提升实力,把她踩在脚下,把阿暝抢回来!
怀着满腔怒火与战意,王苋脱下破破烂烂的白色衬衫、苏格兰方格裙和黑色丝袜,解掉内衣,换上浅粉色布满闹钟图案的毛茸茸厚实睡衣,带好缀着小毛球的尖顶睡帽,把身体深深陷入柔软至极的床铺之中,拉上被子。
过了半晌,她猛地坐起身来。
“可恶,太生气了完全睡不着啊!”
她看到枕旁的竹骨伞,把它拿到怀中轻轻摩挲着,神情落寞。
“当初王暝失去你的时候,就是这种感受吗,苍筠?”
“我开始理解阿暝哪怕牺牲阿麟也要复活你的心情了……”
与此同时,月球内部。
身着十二单的女子盘膝漂浮在空中,数丈长的乌亮黑发在身下卷曲起来,像是头发在托举着她,构成了一个巨大的灯笼。
“实验如何了,永琳?”
身着红蓝二色护士装的银发女子先是翻阅完毕手中平板上浮现出的资料,随后才抬起头来,对月夜见轻轻颔首。
“通过以我的药师命火提炼安阳君的翅膀残片,目前我们得到了一种确认能够在无尽遥远的虚空中创造出自己烙印的神秘物质。制成药丸服下后服用者的生命就会仅与烙印相连,无论如何摧毁肉身磨灭灵魂都能凭借烙印复生,虽然有着固化**,无法继续成长的副作用,但比之效果实在是不值一提,是真正意义上能让人不死不灭的神药,我以仙山为名,将其称为”
八意永琳取出一个菱形木盒,将之打开。其中黑色的绸缎上静静躺着两颗仿佛能够吸噬一切光芒的药丸。
“蓬莱药。”
月夜见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好,永琳。蓬莱药只有两丸?”
“是的,我只制作了两颗,因为素材不够。陛下要现在服用吗?”
“不,朕仍有发展余地,舍本逐末乃是大忌,留待后日便可。”
“好的。”
八意永琳关上盒子,收了起来。
“其次呢,则是意外之喜。我把提炼出虚空素之后剩下的水汽与陛下的血液相融合,以命火炼化,竟然创造出了一个崭新的个体。而这个个体与生俱来就有着服用蓬莱药后的特质,真是神奇,明明那些水雾的结构与寻常水分子没有区别……是安阳君的力量过于隐蔽?还是安阳君的力量过于强大,以至于连我的命火也无法榨空?又或者是兼而有之?”
“那毕竟是破灭世界的妖怪贤者,永琳你有所不及实非异事。比起这个,朕的新‘女儿’何在?”
“陛下请跟我来。”
八意永琳在前为月夜见引路,一路深入研究区域,直到标注着“比良坂”的区域为止。
厚重的合金大门在液压的力量下缓缓打开,不算封锁用的横栏共有三层。而当三层闸门褪去之后,一名如同微缩版月夜见的**少女便映入眼帘。两张别无二致,仅有青涩与成熟之分的脸庞互相审视,来回打量,最后同时开口。
“永琳,为何不给朕的‘女儿’衣物蔽体?”
“永琳,这个半老徐娘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唉……”
八意永琳推推眼镜,无奈地叹息。
“蓬莱,这位是月都之主,月读命大人。是你的母、父亲。”
“父亲?”
少女的目光在月夜见胸口流连片刻,随后嗤笑道:“那还真是位胸肌发达的父亲。”
“不得无礼。然后陛下,不是我不给蓬莱衣服穿,而是……”
八意永琳摘下白色亚克力框的眼镜,然后对准少女随手一扔。
在蓬莱身周三尺处,一部分眼镜骤然停滞在空中,寸土不得进,另一部分眼镜则在数息间风化为原子,消失殆尽,只剩下些许残片悬浮于空中。
“她的力量还不稳定,会破坏身边的一切。”
月夜见眯起眼睛:“‘永远’和‘须臾’的力量,吗……”
她缓缓漂浮至蓬莱身前,以月华构筑出一套银灰色的和服亲手为其披上,漠然的面孔上也流露出些许笑意。
“很好,从今以后,你便是朕的四女,月之公主,获赐‘绵月’姓。”
月夜见似乎是因为笑容而眯起了眼睛。
“绵月蓬莱。”
然而绵月蓬莱却无论如何都只能从那双与自己相似的眼睛中看到贪婪与野心,让她极为不适。
可即便如此,绵月蓬莱也不想再呆在这间金属房子里了。倒不是对自己身上的实验有什么不满,而是这里实在过于无聊。
于是她低下头,深深地低下头,以额触地,五指并齐。
“是,父亲大人。”
第一百一十四章 龙子
时光荏苒,妖怪贤者的交接风波很快便平息下去。这被无知妖怪们视作是安阳君对自己女儿的又一次溺爱,以及上任贤者终于彻底懒得理会俗世的明确表现,没有任何人想到背后的真相到底有多么错综复杂。
然而并非是所有妖怪都与幻想乡来往密切。这些身负神秘的遗族在造物主的无意压迫下如同极地逐渐碎裂的冰盖,缺乏交流手段以及短时间内对于平凡物种的压制令他们越发桀骜自大而看不清自己所在的孤岛早已岌岌可危这般事实,而忙于内部的派系倾轧。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却依旧令人扼腕。
比如说,此时此刻,在曾数度击退奥斯曼土耳其的白蔷薇之国中,护国将领的后代正惨遭欺凌,有幼子亲眼目睹自己的父母在日光化作飞灰。这只是权力斗争中常见的下场,然而对于那两名稚童来说,这无异于天崩地溃。
出于对其血脉力量的觊觎,这对姐妹并没有被一并处刑。她们的力量依旧蕴藏于血脉之中,姐姐只是个尚未成熟的战士,妹妹则是魔女的预备役魔法少女,这两姐妹即便反抗也能轻易镇压,是抽取血脉的绝佳材料。
蕾米莉亚斯卡雷特睁大一双酒红色的眼眸,怒视着前来为自己与妹妹送上饮食的黑发青年。然而青年人在这犹如刮骨钢刀般的目光下怡然自得,他并不是下人,而是促成这场雷霆暴动的新生代领袖。只是他不相信粗手粗脚的下人,这对姐妹是珍贵的试验品,不容有失。
“阿图尔贝尔纳多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
阿图尔轻柔地将托盘放到桌上,托盘里摆着一瓶混入处子鲜血摇匀的红酒,两块甘甜可口的点心。数量不多,但足够满足幼子的胃口,且精致无比,一如这间固若金汤的囚室。
青年摸了摸自己漂亮的胡须,他高鼻深目,黑色短发向后梳成整齐的背头,唇上与颌尖留着短髭,看起来稳重而又阴鸷,猩红的眼中闪烁着野心的光芒。
“很简单,斯卡雷特家年轻的小姐。”
“我们身处于一个崭新的时代,然而以斯卡雷特家为首的老旧势力们看不到这点,他们固步自封,闭耳塞听,对周遭的一切视而不见。长此以往,我们终将被人类埋葬。”
“而崭新的时代需要一个崭新的领袖,你就是那个崭新的领袖。”
一道细幼轻柔的声音在房间中响起,吸引了二人的注意力。蕾米莉亚斯卡雷特可称是惶急地扑向身旁的金发小女孩,体质虚弱的芙兰朵露斯卡雷特在亲眼目睹父母过世后便陷入了沉眠,直至现在才清醒过来。谁都没能发现她灵魂中悄然生成的诸多裂痕,这会在将来导致女孩成为许多人心中的梦魇。
“姐姐,我没事。贝尔纳多特先生,我说的对吗?”
抱着小熊布偶的女孩对自己的姐姐轻轻颔首以令其安心,随后便看向伫立一旁的青年吸血鬼。
阿图尔捋着胡须缓缓点头,脸上逐渐展露出一个饶有兴味的笑容。
“当然如此。虽说这是无论谁都看得出来的事情,但芙兰朵露小姐你遭逢巨变之后的冷静与敏锐还是让人倍生好感,比你那粗野的姐姐要强上太多。若是最后血脉融合的实验失败了,我或许会迎娶你作为我的妻子。”
“少对芙兰痴心妄想!!”
蕾米莉亚就像是护崽的牡兽那样对阿图尔高声咆哮,然而青年摊开了双手,貌似无辜地笑道:
“别这么激动,年轻的女士。我不是奥斯曼帝国那群低劣的变.态,对分辨不出男女的幼童毫无性趣。只不过你们世代相传的力量着实让人眼红,我总得把它收归己用,无论方法为何。”
过度的愤怒让蕾米莉亚的酒红眼眸像是烧起来了似的散发着灼灼红光,她凝视着阿图尔贝尔纳多特,原本高亢的咆哮反而转化为压抑的警告。
“阿图尔贝尔纳多特。黑暗中的每一双眼睛都将目睹你凄惨的结局,家长们会以你为范例恐吓新生的血裔。”
她停顿片刻,似乎是觉得这么有血族风味的狠话完全不足以表达自己内心的情感,于是咬紧牙关,从牙缝里一字一顿地挤出来:
“我他妈的要你全家死绝,杂种。”
“啪!!”
阿图尔神情平静地猛然反手一掌抽在蕾米莉亚的脸上,过大的力道让蓝发小女孩整个人向后倒飞而去,却被她的妹妹连忙扯回身旁,紧紧地抱在怀里。
“这可不是淑女该说的话语,你需要注意自己的礼节了,斯卡雷特大小姐。假如你过世的父母知道大女儿成为了这样一个粗野无礼的蠢物,想必会非常伤心吧。”
他想了想,装模作样的恍然大悟道:“诶呀呀,不好意思,我忘记了。他们都被阳光一寸寸烧灼成灰烬随风而逝,肯定是看不到的。也好,这样他们就不会伤心难过了,你说对吗?大、小、姐?”
“不过您的蠢笨甚至能够传染给我,还真是可怕。请允许我在此告辞,也还请您手下留情,不要把这愚蠢传递给您的妹妹,毕竟那是有可能成为我妻子的人。需要我为您换个寝室吗,芙兰朵露小姐?”
“别用你的脏嘴说出”“感谢您的好意,贝尔纳多特先生。但是不必了,我要和姐姐在一起。”
芙兰朵露用力抱紧自己的姐姐,把她的怒吼堵死在自己怀中,对着青年低下头。
阿图尔耸了耸肩。
“好吧,我尊重女士的意愿。您也不必如此畏惧我,芙兰朵露小姐。我只是提出一个关于将来的可能,虽然您将来定然会拥有倾国倾城的美丽,但我并不觊觎您的美丽。如果不同氏族的血脉当真能够融合的话,您的命运也会与您的姐姐一样,被豢养起来提供血液,直至永恒的尽头。”
青年转身离去,然而在他离去之前却豁然回过头,露出优雅得体的微笑。
“对了,我需要再给你们一句提醒”
“从今往后,龙之子荣光不再。”
第一百一十五章 魔女
说完这句话之后,阿图尔便脚步轻快地离开了这间囚室。
听到关门声的蕾米莉亚含糊不清地出言询问:
“芙兰,那杂种滚了?”
“是的,姐姐。”
“那就……放开我呗?”
“姐姐你痊愈了吗?”
“嗯,很快的,毕竟我身体好嘛。”
“那就好。”
虽说如此,但芙兰朵露并没有松开蕾米莉亚的意思。她紧紧抱着蕾米莉亚,深低下头,金黄色的发丝遮掩住自己的表情。蕾米莉亚只当是自己的妹妹在伤心难过,所以姿势别扭地不停用手轻拍芙兰朵露的后背。然而小女孩脸上的表情和悲伤却没有半分关系,她獠牙毕露,青筋暴起,酒红色的眼中满盈着疯狂的怒火。
她看到了,虽然只有一瞬,一瞥,但她依旧看到了。姐姐的脸庞上那鲜红的掌印,蕾米莉亚说话之所以含糊不清是因为她被打掉了牙齿。父母已逝,姐姐就是她仅剩的至亲之人,姐姐受伤让芙兰朵露感到自己心脏中产生了炸裂般的疼痛,全身血液都在冲向大脑,仿佛醉酒一般晕眩发胀,世界于眼中模糊不清。阿图尔以为芙兰朵露低下头是因为惧怕他,并非如此。芙兰朵露只是需要消耗全部的意志力来控制自己,避免自己嘶吼着杀向他而已,她清楚自己此时并非阿图尔的对手,贸然行事不仅会害了自己,更会害了姐姐。
芙兰朵露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变成这样,明明姐妹之中她才是向来冷静的那个,但她却意外地觉得,如果能够放任自己发泄怒火,陷入疯狂的话,应该会很开心,很快乐才对。
或许这样……也不错?
只是如果可以的话,她不想让姐姐看到这样的自己,会吓到她的。
“芙兰?芙兰?姐姐真的没事了,你要相信姐姐,姐姐又不会骗你……”
虽然被妹妹用力抱着没有让蕾米莉亚感到不适,不过她更担心芙兰朵露的状态。可惜芙兰朵露此时正在控制自我,缓解心情,始终都没有任何动作。
直到不速之客的声音在这间理论上不会有旁人的囚室内响起。
“还以为我来晚了,不过采佩什家的末裔仍有留存,运气不错……咳、咳。”
蕾米莉亚猛然挣脱芙兰朵露的怀抱,她站在妹妹的身前保护住她,看向来者。那是一位身着黑色长风衣,头戴同色礼帽的女子,礼帽上有着塑造成日月符号的金银饰物。来客看上去是大约二十岁的人类女性,面容苍白,目光平静,带着熬夜过度的黑眼圈,看起来病气十足,但这份柔弱更为其增添了一份惹人怜爱的气质,尤其是在主人疏于打理却依旧能够看出其秀丽的脸庞衬托下。
“你是谁?你是怎么进来的?”
蕾米莉亚仍有警惕,处于有史以来最为脆弱之时的她对周遭充满了不安全感。
然而那女子并不恼怒,她摘下礼帽放在桌子上,把满头紫色长发从风衣里撩出,动动手指呼唤来一旁的座椅,然后毫不客气地坐在上面,来回审视着面前这对幼小的姐妹。
“我是帕秋莉诺蕾姬,距离舍虫仪式只有一步之遥的人类魔法使。至于我怎么进来的,无可奉告。”
帕秋莉诺蕾姬的嚣张态度让蕾米莉亚很是不爽,然而形势比人强,这人类魔法使能够独自潜进来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把姐妹二人带出去,对斯卡雷特姐妹而言,这是绝境中的希望。
所以蕾米莉亚只是不冷不热地刺了一句:“哦?我看你穿的一身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寡妇,想不到竟然是魔法使。”
“我一生的追求仅有魔法,没有心上人,尚未婚配,自然也不是寡妇,咳、穿黑色只是因为黑色隐蔽又耐脏而已。”
“那么这位哮喘魔法使大费周折地前来寻找我们,为的是什么?”
“首先,我寻找的不是你们,咳,而是采佩什家的后裔,不过恰巧只剩下你们了而已。”
若非自己有求于人,蕾米莉亚早就一拳砸到这不会说话的病痨鬼脸上了。
“其次,我此次前来,为的是寻求一个传说。”
“传说?”
蕾米莉亚狐疑地皱起眉头。
“咳咳、是的、咳咳咳,传闻弗拉德三世为了获得向奥斯曼帝国复仇的力量向神祈祷,结果却被伪装成神明的恶魔欺骗。恶魔赐予了采佩什大公控制死者与鲜血的黑暗力量,将他真正的化身为红龙,同时也取走了他的理性与智慧,让他变成无差别招致毁灭的暴君,也因此诞生了你们这群血族,我想知道这个传闻究竟是否属实。”
魔法使的声音轻柔悦耳,蕾米莉亚完全不清楚这个传说究竟是真是假,她听都没听过,不过这可是自己姐妹的救命稻草,无论怎么说先忽悠住再考虑其他。
“然后呢?我们有什么好处?”
“我只是想求证一件事情,并不需要那恶魔本身的力量。如果传闻属实,我可以无条件帮助你们召唤那个恶魔。”
“我们召唤恶魔干嘛?”
“采佩什大公能够以一介凡人之身获得颠覆国家的力量,那么你们作为他的直系后代,也可以复制先祖的成功。”
帕秋莉诺蕾姬倦怠地揉了揉眼眶,这个动作她做出来就如同慵懒的猫儿一样,十足可爱。
“获得复仇的力量。”
蕾米莉亚的目光顿时犀利起来。
“好,我答应……”“这个传说我在族内藏书中看到过,确有其事。”
芙兰朵露突然拨开阻挡在面前的蕾米莉亚,与帕秋莉诺蕾姬四目相对。二人的气质相当近似,都透露着微妙的倦然,只不过芙兰朵露是真的耗费了心神所以疲惫,而帕秋莉只不过是与生俱来的懈怠在作祟罢了,除去魔法之外的任何事情都让她提不起劲。
“那恶魔被称为恶魔,就是因为它公平却残忍。它给予了先祖保护国家的力量,却夺走了他保护人民的理智,直到最后,先祖几乎把敌国与我国一起毁掉,怨声载道,民不聊生,反被他自己的属下撕裂封印。与恶魔做交易,永远都不会有好下场。”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七曜
帕秋莉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那没关系,咳咳、如果你们不想和它交易的话就不交易。我要你们关于它的一切传说以及召唤仪式,以此换取我解救你们到安全之处,可以吧?”
“可以,全都记在我的脑海里,但其中隐喻太多,我无法解读。”“等等芙兰,如果那是真的的话,错过了这次机会我们就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报仇了!”
蕾米莉亚拦住了芙兰朵露,她没有责怪妹妹为什么没有早些召唤恶魔,芙兰远比自己聪明,她都说解读不了,那就真的是解读不了,况且父母绝对知道这件事情,就连他们都没有使用那就证明没法使用,蕾米莉亚不会怪罪她。可是现在能够解读的人已经来了,她们完全可以借此机会得到足以复仇的力量。血族生命漫长的确没错,可正因如此,力量增长也相对缓慢。刻骨铭心的仇恨眼看着就能了结,蕾米莉亚无法忍受那痛苦的等待。
芙兰朵露凝视了蕾米莉亚半晌,缓缓点头。
“可以。”
蕾米莉亚不由得一怔,她没想到妹妹如此轻易地就同意了。
“姐姐你是我仅存的亲人,只要是你的要求,我都会竭尽所能的满足。而且我对那个恶魔也有些好奇,爸爸妈妈对那段历史讳莫如深,可我也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创造了我们这一族。无论代价是什么,我会和姐姐一起承担。”
哪怕是地狱深处,我们也一并前往。
帕秋莉在旁边无聊地打了个哈欠,毫无诚意道:“真是姐妹情深,呼啊~”
蕾米莉亚皱起眉头:“你难道没有家人什么的吗?”
“没有,我是孤儿,多亏了脑子里不知道是谁塞进来的修炼方法才有今天这般成就。”
“孤儿?”
“嗯,素未谋面的父母把我抛弃了。不过我也能够理解,一个体弱多病,患有先天性哮喘的婴儿在欧罗巴那个世道很难活下去,索性扔掉了事。不过还是有好心人把我送到了修道院,我的襁褓里夹着一片广藿香,所以我就叫这个名字,也不知是父母塞进去的还是那位好心人塞进去的。”
蕾米莉亚的眉头皱的更紧了,然而这次不是因为对帕秋莉的不满,而是对她父母的不满。蕾米莉亚虽是血族,然而在遭逢巨变之前有着幸福美满的家庭,深知家族之爱的美好。面前这讨人厌的法师虽然实力高强到出入囚室恍如行于无人之境,可如此看来,倒也有些可怜之处。
帕秋莉挑起眉头:“别那么看着我,嬷嬷虽然严厉,但是对我们十分关爱,好心人挑的修道院也很不错。虽然我很早就离开那了,可这是为了继续研究。在修道院修炼固然惊险刺激,却也伴随着风险。”
“我不是在同情你。不过你没有家人的话,来当我们的家人如何?魔法使舍虫之后魔力不绝生命不灭,漫长的生命里总得找些同路者,而我和芙兰恰好符合这个条件,你觉得怎样?”
帕秋莉转了转眼珠。
“你们是吸血鬼的话,原来应该很有钱吧?”
“是的,而且我们对家人从不吝啬。”
魔法使突然坐直了身子。
“成交。”
“欢迎你,帕秋莉诺蕾姬。”
魔法使用苍白纤细的手指卷了卷耳畔发丝:“事不宜迟,这位芙兰小妹妹快把相关资料都告诉我吧。”
“好的,帕秋莉。”
芙兰朵露斯卡雷特轻轻颔首,开始利用法师们通用的传讯术把记忆中的资讯传输给帕秋莉诺蕾姬。她们都知道这三言两语间成立的“家人”关系究竟是如何薄如蝉翼,不过有这层关系在,急病乱投医的蕾米莉亚也能心里稍安,而帕秋莉则只是抱着“试试也不坏”的想法在姑且配合罢了。
帕秋莉接收完毕之后便闭上眼睛开始解读,她很快就露出了极度微妙的表情,让斯卡雷特姐妹也随之胆战心惊起来。
“怎、怎么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不,没什么。只是在感慨文化隔阂,好好的一篇道法能被记录成这个样子,思维差异还真是神奇。我来看看它叫什么名字……‘伏翼降形真盟’,看起来是召唤仙人,阐述诉求的法术,仙人取走报酬没有问题。只不过这个仙人应当性情相当恶劣,竟然故意给召唤者埋藏了破灭的结局。说真的,就算召唤出来我也不建议你们与它交易。”
蕾米莉亚来回打量着帕秋莉:“你说的好多名词我都听不懂,是东方的词汇吗?”
“是的,我自称魔法使是因为这样比较便于理解,事实上你们所谓的舍虫仪式在我的体系里叫地仙升灵醮。非要说的话,我应该算是东方的修道者。”
女子眨眨眼,对蕾米莉亚认真说道:“你可以叫我七曜真人。”
“算了,念起来舌头难受,我还是叫你七曜魔法使吧。”
“也可以,我习惯了。”
七曜魔法使以手掩口,轻轻咳嗽了两声。
“事实上,我得到的只有修炼方法,其中没有任何关于东方神灵的记录,所以我也不清楚这位伏翼道人究竟是何等实力。不过考虑到他轻而易举就让弗拉德三世变成了死河赤龙来看,修为绝对远胜于我。换句话说,一旦出了什么问题我并不能够保证你们的安全。即便如此,你们依旧执意如此吗?”
蕾米莉亚沉默半晌,再次抬起头来时目光已然再度坚定无比,她点点头,斩钉截铁道:“是的。”
帕秋莉叹了口气,她见过太多这样的目光了,也清楚当一个人露出这样的目光时,他究竟有多难以撼动。
“好吧,我明白了。万一出了什么事情,死掉可别怪我。”
“不会的。说起来,你既然是如此强大的法师,能不能教导芙兰变强?她是魔法少女。”
如吸血鬼这般本就拥有无尽寿命的存在不必要追求魔法使的舍虫仪式,魔法少女这种纯粹只为掌控魔力的职业因此应运而生。虽说如此,但魔法少女的进阶职业魔女其实也是魔法使的亚种,蕾米莉亚有此想法并不稀奇。
第一百一十七章 命运
帕秋莉稍微想了想:“可以是可以,不过她要是资质实在不行或者脑子实在不行的话,我半路撒手可别怪我。”
听到帕秋莉质疑芙兰朵露的能力,蕾米莉亚当即无能狂怒。
“你说什么呢?芙兰可是超级聪明的,比我聪明多了!”
帕秋莉赞同地点点头:“看出来了。”
蕾米莉亚这才满意地坐回床上,不过她想了想,总觉得刚才的对话好像有哪里不对,是哪里不对呢?
帕秋莉看向芙兰朵露:“你姐姐一直都这么……脱线吗?”
“不,姐姐只是在有关我的事情上才会这样,平时还是很沉稳可靠的。”
“原来如此。”
芙兰朵露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
就算是过去,蕾米莉亚虽然是个溺爱妹妹的傻姐姐,但也不会如此迟钝。她现在更像是因为父母的死亡而装疯卖傻,转移心中的压力,让自己暂时忘掉这份痛苦。
帕秋莉自然也清楚这点。这位无亲无故的法师实则有着超高的情商,只不过她并不愿意与人打交道。有没有这份能力与愿不愿意使用它从来都不是一回事,对帕秋莉诺蕾姬而言,修炼与求知远比世上的任何事情都更有意思。
所以她也没过多理会这对姐妹的精神状况,而是简单明了地问道:
“你要学什么功法?”
“呃……功法?”
“嗯,就是修行路线。我脑海里的有《流云湛光万法》、《三重翠玉箴言》、《分影逸烟烛典》、《升峦旋砂厌咒》、《纯心见我歌诀》、《金乌玉兔合集》六套功法,分别对应水木火土金日月。你要是都想学我也可以都教给你,不过我怕你学不过来。”
芙兰朵露张张嘴,没能说出话来。她被这一整套自己闻所未闻的词汇砸得晕头转向,连理解都理解不了,更别提挑选了。
“……我觉得还是等我将来了解一下东方文化再说吧,先召唤恶魔好吗?”
帕秋莉并不意外地歪歪头:“您的旨意。”
她先是摸出七颗散发着不同光芒的精美宝石,然后从衣兜中取出一小瓶水银扒开塞子,把七颗鸽卵大小的宝石同时震碎丢进水银中塞好摇匀,然后丢给蕾米莉亚。
“由于你们的记录错漏太多,所以我并不清楚这位伏翼道人究竟是掌管什么的仙官,只能什么属性的都往里面丢一点,期盼符合仙人胃口,希望他不挑食。”
“接下来,照我说的做。”
在帕秋莉的指示下,蕾米莉亚用水银在地上铭刻出了繁复的花纹,那花纹近似于汉字中的“命运”二字,只是那个“命”字形同展开翅膀的长角蝙蝠,蝙蝠翅膀的弧线恰好充当了伞字头,而“命”字正中的那一束就是蝙蝠身后拖曳着的长尾。这条蛇尾继续蔓延,弯曲,划出一道近乎直角的甩尾,它用尾巴聚拢住了一朵云霭,形成“命运”中的“运”。
用一道盐洒成的完美圆环笼罩住这幅图纹,最终帕秋莉诺蕾姬操纵着硫磺在圆外排列成诸多工整的小篆,这看起来简陋不堪的阵法便业已完成。
“你们家族的记载中别字不少,我都给纠正了,不用谢。”
她没有在意斯卡雷特姐妹到底有没有说谢谢,帕秋莉卷着头发端详那两个字,露出纯粹的喜悦笑容。
“命运?有意思。”
“命运吗?”
并肩站在一旁的斯卡雷特姐妹可没法这么开心。蕾米莉亚沉默下去,她仿佛又看到了父母在眼前化作飞灰的场景,这将是她一生的梦魇。
“如果真能改变命运的话,那我可是相当期待。”
“开始吧。”
“好的。”
帕秋莉开始向阵法之中注入魔力,肉眼可见的云霭便从圆环之阵中逸散而出,三个人都尝试性的伸出了手去触碰那些白雾,然而指尖并未有任何湿润的感觉,帕秋莉也无法控制它们,这种异象让蕾米莉亚心中稍安,确信自己距离成功更近了一步。
不知不觉间,充斥在整个囚室的云雾之中出现了一道模糊的影子。其人高大健壮,身着素衣,额上两只修长玉角,背负一对宽大蝠翼,白色的蟒尾垂至地面,在他的脚边环绕成圆,恰好与那个召唤法阵两相重合。此人的宽袍大袖遮住了半截手掌,然而露在外面的十指指爪无不尖锐锋利,他就像个雕像似的站在那里,长身鹤立,纹丝不动,浑身上下没有半点活物应有的气息,恍若幻影。
而当他出现的那一刻,帕秋莉诺蕾姬浑身上下涌动的魔力就开始加速流转,仿佛血脉相连。这异象代表着什么七曜魔法使自然无比清楚,她追寻许久,终于找到了成就自己的那个人。
“原来……真的是你,咳咳、咳咳咳!”
心神激荡之下,病弱的法师捂住嘴巴剧烈咳嗽起来。然而她却露出笑容,红了眼圈,就连身旁的斯卡雷特姐妹无声消失了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是谁,究竟为了什么才垂怜于我,但无论如何我都要谢谢你,没有你就没有如今的我,我真的,真的非常感谢你。”
法师踟蹰着缓缓上前,想要看清其人的模样。然而那道影子也随之后退,只是隔着云雾对帕秋莉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若隐若现。
不过这就足够了。
帕秋莉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淋漓落下,她对着那道白影深深地低下头去,一鞠到地,泣不成声。
“我已经足够强大了,能够自己活下去了。我……没有辜负您的期望吧?”
白影不曾说话,然而帕秋莉感觉到有一只冰冷宽阔的手掌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头颅,收敛利爪,小心翼翼,极尽温柔。
虽然那手掌冰冷如铁,但帕秋莉却觉得有股暖流充塞心脏,就连长年折磨自己的哮喘之苦都因此而略显纾解。
就在王暝的分身从被选中的实验体身上收取亚种功法运行数据的时候,斯卡雷特姐妹那头的场景可远不如此处这样(单方面以为的)温情脉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