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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左墨辉     某东方的红萌馆txt下载     某东方的红萌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八章 变化

    没过多久,冱月麟也醒了过来。

    小女孩揉着惺忪睡眼推开房门,迈出踉跄步伐寻找王暝。

    “哥哥?你在哪?”

    而太阳花盘上的王暝则骤然消失,手中拎着一壶豆浆和一包吃食出现在冱月麟面前,露出温和的笑容。

    “我去买早点了,你今天醒的有点早。”

    王苋没有戳穿他,只是隐约觉得王暝为了做戏做全套直接用神速跑出去买东西的行为不太对劲。他似乎在刻意维持住自己美好的一面给冱月麟看,尽可能遮掩身上的缺陷,这种心态就是动物们为人父母的心态吗?

    植物就不是这样,植物们为了保证生命能够继续循环会尽可能让种子存活,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关联,就连亲代和子代都是独立的个体,甚至还会成为争抢生存空间的敌人,植物的观念里没有任何父母亲人存在。

    况且王苋虽然憧憬王暝,但她也清楚王暝身上有着许多以动物观念来看是缺点的品质,她不觉得王暝能永远遮掩这些。

    至于她自己,则是连王暝的这些缺点也一并喜爱着的。

    冱月麟不疑有他,孩子的睡眠时间本就比成年人要多,再加上王暝觉少眠浅,总是比冱月麟醒的要早。她在降生之前被灌输了世界的资讯与历史,但冱月麟自己的心智真的就只是个孩子,即便敏锐,却也看不穿安阳君的伪装。

    “嗯……可能是我快要长大了,睡眠时间也变少了吧。”

    冱月麟伸手接过王暝手中的早点,然后对王苋遥遥点头。

    “王苋姐姐,早。”

    “早,冱月麟。”

    王苋也温柔地回应了她。

    “我们先回去吃饭,吃完饭准备上课。”

    王暝做出的决定没有人会反驳,二人都表示赞同。于是安阳君和冱月麟回到了屋子里,在大门关上前他轻挥衣袖,晴朗的天空中顿时积蓄起厚重乌云,不偏不倚地笼罩住花田,开始下雨。

    在这次深夜酗酒之后,王暝又安稳了很长一段时间,日子继续一天天过去,冱月麟在不知不觉间已经长得比rumia还要高了,看上去像是豆蔻年华的少女,让王暝考虑扩建木屋,给她自己的房间。这间小木屋原本是那无名老妪独自居住的地方,塞下一个成年人和一个孩子尚可,但让老头子和少女一起居住就有点狭小了。

    事实上王暝最初的想法是自己干脆直接回到花田里吹风,只是冱月麟不让。王暝名义上是兄长,但实际上扮演着她父亲或爷爷的角色。少女性格沉静,却也会对王暝撒娇,她相当依恋王暝,不知是不是因为雏鸟效应。

    对王暝来说,这种被孩子依恋的感觉也是相当新奇而珍贵的。王灵诞生之初就有自己的人格与三观,王绛则始终都对自己极为冷淡,他虽为人父已久,但直到遇见冱月麟之后才体会到正常的父亲感受。

    所以王暝只得帮冱月麟在自己隔壁又扩张了一间屋子出来,他自己则睡在原来的房间。冱月麟有时候会抱着枕头跑到他这里睡,他也没什么意见,孩子撒娇是可以容忍的事情。

    只不过每次他都会对冱月麟讲,现在她还小可以这样,再过几百年就不行了。

    冱月麟每次也都会嗯啊答应点头搪塞他,但王暝一看就知道她根本没往心里去,孩子总会对长辈的教诲不屑一顾。

    但没什么,等她长大也就明白了。

    王暝之前也觉得只让冱月麟修炼学习是不是太过枯燥了,要不要教她几门乐器,然而王暝自己也不会什么乐器,只有记忆残破的二胡一种。不过在问了冱月麟要不要学之后小丫头倒是颇感兴趣,王暝也就把自己的半吊子技巧传授给她,还专门帮她打了一把龙头胡琴出来,材料源自一只倒霉囚牛。虽说王灵是天下龙种起源,但王暝对这些鳞虫下手从来都没手软过。

    在这个时代,胡琴还没有被发明出来,王暝和王灵也没有还原这个,以致于王暝想要找位大师来教冱月麟也找不到,只能亲自披挂上阵,老头子难得表现出几分羞赧,显然是觉得自己这点微末道行还不配教别人。

    但是冱月麟反倒兴致勃勃,这是个安阳君脑子里的独门乐器,前无古人,她自然也不知道这种乐器的资讯。能够单凭两根琴弦就演奏音乐,这种技术与技巧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其实在我前世还有独弦琴,只不过那个我不会,而且是拨弦乐器。”

    王暝收起自己的胡琴,摸摸冱月麟的小脑瓜,露出歉意的笑容。

    “不好意思,我就只记得这点曲子了。”

    “没关系,哥哥。作曲家和演奏家是不同的职业,世上总会出现新的曲调,到时候再学就是了。”

    冱月麟倒是看得很开,小姑娘身穿红色外袍,笑容恬淡,手持胡琴端坐在椅子上,目光纯净,让王暝觉得教孩子乐器果然是有用的,至少在提升气质这方面有着极为优秀的效果。

    王暝现在已经只会在回想起苍筠的时候才感觉到悲伤了,教导王苋与冱月麟充实了他的生活,让他有事情需要去做,占据了他的大脑,让他更加趋于平静,也更多地展露出笑容。他拥有自己的房间之后甚至能偷偷喝上几口酒,每天告别王苋与冱月麟后就猛灌白酒,倒头便睡。

    若非如此,在他独处之时,还是难免想起苍筠。

    但总体来说,老头子的晚年生活还算是充实。平静,没有变化,没有波澜,安心又温暖。

    他很满意。

    这份满意在他某天早上睁开眼睛时发生了动摇。

    一名面容清秀而姣好,体态丰腴的成年女子正用双手膝盖支撑住身体,把自己笼罩其中。其人满头绿色长发披散开来,身着白色衬衫、黑色裤袜与暗红近褐的格子短裙,晶红色的双眼紧盯着自己。

    眼见王暝睁开双眼,王苋便嘴角微勾,露出充满侵略性的帅气笑容。

    “你醒啦?”

第八十九章 捕猎

    “王苋?”

    王暝并未惊慌,他淡然的上下审视着王苋的新形象,点了点头。

    “施展的不错,没有暴露原型,也没有不像人的地方,很完美。”

    那个帅气的笑容开始变得有点冒傻气。

    “是吧?谢谢你。”

    “不客气,现在从我身上下去。”

    “哦。”

    笼罩王暝的阴影乖巧地退下了。

    王苋坐在王暝的床边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仅着里衣的王暝。

    王暝没有理会她,泰然自若地坐起身,走向衣柜穿上外袍,端起桌上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苦丁茶,坐在椅子上面向王苋。喝多了烧舌头的白酒之后,他就连饮茶都得品这种刺激性的东西了。

    【……王暝你的口味真是越来越重了,能不能吃点正常的东西啊。】

    rumia被这一口冷茶生生苦醒,在王暝脑子里抱怨起来。只是她还没抱怨两句就注意到了乖巧坐着的王苋,注意力当即转移。

    【诶?诶诶诶?你是……王苋?你能变成人形啦!】

    “嗯,是我。你好啊,rumia。”

    王苋维持着得体笑容对rumia点了点头,rumia则露出了羡慕的表情。

    【真好啊……真好啊……就连王苋都能变成人形了,我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身口区!】

    【王暝!你还喝!!】

    王暝放下空空如也的茶杯,没有理会对自己怒目而视的rumia。

    “你现在能够化为人形,行动也就不再受到根系的限制,加上多年来在我指导下修炼出的力量,天下之大,皆可去得。”

    “你自由了。”

    他认真地说道。

    “从此以后,你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随心所欲。”

    “自由?”

    王苋的表情变得有些疑惑。

    “可我一直都是自由的啊。”

    “那是以你植物的眼光来看,你现在应该拓宽视野。”

    王暝又倒了一杯茶,rumia见势不妙,直接断开了味觉联系。

    “不过与此同时,你也要做出选择了。你是想要自己出去游历天下,还是要继续跟我学习?事先说明,这两种选择都可以提升你的实力。”

    “我要继续待在你身边。”

    王苋想也不想地回答道。

    王暝点点头。

    “也好,你现在的实力还是不太够,继续修炼是个明智的选择。不过你现在已经有了人形,我就要开始训练你了。”

    安阳君思索片刻。

    “别的不说,至少得跟我出去打猎见血。”

    “好的。”

    王苋露出兴致勃勃的笑容。

    “我很期待。”

    自那以后,家里每天的做饭材料就越来越夸张了。

    冱月麟看着一旁空地上堆积如山的异兽尸体,缓缓扭头看向王暝与王苋,神情漠然。

    “哥哥,苋姐姐。”

    “嗯。”“我在。”

    被叫道的两人一个神情同样漠然,一个笑容满面地应和着。

    “就算你们杀了个尽兴,也没必要把所有尸体都带回来的,我们吃不完。”

    “我没出手。”“吃不完可以做成花肥啊。”

    王暝只是平淡地表示和他无关,王某人已经不出手好多年了,上次动粗还是把那只囚牛抽筋扒皮的时候。

    而王苋则歪过头,如血鲜红的眼眸宛如新月,仿佛早有预谋。

    “嗯……可以是可以,不过苋姐姐你得做好除臭工作,血肉腐烂的味道我可受不了。”

    冱月麟思考片刻,然后勉强同意了。王暝则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过分娇惯冱月麟以至于她变得养尊处优起来,安阳君这辈子什么苦都吃过,所以现在才能什么苦都不用吃。

    不过想了一会,王暝就放弃了。时代不同,自己是因为孤家寡人想要活下去就必须拼命,而冱月麟则不一样,有自己在,很轻松就能保护她生命周全。

    “放心放心,不等它们腐烂孩子们就会把它们吃干净的。”

    王苋笑着应和道,在王苋的催生之下,那些硕大的太阳花纷纷伸出根须掠夺尸体的血肉,最后还把累累白骨带回到地下埋藏起来,整个过程令人毛骨悚然。

    冱月麟叹了口气。

    “突然觉得家里好危险。”

    “安心,它们都在我的管束之下。”

    王苋笑眯眯地回答道。

    “苋姐姐你好爱笑啊,看到这种恶心的场面怎么也笑得出来呢?”

    “嗯?”

    王苋的脸上露出了几分疑惑,继而转为沉思。

    “嗯……非要说的话,应该是因为这个吧。”

    “我认为真正的强者,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在笑着的。”

    王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表情郑重,然而王暝在旁凝视着她的笑颜,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她狰狞狂笑着徒手撕碎那些可怜猎物的模样,便明白了王苋这句话里八成没有什么温暖人心的意味。

    所以说,疯狂也是会遗传的吗?可王苋虽然吞噬了我的血液,但那只是作为催化成长的要素以及能源,没有改变她的本质才对啊。

    王暝颦眉苦思,却也找不到缘由,只能归咎于王苋与生俱来的残暴。

    而就在此时,火焰却在不知不觉间蔓延到了王暝身上。

    “可是哥哥也不是什么时候都在笑的啊,确切来说,我觉得他好像很少会露出笑容。”

    王暝闻言抬起头,这才发现冱月麟和王苋都在看着自己。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我不予置喙。”

    王苋则缓缓说道:“在我看来,王暝的确也不是彻底的强者。他的心灵有着缺憾与漏洞,而我没有。”

    王暝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他早就过了喜欢和人争论强弱与否的年纪,反正都是手底下见真章。而至少按目前来看,王苋想要胜过他还早了两万年。

    “所以等将来我在实力上也超过王暝之后,我会保护他的。”

    王苋笑的阳光灿烂,她直直看向王暝,目光真挚,清澈无垢。

    “呵,我期待着。”

    王暝低声嗤笑,拂袖而去。

    王苋迷茫地指了指自己。

    “我让王暝生气了吗?”

    冱月麟看着他的背影,歪过头,露出俏皮的微笑。

    “不,我觉得他应该心情不错。”

    毕竟从来没有人对王暝说过要保护他。

第九十章 变故

    因为王苋已然拥有人形,所以小木屋再次扩建,变成了一座二层小楼。

    王苋倒是提出过和王暝睡在一起的提议,但被王暝否决了,王苋也就不再提起。

    王暝睁开眼睛,他今天醒的比以往都要早。

    男人坐起身,看向微微泛白的天空,把窗子打开,伸出右手食指静默等待。不消片刻,一只白色的蝙蝠便悄然无声地滑进窗口之中,倒吊在王暝的手指上。

    王暝低头看了看自己单薄的里衣,对它轻声说道:

    “你稍等,我穿下衣服。”

    随后穿上了自己的白袍,好整以暇地坐在床边。他将手一扬,那只蝙蝠就扇动翅膀飞向半空,在落地时已然化作剑眉星目的青年男子。

    男子五体投地:“拜见先祖。”

    “免礼。和我说说吧,最近天下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安阳君伸手招来茶壶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苦茶。他用眼神向来客询问要不要共享饮品,然而恭敬起身的来者脸色稍有扭曲,拒绝了王暝的好意,显然他之前吃过这亏。

    只要王暝想,世间动态他都可以掌握。但很多时候,事情不能单看你能不能做到,还要看你想不想去做。

    “是。儒道二家依旧兴盛,战乱平息,秦国嬴政一统中原。”

    使者抬起头,看向王暝,似乎是想要分辩他的心情有没有更好一点。

    “嬴政……我记得是飞廉恶来他们的后人。”

    “正是,先祖。”

    “最后还是我商朝孑遗夺得天下,不错,不错。”

    王暝的脸上展露出几分真心微笑,轻呷冷茶。

    “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吗?”

    “呃……有是有,不过先祖”

    “有就说。”

    王暝打断了使者的闪烁其词,于是他不再迟疑。

    “是,舞榭公主似乎有些事情要和您商讨。”

    “知道了,我……找个时间,回安阳一趟。”

    王暝沉吟片刻,还是答应了。有些事情一旦放下之后就再也拿不起来,王暝几乎是与自己过去的生活挥手作别,王绛不想见到他,他清楚。况且过了这么么多年,他也不太想再见到王绛了,他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甚至真的可以体会到那所谓的淡淡幸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赶集、授课、下厨,他有陪伴自己的新的家人,就连卿云都攒到了足足八朵,除去一朵寄宿在春秋梦中,余下七朵直接化作白袍上的云纹,他不想自己平静的生活被打破。

    可王绛说有要事相商,他就一定会回去。

    哪怕这是鸿门宴。

    “关于道教的发展你们也出一份力,可以把我安插.进道教神话里面作为某种状态的显身,名字就叫……”

    王暝瞥见自己纯白的翼手,随口说道:

    “伏翼道人吧。”

    使者恭敬垂首。

    “谨遵先祖法旨。”

    “姑且这样,你回去吧。”

    “是。在下告退。”

    使者变回白蝙蝠,扇动翅膀自窗口飞出。

    王暝默然不语,一杯接一杯的把苦茶灌下肚,直到rumia开口询问:【王暝,你真的要回安阳吗?】

    “……只要不是鸿门宴,绛儿口中的要事就一定是要事。”

    【使者只说有事情,又没说是要事。】

    “能让她主动找我的,只可能是要事。”

    王暝轻声叹息。

    “只是绛儿连我留在安阳的分身都不愿去找,只肯通过使者传信……”

    【你伤心了?】

    “意料之中。”

    男人捧着茶杯,神情淡然。

    【可你还是伤心了。】

    他沉默片刻,喟然长叹。

    “你说得对。”

    他站起身,推开房门,走到餐厅看向等着开饭的大小米虫,轻声宣告:

    “今天不在家里吃。”

    “我们……回安阳。”

    “好诶,我一直想去哥哥的故乡看一看呢。”

    “你的故乡?我也想去。”

    “严格来说我的故乡不是安阳,而是云梦大泽……不过它们没有我应该会活的更好,所以我不准备回去。至于另一个更久远的故乡,我想回也回不去。”

    王暝低垂眼帘,神情淡漠。

    “事难两全。”

    “嗯,我们要怎么回安阳?哥哥穿越空间你带我们回去?”

    “不。”

    王暝摇摇头。

    “我们飞回去。”

    长身而立的男子身周绽开云雾,化作玉角蛇尾,浑身似雪的纯白蝙蝠,蝙蝠身上的每一处细节都完美无瑕,精致如同艺术品,只有黑曜石雕琢而成似的眼中流露出属于王暝的,人性化的淡漠与沧桑。

    “哇……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哥哥的本体。”

    冱月麟一路小跑跑到王暝身边,抚摸着他柔顺温暖的毛发。

    “真漂亮。”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王苋缓缓走到王暝身旁,神情好奇又痴迷,她试图伸手抓住王暝的尾尖,却被无情躲开了。

    “别闹,趴在我背上,我们飞过去。”

    冱月麟和王苋乖乖听话,数秒后,一道云雾缭绕的白影划破长空,直奔安阳而去。

    “绛儿,你确定真的是这样吗?”

    王灵待在王绛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神情焦急。

    端坐在椅子上的金发丽人脸上是与某人如出一辙的淡漠,她审视着面前结界构成的光屏,心不在焉地回答:

    “统计数据与图表你也都看了,况且不少数据还是你领着队伍出去收集的,是真是假还用我说?”

    “唉,你说得对。这如果真是这样,我们未来又该何去何从?”

    王灵不再焦躁,然而依旧迷茫。她瘫坐在办公桌左手边的椅子上,双手深深陷入发丝之中,不知所措。

    “我也不知道,但总会有办法。这种时候,就要把隐居的老鬼叫回来了。”

    王灵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你把老爹叫回来了?!”

    “嗯。”

    “他现在什么情绪你都不知道,再发狂怎么办?我们看到的好歹只是遥远末日的可能性,他要是出了状况那末日就近在咫尺!我是不在乎陪着老爹一起死,你们都不要命了?!”

    “放轻松。”

    王绛若有所感地抬起头,看向天边的一条白线。

    “有什么问题,你直接问他自己吧。”

第九十一章 争吵

    下一个眨眼,硕大的蛇尾蝙蝠就已经稳稳停在了王绛的办公室中,没有掀起半点波澜。

    冱月麟和王苋分别从他背上跳了下来,王灵第一时间开始来回审视王苋,王绛的目光则不由自主地在那金发小女孩的身上驻足停留。

    王苋歪了歪头,对王灵回应以温婉的笑容。冱月麟则整理好自己的红白衣装,庄重地对王绛点点头。

    “你好,与贤者因缘不浅的女士。我叫冱月麟,是王暝认下的妹妹。”

    “妹妹?”

    王绛紫色的眼眸中看不出情绪,但她转脸就把目光挪向了王暝,语气中透露出鄙夷与微妙的不满。

    “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变成了不敢直面自己年龄的恋童癖?”

    王暝变回人形,不以为忤,用同等级的冷淡回应:“麒麟之间没有父母,只以兄弟姐妹相称。”

    “所以你就心安理得的应下了?”

    男人的视线在王绛身上聚焦。

    “我听到信使说有事相商才回来的。如果所谓的‘事情’就是你喋喋不休的抱怨,那我就回去了。我现在的生活平静又安详,我很满意。”

    “好了好了你们别吵了。老爹,这位头发很绿的小妹妹是谁啊?”

    王骧粼连忙跳出来打圆场。正四目相对冷淡互视的王暝与王绛各自撤回目光,看向王苋。

    “王苋,王逐曦。我的新弟子,天资卓绝。”

    “哦,好。很高兴认识你,王苋。我叫王灵,王骧粼。虽然在叫老爹老爹,但姑且可以算是老爹的半身。”

    王苋顿时对王灵流露出更多的兴趣来,她凑到王灵身旁,东闻闻西嗅嗅,上摸摸下捏捏,最后还咬向王灵的脖子,试图吸出些血液,奈何龙皮过于坚实,除了让王灵浑身不自在外没能造成半点伤害。

    “这、这位王苋妹妹……我是直的,你能不能收敛一下……”

    王骧粼举起双手,动弹不得,左右为难。这好歹也是老爹的徒弟,动手打坏了老爹会心疼。

    “别在意,她只是想确认你的味道与我有什么不同。”

    “她连你的味道都尝过了?!”

    王暝瞥了王绛一眼。

    “是啊,我用血把她养起来的。”

    王绛冷笑:“真奢侈,苍筠都没有这种待遇。”

    这一瞬间,在旁围观的冱月麟、不知所措的王骧粼、我行我素的王逐曦、讥诮冷笑的王舞榭全部都感到一阵噬心夺魂的寒风席卷而过,让人毛骨悚然,战战兢兢,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看向伫立原地的王暝,只有王绛毫不退让,针锋相对。经过主观上极为漫长的短暂时光后,王暝率先收敛视线。他低垂眼帘,似乎相当疲惫了似的轻声说道:

    “给我问题,我来解决。”

    解决之后,就离开安阳,再不回来。

    王绛劈头甩来一面结界光屏,然后坐回到椅子上,双手抱怀,显然一个字也不想多说。王暝站在原地,飞快地阅读起上面记录的资讯,原本平静的表情起了波澜,渐渐颦起眉头,越皱越深。

    冱月麟在压抑的空气中一点一点走到王绛身旁,王绛当然发现了她的小动作,只是懒得理会。而少女也毫不客气,相当大胆地凑到椅子边上,柔声说道:

    “别生气嘛,王绛姐姐。”

    她探头在王绛耳畔,用手笼住自己的嘴巴,不让声音外漏。

    “我知道你有这个资格生气,甚至有资格憎恨哥哥,但你扪心自问一下,到了现在,你对哥哥的感情真的就只剩下仇恨这么可悲的东西了吗?”

    王绛悚然而惊,浑身战栗,一道漆黑的裂隙骤然撕开空间,把她和身旁的冱月麟都吞了进去。

    “这里就是王绛姐姐你的起源吗?有些单调哦。”

    冱月麟毫不慌张,大方地四下打探,却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的漆黑空间,不由得失望地咂咂嘴,从衣袖中掏出几个紫色蝴蝶结献宝似的送到王绛面前。

    “不如用这个装饰一下吧,姐姐?”

    王绛却没有心情和她玩闹,她后退一步,仿佛面前是什么洪水猛兽,展开随身的檀香木折扇遮掩表情,只露出惊魂未定的双眼。

    “你为什么会知道……”

    “我当然知道。”

    冱月麟稚气未脱的脸上展露出高深莫测,犹如苍天般辽阔无垠的神秘微笑。

    “我是麒麟,专为妖怪贤者安阳君而生的麒麟。”

    “我生而知之。”

    “况且只要哥哥想知道,他也能立刻知道,只是他不愿意而已。你明白的吧?受过伤之后,人就会变的更加畏缩,害怕失去,他就是这个样子的。王苋姐姐说过哥哥的心灵有所缺憾,这没错。”

    “这不过这也正是他的魅力所在,哥哥这一生历尽折磨与失去,悲恸和哀伤,这些东西将他打磨成如今心灰意冷的安阳君。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人生来就是火焰,无论他现在如何落魄如何狼狈,只要有半点契机出现他就会重新燃起,变回过去那个意气风发,歆享毁灭的妖怪贤者。”

    冱月麟的笑容意味深长。

    “你不也正是因为明白这点,才会把他叫回来的吗?”

    王绛早已冷静下来,她漠然地注视着豆蔻少女,缓缓颔首。

    “你说的没错。”

    “我对王暝的情感,的确……极为复杂,复杂到我自己都不甚明了,难以理清。”

    “但无论如何,我们之间终有一战。总有一天我会背叛他,因为若非如此,我就是背叛了过去的自己,和自己的家人。”

    她的目光冷彻如刀。

    “别来妨碍我,麒麟。”

    冱月麟笑容满面,用力摆手。

    “不会的不会的,我有我自己的使命,与你们的恩怨无关,王绛姐姐大可放心。”

    “那么为了让我放心,告诉我你的使命是什么。”

    “嗯,还没有彻底决定下来。未来有无数分支嘛,你也是知道的。”

    冱月麟伸出手指点在嘴唇旁,娥眉微颦,煞是可爱。

    “最有可能的两种……大的是拯救世界,小的是复活一人。”

    她眯起眼睛,笑容灿烂。

    “谁知道呢。”

第九十二章 神符

    王灵还在被王苋纠缠,王暝则因手中的资料而震惊,没人追究王绛突然把冱月麟带走这件事情,让王绛松了口气。

    “你看的怎么样了,老东西?”

    王暝扭头看向王绛,似乎并非他的错觉,王绛和冱月麟之间变得比之前更加亲密了。

    这姑且也算是好事,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他一样看到冱月麟就想起了小时候的王绛。

    “看完了,你们资料统计的很好。”

    王暝熄灭手中的结界光屏,这些年来安阳的技术力和生产力一直在稳步提升,至少当年大家还需要玉板作为触媒,现在有笼罩安阳的庞大结界在,身处其中的居民甚至不需要携带任何现金与交流工具,结界光屏随叫随到,灵魂讯息就是身份证明,充当货币的信用点统一寄存在大结界数据之中,简直就是魔幻未来风格。

    可如果资料中推算的未来成真,这些依托于修行而存在的技术全部都会消亡,无一例外。

    那就太遗憾了。

    “离群索居的老东西不问世事,当然不知道民生疾苦。”

    “民生疾苦,与我何干?”

    王暝走向王灵,拎着王苋的领子把她从王灵身边拽开,按在自己身边让她乖乖坐下,不堪其扰的王灵则对王暝投来了充满感激的目光。

    “只是这个未来实在太过黑暗,究竟是真是假,让我……看一看。”

    王暝端坐在椅子上,左手边是王灵,右手边是王苋。王苋相当自然的挽住了王暝的胳膊,然而在下一刻她的手臂却穿过了王暝的身体,他整个人都变得似真非真,宛如幻影,身体细节与五官面貌都模糊起来,只留下空洞无物的纯白,唯有脸庞之上漆黑如渊的双眸依旧。在他额前缓缓浮现出一枚宛如竖眼的黑色徽记,当那徽记出现之时,所有人都暂时失去了与王暝的联系,过去、现在、未来,历史、记忆、因果,王暝从这一切的一切中挣脱而出,凭借象征着“零”的独眼与最纯粹的自我看向这个世界。

    他以近似于虚无之身跳出河流,翻看存在,于是时间在他眼中成为了清晰可见的刻度,分支如同无数交错并行的枝杈。他的视线先是探往过去,没有王暝存在的世界本会蒙昧更久,他甚至找不到自己珍视的人们,于是作罢,将目光投向遥远的未来。

    在众人的恍惚之中,妖怪贤者归位。无面白影变回了有血有肉的王安阳,王灵满脸惊悚地确认着自己的身体依旧存在,将求证的目光投向众人。

    “我刚才似乎觉得自己……消失了,没了,不在了,你们有没有类似的感觉?”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王绛若有所思,王苋则流露出些许惊恐,和没有王暝便不会出现的其余人不同,王绛刚才仿佛又回到了自己作为蜘蛛的时刻,她在短短一息间看遍了另一个自己过完作为蜘蛛本应拥有的短暂生命,那生命历程并不快乐,每日都要为了三餐果腹而拼上性命,但还是会勾起她对曾经家人的思念,也让她对王暝的观感更加复杂。王苋则是看到了另一株无知无识的太阳花,她在意识到那是自己的一瞬间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之中,已经成为王苋的她无法再容忍蒙昧的生活。

    rumia则蜷缩在王暝的意识中瑟瑟发抖,她看到了不同的世界,一种是自己从来就没有存在过,黑暗就只是单纯的黑暗,没有意识,还有一种则是自己存在,却吞噬了全部生灵,成为唯一意志的世界。第二个世界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但rumia却和王暝一起看到了盘踞于世界中心,从其身上流出世界之河的那震撼存在。

    那是王暝曾经追寻许久而不得的“造物主”,也是以此世界为摇篮的超越者之种。“理”、“根源”、“天道”、“太一”,皆是对的片面描述。当世界被黑暗彻底侵吞之时,造物主就会醒来,清理自己的家园。

    “你们不该害怕现在,那只是我没有出现在过去的世界线。”

    王暝额前的神符闪烁数次,缓缓消失。他睁开眼睛,气质比起先前要更加模糊出尘。

    “你们应该害怕未来。”

    “最迟三万年后,修行之路就会断绝,世界将成为纯粹的科技世界。无人再可飞升,无物再能超脱。”

    他平静地一一看向在场众人。

    “而我们这些怪力乱神,魑魅魍魉,自然也将不复存在。”

    “这个未来我们已经推测到了,只是没有你那么具体。”

    王绛抬起手,打断了王暝。

    “我们只是想知道解决办法,还有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很简单。”

    王暝抬起头,伸出右手,指向天穹,视线穿过重重阻碍,看向辽阔的苍空。

    “因为就是‘道’之超越者,一切修行的根本。我们能够踏上修行路,攀爬天梯,升华位阶,正因这个世界是的摇篮。而现在,快要成熟了,即将醒来,我们分润了的构成,自然要取回属于自己的部分。”

    王暝停顿片刻。

    “即便这对来说毫无意义。超越者是真正接触到‘无限’的概念聚合体,但这位神明尚还蒙昧,仅有本能,就像是要把所有玩具都紧紧攥于手中的贪婪孩子,不管他是否拥有世间的一切,总要攫取眼前的小利。”

    “和比起来,我这所谓妖怪贤者、安阳神君,不过是萤火之于皓月尔。”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全都躺平等死就好了?”

    王绛凝视着王暝,绛紫眸中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

    “不。”

    王暝的脸上逐渐绽开喜悦亢奋,残暴狞恶的露齿狂笑,他的眼中再度亮起灼灼火光,右手缓缓紧攥成拳,从牙缝中挤出妖怪贤者的宣言。

    “我已有办法,我总有办法。事到如今,在我早已放弃的时候,在我不抱希望的时候,却给了我向复仇的理由,光明正大,冠冕堂皇。这可真是造化弄人。”

    “苍天总是不公,你们说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九十三章 大劫

    自此,王暝、王苋与冱月麟便在安阳住下了,为了应对那即将到来的终末大劫。

    王暝恢复了曾经的活力与心态,胸中重燃的熊熊复仇之火让他每日精神百倍。他把太阳花田与木屋搬到了安阳城郊,依旧和王苋及冱月麟住在那里,但每日都会到宫中与王绛等人一同工作,将安阳改造为足以应对末日到来的神秘方舟。

    三万年时光对于王暝来说不过是一段长假,时光如白驹过隙,很快,人类的寿命就被锁定在了短短百年,他们身上也再不会出现继承于先祖的血脉神通和修行资质。

    王暝知道,时间终于到了。

    包裹安阳的结界早已不仅仅是隔绝与保护,自从得知此世之主在回收时间一切与修行相关的事物开始,安阳大结界就添加了新的功能,由王暝与王绛联手设计的崭新结界在原本的基础上又添加了一层吸引神秘的内网,与造物主针锋相对。

    或许是毕竟神志不清的缘故,在王暝等人有意识的争夺之下,获取的神秘概念竟然要比造物主收回的还要多,这也导致了安阳成为远比任何洞天福地还要适宜修行的圣城,虽然代价是外界修行的全面衰败,过去能够移山填海的强**术都已经再不能施展,只剩下些许作用人心的魇魅幻术仍旧起效。这表面看来是惨烈的胜利,然而王暝心中清楚,造物主收回的只是对来说可有可无的东西罢了。就是一切的源头,无论自己等人如何收敛支流都不可能比拥有的还要多。

    所以只能……曲线救国。

    此间屋中,厚重的白色雾霭充斥在这片空间。王暝**上身,盘膝坐于地面之上,无数赤青玄白紫黄的光铸管线联通在他的身后,深入体内,将他与整个安阳大结界融为一体,这三万年来积攒的概念与城中全部的能量都是他的后盾,王绛王灵王苋王蔚等人站在他身前凝视着他,已经亭亭玉立的冱月麟则伫立在他身旁,少女神情平静,目光恬淡,嘴角微微勾起。

    王暝作为当世最强之人本不应需要其它助力,然而觉醒归墟彻底改变了他的性质,现在的他若是想要抹除什么摧毁什么则易如反掌,可这次的目的并非是毁灭世界尝试与造物主同归于尽,而是打乱的计划,为众人争取一个更好的未来。

    王暝缓缓睁开眼睛,额前似零似眼的神符显现而出,那些光铸的管线则黯淡下去,目不可视。它们依旧存在,只是成为了从概念层面上将王暝与结界连接在一起的工具。

    他站起身,穿好空无一物的白衣,对着众人轻轻颔首。

    “是时候了。”

    他能感觉到外界神秘的干涸,那种感觉就像是自己当初首次离开云梦泽,来到陆地时产生的不适与焦渴。

    “麟,rumia,助我一臂之力。”

    他不自然地停顿片刻,继而说道:

    “rumia,我很抱歉。”

    寄宿在他左眼中,豆蔻年华的少女摇了摇头。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你没有做任何需要道歉的事情。】

    冱月麟则仰头看向他,绽放出明艳的笑容。

    “当然,哥哥。”

    “麟。”

    王暝低下头,凝视着少女的脸庞,平静中蕴含低落,却不含半点退缩,更没有丝毫悔意。

    “我很遗憾。”

    “没什么可遗憾的,哥哥。”

    冱月麟的笑容甜美依旧,一如当初与王暝初见之时。

    “这是我的使命,与职责。”

    “我就是为了你而存在的。”

    冱月麟化作一道金色光芒投入王暝的右眼,她实则是进入了王暝的心中,居住于春秋梦里面。王暝能够看到她在烧焦的鹿台中安然端坐,手持胡琴,怡然自得。而冱月麟与王暝都清楚,自此之后,王暝再也不会放冱月麟离开了。

    王绛下意识攥紧了拳头,然而她也明白这是必要的,冱月麟是这场行动中不可或缺的关键组件。只不过三万年的时光过去,作为唯一一个能够与之分享秘密的人,冱月麟早已成为了她极度亲密的挚友。

    而这对王绛来说,就是打倒王暝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王苋也极为少见地收敛起笑容,她抱着半枯半荣的竹骨伞看向王暝,目光中说不出是悲伤还是怀念。但无论如何,她都会无条件支持王暝的决定。

    “你们稍等。”

    妖怪贤者展开翅膀。

    “我去去就回。”

    安阳君冲天而起,一切阻碍与迷障在他面前化为无物,他离开了结界,回到世界之中。

    王绛沉默片刻,挥挥手在面前创造出荧幕播放王暝的一举一动。

    “剩下的都交给他。我们……只能旁观。”

    余下的众人都感到极为不甘心,虽然这三万年里大家的实力都有长足进步,可面对这般劫难时,依旧只有王暝一人能与造物主角力,还是只有他勉强能与对抗。

    王暝出现在深海之中,他身周的卿云即便是在海水中依旧维持着雾霭的形态。回到故乡的rumia身形渐渐膨胀,她在长大,变得高挑而丰腴,金发如瀑布般垂至腰际。女子自王暝的左眼中走出,由虚化实,或许是与王暝相处过久的缘故,rumia的背后次第现出三对蝙蝠般的膜翅,只是那翼手由纯粹的黑暗构成,看不出半点生物质感。

    女子睁开猩红的双眼,活动着四肢,好奇地摩挲自己的身躯。

    “这就是拥有自己身体的感觉吗?真好,我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抱歉,rumia。但你可能没法享受这种感觉太久。”

    “嘿,我知道。”

    rumia和王暝一并抬起头,看向漂浮于海中,那广袤无垠的陆地。

    “毕竟这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

    六翼金发女子的身体溶解开来,复返到海中磅礴的黑暗里。王暝与rumia之间早已有了无比深厚的联系,他们的灵魂甚至都开始逐渐趋于同质化。于是此时此刻,有无尽的黑暗支撑着王暝,存在的黑攀爬上虚无的白,给王暝背负的双翼染上了玄色纹路。

第九十四章 破劫

    海水为王暝所掌控,黑暗是rumia自身,占据此世六成存在的海洋成为了妖怪贤者的力量,他向上举起手,遥遥对准不远处的大陆,不知何时现出的蛇尾在身后随着水流轻轻摇曳。

    安阳君在海中迅速上升,陆地也随之迅速上升。它迅速脱离海水,漂浮于空中,过去遥远不得见的星斗而今近在咫尺,生命在慌乱、恐惧,他们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因这席卷世界的未知剧变而感到担忧。

    很快,他们就不必再担忧了。

    安阳君托举大陆的景象被天空投影而出。

    王暝伫立于已然化作无际黑水的海面上,身周九朵卿云环绕。这是他的极限,他至多不过能积攒九朵卿云,且自己无法使用它们的力量。

    但冱月麟可以。

    在焦鹿台中住下的金发少女仰头望向天空,她能透过王暝的眼睛去观看世界。冱月麟巧笑嫣然,俏皮地问道:

    “哥哥,你其实早就猜到卿云是什么了吧?”

    王暝的右眼之中隐隐泛着灿金色的光,他正在与造物主交锋,然而却并没有梦想成真的快乐,反而苦笑起来。

    “你早在我们见面之初就已经直白的告诉了我,我又怎么可能会忘?”

    “所谓卿云,实则就是造物主的权限。”

    卿云在过去被人解读为好运、喜气等等正面概念的集合,某种意义上不能算错。但这只是卿云的片面性质,生物总会渴求更美好的事物,卿云便略微满足它们,如同拿枪当作棍棒使用。那白色的云霭也并非真的是水雾,而是构成世界的底层粒子所有可能性的直观表达。如果能够激发其本质,正确运用的话,卿云就不仅仅会带来好运,而是让人……无所不能。

    这或许是王暝对于造物主那深刻执念所带来的影响,让他得以从敌人手中掠夺力量。然而他只是抢来了力量的残片,却没有使用力量的方法与钥匙。以他前世的话来讲,就是拿到了管理员账号,却不知道账号密码。

    冱月麟就是那柄钥匙,那个密码。

    所以当她投身于春秋梦中之后,王暝就再也不可能放她离开了。

    “那么哥哥,你要用我来做什么?拯救世界?还是复活苍筠?”

    “我全都要。”

    王暝凝视着空中的陆地,它遮住了大部分光明,投下阴影。王暝能够看到世上每一个生灵的每一种姿态,痛苦、哀求、迷茫、恐惧、激动、兴奋,甚至有许多人对着空中自发形成的安阳君影像虔诚祈祷。那只不过是因王暝窃用造物主权柄而自发产生的投影,却让无数人认定了他就是世上唯一的真神,他们跪拜在地,高呼“审判日降临!”,有人挥舞着简陋的蝠翼圣像,狂热呢喃:

    【起初,空虚混沌,源渊黑暗,神的灵行于水面之上……】

    他不再关注这些愚昧的凡人,他们已被恐惧与未知压迫致癫狂。王暝左手高举托住陆地,右手五指缓缓攥紧成拳收于腰间,当他手指合拢时,身周漫无边际的云霭便掀起龙卷涌向指间,卿云被冱月麟的力量激发,碰撞、挤压、活化,逐渐化作纯白色的光。

    “只是在迎回她之前,我得清除掉世上的危险。”

    王暝的容貌渐渐模糊,他的脸上仅余双眼与神符,白袍之下拖曳着身长数倍的蛇尾,然而声音中却满是笑意。

    【虽说竹子与蝙蝠的爱情也还不错,但我还是更喜欢两个人相处。】

    包括春秋梦中往日绝不出现的卿云在内,最后一缕雾霭终于也涌入了王暝的掌心,片刻之后,他认认真真,一字一顿地说道:

    【劫云吼。】

    随着无面白影的右掌向前推出,通天光柱径直打向悬浮着的大陆。土地分崩离析,无尽生灵涂炭,人们在哭喊哀嚎,鸟兽在慌乱奔逃,然而没有意义,当他们的立足之地都被破坏时,无论向何处逃跑都只有毁灭在等待。

    王暝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现在观看这个世界如同观看手中的景观球,他牢牢记住了自己造成的破坏与伤痛,可也只是记住而已,他对此没有任何情感波动。内疚?自责?痛苦?无奈?毫无波澜,仅有空洞的平静。

    为了破坏造物主与世界的联系,为了给自己等人寻得一线生机,为了能给苍筠安稳的生活环境,这完全是必要的。过去的王暝曾经想要回家,得到腕表之后也想游历世界,但这些想法在苍筠逝世之后都随之消失了。这是苍筠的世界,所以就是他的世界。他就是这个世界的居民。他是妖怪贤者,是安阳君,是伏翼道人,是八云先生,是世界发展的推手,也是溃灭山河的魔头。

    他是王暝。

    王暝听到了琉璃碎裂的声响,景观球坚不可摧的玻璃外罩终于还是展露出了裂痕,曾经一目了然紧密结合的空间在安阳君粗暴的修改之下被分割为数份,物质并不均匀地陪伴空间随波逐流,完整的大地最后轰然炸开,余波震碎了天空中的日月星斗,火焰自太阳中倾泻而出,烧灼万物,将物质炼化为炽热的分子,宇宙变作急速膨胀的脆弱气球。

    王暝将海洋倒转,浇灌其上,令气体冷却,物质沉降,它们被各自的引力牵扯,互相接触,变成无数不规则的丑陋球体。黑暗凭借自己的意志扩散开来,温柔地包裹住新生的星球,将它们拥入怀中,保护起来。

    除去那些足够强大但依旧行走于世间的生灵外,那些被剥夺了修行能力的孱弱生命无人幸存。

    但是安阳君的改写仍未结束。

    他给碎裂开来的诸多平行空间赋予了不同的属性,把概念分门别类,让空间趋于稳固,自行发展。王暝环视宇宙间的诸多天体,声音中多了几丝怀念。

    【如果能够遨游我前世的宇宙,说不定就能见到这幅光景吧。】

    【接下来呢?你要怎么办?】

    六翼的rumia自黑暗中凝聚出身形,她站在王暝身旁看向四周,也露出几分唏嘘感慨。

    【接下来是……时间。】

第九十五章 泰山

    王暝和rumia伫立于宇宙之中,蛇尾蝠翼的无面白影不见动作,然而周遭的一切却像是有人按下了快进键一样飞速发展。rumia的意识与王暝并肩而立,安阳又是受到妖怪贤者保护的世外桃源,末日方舟。他们见过恒星坍缩,双子碰撞,也见证了无数星球上人类文明的复苏与成长。

    【这是?】

    【那些没有踏上过修行道路的人资讯不多,我把他们记录下来,然后重新写入。踏上过修行道路的人则不需要我关照,他们并不容易在这场改变中陨落。】

    王暝仅剩的双眼中流露出些许疑惑。

    【只是我想要复活苍筠,却发现她的资讯庞大到可怕,甚至远超骧粼与绛儿……是因为她与我相处的缘故吗?还是因为卿云已经所剩无几?】

    王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

    【应该是因为卿云不足……一定是因为卿云不足。】

    【没关系,我可以继续积攒。我是永生不死的安阳君,时间对我而言毫无意义。终有一天我会复活苍筠,然后,然后……】

    抬起头,眼中满是茫然。

    【然后我该如何呢?】

    【别管那么多啊,王暝。】

    rumia笑着抬手拍向王暝的后背,手掌却径直穿过了他。rumia的动作一顿,随后极为自然地放下手,继续笑道: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有道理。】

    王暝颔首。

    【麻烦你了,麟。】

    “哥哥拜托我的事情,怎么能叫麻烦呢?”

    冱月麟的脸色还算红润,只是精神略显萎靡。少女在春秋梦中对着王暝灿烂微笑,一如既往。

    【为了安全,也是防止你改变主意,我再也不会把你从春秋梦中放出来了。自此以后我获得的卿云也都会送入春秋梦中,融进你的体内。再次操纵九朵卿云很有可能会耗尽你的存在,即便如此,你也觉得没有关系吗?】

    冱月麟闻言,将纤纤玉指点在嘴唇之上,歪过头,娥眉微颦佯装思考。

    “嗯,就像我之前对哥哥你说过的啊。”

    随后展露出比之太阳也毫不逊色的明媚笑颜。

    “我就是为你而存在的。”

    麒麟都是某个节点的感应,某种未来的先验。而这只名为“冱月麟”的麒麟,她就是为了持有卿云的安阳君而生,她的使命就是展现出卿云真正的力量。至于那力量究竟被用于何处,冱月麟并不在意。

    她没有逃避的意向,生死对于冱月麟来说从来都不是一道难关,而是自己完成使命的期限。

    “而且哥哥会一直陪着我的,不是吗?”

    【我很遗憾。】

    王暝的声音愈发低沉,他的确是在盘剥冱月麟的生命,以其为代价复活自己的爱人。他知道自己做了非常无耻的事情,受害者的心甘情愿并不会改变半点事情的本质,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半点动摇,苍筠在他心中的位置实在是过于重要,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要把苍筠抢回来。即便牺牲冱月麟,即便牺牲自己的子嗣,即便牺牲自己。

    他说不出“抱歉”二字,可他依旧并不快乐。冱月麟是那个把他从伤痛中带出来的金色灯塔,是拯救了孤僻老人的纯真孩子,她甚至比任何一个王暝的子嗣都更像是他的后人,如果可以选择的话,王暝绝不会牺牲她。

    然而并非所有事情都有选择。

    如果说其他人在王暝心中都有着“重要的程度”的话,苍筠就是王暝的“绝对”,无论是谁在天平的另一头,它都会高高翘起。

    “别伤心啊,哥哥,我都没有伤心,这就是我想做的事情啊。”

    冱月麟抬起头,看向阴沉天空中坠落的黑雨,神情随之哀伤起来。

    “你或许不会原谅自己,但我已经原谅你了。我从未怨恨你,也不会责怪你。因为是你让我的生命有了意义,不,你就是我生命的意义。”

    【我很……遗憾。】

    王暝此时的声音低沉无比,仿佛恢复到了当初那段没有情感的日子。

    “可是我不。”

    冱月麟抱住胡琴,恬淡微笑。

    “去那个你为大家打造的星球吧,哥哥。它叫地球对吗?”

    【对。】

    王暝退出无面白影的形态,神符敛去,安阳君归位。他对rumia点点头,率先向着地球飞去。如今的空间远不如过去稳固,他不太敢施展裂宇,有种用力过度就会毁坏世界的错觉。

    【我们走吧,rumia。】

    他们落在地球之上,人们并不知道自己曾经死过一次,曾经见证过世界变幻的修行者更是再度回想起安阳君的恐怖,无人敢于应声。王暝感受着宇宙间再度浓厚的神秘要素和逐渐稀薄的天道关注,点了点头。

    “我们的目的至少都达成了。”

    王安阳伸出手,将竹骨伞召唤到自己身旁。握着伞柄的王苋随之而来,笑容满面地扑进王暝怀中。

    王暝接过竹骨伞,将其撑开遮掩阳光,他扭头看向背后六翼散去的rumia,平静说道:

    “回安阳去找绛儿她们吧,你和我绑定在一起的时间已经足够长久了。请尽情享受你自由的人生,rumia。愿你幸福,平安,快乐,心怀希望。”

    他伸出手,在rumia的的额前轻点。金发女子一动不动地接受了,若有若无的白色光辉没入她的额头,让感受着宇宙冰冷的她温暖起来。

    “这是安阳君的祝福。”

    “谢啦,王暝。”

    rumia笑着对他挥了挥手,她知道王暝已经不会再回到安阳去了。

    “回头见。”

    “回头见。”

    “王暝,我们接下来要去哪?”

    “我有点累了,找个地方,继续隐居吧。”

    王暝撑着伞,向前行进。

    “就像三万年前一样,只有你、我,和麟。”

    “好啊,还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呢。”

    “很久吗?”

    王苋笑着快步跟上,而王暝眨眨眼,也露出疲倦的笑容。

    “对我来说,三万年时光宛如昨日。”

    “你可是永生不死的老妖怪,别和我比啊。诶,你看那座山怎么样?”

    “这似乎是条断裂带产生的地貌……”

    王暝抬起手想要抚平那座气势磅礴,差互凌乱的山脉,然而他沉吟片刻,终究还是把手放下,对着王苋颔首。

    “好,就那里吧。”

第九十六章 轮回

    许久之后,败者消亡的残酷世界中终于出现了新的机会。秉泰山王法旨,相当数量的灵魂聚集在与现实重叠的险恶空间中,开始着手安排“轮回转世”。有了轮回就有了希望,就有了未来的无限可能。后人可能不知道这是多么让人感激的一件事情,而摆渡人们只会告诉他,在泰山王创建九泉九狱,设立十殿阎罗之前,世间一切无法修行鬼道的灵魂结局都是重归天地,也就是人们现在所谓的……魂飞魄散。

    而轮回的起源,则是王暝的一念之差。

    《太虚颠倒梦想》的潜力还没有完全挖掘出来,对于王暝来说,自己的力量依旧有着诸多可行性。自从与造物主交锋过之后,他对能力的运用更上了一层楼,步入崭新的层次令他的目光也扩展开来,心中不由得又生出诸多奇思妙想。

    比如说,他曾经在叙别梦中将自己沉浸入另一个世界,创造出与分身不同的真实的另一个自己。那么这招能否用在本体所在的这个世界中呢?如果可以的话,王暝本体不动,思维流转,投入一段段不同的人生中去,除去解闷之外,是不是还能发现魂灵除去消散之外的另一条道路?是不是能创造出……轮回?

    说干就干。

    反正世间已然没有什么趣事。

    王暝变回原型,将自己缩减到巴掌大小,倒吊于自己和王苋在泰山开辟的洞府之中,闭上眼睛,深陷梦境。

    实验代号:迷蝶梦。

    实验开始。

    王暝的思维被装入梦境创造出的崭新灵魂之中,游曳、飘荡,这梦境迷幻而又浩渺,仿佛有大雾笼罩世间,让一切都如镜中花,水中月,影影绰绰,懵懵懂懂,那些属于王暝的记忆在游荡的过程中缓缓逸散而出,混杂进大雾之中,最终只留下单纯的思维。

    迷茫的思维在大雾中寻到了一个空缺,一个尚未成型的位置,那像是光源吸引昆虫那样吸引着他,于是他情不自禁地投入其中,哪怕削足适履也在所不惜,被魂魄抛弃的力量补足了这具残缺躯体的生命力,让它能够正常生长。

    是日,霍家大宅迎来了他们的小公子,霍老爷老来得子,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两条线,当即拍板,大气地派人施粥十日,引来诸多穷人乞丐。

    正当霍老爷抱着自己的宝贝儿子时,宅院里进来了个道士。

    其人身材高大,仙风道骨,气势威严,下人不敢阻拦,只得连忙过来报告老爷。

    霍老爷沉吟片刻,像他这种大户人家也是知道这些道士僧侣其实是有些真本事的,固然滥竽充数者众,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于是挂上一副营业用笑容,抱着儿子一起出门迎上了那位道士,二话不说先让下人递上五十两银票。

    然而道士推辞了。

    “贫道玄元子,忝为壶公传人。前日见得有灵光落入此地,特来见参,却不成想是天人下凡,正落在您家。”

    自称玄元子的道士对着霍老爷拱了拱手:“久闻霍老爷是远近闻名的善人,大抵是因此才能修来天人吧。”

    霍老爷脸上笑容更深,如此看来,这人说不定真是打秋风的假道士。当一个人拒绝了眼前的利益时,要么是其人真的两袖清风不为所动,要么就是他所图甚远,无论如何都要小心应对。至于这玄元子说的天人下凡,霍老爷脸上的笑容有几分真,他就信了几成。

    “犬子能得道长夸赞,真是三生有幸。我让下人去做一桌素斋,为道长接风洗尘可好?”

    玄元子摇摇头:“不必了,贫道前来只为见识天人英姿,霍老爷后继有人,此乃大喜之事。不知令郎名讳?”

    霍老爷笑着把婴儿抱得更紧了些。

    “霍福,老来得子,是我的福分,所以他单名一个福字。”

    “霍福……”玄元子下意识颦起剑眉,微微摇头。

    “恕贫道直言,此名不妥。”

    霍老爷笑容微敛:“如何不妥,可否请教道长?”

    “这名字叫破了天人来历,有此封口,霍小公子将来怕是要成为喑人。”

    霍老爷换上一副担忧与急迫夹杂的表情,连忙追问:“道长可有法破解?”

    “法子很简单,换个名字就是。”

    霍老爷老脸严肃:“还请道长赐名。”

    “流落人间者,太山一毫芒……依贫道所见,不如就单名一个芒,字明光,可好?”

    霍老爷把这个名字在嘴里来回咀嚼良久,面色逐渐舒展开来。

    “霍芒,霍明光……好,好啊!”

    霍老爷大手一挥:“感谢道长赐名,来人,送道长百两银票。”

    大家都有储存货币点的玉佩,但虚无缥缈的货币点哪有货真价实的银票那种冲击力和满足感。

    随即诚挚地看向玄元子:“老夫俗世中人,没有什么仙家手段,也就只能靠俗物偿还道长恩情了,还望道长不要拒绝。”

    玄元子大袖一拂,那张银票便不知到了何处。他对霍老爷拱拱手,转身离去。

    “如此,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霍老爷,有缘再见。”

    霍老爷亦是拱手:“恭送道长。”

    旁边的下人心疼的不得了,这牛鼻子动动嘴皮一百两就到手了,他眼见那道士出门之后只一步便不见踪影,心里倒是信了七分,但难免对霍老爷嚼舌头。

    “老爷,您真信那道士的胡诌吗?这可是整整百两啊。”

    霍老爷脸上那点殷勤与感恩早就消弭无踪,他瞥了眼身旁的下人,语气平静。

    “信怎样,不信又怎样?无论如何这玄元子有些真本事,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他上门来,你拂人家面子,人家要是背地里伸腿绊你,你哭都不知道上哪哭去。记住,咱们做生意的,最是讲究一个和气生财。”

    老头子的目光落到怀里不哭不闹的婴儿脸上,冰冷的神色也化开成和煦的笑容。

    “况且为了福儿……为了芒儿,一百两买个心安,有何不可?”

第九十七章 迷蝶

    缩地成寸,壶中洞天,此乃壶公一脉的两大绝学。至于尸解法?那实际上是下下策,但凡有别的路好走都不会选择那个。只不过壶公一脉自有方法能借物假形,将尸解的代价降到最低,勉强也可算是条出路。

    玄元子,或说武垣回到自己的家中,将那一百两银票轻轻放在熟睡妻子的枕边,伸出手来摸了摸襁褓中婴儿的脸庞,轻声叹息。

    “为父天赋不佳,虽然机缘巧合得了壶公传承,但也还是不得不学习先人走上杖解一路,抛妻弃子非我所愿,但杖解之后便已斩断尘缘。我虽有心照顾你们娘俩,却也有心无力。只能为你寻得这份善缘,将来自有霍家照顾你们。泰山王不知因何下凡,但这是个机会,我帮了他,他会是个好夫君,可保你一世荣华。若是你想寻仙问道,为父也留下了壶公符,你自可参玄领悟,虽然……你的母亲没有天赋,你的资质只会比为父更差,但这至少也是个选择。”

    他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收回目光。

    “再见,青娥。我期待着在仙途上遇见你。”

    武垣的身影消失了,武青娥当即大哭起来,吵醒了一旁神色憔悴的女子,她连忙起身安抚自己的女儿,一时间没有注意到枕旁的银票,但总会注意到的。

    过了一段时间,有妇人携女投奔霍府,霍老爷看了看那张银票,确认了的确是昔日自己赠送给玄元子的那张,于是闻弦歌而知雅意,明白是那火居道士担心家人,恰巧霍夫人年纪太大没有奶水,便顺应其意给妇人在宅子里安排了个奶娘的职位,那一百两也没有收回,他还不至于为这点小钱摊上个抠门的名声。

    所以霍明光与武青娥从在襁褓中时就已互相作伴,真真称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武青娥到底还是继承了她父亲玄元子的向道之心,小小年纪就把头钻进《壶公符》中如饥似渴地学习,由于她手中的壶公符是玄元子批注过的版本,所以诸如“龙虎”“姹女”之类隐晦的道家黑话玄元子都已经指出了本意,让武青娥足以学习其中的知识。也正因如此,小姑娘年纪轻轻就两耳不闻窗外事。

    霍芒便担任起拽她出去活动这项职责。

    霍老爷老来得子,于是对霍芒可称是相当溺爱,然而他生来性格便淡漠出尘,不会恃宠而骄,也不会颐指气使,无论对谁都彬彬有礼,兼之五官端正,样貌可爱,整个霍府上下基本上都很喜欢他的。

    基本上。

    正如先前所言,霍老爷老来得子,这偌大的家产突然就有了继承人,这让原本做着诸多幻想虎视眈眈的各人心里就非常不舒服。霍老爷虽然标榜和气生财,但也并非没有雷霆手段,他也清楚什么都比不过自己的独子重要,于是常常为了保护霍芒而弄死一些不开眼的朋友,砍下许多乱伸的怪手。霍芒也有着过分的好运气,每次针对他的事情,最后遭殃的一定是心怀不轨之人,堪称神怪。

    这个年代虽然有私塾,但大户人家更多的还是请教书先生上门教学。霍芒和武青娥从小就待在一起,学习自然也不例外。武青娥的母亲对此还略有些惶恐,可只要一把武青娥从霍明光身边带走武青娥就哭,霍明光虽然不爱说话,但那双乌黑浑圆的眼睛也会平静地看向对方,他不哭也不闹,就这么盯着你,直到把你盯得毛骨悚然,乖乖放弃为止。

    如是者三,大家也就放他们去了。

    霍老爷是个生意人,可同时他也是霍芒的父亲。他清楚一个身家丰厚的继承人足以待价而沽,联姻是着妙棋,如果打的够好,甚至能让家底翻番或是变钱为权。不过他并不会勉强霍芒,如果等他长大了还是这样不想和武青娥分开的话,那就让两个娃娃成亲好了。

    反正那玄元子看起来的确有真材实料,俗世间摸爬滚打七十年不还是黄土一,哪有长生来得划算,霍老爷心里的小算盘噼啪响着呢。他自己这个岁数肯定是不用想成仙了,但芒儿年纪还小,况且玄元子不也说过他是天人下凡吗?在这方面应该很有天赋才对。等着芒儿和青娥成了亲,玄元子回来传授长生之法的时候还能绕过芒儿?他还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女儿守寡不成?

    所以他对霍明光和武青娥这对青梅竹马的态度是听之任之,即便他们都长到了十三岁,也没有强制让他们分房住。

    父母苦心,不外如是。

    霍芒脑袋上顶着个书生髻,手里拎着个小篮子,一个闪身就蹭进了门里。坐在书桌前的武青娥瞥了他一眼,摇摇头,脑袋顶上的垂鬟分肖髻随之摇来晃去。

    “慌慌张张的干什么?”

    “谁慌慌张张的啦。”霍明光叹了口气。“我只是很正常的进屋而已,关门这么急,还不是怕你手里那本《壶公符》被人发现?你一个小女孩儿,别人要抢还不是易如反掌。”

    “没关系啊,除了我之外谁看这本书都是一本普通的笔记而已,给他们他们也看不懂。”

    武青娥到底还是年纪小,想得少,霍明光不赞同地摇摇头,却没想到自己刚才那小心仔细的模样若是让人看到肯定也知道他在掩盖什么了,就是小孩子年纪小,没人会真觉得这俩小鬼藏着什么大秘密。

    “所谓秘密呢,就是不被人知道才叫秘密。从你告诉第二个人开始,秘密就不是秘密了。所以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

    武青娥扭过头来,认真地看向霍明光:“可我告诉你了啊,还有阿娘也知道,我现在不还是好好的。”

    霍明光摆摆手:“我们两个又不算是外人,不一样的。”

    武青娥的心情突然变好了许多,她随后合上书页,从凳子上跳下来,走到床上坐好,霍明光随之跟上,坐在她身旁,那个小篮子放在二人中间。

第一百零二章 禅让

    “泰山王大人,这是今日最后一名罪人。”

    绿发青瞳的娇小少女手持生死簿,对端坐于堂上的王暝如此说道。

    王暝颔首:“嗯。”

    冕旒玄袍的男人站起身来,向着休息室快步走去。少女则抱着生死簿一路小跑跟在他身后,脸上的漠然与王暝如出一辙,只是眉宇间终究还是有些许疑惑与迷茫。

    她跟着王暝走进休息室,看着王暝摘下冕旒脱掉玄袍,穿着中衣换上自己的云纹私服,全程都在神游天外。不过这个时代的中衣说是居家服装,实际上比后世的外服裹得还要严实,所以王暝也无所谓助手的这幅德行,把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她按在椅子上坐好之后贴心地给她倒了一杯热茶。

    少女两眼没有焦距地接过热茶,道了声“谢谢”之后就往嘴里送。只是在热茶入口的那一瞬间就尽数喷了出去,坐在对面的王暝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自己的茶水,那些向他飞来的热茶在半途中就蒸发殆尽,消弭无踪。

    “清醒了?”

    少女精致的小脸皱成一团。

    “是的,泰山王大人……”

    “现在不是工作时间,没必要用那个称呼,叫我王暝就好。”

    王暝随意地摆摆手,将此揭过。

    “说起来映姬你对于净琉璃和悔悟棒的操作怎么样了?能熟练运用吗?”

    绝大多数阎魔生前都只是普通人,没有王暝那双看破过去未来、世间万物的眼睛,所以王暝不得不联合众阎魔研制出能够回放人生筛选罪恶的净琉璃之镜和悔悟棒。面前的得力助手生前也只不过是扶桑郡的普通少女,自然也要练习对于法宝的使用。

    “是的,王暝大人!可以是可以,不过我有件事情实在是不明白……”

    虽然还是有个“大人”的后缀,但王暝也没有强迫她改口的想法,就任她去了。王暝颔首,用友善而又鼓励的目光看向她。

    “请讲。”

    “好的,失礼了。我的问题是,包括那些去收割罪人灵魂的摆渡人在内,我们究竟是如何判断善恶的呢?或者说为什么是我们有这个权利来判断善恶?明明我们生前也就只是普通人而已啊?让我们这群普通人担任评判生死,审断罪恶的职责,是不是……有些僭越了?”

    或许是发现了这些话对于创建地狱的泰山王来说无异于指责,少女连忙慌乱地看向他。

    “啊,我不是说王暝大人您做的不对!事实上我非常崇敬为天下人着想的您!只不过您是身怀伟力的地,能够洞悉灵魂,不会犯错。可我们如果掌握着如此庞大的权力,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堕落了,我们和您是不一样的啊。”

    “嗯……”

    王暝看向自己的助手,正如她自己所言,四季映姬是扶桑郡中人,年纪轻轻就为了在洪水中救助孩子而殒命,明明自己也没比那个孩子大上多少。她是靠着实力一步步从最普通的阎魔被举荐为泰山王的助手的,虽然有着过分认真,过分刚正不阿这种说不清是优点好还是缺点好的性格特质,但这种性格对于断罪者来说绝对是best match。

    可也正因如此,所以反而比较容易钻牛角尖是吗?

    王暝饮尽杯中残茶,若有所思地想到。

    “你的问题,我一个一个回答。”

    “是、是!麻烦您了!”

    王暝放下茶杯,慢条斯理道:

    “首先,你所担心的‘阎魔堕落’这种事情,不会发生。”

    “灵魂是很顽固的东西,和人类不同,鬼魂们无论过了多少年都不会有变化,而且你们的信念比你想象的还要强大。你们所有人,每一个阎魔都是我从自己漫长的生命之中挑选出来的佼佼者,有些心怀苍生,有些关爱众人,但无论多少,无论大小,你们心中都有着纯粹的,至死不渝的善念,我非常敬佩你们,甚至会感到自惭形秽。”

    “你们是我的骄傲。”

    “王暝大人,我们并不是那么伟大的”

    四季映姬涨红了脸,显然并不适应这样的夸奖。

    然而王暝一挥手,打断了四季映姬的话。对阎魔们而言,泰山王的威严也是凛然不可侵犯的。

    “其次,关于善恶。”

    “我不会说什么‘公道自在人心’这种话,每个人的三观都是不同的,幼时我们被父母师长教导,成人后经由外界来雕琢心灵,被遗弃在街道上的孤儿与锦衣玉食的王子不可能有着相同的想法,有些国家偷窃就要砍掉手掌,有些国家偷窃只需要赔偿损失,年龄、眼界、地域,这些都会让人们心中衡量善恶的标杆有所不同。所以,我才需要阎魔。如果只是回收灵魂,安排转世的话,阵法不是要更加高效可靠?可阵法没有心,有些事情,单看行为是不够的。”

    “论心不论行,论行寒门无孝子。论行不论心,论心天下无完人。”

    “可、可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到底要用什么给人断罪?心中的想法?还是真实的行动?”

    王暝露出了狐狸般狡黠的笑容。

    “那就是每个阎魔自己的事情了。我只能告诉你,映姬,世上虽然的确分有黑白,但什么都不是非黑即白的。”

    “最后,关于摆渡人们兼职收割罪人灵魂的问题。”

    王暝沉默下来,他抬起手,指向天空。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过于宏大了,宏大到生死、善恶、成败、是非对而言都是毫无意义的事情。是最为平等的,平等的对所有人不公。总有人期盼苍天有眼,可事实上……什么都入不了的眼。”

    “老天无眼,可总有人要清点罪恶业火,给予因果报偿。”

    “那就是我们。”

    王暝笑着摸了摸四季映姬的头,这个发色会让他想起守候在洞府中的王苋。陷入沉思的少女没有注意王暝的动作,于是已经下班了的男人站起身,准备离去。

    “好好想想吧,未来的泰山王。”

    “是。诶?您说了什么?”

    “还有啊,我不是泰山的人格化神,更不是地。我是罪孽缠身的天仙,王暝,王安阳。”

    王暝慈祥地笑了起来,可在四季映姬的眼中,庞大到令人毛骨悚然的黑与白纠缠在泰山王的身上,将他层层锁缚。那是断罪者能够看到的罪业与功德,那冲击让四季映姬大脑险些宕机,也忽略了自己之前没听清的那句话。

    “再见,下班回家咯。”

    安阳君化作一道白影,消失于地狱之中。

第九十八章 明光

    “桂花糕和炸蚕蛹,还有两杯气泡水。”

    肥宅快乐水这种东西其实已经在世上出现很久了,托了王灵的福,所有和食物有关的技术总是被复原的特别快。桂花糕是应季点心,炸蚕蛹则是霍家自产,他们除了当地主之外,主要收入就是靠经营丝绸方面的东西,每到抽丝的时候都有大批大批的蚕蛹下来,吃都吃不完。

    武青娥苦学大半天,也的确是有些饿了,接二连三地往嘴里狂塞桂花糕。霍芒则一个一个地捡蚕蛹吃,略显心不在焉,他把难嚼的蚕蛹皮吐到手帕里,然后似是无心地问道:

    “说起来,我爹跟武阿姨帮咱俩提娃娃亲了,你知不知道?”

    “噗”

    武青娥当即悚然地转头看向霍明光,同时嘴里的糕点渣滓不受控制地喷了出来。亏得霍明光眼疾手快一个鹞子翻身滚开了这场霰弹攻击,随后一面用手把碎渣从床上扫下去,一面无奈地叹了口气。

    “行啦,你这个反应,看来的确是不知道。”

    小屁孩低着头,眼帘微垂,也不看武青娥的反应,自顾自地絮叨:

    “不过呢,我也知道你一心寻仙问道,立志成为当代何仙姑。我是没有这个天赋啦,也不知道成仙究竟需要什么素质。总之呢,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就回去跟老爹商量商量,商量不成的话咱俩也可以姑且应下,就算真结了婚也可以当契约夫妻不是。反正选择多着呢,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

    武青娥看着霍明光这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不知怎的就有点生气。

    “那你呢?”她反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她灌了口气泡水,决定这个答案如果合自己心意就把气泡水喝掉,不合自己心意就喷到霍明光脸上。

    “我?”霍明光抬起头,眨眨眼,然后极为真挚地看向武青娥。

    “我这辈子都是和你一起长大的,你已经成为了我生命中的一种惯性,如果可以的话,我当然想要与你共度余生,我是非常非常喜欢你的,可正因如此,我才会尊重你的意愿。如果你不喜欢我的话,就不要委屈自己了。”

    小丫头哪听过这种直球情话,当即整个人像是被打了三斤蜂蜜一样甜的不行,感觉霍明光那张脸都比平时更帅了六十个百分点。

    “咕咚。”

    她用力咽下嘴里的气泡水,目光游移。

    “青娥,你脸红了。”

    霍明光抱着看戏的心情好心地指出这点。

    “嗦!喝水噎的!”

    “好好好,喝水噎的。”

    霍明光宽容地重复道。

    “那么,你的答复是什么?”

    “要、要是你坚持的话……”

    武青娥红着脸,鼓着嘴,声若蚊呐地小声嘟囔。

    “也不是不行……”

    哪个少女不怀春?在这个时代,人命贱,生命周期短,十五六岁就是适婚年龄,十三岁也该谈恋爱了。武青娥现在也就是个十三岁小姑娘,哪里料得到自己日后会变成能随手打退阎魔的无敌替身使万年苟命侠,霍明光虽然算不得盛世美颜,但五官端正,盘靓条顺,文质彬彬,儒雅沉稳,还是万贯家财的继承人,更妙的是还是自己的青梅竹马,有共同的秘密,从小就对自己百依百顺,在这个年代堪称顶配霸道总裁,除了不是皇上之外无可挑剔,说话又这么好听,武青娥没道理不沦陷。

    况且正如霍明光先前所言,他这辈子都与武青娥一同长大,武青娥已然是他生命中的惯性。而换个角度来看的话,武青娥亦然。

    她甚至都没想过自己没有霍明光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

    霍明光神情肃穆:“我坚持。”

    “那就随你啦,反正咱们两个干什么坏事不都是你出的主意……”

    是的,和小时候的三好学生王暝不同,霍明光从小到大可谓是见树踹三脚,狗不咬他他都去咬狗,偏偏还都是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气质的确是文质彬彬,但肚子里藏的坏水可谓是吐出来就能写书法,这和王暝在这个世上养成的无法无天不无关系,霍明光没有王暝的记忆,但脾性终究是带来了许多。

    小屁孩露出得意忘形的猖狂笑容:“好叻,我这就回去和老爹说一声,让他帮忙提亲。”

    武青娥闻言一愣:“等会?你之前不是说霍叔叔已经跟我娘提了这件事吗?”

    霍明光神色陡然一变,展现出凡人的灵巧身手来蹭蹭蹭窜出了屋子,这是多年被狗追才能练出来的高超步伐。

    作为能看懂《壶公符》的人,武青娥自然不傻,小脑瓜一转就想明白霍明光是在伪造事实试探自己口风了,不由得红着脸啐一口“登徒子”。然而自己待在屋子里却是越想越害羞越想越欣喜,现在想想,自己都是个大姑娘(自认为)了阿娘也没让自己独自出去分房睡,想来早就预料到这件事情了吧。

    “怎么说呢,这个角色转变我虽然得适应一段时间……”

    武青娥瞄了眼两个人睡觉的床,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俏脸微红。

    “但这感觉倒也不坏。”

    他们之间本就有着朦胧的好感,只是这次被霍明光直接捅破了窗户纸,便顿时达到了旁观者清的效果。

    霍明光好不容易忽悠到一个媳妇,那动力自然是十足,一路马不停蹄地跑去跟霍老爷说了这事。霍老爷本就有这方面的想法,现在不仅看到儿子确实喜欢武青娥,而且自己人到老年,半只脚踏进了棺材里,对长生有多么宝贵也就有了更深的认知。他是不知道霍明光的天赋为零,还抱着几线希望,所以很是爽快地答应了。

    武夫人自然也不会拒绝,她是看着霍明光长大的,早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况且霍明光各方面条件都非常好,正为良配。

    于是等到霍明光和武青娥都十六岁的时候,他们就顺理成章的成亲了。

    成亲时,霍明光送给武青娥一支有两根珍珠珊瑚坠链的纯金莲花簪,并不过分精致,但足见其用心,这是霍明光自己亲手打造的。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结亲时应当送给女方一件珍贵的首饰。

第九十九章 仙凡殊途

    自那以后,霍老爷让霍明光开始逐渐接手产业,而壶公一脉作为外丹派,时常需要些药石之类的材料,霍明光便偷偷帮妻子选购夹带,充当家贼。

    又过了三年,霍明光已经能够支撑起家族产业,而霍老爷的身体也一年不如一年,眼看着已经成了棺材瓤。

    十九岁的青年人眉宇间仍带着些许稚嫩,然而神态沉稳,气度雍容。他和自己结着飞仙髻的妻子坐在霍老爷的床边,各自握住他一只手。

    “芒儿,爹眼看着是不行了。你很聪明,做得很好,把祖业交给你,我很放心。”

    霍老爷满脸欣慰,大有死而无憾之意。

    “人老了,我这一辈子没什么遗憾,走了也就走了吧。但你不同,芒儿,你还有将来。如果可以的话,去搏一搏长生吧。当然,搏不到的话也没什么,世上千万人,长生有几个?活好这辈子就行了。”

    “爹……”霍明光神情平淡,眉头微颦。

    “哦,对了,说起遗憾还真有一个。老子的孙子呢?老子的孙子在哪?你成亲三年了,臭小子,要不要我让厨房煲人参牛鞭汤给你喝啊?”

    霍明光和武青娥尴尬地对视一眼。

    “咳,那什么,爹,青娥现在年纪还太小,这么早生孩子对身体不好。等她二十岁的,二十岁再说。晚生的孩子优秀嘛,是不是?您看我,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嗯……你要这么说我倒勉强也能接受。”老头子气哼哼地吹了吹胡子。“反正我也快下去陪你娘了,孩子生出来之后记得抱来给我们老两口看一眼。”

    这年代还没什么坟墓阴气重这种说法,况且霍家有自己的祖坟,去了也是享受先祖余荫。

    “一定一定。”

    “行了,回去吧。现在这个时候下人应该把你们屋子里的水气球都收走了。别想着自己偷偷出去买,听见没?!我人老了,但还耳聪目明着呢!”

    夫妻二人被赶出门外,面面相觑。

    “该不会真给收了吧?”

    武青娥叹了口气。

    “爹做事说一不二,你就不用想了。”

    “好吧。”霍明光瞥了眼自己这些年来亲手助长其声势的果实,暗自点头:“也是该让它们派上用场了。”

    “你又没少用。”

    “我说的是喂奶!喂奶!”

    “那你也没少吸啊。”

    小两口吵吵闹闹地回到了卧室里。

    七日后,霍老爷去世。霍明光及武青娥为其守灵七日。

    一年后,霍明光与武青娥的女儿出世,取名霍灵蝶。

    五年后,霍灵蝶病逝。

    当他们亲手把那具小小的棺材埋在祖坟里时,夫妻二人都没有哭泣。

    武青娥看了看霍明光,青年双目无神,表情呆滞,显然哀莫大于心死。

    “你为什么没哭,明光?”

    “因为……我已经竭尽全力了。”

    霍明光转过头来,对她露出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况且,人生不就是在不断的失去吗?”

    霍明光觉得自己异常平静,就好像他绝非第一次体会丧子之痛那样。他觉得自己该哭,想哭,但哭不出来,只有火焰燃尽后的苍白余灰驻扎在心中,难起波澜。

    “你呢,青娥,你又为什么没哭?”

    “因为我会亲手把灵蝶带回来的。”

    女子凝视着面前的墓碑,语气坚定。

    “你说人生就是在不停的失去,我同意。但失去的东西,一定有办法拿回来。”

    她猛地扭头看向霍明光。

    “哪怕你死了,我也会把你再拽回到我身边来。”

    “好。”

    霍明光露出了在商海中打拼时的狠戾表情。

    “无论你要什么,我都支持你。”

    “我等着那一天到来。”

    在他们都已三十七岁时的某天,终于,武青娥感觉到了,这就是自己修行路上的终点。再想前进,只有杖解成仙,获得仙人之体再徐徐图之。

    女儿早夭,父亲只有模糊的印象,母亲又已在三年前亡故,武青娥在霍府长大,醉心修道,没有任何亲朋好友。尘世中让她放心不下,让她眷恋的,仅有丈夫霍芒一人而已。

    但人生,总要做出选择。

    当天晚上,武青娥热情的让霍芒都开始狐疑起来。

    “今天怎么这么主动?”

    “我们修行之人肾水充足啊,别管这些细节了,官人来玩嘛~”

    霍明光好笑地摇摇头,宽衣解带,本要吹灭蜡烛,却别武青娥制止了。

    “诶,别。”

    她的表情柔媚,但其中却藏着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让我好好看看你。”

    霍芒自然是无可无不可,他便放弃了熄灭火光,直接翻身上床。大家老夫老妻,没什么好害羞的。

    交完公粮之后,武青娥惯例地召来热水,二人简单冲洗过身体,便熄灭光源,沉沉睡去。

    消耗了大量体力和蛋白质的霍明光呼吸声都比往日要更加粗重,武青娥看了他端正温润的脸庞半晌,终于咬咬牙,从被子里轻巧无声地钻了出去,摸着黑给自己穿戴整齐,扎好飞仙髻,将那根被她炼制成穿山凿的,霍芒送给她的金莲簪握在手中,从壶中天地里取出作为自己遗体替代的竹杖塞回到被子里,当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她伫立在床边,不舍地凝视着霍芒,像是要将他的模样深深刻印在脑海中似的。

    良久,朱唇轻启。

    “你是我最后的,仅剩的,唯一的所爱之人。”

    武青娥闭上眼睛,当她再睁开时,其中的犹疑迷茫尽数化做了锐利的决绝,斩断纷乱烦恼。

    “再见,明光。”

    “我还会回来的。”

    等我回来的时候,就是咱们一家三口团聚的时候。

    当那道倩影发簪一划穿墙而去,再无声息后。于黑暗之中,霍芒平静地睁开了双眼。

    仙凡殊途,自此之后,便是永别。

    “再见,青娥。”

    他对着武青娥离开的方向轻声说道。

    霍明光清楚,但他支持武青娥的理想,更尊重她的选择。自己这凡俗中的富商巨贾,对于青娥来说的确只是累赘。

    虽说如此,却还是难免落寞,难免怅然。

    他扭头凝视着身旁看上去与妻子无异,只是冰冷发青,死意沉沉的尸体,一滴清泪自眼角滑落,划过眼眶,落入枕中。

第一百章 凡人终死

    翌日,霍家大宅中的下人都知道夫人霍武氏修炼时走火入魔暴毙而亡,但老爷霍明光却既不守灵也不追悼,火急火燎地安排众人下葬,猴急的样子相当难看,用屁股想都知道他是想要续弦,难免让众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然而当下葬完成后,霍明光却自己扛了把锄头来,一点一点地挖出棺椁,撬开武青娥的棺材。他已经快四十岁了,眼角生出鱼尾纹,皮肤也不如以往,加之养尊处优,甚至还长了点小肚腩出来,体力远比不上过去,这对他来说是个大工程,挖上一段时间后就要倚着锄头喘息着休息一会,然而他还是沉默不语,不仅挖出了武青娥的棺材,还挖出了女儿霍灵蝶的棺材,将它们一一撬开。

    中年人杵着锄头看向内里空无一物的小棺材,再看向里面藏着根竹杖的大棺材,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大到把他呛到了,呛得泪流满面。

    第二天,霍芒从祖坟里走了出来,手里拎着根翠绿的竹杖,神情疲惫,尽显暮意,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几岁。

    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霍明光此后再没有续弦,也没和任何女人有着超越友谊的关系。他待人越发温和,真诚,虽然不乏勾心斗角蝇营狗苟,但做事都会留一线,真真正正担得上一句“和气生财”。他收养了许多无父无母的孤儿与乞丐,教导他们,善待他们,名声远扬。因为他无论何时都竹杖不离身,所以旁人渐渐开始尊称他为“竹公”,霍竹公也算是此地远近闻名的大善人,只可惜膝下无子,让人颇为遗憾。

    六十六岁的霍明光躺在床上,形容枯槁。他依旧抱着那根竹杖,过了三十多年竹杖依旧被保养的很好,整洁如新,表面被抚摸的像是上了蜡一样光滑。他的目光在围绕在床边泣不成声的年轻人脸上一一划过,艰难地露出一个笑容。

    “哭什么……谁还……没个土馒头吃不cd别哭了,给我笑起来。”

    然而他们哪里笑的出来,或者有人心里真的是在偷笑,但也绝对不能表现出来。

    “竹公”霍明光叹了口气:“算啦,也不……强人所难了。记得把我跟这根竹子葬在一起,知道了吗?”

    旁人连连点头,让霍芒露出些许笑容来。

    “不过……也有人是不用吃那土馒头的吧……青娥?”

    他的瞳孔放大,目光渐渐涣散开来。

    “真想……再见你一面啊。”

    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一位结着飞仙髻的蓝发女子在面前,笑靥如花。

    “你还真的抱着这根竹子过了一辈子啊。”

    霍青娥漂浮在霍明光面前,除了他之外,在场无一人能发现得了她。毕竟无论如何,尸解仙也是仙。

    霍青娥看着形容枯槁,即将死去的霍明光,落寞地叹了口气。

    “何必为我这个负心人做到这种地步呢?蠢货。”

    “青娥?”

    视野已然昏暗的霍明光竭尽全力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那缕熟悉的气息。霍青娥当即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我在,明光。”

    “你来……看我了吗?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枯槁的老人像个孩子一样笑了起来。

    “我真的……真的很想你,真的很想你……”

    霍青娥垂下眼帘。

    “抱歉,明光,是我拖累了你。”

    “没关系,我不在乎。”

    他的笑容灿烂无比。

    “我终于……等到你了。”

    “我爱你们,青娥,灵蝶。”

    “……我也是。”

    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落在霍芒的脸上。

    老人死了。

    “我也是……”

    霍青娥双手捂脸,泣不成声。

    周遭的人看到霍芒脸上那滴泪水,先是惊呼“竹公哭了”,然后当有人想要为霍芒拭去泪水时,终于发现他已经没了呼吸,于是惊呼的声音就变成了“竹公死了”。

    只是呼声中除了悲痛,还夹杂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与期待。毕竟霍家产业繁多,霍明光又没有子嗣,这些白花花的银子究竟归属到谁身上,那可是要好好商量商量。

    一群心思各异的凡人围着老者的尸体各怀鬼胎,明悲暗喜,一个幽魂似的仙人看着自己的丈夫,痛哭失声。

    霍青娥的脖子上挂着一截小小的指骨,一个真正的鬼魂从指骨中现出了身形。小女孩先是拥抱住自己的母亲,然后扭头看向床上笑容灿烂的尸体,天真无邪地歪过头。

    “妈妈不哭,这是爸爸吗?爸爸变得……好丑哦。”

    霍灵蝶紧了紧小鼻子,期待地看向霍青娥。

    “妈妈要把爸爸变成和我一样的存在了吗?我们终于能团聚了吗?”

    “不……”

    霍青娥握紧项链上的那截不化骨,缓缓摇头。

    “妈妈……不能。”

    如今的仙人看的清清楚楚,霍明光的灵魂在他死去的瞬间就已经彻底消失,事实上他本活不了这么久的,他是在凭借着一股执念,透支自己的灵魂维系自己的存在。现在他终于又见到霍青娥了,那口气便烟消云散,被消耗殆尽的灵魂亦是无法复原。

    “哦……”

    霍灵蝶怔怔地看着霍明光的尸体,突然问道:

    “那,我们再也见不到爸爸了吗?”

    霍青娥猛地抱紧女儿,哭泣着用力摇头。

    “这是我的错,我的错,是我的错……”

    霍青娥不知道她的父亲在母亲去世后是不是也像自己现在这样懊恼后悔,也不知道仙人是否都要经过这一遭,但她现在非常后悔,后悔没能陪伴霍芒走完他的一生,后悔自己想当然的觉得能把霍芒做成不化骨留在自己身边。她感觉自己的一部分也随着霍芒死去而死去了,再也回不来。

    痛苦煎熬中,她隐有所悟。

    有情而不动情,便是所谓的太上忘情。

    她似乎离真正的仙人更近了一步,但她宁可自己没有靠近这一步。

    如果这就是成为真仙的代价的话。

    霍青娥失魂落魄地望着霍明光的尸体。

    那我还是……别当仙人了吧。

    她暗自下定决心。

第一百零一章 提携

    霍芒的灵魂力量实则为王暝的梦境之力,当他的灵魂彻底散去后,王暝便从梦中醒了过来。他眼帘微垂,回味了一下霍芒的整个人生,然后缓缓颔首,那点飞出去寻找武青娥的冲动旋即烟消云散,安阳君把自己从霍明光的身份中抽离出来,将这段经历在王暝的脑海中归档封存。

    “想不到我王安阳也有这一天,亲自演出苦情版本的《家有仙妻》,孤独终老。”

    “呵,有趣。”

    他不去找武青娥的原因有三,一是迷蝶梦很成功,至少在凡人的生命里,他体验到了身为凡人的爱恨情仇,生死离别,与天仙那过分漫长的生命历程比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况且为了设计轮回的框架,自己将来肯定还要再经历几场迷蝶梦,难不成每一世化身死掉之后自己就要去给化身的风流债擦屁股吗?别开玩笑了,霍明光是霍明光,王安阳是王安阳,凡人已死,凡人终死,那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场颠倒梦境,无关神君。

    二是经此巨变对武青娥的道心也是一种磨砺,自己也是在子受和苍筠去世之后才逐渐摆正心态的,这时候出去冲淡武青娥的悲伤未必是好事。他并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心态究竟是对是错,或许安阳君在虚无的影响下过分淡漠了,可心性需要磨砺这点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三则是再怎么说武青娥也是抛弃过自己的人,霍明光性情温和,自觉是个凡人所以鼎力相助,但他王安阳可并非如此。什么时候轮到别人让他不痛快了?武青娥敢一声不吭离家出走,那他就敢吊着武青娥不告诉她事实,嗯……先瞒着她一百年……不,一个世纪就算是以仙人的寿命来说也有点太长了……五十年?五十年里灵蝶长大了怎么办……三十年……那就三十年吧,嗯,不能再少了。

    好吧,也并非那么全无瓜葛。大型沉浸式角色扮演策略经营恋爱养成游戏还是为王暝散发着衰朽暮意的灵魂注入了些新的色彩,霍明光那悲惨的晚年生活在王暝心中没能留下什么深刻印象,许是这种生活对他来说早就习以为常的缘故。反倒是从黄口小儿到而立之年的时光历历在目,毕竟王暝自己的年轻时代与现在的他有着跨越世界的割裂感。

    王暝冷酷地点点头,然后化作人形一个翻身从洞顶落下来,王苋一直在洞口守候,看到王暝出来之后便直接为其撑开竹骨伞遮掩阳光,温柔娴静地说道:

    “阿暝,你的五官不太对。”

    “嗯?哦。”

    由于刚从老头子的身体里回来,王暝变化出的五官也有些显出老态,他连忙调整回来。许是进入无面白影形态让他进一步贴近虚无的缘故,近些年来王暝施展出人化之术时长相与原本总会有或多或少的偏差,缺鼻少耳无口男已是家常便饭。这次只是面相显老,算是很不错了。

    “对了,逐曦,我记得王蔚在道教有个‘碧霞元君’的挂名对吧?帮我联系一下绛儿,让她告诉王蔚多提携提携一个叫武青娥的后辈。嗯……她可能会用武青娥、霍武氏、霍青娥这三个名字,也有可能自称玄青子,让王蔚多留意一下。”

    王苋点点头,虽然王暝自己在道教就有“伏翼道人”、“泰山王”和近年来神话整理时被一起并入的“安阳君”这些身份,但她并没有问王暝为什么不亲自出马,她只会做好王暝安排的事情。

    可王苋还是有一个相当重要的疑问。

    “好的,不过阿暝你为什么突然想起来要帮助这个后辈呢?”

    王暝正平静地把自己的鼻子眼睛耳朵捏回原来的模样,闻言并未多想,率直地回答道:

    “她欠我些东西,我要把她养到还得起的程度然后亲自拿回来。”

    王苋一听,很好,不是外面的偷腥猫,当即笑容加深几分。

    “好,我会让孩子们告诉舞榭的。”

    王暝好不容易把自己的五官整理回来,随后便回想起霍明光的人生,不由得下意识瞥了眼王苋手中的竹骨伞。

    “怎么了,阿暝?”

    “没什么。”王暝苦笑着摇了摇头。“只是在想,我这一辈子啊,始终都与竹子纠缠不休。”

    “原来如此。”

    王苋若有所思地看向手中的竹骨伞,她对于王暝过去的人生做过研究,清楚他这句话指的是什么。

    苍筠,王暝的妻子,也是她的前辈。自己正是因为与苍筠的些许相似之处才能得到王暝青眼,有了如今的修为。

    他永远都会记得她,但是没关系。

    终有一天,我会站在苍筠曾经的那个位置上。

    王苋露出温婉的微笑。

    清醒的王暝陪伴王苋一段时间后,又开始了迷蝶梦的实验,经历过数场人生,体味世间百态,明了鳏寡孤独。他做过王侯将相,也当过痴傻乞儿,万民称其为圣贤,在火中被视作妖道,这数场人生丰富了安阳君的经历,更让他再次深刻地明白了,活着从来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有生皆苦。

    正因如此,才要战胜苦难。

    或者至少,给予人们能够与苦难再战的机会。

    每个人都是战士,不是吗?

    终于,在短短数百年间,以“地狱”冠名的一系列半位面以及在其中工作的阎罗系统彻底构筑成型。在成型之初,王暝以十殿阎罗中“泰山王”,道教神话中“泰山府君”的身份监管运行,在王暝的理念影响下,地狱虽然是个协助灵魂轮回转世的公益机构,但与此同时也有着“找到并收割对世界有害者”的暴力职能。

    “有罪。拖入焦热地狱涂沥青焚烧七百年。”

    一根悔悟棒直直飞向堂下被羁押着的罪人之魂,深入其中,将其压垮至焦热地狱。

    诸多地狱与现世的时间流速比值极大,这是王暝刻意调整的结果,目的是让罪人们能够最大程度的享受苦难。至于其灵魂究竟能否经历住七百年的折磨……只能说在王暝施加给地狱的“刹那与永恒”之中,就算是想要魂飞魄散,也得受完苦再魂飞魄散。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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