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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风斯在下     月老志txt下载     月老志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91章 金刚偈

    旌旗飘卷,寒风凛冽。

    不可计数的修罗鬼将泰阴县城层层包围,密密麻麻的甲胄宛如涨潮的海水,惊涛骇浪一般拍打着堤岸。

    各种霹雳车、冲云车、偏厢车严阵以待,源源不绝的修罗鬼从四面八方调来,补充到阵列中去,一座孤城阻挡修罗大军八十余日,连修罗王的兄弟都丧生于此,对兵坚甲锐的修罗鬼来说无疑是奇耻大辱。

    城楼上人影幢幢,也在不遗余力的加固城防,城墙外尸积如山,熊熊的火焰照彻了昏暗的天空,天地间一片寂寥,隐约的歌声从城头传来,听的人悚然而惊。

    一阵车轮辘辘声由远而近,雕镂华美的车辇宛如一座行走的宫殿,威风凛凛的血滴子内卫簇拥在四围,气派十足。各营诸帅一眼望见,连忙迈开步子赶上前来,恭立道旁。

    “臣等参见大修罗王。”诸将待车辇立定,纷纷下跪参拜。

    “免了。”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从辇中传出,“孤王今次带来了祭天金人,诸将务必努力,将泰阴城早日拿下。”

    诸将闻言抬头观望,只见辇轿后面跟着一辆八马大车,车上罩着一个数丈高的物事,隐约看出是一个尊造像。

    “禀大王,我大军攻城拔寨,战无不克,这泰阴县方圆不过百里,城中守将也不是三头六臂,因何迁延许久。以末将看来,定是四镇降将暗怀异心,不肯用命,还望大王下令,将四镇兵马调离此地,免得从中坏事。”

    一个身躯粗壮的矮胖老者斜乜着四个铠甲略异的将领,神情非常傲慢。此老唤作沙里万,乃是修罗宿将,位居亲王,四镇都是天家降兵,被大修罗王封为侯伯,用作前驱,沙场争功,有些龃龉也并不奇怪。

    为首的清俊武将慌忙跪下解释,“大王明察,非是我等不肯用命。实在是城中守将精通战守之道,又有必死之心,前时斡利横殿下不听末将劝阻,轻于一试,遂被天寇所害,末将也为此十分痛心。”

    修罗王轻哼道:“赫连君侯不必惶恐,此事孤王心中有数。孤王今日乃是为摧平此城而来,不是听你们互相埋怨,推诿罪责的。四镇兵马为我修罗天讨平天人余孽,居功至伟,此战更应该戮力同心,不可懈怠。”

    “末将不敢。”四镇将帅慌忙逊谢,四人为保名爵叛国投敌,修罗王跟前自是战战兢兢,深恐行差踏错。

    沙里万冷笑一声,意气昂扬地道:“大王,请准许我带领三千军马拔下此城。”

    修罗王在椅背上轻叩了两下,缓缓道:“老亲王忠勇可嘉。不过孤王特地请了祭天金人在此,此像可以消弥兵戈,何不以此先挫动守将锐气,介时老亲王摧枯拉朽,定可一战而胜。”

    沙里万不敢拗强,抚着虎须笑道:“既是如此,便请大王出动金人立功吧。”

    “好。”

    修罗王拿起一把玉如意在掌声敲了两下,驾辕的骏马齐齐长嘶奋蹄,拽着大车冲出战阵,直奔到泰阴城下。

    金人身上的布幔刷的随风飞起,露出一尊金光灿然的造像,塑的是一个佛门比丘,端坐在莲花台上,袒*胸露*乳,手结法印,高鼻深目,大有飞动之势。

    这祭天金人是祖龙所造,当时佛法未兴,国中无人能识,如今沧海变迁,金人虽然高峻异常,鬼斧神工让人惊诧,佛家打扮倒很好辨识。

    两军阵前突兀现出这么一尊拔地参天的佛像,着实让人吃惊不小。修罗天素来信礼佛教,位居八部天龙之一,见这佛像甚是蹊跷,不免起了一阵骚动,许多武卒都窃窃私语起来。

    修罗王悠然叹息,“尊者佛法精湛,如今兵患方深,尸骸遍野,何不试一说法?”

    他说的慢条斯理,语声却字字入耳,清晰无比,透过浩茫无尽的战阵,倒像在每个人的耳边轻声细语一般,充满了悲天悯人的味道。

    金人浑身上下油然浮现一层明光,脑后升起一片五彩神光,嘴唇微启吟出一串梵唱,广大的感发力听的人如痴如醉。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幻,应作如是观。”

    金人口说‘金刚偈’,遍身神光散放出一种莫名引力,城中的金铁枪矛尽皆望空飞去,宛如千亿条游鱼深陷入漩涡之中,越团越大,渐渐凝成一个巨大的圆球。

    “万岁——万岁——”

    修罗武卒见之大喜,城中天民失了兵刃无疑成了任人宰割的牛羊,挥军直进定可一鼓而下。

    “大王圣明,如此兵不血刃便拿下泰阴城,雄图伟略真是前无古人呀。”

    一个老侍宦手搭凉蓬望见金人立下奇功,忙不迭的凑到辇车外报喜。

    修罗王淡笑道:“孤王是天命所归,平服天人本就是意料中事。”

    老侍宦笑容可掬地道:“臣请大王不要讲天命所归,这四个字是历代帝释都喜欢说的,天民耳熟能详,现在已经唬不住人了。”

    “哦,敢问假父,孤又该怎么说?”修罗王饶有兴趣的问,这阎高是他自幼亲近的人,深通帝王心术,言语悦耳,不可或缺。

    阎高哈哈一笑,振振有辞地道:“大王您应该说这是历史潮流。帝释**无能,而大王拯救万民于水火,这是势所必至,皇恩浩荡呀。”

    修罗王失笑道:“盛衰相续不过是历史常态,我未见历史有什么潮流。不过既然天民都喜欢听这话,那孤王就顺应民心吧。”

    …………

    “何方妖邪,竟敢假佛骗人?”

    一声断喝从空际传来,两只金色羽翅怀挟雷霆,扑击而下,正是明钦从小孤山趱程赶至。他早就听苏篱洛说起过祭天金人的厉害,佛法是否足以消弥兵戈暂且不说,佛陀讲众生平生,料想还不至于偏帮修罗戕害天人。

    甫入战场,便看到金人大展神异收缴城中金铁融成一团,不由又是惊异,又觉可笑,这修罗王究竟是蛮荒土酋,不知道锄櫌白梃可以利于钩戟长铩,谪戍之众可以胜过百万之师的道理,十四万人齐解甲,难道是兵刃不如人的缘故吗?

    销尽锋镝,无补于二世而亡,殷鉴未远,奈何后世权贵执迷不悟又能如何?

    “吃我一记雷武瓮金椎,看你究竟是何邪祟?”

    明钦冷哼一声,金椎脱手飞出,半空中打个盘旋,轰然一声砸到祭天金人头颈上。

    自古有言,十二金人外,惟此铁未销。不管是博浪椎还是瓮金椎都是出了名的霸道,隋唐第一好汉李元霸人道是大鹏金翅鸟转世,力大无穷,明钦颇得凤凰血裔传承,细算起来这凤凰还是大鹏的母亲,瓮金椎到了他手上也不逊色几分。

    祭天金人和雷武瓮金椎各有不凡来历,两宝相撞真如天雷勾动地火,轰然声中气漩四溢,黄沙迷眼,战场中生生砸出一个大坑,明钦怔了一怔,跃入大坑中招回瓮金椎,那金人也不知使了什么机巧,竟然瞬间失去了踪迹。

    “这是什么?”

    泥土半掩中露出一个明黄色的包裹,明钦讶然的抖开一看,里面却是一卷布帛和一部梵文贝叶经,明钦并不识得梵文,布帛卷首却写着‘证果记’三个字,看的人一头雾水。

第92章 修罗神焚

    “小子竟然毁我金人,孤王岂能饶你?”

    修罗王高兴了半截,料不到明钦斜刺里杀出,一把‘瓮金椎’气势悍绝,拦空一击将祭天金人打的无影无踪,竟然都来不及阻止。

    他顾不得在辇车中养尊处优,只听得车门砰声大开,一道人影直如鬼魅一般疾窜而出。

    修罗王所属的斯骨家族原本只是修罗道普通的一支,自从数百年前机缘巧合得到一尊祭天金人,才迅速发展壮大,击败了当时的修罗皇协居氏,并取而代之,便以金人为号征战四方,一度夺得天人族半璧江山。

    是以金人对斯骨氏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修罗王斯骨鸦扎此次卷土重来,大有超迈前人的野心。

    斯骨鸦扎一身明黄甲胄,革制的巾帻护住头脸,只露出一双阴恻恻的眼珠,他见圣物被毁,顿时怒气勃发,掌心上鬼火缭绕,五指如锥,低嘶一声,掀起漫天毒焰,将明钦吞噬进去,乃是在修罗绝域中炼出的‘修罗神焚’。

    “修罗王亲自出手,便是我真身在此,也不是对手。钦之,咱们撤吧。”

    庞子歆和明钦神念相合,修罗王的神焚炙烈异常,让她感受到莫大压力。所幸祭天金人已毁,心头便萌生退意。

    修罗族嗜杀成性,徘徊在善恶之间,生存的环境又多是极热或苦寒之地,难以自给,免不了攘夺于人。修罗王更是其中魁首,凶狡之气横绝一世。

    明钦轻咳一声,这神焚充塞天地,任他金翅周折却怎么都腾挪不出,脏腑中直欲燃烧起来,双目剧烈灼痛满眼都是红彤彤的颜色。强弱悬殊之下,反而激起他的雄烈之气,怒喝一声:“蛮鬼,看椎。”

    手腕一抖,瓮金椎冲天而起,宛如一枚穿膛而出的炮弹,绚艳如长虹贯日,异常夺目。

    斯骨鸦扎闷哼一声,百忙中脑袋微侧,瓮金椎从巾帻上轻轻擦过,只听的卟通一响,巾帻落到黄土上,露出他一个锃亮的光头,只在后脑留着一小撮头发。

    “哈哈……”明钦指着斯骨鸦扎一阵大笑,不妨被浓烟呛了一口,轻呸一声,冷冷地道:“恶心的猪尾巴,样子丑也就罢了,非逼的别人一起现丑,心思更加险毒。”

    斯骨鸦扎目光如冰,他对这发式如此钟情,当然有其原因。三界广大,物种不可计数,俗话说‘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风俗熏染足以使人不知善恶美丑,而芸芸众生往往是宥于习惯而生活,无关于美丑。

    总之,修罗王并不打算和一个弱者讨论孰美孰丑的问题,胜利者总是可以支配一切,包括他的丑恶和贪婪,自然会有更丑恶、更贪婪的人来顶礼膜拜。

    “吞灭吧。”

    斯骨鸦扎随手一挥,修罗神焚宛如附骨之蛆缠着明钦的肉身熊熊燃烧起来。

    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颜、苏两女骑着乌骓匆匆赶至,明钦张了张口,只觉得七窍中都有火焰流窜,心头苦笑,“再不醒来就要被烧死在这里了,醒来吧,醒来吧。”身上传来一阵魂魄游离的感觉,不片刻便神念空明,身影悄然嘶灭在神焚当中。

    “相公——”

    颜舜华正好看到明钦被神焚吞噬的一幕,霎时间心痛如绞,泪水断线珠子般簌簌掉落,口唇生生啮出血来。

    “嫂嫂,对不起。”

    苏篱洛见颜舜华这副情态,自责之情油然而生,寻找博浪椎大破金人固然是她的心头夙愿,因使明钦殒命于此却是始料未及,撇下颜舜华和一个未出生的孩子着实让人凄怆。

    “大姐,你怎么来了?”

    四镇将帅中走出一人,却是那赫连将军,这人正是赫连佩玉所化,不消说崔晋和萧端华也在其中。

    当日在接天崖上,岩浆流泄突如其来,赫连佩玉匆忙使用法宝自救,不慎打开蜃龙幻境的通道,几人为求保命,便纷纷逃了进来。

    这蜃龙珠也和诛天铠一般都是前古地皇祖龙时代的遗宝,只因道法失传,难以发挥个中巧妙。赫连佩玉得了这蜃龙珠平时也不过以一缕意念进入其中,确保不被幻境所迷从而凝炼道心,这次不知深浅的轻易涉入登时迷途难返,沉溺到此方世间而不自知。

    他们原本都是天界生人,不同于**凡胎,进入幻境之后,便和天人族四镇将军魂魄相合,等到修罗族大举进犯,各自继承父业,坐到了侯伯之位。

    “你还有脸见我。”

    颜舜华一眼瞥见赫连佩玉,不由勃然大怒,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一记耳光抽到他白皙的面皮上,几个指印清晰可见。

    赫连佩玉呆了一呆,抚着脸颊苦笑道:“这里是修罗王驾前,人多眼杂,你先冷静一下,有什么怨气咱们回家再说。”

    “冷静?”颜舜华冷笑道:“他们害死我丈夫,你让我怎么冷静。你只管做你的修罗大将好了,我的事不用你管。”

    “大姐,你听我一句劝。天人族气数已尽,此时和修罗王作对只能是螳臂当车。”赫连佩玉轻叹口气,“你难道以为我愿意变节降敌,我为的是赫连家上下几百口老小和我账下的数万将士。”

    “好冠冕堂皇,”颜舜华怒极而笑,冷斥道:“天家带兵的将领都是你这样的贪生怕死之辈,无怪修罗王如此横恣,连这衣冠,这头发,都不得自主。”

    赫连佩玉面孔紫涨,讪讪地道:“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让你执意嫁给姓明的酸丁,整日里忠孝节义,哪懂得军国大计,岂不闻‘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我不管他大修罗王还是天家帝释,只要让我手握兵权,爵位不失,天崩地坼又能如何?”

    “好,总算说了些肺腑之言,赫连君侯只管求你的富贵,可别沾了我身上晦气。”

    两人在一旁争执不下,修罗战阵中号角齐鸣,千百辆战车鼓噪大进,修罗武卒披坚执锐紧随其后,一场攻城之战已经到了立见生死的关头。

    …………

    再一次从幻境中醒转,明钦发觉和庞子歆还以亲密的姿势搂在一起,修颀的娇躯软绵绵的贴合在身上,口鼻所及都是淡雅的芬芳。

    两人神念相合,目光接触升起心意相通的美妙感觉,庞子歆轻唔一声翻身坐了起来,抚了抚滚烫的脸蛋,眼眸中尽是醉人之意。

    “好险,总算回来了。”

    庞子歆目光闪烁,经过这一番亲密举止便是洒脱如她也难以装作若无其事。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庞韶蹑手蹑脚的向门里瞅了瞅,和闻声回望的庞子歆目光对个正着,她微微一怔,干笑道:“姐,你没事了。亚祭酒还没回来吗?”

    庞子歆心知方才那亲密的姿态定然落到了庞韶眼中,横了她一眼,淡然道:“我能有什么事。”

    “爸爸——”窈兮从庞韶身后露出脑瓜,有点心虚的笑道:“院子里有好多好多的小动物,可好玩了。”

第93章 菩提证果记

    庞子歆这次到衍息宫拜访赫连舜华,本是为了让庞韶以新的身份回到广鸣学宫修行,谁知赫连舜华为了寻找西河帅府几个天将以元神出窍进入蜃龙幻境当中,偏生出了岔子,迷不知返。

    明钦再度神游幻境,和修罗王斯骨鸦扎对战不敌,退回来的时候已是夜半更深,对于如何使赫连舜华元神觉醒却是毫无头绪。

    “子歆姐,你可知道这蜃龙珠到底有何古怪,为什么亚祭酒他们进入幻境中都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虽然两次涉足幻境,明钦也是如在梦中,对于其中玄虚深觉不可理解。

    庞子歆黛眉微凝,沉吟道:“我也不太清楚。要说人有三魂七魄,三魂中只有地魂会进入幽冥轮回转世,天魂则以精气开谢,和草木相类,而寰宇中有三千大千世界,或许蜃龙珠中便藏着一个往生世界,舜华的元神进入之后便和往生遗魂精魄相合,而不自知。”

    “当然这只是我的揣想,宇宙之中奥妙无穷,仙家也不过寿元增长、眼界稍广,比凡人知道的多些罢了。”

    庞韶笑道:“这事倒也有趣的紧,可不正像一出《离魂记》吗?”

    “好了,今天已经很晚了,你们先去找个房间休息吧。舜华修为精深,相信元神觉醒只是迟早的问题。”

    庞子歆瞄见窈兮两眼惺忪的靠着明钦直打哈欠,不由莞尔一笑,“窈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别让她跟着咱们熬眼。”

    “我看她是白天玩累了才对。来,和姑姑睡觉去。”庞韶抿嘴一笑,上前揽抱起窈兮,瞅着庞子歆大有深意的道:“我就不在这里打扰你们了,不过姐姐你也悠着点,那可是我的肉身哦。”

    “去你的,鬼丫头。”庞子歆怔了一怔,小耳都红透了,啪的一掌打在她屁*股上。

    “哎哟,”庞韶咯咯笑道:“姐,你可别变着法占人家便宜哟。”

    眼见庞韶抱着窈兮上了楼,庞子歆怔怔的坐在软榻上想着心事,明钦轻咳一声,刚想问一问幻境中祭天金人留下的两卷书。

    庞子歆轻柔一叹,摆手道:“我也有些累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楼上左边第三间是我经常住的,打扫的很干净。”

    “哦,那你也早点休息。”

    “嗯。”

    …………

    明钦对赫连舜华的住处并不熟悉,便按着庞子歆的吩咐上了楼,找到她指的那间房子,隔壁透着些朦胧灯光,应该是庞韶睡在里面,自然不便打扰。

    打开房间的壁灯,明钦目光一扫,见屋里装潢典雅,陈设也十分考究,花团锦簇的屏风后面摆着一间绣床,他除了鞋子和衣而卧,被子上的薰香钻入鼻际,想到这些东西都是庞子歆用过的,不由心头一荡,升起一丝绮念。

    这几日往来奔波,难得有片刻清静,也许是修为精进的缘故,身上倒没有疲累之感,反而回想起这些奇异的经历,又挂念着远在天女门的荆眉妩,翻开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过了片刻,干脆坐了起来,打开那个黄色包裹,观看里面的两件物事。当时在幻境中匆匆一瞥,知道里面有一部贝叶经,因是焚文写就想要看懂还得找人请教。另一件便是那卷帛书了,上面写着‘证果记’,明钦好奇心起,便打了开来读起上面的文字。

    谁知这一看开头,竟是越看越奇,不觉过一个时辰,才看了三分之一。

    原来这证果记的著者不是别人,正是那祭天金人的真身,佛陀十大弟子中号称解空第一的须菩提。

    须菩提原是天竺舍卫国婆罗门之人,智慧过人,嗔恨炽盛,后来投入佛陀门下,得须陀洹果,复证阿罗汉果。

    佛陀灭度以后,佛教在天竺渐渐衰微,十大弟子游历四方,广传佛法。

    当时中夏正是战国争雄,祖龙和四灵全都谋求神通制霸,佛学并不引人注意,往往和黄老道家混为一谈,因此古史上往往佛老并称。及至祖龙混一宇内,又究心于长生不老之术,也曾向佛陀诸弟子虚席问道,结果龃龉难合,将诸尊者之像铸成金人,则非意料之中了。

    须菩提在十大弟子中称作解空第一,主要原因便是他得到佛陀《金刚经》的真传,这部经典肇开中土禅宗,意义非凡。

    佛陀曾在《金刚经》中预言,他在灭度五百年以后,有人能够听闻此经立生实信,得到真传。因此须菩提等人离开祖龙帝之后,便分道扬鏣,他便隐居在西牛贺洲灵台方寸山,斜月七星洞,一边修行,一边等候佛陀的传人。

    至于之后的种种故事因缘于一位人道贤者所著的一部大书而被中夏凡人大为熟知,这也正是明钦倍感惊奇的地方。

    原来须菩提说的佛陀真传不是别人,正是妖族七圣中赫赫有名的齐天大圣孙悟空。

    《西游记》中的菩提祖师是一个谜团丛丛的人物,引得后人揣测纷纷。吴先生虽然提过菩提祖师名叫须菩提,但是太多人觉得须菩提虽然是佛陀十大弟子,好像离菩提祖师还有点距离。如此南辕北辙的揣测下去,就难怪疑窦丛生了。

    其实吴先生根据故老相传的故事敷衍成书,许多事涉及秘闻,便不得不自我释疑,有些模糊之处自是毫不奇怪的。

    不管是中土自生的儒、墨、道、法,还是后来的佛、回、耶,往往都是相互斗争,又相互吸取,佛道之争在中土延续上千年,然而佛教初传却以黄老之名潜滋暗长,佛徒也被称作道士,之后耶教着儒家衣冠,祭拜天地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因此须菩提起初在毫无佛教根基的西牛贺洲传授佛法也不得不借重道教,当时孙悟空为求长生之道飘洋过海求道十几年投入门下,祖师说我教你请仙扶鸾、问卜揲著、休粮守谷、戒语持斋、烧茅打鼎、炼石服乳种种道家习见法门,孙悟空一概不学,祖师也不以为忤,可见他的真本事确实不在这里了。

    而祖师的真传便是佛陀传下的《金刚经》空相之道,而他教给孙悟空的也只是这一部《金刚经》,至于七十二变、筋斗云什么的不过是顾及影响,巧为说辞的障眼法罢了。

    明钦看到这里恍然大悟,《金刚经》此后在中夏大为流通,有鸠摩罗什大师的译本素称精妙,禅宗六祖慧能也是一听解悟便被五祖授与衣钵,和孙悟空的经历如出一辙。

    孙悟空能使如意金箍棒,重达一万三千五百斤,而道家并不以力强著称,这分明是佛家的龙象之力。

    佛陀有三十二相,八十种随形好,这便是七十二变的由来。

    佛陀在《金刚经》中说,我昔被歌利王害截肢体,刹那复原。而孙悟空刀劈不死,斧斫难伤,便是修成了佛家离相寂灭之道。

    孙悟空不辞万难寻求长生之道,最后因缘得祖师传授真道,但回到花果山仍然被地府勾魂。原因便是祖师传的《金刚经》空相之道,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无寿者相可不就是长生了吗,但是地府勾魂并不看你修为境界,佛陀尚且八十岁灭度,其中缘由涉及佛道之争,本是很难说清楚的。

    俗传祖师对孙悟空居心叵测,譬如赶山下时料定他必会闯祸,并勒令他不准说出师门渊源。大约只是不读书的人望空悬揣,恶意度人罢了。祖师在道家强势下传授佛门衣钵,自然须小心谨慎,况且门下弟子数千,众望所归如北宗神秀的定然不少,观六祖慧能得传衣钵后在荒山隐姓埋名许多年躲避迫害孙悟空的境遇便可想而知。

    出家人自来没有姓氏,佛法东传起初许多高僧如竺法兰、支道林等都是以国名为姓,祖师让悟空姓孙又说是子系的意思,爱护的心思是不言而喻了。

    一来是《金刚经》中佛陀早有预言,祖师在西洲传道多年都无有问他学真本事,心有苦闷可想而知,二来悟空和祖师性情相仿,根性也相似,悟空是天生石猴,没修行前几乎已没有我相、人相、众生相,惟独执意求长生,未放下寿者相,最后只修了个离相之法,未入空相之道。

    至悟空大闹天宫时已经三百多岁,修行有成,且在世间混迹多年,绝非少不更事的顽劣之徒,之所以龙宫求宝、大闹地府全是因为修行的空相之道,并没有我见、人见、众生见,与道家的尊卑贵贱之说素不相能。

    若说祖师料定他必会闯祸,那也只是因为他修行的空相道不能被世俗,包括那些道貌岸然的天神所接受的缘故。

    祖师说我传你一个筋斗云,腾云之前先翻个筋斗,勿宁说我先教你栽个根头。个中禅机着实耐人寻味。

第94章 天宫旧事

    悟空果然谨遵叮嘱,绝口不提师承渊源,对人只宣称是天生圣人。

    他在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占山为王,收伏了七十二洞妖王,又结义六大魔头,声势浩大,惊动天庭。

    古话说,‘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必是政治败坏已极、不能自振方至于和强寇曲意媾和,不图三界至尊的玉帝也出此下策,李天王父子一战不能胜,便屡派天使下旨招安,便是悟空狮子大开口到齐天大圣这样的尊号也毫无疑辞,可笑玉帝和金星在凌霄宝殿上还说些有爵无禄,收容管教的体面话,自欺欺人。

    当然天庭众仙虽然贪图逸乐、败絮其中,一旦关系到自身地位却个个精明强干,算盘打的叮当响。悟空修为有成,自视甚高,上天做官本是颇想有所作为。

    初次上天掌管御马监,《西游记》说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官,唤作弼马温,其实也是讹传。古来掌管车马的一般是太仆寺,长官称作太仆,位居九卿之一,官阶并不小,也从来没有弼马温这么个不伦不类的称呼。

    事实上弼马温并非悟空的官衔而是绰号,‘弼’便是辅佐的意思,‘马’指的是大司马大将军,所以悟空的官衔应该是太仆寺卿兼弼马参戎,原是三界大元帅李天王麾下一员副将。

    之所以被称作弼马温,却是因为温谐音‘瘟’,《马经》上说在马棚中养猴子可以辟马瘟,悟空在任职其间,克尽职守,御马监有天闲、内厩、外厩三个马区,因政务积弊,有很多骏马淹抑其中,悟空大为不平,意欲有所革新,触动天界权贵利益,因之大加贬损,谬误流传以至于失其真实。

    悟空在天宫受人排抑愤而反下仙界,玉帝派李天王征讨不过,许以虚衔高位,却于此时已埋下杀机。

    悟空大喜过望,反倒对玉帝心生感激,以为此番大权在握,定可兴利除弊,因之便中了玉帝的圈套。

    此后玉帝指派他看守蟠桃园,不久召开瑶池会,相传悟空偷吃蟠桃、御酒,大闹仙会,又偷了太上老君九转金丹,犯下弥天大罪。

    细加考究起来,都是不实之辞,莫须有之罪,使悟空衔冤受屈,千年莫白,可不哀哉。

    试想蟠桃园有桃树三千六百株,桃分三类,有三千年、六千年、九千年一熟,增寿若干。各一千二百株,悟空就算一天偷吃一棵桃树,要吃光这园中的大桃也得整整三年半。而他执掌蟠桃园不足半年,到了七仙女入园摘桃,一个大桃都摘不到,天下岂有这么笨的贼?

    可见蟠桃园中的蟠桃必是早就被人中饱私囊,到了盛会在即,无法搪塞,便欺他人生,聊以塞责罢了。

    况且这蟠桃偌大神异,普天神将莫不趋之若鹜,假如悟空真得偷蟠桃,盗仙丹,一发吃下,莫说他会不会爆体而亡,即便他能够消化,好比将普天神仙的俸禄聚敛到一个人囊中,必是天界首富无疑。

    而悟空的战绩实在平平无奇,连个二郎神都打不过,其他神仙是真脓包还是假出力暂且不说,西天路上多魔多难,悟空假若真的包揽了一界瑶池会的仙品,修为理当突飞猛进,即便达不到成佛作祖的层次,没道理连一些湿生卵化任人骑乘的呆妖都斗不过。

    而悟空在五庄观偷吃人参果后遭两道童百般谩骂竟尔愤然推倒了人参果树,颇显得小题大做,细究根细却是悟空偷了三个,一个入土而化,被冤枉偷了四个,百口莫辩,想他如此举动未必不是触动旧事,难以申说的缘故。

    且玉帝派下十万天兵大动干戈,奇的是这里面不仅有李天王等军方将领,连些普天星宿,值日神将都派了出去,颇有让他们趁机泄愤的意思,迥非行兵部划之道,而这些天将也十分乖觉,大都出工不出力,竟引得悟空大闹天宫方止。

    此后悟空终被擒捉,刀斩不死,斧斫难伤,雷劈电击全都无效,被太上老君放进八卦炉中炼了七七四十九日。不但未死,反修成火眼金睛、金刚之躯,老君支吾说是偷蟠桃、盗仙丹的缘故,其实却大谬不然。

    八卦炉中烧的是三昧真火,又有太上老君亲自掌炉,谁能躲得过?况悟空区区一地仙修为,当此之时自是必死无疑,之所以不死者乃是因为修炼佛法,得以涅槃重生,所谓金刚之躯岂不正是修习《金刚经》空相之道的缘故。

    至于火眼金睛便是佛家的法眼,佛家有十眼,肉眼:凡人之眼。天眼:可见众生之心。慧眼:见众生之根。法眼:见诸法空相;佛眼:可见十方。智眼:可见诸法。光明眼:见佛之光明。出生死眼:可见涅槃。无碍眼:见一切无障碍。普眼:见普遍之法界。

    悟空能分辨妖邪,可见已看破诸法空相,《金刚经》得以大成。

    至此玉帝、老君才十分尴尬的发现悟空并非如他所说的天生圣人,而是不折不扣的佛门弟子,延请如来佛祖前来收伏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须菩提天生慧眼,按照佛陀的预言传下金刚经后便息迹于世间,《证果记》中对这一段经历说的也颇为简略,不过既然知道了孙悟空的师承渊源,后面的事情便不难推知了。

    之后的许多篇幅便是讲他对《金刚经》的体悟,其实世间第一等的经典往往没有故意藏匿不肯示人的地方,只是凡人根性不同,又受环境濡染,难以明心见性,若是没有特别的机缘,很难悟入个中玄妙,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老子这话说的最是深切著明。

    《金刚经》神妙精微,本是极为考验利根的大乘佛典,北宗神秀是禅宗五祖弘忍大师门下公认的上座,作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仍是差了一筹。可见解悟之难。

    现在有佛陀坐下解空第一的须菩提亲为叙说,自然是事半功倍。明钦修习的《神游经》颇有离幻色彩,‘太阴炼形术’和佛家法相也多有可以相互参证的地方,他翻阅着《证果记》且观且思,如获至宝,一直到天色蒙蒙亮才迷迷糊糊的睡着。

    …………

    早上醒来的时候便看到窈兮趴在床头支着巧俏的下巴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

    “小丫头昨晚累的跟懒猫似的,今天起的倒早。”明钦眯了眯眼,一挺身跳下绣床,笑道:“饿了吧,爸爸带你下楼吃饭。”

    “爸爸,我打了热水了。”

    窈兮嘻笑着挽起袖管,从床边的脸盆里捞起一条湿漉漉的毛巾,使劲儿拧了两把喜滋滋地递到明钦面前,小脸上满是殷勤的神色。

    “窈儿真是聪明能干。”

    明钦由衷的赞了一句,在脸上抹了一把,俯身抱她起来,边走边笑道:“今天想去哪玩?”

    窈兮小脸一红,支吾道:“没关系了,窈儿不是贪玩的小孩。”

第95章 前途尚远

    正厅中。

    庞子歆斜倚在软榻上摩挲着‘蜃龙珠’若有所思,听到楼梯上传来明钦的脚步声,仰起俏脸嫣然一笑,理着裙摆站了起来,“我让明鸾到街上买了些早餐,子歆姐不怎么会做饭,只好委屈你们将就一顿了。”

    “哪里。”明钦笑了笑,随着庞子歆来到客厅,庞韶先已坐在桌边埋头大嚼,看到窈兮笑眯眯的招手道:“窈儿,到姑姑身边来。”

    明鸾听到动静,将热煨在灶上的米粥、豆饼端了出来,淡淡道:“我都热好了。”

    明钦连忙称谢,算起来也有一二日没有进食,虽说修行之人气息绵长,大都懂得辟谷之道,不过饮食在温饱之余能成为文化,作为一种享受也是不可或缺的。

    明钦吃了一个豆饼,见庞子歆坐在一旁笑吟吟地盯着他看,脸上一热,“子歆姐,你吃过了吗?”

    庞子歆轻嗯了一声,浅笑道:“你吃你的,不必管我。”

    庞韶将窈儿抱在膝盖上,捏着汤勺慢条斯理的喂着她吃,抬眼瞅见两人神情古怪,不由抿嘴一笑,感叹着摇了摇头。

    “姑姑你笑什么,是不是窈儿吃太多了?”窈兮红着小脸忸怩的问。

    庞韶微微一怔回过神来,忙道:“不是,不是。多吃点才能长身体呀,窈儿来吃块豆饼吧。”

    “子歆姐,你可还记得那祭天金人凭空消失的时候留下了一个黄色包裹,里面藏着两卷书。我昨晚看了一下,发觉很有几分意思。”

    明钦将贝叶经和证果记拿了出来,庞子歆是道门前辈,在结识不长的时间里却对他助益很大,投桃报李也不该有私匿之心。

    “哦?我看看。”

    庞子歆笑着接了过去,随手翻看起来,面容上笑意不减,时而露出沉思之色。

    一顿饭吃完,庞韶将窈兮放下来伸个懒腰询问道:“姐,亚祭酒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呀?”

    “说不准。”庞子歆随口道。

    “那我们的事情也只能拖着咯?”庞韶一脸懊恼。

    “受人之托,便应当忠人之事。才不过一天而已,你着急什么。”庞子歆轻吁口气,折起布帛,沉吟道:“若是舜华长久不能回返,我自会另想办法。”

    庞韶撇撇嘴道:“可是呆在这里闷都闷死了,窈儿,跟姑姑上外面玩吧。”

    窈兮眼眸一亮,迟疑道:“爸爸呢?”

    “你这小没良心的,打心眼里就知道爸爸。”庞韶笑骂一声,盯着明钦粗里粗气的道:“喂,你来不来?”

    庞子歆打断道:“钦之不能去。我和他还有事情要谈。你带着窈儿也别跑远了,更不可惹事生非。”

    庞韶叫屈道:“我是那样的人吗?姐,你可越来越唠叨了。”

    “什么?”

    “好,你是大姐你最大,什么都听你的便是。”

    见庞子歆脸色不对,庞韶也不敢再胡搅蛮缠,抱起窈兮一阵风似的冲出门去。

    庞子歆怔了半晌,失笑道:“我是不是真的老了,人都说人老话多,是挺惹人厌的。”

    不知是否神念相合的后遗症,庞子歆的莫名伤感让明钦心头也蒙上阴翳,暗吃了一惊,忙道:“庞韶是言者无心,子歆姐无须过于当真。我家妩儿姐平时也喜欢在我耳边说些有的没的,殷殷眷顾,思之难忘。实在是不如此不足以尽其深情也。”

    “不说这些了。”庞子歆赧然一笑,抚着帛书斟酌道:“这‘证果记’里所说的虽然涉及隐晦,我倒也颇有耳闻。孙悟空自恃雄强,妄想以一己之力翻天覆地,偷蟠桃、盗仙丹固然多有诬罔之辞,众口铄金也有他咎由自取之处。”

    “不论天上地下,与孙悟空抱负相似,雄略相当的大有人在,此事足可为人鉴戒。至于这梵文贝叶经和须菩提详释《金刚经》个中微妙的证果记,确是无价真金,你定要好生参悟,在修行上进益非浅。”

    明钦点头道:“子歆姐所言甚是。”

    “钦之,你可不要以为我这是无的放矢。”庞子歆轻柔一叹,目光中露出复杂难明的神色,“你得到月老传承,又怀携梦神道书,此等机缘平心而论并不在孙大圣之下。但你要知道升天之道步步艰险,一蹶不振的大有人在。孙大圣若非始终得佛家护持,怎么会反天之后只被圈禁了五百年,还能修成证果呢。”

    “前时我已跟你提过月老一名的来历。想他在太古时便位居天官冢宰,执掌阴阳,本是皇天神王储君的有力人选。只因皇天失位,四象天尊各以强力攘夺,战火播乱三界。大同之说从此成为泡影。”

    “仅就这执掌婚姻一职来说,也是非同小可。一举一动莫不关系万族气运,世家升沉。丝毫轻慢不得。你虽是得了月老传承,但还声名不显,想要真正主宰婚姻,甚至阴阳幻化之道可还远得很呢?”

    明钦默然点头,自从梦境中一遇月宫天子,他也逐渐察觉到月老之职远非世人想像的那么容易。红线系足,缘定三生,似乎也并非人人都能想望。神职都是因人而设,如若职司不能合乎情理、使人信服,又何来香火信仰呢?

    “子歆姐,你可知道婚姻簿的事?月老虽然给了我软红丝,却未曾提过婚姻簿,岂不是无所凭借?”

    庞子歆轻啮娇唇,摇头道:“要说这‘婚姻簿’真是个神秘的东西,和幽冥‘生死簿’合称‘天机地策’,象征天缘冥威、不可更改。个中详细旁人真难说的清楚。我和月老相交多年,一直到他转世历劫都没舍得让我看一眼,真是可恨的很呢?”

    明钦见她神情怅惘,不由心头一软,“若是来日我拿到婚姻簿,一定让子歆姐了此夙愿。”

    “此言当真?”庞子歆笑吟吟地问。

    “君子一言,绝无更改。”明钦心道她定是想看看那‘婚姻簿’上如何写的自己,以往月老太过神秘若非古史上只言片语,世人几乎不知道有这号神仙,既然要凡人信服,一味故作高深也未必有用。

    “钦之你千金一诺,姐姐可认真了。”庞子歆高兴了一会儿,轻柔一叹,“或许这中间真的关系到天道机密,姐也不能为了一时之快让你泄露天机,遭遇天罚。太上忘情,天神无私,我又怎会不明白。”

    明钦苦笑道:“问题是这婚姻簿到底藏在何处呢?”

    “既然知道婚姻簿如此要紧,月老定然不会胡乱处置,致其落入歹人手中。”庞子歆轻哼道:“若我所料不错,此簿的下落定然跟孟家姐妹脱不了干系。”

    明钦暗暗点头,这一路飞升颇遇到几个和月老大有关系的人,苏梨落父亲苏湛威和月老交情不错,因之颇有来往。商妙妍则是男女之情,庞子歆大约是朋友之交,相较起来还是未曾谋面的孟家姐妹更为亲厚,不过她们远在地府,即便知道婚姻簿的下落也未必会轻易告人。

第96章 天道迷雾

    “钦之,你虽然修道多年,颇有根基。但这仙界事务和下方多有不同。你若要执掌婚姻,须得先晓习天人之事,否则定然事倍功半,举步惟艰。”

    庞子歆整理着思绪,娓娓说道:“自古三界大劫必是从仙界开始,仙界欣欣向荣,则万方自然安定。自从盘古巨神开天辟地,鸿钧老祖执掌天道,盛衰转会之数屡试不爽。到了今时今日,确实已经是法令弛坏,天威不存,妖族大圣起而问鼎仙界亦是势所必然。”

    “像孙大圣那样想要取玉帝而代之的绝非异数,但是最终不过落个惨淡收场,既不是因为他本领不够大,也不是因为天庭气运胜强,而是他以一个下界妖猴初登仙界,恩信未著,又不懂天人之事,遽而想要翻天覆地求于一逞,稍明天数的人都知道是必败无疑。”

    “自从人族代兴,只要人道不失,三界之内总会诞生英才俊杰,况且天庭积威万载,英挺智能之士大有人在,洞烛积弊的神仙也不乏其人,然而想要扭转衰运,却不是一二个自恃伟力的险人兴风作浪一番便可以成事的。”

    “今日天庭的事势固然不仅仅是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月老转世历劫的因由我也能猜知一二。虽说大丈夫不可郁郁久居人下,我也不希望你仗着神通特异、行险侥幸以致于误入歧途。”

    明钦料不到庞子歆一口气说了这么许多话,心知月绝书之所以大为天人攘夺,定然藏着深不可测的能量,无怪庞子歆这么苦口婆心,深恐他行差踏错。细想来她这番担忧也不无道理,相传软红丝足上一系便婚姻有份,假如传言不谬,若以好恶为之或被利益所使,势必会乱点鸳鸯,干系不轻。

    “子歆姐你放心。找不到婚姻簿以前我是绝不会给人乱系红绳的。”

    “你明白我的意思便好。”庞子歆轻吁口气,沉思道:“婚姻簿和生死簿之所以这么要紧,便是因为它们代表着天道威严,尤其是‘婚姻簿’权柄之重连神仙也难以置身事外,玉帝都不能插手改易。世常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真是极为要紧的。”

    明钦疑惑道:“子歆姐,你说姻缘真是前定的吗?若说是天定的,又是谁代表天来定的?”

    庞子歆道:“不瞒你说,这个问题我早前也想过。后来还特地找月老证实过。我也想知道这姻缘是如何天定的?婚姻簿又是如何一个神奇的法宝?”

    “哦,那月老又是如何说的?”明钦好奇地问。

    “不可否认这世上有一些先天的法宝,暗藏着天地玄机,譬如龙马河图、玄龟洛书。我想这婚姻簿也是其中之一吧。但这婚姻簿还只是其中一个因素,自从佛教东传,玉帝援引六道轮回,大讲因果报应,宿世因缘也是一个因素。”

    庞子歆忖思着道:“还有一个便是月老的赤绳了。婚姻簿虽可以订分,还须赤绳化性,这赤绳牵合两人,可以使情性互通,久而偕合。若是赤绳不能挽合的,便是夫妻缘尽,世间也往往有之。”

    “这话大有道理。古人说‘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想来婚姻一事也未尝不是如此。”

    明钦心头转念,忽然想起软红丝倒在谭凝紫梦中系过一次,若依庞子歆的说法,软红丝可以化性,不知会否出现一些奇妙的变化。

    “想什么呢?”庞子歆见明钦怔怔出神,慵懒的支着额头倚到桌子上,清媚的眸子微微一转,浅笑道:“说了这么许多话,有些累了呢?”

    明钦哑然笑道:“晚上没有睡好吗?反正也没人来,不如你去休息一下。”

    庞子歆白了他一眼,缓缓道:“自从三教订立封神榜,说的是仙道优于神道,众神各守职司,三清四御垂拱而已。谁知千载以下事情有大谬不然者,神道执掌三界秩序,是成是毁全在这一般天神身上,干系特重。而位居尊神的却是些截教妖邪,湿生卵化之辈纷纷高踞庙堂,只知道一味收刮香火,顺生逆死,天道尊严生生被败坏殆尽。”

    明钦失笑道:“恕我直言,子歆姐你不也是羽族之秀吗,我直当凡人鄙弃妖怪,为何你也对此颇有微词。”

    庞子歆轻声一叹,摇头道:“钦之,你可别被凡间那些糊涂书匠迷惑了。伏羲时龙马献河图,夏禹时玄龟献洛书,文王时凤凰衔丹诏,都是归化人道之意。是以凤凰、麒麟被人类称作祥瑞,只有西方貔貅恃强不服,时常侵扰人族。”

    “是以这人畜妖邪之分,原不在种类之上,你不见人族多少衣冠禽*兽,人头畜鸣之辈,我四灵中反而有文明祥和,彬彬礼仪之人。至于那截道中人都是通天教主为了张其势焰,封官许愿收买来的四灵不肖之徒,只看商纣王那样千古暴君尚能死后封神,可见一纸封神榜价值几何?”

    “原本证成神道约有二途,一是自我修成,譬如忠孝节烈,言行有可称的,死后便可封神。一是香火信愿,得凡人供养,亦可增大神力。”

    “下界家家供俸天地全神之尊位,事摄于四御,其余众神各享俸禄,不过例守其职而已。凡人寿禄之算各依善恶而定,神吏本不能福之祸之。如此可见方今天下造作庙宇,收受香火的神吏都是贪渎的蠹神,收受香火而不之佑,是欺人,收受香火而降福,是欺天。更有甚者恫吓百姓,逼取供信,与强盗有什么分别?”

    “这些截道蠹吏在天界结党营私,卖官鬻爵,信徒遍布天下,恶业通于天而无人可治,这样的天道不是很可悲吗?”

    明钦呆了半晌,喟然长叹道:“原来这些截教神徒如此不堪,这就无怪下界屡次被夷狄蹂*躏,生灵涂炭了。想来都是一丘之貉,夷狄君长对他们的供俸只怕还要优裕许多。”

    “如今仙界虽然是腐秽不堪,但上面三清四御因循苟且,便是神通广大如妖族七圣都难以憾动。元始天尊的徒孙李天王父子在军中势力雄厚,通天教主的截道神徒铁板一块,四大天王则是军中仅次于李天王的存在。太上老君的四大天师则素得玉帝信重,俨然台阁一般。”

    庞子歆随口漫谈,对天宫局势如数家珍,“四御中青华帝君,是东王公的养子,二郎神的大哥。勾陈上帝、长生大帝、紫微大帝也都是三清门人弟子,玉帝则有老君、王母撑腰,再加上八部天龙、二十诸天,种种势力错综复杂,无非为了权力倾轧。这样的事势便是二十个美猴王也无计于事,所谓的大闹天宫真的只是场猴戏罢了。”

第97章 不速之客

    仙界天神自以为统御万方,高高在上。孰不知凡人也并非一味信奉,不过是将神仙看得比凡间官员高级了几分。凡人固然希望神明正直无私,不然则可以利驭,哪会真的被庄严表像唬住呢?

    仙家的器用之物自然比凡间高明了万倍,吃的是琼浆玉液,穿的是宝绡天衣,住的是琼楼玉宇,出行有仙车代步,须臾万里,朝发夕至。

    古人说“仓禀实而知礼仪,衣食足而知荣辱”,前者仙界都已粗备,之所以礼仪昌明迟而未至,倒不是这话有根本问题,而是由此及彼还需要很多的英睿智能之士起而感召。

    明钦听庞子歆谈及天庭政务,知道她已有一番定见,虽不能说尽善尽美,倒也很受启发。

    政治之败坏,皆因从政者尽将做官当作衣食之道、欲利之途,天上地下,无处不然,而政治每为中夏之纲统,政治坏则无处不坏,古今多少王朝倾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无非是将政治作为攫取财富的手段,搜刮越狠,倒的越快。

    而君主往往是纲统的枢要,中夏传承数千年,王朝更替如同家常便饭,流风善政也并非全不嘉美,不过一经众手加上岁月迁延便难免弊坏,许多监察手段形同虚设。

    很大原因也是凡人能力有限,人亡政息,不可避免。神仙寿元精力胜人百倍,视听明睿也非凡人可及,然而还不能普化天下,使众生仰伏,大概纯是一辈截教妖徒窃居高位,私心太重,弃聪用瞽、弃明用盲,真是截磔之不足以赎其罪。

    一阵叮铛铜铃声从门外传来,两人止住话声,去门口观看形影珠。

    形影珠本是一双,一颗置在门外,一颗放在正厅,若有人出现在门外,便会投影到珠子里,形影相照,丝毫不爽,坐在屋里便能看得一清二楚。

    “应该不会是乐乐吧,我记得大门没有锁?”庞子歆小声嘀咕着,赫连舜华迟迟未能醒转,这时候若有客人上门可有些麻烦。

    形影珠放在门后的几案上,有鹅蛋般大小,光滑细润。庞子歆拿开蒙在上面的锦帕,碧油油的珠子里果然现出一个人影,明钦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不由轻咦一声,“怎么是他?”

    看那人影是一个锦袍老者,须发虽已半白,却打理的油头粉面,两手捧着一大束鲜花,不时整理着一丝不乱的发鬓。

    这人庞子歆却也认得,竟然是蜃龙幻境中前去小孤山抢夺博浪椎的修罗国师黎汉章。还真是冤家路窄,看这打扮莫不是追求赫连舜华来的?

    庞子歆莞尔笑道:“这人我也听说过,帝经学院一位次长,名头着实不小。不管他目的何在,舜华现在不能让人打扰,你想办法打发他走吧。”

    明钦奇道:“帝经学院是学什么的?很厉害吗?”

    庞子歆面露怪异之色,忍着笑道:“帝经学院顾名思义便是研究帝王经学的。三界中有帝王之尊之名的当然要数三清四御了。这个学院便是专门研究他们的著作的,不过主要还是玉帝的《昊崇大上经》,另外还有一部《马经》,三界尽知‘弼马温’这名号便是玉帝从马经中摘出来的,据说这马经是用吐火罗文写成的,放眼三界也没有几个人能看懂。”

    “当年宋公明聚义梁山,那金毛犬段景住从西域来投,此人生的金发碧眼,善于相马,据他说这马经便是他祖上传下来的。宋公明倒是没怎么看重,料理马匹的有紫髯伯皇甫端,这个段景住大概也没有十分本事,一百单八将中垫底的就是他。”

    “谁知这马经辗转落到玉帝手中,便成了无价之宝。三界尽知他的《昊崇大上经》便是从此经中脱胎而来,如今仙界从上到下无人不读这两种书,当然原本太过精深,一般人是读不懂的,现在有四大天师的讲本,虽是枯燥无味了些,不过想在天庭做官不读是不行的。”

    明钦恍然道:“哦,我明白了。原来这两书便是下界的帝王御制书呀,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庞子歆摇头叹道:“帝王御制诗总还不至于读坏脑子。罢了,你快去打发他走吧。”

    听着门外的铜铃叮啷声不绝于耳,明钦轻笑着点点头,大步走出房门。

    “你是?”眼见宅子里走出一个俊俏男子,黎汉章一阵错愕,随即露出恍然之色,伸手笑道:“你是赫连祭酒的兄弟吧,鄙人黎汉章,忝为帝经学院次长,请多关照。”他早听说赫连舜华出身天庭望族,下面还有一弟一妹,因之便自作聪明的介绍开来。

    明钦淡淡瞅他一眼,挥手掸了掸身上尘土,也不否认,“泰西礼节就免了吧,不知黎次长上门有何贵干?”

    黎汉章不以为意,笑容可掬的道:“鄙人是来邀请赫连祭酒参加我院新生的入学典礼,请问令姐在家吗,详细事宜我想跟她当面谈谈。”说着身子一侧便想从明钦身旁溜过。

    “慢来。”明钦连忙伸手一拦,啼笑皆非的道:“真是不巧,我姐正在休息,你的事我会转告给他的,不过她最近可能没空,你还是去请别的祭酒吧。”

    广鸣学宫大祭酒只有一个,亚祭酒却有七八个之多,赫连舜华主管事务和帝经学院也没什么关系,这黎汉章如此热切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黎汉章看了下天色,诧异地道:“这个时候还在休息,莫非舜华祭酒身体有何不适?咱们修道之人寻常不生病,一旦生起病来可是非同小可。赫连兄弟你年轻识浅,鄙人精通歧黄之术,不如让我进去看看,免得耽搁了你姐的病情。”

    “不必了。”明钦没想到此人这般难缠,黑着脸道:“我姐已经睡下了。你不是研究马经的吗,懂个屁的歧黄之术,你要再不走,我可赶人了。”

    黎汉章眼皮一翻,老神在在地道:“小道友,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马经是什么?是我昊天玉帝钦定的圣经,包罗万象,无所不能,比之什么歧黄医道、中夏糟粕不知强了多少,你难道在怀疑玉皇大帝的圣通慧眼吗?这话要是被有心人听了去,你姐还想不想在祭酒的位子上坐下去了。”

    “猪狗不如的东西。”明钦心头暗怒,冷冷道:“玉皇大帝是你爸爸?”

    黎汉章正色道:“不只,玉皇大帝胜过我亲爷爷,玉皇大帝万圣金安,句句是真言,统御万方,寿元无穷尽。”

    明钦呵呵一笑,让开道路挥手道:“那你进去吧。”

    “孺子可教也。小兄弟你还是很有前途的。如果想加入我帝经学院,研究无上妙道,改天可以到院里找我。”

    黎汉章捋着山羊胡子洋洋得意,心道:“小子想给我下绊子你还嫩了点。不过等老夫把赫连舜华追到手,咱们也算一家亲,看你还敢在我面前横眉竖眼的。”

    黎汉章心头狂打算盘,想起赫连舜华端庄清美的样貌陡觉得年轻数岁,脚下也轻飘飘起来,走不数步,耳听的明钦一声疾喝。

    “黎次长,小心。”

    “怎么?”黎汉章呆了一呆,一阵劲气泰山压顶般从后脑拍下,他脑袋只来得及转了半圈,便觉得两耳轰鸣一声,满眼金光灿烂,两个蒲扇般的物事在脑袋上猛得夹了一下,便不醒人事。

    “都让你小心了。”明钦收起凤凰金翅缓缓吐了口气。

第98章 他乡遇故知

    推寻往古,其实仙道并没有文武之别,孙武、吴起都有兵书传世,古人也常常把出将入相视为最高荣誉。

    由于皇朝对武人不信任,重文轻武的风气蔓延开来,文治固然衰靡不振,武功亦是乏善可陈。

    “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足证武风被鄙弃到何种程度。一个人可能才力有限,有所偏至,但偏至不可至于偏废,宋朝以后为防备藩镇割据压抑武风太甚,颓风所至屡被夷狄所乘,实在是很可哀的。

    异时又鄙弃文儒过甚,以粗鄙无文为美,文、武两道交相失之,礼仪之邦而无礼仪,衣冠之国而无衣冠,徒事于狂呼叫嚣不过一黔驴而已。

    现今仙界毕竟有文、武的分工,黎汉章作为帝经学院的次长,仙衔为教授,应该算宠遇了,不过他张口上帝、闭口玉皇,精魂是一点没有炼出,这个真人境实在虚得很。

    神道之中道、佛、儒三分天下,这文儒之道虽然不讲究攻城拔寨、辟易千军,对世间风气的影响却是极大的。不论佛、道两教如何风靡一世,读书人总是没有不读四书五经,圣贤之道的。

    纵观往古,儒学虽然也有衰微的时候,但又如月之圆缺,稍晦之后终会大放光明。

    “你怎么动起手来了?”庞子歆听到动静,推门一看黎汉章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明钦嘿笑道:“这是条赶不走的癞皮狗,子歆姐若是觉得这样不妥,那你来赶他吧。”

    “你准备怎么处置他?”庞子歆白了明钦一眼。

    “找个热闹的地方把他丢过去吧。”

    明钦摸着下巴微一沉吟,这老儿面皮甚厚,不过学宫这种地方往往讲个体面,若是让他丢个丑,自会有人收拾他。

    “小心一点儿。”庞子歆轻轻点头,心说:舜华也提过这姓黎的很是讨厌,仗着是帝经学院的次长经常上门纠缠,让他吃点苦头也好。

    明钦打量着黎汉章诡秘一笑,最近读了须菩提真传《金刚经》,其中离相之道对‘太阴炼形术”启发很大。明钦按着他头顶‘百会穴’,潜转炼形术的法门,一道真气狂涌而入,牵引的他浑身骨骼噼啪作响,肌肤上萦绕着一层淡淡青气,迅速扭曲变形起来,眨眼间变成了一条毛色驳杂的老黄狗。

    “不错,不错。”明钦摸着他毛绒绒的脑袋,满意的点头笑道:“这样就没人认出你了,好给黎次长留几分薄面。”

    衍息宫住的都是广鸣学宫极有分量的人物,亭台楼阁,栉比鳞次,青板大道上一尘不染,除了几个扫街力士坐在路边的石阶上休息,四望都是静悄悄的,只是偶尔从岔路口行过一辆甲光锃亮的仙车。

    明钦本想找个热闹的地方让黎汉章受人瞩目一番,一看宫中的仙民都甚是淡漠,家家都紧闭了门户,好在羽族天生神识敏锐,比之天眼通、天耳通也不遑多让,暗驭神识往四方一搜瞧,少不的一些饮食男女的勾当,有些门户上的门神也现出天神法相,出来驱赶。

    明钦一沾即走,不由啼笑皆非,倒是前边数十步外有处宅子,里面举行着一场宴会,聚了十多个年轻男女,是个热闹的所在。

    守卫的门神法相也强盛许多,明钦正踌蹰着要不要上前观看,却见门中不知起了什么争执,几个身形健壮的力士将一个青年捺倒在地,起脚猛踹。两个衣影蹁跹的少女慌忙上前阻拦,却哪里是那些凶神恶煞的力士对手。

    明钦心头一讶,识得这两女是沈荷裳和文竹,当日鱼龙舞沉潜到银河中,被西河天将拽上银鲨巨舰,苏梨落曾答允让沈家留在悬空岛,后来他撞见恶道三凶被带至仙界,便和沈家没什么联系了。

    他正要看个仔细,不料那门神法相挥舞着鞭锤大力驱赶他的神识,心头一恼,暗道:你这蠢神,门里恃强凌弱你不管,倒好意思来管我。

    古来著名的门神也不过那几位,寻常人家门户上张贴着不过有些符箓之效,招揽香火,看似金光闪耀也没有十分能耐。明钦修炼《神游经》十境八诀,慑虚为实的法相之能也懂得几分,神识一转摄出‘雷武瓮金椎’砰砰两响将门神法相砸的光焰潜消。

    几十步的距离须臾便至,明钦一眼瞅见道旁立着一个高大的垃圾筒,随手将老黄狗丢了进去,拍拍手扭身化作一只飞鸟落到院中。

    凤凰血裔目力极佳,他随便落到大树棵头,房中的情景一丝不落的投入眼中。

    这房间很是轩敞,中间摆着一张八仙桌,几个衣饰华贵的青年坐在主位上一脸轻傲之色,身边围了不少粗壮精悍的力士,神色不善。

    除了沈荷裳和文竹以外,沈怀璧也局促不安的坐在位子上,惴惴地道:“支……支公子,观博一时失言,还望你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

    “停手吧。”支祥麟捋了捋袖子,端起面前的杯子啜了一口,懒洋洋的摆摆手。

    力士得了吩咐才缓缓退开,两女连忙上前将鼻青脸肿的高观博搀扶起来,白净的衣袍满是黑糊糊的鞋印,看起来非常狼狈。

    一个脸上长满麻子的青年哂笑道:“沈怀璧,咱们支公子可是学宫大名鼎鼎的四公子之一,帝经学院的学子会次长,你一个下方土人,能够和咱们支公子坐到一张桌子上,这是多大的机缘,这姓高的这么不识抬举,便是支公子有心提携也难呢?”

    “是,是。”沈怀璧不迭声道歉:“公孙师哥教训的是。咱们初来乍到,没见过世面,还望支公子多多包涵。”

    “姓支的?莫非又是支通天的什么人?”明钦微微纳罕,暗道这支家的势力果然是无孔不入。

    支祥麟另一边的高瘦青年留着两撇鼠须,嘿笑着搭腔道:“沈怀璧,你也知道帝经学院在仙界的份量,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进得来的,支公子能准许你们兄妹俩入院,可是多少人梦都梦不来的。你难道不应该有所表示?”

    沈怀璧干咳一声,皱眉不语。他做了二十多年的纨绔子弟,养尊处优,享尽富贵。做梦都没想到一朝天崩地坼,沦落到这般田地。

    沈修能成了下界缉拿的要犯,这天界也远不如他想的好过,路上一波三折便沉疴难起了。二夫人叶芸湘倒有些胆识,刚到悬空岛住下,便找人打听天界的形势。得知要想在仙界重振门楣,还得让一双儿女入学宫,修习道法。因此变卖了一半家产,让两兄妹跟着来往仙界的商船前来求学。

    要说这红颜美人最是光彩夺目,仙界虽然不缺少美女,但多是经过一些‘刀圭术’修饰过的,这刀圭术虽不同于易容变形维持一时,比起天生丽质终是差了一筹。

    沈荷裳容貌极美,府学时便被同学津津乐道,只是家世显贵,身边又有高观博这样的护花使者,还不觉有什么麻烦,谁知一踏入学宫,便被这支祥麟垂涎三尺。

    支祥麟正是县尉支登天的儿子,两个左膀右臂公孙寿、西郭齐都是通家之好,三人在学宫中狼狈为奸,干过不少欺男霸女的勾当。今天设宴招待沈家兄妹,便是打定主意要迫他就犯的。

    高观博向来将沈荷裳视作禁*脔,三人旁敲侧击无非想要沈怀璧将两女拱手送上,高观博斥责了两句便引来一阵痛殴,才深觉形势不再,盯着三人又是愤怒又是畏惧。

    沈荷裳听三人言词猥鄙,霍的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道:“便是高观博有什么言语不当,你们也不能随便打人。哥,你还跟他们哆嗦什么,我就不信偌大一个学宫,能是他们说了算的。”

    “荷裳——不要胡说。”沈怀璧大吃一惊,向沈荷裳连递眼色。

    支祥麟轻拍手掌,色*眯*眯地道:“好,本公子就喜欢沈妹妹这样的烈性子,我对你可是倾慕已久,自问以我的家世也不会辱落了你。沈妹妹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沈怀璧忙道:“支公子如此垂爱沈某实在是受宠若惊,不过舍妹年纪尚小,这事似乎不必急于一时。”

    “小?不小呀,该大的地方都挺大的。”支祥麟嘿嘿猥笑,一双眼珠肆无忌惮的尽在沈荷裳胸*腹之地打转。

    “哥,咱们走。”沈荷裳面冷如冰,这个支祥麟让她打心眼儿里感到厌恶。

    “对,对,对,快走,快走。”高观博已被吓破了胆,巴不得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

    “走?你们能走到哪里去?”支祥麟冷笑道:“沈怀璧,你们可都是偷渡天界的土人,近日本县正专门搜捕你们这等人,若是没有本公子庇护,别说在学宫修行,整个天界都没有你们的容身之地。”

    公孙寿得意的道:“沈怀璧,你还不知道吧。支公子可是县尉大人的公子,没有将你们交到县上法办,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沈怀璧对支祥麟的背景早有耳闻,否则也不会倾心结交,若非他一心要霸占沈荷裳,甚至文竹也不放过,别的条件都好商量。沈怀璧过惯富贵生活,怎会不知道这些膏粱纨绔的德性,玩弄女人是家常便饭,玩腻了便弃如弊屣。嗫嚅道:“支公子,我们都是有仙民简的。”

第99章 仙籍难入

    支祥麟轻哼道:“花了不少钱吧,你们那些伪造的仙民简只能骗得了别人,如何骗得过我。”

    “可是……”沈怀璧一时语塞,这仙民简的确是叶湘芸花费重金办下来的,那人百般保证手续正当,绝无后顾之忧,不过现在支祥麟有心找茬,手续正规又如何?

    文竹一直冷眼旁观,自从在仙车上沈怀璧畏葸不前,眼睁睁看着她差点遭到草上飞的凌辱,她便知道沈怀璧临难苟免,不堪托付,今天之所以被支祥麟百般逼迫,也是他心存侥幸,妄想攀附支祥麟的权势进入帝经学院,一步登天,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又怪得谁来。

    “怀璧,荷裳可是你亲妹妹,行时叶伯母千叮万嘱难道你都忘在脑后了不成?”

    沈怀璧霍然醒悟,现今沈修能卧病不起,沈家的事可都是叶芸湘说了算,若是他让沈荷裳吃了亏,回去之后可不好交待。

    “支公子,这事你先容我回去考虑几天,舍妹年少固执,你总得让我开导开导。”

    支祥麟翘起大腿冷冷一笑,支家在地皇县一手遮天,他哪会将几个下界生人放在眼里,今天不过是想将几人驯顺了好任他摆布,吃到嘴里的肥肉还能让他溜走了,听说文竹还是沈怀璧的未婚妻,若是将她姑嫂两人放到一张床上,想想骨头都酥了几分。

    “支举,你用灵犀璧给县里缉察司举报一下,就说本公子拿住几个下界土人,他们偷上仙界,图谋不轨,让郑缉察过来提人。”

    郑缉察便是被支通天的魂煞侵夺了肉身那位,只是后来明钦又祭起‘锻魂塔’将支通天抽了去,这一节支家的人却并不知晓。

    一个面容阴鸷的力士高应了一声,掏出一块‘灵犀璧’兴灾乐祸的瞄着沈家兄妹,在上面摩挲片刻送出一缕真气。其他几个力士也大步抢上隐隐成合围之势堵住门户,四人武艺低微,自是插翅难飞,沈怀璧骑虎难下,抹着额头的细汗不知所措。

    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往往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即便是素有志节、意念坚定,到了危难关头,也可能失志动摇,一失足而成千古恨,何况是寻常的人呢?

    孟子说我善养吾浩然之气,道学家特讲慎独,都是将功夫用在平时。否则,一个素无根底的人到大是大非的关头遽而要求他取义成仁便很困难了。

    明钦从枝头上轻巧落下,摇身一变化作黎汉章的样子,上前敲了敲门。四人身陷险境,若是再牵延下去,还不知会做出什么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情来,在可能的情况下挽救一个人的尊严或许比挽救他的生命更重要一点。

    “少爷——”听到敲门声,几个力士面面相觑,等着支祥麟示下。

    “二叔不该来这么快吧。”支祥麟惊异不定,摆手道:“去,看看是什么人?”

    支举沉着脸大步流星赶到上去,将大门拉开一条细缝,探出脑袋瞅了瞅,“你找谁?”

    明钦看他这般谨慎,扭头笑了笑,正在支举不明所以的当儿,凤凰金翅倏的伸展出来,蒲扇一般照着他当头一扇,浩大元力远非他所能抵挡,整个身躯立时像断线纸鸢一般倒撞回去将一将八仙桌压的四分五裂,上面的酒水顿时噼噼啪啪碎了一地。

    支祥麟几个狼狈的四散躲开,怒气冲冲地道:“什么人敢在本公子的地盘撒野?”

    “支公子稍安勿躁,我是来找人的。”明钦袖手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淡淡微笑。

    “你……黎次长,”支祥麟微微一怔,他是帝经学院的弟子,这黎汉章倒是不好得罪的,讪讪的拱拱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好说。”明钦笑道:“我和沈公子的母亲交情不错,这次他们来学宫读书,理当照应一二。不知支公子的宴会结束了没有,我还有些事体要跟他们交待,便不多搅扰了。”

    支祥麟面色一沉,帝经学院谁不知道黎汉章酷爱勾搭女弟子,此番竟然不顾支家的面子上门抢人,还真是色胆包天。

    “黎次长竟然跟一个下界土人也有交情,真是桃李遍天下呀。”

    “不敢,不敢。”明钦自不将支祥麟话中讥讽放在心上。心说:“这交情自然是有的,不过不是黎汉章罢了。”

    “黎次长,据我所知,沈家兄妹是偷入仙界的,若是被缉察司查证属实,便是你也包庇不得。”

    煮熟的鸭子眼看就这么飞了,支祥麟少有这种无可奈何的感觉,黎汉章能坐到帝经学院的次长,自然有些人脉,远非沈家兄妹那么好对付,此事看来得从长计议了,不过依支家的势力,想要绕过此人找几个下界土人的麻烦还不是什么难事。

    “这事便不劳支公子费心了。”

    明钦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摆摆手道:“告辞了。”

    “公子,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让他们走了。”支举揉着酸痛的臂膀,盯着几人扬长而去的身影,忿忿不平地道。

    支祥麟皱紧眉头冷笑道:“你带几个人给我小心盯着,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我就不信一个学院的次长能奈我何。”

    “公子放心。”支举爽利的答应一声,招唤了两个力士,步履匆匆的去了。

    …………

    沈怀璧战战兢兢的离开支家,又转了两个岔口,回头看看没什么人跟来,才长出了口气,千恩万谢地道:“此番多亏黎次长相救,次长真是我们兄妹的贵人呀。”

    明钦轻叹口气,这黎汉章也不是什么可靠的人,若让他们将冯京当作马凉,还不知会闹出什么意外,摇身一变,收起法身,又现了庞韶的模样。

    “我是明钦的朋友,化作黎汉章不过为了便宜行事,你们还是小心一些,今天的事最好别让任何人知道。”

    四人见他从一个半百老者须臾变成俊美少年,尽皆目瞪口呆,文竹凝起黛眉,眸中露出思索之色。

    沈怀璧恍然道:“原来公子是钦之的朋友,敢问公子如何称呼,钦之又现在何处呢?可否带我们见一见他?”

    明钦在银鲨巨舰上因着商妙妍的关系被西河天将苏梨落收作弟子,着实让沈家子弟歆羡万分,沈怀璧对明钦虽有些芥蒂,对他姐荆眉妩却是难以忘怀,加之又有同窗之谊,在这处处碰壁的关头听到故人消息总是要亲切几分。

    “在下姓庞。”明钦沉吟不语,大家初上仙界,处境都不怎么好,他对沈家的所为打心眼里也不以为然,不过沈、高之辈究竟没有很大过恶,看着同学一场的情面上也不好置之不理。

    他这里心头犯难,四人更是六神无主,跟着他亦步亦趋,走过一所宅院的时候,却听的大门咯吱打开,一个小女孩蹦蹦跳跳的跑了出来,扑到明钦身上娇声道:“爸爸——”

    “窈儿?”明钦笑着抱起窈兮,愕然道:“你从哪里跑出来的?”

    一个模样娇俏的翠衣小鬟慌忙从宅子里撵出来,望着窈兮扎到明钦怀里,不由瞪大了美目,吃吃道:“小小姐——,你是……”

    “我说窈儿这鬼精灵怎么一声不响的往外跑,敢情是看到熟人了。”

    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庞韶笑兮兮走下阁楼,淡淡瞄了沈家兄妹一眼,脸上也声色不动。

    “钦之——”

    四人料不到“明钦”如从天降,心中顿时滋味各别,沈怀璧喜出望外,“刚还向庞公子询问你的下落,想不到啊,这所宅子是你的吗?多日不见,钦之你可真是今非昔比呀。”

    庞韶眨眨眼睛,她为人冰雪聪明,心念转动,便猜出几分,不着痕迹的道:“宅子是庞兄的,我只是作客而已,怎么你们也进了学宫吗?”

    沈怀璧长叹一声,“今天被帝经学院一个什么支公了百般胁迫,若非庞公子出手相救,我们怕是凶多吉少了。”

    庞韶礼让道:“大家进屋叙谈吧,庞兄热忱好客,我和他倾盖如故,今日便越俎代庖,进些地主之谊吧。”

    “如此甚好。”沈怀璧巴不得他说这话,连连客套道:“庞公子请,钦之请。”

    庞韶是个自在惯的人,本身又家世显赫,底蕴深厚,虽不至于像支祥麟那样在衍息宫买座府宅,单租用这么一所宅院也花费不訾。她离开赫连舜华的住处,却是带着窈兮偷偷溜回这里,这衍息宫说小不小,说大也不算大,明钦正巧从这门前经过,让躲在阁楼上玩耍的窈兮瞅个正着。

    沈家如今一落千丈,说到重振门楣又谈何容易,沈怀璧免不得又拿出旧日呼朋唤友的手段,可是朋友因势利而聚,也必因势尽而散,就说支祥麟那样的显赫之辈又哪会跟他真心结交呢?

    沈怀璧显然未尽领悟,一看庞韶仪表不俗,料想必是出身富贵之家,便把种种愤懑不平的事情洪水倒泄般诉说起来。

    庞韶心思玲珑,再有意旁敲侧击便将几人的境遇摸的一清二楚。喟然道:“咱们既是同窗又是同乡,我对沈兄的遭际自是感同身受,无奈仙界便是如此,三十六天各有各的界域,下界之人若是无所凭借想要入个仙籍可比登天还难。”

    沈怀璧虚心问道:“不知钦之你可拿到仙篆了吗?”

    “那倒没有。”庞韶道:“我来仙界也没有多少时候,其实只要没人专门查证,有个仙民简也就足够了。”

    高观博一听这话顿觉平衡了几分,嘟囔道:“说了半天不是也没有仙籍嘛,整的自个好像成了真仙一般。”

第100章 另有打算

    “观博,你少说两句。”沈怀璧皱起眉头,暗暗腹诽,两人虽然是多年好友,但这高观博实在有点烂泥扶不上墙,没看老子现在都夹起尾巴做人,你这褪毛公鸡有什么好得瑟的。

    这次叶芸湘竭尽财力才将沈家兄妹送进学宫,对于高观博和文竹便爱莫能助了,他俩只是陪同而来的。

    庞韶摇了摇褶扇抿嘴笑道:“不知道高公子伤得重不重,庞兄这里有些专治跌打损伤的药膏,不如让翠小给你调治一下。”

    高观博轻哼一声,听她这么一说,身上不觉又疼痛起来,只是庞韶嘴上虽这么说,却坐的四平八稳一点也没有拿药的意思,他紫涨着面孔却不好意思开口相求。

    沈荷裳暗自摇头,轻叹道:“那就多谢庞公子了。”

    “沈小姐不必客气。”

    庞韶微微一笑,这才吩咐那翠衣小鬟拿了些药膏出来。

    虽然庞韶才是宅子的主人,可是她和明钦移易了肉身,明钦对这里毫不熟悉,坐在一旁反倒像个局外人。

    这情景落到沈家兄妹眼中不免觉得“明钦”太过熟络,哪有半点寄人篱下的落魄感觉。

    沈怀璧斟酌着道:“庞公子,听闻那支祥麟在广鸣学宫十分跋扈,这次我们得罪了他,可该如何是好?”

    明钦沉吟不语,这事依他看来既然斗不过最好一走了之,可是沈家兄妹入学不易,恐怕不会就此遁走。

    庞韶打个哈哈,随口道:“什么四公子不过是些小鱼小虾欺负你们面生罢了。只是你们有把柄在他手中,凡事躲着他点便是。”

    沈怀璧苦笑道:“这事确实怪我,异想天开的招惹这个支祥麟,搞得现在难以脱身。钦之说的虽有道理,只怕这祸事不是想躲便躲得开的。”

    文竹口唇微动欲言又止,踌蹰了片刻,轻声道:“明……明钦,现在沈家正在难处,你便看在……商夫人的面子上,帮沈家一把吧。”这短短两句话倒像费了她偌大力气,身子禁不住微微颤*抖。

    庞韶讶然的瞄了文竹一眼,她心思敏锐,分明感觉到文竹情绪有些不对,转见明钦脸色有些异样,暗道这两人莫非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关系。轻咳道:“办法也不是没有。惟今仙界很多府宅都招收仙仆,如果几位肯屈就的话,即便从此入了仙籍也不是难事。”

    四人各揣心事,这个办法他们早就听过,仙界有许多门庭显赫的仙宦之家,府中仆从如云不乏作奸犯科之流,天庭也无从纠查。不过这等于卖身为奴沈家兄妹自不愿行此下策。

    沈荷裳冷着脸道:“若是没有善法咱们便先回悬空岛再作打算。卖身为奴这算什么主意。”

    庞韶微微一愕,失笑道:“沈小姐误会了。三界之内还是有很多干净营生的,沈小姐莫非看不起这仙仆么,岂不知仙界自玉帝以下,无量数仙宦纷纷自我标榜为仙民仆役,人人皆可役使,实在是光彩的很呢。当然公*仆之外,也有私仆,作佣拿薪罢了,沈小姐想必是养尊处优惯了,一听这仆字便觉得是莫大耻辱。莫非忘了皇朝以前‘仆’还用作‘我’的谦称呢。”

    沈荷裳睁大美目,恨恨的道:“我哪知道你指的是什么?想不到你来仙界时间不长,门道倒摸出不少。这次家里只为我哥和我办了入学手续,文姐和高观博还没有安置,既是庞公子有些门路,便劳烦你们给他俩谋个差事吧。若是有什么需要打点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

    “这事好办。”庞韶笑道:“庞兄这里便少一个使唤佣人,不知文小姐肯否屈就。至于高公子嘛,衍息宫有许多聘任门卫的告示,我回头便给他引介一番。”

    “什么,你让我去看门守院?”高观博大为忿然,他生来锦衣玉食虽然没有什么真材实学却自视很高,从不将力役之事放在眼里。

    庞韶淡淡瞄他一眼,也不规劝,笑吟吟地道:“文小姐意下如何?相信那支祥麟还不敢到庞公子的家中拿人。”

    沈怀璧一听这话,当即应声道:“庞公子是我们的恩人,文竹在你这里作活我是两百个放心。文竹,我把灵犀璧留给你,若是有什么事情你直管和荷裳联系。”

    沈怀璧此行雄心万丈,目下虽受了点挫折却不甘心灰溜溜返回沈家。叶芸湘给兄妹两个准备了两块灵犀璧,考虑不可谓不周密,沈怀璧当即留给文竹一块,其实却是方便他遇有缓急好向庞韶求救。他虽是胆气薄弱,倒不失为八面玲珑的人。

    沈怀璧一锤定音,文竹轻柔一叹算是默认了。高观博对庞韶的提议不以为然,自也无人勉强。

    几人又闲叙了一会儿看看天色将晚,沈家兄妹才忧心忡忡的告辞而去。

    文竹孤零零的站在厅中,突然的冷落让她有些不适,前一刻还是坐上客,倏忽间便成了宅中仆,即便近日来的遭遇已让她沉静了许多,心绪也不免有些低落。

    庞韶招手将窈兮揽进怀中,指着文竹笑道:“窈儿,这位以后要叫文妈妈了。”

    文竹浑身一颤,眼泪止不住夺眶而出,一股刚拗之气冲上顶门,抢上两步起手便向庞韶面上掴去。

    庞韶唬了一跳,百忙中横扇一格,讶然道:“你这是做什么?”

    “明钦,你怎么能这样?我真是看错你了。”

    文竹自不是庞韶对手,手臂便扇子压的酸痛,气怒的狠盯着庞韶,俏目中如欲喷出火来。她分明听到窈兮管“庞韶”叫爸爸,“明钦”方才那话不啻是晴空霹雳,他只道“明钦”变着法将她骗来给庞公子玩弄,心头如何不恼。

    庞韶渐渐明白过来,哭笑不得的道:“明钦,你倒底跟人家什么关系呀,这河东狮子我可消受不起,你快来跟她解释清楚吧。窈儿,你看你爸爸多坏,尽在外面沾花惹草,简直坏透了。”

    明钦也是焦头烂额,讪讪地道:“文姐,这事说来话长,你能听我解释吗?”

    文竹心情渐渐平复,也察觉到可能冒失了,那日在仙车上和明钦有了肌肤之亲,回想起来每每柔肠百转,难以自处,此番故人重逢,这些委屈好似洪水决堤忍不住便发泄到他身上,谁知庞韶阴差阳错便当了替罪羔羊了。

    明钦忖思着将神游易魂的事简略说了一遍,歉然道:“这件事有些离奇,却是半点不假。你既然留了下来,早晚要让你知道。”

    文竹看看庞韶,又看看明钦,迟疑道:“你真的没有骗我?”

    明钦点头一笑,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文竹面红耳赤,使劲推了他一把,娇啐道:“去你的。”

    “雨过天睛了吗?”

    庞韶轻咳一声,缓缓道:“文小姐,易魂的事明钦已经讲明,我就不赘言了。你在我这里帮佣,我不会差你工钱,但是我希望你也要勤勤恳恳,不可恃宠而骄,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让翠小教你。她是我身边的人,完全可靠。”

    文竹方觉得云开雾散,心情敞亮了许多,一想跟庞韶并无交情,自不能让人百般迁就,揩了揩粉泪,轻声道:“我明白。”

    “好。”庞韶微微点头,“若是你做事得力,本公子也不会亏待你,早晚会帮你入了仙籍。”

    她心中也有一番计较,这次阴差阳错和明钦调换了肉身,不论愿与不愿,这关系都是亲密异常了。姐姐庞子歆又对他另眼相看,说不定日后便有些婚姻之亲。世家婚配本是寻常之事,不如人意的地方往往而有,明钦总算一个不错的人选。

    这事虽不必急在一时,但古语说‘教儿婴孩,教妇初来’,这文竹和明钦关系非比寻常,伊始就要拿出正室的威严来将她收拾的服服帖帖,免得她将下界那些鄙野之气带了来。

第101章 芰荷为裳

    庞韶有心要摆出一副精明干练的样子,可她却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也想不出多少条条框框,权且吩咐翠小带着文竹熟悉下家中的情况。

    “怎么样?明兄对我的安排可还满意?”

    庞韶靠在太师椅上斟一杯香茶慢条斯理的小啜了一口。

    “这次便多谢你了。”明钦隔着桌子坐下轻舒口气,相识以来庞家姐妹帮了他不少忙,这个人情是跑不掉了。

    “你记得便好。”

    庞韶若有深意的瞄他一眼,易魂之后两人倒是头一次这么面对面的坐着,瞧着对方有种照着镜子的错觉,真是说不出的怪异。

    “那个支祥麟仗着支家的势力在学宫中飞扬跋扈,早就是臭名昭著。这次被你坏了好事,多半不会善罢干休呢?你这些同学好友若是一个个照看起来,可是麻烦的很。”

    “今天只是适逢其会,他们的是非我哪能管得了许多。”明钦微微失笑,奇道:“这支祥麟既是恶名在外,难道学宫的仙长便置之不管吗?”

    “明兄想必也知道这个支家可是摩夷四柱之一,哪位仙长愿意平白得罪。”

    庞韶嗤笑一声,感慨道:“我看你面冷心热,若是支祥麟纠缠不休,你可未必能无动于衷呢?”

    明钦怔了一怔,想不到庞韶会着意观察他,笑了笑正要开口。却见文竹惊慌失措的跑了来,手上捏着块灵犀璧指节因过分用力而泛白。

    “钦……之,不……不好了,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说。”

    明钦脸色一沉,连忙上前扶住轻抚着文竹的香肩帮她镇定情绪。

    “荷裳……荷裳,她被人劫持了。这可怎么办?”文竹急的俏脸煞白,强忍着不让泪珠掉落下来。

    她刚才跟着翠小熟悉宅中的环境,心头亦忧亦喜,和明钦相处虽然时候不多,却有一种莫名信任,况是如今是屋漏偏逢连阴雨,能够找个安身之处也算不幸中的大幸了。

    谁知心绪刚刚平定下来,便接到灵犀璧的讯息,她只听到那边人声嘈杂,数息功夫便断了联系,察觉到事情不妙,便慌忙跑了过来。

    “这八成是支祥麟做的好事,想不到他行动这么快。竟敢在衍息宫劫人,果然是无法无天。”

    明钦微微冷笑,安抚着文竹道:“事不宜迟,我现在便去查个究竟。你安心呆在这里,哪也不要去。”

    “我说你坐不住吧。”庞韶露出个果不其然的表情,应声道:“我跟你一起去吧,这里我比你路熟。窈儿和文竹由翠小照看就足够了。”

    明钦胸口吞吐着一团怒火,也无心仔细盘算,微一点头,便大步向门外走去。

    “钦之……,”文竹撵了几步,叮咛道:“你也要当心啊。”

    明钦摆手道:“回屋吧,锁好门户。”

    …………

    沈家兄妹初来乍到料想也不会得罪什么人,出门不久便遭了劫持支祥麟嫌疑最大,他的宅子离得也近,两人稍一合计,便决定先到支祥麟家中探查一番。

    天色已经入暮,街道两边都点亮了白炽的宫灯,夜风送爽,十分幽僻。

    支宅的大门紧紧阖闭,两人对视一眼,故伎重施幻出一双羽翅掠到树枝上。

    宅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阁楼上透出些光亮,两人化作飞鸟落到窗台上,透过纱窗往屋里一看,不由目瞪口呆,差点从窗台上掉下去,好在是化身羽类,看不出多少异样。

    卧室中间摆着一张雕镂华美的香木大床,一个身段妖娆的女郎趴在上面,支祥麟和两个狐朋狗友围着她上下齐手,一副色授魂与的神色。

    那女郎妆容细致,瞧起来年纪不大,任凭三人在身上施为,轻眯着双眼不时发出一声媚*叫,也不知是痛楚还是享受。

    明钦一看不是沈荷裳,轻轻松了口气,心头竟然升起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支祥麟拿着灵犀璧和什么人通着话,这时啪的一声将灵犀璧丢到一旁,翻身坐到大床上一脸阴沉。

    公孙寿嘿然道:“又是哪个不开眼的得罪咱们支公子了,回头咱弟兄让他知道学宫这一亩三分地是谁家天下。”

    西郭齐闻言眼珠子一转,“寿子,这回你可想岔了。我看祥麟多半是想着将沈荷裳这粉嫩可口的小蹄子拱手让给钦差,心有不甘呢。”

    “钦差?”明钦听他们说的有些入港,更是留上了心。

    “我当什么事呢,至于吗?”公孙寿不以为然的道:“白脸钦差十年一度巡查诸天,若是侍候好了可是一本万利的事,多少人家盼都盼不来呢?把沈荷裳送给他玩一玩,钦差大人一走,还不是公子你的囊中之物。”

    女郎听出些门道,趴到支祥麟怀中不依的道:“支公子你好坏呀,今天玩弄人家那么多遍还有心想着别的女人,难道羊儿服侍的你不够舒服么?”

    “去,去,你这骚*货懂什么。”支祥麟不耐烦的推开羊儿,埋怨道:“都怪我那个不争气的二叔,如果不是他把准备给钦差大人的那朵姐妹花给弄丢了,我爹也不会临时起意要我抓两个女弟子充数,真是可惜呀,这沈荷裳我惦记了这么久连她小手都没摸到。”

    公孙寿将羊儿拽到怀里,吃吃笑道:“支公子不要你,我要啊,我寿子就喜欢你这头大白羊。”

    西侨齐试探道:“公子,听说另一个女的可是学宫一位教授的千金,咱们这么干不会弄出事来吧。”

    “没错,听说是学宫从下界聘任不久。”支祥麟点点头,哂笑道:“这两个女弟子可是送给钦差大人享用的,你我又怕个什么,便是那教授事后得知,量他也闹不出什么事来。如今的大小仙官哪个不看钦差大人的脸色,咱们给他成了这等好事,那钦差也必会格外看顾。只是便宜这老猴子了。”……

    西郭齐舔了舔嘴唇道:“公子,别想那么多了,咱们先玩咱们的。沈荷裳再好,这会儿也吃不到嘴里不是。我看小羊也不错,别看寿子闹的凶,我数不了五下,他就得败下阵来。”

    一言未落,公孙寿忽的大呼小叫起来,倏时便软作一滩烂泥,后知后觉的道:“你刚才说我什么呢?”

    西郭齐拍手大笑道:“怎么样公子,我说的不错吧。”

    明钦见他们玩的不亦乐乎,刚想杀出去拷问一番,庞韶变化的云雀在他身上一啄,示意她跟在身后。

    明钦迟疑了一下展动翅膀出了支宅,两人收起变化,现了真身。明钦不解道:“我正要拿住这支祥麟,你阻我作什么?”

    庞韶没好气的白他一眼,摇头道:“你没听他们说要将沈荷裳送给什么钦差大人,你只管在这边闹的天翻地覆,不但于事无补,搞不好还会打草惊蛇。若是他们将人质小心隐藏起来,再要施救可就难了。”

    明钦皱眉道:“可是不拿住支祥麟,怎么知道他把人质藏到哪里去了。”

    庞韶卟哧一笑,“你这人有时候聪明绝顶,有时候又笨的可以,是否关心则乱呢?沈荷裳是支登天交待下来准备给钦差的,当然不会藏在这里,若我所料不错,县上芙蓉楼是支通天的产业,款待钦差也必是在那里。沈荷裳的藏处便呼之欲出了。”

    明钦恍然而悟,轻笑道:“想不到庞二妹还有几分足智多谋的样子,对此间的熟悉,我确实不如你,这事还得多多仰仗,我听你之令行事便了。”

    庞韶轻哼道:“本公子的好处可还多着呢,你这乡野小子,有眼不识金镶玉,我才懒得跟你一般见识呢?”说毕羽翼一展便直冲云霄,地皇县城离两界山道路不近,两人虽有神飞之能,往来也需要顿饭功夫,明钦不敢怠慢,鼓起金翅紧随其后。

第102章 芙蓉楼

    相传封神之战以后截教门人纷纷坐上了仙界神位,居然也盛昌博爱、平等的教义,扮演起救世主的角色,将此前助纣为虐的行径淡而化之,反而大义凛然的指责阐教众仙假仁假义、排斥异己什么的。

    是以一些和教义违碍的行当都被仙界明令禁止,譬如这青*楼妓寨便是荦荦大端。

    上古之时,人知其母不知其父,游冶之举自然无从发生,自从管仲设置女闾,皇朝无代无之,即便道学家泛滥的宋、明也无可如何,可见一种现象的出现和消亡原不是一纸条文便可约束,倘若官家每可令出法随,天下大治倒也容易的很。

    上古治民以道,五霸治民以术,前汉以来尚有学而已,之后则不学又无术,初以为天下为治甚易,动而失据则搪塞之,搪塞不足又装聋作哑,无怪人说,‘一入截教,便无足观’。宜乎本就是一群湿生卵化之类,哪里知道圣王设道的深心用意。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以色事人也算投其所好。色艺之流随处可见,饮食男女,人之所大欲也。截教门人每每板起面孔将道学家批驳的体无完肤,而其行事却往往颠三倒四,自相扞格。

    令行而不能禁止,反而平生无限纷扰。俚语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人人知之,人人戒之。社会存此一尾闾,则礼法之坚守壁垒不能说毫不入情。可笑的是禁令一出,妓寨并不见得少了,却是遁入各行各业,丧行失耻,不可言说。

    而逼良为娼这种最可鄙弃之事反而猖獗弥甚,官不办,法不究,谁说这些截教之徒真能秉持正义呢,不过是聊以遮羞以供其上下其手的便利而已。

    芙蓉楼便是地皇县一座气派非常的大堂会,明面上的老板是摘星社的支通天,远远望去一片灯火辉煌,楼阁连云,不愧有摘星之名。

    明、庞两人降下云头,庞韶飞快的道:“钦之,你可知道天界有两大巡检,黑脸巡检张桓侯三十年一度巡查三界,所过之处沉冤昭雪,贪渎仙吏无所遁逃。白脸巡检卢有道十年一巡检,此公自号‘长乐老’,巡行之时笙歌靡曼,回到天庭也只夸赞四海升平而已。若是卢白脸倒也罢了,倘若不巧来的是张桓侯,你我二人可敌他不过。”

    明钦讶然道:“原来还有这种分别。瞧支登天的作派,这钦差必是卢有道无疑了。不知为何一个十年一巡,一个三十年一巡。古说三十年一世人,来的可真够晚的。”

    “天庭立法确实有些不合情理,笙歌靡曼三十载,只怕已是沉疴难起,便是由张桓侯整治一番,也不过苟延残喘罢了。”

    庞韶默然一叹,岔口道:“不说这些了,若是能神鬼不觉的将楼中情景打探清楚最好。你精擅变化之能,不如变作支祥麟的样貌,易于为力。”

    “好主意。”明钦拊掌一笑,捏个法诀,摇身一变,一个举止轻傲的支祥麟便活脱脱出现了。

    仙家大都懂些变化之道,庞韶虽没有特别研习过,以她凤凰血裔的灵明变化些羽类雀鸟倒不算难,复杂些的便无可为力了。

    她从腰间的‘如意囊’中掏出一面黑色大氅裹在身上,转了个身笑道:“我这身打扮怎么样?”

    “不错,”明钦笑道:“你就扮作我的随身护卫吧,支祥麟这样的阔少爷不带个随从总是不够体面。你这副打扮神秘感十足,估计没什么人敢轻易招惹。”

    两人大摇大摆的向芙蓉楼走去,早就落到在外放风的打手眼中,一个瘦削的汉子小跑过来,点头哈腰地道:“大少爷,您今儿怎么自己走着过来了?”

    明钦好整以暇的道:“跟朋友出来玩,顺道路过,听说人已经抓了,过来看看。”

    “是,是。”那人不迭声道:“人已经给红姑送过去了。您这是不打算回去了吗,要不要我给您安排两个姑娘服侍一下。”

    明钦正要推托一下转念一想给这家伙找点事做也不错,摆手道:“你去安排吧,红姑在哪?”

    “她在天字号第三间。少爷您忙。”这龟公眼力劲儿极好,当下顾不得放风,屁颠屁颠的安排姑娘去了。

    芙蓉楼里莺歌燕舞热闹非凡,正堂中挖了一个平阔的大池,里面坐满了衣裳齐楚的恩客,几个霓裳翩翩的女郎站在池子中央曼舒广袖,轻歌妙舞,引得众人不时欢声叫好,醉气醺醺的面孔在五彩光灯下明暗不定,荡漾着阵阵奢靡之气。

    正堂的一侧有几个小阁子,里面搭建着数架云梯,庞韶对天界建筑非常熟悉,拽了明钦一下随着几个男女进到阁中,阁壁上吊着一个铜铃,旁边的墙壁上镶嵌着一个精巧的小算盘,上面写着天、地、玄、黄什么的。

    明钦见有的人在上面轻轻拨动,微微恍然依法在天字上拨了一下,铜铃叮铛一响,阁门缓缓阖上,云梯便在一阵嗡鸣声中上升起来,天字号却是极高的一层,中途虽有三三两两的人不时进出,到了最后却没什么人留下了。

    原来仙家虽是神通广大,却愈发疏懒起来,况且,‘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玉帝并不喜欢仗恃神通不服管束的人,是以在仙界灵器一道大为昌行,神通之说反而有些黯淡。

    天字号楼相对僻静许多,墙壁都是玉石打磨,光可鉴人,檀木门窗精雕细镂隔音极好,门旁都挂着小牌子,写着天干地支。

    两人正寻思这第三间会是哪个,耳听的吱呀一声,一个衣裳不整的矮小中年人鬼鬼祟祟的推门而出,抬眼望见两人唬了一跳,讪讪的道:“支……支公子,咳……”

    “郑缉查?”明钦脸色微沉,看来近墨者黑是一点不假,这郑缉查捡了支通天的便宜,登时跟着声色犬马起来,倒也不足为奇。

    “你是来找那两个女弟子的吧,我……咳,二叔已经安排好了。”郑缉查想起现在是支通天的身份,没必要低三下四了,不由挺了挺腰杆,声音也稳健了许多。

    “人是你抓来的?”明钦和煦一笑,心头越发冷了起来。

    “那是当然。老大吩咐的事我能不亲力亲为吗?”郑缉查自信满满的道:“你放心吧,一根汗毛都不会少,我已经给红姑送过去了,若是不好调治便下点药,包管让钦差大人满意。”

    “很好。”明钦漠然一笑。

    有了郑缉查前面带路,事情登时变的简单起来。三人在寅字房间外站定,郑缉查轻咳一声,敲了敲门。

    “红姑,支少爷看你来了。”

    一个满脸凶相的仆妇拉开房门,明钦三人鱼贯而入,目光在房中一扫,不由哑然失笑。

    房内陈设的是个书房模样,靠墙摆放着数层古董架,旁边是一个红木书桌,上面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几本线装书也十分齐整。

    对面钉着一个神龛,供俸着秉直无私通天教主,四壁挂了几幅书画,有品性高洁莲花图,题着“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莲而不妖”,书法写的是《昊崇大上经》,“热爱天庭、热爱玉帝”云云。

    另一边拖着长长的帏幔,后面放着一张绣床,两个身形纤瘦的少女相互揽抱着坐在床边。

    一个体态丰腴的红衣妇人环抱双臂盯着两女诡秘腻笑,另有两三个手脚结实的仆妇在一旁侍候,虎视眈眈的神色不善。

第103章 胭脂泪

    坐在床边的少女果是沈荷裳,和她相依偎的女孩明眸皓齿,面孔精致,看起来要小着两岁,盯着来人满是警惕之色。明钦大感惊讶,万没料到这少女竟然也是认识的,他在府学读书的时候,被人戏称为‘同学四美’,拟作明妃,此外还有妙舞貂蝉之称的荆眉妩,玉骨冰肌的沈荷裳,剩下一位则是教授澹先生的小女儿,雅号‘醉西施’的澹容瑜,只是她娇俏活泼殊无西施之病态。

    明钦虽然听支祥麟说过抓的另一个女子是一位刚从下界聘任学宫的教授之女,却未曾联想到澹先生身上,这时见澹容瑜也身陷囹圄,恚怒不由添了几分。

    郑缉查眼珠子一转,摸着下巴笑道:“红姑,你这芙蓉楼里可是真有高人呀,将这客房装扮的跟衙门老爷的公牍一般,若是不知底细的还真被你瞒过了。”

    红姑媚笑道:“瞧您说的,这楼里楼外虽是有支县尉照应着,咱们这种营生总得有备无患不是。我说大少爷,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这俩小姑娘可是支大人百般关照留着侍候钦差大人的,你就别惦记了。其实这等未经人事的小姑娘也就给那些老猴子耍个新鲜,真是论起本领来,咱这芙蓉楼里的姑娘哪个不强上数倍。”

    明钦不置可否的笑笑,“钦差现在何处?”

    “支大人正在厢房里款待着呢,总要他们有了一二分酒兴才会到这边来。”

    红姑掩口一笑,背着两女凑到明钦跟前小声道:“这两个小蹄子拧的很,想要她们乖乖就犯可不容易,呆会儿干脆灌上一碗迷*药,管保她俩服服帖帖的。”

    “好,”明钦挥手打发道:“那你去准备吧。我跟她们聊几句。”

    红姑心头咯噔一跳,小心翼翼地道:“大少爷,钦差可就在隔壁,你可别弄出差错来,坏了支大人的大事。”

    “放屁,难道本公子不比你识得轻重,你是支家人还是我是支家人?快滚……”

    明钦不愿跟红姑多所纠缠,免得贻误时机,半推半吓的将她轰出房门,那些仆妇更是气焰全无,昏溜溜的退了出去。

    郑缉查轻咳一声,干笑道:“这婆娘被老大使顺了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连大侄子你的面子也敢驳,早就该让她长点记性。”

    “你也出去。”明钦指着房门道。

    “这……”郑缉查一脸尴尬的瞄了瞄沈、澹两女,终是底气不足,缩了缩脖子道:“好吧,那我在门外候着。”

    明钦紧盯着众人走了个干净,绷紧的心弦才稍稍放松下来,方才若是几人再推三阻四,他随时便要袖出金椎将其击杀当场,反正这些人早就恶贯满盈,打杀一个世间就少一丝恶浊。

    “支祥麟,你到底想干什么?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这样坏事做绝,仙界律法不会饶过你的。”

    沈荷裳紧紧护住澹容瑜,虽然心中同样紧张害怕,仍是梗起脖颈疾言厉色的声斥。

    明钦一阵无语,和庞韶递了个眼色。后者会意的一笑,微微掀开斗蓬,在两女面前露出庐山真面。

    “明妃?”澹容瑜睁大了漆黑的眼眸,满脸难以置信的神色,从床边一跃而起,扑到庞韶怀里在她胸口捶了几下,又哭又叫大发娇嗔:“大坏蛋,你一声不响的跑哪去了,害的我怎么都找不着?”

    庞韶怔了半晌,哭笑不得地道:“钦之,你不打算解释一下和这位小美人的关系吗?”

    明钦无辜的一摊手,“她是我在下界一位老师的女儿。”

    澹容瑜轻啼了一会儿,听两人对话蹊跷,揉着泛红的眼圈一头雾水,痴痴道:“钦之,你是来救我的吗?”

    “算是吧,”庞韶摆手道:“眼下未脱险地,有什么话回去再慢慢说。”

    明钦游目一扫跃到窗边将窗户打开,只见那窗棂都是金铁所制十分牢固,这却也难不到他。羽族素来以股肱多力著称,这具肉身传承凤凰天赋神通,兼之《金刚经》中蕴藏佛家龙象之力,千斤重椎都能运转如飞,况此小可之事?

    明钦贯力于掌,指力之强足可拗金断玉,抓着窗棂就像拧麻花一般生生掰出数尺空洞。

    “庞韶,你带她俩先走,若是有人胆敢拦截,自有我来打发。”

    “没问题,”庞韶爽快的应了一声,一左一右将两女挟到臂下,跃到窗台上笑道:“两位美女,要是害怕就闭上眼睛,空中的夜风可大的很。”

    天字号楼层离地数十丈,两女偷眼往下面一看,只见得灯火微茫,行人如虫蚁一般,顿时面如土色,身子软绵绵的浑身发冷。便是有些不忿的言语也不由自主咽了回去。

    “你也别逞强,钦差跟前向来有九界高手护卫,硬撼起来你可占不了便宜。”

    庞韶扭头提醒了一声,见明钦面沉如水,丝毫不为所动,感叹的摇摇头,撑开金光照眼的羽翅微一鼓荡,眨眼间便没入微茫夜空当中。

    明钦冷静下来,随手拉上窗帘,走到书案后面坐了下来,桌角摆着一个精致的灯台,外面罩着碧琉璃,明钦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识得灯擎上有一机括,轻轻一拨里面的焰火便卟卟跳跃起来,整个房间亮起一片幽幽碧色,充满了迷离变幻的味道。

    房门啪嗒一响,红姑端着一个玉盘扭着腰肢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一个烫金酒壶和几个瓷杯。

    “支少爷,东西我都准备好了。”红姑笑吟吟的抛个媚眼,目光一溜见床上空无人迹,顿时面孔一僵,疑惑道:“人呢?该不会是被少爷藏起来了吧。”

    明钦推坐而起,拿起茶壶放到鼻际嗅了嗅,皱眉道:“放的什么药,可靠吗?”

    “那是当然,”红姑拍着胸脯得意地道:“支少爷你还信不过奴家吗,这药叫作‘胭脂泪’,又名‘眼儿媚’,任她是三贞九烈,饮上一杯,也得由人摆布。”

    明钦冷笑道:“空口无凭。红姑你还是给我做出个榜样吧。”

    红姑面色微变,强笑道:“少爷你这话怎么说?”

    明钦更不答话,指出如飞在她‘肩井穴’上疾戳了一记,红姑心惊欲叫却被他捏住牙关,立时有口难言,呜呜呀呀语不成声。

    穴道是经络流通之处,道行之士精通吐纳之术,真气截穴的功夫比起寻常武人不知强胜多少。明钦又修习‘太阴炼形术’有年,自从窥破《金刚经》离相寂灭之道后更能变化外物,要摆布这个根基浅薄的红姑自是轻而易举。

    他随手挑起壶盖将满满一壶药酒一丝不落的灌进红姑腹内,就见她打了两个饱嗝,肌肤上泛起晕红,水汪汪的眼睛变得饧涩起来。

    明钦将醉成死狗的红姑拖到床上,在房中踱了两步,收起变化,露出庞韶的真身。

    经过这些日子的锻炼,他愈发感觉到易魂之事的蹊跷,易魂和夺舍相似,多半和生辰八字、魂魄融斥都大有关系,譬如医家有换血、易脏之术,也必得千调万选,试其合否,并非随便两人便能施以手术。何以明钦和庞韶的易魂换体竟尔毫无知觉,又能无丝毫扞格呢?

    最近读了须菩提的金刚经说解,对空相之道大有领悟,更加感觉到这事极有可能是‘神游镜’的一种伽持,使人迷朦不觉。

    仙凡之别首先要遗弃色身之见,譬如上洞八仙的铁拐李本是一美男子因肉身被毁夺舍了一个脏污乞丐反而证印大道。观音菩萨则是阐教慈航道人因世间男尊女卑便投生女胎誓愿渡人。

    月宫天子掌管阴阳和谐之事,若不能遗弃色身之见恐也难以秉公而断。古来许多道学先生一不能济国家之贫弱,二不能发煌圣道中庸之说,反将齐家治国的功夫滥施到女子身上,引后世无穷诋责,几乎把圣道绝学一同淹没了。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可贵而难及,皆因世人我见、人见太深,平心相待知易行难。

第104章 火烧钦差

    明钦从床边的壁厨里找出一件霞裳披在身上,随手抖开乌绸般的秀发,居然一国色天香的美妙女郎。

    滞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郑缉查搀着一个醉气醺醺的老者推开房门,目光一扫停到明钦身上,愕然道:“你怎么进来的,支少爷人呢?”

    明钦做个噤声的手势,故作神秘的道:“这位便是钦差吗?”

    这老者面皮黑瘦,胡须廉廉,若非一身锦绣华衫倒像个田间的老农,闻言睁开惺忪的眼目,斜乜着明钦笑道:“这又是谁家女子,出落的好生娇丽。”

    “大人您入眼便好。”郑缉查顾不得再细问究竟,低斥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来服侍大人就寝。”

    明钦诡秘一笑,慢吞吞的走上前去作势欲接,若有所指的道:“钦差交给我,郑缉查直管放心的去吧。”

    郑缉查眉头大皱,总觉得这女子有些不驯顺,忖思着回头找红姑问个清楚,絮絮道:“侍候好了,否则拿你是问。”

    他这里伸出推送,卢有道也含糊一笑,顺势往明钦怀中躺去。谁知明钦忽的身躯一闪,电一般在他脚下勾了一下,卢有道站立不稳,‘哎哟’一声扑了个狗吃屎,酒劲立时醒了三分,正要撑起身体问个皂白,不妨明钦一脚踩在他脑袋上,只听砰的一声,这回结实的来了个以头抢地,门牙顿时磕掉了几颗。

    “你……大胆……”郑缉查惊的浑身发抖,捋起袖子便要上前扭打。

    明钦冷淡一笑,心念转处,面前轰的暴起一片光华,一柄硕大金椎从袖口蓦的飞出结结实实砸到郑缉查胸口,只听的咯嚓数声胸骨碎裂,郑缉查大睁着眼目弹飞到墙壁上,挺动了两下,七窍都流出血来。

    卢有道听到响动,吓的亡魂皆冒,软瘫在地上再不敢胡乱挣拒,只是嘴里咿唔作声,表示有话要说。

    明钦缓缓移开腿脚,将卢有道踢的滚了个身,好整以暇的拿起书桌上的灯檠。

    “你……你知道我是谁吗?你这是谋刺钦差,大逆不道。”卢有道哆嗦着身躯,捂着口鼻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红姑喝了整整一壶药酒,酒倒不算什么,‘眼儿媚’却大有分量,她生怕药力不够,还着意放了双倍,自作自受这话用在她身上可是分毫不差。

    明钦笑吟吟的踢了卢有道一脚,和声道:“你不是喜欢女人吗,这里正好有一个千娇百媚的姣好妇人等着钦差大人施力拯拔,你还不快点爬到床上去?”

    “这……”卢有道面有难色,他自知体力有限,平时只对娇酥的二八佳人感兴趣,这如狼似虎的妇人可就敬谢不敏了。

    明钦冷笑道:“我有心成全你,钦差莫非不肯领情。如花似玉的美人都不要,你是想跟那郑缉查一样吃椎子了?”

    卢有道悚然一惊,慌忙告饶道:“女侠息怒,我过去便是。”想想那硕大的金椎怕不有千斤之重,他这垂迈之躯哪堪领教。

    仙人原本寿元极长,又大都驻颜有术,不过这都得仰赖天地灵根和人间香火,而仙界蟠桃早就入不敷出,天庭又政务繁冗,不能通权达变,以至下界灾祸迭出,信力日见衰弱,香火因之稀薄,长生久视都快要成了传说了。

    卢有道手忙脚乱的挨到床边,红姑迷糊中察觉到男人靠近,登时如获至宝,挺身一把抱住翻滚到床上。药劲作用下她蛮力大的惊人,刺拉声中便把两人的衣服撕扯的七零八落。

    卢有道见红姑一身皮肉白花花的虽然老了点倒也凹凸有致,百忙中瞄了明钦一眼,心道这女娃虽凶,倒底是个女人,也不知有没有经历过风*流阵仗,待老夫大展雄风放倒这妇人,不信她不春情荡漾。

    他心头打着如意算盘,却不知兵法有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骄兵必败已有明证,红姑趴在上面起伏不了数下,卢有道便一溃千里,急的红姑大声娇啼起来。

    明钦端着灯檠走到床边,幽光照耀下只见卢有道唇齿发白,额头上布满细汗,哆嗦着道:“女侠,救我一救。”

    明钦微微颔首,淡淡笑道:“勿忧,我会好生超渡你的。”

    卢有道瞪大眼睛,吃惊的看着明钦手上的琉璃灯卟的一声爆炸开来,碧绿的火光引燃了帏幔,迅速熊熊燃烧起来。

    明钦拽起床单在两人身上缠了数缠,又扯了些帏帐下来一发投到火里。

    “女侠,有话好说,我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何要执意害我?”

    卢有道惨呼着在床榻上奋力翻滚,无奈身上缠了个神智昏乱的红姑,哪里能够解脱的开。

    明钦悠悠然道:“你都称我为侠了,岂不闻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惩恶除奸,正是份内之事。你这狗官空披了一张人皮,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你与天下百姓为仇,人人皆可诛之。死到临头尚不觉悟,有何面目活在世间。”

    一语未了,门口传出一声轰然大震,几道人影破门而入,支登天一见房中情景,立时怒气勃发。他对卢有道百般奉承,对这房中的布置自是加倍小心,亲手将卢有道交给“支通天”后,却许久不见他回来汇报,不由心中起疑,谁知果然变生胕腋,深悔顾忌太甚没有把‘形影珠’装到房中,以至于酿成祸患。

    明钦哈哈笑道:“支县尉,你竟敢火烧钦差,图谋不轨,这弥天大罪你可敢认?”

    “一派胡言。”支登天惊怒道:“你是哪里来的妖女,胆敢谋逆钦差,嫁祸于我?”

    公孙诡随和西郭子侨对视一眼,飞身向卢有道冲去,两人心意相通,打定主意先救下钦差再说。

    “看椎——”

    明钦疾喝一声,瓮金椎好似天降殒石金光射目,挥舞起来裹挟着千钧重力,又似狂涛怒卷,呼啸间风雷之声寒人胆魄,两人大惊后退,他俩手无寸铁,自不敢撄其锋芒。

    支登天面色阴沉,悄无声息的从腰间摸出一支‘穿云枪’,这柄枪看似短小精悍,长不盈尺,施展起来却堪比劲弩,枪中填充着五行灵籽,便是坚石也能打个通透,金铁也能留下痕迹。

    支登天趁着明钦挥舞金椎力敌两人,照着他胸腹要害连扣机括,只听的卟卟火籽穿射疾如流星,肉眼根本难以看清,明钦听到异动,下意识挥椎疾挡,叮叮铛铛金铁交击之声不绝于耳,数颗火籽炸到金椎上立时爆起汩汩火光,一颗火籽挡的偏了,砰的一声迸射到肩膀上,响起一阵皮肉烧灼的刺刺声。

    明钦捂着急剧疼痛的肩头,神念中泛起脱胎换骨的感觉,这火籽乃是先将火石研碎了,然后裹以金铁,再以穿云枪霸道的劲力射出,几乎可以将铁壳震碎,里面火石爆炸起来饱藏着剧烈的火毒,对道行之士的灵体伤害极大。

    修行之法大都从吐纳炼气开始,修到高深处,阳魂返虚,可吸纳周天之气,达到长生久视的境界,但惟独十分怕火。太上老君之所以成为一代道祖,很大原因便是他掌握了三昧真火的缘故,普天诸神哪个不惧?

    当时明钦在接天崖进入月宫天子梦境,那神游镜的伽持之力虽让他和庞韶误以为易魂换体,达到真假难辨的地步。世人都说,梦境中的人是不知道疼痛的,换句话说,之所以迷梦难醒,是因为没有承受到足够的疼痛。

    而这穿云枪的劲力和火籽毒的焦灼适足以将神游镜的伽持打破,明钦闷哼一声,浑身真气鼓荡,滚滚云气急剧蒸发起来,好似褪去了一层遗蜕,倏时间面貌大变,变成了一个容貌韶秀的俊美少年。

    这一番移形换体却使明钦和庞韶心意相通,他似乎感觉到在某个角落,庞韶的身体也起了某种变化,恢复了本来面貌。

第105章 螣蛇乘雾

    房间里烈火熊熊,滚滚浓烟迅速弥散开来,房内陈设都是上好木料,帏幔之类也极易引燃,火苗卟卟乱窜不到盏茶功夫便烧的房中不可收拾。

    几人虽有修为在身,毕竟没有达到金刚不坏的境界,面对这炎火之威也不得不望而却步。

    支登天连发数枪,不但未伤明钦分毫,反而帮他破除了神游镜伽持,着实让他大喜过望。

    明钦因祸得福,《神游经》对神识的淬炼突飞猛进,神识延展开去,芙蓉楼上下的一砖一瓦似乎都成了他神念的一部分,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你到底是谁?竟敢与我支家为敌?”支登天见明钦身怀变化之术,不由瞠目结舌,愈发心事重重起来。

    “无耻败类,人人得而诛之。”

    明钦冷哼一声,双目微阖飞快驱动神念,戟指着支登天斥喝道:“熊熊烈火,听我号令。”

    房内的火焰呼的一声,好似刮起了一道旋风,飞扬如矢矫的火龙张牙舞爪向支登天等人嘶吼而去。

    “这是什么邪法?”

    三人心胆欲裂,飞舞的火苗气焰高张势如奔马根本不容他们有暇避闪,微一怔愣,衣衫毛发尽皆燎着,连忙就地一滚向门外遁去。

    明钦哈哈一笑,指着结实的青石楼板喝声:“给我坼——”

    地板蓦的起了一阵奇异的扭异,好像凭空出现一个无形的黑洞,三人站定未稳,脚下一虚猛的向下面陷去。

    明钦扛着金椎站在火焰中央,猛恶的火焰却似驯顺的飞鸟一般随着他的走动不迭闪避。他心中又喜又惊,无怪月宫天子对梦神推崇备至,似乎还有些忌惮之心,他不过修炼了《神游经》一点皮毛,施为起来却将支登天三个天人境修为耍得没有还手之力,虽然有三人六神无主,道心不坚的缘故,这《神游经》可也算得无上妙法了。

    “何方贼子,竟敢谋逆钦差。”

    一声清脆的斥喝传来,房中突入了一个绮年玉貌的玄衫女子,一袭清整雅洁武士服,身躯修长挺拔。她肌肤并不甚白,却有一种健康的红润,琼鼻挺直,唇线紧抿,五官非常精致,整个人有一种英气勃勃的味道,十分耐看。

    明钦呆了一呆,心头泛起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由哑然失笑。

    玄衫女子狠瞪了明钦一眼,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半空中响起一声嘶吼,宛如晴空霹雳,一条水桶粗细的黑色巨蟒坼地而出,浑身紫电盘绕红信如刀,扭身一摆将支零残破的木床扫的四散纷飞,裹起烧的七荤八素的卢有道和红姑冲天而起。

    “这是何物?莫非也是一把神兵?”

    有了‘雷武瓮金椎’前车之鉴,明钦也不十分惊奇,相传天地间有十三件神兵利器,都是前古流传,名将携持,得其一便可以纵横三界。

    巨蟒落地即隐,散作一片紫气萤萤的光华,玄衫女子随手一抄,光华渐渐凝实,幻作一柄神光湛然的丈八蛇矛枪,挟霜带雪,锋锐逼人。

    玄衫女了一眼瞥见卢有道烧的面目难识,气恼道:“你这小贼,好不识轻重,不要走,吃我一枪。”说着矛锋一抖,恍惚便见百丈巨蟒盘绕而动,直欲择人而噬。

    明钦轻哼一声,也不示弱,抖开凤凰羽、抡起瓮金椎,掠起半空悍然猛砸。

    矛椎甫一相击,无边劲气溢散开来,撞的四面墙壁暴起无数空洞,簌簌土石急剧掉落,整个楼层都摇撼起来。

    “雷武瓮金椎?”玄衫女家学渊学,一眼便认出明钦手上金椎不是凡物,轻哼道:“若是双椎齐现对上我的‘螣蛇乘雾矛’或许还有一战之力,你今已势穷力蹙,还不束手就擒?”说着杏眼圆瞪,眉心倏的显现一条金线蜿蜒而动,砰的打出一道湛然神光,势可开碑裂石。

    “你敢突施暗算?”

    明钦一惊非小,百忙中急荡羽翅,收椎急退,好在凤凰有神飞之能旋转如意远在人类之上,神光擦着面颊倏声而过,打的墙壁都摇了几摇。

    交手数合,明钦已知道玄衫女的修为已渡越真人境,又有神兵助阵,矛法精湛,滴水不露,即便他有《神游经》秘法,怕也难以取胜,借着这一荡之力飞身穿出窗户来个远走高飞。

    玄衫女微微愕然,失笑道:“一击不中,便想远遁吗?今日不将你擒下,我就不姓颜。”

    明钦穿窗出户,却并未遁入夜空,这玄衫女已入真人境界,他即便胁生双翅,也未必能快得他过。夜空之中毫无遮拦,交斗起来可是必败无疑。倒是这芙蓉楼已被他神念融通,大可借着地势之利与她周旋。

    不过玄衫女道行高妙,道心也坚牢无比,远非支登天之流可以相提并论,想要以梦境陷她可不太容易。

    玄衫女飞身追出,游目一扫见明钦粘附在楼壁上面,笑吟吟地道:“怎么不跑了,莫非想拼个鱼死网破?”

    “与我陷——”

    明钦不敢轻忽,连忙驱动神念楼壁上的青砖立时鱼鳞般掀动起来,四方上下显现出一种奇异的扭曲,让人难辨方向。明钦的真身则瞬时和高楼相互假借,倏的失了形迹。

    “呵,倒也有些门道。”

    玄衫女蹙起黛眉,恍惚间楼壁上的青砖好像化作不可计数的钢刀,她却似站在刀山之上,举步惟艰,她连忙收束心神,闭阖眼目,只以眉心神光照视,心头暗暗称奇,“这小子顶破天也只是个天人修为,为何神念如此精强,竟然连我都差点受了迷惑。”

    神光照视中,竟尔发现明钦隐隐和整个高楼若即若离,换句话说,这芙蓉楼竟然被明钦假借作肉身,门窗楼壁莫不成了他手脚武器,运转如意,若是她一个不察,贸然活动起来必然遭了暗算。

    “好小子,还不与我滚出来。”

    玄衫女识破个中机关,顿时哑然失笑,神念一动,‘螣蛇乘雾矛’飞旋而出,现了巨蟒妖身盘舞数十丈,将整个芙蓉楼团团裹缠,缓缓收紧起来。

    明钦心知玄机被破,心头苦笑:“看来庞韶不幸言中,卢有道身边果有高手护卫,恁的难以对付。卿本佳人,奈何作贼呢?”

    他不敢等巨蟒妖身缠牢了,那可脱身不得,心念电转,凭空暴起一片灿烂光华,瓮金椎也现出赫然妖身,乃是一头神威凛然的金龟。龙生九子中有一霸下,又叫赑屃,龙首龟身,力大无穷,便是渊源自玄武一族。

    金龟玄蛇妖身交缠,金光紫电旋绕不休,明钦正要使出千钧之力挣脱开去,神念中蓦地响起一个声音:“玄后,此等小伎又岂能伤我?”

    “海皇?”玄蛇身形一僵,盘旋的紫电随即黯淡起来,玄衫女和神兵神念相通,立时也浑身一震,仿佛触摸到玄蛇神念中的丝丝伤感,不由骇然欲死。

    狭路相逢勇者胜,生死俄顷之际岂容一方遽尔卸下战意,如此相持必是死路一条。玄衫女自从得到这把神兵,几乎无往不利,做梦也没想到神兵的神念中竟然残存有情意识,实在是兵家大忌。

    幸好龟蛇神念交通不过须臾之间,金龟也并未乘势击其懈殆,明钦察觉到玄蛇战意一消,慌忙鼓起金翅飞身而出。玄蛇也幻了一幻,化作一柄蛇矛卟的斜插到楼壁上。

    “钦之,是你吗?”

    一个修颀的倩影从窗口飞跃而出,望着狼狈退开的明钦满是惊喜的神色。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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