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战国
“要知道,‘祥瑞现,圣人出’,这是一种互为因果的关系。古人说,‘贤君择人为佐,贤臣择主而辅’。可惜天下虽然对贤君瞩望甚切,圣人却不世而出。而四灵对于人主中稍有气象的往往能殚精竭虑,死而后已。赤心热肠,真不可及。”
成凌崖谈及那件法宝的由来,唏嘘不已。
明钦在下界时也颇知古史,是以成凌崖稍一提点,便隐约察觉到世俗和道术家的不同观念。
若以世俗的眼光来看,三皇五帝、夏商三代无非是一干明主贤臣开创事业。后人甚至以为史书漫漶涉及作伪,神话传说不足凭信。
换作道术家的眼光又大大不同了。虽然经过尧舜之时天人大战,东君大羿诛杀猰貐等六大凶兽,四灵遗裔从此分崩离析。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四灵依然影响着三界格局。夏、商、周三代皆是援引一灵来坐保神州。阴阳家所谓五德始终,实在并非无的放矢。
夏禹平治洪水,获得神龟洛书。商汤得天书,文王得丹诏。商、周两代都得到凤凰的支持。羽族有五方凤凰,虽然有玄鸟、赤鸟的分别,总归都是羽族势力。
四灵的说法,有说麒麟、凤凰、貔貅、玄武的,也有说是麟、凤、龟、龙,实质是不同时期势力有所消长。理论上龙是不应该列入四灵的,龙是后起的族类,属于四灵血脉混杂而生的。一到龙族崛起,逐麒麟、击貔貅、臣玄武、纳凤凰,混一四灵,独尊三界,以龙族的神灵自视,自是不屑和四灵并列的。
但是等到人族强大之后,龙族日渐衰朽,天人大战时巫山神女瑶姬铲除十二孽龙,龙族的势力才算是日薄西山,不过由于人皇伏羲兄妹有雷龙血脉,两族渊源很深,而且臣伏了玄武,坐拥亿兆水族,依然足以和凤凰分庭抗礼。反倒是麒麟、貔貅因为和人族同处在山地上,领地日渐削夺。
周朝到了厉王、幽王之时,国运衰退。平王东迁之后,更是礼崩乐坏。只有强大的诸侯出来充当霸主,维持王权。孔子感叹,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起初,周文王德行高尚,三分天下有其二,凤鸣歧山,终于翦纣亡商。现在周室衰微,不但新兴诸侯想取而代之。凤凰威柄消减,四灵遗裔当然也不肯坐视。
当时春秋五霸都有四灵势力暗中扶持,那时候战争频仍,活脱脱一个后四灵时代。到了战国时期,秦国一步步强大起来,天下的局势便日渐明了了。
秦始皇扫空**,被道术家称作祖龙。但祖龙这个名号不是从始皇开始,也不是一个很褒义的称谓。始皇是想要自我作祖的,所以废除了帝王谥号,让后代称二世、三世直至万世。但是他的愿望很快就破产了。
太古之时有一个龙皇,混一四灵和天皇帝俊分庭抗礼,为龙族开疆拓土,往古莫比,所以自我作祖,号称祖龙,又叫地皇。道术家将始皇的事业和龙皇相拟,似乎是无可厚非。
细究起来,却不免有些名不符实。神州子民向来自称龙之遗裔,所以这祖龙的称谓实在有神州始祖的意味。人皇伏羲人首龙身,本就是雷龙之子,一画开天,文明肇始。这才无愧于祖龙的称呼,若从人皇的血缘推算,龙之遗裔固然无可否认。
否则若以龙族曾经统御万方,人类厕身万族之中,当其凶焰横肆之时,固然不得不俯首称臣。但是对于一种横暴无人理的统治,不暗怀羞耻之心。当其冰销瓦解、大快人心之时,反而来称扬德业,以遗裔子孙自居,此种卑狭鄙陋的心理又何以自立于世间呢?
或者轩辕黄帝,诛除蚩尤,继承神农氏德业,制衣作裳,垂拱而治,神州又自谓炎黄子孙,也可以叫作祖龙。
但往古圣王都是怀有谦德的人,自不会斤斤计较于称圣作祖。
秦朝是历史上有名的暴政亡国的短命朝代。秦始皇可说是治国无功,亡国有份,实在看不出多少过绝于人的地方。
秦、隋两朝都是二世而亡,但是隋朝亡于炀帝,无可非议,秦朝看似亡于二世,实则导源于始皇。隋文帝杨坚恭行节俭,死的时候国家富足,若不是炀帝穷奢极欲,其实是足以维持的。而秦始皇三十六年没有干过一件惠泽百姓的好事,秦二世是有名的人头畜鸣,只不过是顺着秦始皇的道路变本加厉了而已。
秦二世和隋炀帝处境相似,而炀帝折腾了十几年才把家底败光,二世一继位就义军蜂起,以他的智力当然难以挽回局面。
秦朝的帝业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呢?那是六代君王励精图治,一步一步蚕食诸侯到秦政这一代最终完成。
其实以秦朝的国力在昭襄王的时候天下形势已经不可逆转了。只不过昭襄王年事已高,继任的孝文王、庄襄王在位时间很短,这统一天下的伟业便落到秦政身上。
统一六国对于秦国来说真是水到渠成的事,统一事业也完全是摧枯拉朽,除了楚国之外,没有什么抵抗的能力。所以说扫灭六国只是祖辈的遗事,治理天下才是对秦政的考验。
不幸秦政只知道贪天之功,反而把秦国铢积寸累的家业一朝败尽了,最终落得神州荡覆、宗社丘墟,幸好他早死几年,让二世当了替罪羊。
不幸他没有落得炀帝一般的下场,所以一些昏聩的学究要为曲讳,甚至说秦政不死,天下不敢反叛。却不悟荆轲、张良早已刺杀于前,项籍、刘邦又窥伺在后。况且秦政的凶暴比之桀、纣又如何?夏桀不是自比作太阳吗?商纣不是有炮烙、虿盆吗?横暴不仁,没有不自取灭亡的。
学者说数千年的政理都是秦制。这么说来,秦政似乎还留了一些遗产。
帝王自比作真龙似乎是秦政开始的,当时或许有龙族从中扶持。但六国一向称秦为虎狼。秦和赵是同族,赵是晋国三分而成的。而晋国是貔貅扶持的,后来貔貅分列成天禄、辟邪、符拔三族,分别支持韩、赵、魏。秦称虎狼,虎狼自然是貔貅的族类,大概后来秦国势头渐盛,又招致了龙族辅佐吧。
春秋时,秦穆公争霸中原被晋国所阻挠。晋国是秦国崛起第一个强大的敌人,可是晋国遭遇了骊姬之乱,大肆屠杀公族,使得公族衰弱、六卿执政,进入战国便分裂了。
第272章 马骨
晋国分裂之后,天禄扶持魏国首先称霸,当时商君在魏相门下作中庶子,魏相发现他很有才华向惠王推荐,不能用便杀掉。惠王不以为意。结果商君跑到秦国厉行变法。从此秦魏便强弱易势了。
赵国由辟邪扶持武灵王实行胡服骑射,兵力强大。中原之国多居于平原、山地,利于兵车驰逐。后来和北地匈奴接壤,彼则擅于骑突,作战有所不便。武灵王变法之后灭掉中山,很有窥视秦国的意向,可惜他在储君的问题上过于感情用事,反而滋生变乱,性命不保。
至于齐、楚都是老牌强国,很有抗衡秦国的实力,但齐国不与秦国接壤,没有切肤之痛,后来又遭到诸侯联军的进攻,国耗民困。楚国怀王则太过幼稚,屡次受到张仪诓骗,败军失地,最终竟然客死异国。
敌国之间的兵事大约有两种性质,一是掠夺,一是御侮。兵事是破坏力的极端体现,是一件非常消耗民生物力的事情。兵法上说,‘日费千金,十万之师举矣’。故而老子称兵者为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但兵事有时也是有利可图的,那就是掠夺性质的战争。所谓取用于国,因粮于敌,将兵事的消耗转嫁到被掠夺者身上。秦灭六国之所以越战越强就是这个原因,秦国以军功为爵赏,赏赐的无非是一些战利器。等到海内一家,再去出击匈奴、征伐南越,这可都是虚耗国力的赔钱买卖,闹到民怨沸腾就不足奇怪了。杜牧《阿房宫赋》说,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秦复爱六国之人,则可以万世为君。
战国后期的君主就像孟子说的,以五十步笑百步罢了,但也有那么几个较为贤明的君王得到四灵的扶助,一个是齐宣王,一个是燕昭王。
齐宣王的王后是古史著名的丑女钟离春,四十未嫁,德才兼备。她是四灵王室九首家族的成员,还有一个兄弟就是赫赫有名的万应之神,钟馗。馗字明显就是九首。和六御之一的东极青华大帝的坐骑九头狮子——九灵元圣大有渊源。这两姐弟都是貌相奇丑,才华非凡。当初齐国开国之君姜太公的坐骑四不像就是麒麟之裔,虽然后来田氏代齐,但对毛族的地位并没有什么影响。
燕国则是周室分封的同姓诸侯在战国七雄中硕国仅存的一个。周室是以凤鸣歧山肇兴的,和羽族自然是渊源深远。燕昭王即位的时候,燕国刚遭逢子之之乱,被齐国攻破,物力凋蔽。燕昭王筑下黄金台,招揽四方贤者,乐毅本是羽族贤者,于是便倾力扶持。乐是羽族的大姓,是从其擅于歌啭而来的。
乐毅和燕昭王一时君臣际遇是很让人神往的,汉朝名臣在数百年后读到乐毅的书信还每每痛哭流涕。卧龙诸葛在隆中时也常以管仲、乐毅自比。实质他的际遇和乐毅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乐毅堪称是战国时一代完人,扶助弱小的燕国攻拔齐国七十余城,如果不是因为燕昭王突然去世,太子即位猜忌乐毅削夺了他的兵权,燕国是很有可能成长为对抗秦国的新兴势力的。
阴阳家好说运数,也并不尽是故作神秘,让一个人疾走数里,必然会感到疲惫。相应的,不论多么完善的制度实行数百年都会出现问题,这时候往往就是衰运末世,人心思乱,纵有一二贤者也难以振拔。
直到汉季纷争,还有四灵遗裔襄助贤者力挽危局,当时说,伏龙、凤雏得其一可安天下。伏龙的妻子黄婉贞貌相奇丑,和钟离春如出一辙,都是拥有四灵血脉的缘故。
再往后就徒闻祥瑞之名,很少有人真正见过了。
成凌崖这件绝世法宝就是一种可以招致祥瑞的宝物。
自古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想要招致祥瑞,必得人主有礼贤之心。而这件法宝便是君主礼贤的一个标志。
燕昭王刚刚继位的时候想要振兴国力,就去请教他的老师郭隗。郭隗说从前有一个君王用千金寻求千里马。找到的时候千里马已经死了,臣下就用五百金买了一具马骨。世人听说君王如此识马爱马,不久之后就有很多千里马不求自来。然后说他自己就好比马骨,燕昭王于是为他筑台尊仰,果然乐毅、邹衍等人都归附燕国而来。
事实上千金马骨并不仅仅是一个寓言故事,而是四灵时代的一段真实传说。昔年周文王看见野外的白骨命人掩埋,恩泽及于白骨,所以四方诸侯望风归附。四灵君王如此对待千里马骨,自然成为招致祥瑞的一种手段。
“我得到的就是这具传说中的千金马骨。”
成凌崖感慨着笑道:“马骨本身或许没什么用处,但它生时可是追风逐电的千里马。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所以马骨常能招致四灵中的英睿智能之士徘徊不去。有的终身难为世用,等到寿元耗尽,便将精魂保存到马骨当中。久而久之,这具马骨汇聚四灵精英,便成为三界中的稀世珍奇。”
相传周武王翦商之后,表商容之闾,封比干之墓。后世君王也往往表彰先贤,建庙祭祀。这其实是对生者时贤的一种劝化,对于世道人心实在关系不小的。
明钦恍然大悟,千金马骨的价值倒不像开辟八奇那样具有移山填海的威力,而是蕴藏了无穷的精神智能,这些智能足以造就出一辈豪杰创造出前所未有的局面。
成凌崖正是从马骨蕴纳的四灵精魂中学到许多神通法术,再传道四方教授出许多门徒,从而建立起雄踞天河的神光教。
成凌崖叹息道:“可惜万物生不知道千金马骨的真正玄奥。他的德行本不足以镇伏马骨中的四灵精魂,又贪图四灵留下的羽毛皮革,做出许多杀鸡取卵的愚蠢行径,将这件绝世法宝污毁的不成样子。但千金马骨实在是神光教傲视群伦的根本,万物生之所以有恃无恐,也是因为马骨中蕴含巨大威能,若是释放出来足以震动诸天,后果不堪设想。”
第273章 圣公
千金马骨本是一件招致贤士的法宝,但万物生并不看重它蕴含的智能。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因而只有圣能率贤,贤能率智。德行不足便不能让人心悦而诚服,只能以武力钳制,淫威震慑。曹操张大旗号说要惟才是举,便是自度德行不足以服人的缘故。所谓鸡鸣狗盗出其门则真士不至,魏祚遭司马氏篡夺又何足奇怪呢?
万物生不能引用马骨蕴藏的精英造就杰才,眼光就只能局限于四灵留下的羽毛皮革上,而且马骨吸纳了无数灵兽的精魂,具有毁天灭地的威能。这是最为万物生看重的,只要拽着这件法宝,他大可以在光明海逍遥一世。
放眼三界,没有哪方势力对马骨蕴藏的威能无所忌惮的。因为这股威能极有可能冲撞九曜,到时必是三界动荡,一损俱损。
万物生对马骨的掩藏也是煞费苦心,他从畜生道找来几只妖兽日夜防守。可是这等妖兽全无灵智,食肠太大,稍不留神就会咬死岛民。据说有一次狂性大作,竟然将祟明岛的人咬死了十之一二。成了教中讳莫如深的一件事。
“这具马骨现在藏在万物生营造的销金窟中,外人轻易不得接近。万物生一旦陨命,马骨必然成为十方士师人人欲得的奇货。到时会酿成怎样的变乱,还难以预料。”
成凌崖一脸倦容,神情间大有几许英雄迟暮的意思。他早已修为尽毁,又被幽禁在深院中,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虽然对教中的危机洞若观火,却是难以为力。
“先生智慧渊深,想必已有化解之策?”明钦也觉得形势岌岌可危,他可不想遭受池鱼之殃。
“如果能将千金马骨从销金窟中盗出来,应该能让十方士师心存顾忌。不过马骨藏处防范甚严,又有几只妖兽从旁守护。不知道小哥儿愿不愿意涉险?”
成凌崖深知这件事情绝不易办,便是他修为尚在想取回马骨也没有十足把握。
明钦心头暗叹,事到临头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光明海本来就是危机四伏的地方,他已经卷入了这场是非当中,再想退缩已是晚了。
“只是我不知道马骨的具体位置?”
“好,后生可畏。”成凌崖拊掌笑道:“小哥儿既然不避艰险,我让络秀和你同去。她熟悉圣公府的地形,若有差错,便可助你一臂之力。”
明钦点头称是,有了络秀同行自可省去他许多摸索。
两人辞别了成凌崖,又从枯井潜回密道。这密道是神光教花费很大力气建造出来的,专门为了防范天庭兵马围剿。密道中叉路交错,和十方士师、三十六渠帅的府第都可联通。
络秀果然对密道地形极为熟悉,尽管密道中黢黑阴湿,难辨路径。络秀却是捷如飞燕,折转自如。明钦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念头微转,轻咳一声道:“络秀姑娘,你在黛神君静室下面转悠的时候,可曾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没有。”络秀心头生气,虽说目前的形势极需要有人去取出马骨,她可不觉得明钦有那么大的能耐。若不是她听说看守马骨的妖兽看到年轻女子会狂性大发,让人骇异,她早就挺身犯险了。
“黛碧如原本不在我的观察范围之内,只是她日前抓了天河兵将,必和龙次帅有过接触,我想探听一下他们的动向罢了。但我发现密道是打开的,似乎有人出入过,哪里还敢靠近。”
络秀念及两人同舟共济,为了增进彼此的信任,不得不稍作解释。
明钦沉吟不语,来人既然能从密室劫走黛碧如,肯定是神光教中的非常人物,他对十方士师并不熟悉,自然无从猜度。
两人在密道中多有转折,昏暗中约摸走了半个时辰,才在一堵石壁跟前停了下来。
络秀松了口气,“万物生禀性多疑,自从做了圣公之后,经常怀疑别人要谋害他,搞得教中人人自危。密道中许多通道都被堵死了,还好这里有他给自己留的退路,不可能作法自毙。否则咱们想混进圣公府可不容易。”
密道中道路繁复,明钦难以辨认许多。好在有络秀在前面指引,省却许多心力。络秀在石壁上摸索半晌,轰隆震响中石壁翻转开来,现出一条甬道。两人连忙拾级而上,行了百十步到了尽头,络秀又如法施为,打开另一面石壁。
面前现出一个门户,幽微的光亮透射出来,心头的阴翳为之一轻。
“进来,小心。”
两人一前一后闪了进去,这边是一个狭窄的石室。墙壁间一灯如豆,透着诡秘的光亮。
络秀似乎对机关消息一道很有根底,目光在四壁间逡巡了片刻,小心翼翼的在烛台上摸索起来,稍时,耳边传来一阵咯咯响动,墙壁上又露出一道暗门。
两人探身走出暗门,面前的景物又是一变。外间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宫殿,四壁都砌以雪白的玉石,帐幔铺道,美仑美奂。宫室中陈列着许多铜兽瓷器,一件件精巧绝伦,让人目不暇接,赞叹不已。
“这是万物生的寝宫。”
络秀小声说了一句,宫室中灯火通明,亮得如同白昼一般。奇怪的是看不到半个宫娥侍从,帐幔低垂,透着森森鬼气。
“马骨在什么地方?”
明钦刚要发问,却见络秀柳眉微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过层层帐幔,宫殿中央隐约现出一张精雕细镂的床榻,两人蹑手蹑脚的挨了过去,远远看到榻上躺着一个人影。
两人微吃一惊,连忙屏息静气,不敢弄出半点声响。镇定了一会儿,明钦忍不住放出神念查探一番,发觉那人生机衰微,似乎已经命不久长了。
“那人快不行了。”
明钦低声提醒了一句,络秀点了点头,两人这才缓步走近,只见床榻上锦褥绣被,极尽华美。绣褥上躺着一个糟老头子,面皮一片浮肿,头发灰白秃了半边,大睁着浑浊的老眼,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圣公?”络秀看清那人,秀美的脸蛋上露出骇异的神色,身子止不住微微颤栗。
“他就是神光教主万物生?”
明钦从络秀的神情中证实了心头疑问,不由升起荒谬绝伦的感受。万物生凶蛮酷毒,不但神教上下敬若神明,外人谈论起来也无不畏忌有加,面前这个奄然待毙的老人实在难以和那个气焰万丈的形象联系起来。
第274章 祭兽
“不好。”络秀发觉万物生已经日薄夕山,不足畏惧,回神一想不由惊叫出声。“万物生都要死了,跟前竟然没人照应,那些人多半是抢夺千金马骨去了。咱们快走。”
万物生在寝宫后面建造了一座通灵宝殿,千金马骨便锁在里面。
络秀想通此节,连忙招呼明钦往宝殿赶去。这座寝宫耗资亿万,征发无数能工巧匠建造而成,一草一木都是珍奇无比,器用玩好更是极尽铺张奢华,什么玉碗、象箸都制作的小巧工致,别具匠心,声华满目简直难描难绘。因而有销金窟的说法。
明钦虽然挂念千金马骨的下落,从宫殿中匆匆走过,对于万物生的豪奢也是感慨不已。整天住在这样富丽堂皇的宫殿里,声色犬马,奢华享受,什么仁民爱物都是欺人之谈。纵然有一些神通修为恐怕也消磨殆尽了。
两人望见通灵宝殿的时候已能听到嘈杂的人声,只见许多宫娥侍从簇拥着几个首领模样的男女站在大殿外面,宝殿四门洞开,殿心盘踞着一只万斤石龟,龟背上驮着一具高峻的石碑。四足上用精金缠锁着四只形貌特异的妖兽,一个个红毛绿发,披毛戴角,甚是个恶模恶状。
宝殿外面为首的是一个衣饰华美的中年妇人,旁边站着一个斯文俊秀的青年。两人都是神光教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妇人是万物生的夫人樊小鸾。青年是十方士师之首上方士师曾曼卿。
和两人一道的还有大总管阮文炳,和直方神使吕秋榭。
樊小鸾跟在万物生身边寸步不离,当然识得千金马骨的妙用。为了在万物生死后稳固自身的地位,打定主意要抢先一步将马骨攥在手中。
“夫人,祭坛已经准备好了。”
大总管阮文炳约摸五十上下,面白无须,脸色阴翳,有一种老谋深算的味道。他侍奉万物生多年,虽然不在十方士师和光明使者之列,隐然却有副教主的地位。
千金马骨埋在石龟下面,自从万物生将里面的四灵精魂强行封印之后,已经许多年没有开启过。
这几只妖兽本是用马骨中的四灵精英慑服住的,万物生喜欢这些妖兽毫无灵识,易于驱使,将它们锁在石龟上看守马骨。可是这样一来未免作茧自缚,再想开启马骨必须先得祭祀妖兽,让它们吃饱喝足。否则惹得它们狂性大发,神教中竟然无人能制。
偏生这几只妖兽食肠太大,不易满足。所谓欲壑难填,老子说,‘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这几只妖兽自打尝了人间美食,一次比一次胃口大,如果不能餍足便要狂性大发杀伤人命,只有等它们吃饱了翻身睡去,才能从容将马骨取出来。
阮文炳指挥宫娥、侍从摆好祭坛,这才施施然向樊小鸾请示,他们为了取出马骨已经做了充分准备,将岛上屯积的米粮提了三成出来。
按照神光教的规矩,那是要人人不受私,物物归上主,每到粮食蕃熟只给岛民留一点口粮,其余的都收归圣库。这样一来,当然便于首领酌情配用。
“开始吧。”
樊小鸾和颜悦色的摆摆手,她虽然资质寻常,没什么修为在身,看到这几只凶残狼戾的妖兽却殊无畏惧之色,兴许是想到即将大权大握,眼目中露出兴奋的光芒。
“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明钦和络秀远远躲在一座阴翳的假山后面,樊小鸾等人全副心神都贯注在通灵宝殿中,身边又簇拥了许多宫娥侍从,当然无从察觉两人的所在。
络秀也是满目惊异,忖思着道:“看这架式他们像是要祭祀那几只妖兽了,否则贸然去发掘马骨,若是惊动了妖兽醒转,再去平息它们的怒火可就晚了。”
说着话,络秀便把樊小鸾几个指点给明钦知道,她跟随在成凌崖身边多年,对于神教中有头有脸的人物知之甚详。
“那咱们怎么办?”
明钦听了樊小鸾等人的身份并不感到惊讶,几人知道先行取出马骨来号令教众却也不可小觑。
“等他们取出马骨来再想办法。”
络秀自问没有手段摆平妖兽,最好等樊小鸾他们取出马骨再伺机攘夺,坐收渔翁之利。
…………
四人中吕秋榭是直方使者,道行是最高的。这祭祀大礼便由他来主持。稍时,宫娥摆好供桌,点上神香,退了开去。
吕秋榭披发仗剑,在祭坛上踏罡布斗,口中念念有词。一众宫娥侍众慌忙拜伏于地,露出虔诚恭谨的神色。
事实上这神香可不是凡物,以人族对付猛兽的经验来说,猛兽是十分害怕烟火的,香气飘浮到宝殿之中,在几只妖兽头脸上萦缭不散,过了片时,妖兽纷纷闷叫两声,惊疑不定的醒转过来。
这声音如同牛吼虎啸震得屋梁尘土簌簌直落,几只妖兽精神起来,绕着石龟上窜下跳,拖动着精金的锁链鎯铛乱响。很有拔地摇山的气势。
这几只妖兽据传是从畜生道慑伏来的,大概也没有什么名讳,除了食、色大欲也没有别的癖好。
明钦远远望去,见这四只妖兽在漆黑的大殿中焦躁不安的走动,不时发狂的在石柱上撞动摇撼,看那形貌像个马面、牛头,又有个漆黑如鬼,一个长毛如犼。直起身来都高可丈许,迈起步子轰隆隆像打雷一般。
吕秋榭眼见这几只妖兽似要往殿外冲来,咽了口唾沫,心头有些发怵,草草念完了法咒,取出几支竹筒,咄的一声掷到大殿中。
这竹筒可是装盛米粮的灵器,神光教传道四方,徒众入教需要先交纳五斗米,万物生为了发展壮大,怎会不知道米粮的重要,是以特意炼制了十支竹筒,确保粮米万无一失。到现在圣库中已经积满了十支竹筒,这次为了取出马骨,樊小鸾私自打开圣库取了三支出来,竹筒看似狭小,存纳的粮米却有上千万石。实在不是一个小数目。
妖兽看到竹筒顿时眼冒绿光,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斗大一个脑袋钻到竹筒里呼哧呼哧吸食起来。
吕秋榭松了口气,和樊小鸾三人低声计议,面上都有喜色。
“这下好了。稍时取出马骨,咱们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第275章 变乱
四人正志得意满的弹冠相庆,身后骤然传来一阵杂沓的步声,一队衣甲整肃的兵卒气势汹汹的冲了过来,为首一个黄巾裹头的高瘦将领,攥着长刀冷喝道:“都给我看好了,胆敢抗命者,杀无赦。”
樊小鸾身边都是一干宫娥、侍从,手无缚鸡之力,见了这等阵势顿时一个个面如土色、魂不附体。
樊小鸾看清来人,心头又惊又怒,气极败坏的嚷道:“蔡汉英,你带人擅闯圣公府,想造反吗?”
蔡汉英哈哈笑道:“圣公归天,你四人秘不发丧,却来发掘我教安身立命的根本,到底有何图谋,是不是想要倾覆神教?”
“你……简直是一派胡言。”樊小鸾气的浑身发抖,作色道:“我是圣公夫人,岂会对本教不利?”
“圣公这些年贪图享乐,不思进取。都是受了你们这干邪佞的蛊惑。还敢利口狡辩?”
一个苍老的声音接过话,兵卒环卫中又闪出几个人来,前面的是两个须眉男子,一老一少,都是语声铿锵,神完气足。
旁边跟着一个风韵绝佳的美妇,却是林相和的妻子连憬玉,众口艳称作琴箫双仙的那位。
几人也都是神光教中大权在握的人物,老者是南方士师蒋师智,年轻一些是东方士师岳邦锐,蔡汉英则位列三十六渠帅之一,掌握全岛防务。
樊小鸾望见连憬玉和两位士师窃窃私语,顿时满腔怒火直冲顶门,忍不住破口大骂,“连憬玉,你这个臭不要脸的贱人,圣公在的时候,你恬不知耻的取媚求宠,现在圣公尸骨未寒,你就勾结了姘*夫篡逆逼宫,倾陷本夫人,你不怕遭报应吗?”
连憬玉面孔微烫,梗着脖颈反唇相讥,“你这妖妇无才无德,竟敢窃居高位,大肆排挤教中兄弟。今天是你恶贯满盈,自有教规处置。本仙才懒得与你一般见识。”
说完和蔡汉英眉目示意,后者轻咳一声,指点着樊小鸾四人道:“把这几个人给我抓起来,听候发落。”
“是。”众兵卫应了一声,拿出枷锁便要上前绑缚。
“你们……大胆。我是圣公夫人,你们敢反我,反我就是反圣公。”
樊小鸾几个全未料到对方结连的如此之快,万物生咽气未久便带了兵卫冲进圣公府。眼见取出千金马骨便可以控制局势,只因毫厘之失,便落得个功败垂成。
原来连憬玉和林相和虽是一对让人艳羡的神仙眷侣,林相和被派往接天崖之后,地位便一落千丈,十方士师中竟没有一席之地。连憬玉是个不甘寂寞的人,借着返回神教述职的机会,一来两去就和万物生有了不清不楚的关系。樊小鸾虽然恚怒之极,却不敢稍拂万物生的心意。
这次万物生阳寿将尽,尽管将消息封锁的很严,连憬玉却能够出入寝宫,随侍在侧。等到万物生一命呜呼,她就一声不响的溜出圣公府,招呼同党发动变乱。
曾曼卿等人在神教中地位很高,但多半是依傍万物生得来的,万物生一死,就是树倒猢狲散,如何敌过得张牙舞爪的兵卫。
眼见身边的人一个个惨遭绑缚,樊小鸾绝望起来,坐到地上披散头发,又叫又骂,满地打滚。
明钦和络秀躲在一旁冷眼旁观,想不到变化如此之快。眨眼间樊小鸾便从尊夫人成了阶下囚。这和他俩虽无甚关系,但蔡汉英带了许多兵卫进来,攘夺马骨的难度又增加不少。
“这就是圣公从畜生道慑伏来的那几只妖兽?”
蔡汉英几人抓获了樊小鸾,掌控住局面。注意力又转移到千金马骨上来,他们和樊小鸾打的都是一样的主意,只有掘出马骨,才能够号令神教,莫敢不从。
“必然是了。”
几人远远打量着这些恶模恶状的妖兽,谁都不敢靠近。纵然一个个对千金马骨垂涎三尺,妖兽这一关却不容易过。
几人低声商议了一番,东方士师岳邦锐传唤道:“吕秋榭,阮文炳,你俩若有手段降伏妖兽,本师便允许你们戴罪立功。”
吕、阮两人对视一眼,垂头丧气的道:“多谢岳士师开恩。方才我已经行过祭祀,供妖兽吃过米粮,等它们沉睡起来,就可以放心取出马骨。”
“何时能够沉睡?”
岳邦锐瞥了妖兽一眼,见它们时而探头到竹筒中吸食一番,时而绕着石龟来回走动,哪有半点困倦的意思。
“这……照理说,吃饱了就该睡了。”吕秋榭不甚确定的道。
这时三支竹筒已经吃空了两筒,牛头兽从石龟身上游弋回来,脑袋往竹筒里一伸才发现粮米已被吸食净尽了。
三只妖兽将最后一支竹筒围的密不透风,牛头兽从旁边挤了几下,怎么都挤不进去。它哞哞怒叫两声,顿时焦躁起来,脑门上盘绕起一团红光,顶起牛角轰然一声撞到石龟上,它刚刚吸食了上千万石粮米,气力充足,怒撞之下万斤重的石龟登时龟裂开来,足上系着精金锁链纷纷崩断。
“不好。妖兽要出来了。”
看到这一幕情景,殿外的人无不骇然变色。妖兽挣脱了锁缚,情绪变得激昂欢悦起来,一个个叫的震天价响,撒开腿脚往殿外冲来。几个宫娥躲闪不及,早被牛头顶得肠穿肚烂,惨叫声响彻夜空。
蔡汉英脸色大变,连忙吩咐兵卫端起灵铳射击。只听得一阵噼哩啪啦的火石乱炸,几只妖兽窜高伏低,嗥吼怒叫声不绝于耳,一身皮毛却无甚损伤。
几只妖兽真是皮糙肉厚,远非寻常灵铳所能穿透,无怪万物生对它们十分顾忌,多年来一直小心看守。樊小鸾全不知道个中微妙,为了发掘马骨只顾让它们饱食安睡,却没料到妖兽养成气力之后越以难制。
几只妖兽凶威狂肆,进退之间势挟风雷,蔡汉英只来得及让兵卫疾射一轮,那妖兽神出鬼没倏时已来到近前。
这些兵卫都是肉身凡骨,到了这种地步已经是心胆俱裂,让牛头、马面来回冲撞一遭,立时便溃不成军。
“这回可闯下大祸了。岳士师你可有降妖之法?”
蒋师智惊的六神无主,扯着岳邦锐的衣袖颤微微的问道。
“妖兽凶焰正炽,不……不可力敌。”岳邦锐咽口唾沫道:“蒋士师,咱们先行撤走,再从长计议吧。”
第276章 狐疑
十方士师都是神光教中的大头领,照理说都有些修为在身,可是他们养尊处优惯了,哪里愿意和几只妖兽徒手搏杀。
蒋师智和岳邦锐低声一合计,趁着众兵卫将妖兽阻得一阻,赶紧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蒋士师,岳士师,你们……”
连憬玉如今和蔡汉英情好日密,眼见他指挥兵卫竭力支撑,形势岌岌可危,正想招呼蒋、岳两人一同上前,哪知一不留神,只瞟见他俩急急逃窜的背影。
四只妖兽发起狂来,往来冲突,着实无人能挡,转眼间宝殿外就成了修罗杀场,血光断肢随处可见,哀嗥声此起彼伏,着实是闻者凄惨,见者惊心。
“汉英,妖兽敢尔——”
连憬玉心头发怵,却见夜叉、马犼将一干兵卫撞的七零八落,张开毛绒绒的利爪掠到半空向蔡汉英攫去。她顾不得细想,连忙拨转玉箫,呜聿聿吹出几个乐音,这是她气御外物的手段,一股莫可沛御的气漩从箫孔中呼啸而出,山石、树叶受了气机牵引,立时摇撼震落起来,轰轰隆隆好似冰雹霰弹一般,风沙中卷裹的断枝残叶又是锋锐如刀,寻常护体罡气都抵挡不住。
两只妖兽不妨有此,落雨般的山石劈头盖脸的打在身上,虽然无甚损伤,却也激得它们暴怒如跳,舍了蔡汉英直奔连憬玉而来。
“孽障……,汉英救我——”
连憬玉惊觉苦修多年的真劲根本无法和妖兽相抗,不由惊慌失措起来。两只妖兽瞄见连憬玉风情无限的身段顿时眼冒绿光,所谓饱暖思淫*欲,妖兽智能低下,当然不可能有十分雅尚的追求,黑呼呼的爪子在毛绒绒的胸口又抓又挠,嘴里发出嗷嗷的怪叫。
…………
“机会来了。”
一片混乱之中,明钦和络秀飞快的从暗影里潜了出来,趁着众人和妖兽斗的难解难分,几个起跃掠进宝殿。
“马骨可是藏在石龟下面?”
这只石龟有数万斤之重,背上又驮着一具数丈高的石碑,恐怕几十个人都难以挪动。刚巧妖兽挣脱铁锁的时候,牛头在石龟上撞了一下,龟背断裂开来石碑就势向一旁倾侧,顿时出现一个半尺长的间隙。
“按理说应该是了。怎地将石龟移开了才好行事。”络秀望着硕大无朋的石龟深感难以为力。
“我来吧。”
明钦淡淡一笑,闭目观想运转‘金刚法相’的法门,神魂中透出一种湛然金光,浑身立时好像要烧灼起来一般。手指箕张缓缓按到龟背上,触手之处坚固的碑石立时腥软如泥。
明钦振臂大喝,神魂的力量挟着一股无坚不摧的声势一发即收,石龟轰然摇动平地上退了五步,龟背上留下两个鲜明的掌印。
世界万物都有神魂主宰,即便是山石草木也不例外。以力量而论,哪怕远过常人总还有个限度,譬如楚霸王自诩‘力拔山兮气盖世’,拔山就是他的极致。而佛门金刚力似乎是没有极限的,原因就在于运用的是空相之力,并不在事物表相上争胜。
石有灵魂就在于他的重量,空相之力能够攫住他的神魂,消解他的重量,自然是无往不破了。
络秀不知道这中间的关节,眼见明钦轻而易举的推开石龟,不由大感惊讶。心说这等力气比起传说中的大力士也不遑多让。
明钦凑近石龟下面的平地观察了半晌,探手入袖变化出一把铁铲来,这是他的‘雷武瓮金椎’所化,乌黑精亮,铲起土石来自是毫不费力。
马骨埋藏的似乎并不深,明钦在地上挖不到顿饭功夫,便听到一声异响,磕到一件奇怪的物事。他心头一喜,动作自尔放慢下来,披开上面的土石,露出一个朱红色的樗木匣子。
《南华经》上说,这种樗木不合乎绳墨规矩,匠人都不喜欢。正因为如此,樗木往往能够保其天年,成为社神。具有非同一般的灵性。
匣子有一尺见方,上面镌着奇奇怪怪的鸟篆,透着诡秘莫测的味道。
“东西取出来了,咱们快走。”络秀盯着木匣呼吸微紧,神色显得有些异样。
明钦点点头将木匣递了过去,“你带着马骨,我随后便来。”
络秀神情微喜,伸手正要去接念头一转又顿了下来,千金马骨这等名贵的法宝,道术士哪个不想据为己有。络秀生怕明钦不肯交付给成凌崖刚才便生出动手攘夺的心思。谁知明钦竟然无所顾惜的转手给她,络秀受宠若惊之余又泛起别样心思,暗道:“这木匣之中到底有没有马骨,明钦是否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想骗她先行离开?”
“马骨不知道在不在里面,咱们何不打开来看个究竟?”
“也好。”
明钦将络秀的神情看在眼里,却不点破。正好也想见识见识传说中的绝世法宝。
络秀微一迟疑,小心翼翼的扣开一条缝隙。匣子里黑漆漆的,好像是一个无限广大的空间,络秀怔了一怔,方要打开来细看,匣子中蓦然卷起一阵阴风,阴风中鬼影摇曳,充满了阴森森的狂笑,络秀‘啊’的一声,如同中了魔障,光洁的脸蛋上布满汗珠,身子簌簌直抖,手脚一软木匣无意识的掉落下来。
“怎么了?”
明钦随手将木匣的抄住,看络秀的神态知道他被匣中的幻象所迷。万物生心机深沉,为了防备马骨被人夺去,必然有所布置。千金马骨是一件招致祥瑞的宝物,但万物生继任圣公之后,许多精魂不愿为他利用,万物生就剥取了他们的羽毛皮革制作灵器,并把精魂封禁到樗木匣中,形成了一种扰乱神志的积尸气。
明钦自得到神游镜、证果记之后,走得是体认魂识的路子,神魂远比寻常炼气士强大,当下闭起眼目潜运神念返照,神识中翻转出‘神游镜’来,启用神光照射到木匣之中。
神游镜有日精月华,神威莫比。神光朗照之下立时便驱散云雾,散尽阴翳,积尸气渐渐飘散,化戾气为祥和。
樗木匣中倏地散放出万道金光,红云紫气袅袅盘旋,宝殿之中充满异香。络秀顿时如梦初醒,瞪圆了美目早忘了身在何处。
耳听的木匣中一声长鸣,一匹鬃鬣飞扬的骏马蹈空而出,额头生着尖角,双肋展着赤羽,颈上带着一串铃铛,五光十色,灿烂夺目。让人心惊的是骏马全身并没有皮革覆盖,森然的骨刺有的洁白如象牙,有的红艳如珊管,有的苍翠如翡玉,无限瑰奇中透着一股凄凉的味道。
第277章 雀脊
“年轻人,是你放我出来的吗?原本以为我将永远地沉睡下去了?”
一个温厚的声音在神念中响起,明钦霍然一惊,千金马骨不知道有何等的际遇,神魂中竟然具备了灵识,语声中有一种辉赫正大的气息,让人凛凛然心生敬畏。
这倒也不是十分稀有的事,《西游记》中就有一个白骨夫人,得天地灵气,修成了人道。马骨和许多四灵精魂同气相求,智能自不是泛泛之辈。
明钦踌蹰着道:“前辈可还记得成凌崖先生,我是受他的托负找来这里的。”
“成凌崖?”马骨回忆起来,叹息道:“这个人负才使气,过于自信,当初不听我的劝戒,才落得惨淡收场。”
“成先生如今已有悔悟之心……”
明钦话声未落,马骨摇头哂笑道:“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江东子弟今虽在,肯与君王卷土来?……我与成公俱非盛年,过往之事,休要再提。”
明钦怔了一怔,这首诗是王荆公歌咏项籍乌江自刎一事,中间有段来历。先是杜牧题诗说,‘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王荆公这几句诗便是据此而作。
如果据史实而谈的话,似乎王荆公的议论更为中肯一些。项羽的失败并不单纯是兵事失利,连他自己都说,‘天亡我,非战之罪’。他对自己的前途和命运已经完全没有信心了,只好归罪于天命。太史公作《项羽本纪》,开篇就追叙项羽当初学书学剑两无成,一笔点出他失败的根源。项羽的事业是诛灭暴秦,他学的兵法正好派上用场,至于天下的大势就不是他能够看清的了。
谋臣范增和刘邦的郦食其一样,虽说是才略之士,但实在是太老了,出山的时候已经七十多岁,他们的思想都停留在战国时代,难以开辟出新的局面。范增看出刘邦是个劲敌,他的计策却不过是想在鸿门宴上除掉刘邦,事实上,就算除掉刘邦,项羽的霸业也难以长久。陆贾劝刘邦说,‘马上得天下,还能从马上治理吗?’这才开创出稳定统一的局面。
成凌崖少年成名的时候适值是一个风起云涌的时代,千金马骨作为四灵精魂的守护者,亟盼能辅佐明主,创设一个千古未有的局面。可惜成凌崖根柢不深,过于意气用事,神光教的声望也一落千丈。
成凌崖退位以后,马骨和万物生扞格不下,几乎遭了毒手,而今早已经心灰意冷。以成凌崖的处境来说,也没有什么东山再起的机会。
“原来万物生已经死了。”
马骨的神魂中沉积了许多四灵精英,他们多有超凡入圣的神通,马骨掐指一算,来龙去脉尽皆了然于胸。
“我沉睡了这么多年。对于三界的形势疏离了很多。出去看看也是好的。年轻人,多谢你让我重见天日,我虽然已经不愿供人驱驰,但我四灵之族恩怨分明,你若有什么疑难的地方我会尽力助你化解的。”
“前辈学识渊雅,若能指点一二,小可不胜荣幸。”
明钦深知千金马骨的份量,他现在举步惟艰,巴不得马骨大施法力,帮他逃出生天。难得他开口应承,自不会矫情推拒。
“殿外这几只妖兽太过凶肆,而今杀伤这么多人命,实在有干天和,你便代我除去吧。”
马骨轻轻叹息,话声中透着一丝伤感。他虽然是数百万年前的四灵物种,和现在三界的鸟兽未必有什么直接的血缘关系,但是一些肢体的相似特征仍然免不了物伤其类。不过四灵是一种智能很高的族类,智能越高就意味着理智的发达,感情则变得含蓄沉潜。
但感情上崇尚含蓄并不代表感情不挚烈,中夏就是一个讲究优雅含蓄的地域,但这似乎只是一种表相的抑制,所以其内蕴的感情往往异常丰沛,倒是理智如逻辑不甚发达。
明钦想到四只妖兽的厉害,以他的修为并没有制伏的把握,苦笑道:“前辈,这几只妖兽皮糙肉厚,我这点微末修为恐怕拿它们不住。”
马骨呵呵笑道:“莫急。我这里有一把雀脊剑,就赠与你吧。来,来,来。”
说话间,马腹的肋骨上闪现出一团红光,明钦依着马骨的指引探手过去,触手只觉得一片火炙有种**辣的痛感,明钦不敢退缩,猛一咬牙抓着剑柄从马腹中拽出两尺多长一条骨刺。
雀脊剑顾名思义就是从雀鸟的脊柱中炼制出来的,这条骨刺通体赤红,剑脊有三面锋刃,粗细和手指相仿佛,顶端如尖锥,骨柄略具鸟形,有一种杀气腾腾的味道。
“去吧,去吧。”
马骨似乎对于雀脊剑的威力有十足的信心,倏忽间收敛了煊赫的光华潜隐到樗木匣中。
明钦将木匣收进天孙锦的袖囊中,天孙锦是天女门制作的天衣,袖囊便和道术士流行的储物袋相似,只是缝在衣袖中更加便给罢了。
“妖兽肆虐不是个了局,反正万物生已经死了,这时候结交一些权势人物,说不定成先生便有机会东山再起。”
明钦知道络秀跟他不是一条心,但这时候分道扬镳为时尚早,简略解释了一句,至于她听与不听便无可勉强了。
明钦不管络秀在一旁黛眉紧蹙心事重重,拂拭着雀脊剑迈步出殿。
蔡汉英率领兵卫包围圣公府是作了万全准备,等到妖兽狂性大发抵敌不住,他便急急抽调了府外待命的上千兵卫赶来增援。
妖兽如若擒捉不住,势必成为全岛的祸患,如果等到天明,岛上的士师、渠帅渐次得到消息,局面的纷繁复杂就更难以掌控了。
蔡汉英做的是夺宫的大事,率领的兵卫自然是教中亲信,他远远退到假山后面,身边排开两列手持灵铳的执法队,若有畏崽不前胆敢退却的必是死路一条。
众兵卫无可奈何纷纷弃了灵铳,提着长刀呐喊着冲上,四只妖兽凶性大发,不一刻殿外便堆成了尸山肉海。
好在妖兽终究还是血肉之躯,在兵卫悍不畏死的冲击下,纵然是暴跳如雷、仰天狂吼,步子也渐渐沉滞下来。
四只妖兽能力也有所偏重,牛头力气最大,从它撞裂石龟便可见一斑。马面身躯长大,步履极快,兵卫往往攻不到它五步之内,便被突起一蹄踢得头破血流。
夜叉则最为嗜血,常常扑住一人没头没脑的咬去,毛犼却甚是黠滑,灵智也比另外三只高一些,窜高如低宛如疾电一般。
第278章 借刀
“启禀大帅,北方士师和各路使者聚在府外,吵嚷着要面见圣公。”
万物生去世的消息虽然没有散播出去,圣公府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许多大头领都察觉到异状,纷纷跑过来查看究竟。
岳邦锐和蒋师智挡住府门百般遮掩,授意将校向蔡汉英说明情况。
蔡汉英皱眉沉吟,眼前这副情状是万万不能让别人看了去,心念电转已有了计较。摆手道:“请樊夫人和曾士师上前降伏妖兽。”
“是。”
身旁的亲信心领神会,押解着樊小鸾几个往场中推去。蔡汉英和连憬玉对视一眼,暗暗松了口气,妖兽的抓伤是伪造不来的,到时只要说樊小鸾偷掘马骨未成,反被妖兽所害,北方士师他们即便有所怀疑,拿不到真凭实据,也无可奈何。
樊小鸾、曾曼卿几个若有能耐降伏妖兽,局面也不会恶劣到这种地步。几人让兵卫押解着向妖兽逼去,哪还不知道蔡汉英居心所在。几个人顿时呼天抢地,百般挣拒。有的哀声告饶,有的痛哭流涕,到了生死关头真是半点风度都顾不得了。
“蔡汉英,你敢谋害本夫人,我要让你不得好死。……救命呀。”
樊小鸾望着妖兽的凶恶模样,只觉得汗毛直竖,浑身像要虚脱了一般。
走到近处,身后的兵卫提脚一踹,几个人踉踉跄跄跌出数步,便落到妖兽的尖牙利爪之下。
“蔡渠帅,你如要坐上圣公的位置,难道不想得到圣公印信?”
阮文炳位居大总管多年,到底是老谋深算,这时候还能想到自己可资利用的地方,希望望蔡汉英能够网开一面。
曾曼卿和吕秋榭求饶不成,自知绝无幸理,大声骂了两句,惨嗥声中已经让夜叉一爪抓了个通透。
阮文炳大为惊恐,转过身发足欲奔,毛犼猱身而起,捷疾之处有如枭鸟。阮文炳只觉得颈项一痛,身形迟滞下来,瞪圆了眼珠呆立不动,脖颈上现出几个血淋淋的爪洞,汩汩的冒着血沫。
兵卫都退到十步之外,端起灵铳严阵以待。
樊小鸾坐到地上,目光呆滞好像痴傻了一般。
夜叉黑漆漆的眼珠转了两转,直愣愣朝着樊小鸾扑去。他眼见兵卫无人再敢上前,似乎是觉得大获全胜。这回倒没有一爪抓死樊小鸾,反而撕扯起她的衣裳。
方才原本极有可能将连憬玉生擒活捉,不料蔡汉英及时增兵,连憬玉才得以脱身。而樊小鸾无所依傍,似乎已经在劫难逃。
“孽畜,领死。”
明钦厉喝一声,横掠十丈。人尚在半空之中,雀脊剑脱手而出,挟着雷霆万钧之势鞭打下来。
夜叉不虞有此异变,待到火炙之力罩住顶门,才愕然的扭头觑看,雀脊剑便如一道雷电从它后背直贯而下,霎时间整个身体便熊熊燃烧起来。夜叉呃呃怪叫两声,片刻间烧作一团血雾。
明钦抬手招回宝剑,横身挡到樊小鸾前面。斜睨了喑哑无声的兵卫一眼,心中升起一丝悲悯之感。这些人往时对万物生夫妇奉若神明,顶礼膜拜,如今却能坐视她被妖兽羞辱而无动于衷,生而为人却没有特操,正和鸟兽没什么分别。
牛头、马面见死了同伴,顿时狂怒起来。两兽各施神通,夹击而至。牛角、马鬣带着一股无坚不摧的气势,一顶一扫,着实是凌厉非凡。
明钦手挽剑花腾跃而起,相传朱雀是南方凤凰,火灵所化,它的脊管就像是火山岩柱一般,呼息之间便能喷发出万丈火光。明钦将灵力催逼到剑脊之中,挥剑之时便似火龙翔舞,又像挥毫泼墨,劲悍绝伦。牛头、马面一击不中,立时被火光缠裹起来,任它挣扎怒吼,哪里能够得脱,不一刻便烧尽肉身,神魂被火灵吸噬殆尽。
毛犼稍有灵识,一看同伴惨死,怪叫一声翻身往檐角钻逃。
“哪里逃。”明钦冷笑一声,灵力牵引处,长剑振鸣一声,好似流星划空追击而去。长剑抟成一团红光,随风变化间,倏时展动成一只浴火徊飞的朱雀,迎空扑击恰似苍鹰搏兔一般,毛犼如何能够抵挡,斗不数合,毛犼便渐渐委顿起来,终于在一阵烈焰缠裹中消失无迹。
“夫人,你没事吧?”
明钦打量着形容狼狈的樊小鸾,心头顾虑重重。如果她经此大变,一蹶不振,那他这一番所为可就白费力气了。
降伏妖兽虽是马骨灵体交托的事情,明钦审时度势觉得还是帮樊小鸾一把比较好,一来她是教主的夫人,掌握大权名正言顺,二来掌控着焚琴、煮鹤坛等势力,和宝铎关系密切,将来重振天女门可以引重。不过她身边阮文炳、曾曼卿之流位高权重,若是无所损伤,等到稳住局面,自己可就没什么份量了。是以蔡汉英要假手妖兽除掉几人,明钦并不急于解救。
“多谢壮士相救,敢问壮士高名上姓,小鸾来日必有重谢。”
樊小鸾死里逃生,哪里顾得上对明钦刨根问底,当下只是千恩万谢来安他之心。
“明钦公子是成公的好友,成公测知夫人有难,特地派我俩前来相助的。”
络秀不失时机的跳了出来,千金马骨虽然是失之交臂,但若能攀上樊小鸾的关系成凌崖的境遇想必会好上许多。
“成公有心了。”
成凌崖神通广大,纵然被万物生禁锢了修为,命理之术仍是不可小觑。樊小鸾信以为真,连忙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
“蔡汉英勾连东、南两士师意图谋反,他谋害曾士师、阮总管,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明公子务必小心在意。”
樊小鸾虽然见识了明钦连杀四大妖兽,神乎其技,但蔡汉英毕竟人多势众,能否安保无虞还是未知之数。
“夫人放心。在下神剑在手,定然保护夫人周全。”
明钦故意点出神剑的字眼,雀脊剑今夜大发神威,将精悍绝伦的四大妖兽尽皆焚杀,众兵卫自是大受震动。就见他长剑斜指,阵列的兵士立时惊骇莫名,面如土色,脚步不听使唤的向后退却。
“蔡汉英,你率众谋逆,还不上前领死。夫人有令,首犯必诛,胁从勿论,尔等还不放下器械?”
蔡汉英见兵卫都有迟疑之色,慌忙叫道:“快,乱铳齐发,立杀无赦。”
“死——”
生死俄顷之际,明钦怎不知先下手为强的道理,这个‘死’字用金刚法相厉喝出来,携着一种震慑神魂的力量。众兵卫不识得个中奥妙,这一声的威慑立时压过了蔡汉英的军令,动作出现了稍许的迟滞。
第279章 纷纭
雀脊剑虽然只有二尺五寸,贯注灵力之后散发出数丈红光,翩翩如飞鸟之形,舞动起来好像一条生满钩棘的长鞭,逼人处正如摧枯拉朽一般。
明钦使一招‘秋风落叶’,剑刃隐隐幻化出一只张爪舞牙的火雀,流火飞窜,带着尖锐的厉啸。
耳听得一片惊呼惨叫之声,众兵卫恰似云卷风残,当者立靡。蔡汉英跌足长叹,心知事不可为,兼之各路使者齐集圣公府,北方士师率领大小头领攻了进来,蔡、连两个弃了兵卒,各施身法逃命而去。
众头领在寝宫中发现了万物生的尸首,察觉到事态严重,又听到后殿传来打斗之声,纷纷赶了过来。岳、蒋两位士师一见场上形势大变,蔡汉英不见踪影,顿时相顾变色就想拔足开溜。
“岳邦锐,蒋师智,你俩该当何罪?”樊小鸾对两人恨之入骨,连忙出声喝住。
北方士师沈从龙也是教中老人,素有威望,一边示意手下拦截,一边恭谨询问道:“敢问夫人,两位士师究竟有何过犯?”
樊小鸾咬牙切齿的道:“这两个吃里扒外的狗贼,趁着圣公寿元衰竭之时,勾结蔡汉英、连憬玉闯府谋逆,不但杀害了曾士师、阮总管和吕佐使,还欲发掘千金马骨,倾覆本教。”
此言一出,大小头领立时群情哗然,议论纷纷。脾气差的便大声咒骂起来,中有和几人一向不甚和睦的便趁机煽风点火,推波助澜。
樊小鸾将众人神情看在眼里,凄凄惨惨的道:“圣公归天,举教哀痛。本夫人天性怯懦,不能任事。沈公身为北方士师,德高望重,向来被圣公和我倚为臂助,在这危机存亡的关头,只有你能够震慑宵小,稳定局面了。”
“夫人过奖了。”沈从龙受宠若惊,忙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百般谦逊的道:“承蒙夫人看重,为了护卫本教百年基业,老夫虽然才微德薄,必当鞠躬尽瘁,效犬马之劳。”
蔡汉英一党一败涂地,岳邦锐和蒋师智不明就里,稀里糊涂的自投罗网,大小头领一起努力,不片刻便尽数拘絷起来。沈从龙和另外几名佐使组成议事会,一面宣布蔡汉英等人为叛逆,号令全教搜捕他们的余党,一面处理万物生的后事,核定日期,发丧举哀。
樊小鸾痛定思痛,迅速抽调焚琴、煮鹤两坛的年轻弟子入卫圣公府,又延请成凌崖等一些久被排摈的长老入府问策,从而收揽人望。权势交接正不知有几家欢喜几家忧愁。
…………
明钦得空回到黛碧如的别院,推门只见一个荆钗布裙的女郎拿着一把秕谷蹲在院中喂鸡,小鸡都是孵化不久,毛绒绒的甚是可爱。
女郎秀发披垂,看起来兴致很高,只见她颜如初雪,不施脂粉,却不是黛碧如是谁?
“黛神君?”明钦莫名其妙,讶然道:“你这一晚上到哪里去了?”
黛碧如没好气的白他一眼,“我还正想问你呢,说好了帮我护法呢?你倒好连个影子都见不到。”
明钦拍着额头道:“昨晚我听到异响,以为有人要害你,又在密室里看不到你,只道你让人劫走了,所以一直在找你呀。”
黛碧如看到明钦大惑不解的样子,忍不住扶着腰肢咯咯娇笑起来,原来她早知道密室下面的甬道通往四面八方,便由明转暗,先行躲进甬道中的暗角,络秀掩近了刺探消息,及明钦听到响动追了出去,黛碧如都有所察觉,不过当时她正调息袪毒,顾不得出言说明。
“你没事就好了。”
明钦听了这一段缘故,也暗觉好笑。好在有惊无险,未尝不是一件美事。两人回到屋里坐定,明钦又把圣公府的变故说了一遍,询问黛碧如的意思。
“万物生既然死了,神教想必还要扰乱一些日子。短时间内只怕没人顾得上苏将军。稍时我找力士问一问,最好先给苏将军安排一个稳便的所在。”
黛碧如话音微顿,沉吟道:“另外,千金马骨的神异我也略有所知,这物落到了你的手里,即便樊小鸾、成凌崖之流暂时无力攘夺,你若想离开神光教恐怕就难了。”
明钦微微点头,黛碧如眼光精准,说得半点不差。他即便不谙习派别争斗,也察觉到神光教内部权势倾轧很厉害。这一晚蔡汉英和东、南两士师一败涂地,樊小鸾失了曾曼卿、阮文炳的羽翼也是元气大伤,所以急忙接纳成凌崖来平衡沈从龙的大权独揽。他现在对樊、成两人有些用处,但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千金马骨终究是个祸乱之源。
“暗箭伤你那人可有些眉目?”
黛碧如苦笑摇头,“教中忌视我的人不是一个两个,万物生突然去世,情形又有所变化。那人或许就此蛰伏不出也说不定。我先去见见力士,看看能不能把苏将军接过来。”
黛碧如这般落力,明钦自是求之不得。他对苏湛威的安危很是关心,虽然黛碧如大病初愈,处境也不是太好,但她在弥罗神光坐到神君的位置,可不是泛泛之辈,畏首畏尾的话就不必多说了。
明钦有心要和黛碧如一起过去,又担心引起力士的怀疑,事情反而不好办。黛碧如略事装扮,隐藏起招人眼目的金色秀发,坦然不疑的出了门。
明钦空闲下来,便整理一下身上的经书、法宝,观摩起盛装千金马骨的樗木匣子。他心有专注,也不觉得困饿,一直等到后晌,庭外忽尔传来敲门之声。
明钦干净利落的包好木匣,飞身跃到门口,听了听动静,心有疑虑的开了门。
门外站了几个衣裳绣有神光标记的女郎,一个个青春靓丽,容貌标致,却不见黛碧如的踪影。
“几位……有何贵干?”明钦大感惊奇,莫不是黛碧如此行出了意外?
“卑职邹如燕见过明钦明公子。”
为首的女郎三十上下,脸容白净,却是先前派往天女门传令的邹特使。明钦当时失陷在铁萼寒狱中对她倒不甚熟悉。
邹如燕身边还跟着一个芝兰芳草般的清美女郎,则是天女门的代掌门陈庭芝。
陈庭芝对明钦的遭际很感惊奇,她们在海船上得了神光教的援手从西河天兵的围困下逃脱出来。因为损兵折将、办事不利,邹如燕和宝铎一上岛就被褫夺职务监管了起来。天女门的弟子更是形同囚禁,无人过问。
谁知今天早上却有了转机,教主夫人樊小鸾亲自召见了邹如燕和陈庭芝。一则整肃焚琴、煮鹤两坛的势力,二来询问明钦的来历。
樊小鸾得知明钦是天女门的弟子,对陈庭芝顿时另眼看待。至于宝铎则因为在万物生身边争宠,和樊小鸾颇有嫌隙,地位是一落千丈。
第280章 府宅
“公子为本教勘平逆乱,劳苦功高。夫人得知公子尚无住所,特地赐下一所府宅,命卑职前来相请。”邹如燕施了一礼,道明来意。
“岂敢。在下只是适逢其会罢了。请尊使进屋小坐。”
明钦面上声色不动,心底却犯起思量。看这阵势,樊小鸾必已将他的来路调查清楚,这是要用良田美宅加以羁縻了。
邹如燕告罪道:“恕卑职有严命在身,不敢有所延误。车驾就在外面,公子请。”
“也好。”
明钦知道这些人实际都负有监视他的任务,只好顺水推舟跟着离了别院。
邹如燕此来准备了两驾仙车,都停在巷子外面的街心。在仙车上明钦和邹如燕略作交谈,得知这所府宅原来是东方士师曾曼卿的,曾曼卿是神教的显贵,府宅营建的罕有伦比。昨晚他一命呜呼后继无人,樊小鸾便拿来做个顺水人情。
东王府距离黛碧如的别院没有多远,兼之有仙车代步,行了约摸顿饭功夫,转入一条宽阔的青石大道。现在是非常时期,全岛戒严,这条街又是东王府的所在地,曾曼卿则是罹难的关键人物,是以大街上静悄悄的,半个人影都看不到。
仙车缓缓停定,便有邹如燕的随员快步打开车门,明钦几人分头下来,只见这东王府修建的确实威严雄阔,门前摆着两只一丈多高的白玉狮子,朱红色的大门钉头锃亮,围墙十分高峻,着实有庭院深深,侯门似海的意味,隔过院墙颇能窥见府中的连云甲宅,栉比鳞次,一鳞半爪都显得富贵逼人。
府门上的匾额已经提早取了下来,邹如燕凑到明钦身边笑道:“事起仓猝,卑职还没来得及更换匾额,公子若有合意的匾文,我让属下尽快去做。”
“容我想一想。”明钦漫应一声,不置可否。
推开府门,面前的景象让人大感意外。庭院中站满了青衿翠袖的妙龄少女,足有千百之众,一干腰挎短刀、身披玄氅的女郎五步一岗,十步一哨,遍布在廊檐下,整座府宅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见过邹特使。”
这些衣裳绣有神光标记的女弟子大概都是邹如燕派来清扫府宅的,望见诸人进来连忙躬身行礼,模样甚是恭谨。
“免了。”邹如燕摆摆手,望着众人朗声道:“这位明公子就是东王府的新主人,尔等可要小心侍侯好了,若有半点差错,本使也救不了你们。”
东王府易主只不过是神光教势力消长的一个小小缩影,一大早便有焚琴坛的弟子冲了进来,将曾曼卿身边颇有勇力的护院抽调出去,只留下一些丫鬟仆妇,这些人被赶到中庭等到数个时辰,一整天滴水未进,早就成了惊弓之鸟,哪个敢说什么闲言碎语。
邹如燕虚声震慑了一番,见众人一个个俯首贴耳,满意的笑道:“请明公子训话。”
明钦微微苦笑,这种时候实在不知道有什么话好讲,“邹特使,我想随处游览一下,你让大家都散了吧。”
“是。”邹如燕招手唤过一个头目,密授机宜道:“将这些人都监回下处,没有我和公子的传唤,任何人不得随意走动,否则以叛教论处。”
那人答应了一声,请示道:“回禀特使,曾士师的妃妾们怎么处置?”
邹如燕沉吟不语,曾曼卿宠幸的妃妾总有数十人之多,这些人里面难保没有掌握神教秘辛的,遣散了固然不妥,杀掉又失之严酷。
“暂且监下,等我禀告过夫人再做定夺吧。”
…………
东王府建造的美仑美奂,园林池榭,皆有清致。比起圣公府的穷奢极欲,别有一番意趣。
可惜明钦却没有什么兴致细心领略,他这里看起来是高门广第,让人艳羡。实际上一举一动都在邹如燕的严密监视之下,这段时间,樊小鸾忙着合纵连横,攫取权力,对于千金马骨一时顾不上罢了。
在府中一住数日,百无聊赖之余倒发现了一个好去处,曾曼卿在花园中建造了一座湖心居,四面环水,烟波浩渺,是个觅幽养静的好所在。
当日长逝从千佛洞买到一部分祖龙法藏,曾曼卿喜欢附庸风雅,乘机劫留了不少,都存放在湖心居中。
明钦晚上就躲在湖心居观览道经,白天坐在亭台上钓鱼,全然一副不问世事的态度。
这一天,明钦坐在小亭的台阶上怀揣着钓竿假寐,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从湖边的石道上传了过来,明钦心头奇怪,却没有睁开眼睛。这几天府中上下风平浪静,明钦也安分守己,借以打消樊小鸾的疑心。
邹如燕不管暗地里背负什么使命,至少表面上毕恭毕敬,府上有什么枝节变易都亲身请示,直到明钦对她授以全权这两天走动的才少一些。
一行人走到近处,忽然响起一片惊呼,接着便是‘卟通’落水之声,岸边顿时乱作一团。
湖心居离岸边不过十余丈的距离,以明钦的修为一抬脚都能迈过去,眼见要闹出人命来,他可就坐不住了。
明钦运转起‘生息术’来,整个身躯顿时轻盈如燕,就像一只随风飘举的纸鸢,说不出的潇洒如意。眨眼间抢到近处,钓竿往水底一探缠住那人的腰肢,脚尖在水波上轻轻一点,大鸟般掠到岸上。
他这一起一落毫无沾滞,随手在水中救起一个人,恰似探囊取物一般轻易。
“公子——”
岸上是一群焚琴坛的高第,押解着十多个锦衣绣裳的女郎,不知送往何处。
走到湖边的时候,忽尔一个女郎发起狂来跳湖寻死,府卫顿时惊慌失措起来,阻拦不住也就罢了,竟然不知道下水救援。
明钦进府的时候虽然和阖府上下有过一面之缘,但他深居简出,几乎没在人前露过面。几天过去,府卫发觉他无甚威严,便不怎么放在心上了。
明钦从天而降,举重若轻的把人从水中捞起,府卫才如醉初醒,连忙恭身见礼。
“甄儿——”
绣衣女郎回过神来,也纷纷拜伏于地,有的关心落水女子的生死,赶忙冲上去救治。
“谁是头领,这是怎么一回事?”
明钦匆匆一瞥知道落水女子没有性命之忧,但东王府名义上是他的府第,家中发生这样的事怎么能不恼火。
“焚琴坛什卫钟阿翠参见公子。”
众府卫面面相觑,一个年长些的妇人越众而出,硬着头皮行礼。
第281章 整治
“事情是这样的。”钟阿翠低眉顺眼的道:“教中要给东王举行葬礼,特命小人带领几位夫人到圣公府观礼。”
神光教正式的称谓是十方士师,不过这几人权势彪炳,也有王侯这种不成文的叫法。
“那么然后呢?”
明钦眉心微紧,如果只是观礼的话,何至于有人要投湖自尽呢?
钟阿翠脸容微僵,不尴不尬地笑道:“教中有几位士师、渠帅仰慕几位夫人的品貌,顾念她们在东王去后,无所依傍,境遇凄惨,是以有心收容。甄儿夫人实在是曲解别人的好意,竟然做出这等事来。”
曾曼卿姬妾众多,其中才貌特出,倾倒一时的大有人在,他在位的时候别人尽管垂涎三尺还不敢有非分之想,如今是树倒猢狲散,便有人蠢蠢欲动起来。
几个妃姬围上前百般施救,那甄儿哇的一声吐出几口污水醒转过来,明钦见这女子玉骨冰肌,眉目秀妍,果是生得美丽。他虽然入主东王府,曾曼卿的姬妾可没有照单全收的道理,况且他一心想离开光明海,本也不愿和神光教的人多所沾染。
见明钦露出迟疑低徊之色,钟阿翠加油添酱的道:“东王英年早逝,依照惯例他的姬妾本就应该分赐众头领,这里面有士师、渠帅,又有佐使、协理,公子何不做个顺水人情,玉成其事。”
明钦冷淡一笑,摆手道:“别人也便罢了,这个甄儿已经死过一回了,本公子怎好坐视不理。”
钟阿翠呵呵笑道:“女人寻死觅活的当得了什么真,公子啊,这个甄儿可是北方士师沈王亲口要去的,实在不好得罪呀。”
沈王就是现今主持大局的沈从龙,十方士师以东方、上方、直方位次最高,直方士师由卫戍全岛的渠帅蔡汉英兼任,东方士师曾曼卿、上方士师岳邦锐,一个丧命一个拘絷,南方士师蒋师智是岳、蔡同党,西方士师卓力同名声很差,不孚人望,其他几位士师则不在岛内,位次也在沈从龙之下,所以沈从龙现在是名符其实的大权独揽。
曾曼卿在教中平步青云,得到万物生数次超擢,位极人臣,得意忘形之下在教中树敌甚多。他活着的时候沈从龙曲意逢迎,如履薄冰。甄儿是曾曼卿身边最得宠的姬妾,沈从龙要她过去自然存了些羞辱报复的心思。
明钦听出钟阿翠话中有要胁的意思,面孔微沉,顿时变了颜色,“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未经我的准许,竟敢从我府里往外送人。东王是教中勋杰,他的姬妾如同我的姐妹,谁想把她们要了去,需得三媒六聘登门求娶,本公子正备好嫁妆等着呢?”
众人目瞪口呆,谁都料不到明钦忽然说出这番话来,那些个东王宠姬个个面露喜色,一副衷心感激的样子。
钟阿翠被骂了个狗血淋头,黧黑的脸孔一时转作紫色,冷笑道:“小人不过是按照教中的规矩办事,怎么敢开罪贵公子呢?公子你年轻气盛,正是大有作为的时候,何必为她几分颜色拂逆教中大员,自毁前程呢?”她只道明钦看中了甄儿等女容貌妍美,动了金屋藏娇的念头。
“放肆。”明钦大怒道:“来人。把这刁奴给我绑起来,我倒要看看姓沈的给了你多少好处。”
樊小鸾本是一个极有野心的女人,虽然没能拿到千金马骨,计划受挫,但也一举扳倒了蔡、岳一派的势力,差可弥补。现在沈从龙水涨船高,樊小鸾当然不愿坐以待毙,成为他手中的提线木偶,援引成凌崖入府议事便可见一斑。
这事既然有沈从龙参与其中,正可借机打消他的威望,樊、成两人想必也乐见其成。明钦不怕事情闹大,反而可以增加他在樊、成结盟中的份量。
焚琴女卫面面相觑,明钦和钟阿翠一个是官,一个是管,虽说是‘不怕官,只怕管’,但也有‘官大一级压死人’,夹在中间显得无所适从。
钟阿翠见明钦动了真怒,察觉到事态严重,暗一咬牙,‘卟通’一声跪倒在地,满脸委屈的道:“小人完全是一面好心,不知公子为何有这么大的误会,小人愚钝辞不达意,万望公子恕罪。”
她原想服个软蒙混过去,哪知明钦较起真儿来,分毫都不肯放松。
“去,把邹特使给我叫来,本公子这里还等着呢?”
明钦指使一个女卫前去传唤邹如燕,对于屈膝告饶的钟阿翠全然视而不见,走到一边观看甄儿的状况。
“你没事吧。”
“多谢公子搭救。”
甄儿怯怯地望了明钦一眼,她浑身湿漉漉的水迹未干,眼眸中透着一股子水润,好像一开口珠泪便要簌簌掉落似的。
一个秀气英拔的女郎偎着甄儿低声劝慰,她和甄儿关系亲密,小字凌波。扭头打量了明钦一眼,欲言又止的道:“公子,其实我们都是千灵卫的人,倘若公子不愿让我们留在府中,希望你能格外开恩,把我们遣返到千灵卫去。”
“千灵卫是个什么地方?”明钦心中一奇。
女郎轻柔一叹,含糊说道:“公子想必知道天界有八部天龙,千灵卫便是圣公师法乾闼婆部创立的一个建制。”
诗说,‘妇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所以从前的行伍间是排斥妇女的,为了战斗的需要往往采取男女隔离的办法,但是对于军中的主官例有所优抚。乾闼婆部便是应此需要而产生的,俗说是天帝的乐师,其实便是挑选一些能歌擅舞、年轻貌美的男女侍侯饮宴。燕歌行诗,‘将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是其写照。
千灵卫便依此法从三十六方中挑选合乎意度的弟子,曾曼卿当时主持其事,便将一部分看入眼的调拔到东王府听用,甄儿和凌波便是最得宠的两个。此举在神教引起很大的非议,本来大小头领都喜欢从千灵卫中挑选姬妾,曾曼卿私下霸占了最出色的一部分,自然让人不快。好不容易盼到曾曼卿毙命,许多头领都食指大动,争着来分上一杯羹了。
凌波对千灵卫的状况不知根底,以为回到千灵卫中能够获得一些自繇,不会再成为权贵的禁*脔。
说话间,邹如燕领着一队女卫步履匆匆的赶了来,她走到钟阿翠身前左右开弓,不由分说的在她脸上甩了几个耳光,见明钦面带冷笑,赶忙上前告罪:“卑职不知下人如此狂诞,竟然烦扰公子亲自过问,真是罪该万死。”
明钦冷冷一哂,悠然道:“夫人下令把这所宅子赐给我,不知道这宅子里的东西与我是什么关系?”
“公子说笑了。”邹如燕道:“这府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公子的私产,夫人金口玉言,神教上下无不遵从。一些小人言行狂悖,公子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好。”明钦拊掌道:“既然邹特使如此说,今天这事我就不追究了。不过宅子既然是夫人赐与我的,本公子不敢玩忽职守。倘若有人敢于不听我的命令,我便只好将他逐出府门了。”
邹如燕怔了一怔,点头道:“是,是。我这些焚琴女卫都惟公子号令是从,若有哪个敢抗命不遵,公子尽管处置。”
“这个钟阿翠和她手下女卫吃里扒外,盗卖我的府眷,该当如何?”明钦步步紧逼,丝毫不让。
“但请公子示下。”邹如燕拱手肃立,神色不变。她向来态度谦和,好像没什么能为,关键时候倒能雷厉风行,让人不敢小觑。
“本公子不熟悉教令,只好按家规处置。”明钦横眉冷眼的道:“念在她是初犯,与我打四十脊杖,逐出府门吧。这几个女卫不听号令,也请另谋高就吧。”
第282章 断粮
明钦重责了钟阿翠等人,本以为她一到沈从龙跟前搬弄是非,定会招致一波兴师问罪。谁知等了两天,阖府上下竟然相安无事,一场风波倒像消弥于无形似的。
甄儿和凌波两女则留在湖心居照顾明钦的起居,这一场震怒些许闲言碎语是免不了的,明钦便来个将计就计,宁愿旁人看作是争风吃醋。
从前白乐天颇蓄姬妾,洋洋得意的说,‘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这两句话来形容甄儿和凌波却也是恰如其分,两个女郎能歌擅舞,多才与艺,相处之下着实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这一天,三人正躲在湖心居谈些诗艺,门外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在房门上扣了两记,恭身道:“启禀公子,卑职有要事相告。”
“进来。”
明钦懒洋洋的应了一声,便有凌波快步上前打开了门户。他靠在一张软榻上闭目养气,甄儿穿了一袭月白色的纱裙,坐在对面的书案旁边,一手支着下巴,心不在焉的翻着书。
来人是一个衣着清整的年轻女子,明钦认得她是邹如燕的副使万如春,自从责打过钟阿翠之后,邹如燕大概觉得很伤颜面,这两天总算不在眼前晃悠了。
“公子,卑职今天派人到圣库领取粮米,回来报我说,那边的管事以为东王谢逝,他的俸禄已经中止了,而公子又不在教内任职,因此不肯发放。”
明钦闻言笑了起来,心知这必是有人授意,存心刁难,神教的大小头领每月都有粮米若干,猪肉若干,鸡蛋若干,白糖若干,大豆若干,按职份各有差等,成为规制。东王府仆从数千,配额自然是很大的。俗话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倘若阖府上下都没有饭吃,他这个逍遥府主可就坐不下去了。
“邹特使怎么说?”
“特使被召回圣公府料理丧事,卑职未便和她联络。”
明钦穿戴起来,随口问道:“府中的粮米还能支持几天?”
万如春答道:“阖府上下数千口男女,日常花费不赀,粮房只剩数十石米,只怕支持不了三五日。”
明钦来回踱了两步,笑吟吟的道:“邹特使既然将府上的事务交给副使打理,想必是知人善任。本公子不熟悉教中的规制,还望副使能从旁扶助,多多指教。”
“不敢。”万如春为难的道:“卑职自当尽心竭力,可是圣库坚持不予,卑职人微言轻,实在莫可奈何?”
明钦不悦的道:“人微言轻?那我要你何用呀。”
万如春暗自腹诽,心说这事都是你开罪了沈北王招来的。邹如燕都知机的溜回圣公府躲避,我能有什么办法。
“公子若能请夫人下一道指令,想必圣库不敢不依从。”
明钦不置可否,摆手道:“你下去吧。这事你要守口如瓶,如若让本公子听到半点风声,我可惟你是问。”
“卑职不敢。”副使见他态度严厉,连忙小心应是。
这件事看似微不足道,往大了说却足以致人死命,阖府上下几千口人,若是知道粮米难继,到时必然人心思变,会否有人铤而走险就难以逆料。虽说他可以找樊小鸾下一道指令,圣库的管事若是延宕起来,拖个十天半月,他这里非闹出乱子不可。
“公子,今天的餐饭是不是酌量减损一些?”副使迟疑着问了一句。
“不可。”
明钦心头苦笑,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减损饭量不但于事无补,反而会加重他人的疑虑,使得流言斐语得隙而入。
“一切照常供给,你也不必太过紧张,这事本公子自有主张。”
“是。”副使深知事态严重,见明钦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暗暗觉得好笑。
…………
等到副使躬身退了出去,明钦才叹了口气,走近窗前的瑶琴,随手拨弄了数响,感慨道:“子畏于匡,菜色陈蔡,贤者固若此乎?”
甄儿和凌波面面相觑,神情大是惴惴不安。甄儿默然不语的拔下头钗,褪去钏镯,强笑道:“公子不必忧急,甄儿和姐妹们颇有一些金玉珠翠,拿到市集上变卖一些,也可以暂解燃眉之急。”
凌波闻言也有样学样,把翠玉明珰都解脱下来。其实在明钦到来之前,邹如燕便带领焚琴女卫把东王府查抄了一遍,所有金玉宝器都载往圣公府去了,两女因为是曾曼卿的宠姬,将来还不知落到哪位大头领的府中,邹如燕不想过份得罪,才没有下令女卫搜身,是以保留下这么几件。
明钦见两女一副凄凄恻恻的样子,摇头笑道:“何至于此。我只是笑这些人蝇营狗苟,自以为得计。难道本公子就没有生财之道吗?”
说着走到书案前面,取出一张宣纸平展开来,想了想道:“你俩谁会作画?”
两女听的一头雾水,凌波接口道:“甄儿自是丹青妙手,可是圣库不肯发粮,分明是沈北王怨恨公子坏了他的主意,公子莫非想作几幅字画去卖不成?”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明钦微微失笑,听说万物生虽然喜欢附庸风雅,却极端憎恶才智卓绝的人,想在祟明岛出卖字画,倒不如等着饿死来得省事。
“甄儿既然有此手段,我就不献丑了。我这里有个主意,你帮我画出来。”
“但凭公子吩咐。”
两女皆是冰雪聪明,有心要看明钦是何主意,便不再深究细问,三人围着书桌忙了一个多时辰,明钦才沾去字画上的墨迹卷了起来,匆匆道:“我要到圣公府面见夫人,你俩最好不要随意走动,焚琴卫阳奉阴违,关键时候未必靠得住。”
“甄儿(凌波)理会得。”
两女送明钦走出湖心居,眼波中惝恍迷离,很有几分忧郁和不舍。
“回去吧。”
明钦有些哭笑不得,两个女子年纪不大,涉世未深,待人接物有一种诚挚的态度极易让人生出好感。
“是。”
甄儿轻轻答应了一声,脚步却没有停下来。凌波愣了一下,又默默的跟了上去。湖心居外面有一座凉亭,亭边有一条铁索桥通往湖边。桥板单薄,不甚好走。
“不用送了。”
明钦往桥上一站,铁索便有些来回晃荡。若是两女送过桥去,回来的时候可让人不太放心。
甄儿嗯了一声,娇唇微抿,晶莹的眼眸深深地盯着他也不说话。
明钦转身走了两步,甄儿忧怨的神色总是在心头挥之不去,忍不住回头望了望。只见甄儿和凌波纤手相握站在桥畔不肯离去,忖思道:“沈从龙贼心不死,若是察知我不在府中,遣人过来强取豪夺,无论焚琴卫肯不肯用命,万一遮挡不住,岂不是害了她们。”
心头有了这一番计较,便要防患于未然。明钦走到桥头,探手抓起桥上的铁索,灵力贯注之间,掌心好像飞窜出一道火蛇,幽寒的铁索立时寸寸崩断纷纷沉没到湖水中。
明钦拍了拍手,又驱动神念将‘雷武瓮金椎’招了出来隐没到湖底,这金椎本就是妖灵所化,颇有灵识,上面又附着他一缕神念,若在湖中掀些风浪对付一些虾兵蟹将那是足够了。
第283章 吊丧
一切布置停当,明钦让万如春备了一驾仙车,直奔圣公府而去。
万物生雄踞教主之位多年,神光教的势力可以说是他一手发展壮大的,但是他为人过于雄力自视,刚愎自用,对待教中头领如同仆役小厮一般,惟是精通权谋之术,往往能够借力打力,使得全教上下畏之如虎。
尽管教中首领对于万物生的所作所为有诸多不满,对他的丧礼却不敢草率敷衍。古来有为尊者讳的说法,倒不是那尊者所为无可訾议,很大程度是由于继任者利益共通的缘故,所谓一损俱损,一辱俱辱,纵然对那人咬牙切齿,恨之入骨,既然绑缚在同一驾战车上,谁还能不爱惜自家性命呢?
利益的争斗有时候是无甚是非可说的,蔡汉英、岳邦锐逼宫失败,那就是大逆不道,反之,曾曼卿、阮文炳虽然无甚德行可称,因为樊小鸾主持教务的缘故,却能够风光大葬,极尽哀容。
至于万物生的后事则仿效肉身佛的方法在圣公府西偏建造一座祠堂供人祭拜。
明钦来到圣公府的时候,一众头领刚刚参加过曾曼卿几个的葬礼,将骨灰放到七宝塔供俸。七宝也是佛家的说法,指的是金、银、琉璃之类,据说这塔便是用七宝铸成,五光十色,照耀十里。
明钦走下仙车,刚好撞见一群头领从府里出来,为首的那人身形矮胖,顾盼自雄,正是北方士师沈从龙。
“哟,这不是明公子吗?听说夫人新近把曾东王的府宅送了给你,又有数不尽的佳人舞姬作伴,富贵尊荣享用不尽,怎么有暇到圣公府来了。”
沈从龙对明钦怀恨在心,见了面当然没有好言语,这话一出,身边的头领便跟着凑趣、一起大声哄笑起来。
“明公子少年新贵,道法深湛,那是很可钦佩的,只是这吃相未免太难看了。俗话说,‘色是刮骨钢刀’,公子还是多保重贵体,才好为夫人效力呢?”
“放肆——”
明钦一眼瞅见邹如燕远远地从府里走出,心念微转,疾色厉色的道:“沈北王,你是教中长老,德高望重,怎么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言词侮慢,轻亵圣夫人,你该当何罪?”
沈从龙愣了一愣,料不到明钦竟然直言数落,半点不留情面。稍一回思,发觉方才的言语扯上樊小鸾是有些不妥,一时涨红了面皮,指着他说不出话来。
众头领见两人针锋相对起来,不由住了笑声,一个个心怀鬼胎,袖手旁观。
“明公子,你来得正好。夫人正有要事着你去办呢。”
邹如燕对两人的纠葛心知肚明,沈从龙在教中位次极高、党羽众多,樊小鸾都让他三分,自然不能撕破面皮,明钦则是成凌崖的忘年之交,又掌握着‘千金马骨’,一样不能得罪。邹如燕只好硬着头皮装糊涂,拱手道:“沈北王教务繁忙,卑职就不搅扰了。”说完也不管沈从龙黑着脸满心不快,扯住明钦的手臂转身就走。
明钦乐得顺水推舟,一言不发的走开一箭之地,才嘿然笑道:“多谢邹特使为我解围。”
邹如燕愁眉不展的道:“沈北王是教中长老,夫人都甚是倚仗,公子何必总跟他过不去。若是闹出事来,岂不是让夫人难办?”
“特使此言差矣。”明钦呵呵笑道:“小可行事向来是息事宁人、与人为善,无奈有人三番四次触我霉头,我总不能事事避让吧。”
邹如燕苦笑摇头,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人既然都不是忍气吞声的主儿,早晚要见个高低。
“圣公扣发粮米的事,我已经禀告过夫人了,并且派了女卫拿着夫人的指令前去敦促。这事你不必太过放在心上,夫人说,圣公府积蓄甚多,足够你府上用度,倘若圣库借故迁延,我圣公府可以先行支取粮米给你。”
“多谢夫人通融。”
明钦暗道厉害,樊小鸾能够在神光教如鱼得水,果然有些手段。这样一周转不但哪边都不得罪,还能施恩于他,赚个人情。
“不过我这次来是有重要的事情和夫人商谈。”
邹如燕轻哦一声,讶然道:“什么事情竟然比府中断粮还要打紧?”
明钦含笑不语,两人举步往樊小鸾的居处行去,刚转过一道回廊,石道上冲出一个风姿娟秀的女郎截住去路。
“明师弟,我有事找你。”
“二师姐。”
明钦一看是天女门的代掌门陈庭芝,心头略感疑惑。他不想让樊小鸾抓住软肋,和天女门的人向来是不即不离。陈庭芝很受樊小鸾青睐,拔擢在身边听用,应该无甚麻烦才对。
“邹姐姐,我和明师弟有些私事要谈,请你行个方便。”
陈庭芝性情沉静,颇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这会儿焦虑之色溢于言表,想必是遇到了很为难的事。
“陈掌门无须客气。”邹如燕道:“我先去和夫人通报。你俩缓缓过来便是。”
明钦见邹如燕快步走远,回廊间清静冷落,别无人迹,好奇的道:“有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吧。”
陈庭芝柔唇微启,禁不住泪眼朦胧,断断续续的道:“夫人得知穆穆是玉京穆家的人,想借机和穆家攀上关系,要把她许配给二公子万岱青呢?”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明钦微微失笑,安慰她道:“现在万物生刚死不久,就算万岱青要娶妻也不会急于一时,你不喜欢这门亲事,咱们慢慢想办法推掉了便是。”
陈庭芝和穆穆是打小的姐妹,感情可谓亲厚,便是天女门遭逢大变,陈庭芝被同门目为叛逆,穆穆也一度满怀信任的陪伴在身边。如果穆穆被逼嫁人,对她确实是个不小的打击。
陈庭芝抽抽搭搭的道:“师弟有所不知。这个万岱青身患狂疾,发起病来暴虐异常,他的前妻就是被他活活折磨死的。若是穆穆嫁了给他,这一辈子就毁了。”
“原来是这样。”
明钦眉头大皱,万岱青既然恶劣到这种地步,这门亲事就太祸害人家了。急切间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明钦拍了拍额头反问道:“那你想怎么解决?”
陈庭芝急道:“我就是没有主意才来找你呀。明师弟,现在只有你能够帮我们了。”
“好,这事我记下了。”
明钦看陈庭芝六神无主的样子,不由怜意大起。穆穆又是穆清绝的侄女,如若见死不救,日后怎么好相见。
“你打算怎么设法呢?”
陈庭芝听明钦答应下来,不觉心头稍宽,揩了揩眼角的珠泪一脸殷切的望着他。
明钦觑的近处没人,凑到她耳边小声道:“不如这样,咱们找个机会把万岱青阉了,让他做不了男人,如此就可以一劳永逸了。”
陈庭芝脸颊泛红,嘴巴惊的合不拢来,半晌才咬牙道:“逼不得已的时候也只好出此下策了,不过这事一定得干净利落,万一泄露了出去,咱们只怕性命难保。”
明钦暗觉好笑,故作严肃的道:“那就看师姐你刀法如何了。”
“怎么?”陈庭芝羞不可抑,手足无措的道:“这事怎么能让我来做,师弟……你害我。”
明钦见她嗔恼的背过身去,纤柔的腰肢不盈一握,不由心头一荡,伸手在陈庭芝腰身的抚了一下,轻咳道:“师姐,我得去见樊小鸾了,这事咱们改天再说。”
陈庭芝娇躯微微一僵,心头升起一丝异样,飞快的瞥了明钦一眼,微不可察地嗯了一声。
…………
陈庭芝在圣公府任事,对府内的地形已经颇为熟悉,她将明钦送到樊小鸾的寝宫外面,远远看到邹如燕在门口迎候,才依依不舍的返身离去。
万物生一死,他的寝宫倒成了头领议事的地方,樊小鸾颇有自危之心,不愿住在那么空旷的宫室,便搬进一所较小的殿阁。
樊小鸾调查过明钦的来历,知道他在神光教无甚根基,是个可以一用的人物。所以对他极尽礼遇,除了千金马骨和救命之恩外,未始没有一二收为己用的意思。
“明公子,一别数日,本夫人忙于圣公的后事,怠慢之处还望多多包涵。”
樊小鸾坐在正殿中央的软椅上,脸上带着矜持的微笑,娥眉淡扫,一袭素裳,气色瞧起来相当不错。
“岂敢。”明钦和颜悦色的道:“其实我这次来是为夫人吊丧的。”
樊小鸾怔了一怔,点头道:“公子有心了。圣公已经入敛多时,祠堂也在修建之中,公子若要吊丧的话,我让如燕引着你过去。”
明钦摇头道:“夫人错了。我和圣公非亲非故,宣父有言,‘非其鬼而祭之,是为谄媚’。小可不才也不愿为。我是来为夫人你吊丧的。”
樊小鸾明白过来,顿时气填胸臆,红赤着面孔勃然大怒,霍然站了起来指着明钦身躯微颤,“你……大胆。你竟敢诅咒本夫人命不久长。”
明钦神色不变,淡然道:“夫人的处境又何须区区饶舌呢?”
樊小鸾冷静下来,忿忿然坐了回去,“公子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别怪本夫人翻脸无情。”
“夫人息怒。”明钦笑道:“前日,蔡汉英、岳邦锐等人闯府谋逆,假使不是小可适逢其会,敢问夫人结果又当如何?”
第284章 改制
这一问可击中了樊小鸾的软肋,那天晚上若不是明钦突然出现,她定然和曾曼卿三人一道横死在妖兽的爪牙之下了。
而且有妖兽这个挡箭牌,蔡、岳等人可以洗脱谋弑的嫌疑,顺理成章的接掌神教,让他们死个不明不白。
樊小鸾心头不快,闷声闷气的道:“公子的救命之恩,本夫人一直是记在心里的。”
“这是夫人吉人天相,命不该绝,小可岂敢居功呢?”
明钦拱手逊谢,话锋一转道,“俗话说,‘送佛送到西,救人须救彻’。圣公一去,教主之位悬而未决,蔡、连两人又未遭罗网,这必是有党羽从中包庇。是以夫人还未能高枕无忧呢?”
“公子所言极是。”
樊小鸾听明钦说的入理,并不是夸夸其谈之辈,脸色慢慢温和下来,颔首道:“本夫人深居简出,见识短浅,还望公子指点迷津。”
“不敢。”明钦轻叹道:“我听说圣公独断专行,虽然为神教建有殊勋,但有些所为不能尽惬民意。到了如今,神教上下已然是民穷财尽,如若再不能与民休息,只怕是祸在眉睫了。”
经营一个庞大的教派必须得有生财之道,推寻起来不外乎三道途径,一是求布施,二是收刮,三是劫掠。神道设教一般都是求布施的,如僧侣道士之流,不过这多是靠自觉自愿,财源并不稳定。加入神光教虽然以五斗米为限,显然也是入不敷出。
第二则是靠榨取教众的劳动所得收归圣库来集聚物力,这样一来会打击教众生产劳动的积极性,造成教内普遍的贫困。第三则是俗说的吃大户、劫富济贫之类。只能是天下大乱,民怨沸腾的时候为了收拢人心使用的极端手段。
樊小鸾沉默不语,她也知道万物生做下了累累血债,到了民心思乱,无可挽回的时候,必须得有人出来承担罪责。妹喜、妲己、褒姒、杨贵妃都是前车之鉴。前日如若蔡汉英一举成功了,她只怕要落个红颜祸水的罪名,遭人唾骂。
明钦冷笑道:“今日圣库停扣我的给养,这分明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夫人若不能振领生气,沈从龙等人大权在握,岂会将你放在眼里?”
“是,是。这些个长老真是狼子野心,圣公尸骨未寒,便来欺凌我们孤儿寡母。”
樊小鸾想到自家性命危如累卵,不由得眼圈泛红,小心抽泣起来。
自古道,‘母以子贵,子以母贵’。樊小鸾出身低微,神教上下早就对她深受万物生嬖爱颇有微词,夫妻多年又没有生养,万物生的儿子且患有狂疾,继位无望,十方士师个个飞扬跋扈可说是事出有因。
明钦见樊小鸾方寸已乱,试探道:“我听说夫人想让二公子迎娶天女门的穆穆,和玉京穆家结亲,这倒是一招妙棋。”
樊小鸾轻哦一声,颇有自得之意,“你也这么认为?”心想明钦和天女门关系匪浅,这事是瞒不过他。她原本担心明钦会出面反对,没想到他竟然深表赞同,顿时颇感意外。
“当然。”明钦感慨道:“若以神教的民众物力而论,不难发展若干实业,兴旺发达。可惜七曜府素来心怀敌视,百般排摈,使得神教只能穷促于光明海一隅之地,物力惟艰,可哀可叹。现在夫人能主动和玉京大阀联姻,为神教争取合法的地位,将来转危为安,定然功不可没。”
樊小鸾怔了一怔,她想结好玉京穆家是不假,却没有明钦推想的这般长远,想让七曜府首肯神光教的存在,可是她难以梦见的事。
“公子觉得神光教还有获得七曜府肯许的可能?”
明钦笑道:“恕在下直言,圣公平生将七曜府目为大敌,一心要攻伐大摩国,取而代之。七曜府常有自危之心,当然要针锋相对。现在圣公已死,敌我之势已成明日黄花。夫人若不倾心结好,说不定要让其他头领捷足先登,被其所卖。反之,夫人若能为神教求得七曜府的认可,百姓定然感恩戴德,衷心推戴,介时教中还有谁人能够撼动?”
“公子一席话让我顿开茅塞。”
樊小鸾吐了口气,脸颊微微红润起来,忽又迟疑道:“这事必得一个才辩过人的去办才好。”
明钦袖起手来,并不接口。
樊小鸾无可奈何,曲意恭维道:“公子高瞻远瞩,想必是胸有成算,我看这事非你出马不能有成。”
明钦推脱道:“夫人赏赐隆重,在下岂能不知报效。无奈人微言轻,恐怕有负夫人重托。”
他刚才只不过是拣好听的说,诱使樊小鸾意动神牵为他所用罢了,真要实施起来,可是关节甚多,困难重重,希望渺茫的很。
樊小鸾会意的笑道:“公子能真心实意为我打算,本夫人衷心感激。倘若有什么困难,只管讲来便是,我定会倾力相助。”
“夫人明鉴,这中间确实有很多难处。”
明钦察颜观色,有条不紊地道:“夫人想和穆家联姻固然佳妙,但我听闻二公子患有狂疾,不论穆穆愿不愿意委身下嫁,倘若穆家不肯答允这门亲事,岂不是弄巧成拙。穆穆只不过是穆家一个后生小辈,若无联姻的价值,对穆家来说,必然也无足轻重。”
樊小鸾脸色微变,她原想攀附上穆家的关系,在教外得一臂助,却忘了豪门大阀往往以利益为重,他们若是不认同这门亲事,就算把穆穆攥在手里也要胁不到什么,反而会转亲为仇。
“那依公子之见又当如何?”
“以小可的愚见,若想达成这门亲事,须得让二公子得到穆家的信任,欲让二公子成为穆家的乘龙快婿,根本之计须是让神教得到穆家的认同。”
“言之有理。”樊小鸾暗暗点头。
“夫人虽然可以用金玉、狗马、玩物贿赂穆家的人,但是穆家毕竟只是七曜府的一个门阀,别的家族若是看到穆家和神教结好,未必会乐意听从。况且神教蛰居光明海,和七曜府积不相能,谣传中伤非只一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冰释前嫌谈何容易。”
神道设教总是带着一定的神秘性,否则也不能蛊惑无识百姓,但是这些异端的信仰又和传统习俗相扞格,难免被视作洪水猛兽。再者,神光教和弥罗神光关系匪浅,经常要遵从罗刹大帝的指令行事,这点更为七曜府深恶痛绝。
“公子可有良策?”樊小鸾寻思无计,只好虚心请教。
“小可寻思得一法。不知夫人肯否听从。”
“什么办法?”
“改制。”
“改制?”樊小鸾茫然道:“不知是怎么一个改法?”
明钦从容一笑,缓缓道:“自古神道设教,往往都有一个至高无上,独一无二的教主。不论是佛、道、耶都概莫能外。教主言传身授都是无上真言,徒属一概不得非议。昔日洪杨起事,天王自称是天主次子,通晓无上法义,东王、西王却自谓是天父、天兄,转得以凌驾天王之上。以致于诸王争权相杀,霸业倾覆。”
“现在圣公去世,若有人继位称尊,夫人定然性命不保。而夫人以女流难孚众望,二公子又天生狂疾,不如借此机会实行改制,虚置圣公之位,由教中德高望重的长老禀持圣公遗法,共同理事。诸长老既得以保全既得之权力,便不敢妄施加害。夫人作为圣公的遗孀,也可以长保尊位。只要度过眼下的危机,等夫人和穆家结为姻好,地位自当稳如磐石。那时诸长老再心存后悔,也来不及了。”
“不错。”樊小鸾连连点头,拊掌叹道:“公子真是才识绝人,我得公子相助,真乃天幸,天幸。劳烦公子尽快草拟一个章程出来,我须和成公推敲一番,这事必得成公襄助,才能力排众议。”
“我见到圣库停扣粮米,便知道神教大权旁落,夫人处境堪虞。是以粗有谋划,有待夫人斟酌。”
明钦说着便从怀中拿出准备好的字画,他自打接触神光教以来,便觉得这教派害人害己,虽然未尝没有一些英睿之士,却一个个慑伏在教义之下,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若想起死转生,振衰起蔽,非得经一番改制不可。现在樊小鸾孤力无援,倒是个好机会,他和甄儿、凌波揣摩多时,便是作这改制的提纲。
“自古朝廷改制,首先在于改正朔,易服色。如今改制应该屏弃修罗纪历,暂且和摩夷天趋同。我教虽然渊源自修罗金顶上人,和约书亚的天启教无甚关联,不应当用修罗纪历,使故史反生滋扰。至于这服色则随习俗变迁,便是摩夷天也没有一定的轨范。但于教中头领应该稍存古制,使得上行下效,以免数典忘宗,判然异国。”
“而且神光教的名谓也须稍作更改,老聃说,‘和其光,同其尘’。不如改称同光会,七曜府不知根底,将来也便于行事。”
第285章 总领
从成凌崖跟随修罗道金顶上人学道算起,神光教创派已经有百数十年了,许多规制根深蒂固,教中长老又因循苟且,谋图私利,所谓的光明教义都是自欺欺人罢了。
世间教派千千万万,大抵都是树立一种崇信,让人的心灵有所寄托。所信的无非是一些神佛仙道,仙佛作为一种高级的精神体,有时候称作种民、选民,其实远没有凡人憧憬的那么美善。所以凡人会四时献祭,求取富贵荣利,就像贿赂朝廷的官吏一样。
俗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事实上逍遥法外的也不少,这都是仙家徇私枉法、假公济私的地方。
世间的贤圣只怕没有能够超越孔子的,因为三界大道中只有孔子对鬼神采取一种审慎的态度,‘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对于不可测的鬼神尚且不肯轻信,哪里会迷信世间的威权呢?是以孔子说,‘巧言令色,鲜矣仁’。‘听其言而观其行’。‘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一个‘仁’字便道尽了人族安身立命的根柢。
佛陀和约书亚虽然具有大智慧、大悲悯,但他们只是宇宙中两种仙佛势力的代表,只能够让信者得渡,并不关心人类自己的命运。
舍此之外,多是些伪善奸狡之徒,不管标举何种道义,根本上都是残剥百姓,只图自己的富贵利达。
神光教走到这一步已经是积重难返,明钦不会以为改制就能起死回生,现在只能够淡化那些漏洞百出的教义,把神光教转变成一个寻常的帮会。帮会大多崇信道义,这是它的抟结手段,和神道设教还有一定的差距。摩夷天上下比较容易接纳。
若想真正使神光教脱胎换骨,必然会触动教中长老的利益,到时明钦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性命堪忧,他又不信奉那劳什子《金光明经》,自然没有以身饲虎的打算。
不管何种教派,真诚实信的都只是少数人,更多的是趋炎附势、追名逐利罢了。像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也不改其乐。’是难能可贵。像约书亚以身殉道、至死不改,是真实不欺。
而世间大多数人所求的不过是衣食富足,富贵荣利罢了,这也是无可为难的。
…………
明钦和樊小鸾谈论改制的纲要,不知不觉过了大半个时辰,直到门外响起‘毕剥’的敲门声,明钦才收起图稿。
“进来。”樊小鸾整了整衣饰,恢复了从容娴雅的姿态。
殿门推开,一个颀长的身影快步上前,明钦见她眉飞入鬓、秀气英拔,竟是多时不见的姬寒,顿时心头一喜。
“末将见过夫人。”姬寒朝樊小鸾行了一礼,目不斜视。
“姬总领不必多礼。”樊小鸾微笑颔首,主动给两人绍介道:“这位姬寒姑娘是我新近延请的内府总领。明钦公子前日一举挫败蔡、岳同党的阴谋,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姬寒和邹如燕交情不错,蔡、岳叛变之后,樊小鸾急召焚琴卫入府护卫,邹如燕对姬寒的修为钦佩有加,适值用人之际,便向樊小鸾推荐了她。
明钦和姬寒客气的互道幸会,就像初次见面一般。
“夫人,方才接到密报,已经查到了蔡汉英的藏身之所,请夫人示下。”姬寒收敛目光,一副听候差遣的样子。
“太好了。”
樊小鸾喜出望外,蔡汉英始终是她的心腹大患,一日不遭罗网,她就食不知味,寝不安枕。一听事情有了眉目,当即道:“那就劳烦姬总领亲自带人将蔡某及其余党抓拿归案,本夫人定有重赏。”
“是,”姬寒应了一声,斜乜了明钦一眼,淡笑道:“明公子既是神通广大,可否请他从旁相助,免得有甚差池,前功尽弃。”
樊小鸾闻言颇为意动,探询道:“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固所愿也。”
明钦对姬寒这个表姐是半点不敢得罪,凡事当然要顺着她说。
姬寒被樊小鸾钦点了内府总领一职,虽然加上邹如燕这个特使差可等同于阮文炳原先的职位,但这府中的焚琴卫都归她调度,一呼百应,威风着实不小。
姬寒和明钦辞别出来,迅速点齐了一队焚琴卫,坐满了五驾仙车,风声呼啸向着城门奔去。
两人并肩坐在仙车后排的位置,前位有两个女卫驾驭着仙车,隔了数尺的间距。姬寒探出鹿皮靴在明钦小腿上踢了一下,看他望了过来,才若无其事的道:“钦之,你混得不错呀。听说樊小鸾送了座府宅给你,又有数不清的娇娥陪伴,这日子该乐不思蜀了吧。”
“表姐休要取笑。”明钦讪笑道:“我也是脱身不得。这些天无时不在担心你的安危,幸好表姐修为深湛,处处都能履险如夷。”
“你会担心我?”姬寒轻嗤一声,意示不信。岔口道:“都说你得了神光教什么镇教之宝,有时间给我瞧瞧。”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明钦怔了一怔,千金马骨的事被太多人知道肯定不是好事。姬寒大概是常在圣公府走动,听到些风言风语,其实并不深知马骨的厉害。
“表姐,你知不知道西河帅府的苏将军关在什么地方?”
这些天,他和黛碧如断了联系,苏湛威的下落更不得而知了。东王府耳目众多,明钦没有信过得的人,一举一动都不得不谨小慎微。
“这我倒未曾留意。”姬寒慨然应许道:“回去我帮你打听打听。”
“表姐怎么做了樊小鸾的内府总领,莫非想在神光教做番事业?”明钦摸不透姬寒的心思,暗暗觉得奇怪。
“有何不可。”姬寒冷笑道:“我若是坐上了圣公的位置,你在神光教不更是如鱼得水了吗?”
明钦默然良久,叹口气道:“等咱们离开光明海,就回去找琳琳和窈儿。”
姬寒轻哼道:“钦之,在这个世界上,若想顺风顺水,称心如意。你就只能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直到没有人敢挡在你的面前为止。”
“是么?”明钦莞尔笑道:“但是强大并不仅仅依靠拳头。纵然能打落满嘴的牙齿,却打不倒一个人的信念。”
“信念?能吃吗?”姬寒环抱双臂,气鼓鼓的道:“只要我打落你的牙齿,信念也只能烂在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