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六十五章 野外写生(上)
(一)
逸晨先生带着儿子到来之后,另一个重要的户外活动就是:野外写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逸晨先生总是带着梁欣去描画大自然的风光,领略大自然惊心动魄的壮美。
他对梁欣说:“大自然的意思,就是万物一体,我们人类来自于大自然,始终是大自然的一分子,但是,现代工业化让我们变得对大自然越来越无知,越来越无情。我们在心灵上不断地回归大自然,绝对不能说是一种消极的退步,而是摆脱疯狂,回归正常。”
因为逸晨想要把这段时间在森林里的部分自然景物写生,作为插画,加入到我正在写的《吉诺弯刀》中去,所以,他邀请我和他们父子一起出去写生。他让我选择喜欢的景物作为写生的对象。
于是,我也拿了一个画夹子,跟着他们父子,来到了密林当中。
他们画画的时候,我便也陪在旁边,随心所欲地涂鸦几笔。
面对千姿百态的大自然,我常会羡慕你和梁生都那么会画画。
我始终只会画最简单幼稚的图案,技巧贫乏且生涩,完全不足以表达大自然给我的心灵滋润与震撼。
(二)
我们沿着林道,从一棵白杨默默地走到另一棵白杨附近。
天上细雨蒙蒙,微风轻拂,白杨树叶随风飘动,簌簌有声,雨珠到处淅淅沥沥。
我们在一个旅游者休息的凉亭里安顿下来,逸晨先生让我和梁欣分别画白杨树的叶子。
逸晨先生说,白杨树的树叶是雷鸟最喜欢啄食的叶子。它尤其喜欢吃树顶端的叶子。
雷鸟是这个地方春季很常见的鸟类,头颅的骨型非常有特点,十分容易辨认。
据说雷鸟在侏罗纪就有了,比我们人类古老得多,有可能是雷龙的先祖之一。它一定不能同意人类的说法:人类是这颗星球的主人,我们是冬湖镇及周围森林草原的主人。
凉亭的近旁什么地方有一个水洼。水珠从高高的大树的树枝上均匀地滴进这个水洼里。那树枝有高的,也有低的,那水滴也就有大的,有小的。
我一边随意地勾画着树叶的轮廓,一边细细体味着这种声音。
大自然总是在昼夜不停地演奏着生命的华章。
但是,倾听这种音乐,却需要有宁静澄澈的心和充足的灵性。
一待领悟过来,花开花落,树叶随风摆动,鸟鸣水流,一切都成了美妙无比的音乐。
我们坐在凉亭上安静地画着。
森林中始终充满了植物们和野生小动物们热闹的交谈。
我们人类彼此招呼用的是声音,而森林,却用的是香味,此刻每一种花木都散发着自己的香味。
梁欣碰了碰我的胳膊,指给我看对面大树下的一个巨大的蚂蚁窝。
他轻声对我说,当地人告诉他,这便是这片森林中最大的一个蚂蚁王国。蚂蚁的数量惊人的众多。当地人把它叫做“中国”。
我对这个名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可惜,这个蚂蚁窝,在游客侵入森林后,并没有存在多久。有个打猎的游客在数年后出于好玩,一把火把它烧毁了。蚂蚁焦黑的尸体,一度铺满了林间的地面,惨状可伤。
后来我再去的时候,那里什么痕迹也没有了,只多了一个小小的水洼。
亿万的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就因为一个游客一时兴起的恶作剧。
森林里一切都有定规,彼此之间都是协调地联系着。但是,人是变幻无常的,什么都会做得出来,因而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尖刻地干扰大自然的生活。
(三)
我们站在清澈见底的融冰的水塘前面,欣赏脚下的小朵浮云。
沈先生和卡佳都说,在这片林子里的林中空地上,很早以前是住过人的,这条小路就是那时候的人走出来的。
我们满怀崇敬之心看着那条前人踩出来的林中小径,想象着那些早已死去的人举着火把从这条小路上的岁月。
他们那时想到了久后岁月中伫立在此的我们吗?
逸晨先生说:“就像树木存储着千百年来阳光的能量一样,千万年来人们生活在大地上,彼此也赠送着欢乐,把它积聚起来,传承到久远的以后。”
我们经过森林里一些老朽树的巨大树墩。
它们的周围在严冬季节原是一片宁静。可现在,热烘烘的阳光穿过树枝,落到它们黑暗的阴影里。
树墩一发热,周围的一切便都得到了温暖,成长起来,活动起来。
树墩上长出了新绿,随后,终被各色繁花覆盖上了。
梁欣和卡佳好奇地停下来数了一下:仅仅在太阳所照到的一个明亮发热的光点上,就停着十只螽斯、两只蜥蜴、六只苍蝇、两只步行虫……
梁欣用数码照相机的镜头拍了一只步行虫,他在显示屏上指给我看步行虫足部那些短短的茸毛,看得我冒了一阵鸡皮疙瘩。
就在这时,我头上掉下来一个松果,砸在我扎起来的丸子头正中。我哎呀了一声,摸了摸被砸疼的地方,但没怎么在意,我以为是风把松果摇落下来了。
可是,没隔几秒钟,树上又掉下来一个松果,砸在了梁欣的鼻梁上。
我们抬头向上看,惊讶地发现,树枝上站着一只愤怒的松鼠,它正抱起又一颗松果,怒气冲冲地对准卡佳的头顶扔了下来。
卡佳吓得一缩脖子,往旁边一闪,躲开了。松鼠见没有砸到我们,吱吱哇哇地大叫起来,在树枝上跳来跳去。
沈先生看着松鼠怒发冲冠的样子,对我们说:“它认为这地盘是它的领土,我们竟然敢悍然入侵它的国家。它在威胁我们,要我们赶快离开。”
逸晨先生也抬头看了看愤怒的小松鼠。他笑着说:“其实,它和我们也没有两样。我们也认为冬湖镇营地是我们公司的物产,也会认为那些小木屋是属于我们的,虽然地面上到处都是白蚁在爬。”
沈先生说:“没错,有的女士,还会为了保护在营地闲逛的松鸡而对人开枪。”
我弯腰捡起落到地上的松果,朝沈先生扔了过去,松果笔直地命中了他的肩膀。
沈先生大笑。
逸晨先生看着我,摇摇头,叹息了一句:“唯女子与松鼠难养耳。”
第九百六十六章 野外写生(下)
(一)
在野外写生中,还发生了一些有趣的事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有个上午,我出去画了一些林子里的蘑菇,回来后,就把画架放在木屋门口,自己坐在铁皮炉子边烧水煮茶。
沈先生从外面回来后,进门看到了我的画,就郑重其事地说:“喔!亲爱的薇拉,你不能画那些蘑菇!”
我惊讶地问:“为什么啊?”
沈先生说:冬湖小镇上一直有个约定俗成的公共禁忌,那就是不能注视林子里的蘑菇。他说,传说这片林子的蘑菇是位害羞的仙女的化身,虽然变成了蘑菇的形状,但它们却始终保持着少女的含羞特性,如果被人一直盯着看,它们就不会生长了。
我说:“从画纸上间接地盯着也不行?”
沈先生说:“也不可以。”
我将信将疑地向邻居大婶打听,后来又在商店里问了好几个当地人,果然都听到了和沈先生相同的说法。他们都劝说我,最好不要触犯公共的禁忌,不要去画蘑菇,以免触怒森林中的灵性力量。
为了尊重当地的民意起见,我回来就把那张蘑菇的画纸烧掉了。后来也没有再画过蘑菇,毕竟森林里有那么多的植物可以尽情描画。
可惜,我们在当地住的时间还是太短,无法亲自去验证那片被我注视过的蘑菇,后来还会不会继续生长。
不过,我很喜欢当地人的这种传说和这种对待植物的态度。
我喜欢人们把森林中的万物,当成是和自己一样的生命来加以拟人化的对待。
虽然现代文明常常斥之为愚昧和迷信,但我倒觉得,这种态度里包含了我们原始的本能:对自然万物的敬畏与爱护之心。
我很乐于遵从这样的民俗。
身处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很容易感知到一个基本事实:我们和整个世界都有血统关系。
我们现在要以亲人般的关注的力量来恢复这种亲密的友善关系。
(二)
不能画蘑菇的话,就画画落叶随水漂流的样子吧。
有的叶子会落在蜘蛛网上。风吹过来,叶子在风中颤抖着,带动着连蜘蛛网也显得岌岌可危。
我一边画着,一边对逸晨先生说:“我好喜欢这种浑无心机的生活,不用勾心斗角,不需要管考核指标,也不需要被迫在排行榜单上不断攀登。”
逸晨先生一边画着清澈的溪流,一边回答我说:“那你适合做一只蚯蚓,而不是一个签约作家。”
对于一个签约作家来说,每个月的写作任务是非常沉重的负担。作为初级签约者,每个月8万字是最起码的工作底线,据说,有的知名作家,每个月的工作量是88万字,甚至更多。这种高强度的脑力劳动,有时候会给作家的身心带来极重的压力,甚至会导致一些责任感和个人荣誉感很强的作家会因为不堪重负而走上自杀的道路。
《铁臂阿童木》系列和《名侦探柯南》系列的作者,也许,都是因为这种持续不断的压力而走向身心疲惫、灵感枯竭,无法交稿,觉得愧对观众和公司的期望,从而走向了自寻短见的不幸结局。
我看着逸晨先生,笑了一下。
我说:“再下次,我们就改用蚯蚓的笔名好了。”
逸晨先生说:“还真是什么名字都敢用啊。”
梁欣在旁边听了我们的对话,忍不住偷偷地笑着。
我们沉默了下去,又各自埋头画了一会儿。
我最早画完。那是当然的,因为水平低幼、线条简单的缘故。我欣赏着自己幼稚的杰作,感觉还不坏。
我感慨说:“下次,我要秋天来这里度假。”
我说:“我喜欢独个儿在小径上悄悄地行走,踩着松脆枯黄的叶子,欣赏着一天红似一天的树冠。”
这时沈先生拿着一根打草惊蛇的木棍,从小溪那边走过来,说:“呵,你们还真是文艺到家了啊!”
他说:“今天的晚饭谁做啊!”
我们三个都一致扭头看着他。
他忙说:“别,别都看着我啊!我可不会做饭!”
(三)
梁氏父子、沈先生和卡佳,五个男人在外面收拾削下来的土豆皮。
我在炉子上炖着土豆,炉火红红的很温暖,锅子里咕嘟咕嘟地响着,屋子里充满了土豆的香气。
我拿着勺子,享受着土豆美好的香气。
我说:“我也喜欢这样的时刻,胜过获得所有的奖项,胜过一整年都待在畅销榜上。”
沈先生就说:“所以你总被抓来当厨娘啊,而且也上不了畅销榜。”
我回头说:“那又怎样?人活着又不是为了上畅销榜。”
沈先生说:“那是为了啥?”
我说:“为了给你们煮香喷喷的土豆啊!”
(四)
沈先生一边吃土豆,一边翻开着我这几天的写生成果。
他看了几张后,对我说:“心心啊,你不是真的打算把这些画放进将要出版的新书里吧?”
我说:“是啊。作者的120幅亲笔画,不是会促进销售吗?”
沈先生求助地看着逸晨先生说:“我说,梁兄啊,你就不打算帮她一把咩?你可是著名插画家,她这些画,你也看得下去吗?”
逸晨先生用勺子舀着盘子里的汤汁,怡然自得地说:“我觉得她画得不错啊。最美的画,在于心地要纯净,重点倒不在于绘画技法。你看,很多幼儿园的小朋友,会把爸爸妈妈画成豆芽菜、大蜘蛛或者外星人、大茶壶,人们不也觉得很有趣吗?心心,她现在的心态很美啊。纯净无染。正是绘画的最高境界。”
“可是,你看,你看,这是她画的白桦树,看这些叶子,完全就像是女巫头上的卷发嘛!”沈先生啧啧地评论道。
逸晨先生放下餐盘,捧起了旁边的茶杯,脸上露出微笑。
我看着他脸上的表情,说:“干嘛笑得这么暧昧啊!”
逸晨先生摇头说:“不暧昧啊。我笑得很明确!不得不说,沈老弟刚才的评语,非常形象!”
我假装生气地抗议道:“哈!你刚说过我心地纯净无染,是绘画最高境界的!”
我从餐盘的上方目光炯炯地瞪着他。
逸晨先生便笑着说:“女巫的卷发虽乱,可你那时的心,却不乱啊。”
“是吗?”我哼了一声,感觉好一点了。
“不过,现在好像是又乱了。”沈先生接着逸晨先生的话说。
我看着梁欣,问他:“乱了吗?”
结果,屋子里的四个男人,异口同声地回答:“乱了!”
第九百六十七章 大自然的包容
(一)
天气越来越暖和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太平》的整理写作,也已经完成了一大半。
我在原有的架构和章节基础上,根据上传的简体站的阅读和管理特点,进行了文字的重新分配,和分卷优化,给不同的分卷重新拟定了标题和卷首诗。
最最遗憾的事情是,上传该作品的网站,《太平》的书名已经被人抢先注册了,只能修改全书的总标题为《吉诺弯刀》。这个名字其中也并无深意,只是因为“吉诺”两个字很少会有人使用,肯定没有人再抢先注册此名。
为了紧扣新的总标题,我又回过头来对全篇文字进行了一定的调整和增补,在篇首、篇中和篇尾,在不同的分卷中,不断地兼顾呼应“吉诺弯刀”的书名,使得作品的完整性不致于遭到较大的破坏。
因为这部小说的原稿实在是非常之长,全部初稿加起来,大约有2700万字,而这样长的连载,是当今的读者不可能接受的。没有人能锲而不舍地坚持这么长的时间,尤其是文字的内容还有一定的深度,涉及的道理还有一定的深奥程度的情况下。所以,对于很多的情节,就不再进行铺陈展开了。很多章节,我都采用了梗概式的写作,快速地跳跃,简洁地介绍,只保留了能够深刻描画人物性格的主要部分和**桥段加以展开。这样下来,篇幅缩减到原稿的1/12左右。200多万字的话,也是相当可观的字数了。
根据出版社方面提供的分析数据,如今最为畅销的长篇,无论是电子渠道还是传统渠道,都以60-70万字为最佳,150万字以上的销售数据将会锐减。当然,也有例外的情况,像长篇小说的高手肯.福莱特的《巨人的陨落》系列,就在全球各地打破了这个业内的销售规律,以每部350万字的规模,长期占据了世界各国电子的和书店的销售排行榜。
但是,我并不介意销售的数据如何。
这本书,是长期以来我想要献祭给你的一个祭品。
如果说,这一生我想要写什么文字的话,其实,我唯一想要写出的,就是这部书里面的文字。
我一生以文字为职业,也全都是因为我想要写出这部书。
在写这部书之前、之后、同时,我所写的全部其他文字,都不过是为这部书的呼之欲出所作的铺垫和陪衬而已。
对我来说,写完此书,乃是一桩圣事。
(二)
写作的间隙,我和逸晨,还有其他伙伴经常会到冬湖湖边去放松。在那里,我们可以看到数十亿年来森林和草原的争夺战。
草原不断把各种野草蔓延到林地中,而林地也会不断把各种树木的种子摇落在草原上。
各种高低大小的植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交织着生长繁衍。
这片土地时而被大火燎原或者被洪水湮没,树木焚毁或者倒折,变成了萋萋的草滩,时而又万木峥嵘,发展为郁郁葱葱的莽林。
草原和森林轮番地出现在不同的地质时代,伴随着不同的生物系统在此大地上生灭轮回。
逸晨先生感慨地说:“可是,最近100年来,人类带着他们的科技、庞大机械和贪婪**出现在这里,于是,草原和森林同遭到覆灭。”
这个国家是在富饶的荒野上建立的,但是,现在,伴随着这个国家的现代化,原始的荒野,正在迅速地消失。
逸晨先生这段时间在他的专栏中写道:“荒野是万物一体的。但人类建立的小镇,却在很大程度上体现着与万物的对立。”
周末的时候,逸晨先生忍不住对我发表评论说:“不理解那些情侣周末干嘛要去电影院看电影?”
他说:“他们应该来这里,待在森林里。在这儿,他们可以看到这个星球上最壮丽的故事,而不是那些无聊的肥皂剧情和鸡毛蒜皮的……”
说到这里,他突然打住了话头。
他略带自嘲地笑了笑,说:“好吧。我们就是写电影的那些和大自然的故事相比起来,非常渺小、琐碎和无趣的电影。”
我含笑看着他。
他马上带着几分歉意说:“对不起,我说得兴致来了,脱口而出的,我是不是没有照顾你的感觉?”
我笑着摇头,我说:“不。不事实上,我非常同意你。”
我们谈论起spe导演小岛俊二的作品,还有台湾导演侯孝贤的作品。在他们的作品中,经常会使用这样的长镜头:主人公历经了生命中的痛苦和挫折,回到乡间,遇到村中的老伯在农田里耕种,主人公就在田埂上蹲下来,和老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问老伯今年的雨水如何,气温变化怎样,作物的收成预计如何,市场上能卖到一个什么价钱,如今都施什么肥料,如此等等,两人在日常农事的问答中,闲扯了很长的时间。然后,镜头逐渐拉远,从这两个田间地头的人,拉到整个田野,拉到整个大地,镜头越拉越远,这两个在田野上交谈闲聊的人,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乃至于几乎小得看不见。
逸晨先生说,他最喜欢这样的镜头语言。
这形象地反映了导演的人生观:我们生命中那些不堪承受的沉重痛苦,放在广阔无垠的大自然中,其实非常渺小。两个人就在大自然中聊着普普通通的农家事务,就这样聊着,心胸就变得开阔,痛苦也就不再像高山一样挡在面前,人类的一己悲欢,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融化在大自然的宏伟交响曲中,心灵由此得到了净化和治愈。
逸晨先生说:“这就像是中国的山水画。渺小的游人伫立于高耸的山峦和宽阔的江流边,所有的情感,就算是人类的全部历史,全部所谓成就,在天地之间,山水之中,其实,全都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我深以为然。
正是冬湖小镇及其周围原始的荒野与森林环境,融化了我写作过程中内心的创痛,使得我能够穿越生命中的急流险滩,一路秉笔向前,向前,向前。
就是在那时,我就决定,在完篇所有的正文故事后,还要补写一卷《冬湖札记》作为后记,感恩大自然对我们的启迪和包容。
第九百六十八章 林间午餐
(一)
午餐时,逸晨先生、沈先生、卡佳、梁欣,还有我,我们五个人坐在一片淡青色的花朵之间,一边吃着自己烤制的淡咸味的奶盐面包片,一边听着便携式留声机上的老唱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架手摇发电的便携式留声机,可是沈先生收藏的宝贝,被视为营地的镇营之宝,寻常客人,沈先生是断乎舍不得拿出来玩的。
今天的黑胶唱片,播放的是一个50年代的乌克兰歌手演唱的抒情歌曲。
沈先生一边听他吟唱,一边逐字逐句地给我们翻译个次数。
歌手的每一个词都浸透着爱情,饱含着叶芹草的蜜汁,散发着丁香的馨香。
我记得里面有些词写得非常经典。
比如:“真正的幸福,都不是靠尽力追求而来的”、“人所需要的是关心,而不是金钱”等等。
我们在留声机的唱片旋律声中,听着风儿吹过高高的林梢。
春风,真是一个勤快的当家人。
它到处转悠,连在枝叶最稠密的地方,也没有一片它不熟悉的叶子。
不知道哪里的水滴落在石头上,发出叮叮咚咚好听的声响。
石头又大又坚硬,也许还要在这儿卧上一千年,水滴却仅仅活一瞬间。
水滴可能觉得自己很弱小,很无助,对世间毫无作用。
然而水滴石穿的道理却是千古不变的,那许多的水滴千年万载地汇合起来,力量之强,不仅能滴穿石头,甚至还形成巨大的洪水,滚滚急流,竟把石头冲走。
所谓弱小和强大,哪里有一定呢。
妄自菲薄和妄自尊大,都是不明白大自然的奥妙精深所导致的吧。
面包篮快要拿空的时候,梁欣对卡佳说:“时间过得真快啊。不知不觉中,春天快要过去了。我们的春假也马上要结束了。我们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还真是舍不得啊。”
这两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在这段日子里已经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卡佳的眼睛里,也满是离情别意。
逸晨先生看着他们的依依难舍,对我说:“如果每一个年轻的和年老的人在迎接春天的时候,都能想到,也许这是他生命中最后一个春天,他以后永远也不会返回到这个春天了,那么,他在春天的森林里野餐的欢乐便会增加千万倍吧。”
我说:“是啊。和我们一起野餐的人,也不会永远坐在我们身边。也许,这就是我们这些人最后一次坐在一起野餐了。”
事实证明,这真的是最后一次我们五个人坐在一起野餐。
后来,卡佳跟着他家的一个表亲去了首都谋生,在那里找了个姑娘成了家,再也没有回到冬湖小镇来。沈先生在数年后也离开了冬湖营地,去了非洲负责一个新的投资项目。逸晨先生去了泰国宗通寺出家,随后去了缅甸的森林禅修,不久后就病逝了。梁欣签约了哥伦比亚电影公司,成了他们的主摄影师。而我,也终于还清了收购带来的债务,从spe赎回了自由之身。
我们真的再也没能聚在林子里享受过这样美好的午餐。
梁欣后来还去那个国家的首都看望过卡佳和他的妻子,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可爱的孩子,长得齿白唇红,像小天使一样可爱。卡佳经常给他们讲中国和日本的故事,这些故事都是梁欣当年讲给他听的。梁欣去他家的时候,小孩子会用中文演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还有日本歌曲《樱花》,知道孙悟空和桃太郎。
梁欣后来对我说:“我可没有教过卡佳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不知道他在哪儿学会的。”
我说:“是我教的。”
卡佳那时候对我说,想听我唱一首中国风格的传统歌曲。我就给他唱了《阳关三叠》,但他表示太高深,不能欣赏。然后我就唱了这首茉莉花。这首他很喜欢。他说,在他的印象中,中国女人就应该如同这曲调一样,是柔情似水的。
梁欣说:“要不,我们什么时候一起去看看卡佳吧。他也还记得你呢,还有兰陵王和那支猎枪。”
我笑了笑。我说:“有缘分再说吧。”
很多青春的往事,就如同流水一样,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我不喜欢面对物是人非。宁可把过去的记忆,原汁原味地珍藏在记忆里。
(二)
后来,逸晨先生出家后,我还独自一个人到过这个营地来度假。
最后一次来的时候,沈先生已经接到新的任命,在收拾行装,等待奔赴新的岗位了。
只是他的继任者因为家里的突发情况耽搁了一点时间,没有如期赶来交接,所以他得以暂留一会儿,正好,就赶上了我来度假。
我们再次在冬湖小镇见面,谈起过去的事情,和如今的人事变化,都颇有世事沧桑、白云苍狗的感慨。
沈先生说:“我们在这小镇子上,还是有过不少好日子的。你什么时候把它们写下来吧。”
我说:“干嘛不自己写呢。你也曾经是写作者啊。”
沈先生说:“写作这种东西,不能中断的,像我这样,混了这么多年的俗务,现在就算是想写,也坐不下来了,笔端干涩,思维僵化。”
他说:“但是,那些珍珠般的日子,就此消失了,也是挺可惜的。你写出来,它便可以保存得久一点。至少,我肯定会去买你的书。”
我便告诉他,我生平最想要写的一部书,就是在冬湖小镇开始做正式的书写的。我早就计划好,要在这本书完本的时候,补写一个《冬湖札记》来纪念在这里度过的那些时光。
我送给他一本《札幌日记》,那是我保存下来的最后一本了。
我说,《冬湖札记》写出来,大体就类似这本日记一样,也会是随意侃侃而谈的随笔。
沈先生说:“随笔就很好。自然而然,言为心声。年轻时候都喜欢看结构严整的小说,现在上了点年纪,倒觉得随笔,才是阅读最轻松的,可入目,可入心,可入脑。”
他说:“你写吧。逸晨上次在这里的时候,拍了一张冬湖的环湖大全景照片,如果他儿子没有意见,就送给你做封面好了。”
他还不知道我和梁欣如今在业务上已经是关系非常密切的合伙人了,情谊如同亲姐弟一般。
梁欣当然同意了。他好奇地看着父亲当年的摄影作品。他说:“他一定是接我来营地之前拍的。你看,这还是严冬季节的景色呢。我来营地后,一直都跟着他活动,寸步不离,不记得他什么时候去拍过这样的照片。”
也许,那时候逸晨先生就了知了我的心事吧。
他可能已经猜到了,我将来有一天会要写一本有关冬湖小镇的随笔。
他自己始终没有用过这张照片,而是把它作为临别礼物,留给了沈先生。
可惜,这里不能给文字配上图片。
所以,也就不能展示给大家看这张珍贵的照片了。
第九百六十九章 物是人非(上)
(一)
我和沈先生并肩走在当年曾经多次踏青过的林地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时候已经是夏天了。
我们跨过当年淙淙奔流的小溪,现在它的水量没有以前那么充沛了,有时候在秋季会断流。
我看着这潺潺的流水。
自从我们分别以来,不知有多少水流走了,也不知道又多少个旧我业已消亡。
我向沈先生打听以前认识的镇子上的一些居民。
现在,经过镇子的复线铁路已经通车了,镇子成为了这片地区的交通枢纽,规模也随之扩大了三倍。随着火车通车而来的,是大量的外来人口。外来的移民们在这里开设了很多酒店、商店、饭店,逐渐地成为了小镇的主角,而冬湖镇原来的本地居民们,则因为不太适应这种新形态的生活,而逐渐离开了小镇,搬迁到别的地方去定居了。
沈先生说,跟我最熟悉的邻居大婶,在一年半以前就卖掉了在镇子上的祖屋,搬去了另一个更为偏远安静的小镇,继续过她习惯的世外桃源式的生活了。她留在这里,做生意的时候不会那么诡诈地谈判和不择手段地竞争,很快就被外来的移民击垮了小小的家庭旅店,种植的东西也比不上后起之秀的大农庄的产品。随着这里成为著名的狩猎基地,传统的渔猎收入也变得越来越不可靠。渐渐地,一家人在这里难以维持生计。
沈先生说,她一家搬走的时候,大婶牵着那只黑狗,在菜地里唉声叹气地逡巡了好一会儿,惋惜今年种下的菜还没有完全收获上来。
沈先生看到,就安慰她说,新主人肯定会好好收拾这些菜的。
她摇摇头,对沈先生说,新来的主人肯定会把菜地给毁了。他们买下这里,是为了建一个便利店,他们已经规划好,要把菜地这块空间用来做个小的热饮吧,在里面提供免费的wifi。
她问沈先生,什么是wifi。
沈先生只好简要地回答说,就是能让人随时随地和世界保持联系,知道世界各地此刻都在发生着什么事情的一种工具,类似收音机和电视机,但是消息传播更快。
大婶问,就是用大家手里拿的电话看吗?
沈先生说,是的,电话和电脑都可以看。
大婶表示不能理解。她说:“要知道世界上的那么多事情做什么,难道我们普通的人能管得了吗?”
她说:“我小时候,镇子上的老辈人都说,那些新玩意儿都是魔鬼的发明。一个人要少和世界上乱七八糟的事情在一起,要多和上帝在一起,多在森林里听听鸟鸣,多看看头上的星星。那都是我们人类祖祖辈辈亲密无间的东西。现在的年轻人,心里乱糟糟的,都不知道塞了些什么。”
她继续看着菜地叹气说,这么肥沃的土地,不用来种点什么东西,长得这么好的菜,不用来做成厨房里的美食,真是太浪费,太可惜了。
看着她悲不自胜的样子,沈先生只好说,明天营地来两个工人,把长得可以吃了的菜摘下来,做成营地沙拉,减少一点菜地的损失,不知道这样可好。
大婶听了,这才感觉到一丝安慰。她连声地说沈先生是个好人,还是他和冬湖的本镇居民贴心。
她说,好人是看得出来的,她一老早就断定了,沈先生这么慈眉善目的,肯定是个大好人,还有那个亲爱的薇拉、薇罗里什卡,一看也是个善良的好姑娘。
她说,薇罗里什卡甚至可以为了一只兔子、一只松鸡而进警察局。
大婶絮絮叨叨地说,可惜啊,像你们这样的好人,如今是越来越少了。唉,这世道人心啊……
邻居大婶就在这样感慨万千的絮叨中,离开了祖祖辈辈生活着的冬湖小镇,踏上了不可知的人生新路途。
我听了这个故事,心里也是非常的感慨。
“对了。”沈先生说,“大婶临走前还给我留下了一点她菜园子里的圆白菜种子。你要不要带一点回去种?大婶说,这是她家独有的圆白菜种子,种出来的白菜特别甜而多汁,用来做饺子是再合适不过了。她说,你们以后在菜市场买到的白菜,永远不会有我家的这种味道。这可是亿万年森林的原汁原味。”
我离开冬湖小镇的时候,果然带了一点大婶留下的白菜种子回去了。
后来,我把它们种在温德米尔湖区别墅的园子里。
播种后的当年,真的收获了一批圆白菜,但好像并不像大婶说的那样多汁。也许是土地不同的缘故吧。但是,大婶家的圆白菜,的确是比英国本地种的蔬菜,更为甘甜一点,而且叶脉间流动着更多野性的味道。
(二)
听沈先生说了大婶搬走的故事后,我才注意到营地隔壁的便利店。
现在营地和大婶家之间的那堵土墙早就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面两人来高的水泥墙。墙上还拉了铁丝网。
沈先生说,墙那边就是这家便利店的库房,里面经常有店里的存货和各种电器设备,也许他们是为了防盗的缘故拉起的铁丝网。
我来营地已经有一两天了,因为高墙遮挡着,营地的大门又不在这个方向,倒也没有怎么注意过隔壁开的是一家什么样的便利店。
我跟沈先生说,不如带我去新开的便利店看看吧。
我们从林子里回来的时候,沈先生就带着我走了另外一条新建成的小路。这小路从林边一直通达到便利店门口。
隔着老远,我就看到了便利店的霓虹灯在闪烁。
我惊异地看到,那招牌竟然是中文的!斗大的两个字不停地变幻着颜色:全友!
我差一点惊叫起来。
沈先生惊奇地看着我,说:“你怎么了?”
我掩饰说:“没什么。只是在这个地方突然看到全友这样的便利店,觉得很意外罢了。”
沈先生没有起疑心,接受了我的这个说法。
我跟着沈先生一起走进了便利店。熟悉的货架,熟悉的微波炉,熟悉的热饮小食吧,熟悉的饭团、三明治、便当盒和饮料。
我和收银的店员打听,这是不是顶新集团旗下的全友便利店?当地的收银员显然不甚了了。于是,中国面孔的店长热情地走了过来。
这个小伙子是上海人,他肯定地告诉我们,这就是顶新集团旗下的全友便利店。
真是太意外了。这竟然是我舅公家开的便利店!
我和沈先生在热饮小食吧找了个座位坐下来,沈先生过去点了两个海苔肉松饭团和两盒碗仔面,还有两盒果汁。
店长把热好的饭团和面送上来,并一再鞠躬感谢我们的光临,说能在这个镇子上看到中国人,每次心里都觉得很高兴。
于是,我们就在邻居大婶家以前的菜地里,吃了感慨无限的一顿简餐。
原来,就是我自己的家族,铲除了大婶家肥沃的菜地,也把她们一家从祖祖辈辈的传统生活方式中连根拔除了。
我深切地希望大婶在遥远的另一个小镇,重新找到了自己熟悉的生活方式,希望铁路和网络永远不要通达到那里,希望他们的平静安宁的日子,不要再一次被惊扰和粉碎。
但是,我也知道,这很可能只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理想。
现代化的生活像癌症一样在全球蔓延。
田园牧歌的时代,早就已经注定,要成为不可挽回的过往。
第九百七十一章 铃兰花开(上)
(一)
最后一次来冬湖小镇度假,是这本书快要写到收尾的时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时候,我已经写到和高雄一家在北美滑雪基地度假的事情,也开始回忆与风花雪月的短暂交往。
那一次度假,是和我现在的搭档中村贤一先生、中村夫人和他们夫妇的女儿春子小姐一起来的。
当然,我也带着我的女儿ann。
我们来到冬湖的时候,还是仲春季节。
我们从旅游专列火车上下来,就看到满天的杨花蒙蒙飞舞,白色的花絮铺满了各处道路和小河湾,使得整个冬湖地区,看上去都好像盖上了一层皑皑白雪。
ann和春子两个小姑娘听到河流的声响就非常兴奋,和母亲一起,欢呼着沿着河堤跑向河边。
孩子们这个本真的反应,正好说明了一个事实:
人的身上有大自然的全部因素:只要人有意,便可以和他身外所存在的一切互相呼应。
这个季节的涅尔河,正是它全年最美的时候。白天,它是一条花朵之河,晚上则是夜莺的歌声之河。
中村贤一站在森林环抱的火车站上,呼吸着富含负离子的新鲜空气,闭上眼睛说:“你说得很对,这里的空气,流淌着牛奶与花蜜的甘醇芬芳。”
中村夫人说:“怪不得你写的那些文字,也像抒情长诗一样迷离优美。这儿,可真是一个写作者的天堂。”
我说:“日本禅宗曹洞宗的开山祖师,道元禅师,你们听说过吗?”
中村说:“当然。他是日本最有名的哲学家之一。”
我说:“道元禅师说过:谁说人的心灵只是思想、意见、想法和观念呢?人的心灵,指的是树木、篱笆、砖瓦和青草。”
我说:“大自然就在我们的文字里,而我们也身在大自然的怀抱中。”
中村说:“阅读你的文字,总有流水淙淙的感觉。现在知道了,原来,那流水,就是眼前这条河。”
我说:“是的。”
我们跟在孩子们的后面,来到河岸上。
我又一次看到宽阔的涅尔河从因为人们重新灌水而正在恢复勃勃生机的黑色沼泽地上流过。
和我并肩看着这条河奔流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
总有一天,我们这些人,也会如流水般逝去,而涅尔河,依然会在天地之间,如是翻腾涌流。
(二)
我们两家人在营地安顿下来后不久,森林里的百花就灿烂地绽放了。
铃兰开花在先,野蔷薇开花在后。
我们带着孩子们到森林里写生新开放的花朵。
两个花枝招展的小姑娘,不也是尘世间新近初开的花朵吗?
我告诉两个小姑娘:你们看,万物的运作,全都庄严有序,每一种花开花落,全都各有其时。我们要对大自然如此的精妙运作,怀有崇敬景仰之心。
我们铺着野餐毯,在草地上野餐,我给小姑娘们讲以前在这里来度假的故事。从兰陵王到枪击事件,从邻居家大婶的菜园子到有关湖泊是大自然眼睛的传说。
ann那时正开始学原始社会这段历史,她不解地问我:“妈妈,原始社会那些捕猎为生的人,和现在镇子上这些来狩猎度假的人,有什么区别呢?他们都一样地围攻和杀生小动物。”
我说:“有区别的。原始人猎杀动物,是生存所迫,而不是为了寻欢作乐。那些土著人在猎食杀生时,都带着对大自然的谦恭和感恩之心。而不像我们,觉得虐杀其他生命来取乐,是天经地义之事,也不会有任何不良的后果。在这一点上,他们是我们的老师。”
我很想告诉小孩子们,文明是不断变迁演化的,但它并非一条渐进向上的直线。有些发展,究竟是进步,还是倒退,是不能轻易妄下论断的。
科技发达和文明进步,有时候不是一个概念。
我始终认为,人心变得更博大、更宽厚、更柔软、更温暖、更良善、更自律,这个时候,才能说,是文明进步了。
但是这些,对于她们来说,还是太深奥了。
我正在想着怎么措辞的时候,身边也在草地上野餐的一对当地镇民母子,再次给了我们一个深刻的启迪。
趴在野餐毯上,用叉子叉着一块红色粉肠的男孩,用手指着远处的山脉,对他端着茶杯正在喝茶的妈妈提出了个什么问题。
那位鬓发卷曲、有着深邃灰色眼珠的年轻母亲,马上就制止她的儿子,把他的手轻轻地打了下来。
她说:“阿列克赛,家里人跟你说过很多次了,请不要用你的手指去指着大山!那样做是粗野无礼的。要知道,那座大山的寿命,比我们的寿命长得多。它在这个星球的表面上,可能隆起了几十亿年了。对于这么伟大的东西,我们要明白自己的渺小,不能随便用手去指指点点。就像你在圣殿里,也不可以用手随便指指点点。”
这位母亲又对她儿子说:“记住,在森林里,我们不能对大自然的一切随便说三道四。整个森林,它和我们,都是活着的,有生命,有感觉,有情感,有想法。它不仅随时在注视着我们,而且也随时在倾听着我们。任何你对松鼠、野鸡或浣熊所说的粗鲁轻率的话,都会被它们觉察到。整个森林就会不喜欢你。它就会对你抱持着敌意。”
尽管旅游业和木料加工工业正在迅速地毁掉这个小镇古老的风貌和传统的生活方式,但我很欣喜地看到,它以前的文化,依然还扎根在当地人的心灵深处。
那种对大自然的由衷敬意和爱惜之情,还没有像现代都市那样,泯灭殆尽。
中村夫人把那位母亲和儿子的对话,翻译给两个小姑娘听。
两个小姑娘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在现代的学校里,她们对于这样的教育,可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我很高兴带她们来了这里,让她们接触到人与自然本来就有的那种正常的关系。
中村夫人显然也有同样的感慨。
她说:“把孩子们关在集中营一样的学校里面对课本,那叫什么学习呢。”
她说:“在这儿,孩子们才会有真正的学习。”
同为年轻的母亲,我们都深深希望,当女儿们长大的时候,她们还能看到今天看见过的这样宏伟的森林。
第九百七十章 物是人非(下)
(一)
我对沈先生说,想要看看这里新开通的火车。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沈先生说,这里有两个车站,一个是客运车站,一个是货运车站,他问我想要看哪个。
我想了想,说,返程时我打算坐客运火车到附近的那个大城市去,所以客运车站现在不用看,到时候再说。我们一起去看看货运列车吧。
沈先生说,货运火车在镇子新建部分、靠近沼泽地的那一头。
于是,他带着我选择穿过林子,沿着沼泽地的边缘走。
(二)
当地人告诉我们说,随着镇子上人口的增多,镇公所希望能够扩大当地的农业种植面积,以便自给自足地养活更多人口。他们看上了土壤肥沃的沼泽地,于是动用了很多激起给沼泽地抽水,然后在排干后的土地上进行农业开发,种上了冬小麦和大豆。
以前,这片沼泽地是一个独立的宇宙,养活了无数种类的生物,但红嘴丹顶鹤、野天鹅到草丛里的各种昆虫,再到泥潭里、水洼里的各种微生物。
沼泽被排干后,这些动物纷纷迁徙,渐渐绝迹。
大约在一年前,最后一批野天鹅和丹顶鹤悲哀地嗥叫着,飞过这里灰色的天空,消失在了远方,从此,这里的沼泽就变得越来越寂寞了。从我们第一次来度假之后,这里已经多年没有见过野鹿和野狐狸的身影了。
早年间,沼泽地旁边的密林里还生活着一只棕色的大熊,经常出来狩猎,有时候还会闯进镇子里来偷东西和袭击家禽。不少人都在镇子附近的道路上和它迎面遭遇过,吓得魂飞魄散。
后来,附近大城市的政府派来了一支专业狩猎队。狩猎队到达当地后,就问当地人,这里有什么需要猎杀的大型食肉动物吗?他们就说出了这只棕熊。
狩猎队几番追踪,和棕熊斗智斗勇,每到最后关头,都让这只聪明的熊滑脱逃跑了。
后来,他们利用棕熊最爱吃的鸡作为诱饵,设了一个陷阱,在陷阱周围布置了很多自动机关。
棕熊终于忍不住馋上当了。它触发了陷阱周围的火膛枪扳机拉索,被射出的子弹打穿了头盖骨,掉到狩猎队设好的陷阱里去了。
几天后,狩猎队巡视各地陷阱的收获时,发现了棕熊巨大的尸体。
他们跳下去,剥掉了它的皮。
他们带着一张完整的熊皮凯旋回镇,引起了全镇的轰动。
他们把这张巨大的熊皮放在镇公所里展览了几天,就送到大城市里去制作标本了。
从那以后,冬湖镇附近就再也没有熊的踪迹出现过了。
火车通车后,野生动物们迁徙消失的速度更加惊人。
当地人都很担忧,这样下去,这一片地方的原野气息,就要完全消失了,作为旅游景点的价值,也将不复存在。
更糟糕的是,伴随沼泽地的排干,新开发的农田也出现了土地肥力衰减、病虫害持续不断等问题。
人们最终直觉到,沼泽地生物数量的减少、生物种类多元化的毁灭,和土地肥力衰退、农作物产量降低、病虫害频发之间,是有着深刻的联系的。
牺牲沼泽,扩大农耕的后果时,伴随沼泽生态系统的毁灭,土地也正在快速地盐碱化和沙质化。而在盐碱地和沙质土上,农夫最终千辛万苦所能耕种出来的,与其说是粮食,不如说是孤独。
所以,从今年开始,人们又重新往排干了的沼泽地里灌水,希望用3年左右的时间,再把沼泽地恢复到以前的样子。
当地人对我们说,他们希望野鹿、野兔、野天鹅等这些动物,能够重新回来。
虽然到目前为止,再造沼泽的效果并不理想,但,总算是有了个好的开始,阻止了当地自然生态进一步被破坏毁灭的发展趋势。
沈先生对我说:“我们人类就是这样荒诞可笑。我们常常会因为过度的贪婪,而毁掉自己喜爱的那些东西。”
他对再造沼泽生态的计划持非常不乐观的看法。
他说:“人类只能维持现有的荒野不被进一步破坏,保护现存的荒野,而要再创造一个荒野,那是人类永远也做不到的事情。”
我点头,我说:“就像杀掉一条生命很容易,再创造一个出来,就困难多了。”
(二)
我们站在货运火车附近的铁轨旁边,看着一列挂了20个车厢的运木料的列车缓缓地驶出车站。
每次经过镇子的时候,货运火车都发出震耳欲聋、惊天动地的喧嚣声。
这种恐怖的声音,加上列车夜间雪亮的灯光,吓跑了沿线无数的野生动物,也让附近的居民不胜其苦。
火车趾高气扬地穿越小镇的田野、森林、沼泽,跨越湖泊,毫不掩饰自己的重要性。
但沈先生说,它也有谦逊的一面:它只专注于自己合乎常轨的喧嚣,永远不会越过铁路沿线的范围,到别人的地盘去无端嘶吼。
不过,这个谦逊也持续不了多久了,通达到小镇的高速公路,已经规划成功,开始筹资了,相信几年以后,小镇上千年的宁静,将会被彻底粉碎,永远失去。
(三)
我带着某种天堂失落的心情,悻悻地跟着沈先生从火车站又回到了营地。
当夜,沈先生说,他还有几瓶营地自己酿造的米酒,问我要不要陪着他品尝一点。
我虽然是不怎么喝酒的,但既然沈先生想要有人陪着他喝,我也就点头了。
我们一边对酌,一边聊着过去的事情。
沈先生对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充满了依恋之情。
他说,此次远去非洲,恐怕要在那边干上10多年了,下次再有机会回到这里,恐怕头发都要全白了。
看着他的感伤,想起当年度假的快乐日子,我心里也觉得挺不是滋味的。
沈先生问我,想不想逸晨先生。
我说,当然。我非常想念逸晨先生。没有他的搭档,我常觉如失一臂,空荡无从表达。
我告诉沈先生说,逸晨先生出家后,公司很快给我选了新的搭档。但是,连续换了几个,感觉合作都不怎么默契,无法达到心有灵犀的状态。
主要原因,应该是我这方面的。
为了避免更多的不愉快,有段时间我一直没有固定搭档,什么事情都是自己独力去做,感觉自己就像孤魂野鬼一样,又如无根的浮萍随波荡漾。
就像来度假,也是我一个人自己来的。
沈先生说,来了度假营地,感觉会不会好一点呢。
我说,虽然睹物思人,心头别有一番滋味,但比起写字间里的孤单,这里的孤单还是更亲切一些。
我在森林里感觉更加踏实因为逸晨先生,此时此刻也在森林里,虽然不是同一片森林,虽然我们中间相隔了整个亚洲大陆。
沈先生说:“我想,逸晨不会再回到我们中间了,他是下了大决心的,决定从此永远离开我们这些俗世中的浮尘。”
他说:“所有的人里面,除了梁欣,我想,你会最想念他的人了吧。”
我默默点头。
沈先生说:“心心,他还会回来见你的。相信我。搭档了这么久,从精神上说,你们早已是彼此的一部分。你们是不可分离的。”
“但他不会再回到从前的生活中去了,”沈先生说,“即使他还会回来看看你。”
我说:“没关系。”
我说:“我会去追随他的。”
第九百七十二章 铃兰花开(下)
(一)
虽说繁花各自开落有时,但也常有例外的情况。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就比如现在,铃兰花已谢了整整一个月了,在一个黑森森的密林深处,却还有一朵兀自在开放,散发着馨香。
人有时也会这样。
在某个静寂的地方,在人间的一个暗角,有一个不为人知的人,人们以为他“活过时了”,不理睬他。可他却出人意料地走了出来,光彩夺目,宛若花开。
中村贤一就是一个这样的作家。
中村从小就喜欢写作,但他出身贫寒,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家里人不同意他去学风花雪月的文学专业。迫于生计考虑,他选择了汽车制造与销售、工商管理这样的专业,并且考取了政府的公派留学生,来到中国学习汉语。
学业完成后,他签约进入了三菱重工、本田这样的大型重工企业从事销售工作,多年来一直在中国市场摸爬滚打,最后和高雄的公司也发生了业务往来。
多年来,我们一直都是在商业领域合作。但我一直都还坚持着笔耕,这一点让他非常羡慕。
我时常鼓励他动笔写点什么,并向spe的经济类书刊编辑们推荐了他。
于是,他就零零星星地把在中国工作的见闻感受,写了一个专栏,后来汇集起来,出了一本书,市场销量不错,读者口碑也很好。
出版社继续向他约稿,他也就陆续写了一些旅居在外的杂感文集,有的是用日文出版,向日本读者介绍他打过交道的中国企业内部的情况,有的是用中文出版,向中国读者介绍在日本著名企业工作的情况。因为这一系列文章视角独特,文笔清新幽默,出版后很受好评。中村也在写作界有了一点小小的名气。
我因为处理高雄善后的事情而现金吃紧,重新签约卖身给老东家spe当签约作家后,中村也受到我重返文坛的强烈影响,决定辞去他在跨国企业的销售工作。现在他已经积攒了一笔家财,有了雄厚的经济基础,可以专注于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
于是,他也紧随我之后,和spe正式签约了。
回到spe之后未久,逸晨先生就渐渐淡出红尘,乃至出家清修了。我失去了搭档,形单影只。
spe给我更换了若干位搭档,合作都不太愉快。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和我谈话,问我要不要试试和中村贤一搭档。不管怎么说,我们是读书时代就认识的老朋友,在商场活动中也多有合作,彼此非常熟悉,私人关系也非常不错。
我们都对这个提议感到吃惊。我从没想过要和中村合作写书。
但是中村建议我不妨一试。他真诚地说,我可以信任他,可以向他敞开内心。他可能不如逸晨先生那样有才华,但他会尽到自己最大的努力。
就这样,我们就成了合作者。
应该说,中村一直都非常努力,进步也非常迅速。
两年前,他从翻译入手,开始涉足小说领域,已经有了3本自己的中短篇小说集,正在尝试写一本中日古代交往历史题材的长篇小说。他的小说也陆续获得了一些日本国内的文学奖项,并且多次登上书店的畅销排行榜。
中村自己也觉得很感慨,想不到已经人到中年了,竟然还有勇气开始涉足一个完全崭新的领域,并且有机会实现自己的人生梦想。
他总是把这一点归功于我的影响和鼓励。但这未免太谬赞我了。这完全是他自己勤奋追求的结果。
他身为一个文字工作者,如今所得到的一切,都是实至名归的。
他的文字经历,形象地体现了一句古老的俗语:“贪心不可常常有,恒心不可一时无。”
(二)
来到度假营地后,中村就一直很愿意听我叙述当年和逸晨先生在这里发生过的故事。
他让我带他逐一去参观当年我和逸晨游览过的地方。
他一直以逸晨先生为自己的偶像,希望有朝一日能达到逸晨先生有过的那种境界,与我的合作,也能达到精神上的合而为一,做到完全的心有灵犀。
他这样诚心诚意地向往着这个目标,矢志不渝,让我深深地感动。
一念精诚,是最能令金石为开的。
我逐渐放弃了逸晨离开后的那种封闭心态,开始真诚地接纳中村,为新的灵魂同路人。
中村看完了《太平》的分镜头脚本,又读完了我正在连载中的《吉诺弯刀》,他对我说:“心心,这可真是一个悲伤到骨髓里的故事。”
他说:“你能写个番外篇吗?给整个故事,一个亮色一点的温暖结局。”
我说:“我说过不会写番外篇的。”
他说:“不是所有的世间人都能保持对人生真相的清醒。你写得这样清醒,很多人会没有勇气去面对,虽然他们在现实中也无法逃避。”
中村说:“大众都是怯懦的,即使是在启蒙的过程中,也需要不断地安慰和牵引。”
他说:“给他们一个暖和一点的结局吧。让他们看到,为了改变命运,人们所做的努力,是不会白费的。”
“让男女主人公洞悉真相后,能够顺天应道,求仁得仁。从文以载道的角度来说,让人们看到努力的回报,也是写作者的社会责任。”他锲而不舍地劝说。
我说:“我未必写得好那样的结局。我不擅长写世间的大团圆结局。”
他说:“算是一个对世间美好的祝愿好了。希望所有的人都能圆成智慧,最终得到毕竟安乐。”
他的话打动我了。
于是,就有了番外篇《女伯爵》。
中村,绝对是那一种能够让人感觉到平和的温暖的人。
也许,因为他自己经历过各种艰辛,所以,就更能理解别人生命中遇到的艰辛吧。
(三)
看着森林里那枝晚开的铃兰花,我对中村说:“那朵花,就好像是你。”
他笑着说:“哪有像花朵的中年大叔啊。”
我说:“虽然出现晚,虽然开放晚,但却因此而更深地印刻在人的心里,清香久久萦绕,挥之不去。”
他说:“作为一个从小在林区长大的人,我想要善意地提醒你,铃兰花其实不是很香的,全株无毛,而且全株有毒。”
我看着他。我说:“太谦虚了。”
他说:“而且花期很短。我说真的,一点儿也没有骗你。”
中村君就是这样一个非常实在的人。
第九百七十三章 尸骨场
(一)
和梁氏父子一起在这里度假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平静和愉悦的时光之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而这段时光的一个小**,就是那天我们一起去参观“尸骨场”。
自从梁欣到来之后,每天早晨,我都是在他们父子俩劈柴的声响中醒来的。
比我醒来更早的,是林间的山雀。我穿着睡袍出来的时候,总是看到已有十多只山雀老早就聚集在我们木屋前,在等着梁生父子劈柴了。
当这父子俩抡动斧头的时候,山雀们就明显地兴奋了起来,在树枝上来回地蹦跳着,发出激动的声音。
原来山雀们把这斧头的声音当成是开饭的铃声了。它们徘徊在附近,一面叽叽喳喳地评论着父子俩的手艺,一面急不可耐地等着聚餐的开始。
当斧头劈开木头的内部时,山雀们就从高高的树枝上飞了下来,围上白色的餐巾,在我们小屋门前的树桩上落了座。
对它们来说,每一片死树皮都是装满了虫卵、幼虫和虫茧的宝库;在它们眼里,每一条树心的蚁道,都装满了“牛奶和蜜糖”。
梁氏父子把劈好的木柴搬到一旁码放起来之后,山雀们便成群结队地冲过去,在柴堆上群啄乱点,大快朵颐。
看着它们这么欢快地享用美味的早餐,我的心情也忍不住明亮起来了,杯子里的挂耳咖啡,也显得格外的香醇。
逸晨先生告诉我说,今天早上,他们父子劈开的那段枯枝,原本是属于一棵牧豆树的。
牧豆树是当地人最喜欢的燃料。它是燃料中最为馥郁清香的品种。
经历过数百次霜冻和雨水的洗礼,又在太阳下经历上千次的烘烤,这些古老的树无不饱经风霜,木质变得松脆,最适合森林中的宿营者随手取用生火。
有了牧豆树的慷慨奉献,野营者随时都可伴着霭霭暮色,燃起缕缕青烟,谱写一曲茶壶之歌;可以烤块面包,把一锅蘑菇煮成诱人的白色,而火的余温还可以温暖人和猎犬的小腿。
逸晨先生说:“梁欣,你要记住,没有万物的支持与成就,我们可是什么好日子也过不上啊。”
他对儿子说:“上帝既赋予又剥夺,但并不只有他可以这么做。我们人类也可以。当我们某位久远年代的祖先发明了铲子,用来种树,他就是赋予者;如果他发明了斧子来砍树,那就成了剥夺者。任何一个生活在土地的人,无论他自知与否,都已经拥有了创造和毁灭作物的神圣职能。在创造和毁灭之间,每个人都应该善加抉择。”
(二)
年轻人毕竟是喜欢冒险的。在营地周围游逛了几天,梁欣觉得不够刺激,他提出想要去更远一点的野外探索一下,到那些平时游客人迹少至的地方去看更为原始的风光。
卡佳马上表示说,他知道有一个这样的地方,外地的游客一般都不会去,但是风景很漂亮。
游客不喜欢去这个地方,一方面因为它比较偏僻,但更重要的是,它有个非常不吉利的名字,叫做“尸骨场”。很多游客一看地图上的这个名字,就立刻产生各种鬼气森森的不良联想,断然把它排斥在活动范围之外了。
卡佳说,因为那里比较远,我们只能骑马去。
为了让我们能够尽兴,沈先生便热心地到镇上去张罗着租马。
我们组成了一个小小的马帮,在卡佳和一个当地导游的带领下,出发前往这个神秘的地方。
从导游的介绍中,我们得知,所谓“尸骨场”是一片美丽的草地,眼下的这个季节,呈拱形的风信子,正成群在此处盛开。
这片草地位于林地深处的一个峡湾上方。海拔位置比较高。
冬天的时候,因为这个海拔的积雪太深,就算是骑马也无法登临这个高度,从峡谷底部攀爬上来的唯一阶梯小径,也结满了冰雪,变得无比溜滑,无法通行,所以,有史以来,还从来没有人看到过这里冬天的风景是什么样子的。这里的冬天,应该还保留着史前时代的原始面貌。
我们在林中骑马穿行了将近4个小时之后,终于进入了这个神秘的地方,转过一个小弯,我们都觉得眼前一亮!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大片无边无际的风信子花海,花海之磅礴壮观,立刻让我们的心瞬间停止了跳动。天哪!这里真是太美了!
逸晨先生和沈先生都像被勾了魂似的,身不由己地端起了相机,远景近景,跑上跑下,好一顿忙活,拍了不计其数的照片。
在我们人类出现在地球之前,地球本来就是这样壮美的吧。
看我们陶醉得差不多了,导游才出声提醒让我们注意脚下。
我们这才从花海带来的心灵震撼中清醒了过来,惊讶地发现脚下厚厚的草毯中,散布着很多或苍白或枯黄的牛头骨和牛脊椎骨,一个不小心,马蹄就会踩到一堆,发出一阵脆裂粉碎的声响。
那些空荡荡的眼窝和白森森的骨架沉默地在大片花朵之下环绕在我们四周,还真是让人看了心里发毛。
原来,这个地方就是因此而被命名为“尸骨场”啊!果然同时也是尸骨的海洋!
我问当地导游,为什么这里会有这许多的牛尸骨呢?
导游说,这个答案,只有老天爷才知道了。
卡佳也说,这些牛的尸骨存在于这里已经很久了。早在当地人来到这个区域活动之前,它们就已经存在了。他指着脚下的骸骨说,你们看,有些骨头都已经风化粉碎,有的则已经变成石头质地的了。
导游说,也许,这是前一波生活在这里的人类放牧的牛群,也可能是一群野生的牛群,它们应该是因为冬天大雪封山,无法找到食物,也无法抵御刺骨的严寒而死亡的。
但至于它们为何会来到海拔这么高的地方,会被困于这样一个明显的危险死地,那就已经是千古不解之谜了。
现在谁也无法得知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虽然站在这一堆一堆的骸骨之中让人感觉很不是滋味,但梁欣和我还是能够克服内心的别扭,倾心于这个地方的无敌美景。
沈先生说:“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年轻人就是这样。他们总是倾向于喜欢那些不复存在了的事物。”
他说:“至于我,到了我这个年龄,以后还是要少来这种地方。”
他用马鞭指着地下的这些白骨,说:“这个太容易让我想到,不久之后,我也会是这副模样。”
逸晨先生笑着说:“那你可是无所逃于天地间了。”
沈先生说:“怎么讲?”
逸晨先生说:“我们星球上生活过那么多的生物,哪一寸大地没有遍布过无数代生命的尸骸?哪一块土地,不是无始以来的尸骨场?就连我们的营地,也同样是啊。”
沈先生瞪眼看了他一会儿,竖起一个大拇指,说:“你行!你太行了!”
我听了,就跟着说:“我们每个人也都有无数次的生命啊,脚下的哪一寸大地,没有无数次地抛洒过我们过去生的骸骨呢?”
沈先生转过头,眼睛睁得更大地瞪着我,又竖起了一个大拇指,说:“亲爱的薇拉,你也行!你更行!”
第九百七十四章 自然之作(1)
(一)
我翻看着度假期间逸晨先生画的那些插画和拍摄的精美数码相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说:“拿这些做《太平》的插图太浪费了。不如你单独出个画册吧。”
逸晨先生摇头,说:“何必那么麻烦呢。”
我惋惜地说:“画得这么有意境,照片也美得这么令人震撼,不单独汇集,未免是太可惜了。”
逸晨先生看着我,叹息了一声。
我说:“干嘛叹气啊?”
他说:“叹息你犹有这个在啊。”
“犹有这个在?”我不解地看着他。
逸晨先生说:“这些画、这些照片,根本都不算什么。明天我带你去看一个本地最伟大的画家和摄影大师吧,见到了他,你就知道为什么这些东西不值得另出一个集子了。”
本地最伟大的画家和摄影师?冬湖小镇这个地方?我更加迷惑不解了。从来不曾听说过这个小地方出过什么伟大的画家和摄影师啊?比逸晨先生的水平还要高很多的吗?如果有,我不可能不知道啊?
晚上,我连上网络,用各种关键词搜索了好一会儿,都没找到任何关于本地伟大画家和摄影大师的信息。
我带着内心的疑惑,等待着第二天的到来。
(二)
第二天一大早,逸晨先生就带着我出发了。
我跟着他一直往涅尔河汇入冬湖的入湖口方向走,他把我带到一个河湾的山丘上。
我们爬到了山丘的最高处,眼前是草原,涅尔河在这里拐了一个大弯,汇入冬湖,然后又从远处冬湖的出口流淌出来,蜿蜒着向下游奔腾而去。
逸晨先生说:“我们到了。”
我四周看看,周围都是辽阔的自然景观,看不出有人家居住的痕迹。
我说:“那个伟大的画家?他在哪儿?”
逸晨先生指着面前的涅尔河,说:“这条河,它就是那位最伟大的画家。”
逸晨先生说:“亿万年来,它一直在大地上挥毫泼墨,只是没有多少人能够欣赏它杰作的精彩绝伦。”
那天,逸晨先生带着我一起欣赏涅尔河在大地上描绘出来的壮阔景观,雪白的芦苇摇曳的河滩,无数飞翔起落中的野鸭子,泥沙冲积形成的优美的河岸轮廓,河水拍岸翻腾起的朵朵浪花。在这个季节,河流两岸遍开无数种绚烂的野花,把两岸的土地点缀得流光溢彩。成块成块的田野夹杂在花海当中,种植的庄稼绿意无限、生机勃勃。
逸晨先生说:“看这下面的四季美景。天下哪一位画家,能画出这样壮美的画卷?”
我看着眼前的壮阔山河,内心不得不认同逸晨先生的话。
和自然之作相比,人类的任何艺术,都显得如此苍白和渺小。
逸晨先生说:“和艺术家常常变幻不定的性情一样,这条河流也是喜怒无常的。你全然无法预料它何时会有心情泼墨,将会持续多久,会画出何等的杰作。”
他说:“作为一个画家,我很喜欢像这样,在高岗之上,看着这个星球上的河流如何在大地上挥洒作画,这就是我生命中最闪光的时刻之一。”
他说:“帝王将相,那些能征服世界的人,未必有这个福分,像我们这样,闲坐云间,看河流如何刻画这个星球的表面。”
他说:“看着眼前大自然的画卷,就会深深受教,彻底明白,人类的整个艺术,也不过就是大自然在我们心灵结构里的一个投影罢了。与大自然的尽善尽美相比,我们任何的个人成就,都根本没有什么好执著、好骄傲的。它全都是轻若鸿毛,渺若云烟的。”
逸晨先生说:“天下本有如此壮美的画卷可以欣赏,我们又何必要那么麻烦,去做什么个人专集,并为此沾沾自喜呢。”
逸晨先生说:“搞艺术的人,最怕的,就是自高自大,一叶障目,不见森林。”
他说:“在国际摄影大赛上获得金奖,当然是一件让人兴奋的事情,很多玩摄影的同行都会为此欢欣鼓舞、激动万分。但是,那并不是最高的价值所在。对我来说,看到一片开阔的绿色苔原像这样穿过高耸的山脉,在阳光下空旷而宁静的展现,这才是生命中最高的价值所在。”
我被逸晨先生的话深深地打动了。
一个人要多么自我膨胀,才会觉得自己可以凌驾于这样伟大的自然事物之上呢?
逸晨先生对我说:“心心,虽然我们是来此度假的,但你一定要保持清醒:大自然不是我们度假的地方。大自然是我们从诞生以来的恒久家园。”
(三)
那天,逸晨先生对我说:“昨天,我对你叹息,说你犹有这个在。你知道,这话里的这个,是指的什么吗?”
我的脸红了,我惭愧地说:“是说,我犹有虚荣心在吧,想要获得大众的赞语,想要证明自己与众不同,想要证明自己有艺术上的成就。”
逸晨先生点头。
他说:“对于普通的合作者,这些话我不会对他说。但是,你一直都是很有灵性和悟性的,你对于名利上面的用心,一直都很淡薄,没有志在必得之心。所以,我会对你说这些话。”
我说:“我明白。谢谢你的一再提醒。其实,我的内在,名利之心并非根除,只是习气可能略微淡薄一点点而已。内心深处,我可能还是经不起外界的诱惑的。”
逸晨先生说:“作为一个签约的写作者,我们会有很大的压力要去攀登那个排行榜。周围的人也会不断地建议,你要去出个人的专集,不要浪费艺术上的创作成果。但是,我们要经得起这种诱惑。”
逸晨先生说:“你注意到这里的人家怎么来处理飞舞的苍蝇的吗?”
我说:“我看到了。他们喜欢用粘蝇板。在涂了胶水的纸板上,粘上苍蝇喜欢吃的东西,涂抹上蜂蜜或者糖水,不久后就会有四面八方的苍蝇闻到食物的味道飞过来,降落到纸板上,而被胶水粘住脚或者翅膀,无法再离开,最后死在纸板上。”
我想起在营地厨房见过的粘蝇纸板,上面通常黑压压地粘了上百只苍蝇的尸体。每次去夹起那个玩意儿扔到垃圾桶去的时候,我心里都觉得有点发毛,觉得这样的方式也未免是太残忍了。
苍蝇虽然很讨厌,但是,它们也不过是为生计所迫,出来觅食而已,它们并不知道自己携带着很多对人类健康有害的病菌,更并没有故意祸害人类之心,可人类就用这样决绝的手段来屠戮它们。
逸晨先生说:“排行榜、签售会、著名作家的头衔、各种文学奖摄影奖艺术大奖、个人的文集影集画册,这些,全都是针对我们的粘蝇板。”
逸晨先生说:“只要我们还心动,还会去追求那些东西,还会被那些东西的获得所吸引,还会沾沾自喜,我们就会像那些苍蝇一样,被粘在这些东西之上,从此无法再展翅飞翔,也不能再去更远的地方。”
他说:“我们就会变得像粘蝇板上的苍蝇那样可怜和无助。”
我深深地点头。我说:“的确是这样。我对虚荣心的祸害,认识得还不够清楚透彻。”
逸晨先生说:“这些闪闪发光、众人孜孜以求的东西,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要更警惕,随时随地从心里推开它们,就像一条毒蛇落到怀里那样,立刻断然地甩开它。”
他看着我,说:“不然,我们一定会被这条毒蛇咬到。”
他说:“我们可以从各种委员会那里接过奖杯证书,也可以出版自己的各种作品,但是,这都是为了开蒙众智的不得已权变之举而已。名利之想,断不可让它入心入骨,也不可以认为,那些作品就是我的。”
逸晨先生指点着眼前的江山,对我说:“任何时候不要忘记从大自然学习人生之道。大自然创作了如此精美的作品,但它可有过倨傲之心,可曾有片刻认为,这是它的杰作吗?”
我说:“大自然的杰作,全都是无心之作。”
我说:“唯有无心,才能如此壮丽,如此完美。”
逸晨说:“是的。作而不作。”
第九百七十五章 自然之作(2)
(一)
和逸晨先生到山丘上俯瞰河湾回来,快走到镇上的时候,我们意外地遇见了小镇的镇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镇长先生今年38岁,身材高大而壮实,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
他是本地人,祖祖辈辈都居住在冬湖地区,以耕种和渔猎为生。他年轻时去过首都读书,毕业后并没有留在大城市高就,而是自愿回到了镇上,做了一个普通的基层公务员。
因为工作勤勉,和当地人关系很好,他很快被提拔为镇上的镇长。
后来,任命制变更为了选举制。他因为深得人望,在每次选举中也都毫无疑义地高票当选。
在当地人的心目中,他就是冬湖镇理所当然的镇长。他们都设想不出还能有其他人比现任镇长更合适待在这个位置上了。
一个地方官吏,能够做到这样完全和整个地方水乳交融,深入民心,真是非常的不容易,可以说,是一种杰出的成就。
虽然和镇长打交道不多,但我们都很尊敬他。
远远地看着我们从前面走过来,镇长就春风满面地和我们大声地打招呼。他爽朗的声音,就像是秋日的阳光一样明亮而温暖,具有穿透人心的力量。
镇长说:“那不是梁先生和薇拉小姐吗?”
他说:“喔,真是幸会啊,这么早就出去写生了吗?”
逸晨先生说:“是啊。中国有句古话,叫做早起的鸟儿有虫吃。镇长先生您不也是起得很早,意境开始工作了吗?”
镇长哈哈大笑了起来。他说:“是啊是啊,我们都是早起觅食的鸟儿。你们寻觅的是无敌的美景作为精神的食粮,我则是寻觅镇上的各种芝麻琐事,作为锻炼自己的补品。”
镇长和逸晨先生握手,又低头亲吻了我的手背。
他说:“听说你们不久后就要结束度假离开这里了。作为一镇之长,我都还没有好好款待过你们,感谢你们对小镇的喜爱呢。希望你们以后,还多多帮我们宣传小镇啊,让更多的人知道小镇,来这里度假。”
他说:“怎么样,我们坐下来小喝一杯吧,我来请客。”
面对如此盛情,我们实在也是无法拒绝,于是,就跟着镇长一起,到了镇上的酒吧,镇长给逸晨先生点了一杯马丁尼,给我点了一杯苏打柠檬果泡水,我们三个人坐在酒吧门口的一张小桌旁,边喝边聊。
不断地有镇民路过,和我们热情地打着招呼。
镇长说:“游客们来来往往,但一直住在这里的,还是这些人。游客们是涅尔河的河水,而我们,则是涅尔河的河床。”
镇长喝了一口他杯中的伏特加,感慨地说:“我们这些人,根系都深埋在这片土地上,就算长成了参天大树,还是离不开这片故土的啊。”
(二)
镇长问我们早上去了哪里观景。
逸晨先生说,我们去了河湾那边的山丘上。
镇长马上连连点头,说那里的确是一个非常好的观景地点。
他说:“我小时候也经常一个人去那里玩,静静地躺在山丘上。不过,我可不是去观景,我是去听大自然的音乐会。听风声伴奏之下,涅尔河的歌唱。”
镇长拿起桌上的一支铅笔,在点餐的酒水单上写下俄文的“河流之歌”这几个单词。
他指点着这些单词说:“河流之歌,就是河水在山岩、树根和急流上演奏出的旋律。你们都是从事文学艺术工作的人,一定都非常了解,每一条河流都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歌唱家。在它的一生中,每条河流都昼夜不停地咏叹着属于自己的歌曲。这种河流之歌会延续很久,直到被我们人类的不和谐行为中止和破坏。幸运的是,涅尔河迄今为止还在我们这片土地上悠扬地歌唱着,它的音乐会还没有被我们的粗野和莽撞所完全打断。”
镇长先生说:“来这里的很多游客,匆匆而过,走马观花,他们爬上那座山丘,只是想要拍几张照片回去,向朋友们炫耀,证明自己是有钱有闲的阶级,能够来这种地方度假,如此而已。他们是听不到涅尔河的歌唱的。”
他说:“小时候,我爷爷就和我说过,你需要在此久居,谙熟山川河流的言语,才能听到那乐曲中的几个音符。”
逸晨先生频频点头,很认同镇长先生的说法。
他说:“你爷爷真是一个有智慧的老人。镇长先生,您也是,有着清澈通透的心。”
镇长先生说:“你们一定听到了涅尔河的歌声。那是一种声势浩大又富有节奏的和声。它的乐谱刻在山间,音符藏在动植物的生死轮回中,它的韵律短则持续顷刻,长则绵延世纪之久。”
他说:“以前我在大城市读书的时候,一直很想要灌录一张唱片,让更多忙忙碌碌、烦恼不已的城里人,听到我们国土上这些河流宏大的吟唱。”
我忍不住问:“后来,您做到了没有呢?”
镇长先生大笑道:“没有。后来,我慢慢地明白了,对于心灵上满是尘土的那些人来说,他们对于这种音乐,永远是充耳不闻的。就算灌录了唱片,也不能唤醒他们对大自然的倾听。他们永远只能听到自己内心的噪音。”
他压低声音,小声地对我说:“你看我们身边的这些大清早起来就大杯喝酒的人。真不知谁能来唤醒他们内在的那个敏锐的灵魂。”
作为一个基层的小官吏,能有这样诗人的领悟和诗人的心灵,真是让我们深深的敬佩。
镇长真是一个既有行政能力,又有内心教养的了不起的人,怪不得他在小镇如此的深得人心。
和他在一起聊天,真是非常的愉快,而且受益匪浅。
这位镇长后来在网络上变得非常的有名,无数的游客在自己的社交工具上发了他年富力强、高大威猛的照片,并且记录了他和游客们侃侃而谈的博学与高尚品味。
越来越多的游客把会见镇长列为了度假的必备项目。在遇到镇长先生的时候,越来越多的游客会索要他的签名,要求与他合影。
镇长先生变成了小镇品牌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
在他变得在国际上特别出名之后,他就没有可能继续再待在小镇了。
后来我独自再去小镇的时候,镇长先生已经在上级的再三劝说下,离开了小镇,当选了附近的大城市里主管整个地区农林事业和旅游产业的副市长。
再后来,又听说他做了参议员,到了首都,去在更大范围内发挥他的才能和魅力。
但他还一直保持着冬湖小镇荣誉镇长的头衔。
镇民们从未忘记过他,迄今依然把他当成镇上居民中的一员来对待。他们在谈论他的时候,依然亲切地叫着他的小名,称呼他为“我们的镇长”。
第九百七十六章 自然之作(3)
(一)
那天,我们和镇长先生一起闲坐小酌的时候,还随意地聊起了当地的林业发展。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原来镇长先生在大学主修的就是林业专业,他在这方面的知识非常渊博。
镇长先生对我们说:“也许,如今对很多人来说,坐在豪华气派的办公室里对手下颐指气使,会让他们觉得更安全更有价值,但对我来说,我更喜欢回到镇子上,每天踏过金黄松脆的草地,感觉秋色在生命的每一个层面融入身心。”
他说:“大城市的生活往往让人们忘记根本,忘记自己只是大自然的众多成员之一。”
“但其实,我们距离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年代并不遥远。就在100年前,原来是大城市的地方,也不过是冬湖这样的小镇。那儿的土地上依然有青山绿水,有洁净的空气,四季分明,池塘里有丰富的生态系统,溪水里都是小鱼,街道上有耕牛在一边反刍,一边缓步前行。金龟子的翅膀在住宅区的大树间闪烁着日月的光泽。”
“就算是在我们读书的时候,学校的宿舍一楼还依然泥土的地面,有蚂蚁和蟋蟀和我们同居一室,宿舍楼的门前到了春夏季节,都随处可见西瓜秧和蒲公英正在发芽,学校的院子里,也可以看到母鸡带着一群一群的小鸡在草丛里觅食。”
他说:“我记得在学校教学楼的高处远望过去,还能看到不远处的田野。旱雀麦多刺的麦芒,很像给秋日山麓披盖上了一条黄色毛毯。那玩意儿就像干燥的棉絮一般容易燃烧,附近的居民都要非常小心不要大意引发田野的火灾。”
他带着回忆的神情,向往地说:“那可真是诗意一般美好的日子啊。可惜的是,这种美好的生活,正在日渐离开我们远去了。”
(二)
镇长先生说,现代人生活的节奏越来越快了,人们变得毫无必要的匆忙和仓惶,这种徒劳无益的效率和忙碌,不仅让人们身心疲惫,而且极大地加速了对自然资源的消耗与浪费。
在森林里,一棵树的存活时间,可与其倒下后完全转化为土壤所需的时间相当。
如果全社会都懂得按这样的速度去生活,那么木材资源就不会匮乏,森林也不会灭绝;溪流依然清澈,鲑鱼会不断回来产卵。
“但是人们已经越来越没有这样的耐心,也没有这样的善心了。”他叹息道。
他指着周围的森林说:“今天,我们还能每天都生活在古树的庇护之下,而我们的子孙后代,将来很有可能不得不用河床上的砾石建造房子来遮风挡雨。到那时,古老的森林也将真正消失殆尽。”
他列举了很多事实证明这并非是一个过分悲观的看法:
比如,在石器时期,整个地中海盆地的森林大概有五亿英亩。如今,除了海拔高地区的四千英亩幸存之外,其他都只剩下了一片草坡。
随着农业的发展,中国的低地阔叶林开始逐渐消失,大约在三千五百年前,大部分的低地阔叶林就已经不复存在(在公元前四世纪,中国哲人孟子就曾论述过大规模砍伐树林的危害)。
日本的森林布局在几个世纪的持续砍伐下也已经发生了改变。现在,日本的锯木机已降到只砍伐大约八英寸粗原木的地步。原始的落叶阔叶林只能在最偏僻的深山里才能找到。珍贵的香味扁柏树(日本扁柏)是修建神殿和庙宇建筑的必需材料。在日本,由于现在这种树非常稀少,因此必须从美国西海岸进口规格大小适合修缮传统建筑的花柏。
(三)
逸晨先生深有共鸣地说,情况的确如此。
他说,在日本,古代的原住民阿伊努人,和北美的印度安人一样,也是很敬爱大自然的。
他们认为,神灵的力量隐藏在万物生灵的面具下或者盔甲后。
阿伊努人的房子一般建筑在山谷里。低矮的房子中央有个火塘。
清晨,阳光穿过房屋的东门照射在火塘上,人们认为那是太阳女神在造访她的妹妹火神。
阿伊努人的规矩是:此时任何人不允许从火塘上跨过,以免妨碍她们姐妹的亲密相会。
逸晨先生说,在今天的日本,之所以还有一定面积的森林被保存下来,是得益于从原住民时代流传下来的神道教。
神道,意思就是通往神灵之路。
日本自原住民村落时期以来,各地就遍布大小神社。
最大的神力中心就是日本的富士山、富士这个名字,就是火塘女神的名字。
整个富士山就是日本最大的神道教神社,其面积从山坡下的树林地带一直延伸到白雪皑皑的山顶。
这些神社的土地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就算现代城市建设,也不能侵犯。
因此,我们还能在都市里看到围绕大小神社的许多参天大树,看到野花遍地的富士山麓。
现代化的日本,在原住民的传统和中国儒释道精神的影响下,很注重对于神圣遗迹的保护。
逸晨先生引用了日本哲学家、日本禅宗曹洞宗创始人道元禅师的一句名言:“谁说心灵只是思想、意见、想法和观念?心灵指的是树木、篱笆、砖瓦和青草。”
(四)
镇长先生和逸晨先生在这个话题上越谈越投机。
他们共同认为,大自然不仅是人类**生存所必须的支持,更是人类灵魂保持健康必不可缺的环境。
如果我们要保卫人类族群的身心健康和种族繁衍,就必须像保护自己外在的身体和灵魂一样地保护好大自然的正常运转。
听着他们侃侃而谈,我不由得想起了当年在课堂上学习辞源学的情形。
当时,老师对我们说:nature(大自然)这个词来自于拉丁语“形成的过程”。在此词汇基础上形成了很多新词:国家、民族、本土、故乡、家族、怀孕的、出生、诞生......
语言是人类的本能的投影。
我们本能地在意识深处全都知道:我们身心的一切,都是与大自然亲密无间、一体无分、密切相关的。
不管现代人记得不记得这一点,有没有重新认识到这一点,承认不承认这一点,这都是事实的真相。
第九百七十六章 自然之作(4)
(一)
那天,我们在冬湖小镇上的酒吧露天座上,和镇长先生谈得很尽兴,也很愉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很高兴这位教养极好的基层管理者,对大自然有着如此正常而健康的看法。
镇长先生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现代人有一种坚固的假设,莫名其妙地想象人类社会是不断向前发展的。哪怕事实上社会的文明程度是在倒退之中,人们也会觉得自己是在大踏步地前进。”
我说:“应该是从达尔文的进化论提出以来吧。人们觉得生物社会的发展是不断从低级趋向高级的。从此就认可了社会发展是一个直线向上的过程。”
我说:“同样的错觉也存在于经济领域。人们觉得一个国家、一个地区的经济发展必须持续稳定向上、逐年增长,这才是健康的发展。”
逸晨先生说:“这正是现代人的一个根本愚昧所在吧。”
镇长先生说:“人们陷入这样愚昧的观念已经很久了。虽然我们能够清醒地看出其中的问题所在,但是,作为个人,我们还是会被这个愚昧的大浪潮所挟裹,身不由己地随波逐流。”
他举起手里的酒杯,说:“我回到这里来做镇长,就是想要尽一己之力,多少矫正一点这个时代的普遍谬误,尽可能阻挡一下历史的车轮碾碎这里曾经有过的和谐与美好。”
他说:“中国好像有个成语来形容这种行为?我忘记怎么说了。你们怎么形容这种唐吉诃德大战风车似的行为?”
我说:“螳臂挡车。”
逸晨先生用英语翻译了这个成语。
镇长听了便仰天大笑:“对的!对的!就是这个,非常形象,不是吗?”
逸晨先生微笑着对他举起酒杯,说:“我们干一杯吧,为螳臂挡车。”
镇长先生举起举杯,笑着说:“好!为螳臂挡车。”
我也跟着举起了果泡水的杯子,和他们碰了一下杯子,说:“为螳臂挡车。”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都是螳臂挡车的那种人吧。
(二)
小酌畅聊过后,镇长坚持还要和我们散一会儿步。
他说:“每年镇子上会来很多的游客,但并不是每一年都会遇到谈得投机的朋友。你们这一离开,不知道下一次来度假又是什么时候了,也不知道那时候我还会不会在这里做镇长。也许,今天之后,我们就没有机会再这样聊天散步了呢。”
我们也觉得再和这位有见识的镇长相处一会儿,是非常愉悦的事情。
我们沿着镇子和林地交界的边缘走,听着林中的百鸟齐鸣。
我们看到一只胖胖的松鼠正站在松枝上用前爪仔细地洗脸。它不厌其烦地洗了一遍又一遍。
逸晨先生说:“看那只小松鼠,洗脸的动作和心心一模一样呢。也是洗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在脸上涂了一层又一层。”
我的脸红了。我在后面轻轻踢了他的鞋子一下。
镇长先生大笑说:“女人都是这样的。我老婆每天早晨也是这样,要花很多时间在她的脸上。女人和小动物的相似之处非常之多。”
我把手指头放在嘴唇上,对他们嘘了一下。
我说:“在森林里要当心说话喔。整个森林是有生命有灵性的。此时此刻,它不仅在注视着我们,而且也在倾听着我们。任何对松鼠、野鸡或豪猪所说的粗鲁轻率的话,都会被它们觉察到。它们会因此而疏远我们。”
我继续分辩说:“也不止是女人好不好。人类和动物,本来共同点就非常之多,彼此的差异非常之小。所有的动物,它们基本的喜怒哀乐,跟我们人类都是一样的。一样的不喜欢痛苦,一样的喜欢束缚,一样的渴望爱,一样的害怕死亡。”
我说:“就算是植物,也和我们人类颇多相同啊。比如植物渴望水,就像人类渴望爱情一样。”
逸晨先生说:“以前,有位印第安裔的一位美国学者对我说过,保护区里的所有灰熊、鲸鱼、猕猴和黑鼠,都迫切希望人类先彻底了解清楚自己以后,再来研究了解动物。他说,如果人类对自己的内在晦暗不明,他们的科学研究是无法真正弄清楚任何东西的。”
镇长先生听了,用力地颔首点头道:“嗯,有道理,很有道理。”
我说:“中国古代的圣人也是这样主张的。所以中国古代的学问,都特别注重研究自己的内在,而不是研究外在的世界。没有内明,生命岂有睿智可言?”
镇长说:“所以,作家也是科学家啊。只是,科学家研究的是外在的、物质的世界,而作家探索与观察的,是我们内在的、精神的世界。”
我们一边说话,一边看着树枝上的那只松鼠。
现在它已经洗完了脸,剥开一颗松果,捧在爪子里津津有味地吃。
它很快吃完了一个松果,把啃完的松果扔到了地下,跳到另外的枝条上,开始剥另外一颗松果。
逸晨先生说:“这只小东西,它正在进行着一项伟大的工作呢。它正在努力种植未来的松林和未来壁炉里的温暖。它正在帮助我们维持未来子孙的生命。虽然它自己并不知道。”
我说:“是啊。多希望人们比它更聪明,能够深刻地了解这一点,明白它的健康存活,对于我们未来的重要性。从此不再对它举起手里的猎枪。”
(三)
不知不觉中,我们又走到了河堤附近。
也许是受到了河水滋养的缘故,这一段的林木看上去特别高大。
镇长先生说,这片林子还非常年轻,正处在快速的生长期。
他指给我们看:年幼的一轮枝叶总是在树冠上的亮处,而树干是支持它朝向光明的的实力所在。
他说:“这树干就像是我们成年人。我的意思并不是要我们这些复杂的成年人再回到童年,而是希望每个人都能在自己的心里保持着童年,永远不要忘记它,并且像树那样安排自己的生活让我们的下一代永远处在更加光明的未来之中。”
他对我们说:“你们用文字,用电影,来做这树干,而我,用每天的办公,用说服人们,用电视演讲。”
(四)
现在,我们站在小镇的河堤上了。
涅尔河的水声哗哗地在耳边响着。
镇长先生说:“如果有机会,希望你们秋天的时候再来这里。秋天的冬湖,比春天更美。你们应该过来看看,在大自然中,万物是怎样对彼此诉说着即将到来的别离。那会给你们的写作带来更深的感动和更多的灵感。”
镇长先生说:“你们听到此时此刻的涅尔河在诉说什么了吗?”
逸晨先生说:“听到了。这河流中的每一滴水,都在不倦地反复说着:不管还有多少路要走,我们早晚都会流入大海。”
我说:“是啊,每一滴水的生命轨迹都不尽相同。但是,每一滴水珠,都深信自己终会到达自由的水域。”
镇长先生说:“所有的水滴都深深明白:其实,对于水来说,并没有不同的道路。所有道路早晚都一定会把它带到大洋。”
逸晨先生说:“中国也有一句成语形容这个。”
镇长先生说:“是什么成语?”
我说:“殊途同归。”
逸晨先生说:“这就像我们所有人类的人生一样,道路千万,但最后,都会通向一个终点,那就是彻底了解我们是什么,什么是自然。”
我说:“是啊。如果还没有彻底了解,那就说明,你尚未达到终点。”
我对镇长先生说:“感谢您今天请我们喝的东西,和我们聊的这些话。”
我说:“明年,我们还会再来的。”
我说:“这里这么美,我希望能看到它一年四季中的不同面貌。”
我看着眼前涅尔河冲积出来的广袤土地,感慨地说:“希望明年我们再来的时候,无论是我们,还是冬湖,都变得更美好了。”
(五)
亲爱的读者们,我们在写这本书的过程中,彼此也一路相伴,走过了两年的时光。
因为此时结下的前缘,我们将来在无尽的生命之流中,还会再次相遇的。
希望下次我们再度相遇的时候,无论是我们,还是世界,都会变得更加的美好。
再见了,所有的读者们。
(六)
我一直很喜欢在行驶的列车车厢里写东西。
在那种环境下,任何书写都会变得特别的轻灵和流畅。
飞驰的列车、快速闪退的窗外景色,都会无时无刻地提醒我:
我UU小说的世界、此刻的文字、将来的读者和所有时空中的所有生命,都会如此不断地出现,不断地消逝。
我们全体,都不过是时空中的川流不息之河。
第九百七十八章 结束语(上)
(一)
两年前的今天,我来到了这里,开始上传这本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书。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网站,也不知道聚集在这里的是什么样的人,它的商业运作机制是如何的。我没有看过这上面的任何一篇作品,也没有接触过这里的任何读者或者作者。
我只知道,这是一个名气比较大、网络小说作品云集的简体站。
之前说过,其实,我首选上传的网站并非这里,而是豆瓣文学。那是一个我经常浏览,并且比较喜欢的网站。我在那里陆续上传了一个月的时间。但是,不知道是哪里触发了它的敏感机制,在没有得到任何警告的情况下,它自动删除了我上传的全部章节。在后续的申述处理中,它既不能解释到底为何删除那些章节,也不能技术恢复删除章节的内容,导致全部章节遗失。我不得不重新整理这些章节。
这个打击使我彻底放弃了豆瓣,转到这里来。
这里的网站框架还是比较合适上传作品的,也没有那样敏感,如果要删除处理,至少会发个站内信通知一下你。而且,这次,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不管上传什么,一律都在本地多处备份。
就这样,我开始了在这里的两年写作生活。
(二)
在这里,我从做封面开始,逐渐认识了很多人。
从留言区的广告入手,我加入了一些作者群,在这里找到了做美工生意的一些朋友,然后通过他们,进入了各式各样的封面群,接触到了更多像我一样,刚刚进来,同样有着做封面需求的新作者。
就这样,慢慢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开始真正地融入到这个网络社区,成为其中的一员。
但是,两年过去了,那些当初认识的人,已经七零八落,所剩无几。
他们有的是才思枯竭写不下去,有的是生活所迫没有条件再写,有的是苦苦坚持,签约无望,转而投奔了别的网站,有的是怀才不遇,愤而退隐,决定从此封笔,也有的,是逐渐认识到网络文学这个类别的文化品味,实在太低,作者群实在太低幼,从而失望地放弃了继续在这个目类上继续创作。
混迹这个网络社区的日子,每天群里热衷于讨论的,就是点击数、收藏数、推荐票、首订数,如何提高阅读量,如何多赚钱,如何成为大神。
每个人都满怀着对名利的渴望和内心的焦虑,在等待着命运之光的突然照耀。
每天屏幕上滚涌着的,都是烈火炎炎的**和黑色粘稠的失望与愤怒。
大家做着数据的黑市交易,交换订阅、互相点赞的地下交易。
比这个更高级一点的,就是对于网络文学写作技术的谈讨。
大家互相评判对方新发的篇章,互相修改觉得不妥的段落与文字。
一些自信不足的作者,甚至还会把自己所写的每一行字都发到屏幕上来,征求大家对文字的意见,字斟句酌,推敲再三。
但是,很少有人想过:我写的这些东西,我发到网络公共空间上来的这些东西,会给世道人心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很少有人在讨论:我写的这些东西,能给人的心灵带来什么美好的东西,能怎样让他们感动,怎样激励他们提升生命的品质,怎样净化社会的精神氛围。
这,却是豆瓣文学上经常在热烈讨论的东西。
这里的很多人,眼里只有读者口袋里的钱,只有自己的利益。写作,只是一种摄取名利的工具,是暴富的捷径,而不是对于人类精神生活的一种奉献,不是自己生命的一种升华。
心浮气躁、急功近利,一心索求,就像是笼罩在这个网站上空的滚滚黑云,令这里充满了乌烟瘴气。
这里的读者,也并不想要从这里得到精神上的营养和心灵上的启迪,甚至不需要从这里得到美感。
他们最喜欢使用的词,就是“爽”。
他们只是想借助这里浅显快感的快速阅读,得到一些感官的刺激,从而离开现实生活的残酷与沉重,臆想一下不劳而获,一夜暴富,或者一夕君临天下,玩弄所有人于股掌之上,占有后宫三千佳丽,为所欲为,唯我独尊的那种白日梦。
我以前没有接触过这类的文字,也没有接触过这类的人群。
我感觉非常吃惊,进而非常沉重和痛心。
我第一次了解到,原来,这才是数量巨大的吾国吾民。
应该说,在这里,我受到了深刻的基本国情教育。
这让我更加深切地感觉到,身为一个写作者,我们教化国民、开启民智,传承中华文明优良传统的使命,实在是任重道远,需要许多人、许多代人付出毕生的心血,共同坚持不懈,才能力挽狂澜。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民智开化,义不容辞。
吾辈文人,宜当奋勇努力!
(三)
当然,在这里,我也收获了宝贵的友谊,交了不少的朋友。
广大人群那种未受教化的蒙昧,让人心情沉重,可是,蒙昧底下依然是纯净如水的良善人性,这又让人心情为之一振。
有些朋友,和我素不相识,却能自始自终,相濡以沫,就像温暖的篝火,燃烧在身边。他们每天过来点赞支持,就算是因为生活所迫离开了网络文学的领域,或者另走他站谋生,依然会不时地回来,送上祝福和爱心。
有些朋友,没有任何名利的希求,却能仗义执言,面对潮水般扑来的喷子吐沫,挺身而出,多方辩护,成为护花使者。
有些朋友,甚至还谈得比较深入,成为心灵上的朋友,彼此交换着生命中最深刻的痛苦和最隐秘的经历。
我认识了很多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有机会去深交的人,保安、卸货员、快递员、流水线工人、洗头妹、清洁工、城管、叉车司机、在读学生。
我听他们谈论自己的梦想,自己生命中的挫折,爱情的创痛,求职的曲折,学习的压力,听他们表达对祖国的热爱,对财富的向往,对世界的好奇。
他们,给了我可贵的信任,给了本书的微型公益项目,无私的、持续的支持。
这段经历,成为这两年生活中,一个最暖色的部分。
也许,在未来的时间里,我会把其中的部分经历,那些可爱可敬的人,写在另外的作品中。
在他们的温暖下,我发下誓愿,凡与此书以任何方式发生过任何关系的生命,我都愿与之结下法缘,当来得以引领他们,度过生死苦海,得到毕竟安乐。
包括那些唾弃过本书,对本人恶语评论的人。
如是,方能不辜负彼此这番网络上的邂逅,才能报答他们的支持和教育之恩。
第九百七十九章 结束语(中)
(一)
接下来,说说这本书采用的写作角度。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毫不犹豫地采用了这里的读者非常不适应的第一人称,和无法理解的第二人称来写作。
虽然我后来发现这样写作,会失去大量的潜在读者。
我真的非常惊讶地发现,网络文学的读者对于第一人称是如此执著地拒绝,对于第二人称的作品是如此几乎完全空白地没有接触经历。
他们对于小说的定义,是如此狭隘的。
他们显然不能够接受今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石黑一雄的作品也能算是小说了,因为他的文字无情节、无时间顺序,只是一些浮光掠影的生命片断随机闪现,如流水般潺潺而过。
而茨威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这样的名著,肯定也是完全无法读懂的天书,因为他胆敢采用了“不对的”、“让人头晕的”第二人称。
像福克纳这样多人称多角度彼此混杂的作品,像马尔萨斯《百年孤独》那样时空错乱,人物身份重叠分裂,甚至连一滩鲜血也能作为主角来侃侃叙事的小说,就更是无人问津的“失败作品”了。
此处的欣赏观点是如此的非主流。
然而可叹的是,虽然从文化高度上来说,他们是文学的非主流,但在绝对数量上来说,他们,却正是当今中国的社会主流。
他们是强劲的浊流!拥有浊浪排空的可怕力量!
这个发现,真的让我震惊了好久好久。
第二个让我震惊的是,在这里,没有错别字,竟然是反常的,而不是正常的。不通顺的中文句子、错误的用词和铺天盖地的错别字,充斥了每一个角落。这样破落的、自暴自弃的场景,真的让我这个写作者觉得非常惭愧。就好像走进了某个到处都是涂鸦和打破的窗户玻璃、随时响起枪声和警笛呼啸的贫民社区。
这样子也能叫文学吗?
这就是当代最时髦、最有活力的那一部分中国文学吗?
这些东西存留在世界上,让我们如何面对古人?又让我们何以面对后人?
作为文化人,我深觉羞愧难言。
很多时候,我觉得无法启齿,对人说我把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本书,放在了这个污浊破烂的环境当中。
有时候,我感觉到对你很深的歉意,怎么能把你这样光亮的生命,这样高洁的灵魂,放置和埋没在这一片阴沉的垃圾场中呢?
我真是太对不起你了。
每逢这种想法浮现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你当年对我的教诲。
你说,越是黑暗的地方,越需要光亮。
身为一支蜡烛,身为一支火把,它的使命,就是要进入到最深沉的黑夜当中,去照亮那些在漆黑一片中不辩方向的、盲目迷惑的人。
也许,偶然的选择,就正是你的菩萨心愿吧。
也许,我无意中闯入的这个世界,就正是你想要引领我来观察的世界。
没有见过最深的黑暗,就不会真正渴求最彻底的光明,也更没有坚定的志愿要化身为十方世界那无所不照的智慧之光!
我现在越来越相信这一点。
你曾经对我说过,我们要奋勇攀上最高的巅峰,只有我们拥有了攀登巅峰的能力,才能下到最深的深渊去,解救那些沦陷在低谷,无法挣扎得出的人。
(二)
再谈谈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
其实,他们并非是我的臆造。他们就像我们一样地存在于阳光下、大地上,也曾像我们一样地呼吸过,欢笑过,流过眼泪,有过生命中的各种悲欢离合。
他们是真实存在过的。
让他们重新复活在故事里,是那么的容易,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如此鲜明、如此生动,根本不需要煞费苦心地构思,就活生生地宛在目前。
我只需要像写生那样地把他们写下来就可以了。
但让他们复活在故事里,又是那么艰难的。
因为他们都已经在我的生命中消逝了,以各种各样令人悲痛的方式,穿越了生离死别的黯淡时刻。只留下回忆中的影子,依然不时地浮现于心。
回想起过去的相处,我的心,都如同被亿万尖锐的针密密麻麻地反复穿刺那样疼痛。
在留言区,曾有读者问,不知道你写这些情节的时候,是否会觉得很难过,是否流过眼泪。
在这里我可以回答:是的。我觉得很难过。我流过不可胜数的眼泪。我无数次被悲痛哽咽住,无法继续写作。
小说中的我,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此时此刻的我的源头和上游。
而小说中的第一男主角“你”,则是我伟大的上师,启蒙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见地,教会了我基本的修学方法,给我的生命打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他的确是一个世所罕见的英雄。
我曾为他写过一幅对联,来评价他的生命过程。
对联曰:
经天纬地奇男子,
特立独行伟丈夫。
横批:真心英雄。
我曾经答应过,以后如果写书,永不提及你的名字。
我的确从未提及你今生的名字。
但是,为了迁就阅读能力**阶段的读者,我还是勉为其难地提及了你前生的名字“景龙”。
(三)
小说中的第二男主角高雄(前生的名字是刘申),他也是确有其人的,而且离开我们刚刚数年的时间。
有关他的一切,我都是如实写真的。
为了不伤害那些与他有关的、还活着的人,我没有写他真正的名字,也隐去了一些不宜细说的情节。
小说中的第三男主角,应该是我的前任搭档梁逸晨先生。
梁逸晨先生离开我们的时间更短,逸晨是他的中文笔名。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这部书的前面80%的部分,是他看着我写完的,他也对文字进行了修改。
这本书的后记《冬湖札记》就是写的我们一起琢磨这本书的那段时光的往事。是我专门写出来纪念逸晨的。
在《求道》卷中,出现过的所有人物,都是现实生活中的真实人物,虽然我不一定用了他们的真实姓名。
他们都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伙伴或心灵上的朋友。
这一卷,是献给他们的。
(四)
也可以说,这本书就是我的自传。
虽然我不是什么大人物,但就算是普通人也可以有他的自传。
它比较完整地反映了我建立信仰和坚定求道的那个生命过程。
这本书也是所有生命共同的传记。
记录了所有生命一次又一次穿越生死,经历无数情节,从认知痛苦到走向解脱生命中所有痛苦的那个历程。
它是从一滴水照见大海的传记。
它是从一朵花照见春天的传记。
它是所有生命的镜子。
让所有的生命从镜子里的故事,看到自己的生命轨迹,领悟到自己生命的方向所在。
这是所有人的所有世的传记。
这里的“我”,是全部的未觉悟或者觉悟中生命。
这里的“你”,是全部的已觉悟或者很快就要彻底觉悟的生命。
应当这样来看这个故事,才不会觉得这是一个故事。
它不是别人的故事,它说的,就是我们所有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