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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万法唯心     吉诺弯刀txt下载     吉诺弯刀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百四十九章 沈先生

    (一)

    我们抵达营地的那一天,刚刚下过可怕的暴风雪。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天寒地冻,太阳仿佛被钉死在莹白的柱子上,时至正午了,依然沉重地无法升上半空,斜斜地挂在地平线的上方。万物都冰封雪裹。我们的雪地靴踩在结冰的道路上,发出嘎拉嘎啦的脆响,好像在地心的深处,有什么东西被我们踩断了。但当地人说,那只是因为地上不止结了一层冰,冰层之间有间隙的缘故。在冰层尚未冻牢的时候,有道路维护车辆过来洒下了融冰剂和防滑摩擦物,冰层就融化了一点,但气温和新的降雪很快又让冰层凝聚,这样层层叠叠,冰层之间就会包含一些杂物和空气,于是我们踩上去的时候,冰层就发出某种类似鸡蛋壳碎裂时的声音。

    我们看到一只穿得严严实实的北极熊摇摇摆摆地从营地里走出来,穿过营地的大门,向我们迎了过来。

    隔着飞扬的雪尘,我们逐渐看清楚,其实那不是一只熊,而是一个穿着皮裘大袄、头戴皮毛的魁梧汉子。

    他一边在雪地里跋涉着,向我们走过来,一边热情地伸出戴着手套的毛茸茸的大手,和我们紧紧相握。

    他嘴里冒着阵阵的白气对我们说:“欢迎来到冬湖小镇!没想到你们会选择这么寒冷的天气到来。现在是这儿人最少的时候。”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嘴里冒出的白气,就已经在眉毛和睫毛上冻成了冰晶。

    他说:“快进屋吧,别把我们的小仙女冻坏了。天气预报说,今天还可能会有暴风雪。这里的暴风雪可不是开玩笑的。有时候只距离房子两三米,也可能被困住找不到房门,以前曾经发生过没有经验的游客晚上被冻死在房门口的事情。”

    这位热情的魁梧大汉,就是度假营地的负责人沈先生。

    我们度假期间的全程管家和万能导游。

    他是代表公司常住在这个小镇上打理有关营地的一切事务的。

    旺季的时候,他手下有20多个雇员。但如今是严冬时节,营地里几乎空无一人,雇员也都回到温暖的城市里去了。

    营地里留守着的,只有他和另外一个打杂的小伙子。

    那个小伙子是当地居民,皮肤白皙,身材高挑,有着长长的鹰钩鼻子和淡蓝色的眼珠,家就在这个镇子上,他能者多劳,一身兼任着严冬淡季的厨师、保安和司机。

    沈先生是这个季节镇子上唯一的外来常住客。

    (二)

    沈先生的父母都是香港人,但因为命运的播弄,却出生在齐齐哈尔。

    他从小就在这种类似的严寒气候里长大,对这里的情况非常适应。

    沈先生早年也是spe旗下一家刊物的责任编辑。他编辑过户外运动和体育比赛方面的栏目,是很优秀的编辑。

    他曾经跟逸晨先生有过同一位上司,都算是这位上司调教出来的优秀人才,两人曾经同在一室办公过好几年。

    两个人年轻单身的时候,还曾经合租过公寓楼的房间。

    他们之间,彼此非常熟悉,关系亲密友好。

    进屋之后,在屋内昏黄的灯光下,他们突然认出了对方。于是,他们紧紧地熊抱在一起,彼此拍打着对方的胸膛和肩膀,发出惊喜的笑声。

    沈先生说:“原来是你啊!你什么时候改名叫逸晨了?我还说是谁这么不合常规,大冬天跑来受冻吹风呢!原来是你小子!”

    逸晨先生说:“我也没想到沈先生就是你啊!你什么时候改行做基建管理了?”

    他们寒暄已毕,最初的兴奋劲儿过去,逸晨先生把我拉到了沈先生的面前。

    他说:“来,你们认识一下。这是唯心。这是沈….”

    我对逸晨先生说:“我们已经认识了,之前来参观营地建设的时候,我见过沈先生。”

    沈先生看着我,发出哗然大笑,他对逸晨说:“没错,没错。我们早就认识了,我们还一起救过兰陵王呢!”

    “兰陵王?”逸晨先生一头雾水地看着我们。

    我对逸晨先生笑笑,说:“是一只兔子。它叫兰陵王。”

    (三)

    “你们就住这儿吧。逸晨住外间,唯心住在里间,起居室和餐厅是共用的,里外间有独立的桑拿房、更衣室和卫生间,生活很方便。”沈先生和那位年轻人帮着我们把行礼提到了下榻的木屋里。

    沈先生说:“现在是最冷的时节,那边夏天度假的小木床是不能睡了,晚上会冻坏的。这边是传统的火炕。来,你们摸摸,待在炕上,很暖和的,晚上热得都只能脱光了睡。虽然烧的是马粪,但通风系统做得很好,一点也没有味道,房间很干净,你们放心住。”

    果然如他所说,房间非常的温暖。我们都穿不住身上的皮毛衣服了。

    沈先生说:“要住这样的房子,才有北方冬天的味道。你们算是来着啦。”

    他对那位年轻人说:“卡佳,你家里还有好酒吗?去给我们拿一点来。老朋友好久不见了,我们今晚要好好聚一聚。”

    那个名叫卡佳的年轻人脸上露出笑容,他用力点了点头,就转身跑进外面的寒冷中去了。

    沈先生说:“卡佳家的酒是这镇上最好的。比那些商店里卖的,不知道要好多少倍。你们一会儿喝了,就知道我所言非虚了。他家就在这附近,马上就可以拿来。”

    我向来不怎么喝酒,对于各种酒,尝起来也都是一个味道,觉得怪怪的,品不出高低上下。

    但逸晨先生那时候还没有戒酒,他可是品酒的专家,酒量也相当可观。只是他很自律,并不好酒,只有在好朋友相聚的时候,心情畅快,才会放开量来喝。

    据说,还从来没有人看见他喝醉过。

    他的酒量,在spe应该说是属于深不可测的那个档次了。

    也许,后来他的肝病,就是与此有关的。

    不过,这是以后的事情了。

    沈先生脸上迸射着红光,这红光一方面显示着他把房间弄得这么温暖的功绩,一方面也显示着他同样是一位酒坛高手。

    看来,我们会有一个“”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温馨之夜了。

    呼号的寒风从北极一路吹过来,在窗外一阵一阵地迅猛掠过。

    天气预报看来说得很准,今天半夜,必定还有一场可观的暴风雪。

    我们在两场暴风雪之间旅行到达这里,来得正是时候。

第九百五十章 兰陵王(上)

    (一)

    我们坐在烧得暖乎乎的炕上喝酒闲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卡佳从家里拿过来的伏特加劲头十足,我只喝了一小口就赶紧吐出来了,感觉就像是喝进去一块刀片,剜割着舌头和整个口腔!我不理解男人们为何能够咽下去这样的东西!

    卡佳看着我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来,说我很像他家里喂的那只小猫。有一次他弟弟很顽皮,蘸了一点伏特加在猫猫睡觉打呼噜的时候,涂在猫猫的舌头上。结果猫猫咆哮一声就醒了,脸上震惊的表情令卡佳兄弟终身难忘。猫猫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后,立刻就跳上了家里最高的柜顶,从此只要卡佳的弟弟在家,它就拒绝从柜顶上下来。这样的警戒和敌意保持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卡佳说,你刚刚的表情和眼神,就和我们家的猫一模一样。

    逸晨先生和沈先生都听得大笑起来。我的脸红了。

    但我不认为不愿意喝酒是一个缺点。

    逸晨先生对卡佳说:“她喜欢喝茶。有烧开水的东西吗?她自己会煮茶,她带了英国的调味茶包。”

    于是,木屋的角落里有了一个小小的铁皮炉。想必,这就是传统的炉灶了。卡佳抱进来一些柴火塞进炉膛,把铁皮炉生了火,然后提进来一个黑铁的茶炊,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

    卡佳说,这是从他家里提过来的茶炊,因为总有游客不愿意使用电热壶,想要体验下当地人是怎么烧水煮茶的。

    他说,这个茶炊还是他奶奶的嫁妆,它起码被用了40多年了。

    “但是,你放心,它很干净,我每天都仔细地擦它,里外都擦,而且第一壶水是用来消毒的。它不会影响你茶叶的味道。”卡佳是个很细致的孩子,善能体贴人心。

    对于真正喜欢喝酒的人来说,下酒菜是不重要的。

    逸晨先生和沈先生当天的下酒菜,就是开了一个罐头的煮豆子,还有一盘非常咸的腌黄瓜。沈先生说,营地里还存有一些熏松鸡,是从当地的猎人那里收购来的,准备给公司来度假的人作为手信(礼物)带回去。他让卡佳去拿一只熏松鸡过来。梁生忙加以阻止。梁生那时已经逐渐开始素食了,不是迫不得已的场合,他一般都是不会主动选择肉食的。

    他们拉开了话匣子,彼此叙述青年时代分别以来这么多年的简单经历。逸晨先生说了自己怎样遇到我,怎样和我成为合作者,如今怎样搭档,为什么选择来这里度假,什么时候改了逸晨这个中文名字。而沈先生说了自己如何从编辑岗位调动到东京总部做行政秘书,怎样跟着小加藤先生参与管理工作,怎样成为了项目督办,怎样发现了缩短工期和压缩成本的好办法,怎样成为独立的项目经理,怎样走上了基建管理的道路,怎样受命建设这个度假营地,这些年为了度假营地做了些什么。

    在茶炊发出的沸腾水声中,不知不觉,他们就已经酒过三巡,面红微醺了。

    逸晨先生觉察到刚才那么长时间的谈话,好像和我关系不大,怕我一直倾听着插不上嘴,会觉得受到了冷落。

    他忙转移了话题,问道:“刚刚你们说的兰陵王,那只兔子,是怎么一回事?”

    于是,沈先生就笑着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逸晨先生听。

    (二)

    一年前,我到这个地区来旅游前,听小加藤先生说起,公司正在营建一个很有特色的度假营地,作为大家亲近大自然的好去处,便油然而生好奇心。

    我问小加藤先生要了营地建设负责人的电话,和沈先生联系上了。

    沈先生非常热情地欢迎我前去参观,并正式邀请我在落成之后去那里体验自然式的休闲度假。

    他在电话里滔滔不绝,对这个项目充满了信心。

    他说,这个营地最合适作家了。他说,这儿比卢梭UU小说的瓦尔登湖还要纯净安宁,是写作者心灵漫游的天堂。

    听他提到卢梭和瓦尔登湖,我顿时对他就增加了几分好感。我们在电话里又谈了一会儿德富芦花。

    我到达营地的时候,一切还在兴建过程中,许多木屋都还刚刚搭了一个框架,有的地方还在开挖地基。

    沈先生戴着一个安全帽穿过乱糟糟的工地过来迎接我。

    道路上充满泥泞,我一步三滑地跟在他后面参观。

    因为怕我摔倒,他一路上用力抓住我的胳膊,不时地把我从隐蔽在建筑材料旁边的泥潭边拽开来。

    他展示给我看一张设计模拟图。图上的营地,就是眼前我看到的这个样子。

    他一边给我讲解图上的种种细节,一边眉飞色舞地描绘着未来度假营地的浪漫生活。

    我们停在一堵低矮的土墙边,站在一堆木料上,遥望着流经镇子外围的涅尔河。

    沈先生给我指点着冬湖所在的方向,比划着它在图纸上的面积大小。

    就在这时,土墙的那一边传来了一阵鸡飞狗跳的喧哗之声。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白色的闪电突然从土墙那边蹿了过来,贴着我的脸颊飞了过去,我感觉到很多泥点被甩在我的脸颊上。

    我惊叫了一声。叫声未落,又是一条黑色的影子从土墙那边飞跃进来,从我和沈先生之间蹿了过去,扑向那道白色的闪电。

    这一黑一白就开始在工地里疯狂追逐了起来。

    瞬间,满院子都是狂怒的狗吠声。

    (三)

    我惊魂未定地用手背擦着脸上的泥点。

    这时,土墙上露出了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红扑扑的脸蛋。她脸上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神情。

    沈先生说,这是营地的隔壁邻居大婶。

    邻居大婶对我们打着手势,语速很快地不停重复着几个我听不懂的词。

    沈先生听了一会儿,为我翻译说:刚才从我脸旁边蹿过去的那只白色的东西,是一只野兔。它可能是饿极了,竟然不顾危险,大白天就跑出了树林,溜进了隔壁人家的菜园子,偷吃那里肥美的菜叶。正吃得忘情陶醉之际,被邻居家喂的大黑狗发现了。大黑狗毫不留情地就扑向兔子。兔子大惊失色之下,发挥出了生命惊人的潜能,竟然一跃两丈多,从狗狗的獠牙下逃脱,蹿过了土墙,跑到了我们的工地。而狗狗哪里肯放掉到嘴的肥肉,也奋不顾身地跳过墙来穷追不舍。

第九百五十一章 兰陵王(中)

    (一)

    顿时,我们的工地就被这两只动物搅了个天翻地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工人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活儿,笑嘻嘻地看着这场惊险的生死追逐。有的人给亡命飞奔的兔子加油,有的人给搏命死追的黑狗加油。口哨声此起彼伏。

    人群的喧哗进一步加深了兔子的恐惧。

    昏头昏脑之中,它也不辨方向,只想快点离开这个混乱的地方,避开这么多危险的敌人。

    它竟然再次跳过了矮墙,向镇子里的大街上跑去。

    狗狗也毫不犹豫地追到了大街上。

    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兔子竟然能弹跳到这么远,这么高!

    我真是太吃惊了!

    看到两只疯狂的动物从工地上一前一后地消失了,工人们略略觉得有点失望。他们笑着议论了一会儿,就又捡起了手上的活儿,回到了工作上。

    邻居家的大婶也急急忙忙地从墙头上消失了。她说:“喔,天哪,我得跟过去看看它们到底跑到哪儿去了。”

    我的眼睛一直追随着两只动物消失的方向。

    沈先生看着我,小声地问我:“怎么?你也想去街上看看吗?”

    我直截了当地说:“是的。我想要救那只兔子。它只不过是饿了。几片菜叶不值多少钱。它不该为此送命。那只狗也不缺食物。”

    沈先生看着我,笑了一下。

    他说:“好吧。虽然有点小布尔乔亚,但,你是来营地的第一位女客人。身为项目负责人,我很乐意满足一位女士这么善良的愿望。”

    (二)

    沈先生带着我来到了街上,发现满街的人都在看着前方,议论纷纷。

    原来,在猎狗的追逐下,那只惊慌失措的兔子当天穿过了镇子上所有的古迹,包括一座16世纪的修道院、彼得大帝的行宫、古老的图书馆,最后跳过一道栅栏逃进了镇上的警察所,在警察局里引起了一阵骚乱。许多警察跳上桌子,扑到墙上,以及钻到桌子下面去捕捉它。而那只十分熟悉当地环境的黑狗,则不敢擅自闯进警察所的栅栏门,只能留在栅栏门外对着里面着急地跳跃着,大声地狂吠不已,直到它的女主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将它脖子上的链条紧紧地抓在了手里,不住地向周围的人道歉。

    就在邻居大婶终于搞定了她的黑狗的同时,一群同样胖胖的警察也狼狈不堪地搞定了那只急了眼的兔子。它终于被两个人死死地摁住,然后提着脖颈被拎了起来。

    兔子在空中踢腾着它强壮的四肢,不停地弓曲着身体,试图从警察的手里弹射出去,再次逃跑。

    但是警察很快把它扔进了一只铁笼子了,麻利地给笼子上了锁,把它牢牢地关在了里面。

    兔子撞了几下笼子,然后就理解到了自己的绝望处境。

    它惊魂未定地用力跺了几下后脚,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然后,逐渐放弃了挣扎。

    它安静了下来,把身体尽量缩小,团成了一团,一动不动地趴在了笼子的角落里。

    有警察从饭盒里拿出一根胡萝卜扔进了笼子。

    兔子看了看那根胡萝卜,但是没有理睬它。

    对于一个待处决的死刑犯来说,最后的晚餐,的确是难以下咽的。

    兔子很明白,不一会儿,它就会变成一锅热气腾腾的兔肉,被放在警察局的餐桌上。

    作为一只兔子来说,生命这样结束,实在是再常见不过了。

    (三)

    邻居大婶紧紧拉着她手里的黑狗,用放鞭炮似的语速向警察解释事情为什么会能闹得这样满城风雨。

    她一再强调她才是受损失的一方。

    警察拿着笔记录着她的口供,还询问着几个被狗和兔子撞到的行人当时的情况。

    警察对邻居大婶说,她今天真的很幸运,虽然如此耸动视听,搞得全镇六神不安,但所幸没有损坏别人家的东西,也没有导致别人摔倒,所以,她应该默然忍受那几片菜叶的小小损失,庆幸自己不用赔偿别人家的损失。

    就在警察和邻居大婶说话的时候,她那只狗一直盯着笼子里的兔子,目露凶光,嘴唇皮外翻,露出里面尖利的牙齿,不时地发出低声的咆哮。

    而兔子就更紧张地团缩起身体,趴在笼子最远离黑狗的地方,一动也不敢动,大气也不敢出,两只鼻孔快速地翕动着,小心脏跳得飞快。

    就在这时,沈先生带我走进了警察局。

    沈先生走过去和那位做笔录的警察打招呼,送给他一包台湾的香烟。他们开始言来语去地交谈。邻居大婶也参加了谈话。

    后来,我才知道,沈先生对警察和邻居大婶说,真是很抱歉,这只兔子并不是一只野生的兔子,它是我们营地的女贵宾带来的宠物。

    他用手指着我,警察和大婶的目光都转向了我。大婶看到我脸上的泥点,记起刚刚看到过我和沈先生在土墙边说话。她对警察点头,好像是在证实的确在营地看到过我。

    沈先生逻辑严密地论述道,既然这只兔子是一只宠物,那就是这位女士的私人财产。这位女士刚才专心地听着我的讲解,一时不慎,让兔子从怀里挣脱逃跑了。兔子跑到了墙那边的园子里吃了大婶的菜叶,这个损失当然应该由这位女士来赔偿。按照法律的规定,这位女士愿意加倍赔偿大婶损失的菜叶,三倍也可以,但是无论是大婶还是警察,还是大婶的黑狗,都无权随意处死别人的宠物。在这位女士完成了赔偿之后,兔子应该交还给这位女士,由她带回去严加管教。

    邻居家大婶听说还有三倍的赔偿,马上相信了沈先生的说法。她一口答应接受赔偿,让警察把兔子给放了。

    毕竟,要一锅兔肉有什么用呢,兔肉是每家每户经常吃的,没什么新鲜的。不如要一点美元来得更划算。

    警察狐疑地看了看沈先生,又看了看我,又低头看了看那只不依不饶的黑狗。

    然后他拿着笔录本走了过来,例行公事地问我兔子叫什么名字。

    我情急之下想不出兔子的名字,只好冲口而出:“它叫兰陵王。”

第九百五十二章 兰陵王(下)

    (一)

    那天,我在警察所冲口而出,这只兔子叫作兰陵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话音响起,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天知道我为什么会脱口而出这样一个名字!它各方面听起来都十分不像一个兔子应该有的名字。

    我现在想起来,它可以叫乖乖、小白、宝宝什么的,我头脑里涌现出了上百个合适的名字,可是已经太晚了,不方便改口了。

    “什么?”警察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他看着担任翻译的沈先生,追问了一句:“她管这畜生叫什么王?”

    我的脸忍不住红了。

    《兰陵王》是我正在构思的一个新小说。我来之前的路上,脑子里一直都在想着它。

    我只好解释说:兰陵王是个中国古代的美男子,皮色白皙如玉,就像这只兔子一样洁白。

    我看向笼子里的兔子,它浑身已经沾满了泥点,神情狼狈而沮丧,看上去十分不像一个美男子的模样。

    但是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只好将错就错坚持到底。

    警察让我叫一声那只兔子,看它会不会有反应。

    我硬着头皮用中文叫了两声“兰陵王”。理所当然,兔子完全不知道我的声音是和它有关联的。

    沈先生忙陪着笑说:“小可怜的,想必生平都没有遇到过这么危险的事情,我看,它一定是给吓傻了。”

    他对邻居大婶递着眼色,轻声地说:“十美元,怎样?如果你能让警察把兔子马上还给这位女士的话。”

    大婶看了看沈先生,眼睛里立刻迸射出光芒万丈。

    (二)

    20分钟后,我怀里抱着这只脏兮兮的兔子,走出了警察局。

    沈先生在警察局门口递给邻居大婶10美元的赔偿。他还答应了警察们,一会儿从营地上搬一箱子清酒送过去慰劳大家抓兔子审问狗的辛苦。警察完成了完美的笔录,给本次惊动小镇的动物逃逸冲突事件,划上了圆满的句号。没有人从中受到任何损失。皆大欢喜的结局。

    邻居大婶兴高采烈地用力拖拽着她的狗回家去了。她笑容满面地对我说:“希望这只狗没有吓到您家的乖乖小兔子。它是只打猎的狗,看到兔子就热血沸腾,控制不了自己。无论如何请您原谅。”

    我只好以甜蜜的笑容回应着大婶的热情。

    我和手里的那只兔子一起,心有余悸地看着那只愤愤不平、意犹未尽的黑狗走得越来越远了。

    我感觉到兔子在我手里浑身颤抖,心脏跳动的速度非常之快。

    它感到恐惧。但它不知道怎样应付这种新的局面,凶吉难测,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它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我的怀里,所幸如此,没有当场打破“宠物”的神话。

    (三)

    “现在,我该拿它怎么办呢?”我在满街人关切的目光中,小声地问沈先生。

    沈先生也小声地说:“带它回去,给它洗干净,穿上粉色的裙子,给它找食物,带它回家,给它买个兔舍,养活它,直到它在你怀里终老,然后给它找个墓地,立块墓碑,每逢清明去祭奠它。”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我说:“开什么玩笑!飞机上不让带兔子的。”

    沈先生忍不住笑了。

    他说:“好了,不逗你玩了,跟我来吧。”

    (四)

    沈先生带我来到了林子的边缘。

    我们离开了林间的小路,走到一处人迹罕至的空地上。

    沈先生对我点头。

    我弯下腰,把兔子从怀里放下来。

    这时,我发现兔子的爪子正紧紧抓住我的棉袄,不肯松开。

    我抚摸它的背,我安慰它说:“好了,一切危险都过去了。你现在安全了,回林子里去吧,以后不要再到镇子上来了。”

    我轻轻地在它耳边叫着它的新名字。我说:“兰陵王,认识你很高兴。希望你平安快乐。”

    我看到它的耳朵转动了一下。

    它的眼睛有几秒钟时间在注视着我。

    然后,我再次尝试把它从怀里放下去。

    这一次,它松开了我的棉袄,从我怀里一蹬腿,就跳到了空地的边缘。

    它在那里辨别了一下方向,站起来四下张望了一下,就飞快地跑进林子的深处去了。

    远远地,我只看到它白白的短尾巴在林间晃动了一下,就没了踪影。

    我心里觉得略略有一点失落。它跑得这么快,都没有再回头看一下我们。

    看着兔子白尾巴的影子,沈先生对我说:“兰陵王?”

    我看着沈先生,我说:“没想到你说它是我宠物,情急之下想不起来合适的名字。”

    沈先生笑着说:“很霸气的名字。”

    他看着密林的深处,再次玩味了一下这个名字:“兰陵王。”

    (五)

    我向两位先生解释说,兰陵王是中国唐朝末期一个藩王的世子。他皮肤白皙,身材匀称高挑,长相非常清秀俊美,又很年轻,作战十分勇敢。

    他担心自己长得过于年轻俊美,在战场上无法震慑到敌人,所以上阵厮杀的时候,特别为自己打造了一个看上去非常狰狞的金属面具。

    他总是戴着这张面具冲锋陷阵。

    但是,在最后决定胜负的一场攻城战中,他摘下了面具,以本来面目往返冲杀,最后攻陷了巨大的坚城,从此,世人才知道兰陵王原来是个美男子。

    逸晨先生很熟悉这个情节。因为它现在已经是一个完整的剧本,并且已经获得投资,在外景地开拍了。

    (六)

    自从那天说了兰陵王的故事后,我在营地度假期间,就有意无意地注意着营地周围到处都是的野兔。我希望能再次遇到兰陵王。不知道一年过去了,它现在是否还平安地活着,会不会再次遇到危险呢。

    可是,所有的兔子长得差不多都是一个模样,行动又鬼祟而迅速,匆匆一瞥之间,实在是难以分辩兔子的面貌。

    几天后,我差不多已经放弃再次遇到兰陵王的想法了。我觉得自己也真是太执念了。这种小而又小的事情还一直搁在心里放舍不掉。

    暴风雪过后,有几天天气回暖了,阳光很好。

    我总算得到一个机会能够离开度假木屋,独自到林子里去散了一会儿步,想要多呼吸一下林子里甜美清新的空气,把充满乌烟瘴气的城市肺部清洗一下。

    由于地形不是很熟悉,也怕遇到大型野生动物,我按照沈先生的建议,谨慎地沿着镇子的边缘走,信步来到了乡间的田野上。

    这片田野在秋天种植着黑麦。黑麦早已经收割过了。但还留着不少种子落在地里,被随后而来的降雪掩埋和保存下来了。

    一些鸟雀正在积雪下仔细地翻寻着农人遗落的种子。

    在田地里,我忽然看到一只吃得肚子滚圆的白色野兔,四肢放松地躺在那里,神情怡然而悠闲。

    现在田野都被积雪覆盖,一片洁白,白色的兔子终于有了充分的保护色,可以浑然一体地融合在环境中,不会轻易被天敌发现了。所以,它可以出来稍微放松一下自己。

    兔子显然在这麦地里大有收获,吃得十分肥硕,简直教人难以相信!

    它体内的脂肪像葡萄似的挂着。

    看来,这个冬天它的生存是有着落的了。

    我觉得它有一点像兰陵王,但是隔得远,不敢肯定。我也不敢走得太近,怕惊吓了它,搅扰了它这段难得的放松时光。

    我想了想,尝试着对着兔子的方向,轻轻地叫了一声:“兰陵王。”

    我期待地看着兔子。

    令我惊喜的是,兔子竟然有了反应。我远远地看到它长长的耳朵顺着声音的方向转动了一下。

    然后它朝我这边看过来。

    它眯着眼睛一直朝我所在的方向看。它躺着没有动弹,并没有因为看到人而觉得受到惊吓。

    它就那样安静地趴在那里看着我。

    我尝试着又叫了一声“兰陵王”。

    它的耳朵再次转动了一下。

    我大胆起来,轻手轻脚地慢慢靠近了它。

    看着我一步一步地走近,它依然悠闲地躺在那里,没有表现出任何紧张和戒备。

    我终于走到了兔子的身边。我蹲了下来。它还是看着我,没有动弹。

    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在它柔软的背上抚摸了一下。

    它竟然眯起了眼睛,露出很享受的神情。

    然后,它伸出了圆圆的、干燥的小舌头,一下一下地舔起来我的手心。

    那一刻,我真的觉得非常幸福。

    兰陵王的记忆和信任,是我在营地度假期间所获得的最高奖赏。

第九百五十三章 破冰时刻

    (一)

    我们到达营地的当天夜里,果然下了暴风雪。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狂风在窗外号叫了一整夜。但是我们都没有听到。

    两个男人是因为喝了酒,又聊得太晚而沉沉睡去。而我则是因为和他们聊天之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又在电脑上写完了《太平》的第一个镜头。

    文字并不很多,但是,我写得并不顺畅。回忆和痛苦从意识深处滚涌上来,堵塞了我的文思,也堵塞了我的咽喉。

    我一句一句地坚持着写下去,就像赤足跋涉在一条铺满荆棘的道路上。

    我全身心都贯注在过去岁月里的宝镜湖。我根本感觉不到当前的时空。

    写完了最后一行字以后,我精疲力竭地倒在枕头上,立刻就进入了无梦的深沉黑暗。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发现窗外天色阴暗,但却满地泛着一片银色的月光。

    随后我明白了那并不是月光,而是新落的积雪的反光。

    隔着长满冰花的窗玻璃,我们看到小木屋前已经积了一大堆雪,在阳光映照下,晶莹娟洁,宛若天鹅不曾揉乱的胸脯。

    一夜暴雪,度假屋的房门已经完全被雪堵住了。

    男人们好不容易将门打开,爬到室外,然后从库房拿出铁锹,动手清除茸茸的雪和雪下久积的沉重冰层,花了半个上午,才勉强清扫出了一条通道。

    我们就这样开始了在营地的度假生活。

    (二)

    天寒地冻的日子,真是写作的黄金时刻。

    这时候,一切**都随着大雪和降温而并封冻凝固。活动范围如此狭窄,哪儿也去不了,什么想法也无法实现。每天只能守在木屋里,除了彼此聊聊天、喝喝茶,写作就是唯一可选的精神活动了。

    那段日子,我的写作虽然依然艰难而阻涩,但却每天都有新的进展。

    我无法按照正常的顺序写作,我东鳞西爪、随心所欲地写着浮现在脑子里的场景,在所有的篇章里毫无次序地来回跳荡。

    我写了在飞机上看到无字幕碑图片的时刻,写了关在自己的小楼上等待出嫁的夜晚,写了你来拜访我们新婚夫妇时的马蹄声,写了悬崖上向我伸过来的手臂,写了我在博物馆看到了你的遗骨,却不得不含恨离开,写了我没有上靶的子弹。

    我知道一切都是杂乱无章的,支离破碎的。但我也知道,只要这样坚持下去,总有一天,痛苦的坚冰会被打破,大量多年郁积在内心的文字会像春天的潮水一样,冲破冰层流淌出来。当春潮浩荡,摧枯拉朽的时候,文字的顺序和行文的条理,就会自然而然地出现。

    现在最要紧的,就是保持一直写,一直写,不要停。

    我长时间地对着屏幕呆坐无法动弹。

    我时常泪流满面。

    我不想开门与人交谈,不想出去吃饭。

    当我越来越多地深入到过去的世界中时,我就越来越想封闭自己,和这个现实的世界完全隔绝。

    身心同时存在于两个时空的感觉,非常痛苦。

    就像被人用一把长长的锯子,生生从头到脚分开。

    没有这样经历的人,无法体会到这样的感觉。

    我被轻轻的敲门声从神思恍惚中惊醒。我用了几分钟时间才回到当前的时空,找到自己的身份,记起应有的行为。

    我站起来打开门,看到逸晨先生端着一把茶壶和一个木盘子站在门前。

    他说:“早上起来你一直都没有出来,早饭也没有吃。怕你在写东西,不想我们打扰,就没有惊动你。现在快要中午了。想不想吃两片面包?我们在炉子里给你烤了一点。脆脆的。是你喜欢吃的类型。这是黄油和果酱。这是你喜欢喝的水蜜桃味道的红茶。茶是温的,加了一小杯奶。现在喝,刚刚好。”

    我机械地从逸晨手里接过茶壶和木盘子。我闻到面包的麦香,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很饿了。

    我低头说:“谢谢。”

    逸晨拍着我的肩膀说:“我们都是写东西的人。我很明白你的感觉。如实写出生命中最痛苦的事情,绝非轻而易举。有时候,我们会觉得此路根本不通而退却回来。”

    我看着逸晨,眼里有了眼泪。

    他说:“没关系。等我们力量充盈的时候,还可以再试。把这些吃了,你会感觉暖和一点,会更有力量。”

    (三)

    我把写完的打印稿递给逸晨先生。

    他接过文稿,说:“我可以看吗?”

    我默然点头。

    他低头翻看我写完的东西。我看到他翻了一页,然后又是一页,然后是第三页。他看得很认真。

    我说:“没头没尾,是吧?”

    他看着我。

    我说:“语无伦次,是吧?”

    他说:“心心,谁会嘲笑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的步态不优美呢?”

    他说:“你显然不会,我也不会。人们,一般来说,也都不会。比步态更重要的是,婴儿在奋力地用自己的脚行走。”

    他对我说:“从痛苦中站起来,最初迈出的那几步,和婴儿最初的学步并没有两样。”

    他说:“你已经在写,你在持续不断地坚持着写,这是最重要的。”

    他说:“你做得很好。我自问若有这样的记忆,和这样的经历,未必能如你一般,在这个年纪就这样做到。”

    没有逸晨的鼓励,这一次的尝试,我不知道会不会又再次半途而废,能不能最后坚持到底。

    这本书最后终于能够写成现在这种完整的样子,有很多良师益友都是功不可没的。其中,起到最关键的鼓励作用的,就是逸晨。

    可以说,若没有他的一路鼓舞,这本书,永远也不会诞生到这个世界上来。

    (四)

    在键盘上打字如飞了几个小时,我有时候会停下来,看看窗外,调节一下已经变得模糊不清的视线。

    我忽然间发现,不知不觉中,天气正在缓慢地回暖。阳光不再病态地惨白,而变得光芒刺眼。太阳在天空中的位置,也比我们来的时候升高了一些。

    窗下地面的冰还很硬,但和煦的阳光照一会儿,挂在屋檐的冰锥便缓慢地滴下水来。

    每一滴水在落地时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它的生命从形成到落地,只有一刹那的工夫。

    这有节奏的滴答声,倾诉着它们在生死之间的迷惑和无奈。

    就像是我们人类所有的文字一样。

第九百五十四章 墓地与罗盘葵(上)

    (一)

    没想到,到达当天的那一场暴风雪,就是这个冬季最后的严寒肆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风停雪住之后,天空晴朗得有如水洗一般湛蓝,阳光变得越来越温暖。

    春天不知不觉地露出了最初的萌芽。

    伴随天气的好转和气温的迅速回升,我们也就有了较多的机会外出游玩。

    沈先生问我们最想去看什么地方。

    逸晨说:“我无所谓,哪里先看都可以,女士优先吧。”

    于是,沈先生就看着我。

    我想了想,说:“冬湖镇的居民有墓地吗?我想去看看这里的墓地。”

    沈先生惊讶地看着我。他又看了看逸晨。逸晨微笑了一下,表示这完全在他的意料当中。日日夜夜,我那么接近故事中你的反复死亡、无数人的死亡,我想要看看墓地,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沈先生耸耸肩,说:“好吧。这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选择。”

    一个人的眼光应该总是盯住终点,唯有这样,他在前行的道路上,才不容易偏离目标。我是这样认为的。

    (二)

    这是一处极为普通的墓地,位于小镇的西北角,教堂的后面。处在隆冬时节寒风最猛烈的地方。

    墓园的面积不大,小镇的居民本来就不多,人口结构也相对年轻,去世的人,数量并不是太多,而且很多并不是终其天年,而是死于狩猎中的受伤,或者各种意外事故。

    在墓地的周围,种植着一大圈普通的云杉,粉色花岗岩或白色大理石的墓碑星星点点地装饰着墓地。

    在星期天,这些墓碑前都会照例放上一束束红色或粉红色的天竺葵,寄托着遗属们的哀思。

    我们经过一座座的墓碑。逸晨先生逐一合掌,对死者表示敬意和祝福。沈先生则在胸前划着十字。我跟着逸晨合掌低头,心中默祷他们都能往生善处,开始更好的生命旅程。

    如果说这里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那就是整个墓园是三角形的而不是常见的方形。

    沈先生对我解释说,修成三角形就意味着这里的死者死于意外的人数占多,代表着尖锐的、突如其来的死亡。如果将来寿终正寝的人较多,墓地就会慢慢地发展成为方形。

    另外,在墓地围栏的拐角处,还依稀可见往日留下的一小块草原残迹。我们看了看墓园的说明牌(自从开发了旅游以来,到处都插上了景点说明牌),这片草原,是在19世纪40年代修建墓地时幸存下来的。

    沈先生说,现在刚刚立春,墓园里还非常荒凉,要7月的时候过来,墓园里的花朵才会开放。

    每年7月,这里都会生长一种一人高的小葵花,看上去像是中国宋代海船上使用的罗盘。它有一个很长的本地名字,我不记得怎么念了,我把它简称为“罗盘葵”。

    后来,我们夏天再来度假的时候,果然看到了满园的这种花朵。它们摇曳着浅碟大小的、类似向日葵的黄色花朵,在风中温柔地舞蹈。

    奇怪的是,在东湖镇及周边的别处地方,哪儿也看不到这种花。

    当地人说,它就只生长在墓地四周。人们因此而认定,这些花是镇上死者的灵魂所化。

    所以,这种花虽然很漂亮,但却从来没有人把它们采回家。

    第一次看到这种花朵的时候,我心里非常喜欢,且还不知道其中的典故,就采了一小束,拿在手里,走回营地的小木屋。快到营地的时候,看见那位胖胖的隔壁邻居大婶,牵着那条凶神恶煞的黑色猎狗,正要把它的链条栓在园子里的一根柱子上。我扬起手里的花束,和大婶打招呼。大婶先是满面春风地问候我,随后她看到了我手里的花。

    她大惊失色地对我打着手势,大声地说:“赶快扔了它!薇拉!赶紧把它扔掉,薇罗里卡!千万不能把它拿回家!”

    我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薇拉、薇罗里卡,都是在称呼我。不知道什么缘故,她坚持认为我就应该叫这样的名字。或许是她无法准确地发出唯心这两个汉字的读音吧。

    自从她锲而不舍地这样称呼我以来,镇子上的人慢慢地都跟着她这样称呼我了。

    我也就顺水推舟,入乡随俗,把随后的若干作品,署上了薇罗里卡的笔名。这名字无论是听起来还是看起来,都是挺漂亮的,不是吗?

    说到底,人的各种名字都是一样,全都是假名罢了。

    锡克教就认为,人在所有的名字之外,另有真名。那个真名,才是我们的真身。

    (三)

    我莫名惊诧之下,还是按照大婶的要求,把手里的花束扔在了路边的草丛里。

    大婶松了一口气,她向我招手,我来到院墙边。她手脚比划着,想要对我解释原因,可我能听懂的当地语言非常有限,我只听到她激动地滔滔不绝,但语言里的意思,基本上是一头雾水。我只好笑着不断对她点头,表示不管她说的是什么,我都心领神会了。

    回到营地后,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沈先生和卡佳。

    很显然,他们不用听大婶讲话,也完全明白她说了些什么。

    卡佳给我解释了罗盘葵代表着死者的亡灵。他告诉我,若是把它拿回住处,不久之后,死亡便会跟随而至,住处就必定会有人发生意外而死,去和那些死者安眠在一起。

    事实上,把这种花带进镇子和村子,都已经是非常犯忌讳的事情了。

    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在哪个民族,死亡,都是人们共同的恐惧。虽然死亡就在我们的内部,和我们如影随形。

    但,人们为何不能理解,其他的生命也同样畏惧死亡呢?为何轻而易举处地将死亡带给它们,而没有丝毫内心的怜悯与顾忌?

    古往今来,也许有很多人没有像你那样杀过很多人,但也有很多人,从来不像你那样。

    你从不以杀戮为成就,从不以杀戮为快乐。你所有的杀戮,都是基于想要保护生命的不得已,而你心里永远充满了深深的内疚。

    你为此判决自己,永世不得快乐。

    (四)

    我用手机拍了一张罗盘葵的照片,回来拷贝到电子相框里。我把电子相框放在书桌上。

    罗盘葵于是就站在我的案头,陪伴着我的写作,陪伴着故事的进展,陪伴着我们曾有过的喜怒悲欢。

    我不想回避死亡。

    因为我已经明白,就算视而不见地自欺欺人,早晚有一刻,我们每个人都要被迫面对它。

    我愿意一直面对着它。

    直到明白它的真相。

    我通过文字的日夜书写,让自己始终面对着它的盯视,决不再逃避退缩了。

第九百五十五章 墓地与罗盘葵(下)

    (一)

    无论居住在何地,墓园都是我经常会去的地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因为我知道自己不能安葬在你的身边,也不能经常去你的墓地给你扫墓,我下意识里,就把所有人的墓园,都当成了哀悼你的地点。

    居住在冬湖镇度假的日子里,无论是严冬还是盛夏,我都经常到墓园一带去散步,对罗盘葵也越来越熟悉。

    后来,卡佳告诉我说,罗盘葵其实是这个广袤地区的一种常见植物。虽然在冬湖小镇它只生长在墓园附近,但在其他地区,则是面积广布。有时候在田野中绵延数千英亩,看上去非常壮观。

    但是,随着工业化和现代化的发展,罗盘葵正从这个地区逐渐消失,有着灭绝的风险。

    逸晨先生辞别我们去东南亚出家修行之后,我还独自来过冬湖小镇度假。

    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年。

    当我再次经过墓地时,发现那里的篱笆墙已经被一帮修铁路的工人拆除了,大片的罗盘葵已被割草机砍掉。

    当地人告诉我,政府正在修一条复线铁路干线,经过冬湖小镇。一条是货运列车专线,一条是旅游客运专线。前者负责把这个地区的丰饶出产运往外地,后者负责把外地蝗虫般的游客运入这里的大自然。

    我看了挂在镇政府平房里的建设规划图,悲哀地预期:未来几年之内,想必剩下的罗盘葵也将会被无情地翻卷到割草机的料斗里,然后挣扎着被腰斩、粉碎、死掉。

    这也就意味着墓园旁边的大草原,终于进入了毁灭期。

    大草原的时代将会永远终结。

    事实上,罗盘葵们的命运,也是本地土生植物群集体葬礼的一个缩影,同时也是世界植物群葬礼的一个缩影。

    生活在机械化时代的人们不会注意到大量的植物群落正在无望地死去。

    他们只会为经济发展而感到骄傲。我想说的是:愚蠢的骄傲。

    当地农人告诉我说,一般情况下,某地的农场越是富足,周围的植物群就越是匮乏。

    有的农场主甚至会使用喷火器和化学喷雾器来清除杂草,把草原改造为新的农田,也减少杂草对庄稼的营养争夺,减少病虫害传染的可能性。

    但事实上,多年的跟踪研究却发现,对杂草铲除越彻底的农庄,庄稼的产量就越是不尽如人意,而病虫害的干扰也就越是不胜其烦。

    但人们已经走上了这条与大自然为敌的道路,人心失教,积重难返。

    大自然日渐枯萎在我们追求盲目发展的癫狂脚步下。

    可怜的罗盘葵,守护了小镇死者们的亡灵这么多年,最后却没有得到人们的回报,自己也灭绝在了“历史的车轮”下。

    这是我们这个时代屡见不鲜的一幕悲剧。

    (二)

    逸晨先生告诉我,罗盘葵看似脆弱,其实生命力非常顽强坚韧,它只能被铲除,无法进行移植。

    当地人说,它们的根系广布整个墓地。如果你想完整地挖一株罗盘葵离开土壤,那你很可能会发现,你需要挖开所有的墓葬。

    它们的生命力也很旺盛。野兔啃咬,各种昆虫吞噬,人工伤害,都无法让它们从这片土地绝迹,死去的只是枝条和花朵,作为花的整体体系,它一直都在大地下坚强地存在着。

    “活人虽然看上去比较厉害,但归根到底,活人是无法战胜死人的。”当地人这么说。

    死亡不可战胜。这就是人们的普遍观点。尤其是唯物主义的普遍观点。

    为了验证不可移植说,我邀请逸晨先生一起去墓地,实地挖掘一株罗盘葵做个试验。逸晨先生欣然应允。

    我们带了一把登山小铲子,来到墓地的一个角落,在那里小心翼翼地沿着一棵罗盘葵的根系向下挖掘。

    随着泥土坑越挖越深,我惊讶地发现,罗盘葵的根系在地下的战略布局,真是规模庞大到不可思议。从它的主根,至少分出了数百个根系,随之又分支出数千个枝丫,这样分而又分,一株罗盘葵在地下的网络纵横交织,复杂得如同西游记里的盘丝洞一般,若要把它所有的根系全部挖出,可能真的要如当地所说的,需要把整个墓园都翻个底朝天。这一株罗盘葵的根系,又与别的植株的根系彼此连结交错,互相缠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果要挖出其中的一株,就必然会要连带拖出其他许多的植株,它们之间,完全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共生关系。

    我亲眼看到,这株罗盘葵的主根系,笔直地穿透了地下的一块岩石,从岩石的另一端钻了出来,又粉碎了岩石下的另一块长石,让它裂为无数碎块。这就意味着,这株植物的根系,也与大地深处的各种物质连结成了一个整体,如果要挖出它,必定要搅动整个地下的世界。

    因此,挖出一株罗盘葵,的确是个浩瀚无边、牵连无限的巨大工程,除了切断它的根系,把它弄死之后拿出泥土之外,实在是没有办法让它完整地活着离开这片土地。

    经过亲眼目击,我完全信服了当地人的说法,也完全相信了逸晨的劝告:罗盘葵看似脆弱,其实非常强大,它只能被消灭,无法进行移植。

    我在挖出的泥土坑边坐了下来。想不到一株小小的植物,都是这样背景深厚,不可动摇。

    逸晨先生也在我的旁边,和我并肩坐了下来。

    他说:“你看,挖出一株这么小的植物的根系,都是这么浩大的工程,更何况要根除内心的一个心结呢。”

    我看着逸晨。

    他说:“殊非易事啊。要给自己足够的时间。”

    我们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

    我要消除对于往事的心结,也就像要清除这罗盘葵的根系一样,复杂而艰难吧。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现在意识到,逸晨先生也许不是随意地对我说起罗盘葵的移植。他也许就是想要引导我来看看这盘根错节的地下世界,这也就是我们纠结紊乱的内心世界吧。

    我心里涌起深深的感谢。

    (三)

    大自然永远是我们的老师。

    在一切事物上,都在对我们施以教化与启迪。

    但看我们有没有这样的灵性,有没有这样的慧眼,可以看到它无字的教化,可以聆听到它无言的教诲。

第九百五十六章 春夜挽歌

    (一)

    气温进一步回暖,屋顶上的冰坡不断退后,整夜屋檐下都响着冰棱融化的滴答水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就连晚上也可以出门散步了。

    森林里的各种动物也活跃了起来。

    日落以后,林间小路上烟雾弥漫,每隔一小段路就有一对花尾榛鸡飞起来。整片树林都在暮色中叽叽咕咕地说话。

    初春季节里的花尾榛鸡,充满了渴望交流的激情。它们特别喜欢听长笛吹奏的声音。

    我们常常以此逗它们取乐。

    每每沈先生在营地里吹起银色闪亮的长笛时,花尾榛鸡们便会从雪地冰层上摇摇摆摆地跑来,停在我们营地的大门前和土墙上,歪着头倾听一会儿,发出各种低吟和评论,与笛声遥相应和。

    有时,它们跑得如此之近,几乎伸手便可捉到!

    真是很感动它们这么信任我们。

    夜晚的天空,浓云飘散,再现繁星灿烂。

    夜晚的森林,严寒消散后,则变得杀机四伏。猫头鹰每天都在林子的深处,唱着四三拍子的咏叹调,哀叹生命的无常易逝。

    逸晨先生听到这凄婉的咏叹,便会感慨说:“身为禽兽,难得善终啊。”

    伴随春意的到来,传统的狩猎季节又要开始了。

    镇子上的游客人数正在逐渐增多。

    冬季的萧条和安宁,日渐随风远去。

    春天空气里萌动着的勃勃生机,也吸引着我放下案头的写作,更多地投入户外活动。

    沈先生老是觉得我整个严冬猫在小屋里埋头写作的时间太多。他反复地提醒我说:“薇罗里卡,你是来营地度假的,不要总是像还待在写字间那样玩命地工作。”

    他说得很有道理。我也觉得这些埋头写作的日子,看上去太不像是度假生活了。

    然而,写作这个故事,对我来说,却并非“工作”二字所能含摄。

    它是我毕生的夙愿。是我献祭自己的一桩圣事。

    (二)

    我喜欢在祥和的月圆之夜,和逸晨先生走出度假木屋去镇子周边散步。

    我们随意地闲聊着,凝视着皎洁的月色,还有被月光洗涤过的雪地。

    逸晨很感慨冬去春来的种种变迁中蕴含的时间飞逝。

    他告诉我,古书上说:一块地你种上六年,第七个年头让它休闲,如此一轮七年,轮过七回,就到了你的五十岁了,那一年,就叫做禧年。

    他说:“不知不觉,童年、少年、青年、中年,都已经过去了。儿子都快长成小伙子了。而我,也很快就要到自己的禧年了。”

    是啊,就连我,也已经活过了你去世时的年岁。

    我现在的岁数,比你还要大了。

    我们站在镇子里的一处高坡上眺望远方。

    夜色中的城郊,纵目望去有三重亮光:上面是蓝莹莹的星斗,地平线上是大城市里居民区较大的昏黄灯光,近处是冬湖上渔人的几近红色的盆火。

    湖水快要融冰了。

    逸晨先生说,这几天,他正在读杰克.伦敦的荒野小说,也在重读鲁滨逊漂流记,重温人类与荒野和谐共存的那些时光,心中颇多感慨。

    他说:“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我们变得与大自然誓不两立,一心否认自身就是大自然的子女和大自然的一个微小部分,一心想要做大自然的主人,把大自然踩在脚下,任意掠夺与蹂躏。”

    逸晨说:“你看,那边城市的灯火,越来越密集和灿烂了。城市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留给我们的原始荒野,已经越来越罕有了。”

    他说:“就比如,最初的美国是在形色各异的原始荒野上被开拓出来的,但如今这些原始荒野大多已经消失。”

    我说:“是啊。从前,雄鹿的角曾经普遍地装饰过帝王们宏伟的城堡,现如今,在各大树林里,已经越来越难看到雄健美丽的鹿角了。”

    我心里浮现出我们在博桑喂的那只小鹿,它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和长长的睫毛。

    逸晨说:“如今,再也没有谁能看到两汉时期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和无数千年树龄的参天大树了,也没有人能再看到成吉思汗时代长着高草的大草原。我们已经很难想象,那时草原的花海是如何抚过骑兵们的马镫了。那时候的草原植物曾多达上百种,许多都秀美艳丽,还有的着实美艳绝伦,现在我们都无缘得见了,更不用说我们的子孙。像冬湖镇这样在大自然怀抱中宁静度日的小镇,也正在快速地毁灭之中吧。”

    我说:“人们并没有理解荒野对于人类生活的价值。城市随意地吞噬着荒野,工业化和现代化用很快的速度毁灭着一切。但人们并没有意识到,我们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创造一个荒野。我们只能毁灭和破坏,不能创造和建设。”

    逸晨说:“荒野消失之时,也就是人性泯灭之日了。”

    (三)

    我和逸晨先生,都很认同这样的观点:仰望大雁南飞,要比看电视和手机屏幕更重要。欣赏一朵白头翁花的开落,至少与拥有言论自由,同样弥足珍贵。

    然而,持有我们这种观点的,已经是少数派了。

    我们和我们这样的观点,都将被历史发展的所谓滚滚车轮,毫不容情地碾压而过。

    就像我们这个星球上的自然环境一样,成为人类所谓经济成就的殉葬品。

    我怀着悲凉的心情,做着这样并不乐观的预期。

    我怀念古代的世界和从前的纯真岁月。

    我不喜欢如今世界的高楼大厦和狼奔豕突,还有现代文明与科技发展造成的星球表面的满目疮痍。

    但我只能通过写作,表达内心的缅怀。

    只能通过写作,再次回到那个消逝的年代里。

    (四)

    《太平》是深情的挽歌。

    它远远不仅是我们爱情的挽歌,也是那个森林广覆、四季分明、仁义存在、肺腑犹温的年代的挽歌。

    我不觉得我们是处在一个历史进步的过程当中。

    物质生活的富足,并不等于灵魂的丰饶。

    虽然我们的生活条件比之前的时代,要便利舒服了很多,但这种便利舒服却是有沉重代价的。

    代价之一就是:我们的灵魂日渐枯萎,变得越来越空洞和苍白,脆弱而冷漠。

    我们正在变成万物的敌人。

    也被困于与万物为敌的深切孤单。

第九百五十七章 渔猎季节

    (一)

    镇子上的游客越来越多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到处都可以看到背包客和手拿饮料杯、彼此相拥携手的情侣。

    但,来得最多的,还是喜爱钓鱼与打猎等所谓户外运动的游客。

    有一次,我和逸晨先生在散步时,遇到几个北美游客和他们的孩子在一条刚刚融冰的溪水里钓鳟鱼。

    鱼饵撒下去之后不一会儿,就有缺乏经验的野鱼凶猛地吞钩,它们在溪水的冰层下忍饥挨饿地过了一个冬天,实在是无法抵挡美味食物的诱惑。

    然后,吞了钩的鱼儿在水里扑腾挣扎起来,它们奋力地挥动着鱼鳍,用尾巴打水,想要从扯住它们的鱼线上挣脱,水花四溅地开始了与钓鱼者的生死搏斗。

    最后,当然,毕竟是钓鱼者人多势众,上钩的鱼儿纷纷都被拖上岸来,扔进了大鱼篓。

    听着鱼篓里绝望的临死挣扎声,我觉得不忍心再看下去。

    我扭过头,赶快离开了那条溪流。

    我想起了以前的篝火之夜。你在篝火边对我说,你不喜欢钓鱼这种户外运动。

    我又想着那些鱼儿的命运。

    当地人说,溪水中的鳟鱼一般都是一个家族一个家族聚居的,从现在开始,想来很多的家族都要经历骨肉分离的死别之痛了。父母兄弟彼此相顾,爱莫能助,那是怎样的惨痛。

    我们自己痛苦于这样的命运,写了不计其数的文学作品咏叹哀悼,在电影院和电视机前流下无数共鸣的眼泪,但我们却毫不在意地随便将它施加于别的生灵。我们甚至以这样的残忍为乐趣。

    今天即将命丧黄泉的那些鱼儿,它们很快会变成餐桌上冒着的鱼汤,里面加了奶粉和香料,看上去白白的,炖鱼汤的香气会从很多窗口飘出来,共同构成旅游旺季小镇的独特风情。

    我们默默地沿着溪流向冬湖的方向走。

    走了一段路,逸晨先生说:“其实,人和鱼也没有不同。看到一点点蝇头小利,就吞下致命的钓饵,把自己送上受苦的末日。那些钓鱼的人不也是如此吗?为了一条鱼的小小利益,就放纵自己对其他生命如此作恶。”

    (二)

    比钓鱼客更让人心烦意乱的,是那些打猎的人。

    绝大多数人并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一只巨大的熊或者一群饥饿的野狼。他们的枪法也没有好到可以准确命中一只狂奔中的兔子或者小鹿。他们最中意的猎物,是无所不在,数量众多,经常发出鸣叫,目标明显,也不能对人构成任何安全威胁的鸟儿。

    不仅各种山雀和松鸡遭到屠戮,甚至就连冬湖上悠闲浮游的野鸭也无法幸免。

    白天我们在屋子里写东西的时候,经常听到外面此起彼伏的猎枪声。

    黄昏的时候,也经常看到兴高采烈的打鸟人扛着猎枪,手里提着一串串死去的小鸟,从森林里踌躇满志地归来。

    有时候,我去邻居大婶家借个平底锅什么的,还会看到她家借住的游客,蹲在铁皮炉旁,就着一锅滚烫的热水,在拔着死去的野鸭的羽毛。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尸体的味道和羽毛积垢的味道。我看着那一地狼藉的血腥场面,总是飞快地回头就跑了,东西也不借了。

    他们吃鸭子是非常浪费的,头砍下来扔掉,内脏那么脏肯定也是弃置一旁的,就只割下来鸭子的胸脯肉、腿肉和翅膀。

    我经常在附近的垃圾筒里看到各种鸟类的断头断肢和肝肠内脏。

    我深深觉得,他们连远古时代狩猎人的那种“自然伦理”也都不具备了。最古老的狩猎伦理就是:不浪费任何一块好肉。任何一次狩猎,都只是被迫为了饥饿而行的,对每一个猎物的全身,都要物尽其用,而且对被杀死的动物,原始人都要进行各种祈祷,表达不得已的内疚和感恩。他们把那些被猎杀的动物画成山洞里的壁画,希望以这种方式,能令它们的生命得到延续。

    (三)

    时不时划破宁静的枪声,让我和逸晨先生都觉得心里很难受。

    于是,就算是大白天,我们也无法在书桌边安坐下去。

    我们经常逃出镇子,远远地来到冬湖边绿海般的白桦林里,背靠背坐着。

    有时候,中午也不愿意回去吃饭,不想闻到镇子上到处飘荡的野生动物烹煮的味道。

    我们就随便带点大列巴和腌黄瓜出来,权当午餐。

    我们一起仰面躺在开满白色无名小花的草地上,仰望着头顶密密层层的树冠。

    逸晨先生说:“身为鸟兽,命运真是很可怜啊。想要活过每个狩猎季节,要经历太多的凶险和惊吓。”

    我说:“是啊!身为人类,不饥不饿,却这么喜欢残忍虐杀的行为,也很可怜。”

    (四)

    令人安慰的是,大开杀戒,毫无节制的,往往都是外地来的旅游者。

    当地人并不像各国游客那么喜欢伤害本地动物。

    他们还依然朴素地保留着对大自然由衷敬畏。

    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当地的村妇,带着她金发的小男孩到湖边来洗衣服。

    那孩子撩起小衫,想往湖水里撒尿。

    这时,母亲就急忙阻止孩子,对男孩说:“喔,谢廖沙!你要干什么?!别作孽啦,你怎么能往母亲的眼睛里撒尿……”

    她对孩子说,大地是我们所有人的母亲,而冬湖这汪清澈的湖泊,就是大地母亲的眼睛。

    后来,我把这件事情在闲聊的时候,对邻居大婶说了。

    她热烈地相应着那位母亲的观点。

    她说,我们祖祖辈辈都是这样传下来的。按照当地人的说法,要是那女人日后眼睛疼的话,就是因为她的孩子往湖水里撒过尿的报应。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不再像珍惜母亲的眼珠那样地爱护大自然了?

    我问邻居大婶:春天是鸟**配和繁殖的季节,我们中国古代很早的时候,就有禁止春季狩猎的传统,有不猎杀怀孕雌性动物的规则。这里的春天,到处遍布着狩猎者,野生动物资源不会很快就遭到毁灭性的破坏吗?

    大婶说:道理上肯定是这样的。但是,如果我们这里禁猎的话,这些人就不会来小镇了,就会去其他没有禁猎的地方,小镇上的人也就不再有这些游客带来的丰厚收入了。至于,万一有一天,他们把当地的动物都杀得绝迹了怎么办,大家也有这样的担心,但都没有认真考虑过。

    她说,这里的野生动物那么多,想来一时也杀不尽吧。就算出现那样的情况,也该是我们这些中年人死了以后的事情了。

    她说,过好现在的日子,这个才是更重要的。

    她对我说:“薇罗里卡,你们读书人,就是喜欢想得太多了。”

第九百五十八章 森林雨季

    (一)

    这样心情郁闷的日子,又过了几十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有一天,逸晨先生对我说,他儿子梁欣要休春假了。他要去附近的大城市接他儿子过来住几天,让他体验一下森林里的生活。他儿子会从学校所在地搭乘飞机飞到附近的那个大城市,逸晨在那里等着和他见面,带他逛一下那个城市里的古迹和人文景点,休息几天,再把他用我们来时乘坐的公司越野车运载到我们营地来。

    我很久没有见到过他的儿子了。我送别了逸晨先生,很热烈地期待着这位年轻小伙儿的到来。

    我和梁欣年纪相仿,平时都以姐弟相称的。梁欣是个很腼腆的小伙子,到现在还没有找女朋友,和他父亲一样安静而内敛,也和他父亲一样温暖和有才华。他的摄影作品已经有相当的艺术水准了。

    逸晨先生走后,冬湖镇连续10多天都在下着沥沥的春雨。

    连绵不绝的春雨加上融冰,形成了涅尔河的第一次潮水。

    春天的潮水淹没了周围的树林,包围了镇子。

    交通暂时中断了。

    这样也很好。那些狩猎的人无法离开镇子,只好待在各自的寓所,哪儿也不能去,最多只能到商店买买东西,到酒吧喝点小酒,听听乡村音乐,和身材饱满的姑娘们调**,再打几手小牌小赌怡情。虽然这样的声色犬马也是挺无聊的,但总比日日杀生害命,要无害得多了。

    没有了每天此起彼伏的猎枪声,我也能够安心地守着茶炊袅袅上升的蒸气,安静地待在春潮荡漾的世界里享受回忆和写作的梦游。

    早晨的时候,我经常听到一只雄松鸡在被洪水淹没的树林里发出持续的击鼓的声音。

    它一定是站在一株空心原木顶上才能发出这样响亮的击鼓声。

    我很高兴这场春雨和洪水挽救了它的性命。不然,它这样的喧哗,一定很快在猎人们的枪口下毙命。

    我希望这场春雨下得更久一点,也深深希望这只雄松鸡和它的伴侣,利用这珍贵的生命时光,尽快给自己,也给森林,也给我们人类的子孙后代,留下一批可以孵化出小松鸡的松鸡蛋。

    (二)

    闲极无聊的游客们很快就有了新的消遣。

    洪水从上游地区冲下来了许多木柴。镇上的居民纷纷成群结队地去湖边、河边和大的溪流边捞取这些木柴,作为燃烧的柴禾。

    很多游客也饶有兴趣地参加了他们的劳动。

    人们把这些木材拖上岸,收集起来,在各家的院子里垛成高高的一堆。

    这些越堆越高的木材垛,不仅记录了冬湖镇人们的辛苦劳作,更是上游农场和伐木工们努力奋斗的史诗。

    久在有暖气的房子里居住着,我们很容易便忘记了温暖来自何方。

    我们会以为是工业化提供了这样舒服的生活,但却没有深想,又是什么支持了工业化的可能性。

    我觉得这倒是一项很有益处的活动,有助于帮助人们恢复那种古老的记忆,记起,原是大自然为我们提供了生命存活所需要的一切。

    没有大自然的爱与奉献,我们一秒钟也无法存活。

    我打着伞,站在河边看着男人们兴致勃勃地用铁钩捞住浮木,齐心协力地往岸上拖着木材。

    有个年轻的游客问:“小姐,您知道这木材是什么树种吗?”

    我看着他,我在雨声中回答说:“我知道。它就是我们体外的肺。”

    (三)

    洪水越来越大了,甚至包围了我们度假营地的四周。

    沈先生和随着春季到来人数越来越多的营地工作人员们忙碌开了。

    沈先生指挥着他们在营地四周挖排水沟,又用石头和沙包筑起临时的防洪堤,阻挡着洪水进入营地区域。

    沈先生不让我参加这种劳作。他说:“还有这么多男人在呢,哪里需要女人干这种活儿。”

    他说如果我想要帮上忙,可以在屋里给大家煮姜汁奶茶和切面包。

    干完了餐饮方面的后勤工作,看着大家浑身湿漉漉地回来,在木桌子旁边喝茶和吃面包,我就跑到最大一栋木屋的二楼,趴在阁楼的窗户上,在朦胧的暮色中,看着镇政府门前水池里的银莲花在温暖潮湿的空气滋润下缓慢地开放,看着越来越接近的潮水,渗入他们搭起的防洪堤,逐渐淹没了屋子前面的小道。

    (四)

    沈先生放弃了阻挡洪水入侵的努力,转而指挥大家把地面上的怕水淹的东西转移。

    这时候,我就发现了当地小木屋式样的科学之处。

    每栋小木屋都不是像博桑基地的木屋那样与地面齐平的,也没有该国乡间住宅常有的储物地窖,而是底层全部架空的,有一段长长的台阶走上来,才是门廊,门廊和室内之间,还修着石头做的门槛。

    想来,这种春天的潮水在历史上不知道湮没过小镇的街道多少次了,人们才会形成这样建筑小屋的古老传统吧。

    沈先生穿着高筒的橡胶雨靴从院子里的积水中淌水过来。

    我陪着他坐在石头的门槛上,递给他一杯热热的调味红茶,还有一盒松脆的榛子曲奇。

    他一边吃着茶点,一边疲惫地说:“算了,我放弃了。必须承认,大自然如果发威,我们人类渺小的力量,是根本抵御不了的。”

    我说:“那就安之若素好了。”

    他点头,看着满目疮痍的院子,说:“安之若素。这茶包里是什么口味的茶,怎么这么香?”

    我说:“是香柚味的。”

    沈先生说:“写作的人都是会生活的人啊。”

    我说:“你以前也是写作的人啊。”

    沈先生说:“好多年不写了。总是在工地上干这些活儿。身上的那点书卷气,都早被一次次这样的洪水冲刷得无影无踪了。”

    他从茶杯上看着我。他说:“听说,你也做一点生意的。”

    我说:“是的。我欠了很多债要还,不得不广开财源。”

    沈先生说:“记住,千万留住这点书卷气。为自己。也为我。”

    他说:“书卷气淡薄了,人的俗气就重了。”

    我说:“我不觉得你俗气重啊。”

    “喔?”沈先生眉毛一扬,看着我,他说:“那我现在什么气质?”

    我说:“豪侠气质。”

    我说:“像罗宾汉。”

    沈先生忍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

    在沥沥雨声中,他的笑声在林子那边传出了很远很远。

第九百五十九章 双筒猎枪(1)

    (一)

    营地自从建成以后,接待过很多来休假的人,差不多公司所有的管理人员、核心员工和主要签约作者,沈先生后来都打过交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和大家都相处得很好,谈起沈先生,大家无不感觉到友好与亲切。

    但是,沈先生说,其实,这么多匆匆过客中,他真正聊得投机的人,也并不是太多。逸晨当然是他的多年挚交了,而我,也算得上是和他谈得契合的少数知己之一。

    后来,我常来冬湖度假的原因之一,就是能在这里遇到沈先生,和他痛快地聊聊。

    因为经营得力、管理有方,他多年来一直留在这里照管着公司的这笔物业。现在这笔物业,是越来越知名,也越来越值钱了。

    沈先生经常说,我身上有着一种与年龄并不相称的安静,特别是我的文字。就像是在林子里潺潺流动的那种小溪。

    沈先生说:“第一次看你写的东西,我还以为你是个老头。饱经风霜,见惯生死。”

    我说:“年龄和经历有时候并不对应。也许,我就是饱经风霜,见惯生死了呢。”

    沈先生看了看我,把头摇晃得和拨浪鼓似的。

    他说:“不可能!”

    我并不想提及往事来证明自己的观点。于是我说:“我在故事里经历了那么多的世纪,送别了那么多王朝的兴起和衰竭。”

    沈先生说:“也许,这就是一直写小说的一个重要好处。可以在同样时间单位的生命中,比别人经历得更多。”

    我说:“其实,每个人都比自己认为的,经历得要更多。每个人都无数次地经历过生死,在无数世界里曾经生活。只是,大多数人都太关注外面的声色犬马,对过往的经历,已经不再记得了。”

    沈先生狐疑地看着我。他说:“真的?”

    我说:“你一定听说过潜意识、无意识和意识流这些词汇吧?”

    他点头。

    我说:“人们正在发现,自己经历的,远比自己所能记忆的,要多。”

    沈先生说:“我突然想起来了,我一直都想要问你一个问题的。你在故事里写的那些,是在你生命里真的发生过的吗?至少,有些部分,是不是真的在现实中发生过?”

    我说:“你以为有什么真正的现实吗?你以为什么是真的发生过的,什么就是你的现实。”

    我说:“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所有的小说,都是真的。如果你信以为真的话。”

    (二)

    春天的洪水来得汹猛,消失得也很快。

    几天后,雨小了,几乎是一夜之间,洪水就退回了河流与溪水的河床中。

    但是,洪水留下的道路泥泞,在雨停之前,还是不会改变的。

    人们不得不继续待在室内。

    我也很高兴能够再延长几天没有枪声的日子。

    为了打发时间,我在写作之余,开始帮助沈先生和营地的工作人员,清理他们的库存物资,主要是清点设备库的存货,核对清单,维护保养,剔除那些已经不能用的设备,加以报废折旧。

    有天下午,在一间库房里,我发现了一只很漂亮的双筒猎枪。

    这是一只规格为24的组合双筒组合猎枪。上面是一个旋膛枪管,下面是一个滑膛枪管。猎枪的造型玲珑轻便,自身的份量也很轻,是典型的女性用枪,用行话来说,叫作坤枪。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轻便的猎枪。

    虽然我对打猎完全没有兴趣,但是,毕竟与射击竞技运动有过那么深的渊源,看到枪支,还是忍不住会心中一动。

    我情不自禁地从那堆器材中抽出了这只猎枪,拿在手里反复打量。我发现它是霰弹枪,射程约为400-500米,威力巨大,后坐力估计也并不太小。上面的旋膛枪管内壁,设计有五条螺旋线,根据枪上的数据标称值,弹头可以每秒3600旋转次数向前运行。滑膛枪的枪管长度约有600多毫米,枪管内是光滑的镜面,子弹出膛的速度非常之快,适合在更近距离内快速开枪命中目标。

    我忍不住把那支枪端了起来,抵在肩膀上,做了一个瞄准的姿势。

    沈先生看到了我的这个姿势,不由得在一旁大为惊叹。

    他说:“喔,天哪,这可真是一个意外。我没想到你竟然能文能武。你还会用猎枪!”

    我说:“只是好奇,玩玩罢了。”

    沈先生坚定地摇着头,他说:“绝对不是偶然玩玩。你是专业的。我看了这么多打猎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你那个动作,相当的专业!你绝对是练过的,而且枪法惊人的好!”

    这句话勾起了我内心沉痛的记忆。我觉得被他话语里的利齿狠狠地咬了一口,心里一阵疼痛。

    我很后悔干嘛要拿起这支枪,干嘛要多此一举地做这个瞄准的动作。

    看着我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阴暗下去。沈先生很敏感地意识到,自己触及了我不愿意深入下去的话题。

    他不再就这个问题追问下去了。

    他说:“你会给枪支上油保养吗?”

    我也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在发生变化,我也不想让沈先生看出更多了。

    我说:“我会的。”

    他说:“那,帮个忙,写东西休息的时候,帮我保养一下这把枪?这里的女客人喜欢打猎的人很少,这把枪已经很久没有拿出来用过了。”

    他说:“你喜欢的话,帮我试射一下,校一下瞄准镜什么的。枪和汽车一样,久不使用,就不灵光了。”

    我默然点头,表示答应了。

    这是快速结束有关这个话题的谈话的最简单方法了。

    (三)

    接下来,有好几天的时间,那只坤用猎枪,就放在我的房间里。

    我用枪油给它做了全套的保养,把枪管擦得闪闪发亮。

    沈先生给了我两盒试枪的子弹用来试枪,每颗子弹都像一个小炮仗那么大。

    我把子弹装进枪膛,心里想象着它射出去以后,可能在生物**上造成的可怕伤害。

    我以前都是用的小口径运动枪,那种枪的杀伤力是非常微小的,主要技术都集中在提高精确度,而不是杀伤力上。

    除了看过高雄用来自杀的那把手枪之外,我还没有近距离、长时间地研究过一种真正的杀戮工具。

    我心里在想:这么恐怖的工具,竟然会被发明出来,也被大量生产,会被当成一种娱乐的工具。

    我眼前浮现出魔鬼撒旦狰狞的面孔。

第九百六十一章 双筒猎枪(2)

    (一)

    我叹息了一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没人的时候,我在院子里找了个角落,帮沈先生开了几枪试射,以便校调猎枪的性能。

    我瞄准前面的木柴垛,对准一块摆放的时候有点突出的木柴,那块柴禾上有个明显的树疤结,正好试射圆形的,类似靶纸。

    我轻轻地扣动了扳机,感觉到肩膀窝的位置猛地被人推了一掌。

    轰地一声,子弹正好命中树疤结的中心,整块木柴迸射出无数碎屑,在阳光下冒出一阵淡蓝色的烟雾,空气中充满了硝烟和焦炭燃烧的气味。

    我以前从来没有打过破坏的威力这么大的子弹。

    我放下枪站在那里,悲哀地发现,原来,就像是骑自行车一样,有的技能,你一旦学会,并不用天天练习,那技能就会一直在那里。

    这么多年没有练习过开枪了,举枪一击,准头依然如故。

    这是你给我的生命留下的不可磨灭的痕迹,也是我前生的父亲给我留下的珍贵礼物。

    你告诉我说,射击的标靶是在内部的,并不在外面。

    我想起我们埋葬在林间的那只麻雀。

    其实,逸晨的枪法也很不错。他年轻的时候喜欢打猎,是出色的猎手,经验丰富。

    他最早打过的猎物,就是一只斑鸠。那时候他才只有12岁。看到胖乎乎的斑鸠在枪声的轰鸣中从树枝上掉下来,他充满了成就感,非常兴奋地欢呼着。

    他后来跟我说,那是一对斑鸠夫妇,他射杀了雄性的斑鸠,留下雌性的斑鸠,惊慌失措地夺命飞窜逃走。

    他深怀忏悔地说:“看看我年轻的时候都干了些什么。”

    在他内心,他一直隐约地认为,自己和梁欣的母亲无法白头到老,和自己年轻时杀生太多,是有关联的。

    你如果总是让其他的生灵痛失所爱,又怎么可能和自己的伴侣相伴偕老呢。

    后来,他明白了这种行为的错误,迷途知返,虽然有时候还会玩玩猎枪,但是从此都不再杀生了。

    知道逸晨先生也会用猎枪的人,在公司里很少。他一直都很注意保持这方面的缄默和低调,只有他多年的老朋友,才会知道他曾经是个好猎人。

    除了使用猎枪以外,逸晨先生年轻时候更喜欢用长弓出去打猎。

    他以前的文章里写道:你很难自己一个人独立制造一支滑膛枪,但是,却完全可以一个人独立制作一张好弓。

    他也认为,使用弓箭猎杀森林里的动物,比用枪械来得要有伦理道德。至少,为了猎获到食物,你需要付出更多的心血和代价。现代的枪械让杀戮变得越来越容易,越来越没有技巧性,越来越没有风险,人们只是不断地增长虐杀的恶念,但却不会增长野性的力量和精神了。

    逸晨悲哀地认为,这是文明的退步和人性的堕落。

    一个人从青年到老年,他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是可以发生飞跃性的变化的。

    现在的逸晨先生,更倾向于《西游记》里唐僧的著名观点:行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

    他现在的观点,和你当年的观点,越来越一致。

    心里想着这些远远近近的事情,我下意识地又拿出几颗子弹,做了几次试射,把两种枪管的性能都测试了一遍。

    然后,按照对于沈先生的承诺,我开始为他调校标尺、准星和瞄准镜的细节。

    我的内心就像外面的森林一样,笼罩着一层淡蓝色的烟雾。

    我很想念你。

    想念在你身边,帮你一起收拾枪械,保养枪支的那些时光。

    那些永不再来的时光,那些只能在这本书里闪着暖黄色光亮的时光。

    (二)

    虽然并没有付出多大的体力消耗,但我感觉到身心疲倦。

    接触那些会勾起痛苦回忆的事物,总是会让我很快精疲力竭。

    做完承诺的工作后,我提着猎枪走出小木屋。

    我发现,下了很久的小雨,这时候已经停了。刚刚还是阴沉沉的天空,瞬间放晴了。云层之间露出了金色的光芒。

    外面的阳光很好,暖暖的光线映照在木屋的板壁上,让多日来浸泡在潮湿氛围中的人们都会觉得精神一振。

    我用电壶给自己煮了一壶速溶咖啡,倒了一杯,坐在木屋走廊的台阶上,晒着明媚的阳光,试图让自己的心情也再次光亮起来。

    在写作整个作品的时候,作品内外经常是没有界线的。

    我来往于有你的世界和没有你的世界之间,来往于在你身边的生活和与你天人永隔的生活,我感到身心撕裂、支离破碎。那种内心的尖锐的刺痛,是没有人可以体会,也无法用语言来传递的。

    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苦涩的咖啡,呆呆地看着远处的树冠。

    我随手把那支双筒猎枪放在了靠近屋子墙壁内侧的地板上。里面还装了两颗没有射完的子弹。我打算喝完咖啡,再把它取出来,放回盒子里去。

    营地里这会儿很安静,没有什么人在外面走动。沈先生也不见踪影。

    我觉得挺孤独的。

    孤独有不同的程度和种类。

    湖中的一座孤岛是一种孤独;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是另一种孤独。

    但前者的孤独,没有那么深沉,因为早晚总会有船只和旅行者靠岸。但后者的孤独,可能是亿万千年的。这个星球上,到现在为止,依然还有不少人类从未登临过的处女峰。

    我此刻的孤独,就是那种壁立千仞,孤峰绝顶的孤独。

    (三)

    我端起杯子喝掉最后一口咖啡的时候,忽然听到投石之遥处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

    回头看时,正见一只五彩斑斓的流苏松鸡,如同长着羽毛的火箭一般,从营地门口的草丛里蹿起,毫发无损地、十万火急地飞入了短叶松林里。

    它什么时候躲入营地附近的草丛的?坐了这么久,都没有听到它的叽咕声,也没有听到草丛发出什么动静。

    当地人说,在开放旅游以前,这里是松鸡们隐蔽的天堂,松鸡们都不怎么怕人,经常在镇子的街道上大摇大摆地横穿过去。

    现在,敢于接近人类居住地到如此距离的松鸡,已经很少了。庆幸的是,这只冒失的松鸡,这次逃过了一劫,侥幸保住了性命。

第九百六十二章 双筒猎枪(3)

    (一)

    就在这时,我看到营地大门的转角那边,出现了一个身材高大、四肢修长的白人猎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手里拿着一支看上去价格不菲的自动连发后膛单筒猎枪。这是这些年最时髦的户外装备了。售价应该在7200美元左右吧。

    看来,他盯住这只胆大的松鸡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他坚信自己开枪必中,因此,都没有使用自动连发功能,而用了一个近距离的点射。

    那个猎手应该也不是本地居民,看上去像是从这个国家其他城市来的背包客。

    他单手抓着猎枪,向我走了过来。

    我向他点头致意,以前我没在镇上遇到过他,应该是新来不久的。

    他冷冷的声音在对面响了起来:“倒霉!该死的日本女人!”

    我惊讶地看着他。

    我说:“您说什么?”

    他的蓝色眼珠看上去像贝加尔湖的冰块一样寒冷。

    他冷峻地说:“我说你是个该死的日本女人!”

    我放下手里的咖啡杯。我说:“我不是日本女人。”

    “日本人、越南人、中国人、韩国人,你们这些低劣的黄种人全都一样阴险和猥琐。”他持枪向我走来。

    他说:“这事你打算怎么了结,女人?”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我说:“什么事怎么了结?”

    他说:“你刚刚故意吓跑了我的猎物。我盯那只松鸡很久了,它一直都没有发现我在靠近和瞄准,如果不是你做了什么动作或者发出了什么声音,让它受到惊吓,我刚才那一枪本来是可以直接命中的。就只差了那么0.1秒!”

    我说:“我根本不知道那里有只松鸡藏着,也不知道你正准备猎杀它。我只是坐在这里晒晒太阳,喝杯咖啡,下了这么久的雨,我只是自己在享受久违的阳光。”

    他把手里的枪对准了我,单手举了起来。

    我惊奇地看着他。我说:“您打算做什么?”

    他冷冷地说:“赔我那只松鸡。女人。要么,就做它的替代品。”

    我觉得非常生气。我根本什么都没有做过。他无端就跑过来用这样的态度对待我,并且竟然胆敢用枪对准我的胸膛!

    我再次正色说:“我什么动作都没有做过,也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我根本不知道那儿有只松鸡!是您自己打偏了,惊跑了那只松鸡。”

    我说:“这是度假营地区,您在这里随意开枪,很容易误伤到其他游客!您还用枪口指着其他的游客?!我看您最好是趁早离开,不然我要向警察所报警了。”

    那个猎手蛮不讲理地说:“你们这些杂碎的亚洲人,就只会躲在警察的裙子后头,胆小鬼!”

    他继续举着枪口,对准着我。

    他说:“赔我那只松鸡,或者,给我同等价值的钱。快点拿钱,蠢女人!再说什么警察所,我立刻让你的脸蛋开花!”

    (二)

    一股怒气直撞顶梁门。

    我突然朝他身后张望了一下,露出受到惊吓的表情,尖叫了一声。

    他被我的这个表情惊了一下,迅速回头向身后看了一眼。

    趁他回头的这一瞬间,我从地板上抓起了那支上了子弹的坤用双筒猎枪,毫不犹豫地对准他开了一枪。

    砰地一声巨响,子弹命中了他手里抓着的那只价值至少7200美元的单筒自动猎枪,他忍不住大叫了一声,手一松,被击碎的猎枪从他手里脱手而出,在一阵烟雾当中掉落在他脚前的地面上。

    就在他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再次对准他迅速地发射了第二枪。

    子弹从上面的枪管里呼啸而出,打在他皮靴前的地面上,迸射出许多飞溅的泥土,其中一些打在了他的脸上。

    他被我连发的这两枪吓坏了。他的脸色都白了。

    他魂不附体、跌跌撞撞地从原来站立的地方连连后退了好多步才能重新站稳。

    “你,你朝我开枪!你这蠢女人!”他气急败坏地喊叫着,无法掩饰内心受到的巨大惊吓。

    我拿着猎枪站了起来。

    我伸手从口袋里又摸出两颗子弹,一颗颗地装进了枪膛。

    我举起枪,对准了他的脑袋。

    我说:“立刻给我从这儿滚出去,你这个白种混蛋!以后别再让我看到你在营地附近带着猎枪!也别再让我听到你这样称呼其他亚洲女人。否则,我立刻让你的脸蛋开着花被拖进警察所!”

    我说着,就对准他的脚尖再次开了一枪。

    在巨大的枪声和爆炸的硝烟声中,他的嚣张彻底土崩瓦解了。他恐怖地大叫了一声,双脚从地面上神经质地跳了起来,他转身拔腿就跑,就连掉在地上的那支猎枪的碎片也顾不上再管了。

    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飞也似地从我们营地的门口跑了出去,在转角处,差一点撞到听到枪声跑过来察看情况的沈先生身上。

    (三)

    沈先生看着这个高个子的白人猎手惊慌失措地从身边飞窜过去。

    他惊讶地看着我,和我手里冒烟的枪筒。

    他说:“喔,天哪,发生什么事情了?”

    他看着地下被击碎的那支猎枪。

    他说:“他袭击你了吗?你没有受伤吧?到底怎么回事?”

    我看着那个混蛋的背影在镇子的街道上飞也似地越跑越远,我放下了手里的猎枪。

    我坐在了台阶上。我说:“怎么会有这么可恶的人,能够随随便便就对着同类举起手里的猎枪!”

    沈先生三步两步爬上台阶,在我身边坐下。他拉过我的手,我的手指间还散发着浓浓的硝烟味。

    他拉着我上下打量,确认我是完好无损的。

    他说:“那混蛋要对你做什么?”

    我说:“我坐在这儿好好地喝着咖啡,他突然走出来,用猎枪对准我,怪我惊跑了他的松鸡,说如果不赔他钱,就让我的脸蛋开花,还骂我是亚洲蠢女人。”

    沈先生说:“那你呢?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说:“我对他开了三枪。一枪击碎了他手里的猎枪。两枪打中了他脚尖前的地面。”

    “喔!”沈先生发出一声由衷的惊叹。

    我说:“他是毫发无损的。”

    沈先生看着那个正在消失的背影,它现在只有一个小黑点了。镇子街道上的人,多有回头惊讶地看着他的仓惶奔逃。

    沈先生说:“这个我相信。看他跑得比兔子还快,肯定没有受伤。不过,他可能被你吓尿了。”

    我看了沈先生一眼。

    我说:“劳驾给我再倒杯咖啡,电壶还有。”

    沈先生看着外面。有两个警察正在镇民们的指指点点下朝这边走来。

    他说:“看来我也得喝一杯压压惊。库房里不知道还有没有清酒或者茅台了。”

    他把咖啡杯倒满了递给我。

    他说:“你跟警察所,还真是有缘啊。”

    他说:“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女劫匪。”

    我接过咖啡杯,看着他。

    他改口说:“呃,其实我想说的是,是女豪杰。”

第九百六十三章 双筒猎枪(4)

    (一)

    “亲爱的薇拉!”

    沈先生陪着我走出警察所,回到营地木屋区的时候,隔壁的邻居大婶热情洋溢地在墙头出现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隔着短墙给了我一个热烈的拥抱,她亲吻着我的两边脸颊,就好像我是她亲爱的女儿一样。

    她用很快的语速,眉飞色舞地对我说:“薇罗里什卡,我亲爱的,您真是太勇敢了!您不知道您做了一件多么好的事情!您三下五除二就把这个祸害帮我们给收拾了!您看,这是一碗饺子,是我们大家一起为您做的。您务必要收下我们的心意,把它们干净彻底地全都给吃光了!”

    我根本听不懂她说什么,只能尴尬地笑着,莫名其妙地承受着她显而易见的热情。

    她从墙那边端过来一碗煮好的汤饺,热气腾腾地递了过来。她对沈先生说,我在警察所待了那么久,肯定饿坏了。

    她满面春风地对我说:“快吃吧,趁热吃,汤里面放了好多洋葱末和西红柿丁,味道好着呢!”

    说起来还真的是有点饿了,我也就没再和她客气,先端过饺子,呼噜呼噜地大口吃了起来。

    在我吃汤饺的时候,邻居大婶带着无比满意的神情看着我,继续挥舞着双手,和沈先生交谈。

    沈先生后来告诉我说,原来我吓跑的那个白种猎人,最近几年都常来这个镇子上打猎,曾经在邻居大婶的亲妹妹家里寄宿过。他为人野蛮而凶残,像这样在禁猎区域随意开枪狩猎和蓄意讹诈勒索当地居民与落单的其他游客的事情,以前已经发生过多次了。镇子上的人都不欢迎他的到来,可他出手阔绰,给的食宿费和小费相当可观,有些人又贪图他的这笔意外之财,而甘愿忍受他的恶劣态度。大婶说,他住在妹妹家的时候,经常用干净的床单来擦他满是泥泞和污水的鞋子,每次他离开房间后,房间里总是乱得和打劫过一样,他不允许妹妹一家的人在他回来之前开餐,他往自己觉得口味不佳的罗宋汤里面吐吐沫,他讽刺大婶的妹妹肥胖得就像圈里的母猪一样,他大发脾气打碎厨房里的盘子,他甚至开枪打死对他吠叫不止的镇民家的看家犬。

    邻居大婶说,就因为他凶恶野蛮,又不差钱,这些年在镇子上真的欺负了不少人,好多游客被他讹诈走了钱,敢怒而不敢言。警察所多次接到游客和镇民的报警而把他叫去做笔录,但最后也并没有怎样惩处他,每次他都出了高额的罚款后被放出来了。

    大婶说,这家伙在镇子上就和瘟神一样,只要他一来打猎,镇上知根知底的居民,就人人避而远之。

    听说,这家伙的父亲是著名的石油大亨,不仅身家巨万,而且在政坛也很有影响力。

    就连现政府的高官们,也不得不看他父亲的眼色行事。

    邻居大婶挥舞着肉乎乎的胳膊对我说:“早该有人出来这样教训他了!薇罗里卡,您做了我们大家早就想做的事情,您可真是个了不起的好姑娘!”

    邻居大婶对沈先生提起一部好莱坞拍的动画片《花木兰》,她的意思是,中国女人都很厉害,人人个个都是花木兰,我就是中国的花木兰!

    沈先生简明扼要地翻译完毕,就站在那里看着我笑。

    我这时才想起,沈先生也陪着我一直在警察所周旋,这会儿也该饿着呢。

    于是,我尴尬地说:“饺子,还有一点,你要不要尝两个…..”

    (二)

    这件事情虽然看上去闹得挺大的,但最后处理起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首先是双方互相都没有伤害到对方。对方虽然损失了价值不菲的猎枪,但他是在我的院子里先拿枪对准我,并发出多次的开枪威胁才会被击中的。所以警察认为他不应该得到经济上的赔偿。

    但他是因为松鸡飞掉了才会误会我惊走松鸡的,而且这一点,双方都无法证明自己的观点是否属实,只好折中处理,既不追究他的无理取闹,也不追究我的防卫过当。

    警察对他在居民区不当使用猎枪狩猎的行为处以了50美元的罚款,对我在居民区不当使用猎枪损坏了其他公民的财物而处以同样50美元的罚款。

    这个狩猎季,我们两人都被禁止在该镇使用猎枪。沈先生为我做了禁用枪支的担保,并且把那只坤枪交给警察所保管到冬季冰冻季节。

    警察让我们在笔录和处罚决定上签字认可,然后就收下了沈先生孝敬的一箱伏特加,把我们这些老给镇上惹麻烦的人全都轰出去了。

    警察所长显然还记得去年发生过的兰陵王事件。

    在我签字的时候,他盯住我的脸问:“薇拉(这名字不知道什么时候在镇子上变得家喻户晓了),那只松鸡也是您养的宠物吗?它是不是叫成吉思汗?”

    我只好干笑着回答他说:“真是个不错的名字。”

    离开警察所后,我和那个白种猎人在警察所门口再次狭路相逢。我对他怒目而视。

    他在我的注视下,很快就低下了目光,双手插在大衣的衣兜里,低头朝旁边的小路走了过去,很快就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了。

    沈先生在旁边说:“他怕你呢,亲爱的薇罗里卡,你现在已经荣升为本镇著名的母夜叉。”

    我瞪了他一眼,说:“下本书我打算就改成署名母夜叉。”

    我们从警察所回来后不久,就听说那个白种猎人收拾行李离开小镇了。

    街坊门在酒吧热烈地谈论着这事,有人说亲眼见他背着包飞快地跳上了开往城里的一辆运货卡车,一边跑还一边不断地回头张望着,好像害怕有谁会在身后追着他。

    邻居大婶兴奋地说:“您把他吓坏了,薇罗里什卡,他以后都不敢再回来了!”

    事实证明,她的预言是对的。从那以后,那个家伙再也没有来过冬湖小镇上。

    (三)

    枪击事件发生过之后,我在营地俨然成为了倍受尊敬的女士。

    好多人看到我走过来,都会摘下帽子和我主动打招呼,甚至还有人会递给我一朵采来的野花。

    沈先生说,这是一个臣服于力量的民族。

    他们尊敬有力量的人也只尊敬有力量的人。

    沈先生说:“你好像赢得他们的尊敬了。”

    但是,我自己知道,这个行为并不叫作有力量。

    我对沈先生说:“真正的力量,不是让这种人害怕,而是能帮助这种人变好。”

    沈先生听了以后,就说:“因为刚刚这句话,你现在也赢得了我个人的尊敬。”

第九百六十四章 劈柴

    (一)

    枪击事件后第三天,逸晨先生带着他儿子梁欣从附近的大城市回来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有些日子没有见过梁欣了,他的身高和体重又往上蹿了一大截,现在已经完全长成个标标致致的壮小伙子了。

    宽阔的肩膀、修长的双腿、凸出的胸脯肌肉和胳膊肌肉,浅浅的酒窝,堪称玉树临风,甚至嘴角也长出了毛茸茸的髭须。他的性格还是那么内向与腼腆,三言两语就会脸红。

    他提着一个军用迷彩的行李包,站在他父亲身边,规规矩矩地向我和沈先生打招呼,称呼沈先生为叔叔,称呼我为姐姐。

    逸晨先生听沈先生说了整个枪击事件的来龙去脉,听完之后,就一直拿眼睛看着我。

    在他的注视下,我觉得有点惭愧起来。第一次地,我觉得这件事情做得有点孟浪了。我该更冷静一点,想个更圆满的解决办法的。

    梁欣一双温存的单眼皮小眼睛,也跟着他父亲不住地打量我。

    我更加觉得惭愧,我好像没有给年轻人树一个好榜样呢。

    逸晨先生说:“对人开枪是什么感觉?很痛快,是吧?”

    我低头说:“对不起,我知道做错了。”

    我分辩说:“我只是想给他一个教训,让他知道,这样随便地恶意对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逸晨先生说:“开枪的那一瞬间,你是为了保护自己,还是为了帮助对方,自己心里,是最清楚的。”

    我无语。

    我说:“我以后不再碰猎枪了。”

    逸晨先生说:“这句话,还是我在你的作品中看到的:射击的标靶,应该在内,而不在外。”

    我看了看沈先生。

    他对我耸了耸肩。

    我又看了看梁欣。

    梁欣对我露出一个崇拜和理解的微笑。

    我再次说:“好吧。我错了。错在知行不能合一。外在的考验一出现,心就还是失念了,就还是跟着习惯跑了。”

    有些人就是有逸晨先生这样的威严,他就像一面雪亮的镜子。

    站在他的面前,你能够清楚地看到自己刻意覆藏起来的那些缺点。

    (二)

    第二天早上醒来,听到小木屋外传来一阵阵劈木头的斧凿声。

    我懒懒地披散着头发,推开木护窗一看,原来是逸晨先生带着梁欣,两个人穿着毛衣和背心,正在院子里的空地上,劈着壁炉烧的木柴。两个人各持着一把长柄的斧头,正抡圆了胳膊,上下挥舞,两人的旁边还放着一架手拉的双柄长锯。

    他们已经干了一会儿了,把前些天从上游冲下来的那些木柴已经劈了一小垛出来,码放在了屋前走廊的一角。

    现在,父子俩正在劈着一根结实的橡木。

    我隔着窗户和他们打招呼。逸晨先生说:“走廊上有冲好的咖啡,牛奶也是温的。”

    我系紧棉睡袍,坐到走廊上来,一边看他们劈柴,一边端着杯子,品尝着逸晨先生从城里带来的挂耳咖啡。

    梁欣干这活儿显得驾轻就熟了。从他很小的时候起,逸晨就总是带着儿子自己动手劈木柴作为冬季家用壁炉的燃料。

    逸晨的道理是:如果一个孩子从来没有亲自动手劈过柴,他就会以为冬天的温暖来自人工的壁炉,而不是大森林的慷慨。

    我走下走廊,凑近过去,仔细打量着他们正在对付的那根橡木。

    从年轮上看,这棵橡树生于1860年。那时美国还在内战中。

    橡树在这个地区的生长并不常见,只有冬湖镇附近山区的垂直气候带才会有。橡树也不是当地人最喜欢的壁炉燃料。与当地比比皆是的白桦树相比,橡木的生长速度太慢了,而且成活率很低。

    橡树的树皮是这一带多如繁星的野兔们最爱啃噬的食物。冬季,田野里的庄稼都收割了,草丛干枯,掉落的种子也被深深的大雪和冰层覆盖,橡树的树皮,就成为兔子过冬食品的最好选择。每年冬季,橡树的树皮都会被兔子啃掉一圈又一圈,直到来年夏天发芽再生。很多橡树就是因此而夭折了。一棵橡树,要长到兔子够不到的高度,必须经过十年或更多的时间。

    每一棵幸存下来的橡树,要么是生长地点十分偏僻,躲开了兔子的视线,要么是碰巧赶上那些年份森林野狼和黑熊队伍壮大,兔子数量不足。

    或许有一天,将会有一个耐心的植物学家会来好好研究一下这一带橡树林的生长规律,绘制出橡树生长的速度曲线。

    这条曲线会显示,橡树每十年就有一个生长的波峰,它们和兔子数量的最低谷恰好是对应的。

    我捡起一根他们劈好的橡木柴禾,发现父子俩的手艺都相当傲人,柴禾的边缘既笔直又光滑,要把一根如此硬度的木柴劈得这样整齐,不仅需要臂力,而且需要使斧头的巧劲儿。

    我不由得赞叹道:“真是好活儿,和当地的大叔们劈得一样好。”

    逸晨先生说:“我可不像你,大小姐出身,我出生在农村,从小就给家里放牛、打草、砍柴,和当地的大叔们没有两样。”

    他指了指梁欣,说:“我希望他也能一直保持体力劳动的本色,不要变成写字间里的大少爷。”

    (三)

    太阳下山以后,天色瞬间黑暗下来,外面的气温迅速下降。

    晚饭前,梁氏父子俩把劈好的橡木搬进了木屋,横一根斜一根地架在壁炉里,用点火器点燃了,红红的火焰迅速给房间带来了温暖。

    梁欣和卡佳又过来点燃了铁皮炉,在炉子上开始烧水。

    逸晨先生对儿子说:“你看,为了让我们暖和一晚上,森林付出了上百年积蓄下来的阳光。今晚,我们的体温都拜太阳和森林所赐。”

    他说:“我们要懂得回报。”

    梁欣用力点了点头。

    他的确牢记了父亲多年来的教诲。梁欣一直是一个出色的环境保护者,这辈子,坚持不懈地从事环保公益,用他的镜头和身体力行的行为,为宣传环保,作出了很大的贡献。

    梁欣在那天晚上的日记里写道:“10年前,在这片森林里,也许有上千粒橡树的种子发芽,但只有这一棵橡树躲过了兔子的牙齿存活下来。它积蓄了100年的阳光,释放在我们的壁炉里,变成了我们全家的体温和生命。我们的生命和森林是一体的,从来就没有分离过。”

    后来,梁欣的住宅,也一直保持了壁炉这种怀旧的设施。每到冬季,他也会带领自己的儿子,亲自劈壁炉烧的木柴。

    梁欣家的宠物猫猫则始终坚定地认为:梁欣就是一切温暖的魔法制造者。

    每次梁欣半夜三更醒来,抖瑟瑟地从被窝里钻出来,走到起居室去给壁炉加柴禾时,他家的猫猫总是闪烁着绿光莹莹的大眼睛,岿然不动地挡在梁欣和炉子之间,要亲自观摩梁欣施展他的魔法表演。

    梁欣不得不屈尊趴在地板上,从猫猫的两腿间把柴火伸过去,放进壁炉,又把点火器从猫猫的尾巴下伸过去,把柴禾点燃。

    猫猫带着无限敬仰和崇拜的神情,看着梁欣趴在它前面完成这种操作。它的这种执著的围观精神,堪称惊天地泣鬼神,可令大河改道,能令群山低头。

    第二天早上,天气暖和起来了,壁炉也就熄灭了。梁氏父子俩又勤快地扫清壁炉里的炭灰,把变成灰烬的橡木送到营地的果园里,作为果树的肥料。

    这样,这棵橡树就会变成明年脆香的红苹果,再次回到我们中间来,再次带给我们生命富足与甜美的温暖。

    所有的东西都是如此循环的,一次又一次地消隐,又一次一次地回来,以不同的形态,支撑着我们的生命,与我们融为一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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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诺弯刀介绍:
多方混战延续了数百年,人们渴望安定的生活,呼唤英雄重建太平。世家子弟崔景龙,从小道观学艺,成就闪电刀法、绝世将才。17岁返家走上仕途,但却不得重用,仅得500人马演练新军。但他就凭这500精锐新军、神出鬼没的疾风战法和精工制作的吉诺弯刀,创立了强大的汉军骑兵部队,横扫征战各方,吉诺弯刀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吉诺弯刀,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吉诺弯刀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