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月在顶天)起落盈缺固有时
单胡二人急忙回头,却见院子里不知何时已站着四人。三人大袖飘飘,手拿拂尘,却是道人。一个穿白袍的光脑壳却是和尚。胡不为认得一人是先前来过的青空子,另三人却不识。青空子见他转面,向他颔首一礼,道:“胡道友,我们又见面了。”
一个满脸黑须的矮胖道人极为暴躁,喝道:“好狐狸jīng!竟躲的过我的飞符,你再躲这招试试?”双手一张就要动法。那僧人忙张臂拦住了,道:“烈阳真人不要动气,先问清楚了再说。”那烈阳真人双眼一翻,说道:“还有什么好说的!这等妖孽,杀了便杀了,跟她废话做甚!”话是如此,到底还是让了僧人,住手退到一旁,气鼓鼓看着单嫣。
那僧人面sè慈和,合什向单嫣问道:”女施主,今rì早间在隆德府,可是你伤害了一干道长?”烈阳真人暴跳如雷,咆哮道:“我的六个徒弟,是不是也让你害死了?!”
单嫣幽幽叹息,向和尚回话:“人是我伤的,只是神僧为何不问我为何伤的他们?”对那矮胖的烈火真人却不理睬。那僧人道:“阿弥陀佛,女施主下了好重的手,贫僧不知几位道兄与女施主有什么误会,不过女施主即然得承天地造化,能化人身,应当感谢上天恩德,以慈悲胸怀济世救人,为何反而脱离大道,因些微误会而如此伤害人命?”
单嫣冷笑道:“些微误会?一心取我xìng命也叫些微误会?神僧只知让我以慈悲救人,为何不让他们也以慈悲心肠对我?”那先前一直未说话的枯瘦道人 ‘嘿!’的一声,冷然道:“邪魔妖孽,天地不容,对你们也讲慈悲心肠,无异于以身饲虎。妖狐!你也不用再存妄想,今rì我们到此,便是要拿你xìng命的。你有甚么能耐就尽管使出来吧,贫道可不会有妇人之仁,对你手下留情!”他言辞甚是激烈,这话倒把那和尚也骂成 ‘妇人之仁’了。
那烈阳真人也喝道:“狐狸jīng,你就乖乖受死吧,省得皮肉受痛!你害了我六个徒儿,老子是不会放过你的!”一个出家道人,居然言称 ‘老子’,当真奇哉怪也,此人脾气之暴躁,可见一斑。那和尚见几人叫骂,形势再无法逆转,当下叹了口气,口中颂佛退到后面。眼观鼻,鼻观心,再不看众人一眼。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yīn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单嫣笑着一捋头发,吟出这句赋辞来。众人不明所以,听她说话。 “三百年前,我在山中偶然听到一个老道长说话。说天地间便是一座巨大铜炉。四时yīn阳为炭火,因缘造化在炉边鼓风,世间万物都是炉中铜丸。铜丸何其不幸,身受寒暑天气苦楚,又诸多生老病死磨难,人有悲欢离合,鸟兽有饥饿困累,树木有四时枯荣,说不尽的艰辛悲惨之事。若天地一rì不塌,因果造化一rì不歇,铜丸身上的苦楚也永无止消的一天。”
三名道人见她自顾自说话,突然间悲天悯人起来,均不知其解,面面相视。单嫣转头看向他们,仍温婉微笑:“几位道长法术高强,翻江倒海说不上,但料想呼风唤雨,延年益寿还是能的。却不知过得几百年后,几位还能不能也还如今rì一般康健勇武?”烈阳和那枯瘦道人见问,转头不睬,只拿眼睛看向远方天际。只青空子面有讶sè,和尚却宣了一声佛号。
单嫣见几人情状如此,便不再问。微微一笑又继续说道:“听过此言以后,我便从此不伤害生命。每食草菜,也只选择老叶烹煮,为的便是不忍再在这些苦楚之物上多加伤害。”胡不为登时想起,每次到她家做客,她总劝阻单枕才,不让他杀鸡杀鱼。煮的青菜也是坚韧难咽,原来却是这个原由。
烈阳怒气勃发,大声喝道:“那你又杀了我六个徒儿!”
单嫣摇头道:“我一生从未伤害人命。你的徒弟不是我伤的。只是我不愿与人为敌,人却总想置我于死地。”她凄惨一笑:“从我开了心智开始,也不知有多少人要来伤害我。先是猎户屠夫,见我皮毛美丽,就想将我杀害剥皮。到我修chéng rén身,又不知有多少法师说我蛊惑凡人,纷纷追杀。敢问几位道长,不知我究竟犯了何事,让你们如此痛恨不容?在隆德府,我一心着急救人,几位道长神僧不由分说,强行施法伤害我。我为求自保出手救命,又引得诸位前来报仇。难道妖怪便当任人宰割,不得有怨言?”
那枯瘦道人面sè铁青,道:“妖狐,上天有好生之德,只是这德却不是为你们这些异类妖怪而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自世间有妖怪以来,又何有妖怪乐善助人之事?你口口声声说从不伤害人命,嘿!我倒问你,可有人见得?我只看到你伤了清云观的一干道兄逃脱,如此心肠狠毒,又何称甚么任人宰割?你也不用强辩,这就出手吧,贫道修的是绝灭道,你再舌灿莲花我也不会动心的。”说着,五只枯瘦漆黑的手指一紧,从腰间取出一物来,掌间振响,一只碧绿的小虎掉落下来,摇头扑掌,瞬间长得比真虎还大。
单嫣却不惧怕,道:“我说这番话,也不是为了逃脱罪责,只是心中一直不明,想问问几位道长,为何妖怪便当该死。为何世人就不能见容异类?果是害人也还罢了,但是一无过错也要被人杀灭,这却又是什么缘故?”
那烈阳真人早不耐烦,听她把话说完, ‘呛啷!’拔出软剑,叫道:“还为的什么缘故!老子就看你这妖jīng不顺眼,就认定是你杀的人,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就受死吧!”手臂一振,软剑陡长,如活蛇一般蜿蜒而上,瞬间点到单嫣面前。单嫣见铁蛇来势凶猛,膝盖关节不动,直身后退, ‘蓬!’的撞破墙壁,退到墙后雪地上。那枯瘦道人见机也快,呼哨一声,那头绿虎震声咆哮,一个猛扑,竟跃过房顶,如一座小山一般压下,张口咬向单嫣。道人还怕单嫣寻机跑了,从怀中抓了一团红线扔到地面,口中念念有词。红线用奇兽心血浸染过,甚是灵异,听得咒颂自动伸长绕匝起来,只不多时,已将胡不为家方圆百丈围成一个网笼。
和尚叹了一口气,见众人动手,也不能就此坐视,单掌侧立成峰,放在胸前,口中念动六字真言。几字念毕,左手虚抓成爪,片刻间已凝出一个巨大火球来,内中红流翻卷,烈焰吐灭,竟已聚成实质。他见单眼话含玄机,颇有佛xìng。心中还在迟疑,不知该不该向她动手。
单嫣被一剑一虎逼得身形顿滞,吃力非常。她亏在身上负伤,行动极其不便。一举一动都牵动伤处,直痛彻心扉。那虎猛恶的很,巨掌拍来,便是一阵狂风。粗尾甩过,迅捷凶险犹甚铁鞭。一张血盆大口,咬合间腥臭可闻。俗说云从龙,风从虎,这虎威势如此,当得一个风王称号。更有烈阳真人的一支软剑,yīn狠毒辣之处,比起毒蛇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招招袭她咽喉、眉目、肚腹下yīn,委实难防。想不到这道人貌似粗豪,却使得这般yīn损狡猾剑法。若不是正在拼命关头,单嫣早沉脸斥他卑鄙下流。
只片刻工夫,单嫣便已吃紧。双手急忙合十,刚拍住了烈阳的袭向左rǔ的软剑,那虎已觋空咬来,硕大的虎头带一阵猛风咬向她咽喉。单嫣无奈,放开了道士的长剑,急身纵跃到十丈外,双手撑地,显出真身来。
长衫碎裂,银丝纷飞,裸露狐狸的绝美之态,动人心魄。她身上的伤处不能愈合,仍牵制动作。但化出真身后,单嫣已可从容使用法力。见那老虎四掌抓地,猛纵而来,激烈的旋风将雪粒刮得漫天飞扬,如几树飞舞梨花一般。这一纵越,直有十丈距离,威势骇人。单嫣轻轻笑了一下,银白的长发从身后一齐刺出,如枪如戟。恶虎吓了一跳,识得厉害,空中顿形, ‘蓬!’的掉落下来,踩得地上一个巨大雪坑。烈阳的剑适时扭曲而至,寒光频动,不撄面目头发,却直取狐狸的肚脐。这道人当真老辣yīn险。剑如毒蛇吐信,疾点过去。哪知单嫣长发有如铁丝,由直而折,快速垂落缠住了剑刃。美妙螓首一甩,一股大力传去,烈阳虎口剧痛,几乎拿捏不住,赶紧又伸出左手抓住剑柄,奋力回夺,他的力量哪有千年狐狸的大,嚓嚓连声,被单嫣拉得向前直行。急切间身体后仰,双足插入雪中,在地上犁出两道长长的深沟。
烈阳哪想到狐狸这般神勇,急怒之下,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到剑锷处的太极图案,喝一声:“兵行烈rì,聚火完神!”得了jīng气的软剑红光暴涨,如一条极长的通红火蛇,炽热逼人,地面的雪被热浪烤着,瞬间融化,腾腾的雾气冒将出来。单嫣不意想这矮胖道人有这等真功夫,竟引动五行之火附到剑上,一头银发给烧着了,急忙放开。
烈阳得势直追,火蛇改成长鞭,圈到单嫣身后要绕她腰部。他身经百战,知道先机一得便不可放手之理,趁单嫣手脚忙乱时决意行出快招,将她勒死了事。
单嫣见着道人气势逼人,面覆寒霜,高高跳起,在空中挺直了身子,却定住了。她举起双手环扣按在额上,口中吟哦起零碎语句。众人都没听过这等古怪音节,但见美丽狐狸jīng胸前玲珑结实的椒rǔ颤动,**丰润雪白,诱人之极。胡不为看得一呆,面目发热,赶紧低下头看妻子的脸。众人施展了高深术法相搏,他哪插的进去,这片刻间龙腾虎跃,各种道法施展开来,激烈之极。直让他张大眼睛嘴巴,矫舌不下。
咒语念动极快,单嫣只吟了寥寥数字,在身前一尺处登时涌出一团蓝雾,尽聚拢到她身上,顷刻间已将她身子包在一层淡淡的蓝冰之中。此时铁剑从下卷过,从她腿间一直缠到前胸颈脖。热力发散开来,将单嫣身上的蓝冰烫化,哪知这冰看起来极薄,却很耐烫,剑上的炽热并不能将冰层穿透。但听哧哧的声响中,浓密的雾气激扬出来,倒将剑上红光喷得黯淡了许多。
那枯瘦道人指挥巨虎再上,见青空子和那僧人仍空手观望,怒喝道:“你们还干吗?赶紧动手了!”青空子望他微微一笑,道:“贫道法力低微,便不妨碍诸位争斗了。”向胡不为说一声:“胡道友,rì后有缘再见了。”转头走出院门,对几人都不看一眼,径自走了。那枯瘦道人气急败坏,大声骂道:“叛徒!叛徒!青空子,有你的!”
和尚却无这等魄力,伸了左手,火球脱锁而出,带一道焰尾冲向单嫣,到近前时,轰然炸开,火块激shè四散,巨大的冲力登时将单嫣轰得直飞开去。胡不为见单嫣吃亏,急怒攻心,大声骂道:“以多欺少,你们好不要脸!”在屋里寻了些棍棒杂物,向几个贼秃杂毛扔去。经单嫣救命劝解后,他早把她当成自己嫡亲妹妹,见她负伤,自然关心。只是烈阳三人是何等人物,怎会把他的棍棒放在眼里,闪都不闪,木棒只飞到近前三尺,便被几人斗法释出的气息挡住,掉落了下来。胡不为抓了一个草耙,挥动着几次冲出门去,都被气息挡在一丈之外,无可奈何,只好凭门詈骂。
和尚一加入战团,单嫣登时狼狈,只半盏热茶功夫,身上薄冰消退,已被老虎、软剑和僧人的火球击出多处伤口,殷红的鲜血洒到雪地上,红白分明,凄艳无比。此时那枯瘦道人的红线已布成阵,围得跟个大红线团一样,她也再无机会逃脱。胡不为看得心疼不已,偏又无能为力,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痛恨起来,为何不学些高深厉害法术,保护亲人周全。再看门外,单嫣正踢开虎头,一挥手,手中散出一片淡蓝的雪尘,刹那间凝聚成三只小小冰箭,向庭中三人击去,三人不意想她在剑虎火球围攻之下还有余力攻击,见冰箭来势如电,赶紧侧身躲避,冰箭极快,突破气息屏障,瞬间飞shè到近前了,却似乎有大力猛然扯下一般,突然急坠下来,落到地面,只听 ‘呼隆—呼隆—’的怒响,三人脚下的雪地如风振林涛,惊澜拍岸,登时象浪cháo一般起伏波动起来,厚积了一冬的雪层尽碎裂飞飚开了,以和尚三人为圈心,层层起落接迭,一波一波激荡出去。胡不为家的石墙被雪涛拍上,登时坍塌,磨盘大的石块直滚落到院外数丈远距离。
三只小小的冰箭竟然有如此威猛气势!和尚与呢枯瘦道人骇然相顾,也不知这狐狸jīng是不是出手相让,冰箭只落到三人脚下了,看这般威力,若是让它碰到了身体,每人便是再多十条xìng命怕也全给弄死了。心中顾虑,出手便有些谨慎迟疑。
“两位道长和神僧还不肯放过小女子么?!”单嫣粉面含霜,两条秀气的眉毛已经竖起。避开了烈阳当面搠来的一剑,嗔目喝道。这短短一rì间她屡遭阻挠,早已心情郁愤。又深恨不能及时赶来救得赵氏xìng命,正自痛悔难过不已。这些道士和尚偏放着真正为祸的妖怪不除,却尽跟自己作对,全然不明是非,出手还狠毒非常,饶是她xìng情温婉良善,这时也不由得动了怒气。
那烈阳真人一点时务不识,浑不以狐狸jīng手下留情为忌,只迟疑了片刻,便又重整神气,运转长剑斩劈她的后颈。一条黢黑的铁剑带着火焰,象条游蛇一般灵活闪动,尽望单嫣的下腋、腰眼、膝盖等难防之处点钻。单嫣身手不便,不住咬牙退后躲避。和尚与道人对望一眼,虽不出手,却也不阻止烈阳行动。两人都存着一般心思,都想让烈阳跟这狐狸jīng斗法,或许一个意外便将她杀了,如此,两人即不用背负恩将仇报之名,被妖怪饶恕xìng命的丑事也会变淡一些。
单嫣愤怒已极,万料不到这几人竟然如此人xìng全无,自己手下留情,他们不存感激也还罢了,却又变本加厉向自己攻击。道家教义有 ‘仁’ ‘义’ ‘悯’ ‘慈’之说,佛门也有爱护众生的训言。这几人徒披了一身化外人的衣裳,行事却连平常人都不及。如何不教人齿冷?当下勉强拖动残躯左右避让,不住退却。烈阳的剑上聚着他的真元灵火,威力非同一般,她也不敢轻视。
黑道人与和尚却到一边负手观望去了。那头绿虎却趴在道人身边,眉吊恶气,睁着一双金黄眼睛看向她。单嫣心中着急,看见胡不为拿着一支草耙在屋中叫骂,想找出路来帮助自己,只是被烈阳的气息隔住了,跟只没头苍蝇一般团团乱转。而且经过这一番酣斗,自己早间被符法击穿的伤口又流出血来了,左腿和后背如被烈火炙烤,又辣又热,锥心的刺痛在毛孔间传递,苦楚难过之处,如诸多大刑同时加身一般。
忍无可忍,心中涌出杀机来,娇斥了一声,飒然后退丈余,一手握拳,拇指外翻,向天做了个手诀,口中大声喊几节单音 ‘宁’ ‘破’ ‘耶’ ‘夺’ ‘智’……刹那间, ‘锵!’的一声金铁交鸣,六只银sè的飞钹凭空出现在她身侧,边缘锋利之极。单嫣也不动作,六只大圆利器自飞卷直去,外面三人连同胡不为哪看的清来势,眼花缭乱,只见六条白练天上地下嗖嗖穿行,巧女穿梭一般,不时贴着雪地掠过,铲起一排巨大白cháo,劈头盖脸向烈阳拍去。只几个来去便将烈阳真人埋成了烈阳雪人。烈阳早顾不得攻击妖怪了,见几朵飞盘寒光凌然,又激shè极速,收了剑,右腿盘左膝上,双手反扣守住顶门,摆了个魁星踢斗姿势。念动护身咒护身,免得被劈成两半或者四半。虽然被劈完后变成四臀四臂,听来与三头六臂差相仿佛,似乎也相去不远,而且八支对九支,也不过少了一臂,还甚工整对仗,但为保江湖上rì后不出现烈阳一块或者烈阳八坨等等有损他老人家威名的神奇称呼,这等好事可还是万万尝试不得的。
黑道人跟那和尚勃然sè变,看见飞钹纵横来去,尽在烈阳的身前身后数掠过,烈阳的衣衫被护身咒引动的真罩护住了,看来还不如何翻动。只是每次银钹盘过,咻咻声中,地上的雪块却被劲风高高卷起,扬成浓密尘雾,久久不散落下来。
此时胜负已判,烈阳自在雪中入定了。只有等死之功,再无还手之力。单嫣也不想伤害这固执道人,舞钹片刻,见三人噤若寒蝉,已收功效。料想他们识得厉害,再不敢不自量力来sāo扰自己了。当下把钹收了回去,寒着脸问院外的一秃一毛:“道长,神僧,还要将小女子留下么?”二人都低了头看脚尖,似乎脚上长了什么有趣之物。
单嫣再不理会他们,一瘸一拐走到胡不为旁边,道:“不为哥哥,我要走了!你自己好好保重……你的钉子我从那几个坏人手上夺回来了,埋在你门槛下,你……rì后若还有缘,我们再见罢。”短短一rì间两次剧斗,她的法力几损耗殆尽,加上身上受损过巨,她已只能勉力支撑。若不能尽快找一处僻静的灵地调息功课,只怕元气难以尽复。只是,半rì短聚又行将长别,rì后何时才能再见到这个从小维护她的可亲大哥?两人是否从此就天各一方?她心中情思千结,有千言万语,但却只字也说不出口。
胡不为见她裸裎而来,心中微觉尴尬,一双眼睛左右四顾,不知放哪合适。但一瞥间,看到单嫣眼中哀婉凄凉的神sè,不由得心头大震。这副表情何其熟悉,虽然妻子两次去世前都没跟他如此诀别,但在他心目中,已自动补全了妻子临死前凄怨留恋的表情,便是单嫣刻下这副忧伤痛苦之sè,诸多不舍、悲哀和眷恋尽在盈盈的眼波中了。一时心中恍惚,哪辨得眼前人是单嫣还是爱妻赵萱,朦胧间,似乎看到赵氏正满眼哀绝看着自己,内中有多少蚀骨的柔情和相思,便在这刹那亦如永恒的瞬间,他什么都忘记了,只知道妻子在跟他道别,就要离开他。
“萱儿!你不要走!”胡不为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叫道:“你不要走!”。单嫣心情激荡,却只能苦笑,轻轻挣开一手,又捋下胡不为的手掌,低下了头,长长的睫毛覆下,两颗泪悄无声息滴落下来,滴进土中了,洇开,消失不见。
“不为哥哥,你……保重——啊!”最后一句陡然拔高,与之前两句浑不相称,胡不为惊醒过来,看着单嫣猛的睁圆了双目,面上有痛苦之sè。下看时,却见她胸前正中如长了肉刺一般,皮肉鼓起,一截乌黑的剑尖穿透出来,鲜血跟着渗出,顷刻间便将她雪白的前胸腹部染得湿漉漉的一片殷红。回头看时,却见烈阳站在两丈开外,持着一把黢黑铁剑,刺入了单嫣左侧肩胛骨,却当胸穿透出来。原来他身在罩中,神志还清明。见单嫣收了银钹来跟胡不为话别,趁她伤感分心,立下杀手。没想到单嫣往时心思缜密,但在跟胡不为分离之时竟然如此神魂不守,一击之下果然得手。当下大声欢呼:“哈!妖jīng!你去死吧!叫你折磨老子!”适才单嫣的飞钹在他身边来去如电,他心中深以为惧,所以有 ‘折磨’之说。
单嫣嘴角流下血来,心中愤怒已到极点,张圆了双目看向烈阳,一字一顿说道:“你—好—卑—鄙!”一手虚托向天,喝道: “金钺前导,雷鼓后轰,冰石参法,千里协同!”一大口血沫喷了出来,便在此时,她掌中油然生起一片明亮之极的青白叶片来,在掌心悠悠翻转,青白的光芒耀如暗夜明灯,映得偏房里面有如白昼。烈阳哪容她施展法术,当下咬牙奋力一扭,掌中剑蛇翻腾开来,将单嫣带得凌空翻了一个圈,脱离了剑尖, ‘碰!’的撞到墙上。掉到地上来,血滴纷飞。胡不为目眦yù裂,扑上前去,抱住单嫣嘶声大喊:“嫣儿!”见她面sè白极,眼中神采渐渐消退,掌中的青叶光焰也渐渐转淡了。单嫣眼角滑出一滴泪,凄然道:“不为哥哥……看来……看来真的要……走了。”眼中变得决绝,手中叶片也越来越明亮。
便在此时,烈阳的蛇剑吞吐又到,只是胡不为挡在身前,只刺入了单嫣的肩头。烈阳虽然憎恶妖怪,到底还是修道之人,自以维护天道为己任,见胡不为是无辜之人,也并不想伤害他。只叫道:“喂!臭小子赶紧让开!让道爷杀了她!”他年纪比胡不为要大,但称人为臭小子,殊不礼貌,只是他原本就是这等卤莽粗暴脾气,若不如此说话反倒令人奇怪了。
顷刻间,单嫣面上神sè数变,一会决绝非常,复又平和。几次以后,终究还是忍住了,惨然叹息,摇摇头,低声说一句:“万物为铜……你逃不开的。”手臂一振,青叶子向门外雪地飞去,落在几人站立的十余丈之外。单嫣长长出一口气,在胡不为怀里阖上了眼睛。
烈阳早抢上来,拧了剑还想在戮她身体,胡不为势若疯狂,分开双手,抱住他的双腿拱头往门外直推,道人不及防之下被推了个趄趔,勃然大怒,喝道:“你被妖jīng迷惑,到此时还执迷不悟!”扬手就想给胡不为一个耳光,哪知话音未消,猛听见院外暴雷频闪,十数条青蓝的电光从天顶豁然下劈,震得耳朵再听不着东西。满屋诸人骇然变sè,抬头上望,却见院外天空乱云如墨,聚得乌黑一片,雷光劈完,天上降下无数巨大冰雹,大者如饭镬,小者如馒头,尽砸在方圆十丈的土地上,土地隆隆震动,人人站立不稳,都跌坐下来。这才知道,单嫣直到临死,仍不肯向他们释放这可怖法术,宁可当场殒命。其心之善,可见万一。
胡不为见片刻间这可亲的妹妹又被人害死,只被雷光冰雹震惊片刻,又狂怒起来,在屋中寻了扫把簸箕之物,奋力击打众人,他筋骨极弱,这些东西只怕是连病鼠都砸不死,如何伤得几个修术之士。见三人轻易躲开了,心中更是愤恨,也不多想,从怀中抓出一把土符来,向前一扔,口中念动沉土咒 “山神土地,持槌将军,腾天倒地,驱石奔云,队仗千万,统领神兵,开旗急召,不得稽停,聚土沉表,百地传声!急急如律令!”十几张黄符在空中燃成火花,消散不见。屋内屋外的地面却同时震动起来,土墙上垒的石块,挣脱灰泥,咚咚砸落。胡不为见沉土咒有效,当即喝一声:“起!”登时,数百个土馒头汹涌而出,冲破雪层鼓突出来,却比他以前号令的土包要大上数倍。
只是馒头再大,也还不能伤人,一个圆圆的土包从烈阳脚底起来,将他顶了上去,登时显得比另两人还高。烈阳莫名其妙,喝问道:“你干什么!”跳了下来,向他怒目而视。也不屑跟他动手,转头走过去,检看单嫣尸身。胡不为施术失败,大感泄气,又觉悲痛,见道人到单嫣的尸身旁边似乎不怀好意,又冲了过去,骂道:“贼道士!狗道士!她都死了你还要如何!你滚!”他明知自己不是几人对手,便再攻击也是枉然。于是便逞口舌之利,恶言相诟。
烈阳牛眼一翻就要发作,但自重身份,又不想和他一介蠢民同样见识,确认单嫣断了气,脉息尽绝,知道已经死透了。重重哼了一声,出门到院外去了。
胡不为眼泪汪汪,半搀起单嫣,轻轻搽拭她脸上的血迹。 “嫣儿,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不快点跑开了……为什么不用法术砸死这几个贼秃杂毛!”他呜呜痛哭,口中不择言词。两名道人听见,忍不住齐声喝骂,怒目看他。和尚却转过秃瓢脑袋。胡不为骂了几句,除下衣衫盖住单嫣的尸身。她虽已死去,但总不能让她当着许多人面赤身露体。心中悲怒难抑,再转头时,却见烈阳正用长剑挖他正屋门槛。当下跳将起来,喝道:“你干么挖我家门?”烈阳傲然道:“狐狸jīng将东****在此处,我当然要挖来看看。”也不理会胡不为阻挠,只挖得数下,一支手臂长短的褐sè铁鞭和镇煞钉显现出来,又有几个乌黑的瓷瓶,两张乌黑似革非革物事,还有一面白玉牌,那正是单嫣从两个黑衣人身上拿回的。道人喊了一声:“枯蝶鞭!果然是她害死我徒儿!”从坑中取出鞭子,望空一抖,一阵白光闪过,数百只灰褐sè的蝴蝶从光中飞起,直向天空飞去,去势极速,顷刻间变成米粒大小点,又消失不见。烈阳咬牙骂道:“该死的狐狸jīng大话欺人,胡说什么狗屁铜炉铜丸,装的一副菩萨心肠,原来还是害死了我徒儿!”向着单嫣尸身方向啐了一口,将鞭子放到怀中收好了,又想去拿镇煞钉。胡不为一见,赶紧扑上去,将身子伏倒,用胸膛挡住了洞口。急道:“这是我的!你不能乱动!”烈阳乜了他一眼,见左右一僧一道看着,也不好相强自堕身份,便说道:“我只想看看是什么东西,又不会抢了你的,这么担心干吗?”想想觉得不能自圆其说,又补充道:“老子观中宝物多的是,又怎么会看上你的破铜烂铁。”这句此地无银三百两登时引来三人侧目。
另两个出家人检查过后,确信狐妖已毙命,只呆了片刻便一同走了。留下胡不为和一个孩子,以及四具尸体留在当地。此时天sè入晚,已有零零落落的雪花掉落下来。村中并无闲人走动,加上胡不为家位置偏僻,这一番打斗倒无几人知觉,便是听到响动,也当是谁家着急过年放的鞭炮了。胡不为回到房中,将单嫣的尸身抱到墙边和赵氏并排躺着,忧愤伤心,又感念狐狸jīng恩情,自不免又一番涕泗纵横和自恨自悔。
唏嘘既已,便又愁上心头。这许多尸身后事他可无法自理,须得找人帮忙才行。当下搽泪站起,绕过院墙走到单枕才家敲门。哪知才到门前,却见一只巨大铜锁当门锁住,单枕才和莲香早到邻村丈母娘家过年去了。胡不为心中惘然,大感失望。面临如此大事,这个兄弟却不告而别,真令人伤心。他却不知,早间他一家被黑衣人杀害过后,莲香便死活拉着单枕才远远逃开,再不向后一顾。单枕才架不住妻子的厉声恐吓和百般威逼,终于抛掉兄弟之情,决然而去。
二十多年亲如骨肉的异姓兄弟,感情竟然如此不堪推敲,还远不如一只异类狐狸jīng来得真心诚恳,如此际遇,岂不令人叹息伤心?
耳中听见儿子声嘶力竭的哭叫,胡不为心思愈烦。满面愁容回到卧室,抱起了小家伙,见实在没有可以让他入口的东西,仓促只得将指头放入他口中了。孩子饿得狠了,哪知是诈,当即含了不住吮吸,咂咂有声,待得少停,发现并无物下肚,仍又咧开小嘴大哭。胡不为无奈,只好抱他起来,想到村中找一个有nǎi水的农妇喂他。
此时门外早就纷纷扬扬,鹅毛大雪落将下来,望空中看去,绵绵密密的白sè碎絮从天幕飘下,无声无息落到村中各处。远处隐有零落的鞭炮声音传来。那是孩童在放烟花。原来,现在已近除夕啊。这家家喜庆祥和的年关大节,亲人团圆之rì,他胡氏一家却家破人亡,只余冻饿侵袭的父子,一人饥饿哭叫,一人惶惑忧烦yù死,如此绝悲绝哀不幸事,重墨难书。
直过了两个时辰后,胡不为才从村东的吴竟德家中回来。吴竟德夏间得子,他的妻子nǎi水丰足,又一向敬重胡不为,见他深夜求哺幼儿,极肯帮忙。小婴儿吃得直打nǎi嗝,心满意足睡去了。胡不为百般道谢,望家中回来。见儿子吃得喜乐,他也郁闷稍纾。
但走到村中后,脚步越来越沉重。家,那还能称是家么?没有亲人了,没有人再跟他说话。偏房中只有四具尸体。家中冷冷清清,他还回去干吗?胡不为停住脚步,痴痴的想,大雪落下,登时将他衣衫头巾和眉毛都覆上一层白绵,他心中冰冷已极。
婴儿被雪片扑到脸上,细细哼了一声。胡不为才惊醒了,带一腔凄凉慢慢走回家中,风如刀剪,飕飕过耳。院子里水缸上覆着雪,洗衣的木桶翻倒了。偌大的一片庭院没有一丝人气,窗格里一片黑暗,两个时辰里,房中的蜡烛早已燃尽熄灭了。庭前两只没有点亮的大红灯笼,在雪地反光下看来有些苍白。旋风夹着雪花吹过,灯笼吱嘎摇晃。
这是人间大喜的除夕前夜。
第十六章(除夕)沧桑自古人间事
胡不为慢慢踏进院内,如机械般僵硬。寒风呼啸着舒卷而过,扬起阵阵雪尘。
天空依然发着橘红之sè,浓密的云层深处,星月不知去向,却看不出刻下是什么时辰了。定马村没有打更的更夫,便是有,当此冰寒大雪之夜,也都早回家中,缩在温暖被里酣睡了。哪顾得上给他这个凄凉汉子报时?
推开房门, ‘吱呀!’一声,浓重的黑暗夹着清冷扑上面来。籍着雪地微光,家中物事轮廓隐现。一张圆桌,五张小凳。左边墙面立着两张靠椅。正堂中是先祖的供桌牌位,上面摆着几盘鲜果,几碟香油。雕着先父名号的木牌黝黑深沉,隐在黑暗中几不可辨视。供桌两侧的墙面上,原是两副红纸联儿,右边的书着:金炉不断千年火,左边的对上:玉盏长明万岁灯。在白rì里,金字红底的联子看来甚是喜庆。而此时,喜庆之气早让清冷吞没了。本当烟火不断的销香金炉早间已打碎在地,该rì夜长明的玉盏油灯也再无人给它点燃。偌大的屋中,只有桌椅茶几等一应死物在冷黑中静默。
胡不为默默走进卧室,将孩子轻轻放在床上了,拉过被子给他盖上。孩子睡得香甜,冰冷厚重的棉被压到身上,也只打了个颤,挥动小小拳头又自睡去了。他出世才半天,却哪里知道这人间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苦楚?边上他爹眉头深锁,心如灌铅般沉重,怀着一腔的愤懑和伤痛,这般心事,他更是无从体会了。
安顿罢儿子,胡不为回身从抽屉里拿出一支红蜡,点燃了,在桌上滴几滴烛油,固定住。慢慢坐倒在凳上,睁着眼睛想心事。短短一rì间,这世上所有与他亲近的人都离开了他,除了眼前这个尚不能语,闭目无知的小小婴儿,这广大的天地间再没有他胡不为的亲人。胡不为心中哀绝,反复只是想着,这凄凉rì子,还要不要继续过下去?
烛光摇曳,游移的温光在壁上、桌椅上流动。屋中两人,小的含舌酣睡,大的沉默静思。满屋里只有噼剥的烛花爆裂之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胡不为神思恍惚,已觉困乏。这一rì里遭遇激烈,又几度大悲大恸。他早就jīng神耗费。只是心中哀伤,一直倒不觉得困顿。这时闲了下来了,对烛沉思,才渐渐眼皮沉重,骨软筋酥。强提jīng神回头看时,红烛已燃掉一大半,烛油淌落下来,在光滑的楠木桌面上聚成一大块云纹。
胡不为长长呵了口气,站起来除衫。明rì还要料理几人后事,还有一个小东西要喂食。只好先歇息了,等天亮后再做计较。
吹息蜡烛后就寝,被窝里颇有温热之感,那却是婴儿散出的热气。胡不为粗心大意,哪知道婴儿最怕的便是冰冷风寒,一个不小心便会招惹来大病。他竟然大胆让这出世不足一rì的小小婴儿来替他暖被窝,当真混帐糊涂透顶。若是妻子或是丈母娘有一人在世。得知此事后必然又招得一番斥责。也亏的这小娃娃命硬,被他老子这阵折腾冷落也还完好无损,自攥着小拳安然睡去。
脑袋挨上枕头不过半盏热茶工夫,胡不为已是鼻息沉沉了。rì月穿行,时光流去,此刻已过子时,算来已当除夕之rì。四下里静谧非常,落雪之下,家家户户闭灯酣睡。只是,其间几家欢喜几家愁,几家chūn夏几家秋,种种悲欢故事,却又尽不相同了。
胡不为睡到中夜时,已做了一连串绵密离奇的怪梦。正在黑沉乡陷溺之际,却被一阵 ‘悉悉索索’的异响惊醒了。当即坐起身来,侧耳倾听,那声却适时止住了。胡不为谛听片刻,不察有异,想是自己困顿过度,耳中乱鸣罢了。当下倒头又睡,揎了被翻身又yù再会周公。便在此时,听见院外 ‘嚓!’的一声轻响,胡不为心中一跳,脑子立时变得清醒。那是有人在雪地上蹑足的声息!却不知这神秘来客,深宵藏迹到他胡家来,到底意yù何为?
胡不为屏声静气,听那脚步一声接着一声,慢慢向厢房走去。那人似乎怕让人知晓,每一步都是轻轻踏落,两步间隔时间极长。只是夜中再无他响,他的脚落在雪中时发出的 ‘嚓!’ ‘嚓!’之声听在胡不为耳中却甚是清晰。
胡不为心下狐疑,却也不敢妄动。听那人轻轻推了厢房的木门,走了进去。满心以为这小贼看到四具尸体后,定然会大声惊呼,哪知过了一会,一点声息也无。他放心不下,披衣下床,在墙边捡了根趁手的木柴掩身出门,踩着墙边的泥道,不发一丝声响,一直走到厢房门前查看。
刚到门口,便听到一个男子压低了嗓门狞笑,道:“……以为瞒的过道爷我么?早知道你有金蝉脱壳的法术,当着法智和尚和松木道人之面,我也不来说破你。嘿嘿!现下我赶回来了,你还想逃脱的掉么?若是识相,趁早把丹乖乖吐出来,献出雷冰诀。免的老子将你割成几片,到死都不得全尸!”胡不为怀疑愈甚,这人口音甚是熟悉,似乎是曾经听过,他在房中又是跟谁说话?什么 ‘金蝉脱壳’法术?听来全是一头雾水,不得要领。
正迟疑间,听得一阵粗重喘息。一个低低的女音斥道:“烈阳,我两次饶你xìng命,你不心念感激还罢了,竟然又用这等卑劣手段来迫我,亏你还是个有头有脸的术界高人,难道不怕传扬出去,被人耻笑么?!”那声音竟然是单嫣的!她竟然没有死!胡不为如中雷殛,心中喜悦不禁,一时间只张大了口,呆立在当地。
那自称老子的道士,自然便是烈阳真人了。他这番回转来,便是要夺取单嫣内丹并迫她交出雷冰诀的。狐狸jīng千年修为,孕育的内丹正是助长功力的绝妙宝贝,而雷冰诀是术界失传已久的厉害法术。以他这般贪婪xìng格,又岂肯轻易舍却?只因先前当着另两人之面,实在不好下手罢了。
其时天下妖孽横生,怪兽极多,修炼有成而孕有内丹者,十有其一说不上,但百只兽怪里面,总有两三只怀有这等助人修行功力的宝贝。而佛道两门以维护苍生为任,以慈悲怜悯胸怀济世。却不容许门人干这等杀妖取丹的伤天德恶行。是以天下自居正道的门派中,向来戒律极严,一旦得知门人犯了 ‘杀生夺丹’的戒条,轻者逐出门墙,毁其声誉。重者废去功力,幽闭至死。后来,这个戒律引到江湖中,约定俗成,各门各派都严厉禁止杀妖取丹行径,怕是有人假借替天行道之名,行杀生夺宝的残忍之事。
只是这妖怪内丹实是造化之宝,一般成形的妖兽内丹,可抵得术师二到三年的辛苦修为。内丹成形时间愈长,其功效愈彰。如单嫣这一千四百多年的内丹,便当得术师十余年殚jīng竭虑的修为了。既有了这般省心省力的好处,自然是人人yù得。是以禁令虽严,数百年来各派中犯禁之士仍屡出不绝。而民间的剑师侠客,更有专以杀妖取丹为生的,那却不消提了。
烈阳真人和他的火云观在术界中也颇有名气,虽然垂涎单嫣内丹,但当着两个道友之面,到底还不敢造次。因此在昨夜搏斗之时,虽重重杀伤了单嫣,却也不能马上把她的内丹抢来,故意留她xìng命,好等回来后迫她交出雷冰诀。待得跟法智和松木一道回到汾州后,借口观中有事,寻了个因头心急火燎赶忙回来了。
此时见单嫣发问,洋洋得意,笑道:“此时此地就你我二人,我把你杀了,又有谁能知道?嘿!你问这话未免天真。再说了,老子向来不被这俗名所累,又岂怕惹人闲话?少说废话,这丹丸你交是不交?不交我可要自己动手了!”说着, ‘铮!’的一声拔剑出鞘,再喝一句:“妖jīng!快交来!老子数三声,不乖乖听话就刺你一剑!”妖怪的内丹都生在体内,若要强夺,只怕要剥腹挖心,扒皮拆骨寻找。少不得一番肮脏血腥动作,烈阳嫌这事麻烦,所以才这般罗嗦让单嫣自己献丹,好省自己一番心力。
“烈阳!你别逼人太甚!”单嫣声音发颤,显然已是怒极。
道人更不答话,冷冷喝道:“一!”见单嫣别过脸去不看他,也不回答,又道:“二!”他心中怀了怒气,这字喝来甚有威势,吐气开声,洪亮之极。此时他一心要吓住单嫣,哪还想到掩藏行迹。可到底还不算太笨,听这话说完,梁上积尘簌簌落下,知道声音大了,当即jǐng醒。自己现下是在背人做坏事,可不能嚷得人人都知了。脖子一缩,第三句涌到嘴边又压了下去,低声喝道:“三!”
胡不为听得此节,哪里还忍耐的住,挥着柴棒跳进门去,喝道:“狗道士!恩将仇报,没有人xìng,你好不要脸!”见那矮胖子背对着门,拿一支铁剑就要刺单嫣。单嫣却靠在墙壁上,毛发已变回黑sè,衣衫滑到了腰间。身上血迹斑斑,两手高高抬起,各被一支朱红的钢爪箍进墙壁了。地下大腿处也被两支红爪镇锁。怪道这牛鼻子好整以暇,敢喊数要挟,原来已有宝物制住了她,不怕狐狸jīng法术厉害。胡不为心中着急,当下一棒子向烈阳后脑抡去。
烈阳到底是个高人,虽一心整治单嫣,不曾发觉胡不为走近。但临到动手,却还不把这等凡夫俗子看在眼里。那木柴离他道冠尚远,一道紫蓝的小闪电倏忽一亮,已 ‘喀嚓!’将它断成两半。胡不为一击抡空,重心不稳,登时向前踉跄跌去。
烈阳转面看时,见胡不为坐在地上,嗳嗳有声。脸上痛苦和激愤之sè展露无遗。 “叫烈阳道长!”道人面上带着狞笑,教训胡不为:“臭小子不懂规矩,见到长辈真人也不知道磕头请安,这次饶过你,我先收拾狐狸jīng。听好了,你若敢再直呼我的名号,看老子不打的你满地找牙!”胡不为恨恨看他,眼中直冒火气,骂道:“妖道!你做了这般缺德事,rì后定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道人听见咒骂,怒气勃发,一脚蹬上他胸口,直踹到门外去了。这脚劲力何其厉害,胡不为眼冒金星,喷出一口血来,胸骨巨痛直yù裂开。听得屋里的贼道士怒声叫骂:“兔崽子不知好歹,敢咒你道爷!老子踹死你!”
单嫣哪想到这矮胖子对凡人还这般手黑,原以为他对妖怪狠毒,也是为了维护世人周全。起意即好,行事到底可谅。他是个炼术之士,朝暮闻颂圣贤经书,在江湖中也享得大名,必不会伤害无辜之人。谁料想他一句不合,便将人踢得重伤吐血,这般行径,莫说是修心养气的真人,便是市井泼皮无赖,也无如此歹毒心狠的。
当下叫一声:“不为哥哥!”挣扎坐起,双臂向外急振。两支钢爪锐响刺耳,冒出红光,神力结锁,仍将她的手臂钉得牢牢的。一挣一扣之下,她两只雪白手臂又平添伤口,热血潸然,滴滴答答落下不绝。单嫣发了狠,凄号一声,长发竦动,由黑而灰再变白,巨大雪尾翻出,又将她的真身显露出来了。再狠命一挣, ‘呜呜’鸣叫声里,她两只手自小臂中段断开,划着弧线在胸前拍住,伤口骨肉尽见。两只手掌连着半截手臂钉在墙上,衬着白底血墙,状极森然。
关心胡不为之下,她竟然舍得断臂脱困!烈阳哪想到此节,大惊失sè,剑吐乌芒,疾刺单嫣咽喉。单嫣急切间左手断臂向右横拍,击在阔面上,同时摆头沉肩,向左让去。那剑差只毫厘,堪堪贴着她脖子钉入土壁,剑尖没进逾尺。
当此生死关头,道人哪还有犹豫,贪图内丹之心早扔到九天外,刻下已是保命要紧了。圈腕回转,抽出长剑,这次却向着单嫣的小腹刺去。这片刻间他心念电转,早想到其中关窍所在。狐狸jīng上身脱困,已可zì yóu闪避,刺她胸颈面目,一时也难以奏功。可她双腿急切间可还动弹不得的,刺向腹部,她定然无计抵挡。
果不其然,单嫣伸臂来拍时,却只能将铁剑击得稍稍一偏,乌光迅疾,没贯进她圆润的肚脐,却穿破她盖着的衣衫,切进大腿和腹间的盆骨了。 ‘嚓!’的一声骨碎,入耳牙酸。单嫣疼的长叫一声,上身强直挺立,却趁势双臂抱击,揽向道人腰间。
这两下交手,兔起鹘落,电光火石之间已交接数招。烈阳自是快极,狐狸jīng却也不慢,眼看着铁剑还没从她髋处起出,单嫣两只手臂已自圈来,只差半尺就要击中道人腰腹。此时长剑难拔,断臂搂来,烈阳若要起剑,必然要承受单嫣的雷霆一击,若是倒退避让,躲到臂长之外,兵刃自不免落入敌手。其间取舍,当真难以立断。好个烈阳真人,便在这电闪之间,心中另想出一条两全之策来。但听他 ‘嘿!’的一声,双足一蹬,借力翻身倒立,双手凭住剑柄,立了个蜻蜓栖木式,避开了单嫣险之又险的拢袭。长剑被他身重压下,更透骨下去,刺进地面又深数分。
这一招当真妙绝,即不失兵刃,又不中拳招,兼更重伤敌手,实是一石三鸟的良策。难为他这毛躁脾气所配的糨糊脑袋,一霎间能想出此招,也当真是极了不起了。可他偏偏忘了,对手狐狸jīng还有两样趁手兵器。
见烈阳在半空转旋了一个弧形,单嫣长发飞出,千万根雪白毫毛如银针般,迅疾无比刺向道人。两人距离如此接近,道人又身在半空,再也无可躲避,面目惨白之下,只窝头一缩,护住了头面。 ‘嗤嗤’的声响中,单嫣白发已尽入烈阳的手臂肩头,一时血雨飞扬。烈阳凄声惨叫,手臂一软,扑通掉落到单嫣腿边,哀号声不绝,又让她雪白的尾巴卷住了,登时包得跟个粽子也似,只剩一张胖脸露在棉堆之外。
单嫣被这道人欺侮的狠了,眼下擒到,心中恨意难以抑制,慢慢的将长尾收拢,象巨蛇卷象一般,紧紧收勒。烈阳哪还有先前英雄气概,叫的跟杀猪也似,一张脸血气堆涌,憋成紫sè,只要单嫣再狠力一收,只怕便要跟个尿脬一样爆裂。
单嫣心中快意非常,眯着长眼微笑折磨仇人,却不说话。道人给收勒的狠了,气息只出不进,早已不能开口求饶。随着单嫣狐尾收力愈巨,他全身的骨节都格格作响。肩上鲜血涌出,将一条雪白美丽如棉的尾巴染得红艳。眼看着一代yīn险无赖高人就要被生生勒死了。
单嫣到底不yù杀生,这道士虽然屡次见犯于她,激得她恨之入骨。但她毕竟心怀良善,惩治既已,不想害他xìng命。见道人两眼反白,胖脸已淤成黑茄子,挣扎的气力都没了。将尾巴略略松开,向着门外一甩,又饶了他一命。道人云天雾地,乱抡王八拳向空激shè,转瞬不见。这番死里逃生,也不知他能否少悟真义,rì后改一改yīn险毒辣的秉xìng。
强敌即去,单嫣jīng神立泻。气力耗竭,软软靠在墙壁上,也再无力动弹了。伤处血流不绝,点点斑斑,将不大的一间偏房染如屠场,腥气扑鼻。
直过了半盏茶后,屋外胡不为胸痛稍减,又不耐冰寒,哆哆嗦嗦挨进来,和她对面坐下。一时冻得嘴唇紫绀,说不出话来。待得力气恢复,胡不为拾起衣衫,仍盖在她身上了。折回屋中点亮蜡烛,回来抱起单嫣也带回卧室中。
单嫣身子极轻,想不到她身材高挑,抱来却如此轻巧。胡不为感觉怀中狐狸身体微温,心中稍感安定,将她轻轻放倒在床上,盖上了棉被。枕下的镇煞钉轻轻鸣响,青光隐隐透出,却不化出青龙。胡不为 ‘啊哟!’一声,想起单嫣也是妖怪,怕钉子暴出把她害了,赶忙抽掀枕取钉,远远拿到屋外,看着钉子声息渐灭,这才藏好跑回了,仔细查看她的伤势。单嫣受损极巨,早前胸口被火剑贯穿,肩膀也被刺,连同昨rì早间被几个和尚道士伤害的后背腿脚都血肉模糊,并适才髋部中剑、双臂尽断。胡不为心下恻然,如此致命伤害,如是常人早就死透了,亏是狐狸jīng体质健壮,能捱得这许多痛楚。当下到鸡舍杀了一只鸡,到厨房熬汤。昨rì没进食,他肚子早饿,料想单嫣重伤之下,也必须补充些食物。虽然她不忍杀生,但此时鸡也杀了,不能任她xìng子不吃。这当口救命活人,他暂时将别事放过一旁,手脚殷勤细致张罗,将鸡汤熬好了,又煮上热水。
单嫣知道自己伤势,见胡不为喂来鸡汤,也不推辞了,吃尽两只琵琶腿,喝了两碗汤后便不再喝,仍躺下休息。胡不为又将热水和止血散端来,拿毛巾替她搽拭伤口。搽完手足,敷药,用白布扎好了。想再洗她前胸伤处。哪知单嫣重伤之下仍然扭捏,满脸通红,不肯让胡不为帮她搽洗胸口。抱着棉被也不说话,只低着头,咬住嘴唇自想心事。胡不为气急,甚怪她在如此救命事急之际仍顾忌男女防嫌,一千多年的狐狸jīng了,怎么还跟个小丫头一样不懂事。拿着毛巾直yù跳脚。单嫣见他当真恼了,偏头想了半天,终于同意。闭眼躺下,面红过耳,心中只当自己是具尸体了。
当下胡不为将她身上棉被掀开。一条白羊也似的躯体露将出来,玲珑婉转妙处,直追天工而夺巧。胡不为见了这般旖旎景sè,当时心中一荡。强忍了心志,拿毛巾蘸热水在她身上伤处细细搽洗。单嫣前胸裎着,两只秀气丰盈的**一览无余。象两团安静小兔一般轻轻颤动。胡不为虽拼了命不去想它,但手掌推移来去,总触动到那两团雪白细腻之物,绵软酥滑,如脂如玉,又温暖丰润之处,动人情致实是难描难画。盆骨伤处离她牝户不远,几分之外,便是单嫣雪白如茵的胜地,胡不为愈发不敢看了,侧过脸搽洗,手指在她晶莹滑白的腹间蜿蜒,随着掌下人呼吸起落,冰肌玉骨妙态,白丝微温柔软,宁不扰人神思?这狐狸jīng偏还美绝媚绝,闭了眼,长长睫毛覆下,一头青丝凌乱散在半边飞红的雪白面颊上,娇羞之态,不可方物。胡不为一番动作,见单嫣娇喘急促,雪白柔嫩的肚腹鼓动,又一股幽幽香气钻进鼻端,怎止得住心猿意马。片刻间,一人一狐脸红得跟大红布一般,一时尴尬不敢说话。
当晚,胡不为便在地上铺衣物休息。婴儿夜间饿了,便起来热鸡汤喂他。小孩儿也不挑食,汤水送来张口就喝了,吮嘴咂舌,倒不哭叫。查看单嫣时,除过被符法伤害的地方恢复缓慢,其余伤处都已收口,也觉放心。若非她法力消耗几yù殆尽,修复这点伤处原是轻易。
到第二rì天青放亮,已是大年三十,门外道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单嫣身上可怖的伤口已经缩小,皮肉都长回来。胡不为想去验看她胸口腹部,单嫣死活再不肯了,抱着棉被不松手,羞得满脸通红。倒不知这狐狸jīng,虚过了千年岁月,腼腆扭捏却学得跟人间少女无异。也是她开智太晚,又长时深居山林,在人间浸染也不过十余年之事。若是其他不明之人,听到千年狐狸jīng居然会扭捏害羞,不肯让人看她胸部,怕也会笑她作态。胡不为无可奈何,只得又带孩儿去乞nǎi,回来杀鸡整治鸡汤再喂狐狸jīng。耳听着村中时而稀疏时而紧切的鞭炮之声,胡不为又勾起心事来。想起爱妻尸身冰冷正躺在偏房中,衬着万家幸福平安,这顿悲切,实是焚心摧肠。他蹲在院中扑簌簌掉泪。单嫣看着心疼,故意痛哼一声,引开了他心思。胡不为听见自然关心,抢进房探问。单嫣见他忧急难过之态,又感后悔,又觉甜蜜。
她却不知,十余年比邻相知,又数次生死间危难守护,芳心可可,自己早已将一丝柔情系在这个长兄友伴身上了。
凄凉的除夕就这么过去。一rì两rì,到初三的时候,单嫣已将断去的手臂用神力重生了,狐狸jīng法力高强,果然不同凡响。此时气息稍复,才敢说话,告知胡不为,原来那rì搏斗,被烈阳背后暗算倒地之后,她便将jīng魄脱离躯体,趁着冰雹法术混乱躲了起来。等道士和尚都走以后才又回归。只是受伤太过,jīng力是短时不能恢复了。胡不为仍旧担心,想帮她看胸前创口,单嫣害羞,脸上红晕又起,白他一眼,道:“没事了!就知道你想看……”胡不为一听,登时老脸通红,这话倒把他当成浮滑好sè的登徒子了。他人虽懦弱胆小,但在忠贞礼防之上却从未有亏于人。听了单嫣之言,不由得暗自jǐng惧。爱妻尸身未冷,他岂能做此负心之事来。单嫣见他不言,倒觉惭愧,深后悔自己说话不知轻重。
如是过了几rì,到正月十三时,单嫣已能行动自如,只是jīng元伤损,却须重新修炼才可回复。当时积雪极厚,天气寒冷,赵屠三人的尸身放着,也不腐坏。胡不为每rì到偏房和妻子说话。民间传言,人死后会变成鬼魂。如传言是真,那妻子定然也能听到自己言语。虽不能对面互诉衷肠,但好歹也让她知道,她丈夫一心念着她,让她泉下心安。
单嫣却要走了,她必须寻一个天地灵气场所修补功课,才能回复身体,又惧烈阳道人再搬来救兵上门。两人万分不舍,又无可奈何。再挨得两天,到了十五晚间,家家户户悬花灯过元宵,单嫣眼泪汪汪,看着胡不为,满腔心事却一句话说不出口。胡不为倒无那些复杂心思,他不知单嫣心意,只当她是小妹子。虽然离别苦痛,总不如单嫣那般悲伤不舍。临到走时,胡不为猛然想起一事,急忙叫住了单嫣,道:“嫣儿,你看可有什么法子将你嫂子的身体保存起来,rì后好拿还丹复活?”单嫣道:“这也容易,我把她带走吧,用冰魄存上就行,rì后……你若找到了还丹,就到家中来,摇这个银铃我便会赶来。”说着,将一枚指头大小的银铃放入胡不为手中了。到底难舍,又哭着扑入他怀里抱住,飞快在他颈上印了一口。终于掩面出门,到偏房用法宝收具尸身。频频回顾,投入茫茫雪原中去了。
单嫣一走,屋中立刻空寂。便跟胡不为的心思一般。他在此时,才体会到单嫣可亲可爱之处。这数rì言谈不禁朝夕相处,单嫣一颦一动早深印入他脑中,一时诀别后,才感自己原来竟也如此依恋这个妖怪妹妹。只是前时不知,此时后悔却已晚了。喈叹未已,看到手中银铃,胸中又升起希望来,天地冥冥,因缘随分。料想终有一rì,他们会再相见的。
踱回卧室中,却见婴儿手舞足蹈, ‘哦哦’有声,两只小拳砰砰砸在软被之上。他的双眼不知何时睁开了,瞳仁溜圆,黑如点漆,正好奇望向自己。想来是不明白,眼前这老儿怎么一会傻笑一会发痴的。他当然还不知,眼前的傻老儿正是他爹。
胡不为向孩子做个鬼脸。此时他放下心事,重燃起希望,已经有余情逗弄儿子。小婴孩见了父亲这般怪状,暂缓了动作,只睁着乌溜溜的双眼,定定看着。胡不为大感泄气,心中直骂自己愚笨,未满月的孩子哪里会笑。正想着,却见那小小婴儿轻轻咧一下嘴,露出粉红无牙的小肉龈来,然后,双眼微弯,如chūn花开放般, ‘嗯哦’一声,小小的脸庞光洁异常,笑得甚是舒畅。
胡不为激动的直yù掉下泪来,欣喜之情直充胸臆。jīng神立时大振,和孩子一起傻笑。那婴儿虽不会出声,但眉眼生动,笑得甚是欢畅。胡不为终于头次体会调教孩子的喜乐心情。
到了晚间,他又想起一事,孩子出生到现在还未给他起名呢,之前赵屠想过要给起个威武之名,但被胡不为的老丈母娘给棒杀了。都说小孩起好名会招鬼神妒忌,不易养大。但要学村中人家起些猫啊狗啊牛啊的,又嫌不响亮气派,赵屠夫到城里课名,课师给起个名叫胡枫,一家人商议,都觉胡枫胡疯不太妙。这事就先撂下了,想等到孩子出世再说。哪知厄运赶来,赵家三口人没一个亲眼见着婴儿。
胡不为冥思苦想,但他肚中烟墨有限,虽然少时曾上过几天私塾,可也只学些 ‘风对雨,雾对云。荷花对桑叶,游鱼对飞雁。’另几本《百家姓》《三字经》功底,可也起不出什么高深雅致好名来,正感烦恼,猛然间灵光一闪,却想起单嫣提过的辞赋:“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yīn阳为炭兮,万物为铜。”此句大妙。只是,他可不愿意自己的宝贝儿子变成一粒凄惨铜丸,可若是想变成天地造化,口气也太大些,转念又想,自己学习yīn阳风水之术,将来少不得也传给他,既学yīn阳之术,何不起名胡炭?胡炭不是什么好名,想来神怪也不会妒忌他,又有了高深天理含在其中,这名字jīng妙夺人之处,却非阿猫阿狗所可相提并论了。
对自己的急智极感满意,胡不为自己得意颠倒了一阵,细细推敲想来,更觉jīng彩。当下向小婴儿哈哈一笑,道:“乖宝宝,你以后就叫胡炭了。”
婴儿见父亲笑得欢快,也自破颜,含着一支拇指舒畅笑将起来,口中 ‘嗯哦’有声。一老一少对目相顾,都为起这好名舒展笑颜。
却不知若干年后,因胡炭之名,引出无数故事来。
第十七章 (推背图) 千年早预尺图中
西京乃当朝重镇,人烟稠密,商贾如云。城府大道通畅,香车穿流如急水,宝马轻健胜蛟龙。又有数不清的小贩商户,四方杂耍艺人,放声吆喝张罗生意。卖的雕花小扇、檀木香珠,又许多犀梳钿钗,玩耍的风筝纸鸢。物鼎人盛,竟呈盛世繁华。
正是暮chūn时节,百里丽人天气,柳绵吹少,梨花雪树。城中各处植的应时花卉鲜艳开放,迎chūn、牡丹、芍药、直如琼枝玉瓣,金叶银朵,赏来鲜艳悦目。又解人的暖风和煦吹拂,熏面只yù长醉。
苏员外看两个女儿在院外荡秋千,捻须微笑。他于知命之年喜得麟子,甚是欢喜得意。去年chūn时纳的第六房小妾银枝前rì顺产,生下一个大胖儿子来。苏员外得知消息后,大赏了医生稳婆,所有家人都打赏三钱银子,空闲半rì。此时苏家上下,人人兴高采烈,俱为这新到的苏家小少爷欢欣振奋。
天时尚早,rì头还只悬在东边天空,仰头望去,一轮硕大鲜红的圆盆正悬在一树怒放的李花之上,衬了素白累枝的骨朵和围院女墙上碧绿的琉璃瓦片,这太阳明媚非常,别有一番动人味道。苏员外呵呵笑着,看家仆婢女都喜笑颜开的来回忙碌。两个女儿梳着角辫,坐在院子中对荡秋千,脆脆的童声充满喜悦。这一景人间圆满幸福,天下几人得逢?也不枉了自己这长久以来的慈善胸怀。果然因果循环,善恶各得业报。
苏员外在西京素有善名,扶危济贫,敬重孤老。又肯折节下交,xìng情豪迈。人人俱敬重爱戴他,都以结识他为荣。巷陌之中,无论是白首幡然耄耋老者,还是垂髫跳脱的黄口小儿,提起 ‘苏菩萨’之名,都知是称城西的苏员外苏老爷。每年里涌到他家中,求做奴仆使婢的穷苦少年少女不计其数。因都知道,苏老爷乐善好施,善待下人。如能蒙他青眼,到他门中伺候他,实是修几辈子得来的福气。
只是苏老爷原先并不事事如意,都因他年入五十以后,膝下仍然没有承欢继脉的儿子。只大夫人和三姨太各生了一个女儿。眼看着百年以后,苏家偌大的家业便要送给旁姓了。只是这生子之事,却不是银钱权势所能买到,若是命中不带男丁,纵是贵为皇室宗亲,也一样无可奈何。
旁人知道苏老爷苦恼后,也都为他叹息。均说如此难得好人,若是就此断了香烟,当真是老天爷瞎掉眼睛了。谁知天意昭昭,一点不漏。苏员外过完五十寿辰,听了人劝,又纳了一房小妾回来。新婚两月,银枝便即有喜了,传了城中名医来诊,都向他道贺,说怀的是个公子。果然,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生了一个白胖的小子来。把个苏员外喜得又哭又笑,发了令出去,从门向外走五百步,只要遇见人,俱赠给三钱银子封赏。
眼下公子已降生三天,请了三个nǎi妈六个使女来伺候他们**,眼下都在房中安顿。苏员外心情舒畅,人也显得年轻。今rì早早起来,到房中看过了孩子,便踱出院门看下人忙碌,口中只吟着一句诗:自古梧桐伴凄雨,守得凤凰频传声。
这诗却原来是他早间即兴而作,书画他此刻心情的。原来梧桐乃自古伤暮悲情之物,多是离别时所托,可谁知安然守住后,如今终于守得凤凰临枝。诗句即用了凤凰非梧桐不栖的典故。隐喻自己善于藏拙忍耐,终于等到云开月明,生了一个大胖儿子扬眉吐气。
在院中赏玩了一阵,心情振奋,决意回书房将诗句续完。他此时心情身体都佳,更兼才思泉涌,须好好把握,或许能写出千古名句来也未可知。当下穿过正堂,过花苑月门,踩着卵石小径到后院书房。推门进去,一股馥郁的檀香进入鼻端。原来却是书童扫洒完毕,点了醒神线香。
在桌上铺开宣纸,拿金兽纸镇镇好了边角,磨松烟墨,掂一管极品羊毫,笔走龙蛇,字蕴丰腴,在白纸上写下早间想的两句诗来,片刻后书完,负手细看那字,当真是肥时若懒云堆拥,枯时若长河断流,笔断意连,字字珠玑。雍容正派之处,深切他富贵显赫身份,飞扬跳脱之意,又吻刻下喜悦之情,深得字趣交融jīng义。
苏员外越看越喜,围着书桌,捋须反复揣摩,自觉这几字间架结构俱佳,笔致意蕴都足,实属上乘佳品。正得意间,却碰到书架上的一本小册子,啪的掉落到地上。
捡了起来,看见褐sè的封皮上三个鲜红古篆 “推背图”。原来是自己前些rì子置在手边研读的书本。这推背图乃当朝**,相传乃唐人李淳风所撰,预言自唐以后千年之事。书中图文并茂,每预一事,都配上一图一谶一颂。这李淳风也是个传奇之人,自幼便有才名,后学了yīn阳观星之术,善断未发之事。当朝所有术师无出其右。都称他预言事件时,有鬼神襄助。这推背图的来历倒也有意思,传说一rì李淳风在观星台等人,偶然兴发,当下照着星象,掐指推算。共算出后延千年的事件六十象。还要再算时,所等之人来到,在他后背推了一把,终于停住了。回去后便记下了当时所推之象。便是这本《推背图》的由来。当朝以妖惑世人为由,禁止书本流通。但苏员外央人秘密拿来一本细加参详后,见所预谶语与天下已发之事竟然无不吻合,未有错漏,其推断叙述之准,当真令人惊叹。他已知这本乃是千古奇书,内含天下千年气运。便时时袖在手中,闲暇时推敲感叹一番。
当下翻开书页,见第三面绘着一图,一个盘发宫装的妙龄女子亭亭立着,娉婷有致,衣袂飘飘,但右手成拳横在腰前,手中握着一把阔面钢刀。妩媚文秀之中,又带着刚烈武功,再看那谶言,写着:rì月当空,照临下土,扑朔迷离,不文亦武。颂词写着:参遍空王sè相空,一朝重入帝王宫,遗枝拔尽根犹在,喔喔晨鸡孰是雄。
在颂词下面细细写着几行蝇头小楷,却是后人批注:此象喻武氏则天当国,武氏自取名 “明空(上下结构)”,果然是rì月当空照临下土。扑朔迷离乃指雌雄不分明,帝王之位被女子掌握。不文亦武却是直指她的姓氏了。又武氏曾被下到寺庙为尼,后又迎入皇宫,正吻合参遍空王sè相空一朝重入帝王宫之语。遗枝拔尽根犹在,喔喔晨鸡孰是雄便是说她掌权以后,废中宗于房州,将唐裔杀灭殆尽和当权不是男儿身了。
此书成于贞观年间,预料百年之事却jīng准如此,果然如有鬼神襄助,堪称天地奇书。苏员外摇头感叹,续随手下翻,到第九象,却见配图是老少数人横身堆摞在一株大树下。长草萋萋,大木如虬。那几人安然不动,似乎已经倒毙。当下细看谶言和颂。谶曰:非黑非白,草头人出,借得一枝,满天飞血。这谶当真极凶,看颂:万人头上起英雄,血染河川rì月红,一树李花都惨淡,可怜巢覆亦成空。
批注却解说是唐昭宗时黄巢作乱,天下涂炭,果然是死伤无数天下飞血。草头人出, ‘黄’字不正是草头么!唐宗姓李,被黄巢搅乱国家,纲常艰难,当得 ‘一树李花都惨淡’评语,后黄巢余党尽被捕杀,却又合 ‘可怜巢覆亦成空’之词了。细细想来,已发之事与书本相印,果然若合符节。神妙之处当真令人惊叹。
苏员外心下暗生敬仰,再翻几页,翻到第十五象。看那图时,却是一个小小孩童,拿着一把笤帚站在一树蜂巢下,群蜂围在巢边乱飞,显然是受惊要袭击人众。那孩童却面露微笑,双手持笤,望上对着蜂群,似乎是要扫落它们。这画配的极是jīng妙,人物衣衫褶皱jīng细,面目表情生动如活。再看下面,谶言说道:“天有rì月,地有山川,海内纷纷,父后子前。”下面的颂却如是解:“战事中原仡未休,几人高枕卧金戈,寰中自有真天子,扫尽群妖见rì头。”这副星象说的显然是四方动乱,妖魔乱舞。然天地间自有使者,能扫荡群邪,还原乾坤清明来。却不知那谶言上的父后子前是何道理了。当下细看,批注之人解说,天下纷纷是五代末造时天下割据乱象,真天子却是我朝太祖了。此象即是预言我朝太祖扫荡平服一统乾坤之事。太祖小名香孩儿,崛起于乱世,扫除群雄拯救黎民于水火,真是扫尽群妖见rì头了。
随手再翻,见第十七象配图为两人相对,一人身着龙袍立在河边,对岸之人向他作揖。谶说:声赫赫,干戈息,扫边气,奠邦邑。颂上却写着:天子亲征乍渡河,欢声百里起讴歌,运筹尚有完全女,奏得奇功在议和。这图文搭配倒妙,下面却没详细批注了,那批注之人只写道:当是其事未到,不知其详。
后面的十八象谶是:天下之母,金刀伏兔,三八之年,治安巩固。图象是一素衣女子坐在中庭,神态安然,裙下伏着一头慵懒小犬。此象也是未解之象。颂词写的也甚隐晦:水旱频仍不是灾,力扶幼主坐灵台,朝中又见钗光照,宇内承平气象开。二十一象更是古怪,两人身着龙袍同在前行走,一人跟在身后,苏员外一见,登时一惊,心道:“这不是同朝两帝么?如何得了!”江山只得一主,山林仅容一虎,如此画面似在点出一朝两主,那岂非天下大乱?天下之事如何定夺?心中疑惑,看配文,谶:空厥宫中,雪深三尺,吁嘘元下,南辕北辙。颂:妖氛未靖不康宁,北扫烽烟望帝京,异姓立朝终国位,卜世三六又难行。这象古怪莫名,他哪里猜想得到,绞尽了脑汁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只得作罢了。
瞥眼见,见有一页画着一柄大斧头,并无他物,画面倒是干净简单,却不知何事用这斧头来预,心中大感兴趣,正yù下翻,却听见书房门外扣响,书童问道:“老爷,你在里面么?”苏员外道:“有什么事?”那书童朗声回答,道:“老爷,门外有一个胡先生求见。”员外也不以为异,他素得好善之名,常有落难之人到他这寻求资助。当下便说:“哦,若是求助之人,你带他到帐房支领一两银子便好了。”他身家庞大,对落难贫困者出手也很阔绰。一两银子当得一家五口一月之用了。
哪知那书童又道:“老爷,这位胡先生不肯接受赠银,说要当面见你。”苏员外眉头一皱,难道这人嫌银子太少么?想见面后求得更多资助?只是现下他喜获麟儿,心情正好。便也不计较,道:“是嫌银子少么?那么你便支取五两吧,跟李师爷说一声,不用回我了。”书童在门外一伸舌头,心想老爷当真大方,对一个不识之人一送便是五两银子。转头见那胡先生面带微笑,眼睛转动了一会,却仍摇摇头。只好又扣房门,叫道:“老爷,他一定要见你。”
房门 ‘吱呀!’一声开了,苏员外走了出来,看见面前一个衣衫朴素的中年汉子,胸前驮着一个小小孩童。却面生得紧。当下抱拳一礼,道:“在下便是苏步雨,敢问先生是……”那胡先生面目温和,看来约有三十上下年纪,细看下倒颇英俊。却见他微微一笑,道:“在下姓胡,汾州人士,听说苏员外近rì喜得贵子,特地过来道贺的,并送上定神灵符两张,以为贺仪。”说着,腾出手来,从袖中抽出两张盖了朱砂大印的鲜黄符纸递上。苏员外接过了,见上面扭扭曲曲书画数字,辨认之下,只认得一个 ‘神’字和一个 ‘令’字。当下拱手谢了,笑道:“难得先生好心了,多谢先生赠符之意。”心中却大不以为然。也不知这人是哪里来,但看他这般装束,也不是什么厉害人物,书画的黄符只怕跟小鬼所画一般全无效验,只是对方一番好意,这表面功夫当然得做足了。
这一老一少,便是胡不为和他的儿子胡炭了。他们在正月出门,经汾州,顺着汾水南下直到晋州,再折向东来到西京。想要前往黔南寻找犯查,好夺取内丹回去救了赵氏。因胡不为怕小孩受不得颠簸,不敢骑马,只能徒步而行。这一段路程有上千里路,又时时要替小拖油瓶寻找nǎi水,走走停停的,从正月一直走到了五月末才到西京。
胡不为又道:“在下刚到贵地,听说苏先生极有好善之名,所以冒昧上门叨扰,还有一个小小请求。”苏员外心道:“来了,送完甜枣,开始打秋风了。”只是这人看得倒很顺眼,如不是太过离谱,便施舍给他便也无妨。当下拱手道:“先生请说。”却听胡不为道:“我这个孩儿饿了一天了,知道先生家新添贵子,必有nǎi娘,所以,在下便是来求孩儿一顿rǔ粮的,希望先生成全。”苏员外一怔,原以为他要狮子张大口寻求钱财,哪知却是这等事情。当下笑道:“这不是什么为难之事,倒让先生当面相求,实在惭愧。”向那孩子看去,见他附在胡不为前胸,被两条布带托住了身体,只露出细弱的两手两脚来。当下心中一动,心中似乎隐隐想起什么,再细思时却又一无头绪。看见那孩子长的甚是瘦小,脑袋大眼睛大,眉清目秀的,颇有他父亲的几分神采。两只圆圆的眼睛黑如点漆,甚是灵动,顾盼间自有一股活泼生气,极招人喜爱。
他刚生了男丁,心情极佳,心中所想眼中所见尽是可喜之事。见这两人颇合己意,已有了扶携之心,当下带二人来到正房客厅落座,找来两个nǎi娘喂哺胡家小公子。
胡炭早饿得厉害,当下被一个壮**娘抱入怀中了,埋头大吸。两只手掌抱着临时母亲的硕**房,一双眼睛滴溜溜的,四处看人。那nǎi娘看他生得可爱,不禁微笑起来,小孩儿吮吸**,rǔ汁汹涌而出,便激起了她的母xìng,见这小小婴儿极其可喜,忍不住低头下来,在他雪白细嫩的脸蛋上亲了一下,笑道:“乖孩子,慢慢吃,不会有人抢你的!”胡炭见这妇人对他甚是亲和慈爱,似乎颇有知觉,嘴含**,却暂停了吮动,张一双眼睛定定看她,又向上伸一只手,五只小小如虫的手指兰花一般展开,轻轻摆动,似乎要抚摩她的面庞。nǎi娘明知这小小婴孩尚不知事,但见他如此动作,好象也知道自己对他好一样,不禁感动。向他微微一笑,逗他:“乖孩子,笑一笑——来,笑一笑——”哪知胡炭当真听话,松开**,冲她甜甜一笑,小小脸庞上灿烂之极。那妇人不意想这孩子当真会笑,喜极而呼:“啊!他会笑!大家看啊,这孩子真会笑呢!”
屋中众人见这孩子乖巧讨人喜爱,俱为所感,都微笑起来。
便在此时,一个青衣小童从门外急奔进来,大声道:“老爷,老太爷不好了!”苏员外面上变sè,问道:“他怎么了,你详细说来!”他父亲已入高龄,素患咳喘之疾,每次发作时,声如风箱鼓风,胸腹急动就是吸不进气息,又时常被老痰堵心,半rì喘不上气。严重时镇夜大咳,乃至咯血。请了许多医生来都摇头叹息,说苏老先生痰火入膏肓,只怕已百年不远。
那童子说话倒清脆分明:“老太爷昨夜便觉不适,今早儿起来,喝了半碗粥。刚回床上躺下不久就开始咳嗽,现下已咳了一个多时辰,请几位医生看了也没镇下,刚才喜乐儿来报,说老太爷刚刚吐了一碗血。”苏员外听说,脑袋一晕。他当然知道老人咳痰吐血是何征兆,难不成自己刚得儿子,就殁老子。一张脸变得煞白,挥手喊道:“顾太医也到了么?他也没有法子?!”那青衣童子迟疑一下,回道:“回老爷,小人没进屋里,看不真切,不知顾太医在没在座。”苏员外几乎叫喊起来,道:“你快去看看,若是不在你便去请来,骑我的白云马去!”那青衣童子应声退下了。
胡不为走上前,微笑道:“苏先生,令尊身体不适,不如让在下看看。在下稍学得一点符咒治病法术,或许有用。”苏员外见他说话,颇为惊讶。但想想父亲多年来延医无数,都不得良法,目下也只是延捱时rì而已。不如便让这人试试罢,如若是好了,便是天大的造化。若是不好,唉,眼下都成这样了,便再不好,还能如何?
当下几人来到后院太老爷所住的房间。刚进堂前水榭,便听到一阵猛烈咳声。一声连着一声,一刻也没有停下,间又 ‘呕’的一声。进得房来,便见一个白衣秃头的老儿趴在床边向下咳嗽,白须上星星点点染着鲜红血迹。一个青衣小童在边上单膝跪着,吓得面sè苍白眼泪直转,正捧着痰盂承接老头子喷出的鲜血。床边还立着几个老医生,一人抱着一个药箱,都恻然看 着苏老头儿吐血,纷纷摇头。
胡不为从怀中拿出定神符来,见窗边几上有一个白sè瓷杯,便伸手拿来,灌了半杯茶水。右手食中两指夹着黄符,只当空一晃,那符立着,爆出一团火花。胡不为赶紧将符放入水中了。黄符入水便熄,一层细碎黑灰和半截黄纸浮在清茶上面。
苏员外和几位家人见他这手干净利落之极,登起崇仰之心。历来苏家做法,也请过不少道人法师,又是烧香又是点蜡的,这胡先生竟然不用设坛便能烧符入水,只是不知这符法是否也跟那些狗头骗子一般一无效验。
当下胡不为扶起老爷子,灌他喝水。哪知一阵猛咳适时上来,老头子水到喉间登时被驱回,一口符水尽喷了出来,被血溶入了,变得淡红。等他稍稍好转,胡不为把握时机,将剩下的半盏水都灌了进去,连那半张黄符也倒入他口中了。这下却非常顺利。老头子热水入肚,咳嗽当即弱减,又过一会,呼呼喘气,骂道:“他nǎinǎi的,这下……这下……这下真想要我的命啊!”众人绝倒。这老儿少说也有八十岁年纪了,枯瘦的跟一具骷髅一般,两眼深凹,皮肉上布满黄褐老人斑,眉毛尽白,长长垂落到眼角。虽是重病之人,但也颇有慈祥稳重态度。谁也料想不到他活转回来的第一句话是骂人家nǎinǎi。不知谁的nǎinǎi招惹他了,让他如此痛恨。
老头子哼唧了一会,从嘴里摸出一片黄sè之物来,鼓嘴咂舌,道:“这是什么东西,又腥又面?一点也不好吃。”那却是未烧净的定神符纸,让胡不为给倒进他口中了。众人听说,又再绝。想来老头子年轻时也是个真xìng情之人,当此情境还能出声骂人,能顾旁物而不言生死,必是胸怀豁达之极。苏员外大喜过望,对胡不为之能更深怀钦佩,当下言语恭敬,着实接纳。一干医生更是惊的张大嘴巴,万分不可置信。轮番上前给老先生查脉,发现脉搏洪壮,平稳异常,竟然真是痊愈之象。想不到胡不为这土包子貌不惊人,手底竟然有回chūn之能。纷纷叹服,再跟他说话,言必自称晚生,恭敬景仰之态,便是见着扁鹊华佗再世也不过如此了。
老头儿欣喜异常,坐在床上,一时长吸,一时咦气,一时振声长叫,一时屏息不语,种种怪诞不经行为,如若顽童。也难怪他如此兴奋,困扰数十年的沉痼一朝得去,便似给他移去了镇在胸口的大石,周身通泰,喘息舒畅,轻松如意之处,委实美妙非常。
众人围在厅上说话,颂词如cháo,把胡不为捧成医仙下凡,神医再生。马屁响亮动听之极,把胡不为喜得抓头挠腮,踌躇满志,笑得嘴再合不拢来。要知这一干人都是在官场上混熟了的,逢迎吹嘘之词最是拿手,这拍马之道,在官家行来更是大有讲究,比之民间俗气的直白不知要艰深隐晦多少倍。常在平凡话中,蕴十分jīng彩,顺说直下,自然得圆。一字一句,听来都似真心所出,真实所在。莫说是胡不为这等没见过大世面的。便是京城中无数皇亲官宦,多少伶俐聪明之人,从来也不能辨得里面的真假。
众星捧月了半个时辰,顾太医来到。一个年过七旬的矮胖老头艰难的走上台阶,进到房中呼哧呼哧喘气。待的气息喘匀了,搭手给老头子号脉。片刻间 ‘咦咦!’连声,眼睛睁得老大,两条灰白眉毛直升到额顶。苏员外笑问端的。那顾太医张口结舌,万分不可置信,道:“他……他……老太爷他好了!”苏员外呵呵笑着,一指胡不为,道:“好教顾先生得知,正是这位胡神医的手段,将家父顽疾给治好了。”那顾太医愕然半晌,猛的扑地下来,求胡不为:“胡神仙,可否将药方赐给晚生一看?”这老头潜心医道,每闻得神奇古怪药方,莫不心生想往,直yù得之而后甘心。这等拜人求恳之事,他一生中也不知道做过几回了。胡不为哭笑不得,赶紧上前搀起,口中支吾,却哪有什么药方给他看,而定神符却是得了狐狸jīng神力,这更没法说明传授了。
原来这数月来胡不为全心思索法术,已初窥道学门径。即有了单嫣送给的力量做引头,又自学了那么些土符火符和咒法,累积下来,已颇有点低微法力。后来在汾水徒步时,偶然想起自己当rì在妻子死前弄出的那巨大土柱,竟然将一匹大马给生生击死了,而且还不用黄符作引。细细思索之下,似乎当时自己专jīng一志,全心聚在一处。看来这符咒法术,威力大小全在灌注jīng神多少。大喜之下,到野外辟了一个安静地方习练,果然,凝神聚思后烧燃土符,地上的馒头比平时大上许多了。他初学皮毛,欢天喜地练了一个晚上,直累的筋骨如泥。回到旅店大睡一天,直到可怜小胡炭的饥饿哭声嘶哑了才醒来。rì后按照此法绘画定神符,竟然效验倍增。一路上已治愈了数十人,或跛脚,或瞽目,或内伤不愈,或怪疾异症,一符书来,尽有效验。他怀里的《大元炼真经》原是本异书,里面记述之法,莫不有其高明处,这定神符虽只是里面基础一篇,但仍神妙非常。但凭他一点粗备法力,竟然也能解得许多病痛厄苦。他有了一路的诸多成功经验,所以才敢在苏员外家一展手脚。否则,若按他平时胆小谨慎xìng格,当此xìng命危急之事,没有把握是断不肯贸然自荐的。
众人忙乱了一阵,苏员外早传令下去,晚上大开筵席,庆贺老太爷恢复康健。一应家人听令,在堂里堂外摆着十数张梨木圆桌,厨下繁忙,烹饪香浓。无数珍馐美味,陈年佳酿,流水价般摆上桌来。又令青衣童子数人,到亲朋好友和大小官吏处遍撒请贴,请来共喜。到了晚间,月上树梢,苏府各处张灯结彩,扶疏花木间,男女人等往来熙攘,猜枚喝令之声不绝,丝竹管弦盈耳,牙板秦筝清绝。又梨园美旦,纠纠武生,悠扬唱腔振越屋檐,好一派升平富贵气象。
苏员外将胡不为尊在上座,向同桌人夸赞他的医术。满座十余人无不心生敬仰,口称胡神医,纷纷向他举杯邀酒。这窖藏数十年的汾酒又香又烈,清亮醇厚,劲力极大。胡不为量浅,被几位邀来的尊客轮次劝饮,只不多时便已眼皮发涩,频频点头了。苏步雨安排使婢搀到厢房睡去了,一夜不提。
这般尊崇rì子过了三天,胡不为终于告辞去了。苏步雨挽留不得,厚厚赠了他几锭黄金,胡不为欢喜非常,假意推辞几下,尽都收了。他自来爱财,眼见这许多澄黄之物,早就心cháo澎湃,眼大如牛。哪还有个不要的道理。
第十八章 (奇事)离奇当有出源处
胡不为得了厚赏,意气风发起来。六锭金子啊,折成银子合有六百两,那可是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巨大数目。眼下几坨金块沉沉的就压在怀中,温热沉重之感,真真切切,却不是在梦中。胡不为心里快美舒畅已极,看这天青云艳,和风如诉,直恨不得飞上天去与众鸟儿共翱。
好歹也算个小富翁了,自然不能再穿这身土布行头。当下抱着胡炭,到钱庄兑了一锭金子,换来一个值五十两银的小金锞和五十两银子,包裹起来,入手甚沉。又到成衣铺里买了一身衣裳,紫绸团花长袍,束腰长带,一双低跟快靴,一顶竹简头巾。装扮起来,倒也有几分翩翩神采。给胡炭也买了一身雪绒兽皮小衣,一个大红绒毛毯,将先前的粗布襁褓撤换了。二人衣着光鲜,得意洋洋出门去,只是一个中年男子,抱着一个无知小童在街上逛荡,毕竟是不伦不类。路人看了,无不再三注目。
胡不为不以为异,抱着儿子尽览西京繁华风貌。这西京却比汾洲城鲜亮得多,当此暮chūn季节,轿马如流,风流学子和美艳仕女往来不绝,看不尽的粉面朱颜,瞧不完的珍奇货物。城郭各处,茶肆酒馆鳞次栉比,男女老幼或匆忙奔走,或一步三摇赏玩。医卜杂耍,四方艺人,各踞一地卖艺。又临街红楼,雕栏镂窗,泥匾金书字, ‘翠香楼’ ‘香趣园’ ‘玉红楼’。那却是温柔香艳所在,销金深窟。二楼之上,数不清的年轻女子凭栏摆绸洒花,莺声燕语,向往来行人招徕。
胡不为目不暇接,看人烟稠密,物竟豪奢,耳中听着各种声息不断,唱词歌声,小鼓秦筝,艺人呼喊,街童笑闹。不由的胸怀大畅。正得趣间,忽听后面一人高呼道:“胡神医!胡神医!胡神医请留步!”转头看去,却是一个褐衣小帽的中年仆役在后面边跑边喊,那人面生得很,一时记不起在哪见过。
褐衣人跑近前来,躬身一礼,道:“胡神医,我们家老爷有请,但请神医移趾枉顾。”胡不为迟疑,问道:“尊上是……?”那人道:“敝上是城南刘佩玉刘老爷,与神医在苏员外家同桌共饮过的,敬仰神医国手妙技,差遣小人来请神医到家中一聚,有事相求,万望不要推辞。”胡不为满头雾水,当rì他酩酊大醉,哪记得同桌众人姓名,这刘老爷是何等模样,他是全无印象了。但见对方意诚,也不好推辞,只得随那褐衣人穿街过巷,投他宅中而去。
刘老爷长的甚是肥壮,一个师爷跟在身后,一同迎出门来。胡不为看了人,约略有见过面的印象,却不记得当时与他说过什么话了。刘老爷满脸堆欢,连连叫道:“幸何如之!请得贵客驾临,胡神医,你总算来了!可把我给等着急了。”上前一把拉住他手,亲热非常,带到堂中坐下了。
刘老爷笑道:“前些时rì在苏员外家见到神医,相见恨晚,早思谋此一聚。谁知员外这么好客,竟把神医留了这许多天,嘿,今天终于让我找到,总算老天念我心诚!”胡不为听他如此推重自己,也甚高兴,当下嘻嘻直笑,问:“不知道在下可为刘老爷做些甚么事?”刘老爷胖手一挥,道:“今rì不谈事,有幸请得神医过来,正是大喜,什么事都顺延押后。今rì刘某当与神医畅饮一番,以表薄意。”一句话,把个胡不为听得眉花眼笑,听他话说的甚是动听,不禁心下感动。以后便是叫他刀山火海来去,他也会慷慨就赴。所谓士为知己者死,说的便是这个道理。刘老爷深通拢人之道,轻轻一句话,便得胡不为的感激之心,果然是老辣异常。
这肥胖刘老爷果然言出必践,这一天里,只跟胡不为侃些江湖趣事,四方见闻。他是个极好听众,往往带出话头,便任胡不为口沫横飞谈将下去,听胡不为吹嘘过往故事,惊险处扬眉睁目,连连感叹,听到悲惨处又摇头叹息,状甚凄然。间插一两句评语疑问,逗的胡不为直yù罄尽一生所知,与这个知音细说分教。
堪堪到了华灯初上,一个翠衫婢女到堂前来请,说晚饭已备好了。几人移步,过去吃饭。这却是一次家宴。刘夫人、两房小妾,两个公子和一个小姐俱都到齐了,桌上鸡鸭鱼肉具备,酒酿清蒸鸭子,酥香山雉虾皮汤,樱桃烩松鼠,红油煨鹅掌。几道大菜香甜非常,众人一径劝食,胡不为直吃的酒酣饭足,痛快淋漓。胡炭却另有两个nǎi娘伺候,带到小房哺rǔ。
入夜,刘老爷又叫两个美婢来侍寝,胡不为农户出身,哪曾遇过这样的富贵伺候。两个美艳女子替他宽衣拿捏,松骨捶背。房中烛光流转,美人如玉,白皙温润的粉拳落在肉上,受用已极。难怪世人争名夺利,削尖脑袋追寻富贵权势。原来是富贵以后得享这般神仙都羡慕的好处,自无怪他们使出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了。
俟他筋骨尽酥,直yù睡去之时,两个年轻女子更除去亵衣,光洁溜溜一左一右躺下,玉臂舒卷抱住他,在耳边吐气如兰。胡不为登时吓醒。身侧两个美人不着一缕,眉画远山长,星眸云中幽。酥胸纤腹,玲珑肚脐,妙处呈现。胡不为面上涨得通红,也觉动兴。妻子赵氏自怀孕时起,二人已不叙夫妻事,他当了长发和尚已经一年有余,当此良宵酒后,艳女勾引,一时哪易把持的住?要紧当儿,想起妻室来,心中暗念:“莫要负了她!莫要负了她!”面上须臾数变,心念挣扎不决。
便在天人交战的时候,一女掩口轻笑,眉眼如丝,妩媚已极。伸一支柔滑长臂到他腹下拨弄,这下子可坏了,她哪知胡不为正在危崖悬卵的当口,柔指才碰,胡不为已打个大震,睁圆了双目,呼吸粗重已极。那瓜子脸的女子更不说话,轻咬下唇,暗忍笑意。心想这呆头鹅敢是没经历过这般**滋味,竟然这般反应。臂上玉镯叮当声中,胡不为仅存的一点清明尽都烟消云散去了。呼呼吸气,听任两个美人香唇送吻,藕臂勾脖,陷入温柔乡中。
这一番隔年大战,酣畅处自不待言。两个女子原是官jì赎来,多历人事,技巧高超。哪知胡不为虽然看来土得掉渣,可也早学的诸多御女法门,神功大成,被两女撩拨只不多时,早变被动为主动,武勇非常。挥鞭策马,沙场冲锋,转折处无不如意。一夜里,锦被翻红浪,**颤chūn光。莺声娇呖,红烛摇羞。两个美婢久旷之下得遇良人,怎不惊喜交集,使出浑身解数,宛转承欢,把个胡不为整治的神魂颠倒,自己姓甚名谁早忘到十万八千里外。
良宵苦短,明月穿窗,三人杀伐之意极浓,直战到天现曙sè,才沉沉睡去了。
第二rì午间起来,两女看他的神sè早大不比先前。温顺恭良并喜爱赞赏之sè,尽现眉梢。胡不为危洪得渲,更是神采奕奕,jīng神焕发,又锦衣新袍,整齐爽利之处,比之先前灰头土脸模样,更是天壤之别了。临了,小童隔窗叩请,请胡老爷吃饭。两个美艳女子竟然不舍,一左一右拉住他,眶中珠泪莹然,胡不为暗叫:“惭愧!”想起终于对妻失节,暗感惶亏,又担心胡炭,到底别脸拂袖,出门去了。听后面哀声低泣,却甚觉无奈。
刘老爷是富贵人家,虽然比不得苏员外家中势大,但大户之中,饮啄举止莫不有矩。胡不为从厢房出去,跟着领路小童穿石径,过曲廊,一路所遇到婢女都向他裣衽作礼,称呼:胡老爷早安。童子杂役,见面也都恭敬躬身。想是刘老爷特意吩咐下人要如此这般的。胡不为头次得这样礼遇,心中惶惑并骄傲,隐隐又有不安,纷乱心情混涌上来。一路频频点头,却完整话说不出一句。
堂上刘老爷一家早就候住,一大桌子,几碟jīng致小菜,几碟香菇斑鸠chūn卷,两屉玲珑雪白的小馒头,并一大锅翠绿清香的细粳米粥。胡不为大战一夜,腹中饥饿,见几样食品做的可爱,食指大动,顷刻间放嘴大啖,如风卷残云。刘老爷捻须微笑,连赞他是真xìng情之人。
胡不为正吃的高兴,猛听堂外人声喧阗,转头看时,却见师爷领着一群人到后院去了,一众人服饰极杂,有数十人,多数配刀持剑,形貌赳赳。又有持 ‘医’字布帘的走方郎中,另几名身穿黄sè道袍的道士,鱼贯从堂前过去了。一个粗黑拿大锤的汉子呵呵大笑,振臂道:“这众里许多好兄弟,人人武艺高强,高先生不用担忧,管他什么厉害人物,过得今夜,我们定叫他有来无回!”那高姓师爷也笑道:“当然如此,几位壮士勇力过人,今夜便仰仗各位大力了。”众人听他抬举,纷纷叫道:“高先生不必客气,我们定当尽力。”那高先生听众人应和,甚是满意,连说 “有劳,有劳。”又道:“刻下众位英雄先去后院进食,敝老爷吩咐了,先请众位好好饱餐休息,到晚间再行除害。这事完后,人人都有重赏!”这师爷也是个惯会捧人的,只轻轻几句话,说得一干江湖汉子群情激昂,自去后院吃饭了。
胡不为心中犹疑,只不知他们说的除什么害。
对座的刘老爷见他一时停箸,早猜到他心思。笑着说道:“神医不用怀疑,敝舍稍有些不爽利的地方,倒也无什么大碍。与神医干犯不着的。”胡不为听说,才放下心来。
待得吃完饭,众人堂前坐着,胡不为便问那刘老爷:“在下蒙老爷厚爱,给这许多好处,却不知道在何处可尽绵力?老爷请明白说来不妨,好释我心中疑虑。”刘老爷胖脸抽动,低眉叹气,登时换成一副愁苦面貌来。胡不为一见,猜想到他必然有甚么不幸之事。
果然,刘老爷叹息一阵,拱手向胡不为愁道:“既然神医见问,我便不再隐瞒,家中确实有件棘手难过之事,还要承望神医搭救。只是此间不便细谈,借一步说话,神医请随我到书房来。”说着起座让步,请胡不为一道出门向偏院书房去。胡不为见他如此慎重,又避人耳目,倒不知有何隐讳之处,心中疑虑更甚。
及至到了书房,那刘老爷才礼敬一拜,悲声道:“胡神医!你好歹要救小女一命啊!小女染疾数rì,刀石无效,眼见就要归去,我……实在是迫不得已,神医若能将小女救得回转,刘府上下俱感大德!”说着,老泪纵横,又再拜了下来。胡不为大惊,赶紧搀起,细问其中缘由。刘老爷道:“老夫今年五十有三,膝下育有两儿两女。小儿小女与神医都见过面了。出事的正是我的大女儿绣童。七rì前早间突然起病,延医多人都不见愈。就承望神医妙手了!”
胡不为好不尴尬,听他马屁拍的响亮,却是将一副巨大担子扔上身来。眼下自己已成了救他女儿xìng命的唯一救星,倘若一个救治不好,岂不是要闹的灰头土脸?但他素来面软心更软,听刘老爷言辞恳切,又兼得了他许多好处,只好说道:“老爷先别着急,只要胡某有能力办到,必不敢藏私,一定尽力。”又问:“却不知小姐现在何处,能不能先看看症状?”刘老爷听说,愁容不去,却道:“神医你有所不知,这里面稍微有些曲折。小女所染之病有些古怪,与世间所见颇不相同。”胡不为一听,心中打鼓,直道:“不好!又是一个疑难杂症。也不知定神符能不能把她治愈。”虽然多rì来定神符无甚差错,每治必愈,但他到底对符法疗病之道并无心得,心中发虚,也不知定神符到底功用有多大。若是一般常见之症也还罢了。听见是个疑难杂症,便已头大。当下硬着头皮,道:“便是怪病,也有个由头的。先看看症候吧,倒看看离奇在什么地方。”刘老爷听说,打开了门,领他向后院深处走去。一路反复叮咛,此病确实怪异,把胡不为听得心锣连响,紧张得很。
刘府各处都栽着牡丹花。正当怒放时令,墨绿蜡叶间里,许多粉红大朵灼灼盛开,如火云,如烈焰,雍容富贵并灿烂辉煌之处,果然当得花中之王称号。
两人绕着曲折的鹅肠小径,来到一处dú lì的二层小红楼前,两名壮实仆妇正在庭中守着,看见来人,请安过后仍自站定了。刘老爷又再次正sè道:“小女这病委实古怪,形貌上已跟先前不同,神医别要嫌弃见怪。”胡不为眼珠乱转,点头答应。
推门进去, ‘呀!’的一声响,一股浓重的药气扑上面来,胡不为看着屋中黑暗一片,深幽幽的。几缕阳光从窗格shè入,无数细小飞灰在光中盘旋。心中暗道了一声怪。才踏过门槛,便觉寒意透上身来,这屋子倒冷的非常,当此炎炎夏午,竟然冷浸浸的如若秋冬。
进到屋中,胡不为举目四看,此时眼睛已适应黑暗,但见许多白绫从梁上垂落,素白如新,也不知所为何用。刘老爷将门关了,一阵风贴地卷来,屋中数十条白绫登时翻动,波折飘扬开来。胡不为见这景sè实在诡异,身内身外皆有寒意。
屋里却再无旁人,胡不为心中打鼓,正待推脱,刘老爷已拉住他手,拾级往上。胡不为骇怕,直yù逃开。苦于右手被攥住了,刘老爷又手如铁钳,料想挣脱不得,只得步步为营,一双眼睛上下左右闪动不停,步上楼去。楼上药气浮动,却比楼下稍亮了些。刘老爷带着他,到一扇雕凤朱门前站定了,道:“小女便在里边了,少停见到异象,神医但请不要害怕。”这话倒说的好笑,胡不为早被他的告诫所夺,此刻紧抿了嘴,双手握拳,面容苍白,已是紧张惊恐状态了,待想不怕,哪还来的及?到底他是经过多次惊险危难的,此刻能强撑着站立不逃,已是大大进步了。
刘先生举手推门,哪知手未触及门板,门内一阵凄厉尖锐的长嘶蓦然号开,象一把血腥长剑般刺入听者胸口。诡异凄惨之处,如百鬼夜哭,夜枭寒号。这下事起突兀,两人尽都心头一震,踉跄后退,直靠到身后墙壁上,一时相顾sè变。
这一声叫何其恐怖,如死蛙将毙之声,如老鸦哀鸣之声,沙哑夹杂尖利,刺耳又兼腻人,高低起落处,完全不类人声。胡不为面sè白成宣纸,浑身寒毛倒竖。心中似有万千滑腻蹦跳之物钻入。这般感觉,打死他都不愿再听第二遭了。亏得心中早有防备,若教一般人,在静夜里听到,便不给当场吓死,也必神志被夺,谵妄错乱。
叫声响了有半刻时候,门外两人坐倒在墙下,拧眉捂耳,难过yù死。少停,见声止了,那刘老爷脸上肥肉抽动,结结巴巴说道:“叫……叫……叫的便是……便是小女……女……了。”叫的这般凄厉,这还算是人吗?胡不为心中暗叫。寂静下听来,两人心脏都扑扑扑扑跳动,比往时快了何只数倍?他莫名其妙之下又卷入这般诡异恐怖之事来,当下悔得肠子都青了,直恨自己耳根子软,正自怨自艾间,看见刘老爷慢慢走前,推开了门。
屋里正对着门的,是一张檀木绣榻,碧绿的锦帐都已拉开了,在两边银钩上挂好,现出床上躺着的人来。大红绣丝菱花锦被,裹着个年轻女子,青丝如云,露出半片雪白脸颊。此刻平平躺在床上,似已沉睡。极平常的海棠chūn睡图,并无特异之处,何以她竟能发出那般恐怖声响来,委实令人难以索解了。
胡不为见屋里不是怪物,恐惧之心放了大半,虽仍jǐng惕,到底已不象先前那般惶恐惧怕。当下跟着刘老爷走进屋里,细细打量来。这间闺房不大,摆设甚是简单,一床一桌一台一架,另有几只曲凳,一张小几。梳妆台上,一只镶满珠花的黄金妆奁,一面铜镜,一把玉梳。书架上满是书。看来这小姐素喜读书,小几上还有一管狼毫,一座砚台,以及一张写着簪花小楷的白纸,想来是这位小姐未病之前书写,病倒之后,却没人给她收拾了。
胡不为慢慢踱步进去,闻见浓重的药草气息,不禁皱了皱眉。屋中几面窗都闭的紧紧的,糊上了黄纸。药味发散不去,熏人yù呛。正在转看,却听刘老爷说道:“神医,请移步过来看看!”
他走到床边站住了,刘老爷却不靠近,离床数尺,道:“烦劳神医掀开被子,便见症状。”胡不为哪想到其中古怪,依言揭被一看,哇的大叫一声,急振手臂,腾腾后退几步,将后面的茶桌压的翻倒了。
被中的女子全身不着一缕,然而,在她玲珑躯体之上,彩sè斑斓,红黑之sè聚如云纹,看来竟如毒虫一般。更恐怖的是,在她肩、胁、腰、腿,一道顺下,竟横生着数十只小小虫足,长短粗细如人指,毛茸茸的,上下起落勾折,直如活物。
胡不为骇的脸sè苍白,张口结舌,指着床上道:“她……她……她……”骤惊之下,哪里说的出话来?刘老爷面带苦笑,道:“神医,你也看到了,便是这个怪症。请来多少名医都束手无策。唉,也不知道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竟得遭此报应。”
胡不为到底是见过妖怪的,虽然看见那女子形容可怖,心中忐忑。但数次历练,已让他的心志锻炼得坚韧。当下稍复心情,从地上爬起来,问刘老爷:“这病……这病实在是古怪得紧,却不知小姐是如何染上的?”顷刻间他早思虑百遍,看这症候,必不是寻常病变,当是撞邪中招了,却不知定神符对这等妖变可有功效。耳中听见刘老爷说道:“七rì前她和两个婢女到后园赏花,也没什么不寻常之处,晚饭时还好好的,但到第二天就起不来了。请过医生来看,都不知是何道理,过得三天,就长出那些怪棍儿来了。”胡不为点头道:“这病不是一般药石所能治,我想,她定是遭到邪祟冲撞了。”
刘老爷满面惊疑,问道:“西京如此地方,皇气昭昭,会有什么邪祟来作乱?”胡不为摇头不答,只道:“在下也没什么把握,唉,这般症状是我首次得见,我就尽我所能吧,若能救转,是老爷和小姐的福气深厚,若不能,还望老爷另选高明。”说着,也不等他答话,自取了一张符,和茶烧了,靠近床去给刘小姐喂吃。
靠近看了,却见她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生的甚是美貌,娥眉清秀,睫毛极长。却不知这胖子是如何生出来的,与他浑没半分相似之处。只怕是个绿帽子也未可知。当下不暇细思,将刘小姐半扶起来,把一盏符水灌入她的樱桃小口中。看着符水堪堪饮净,不意想,此时惊变突生!
但听 ‘胡!’的一声闷嗥,怀中少女猛然直起上身,棉被滚落下来,现出两只小小**。只是皮肉上红黑交错,纹路可怖,另身侧两排毛足不住翻动,碜人已极,哪还有什么旖旎chūn光景sè。胡不为 ‘啊!’了一声,想涌身后退,哪知却已迟了,那少女双臂环抱,将他抱在怀中。睁着两只凶横妖异的眼睛,直勾勾望着他。胡不为魂飞魄散,那瞳仁竟作血红之sè!
惊惶之下,自然伸手推搡,两手直出,按在她胸间,奋力一挣。刘小姐劲力大的怕人,纤纤素手,环扣如锁。她却不作任何动作,只勾勾看着胡不为,任胡不为在她胸腹之上推动拼命。刘老爷见事起突然,更是吓的直爬出门外,靠着墙壁站定了,只叫:“神医,你小心了,我女儿会咬人的!”
这话听来,胡不为更是脑袋一炸,他生平最惧的,便是这 ‘咬人’一词。当初犯查差点就要咬上他脖子,事后想来,每每惊惧,总觉得脖子痒痒麻麻,甚不受用。眼下听说这个红眼百足的女子还会咬人,哪里再想到其他,摇头摆身,不住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正危急之际,猛听怀里灵龙镇煞钉 ‘嗡!’的一声轻响,身子立时脱缚,收势不住,又一径儿望后退去,踩在小凳上,登时绊倒在地。急切间看一眼床上的刘小姐,却见她头发正由红转黑,已睡倒在床上。这才醒悟过来,她的头发刚才也变成红sè了。只是当时着急,却没注意到这节。
又赖镇煞钉救回一命,胡不为心中暗叫侥幸。只是为何它早不鸣晚不鸣,偏等自己张皇yù死之际才响出一声来。难不成它也会开玩笑么?他当然不知,镇煞钉遇到真妖才鸣,而适才刘小姐被符水引动,正yù化妖,将生未生之际,却被镇煞钉又逼回去了。头发变红,便是她将化妖身的征兆。
经此变故,两人哪还敢逗留,匆匆跑下楼去,推门直出。庭前两个仆妇见他们出的狼狈,过来搀扶。刘小姐身染怪疾之事,府中知者不多。这两名仆妇却是她自小nǎi娘,向来伺候她的,尽知道她身上病症,并每rì午间晚间的凄厉长号。刘老爷让她们守在楼下几rì了,所以见到许多怪事,已不如何惊异。
两人回到书房,都气喘吁吁,一时不能平复。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两人只凭桌喘气。挨了许久,刘老爷甚是愧疚,讷讷解释道:“神医……唉,这般怪病吓人之极,倒惊住贵体了,我真不该瞒住……只是……我实在别无他法,还望神医海涵,恕罪则个。”胡不为摆摆手,心中只是惊惧。镇煞钉既然鸣响,那床上的女子必是妖怪无疑了。此非善地,可要赶紧逃跑才成。当下拱手向刘老爷道:“老爷,在下已竭尽所能了,但贵千金之病非我所能医治,老爷还须另请贤能才好,在下留在此地已无什么用处,就先告辞了。”刘老爷见他要走, ‘啊!’的一声,待要挽留,却哪里张的出口。
胡不为又道:“小姐之病定是撞邪了,老爷不妨找来几名法术高强之人,或许能解除。”说完,再不他言,疾步向外去,想抱回儿子就向黔南直去,哪知门外飞快跑来一人,夺门进来,大叫道:“老爷老爷!快去看啊!小姐病好了!”刘老爷又 ‘啊!’的一声,腾然站起,喜上眉梢,来不及理会胡不为,如一团肉球冲出门去。胡不为见事情蹊跷,也尾随跟去。到得红楼前,看见两层楼上,窗户尽开,十数名仆妇丫鬟往来奔忙,人人掩不住眉间喜气。
却看见先前两名仆妇在向刘老爷诉说故事,凑过去一听,已听得梗概来。
原来他和刘老爷才跑出去不久,楼下的两名nǎi妈便听到楼上惊叫,刘小姐叫道:“呀!我的衣衫呢?!人都到哪去了?吴妈!成妈!翠儿!”那丫头在楼上不住口的叫nǎi妈丫鬟。两人均惊疑不定。小姐自染病后便不再苏醒来,便是苏醒,也只会抓人咬人,神志却是不清醒的。眼下她竟然会叫唤下人,难道却是已痊愈了?惊疑之下,吴妈大了胆子在楼下回她:“小姐,我们在楼下呢,你要做什么?”却见窗户猛的打开了,小姐用棉被裹了身子,临窗喊道:“我的衣衫呢?你们都干吗去了,屋里一个人也没有!我肚子好饿!帮我弄些粥饭来。”两名妇人是自小喂她nǎi,看着她长大的,一向当成自己女儿看待,见她吐字清楚,说话清晰,哪还顾什么危险,喜不自禁上去看她,却见小姐周身上下俱都完好如初,身上许多可怖sè彩和虫足都已消尽了。当下脚不沾地,叫丫鬟仆妇来伺候,并四处报喜。而刘老爷和胡不为在书房偏院中,所以竟是知道消息最晚的。
这下喜从天降,刘老爷情知是胡不为的功劳,呵呵笑着,过来拉他手,笑道:“神医妙技,果然非同凡响,这下你不用走了!当此大喜,你不喝醉三天,我是不会放过你的。”言语中喜不自胜,这句话倒确是真心所出了。胡不为哪料的到这般峰回路转,这片刻之间,一事数变,这天下之事,果然不是人所能测的。到底心存犹疑,偕刘老爷上楼去给小姐复诊。
刘小姐一听这个英俊中年人要看自己身体,哪里肯依。俏脸涨的通红,任刘老爷说破了嘴皮也不肯。磨了半rì,又是恐吓又是哄话的,后来到底允了个折中的法子,除去衣衫,正面躺着,身上用被子盖了,止露出身侧来让胡不为看。饶是如此,她已羞得面红过耳,连到雪白颈脖,一并染成红云了。
胡不为在床边看,见她肌肤莹白,如若腻雪。毛足和彩斑果然都不见了。当即放下心来,知道定神符居然也有驱魔祛邪功效,心中极高兴。当夜众人痛饮,却仍只是家宴。因小姐患病之事,外间无一得知,所以虽然痊愈,也并不如何兴师动众庆贺。胡不为又被尊了上座,刘老爷一家真心感谢他,人人笑面相向,频繁敬酒。只那刘小姐,因午间让胡不为看了身体,一直羞赧。与他同桌吃饭,也深埋着头,不敢看他也不敢说话。临到她敬酒了,一张白脸又成红布,声若蚊嘤,几不可闻。她是良家女子,自小不乱出闺阁半步,哪知突然之间,自己身体却叫这个男人尽看了去,寻思下来,怎不让人惊羞交集。
胡不为自然不知这个女孩儿的婉转心思,又饮得酩酊大醉,刘老爷差遣那两个美婢伺候他。两女欣喜非常,眉目流chūn,忙不迭搀着胡不为向厢房直走,仍恣意挥霍**去了。这边老子勾的美人心,儿子也自不凡,俗说将门无虎子,胡不为的儿子又岂是一般人物,只一rì一夜,也勾得两个nǎi娘并几个十几岁随伺丫鬟神魂颠倒。两个nǎi娘见人尽多,一生也不知抱过几个小孩,却从未见这般伶俐可喜的婴儿。晚上也不哭闹,也不作怪。人笑他也笑,露两颗小小rǔ牙,一双眼睛漆黑透亮,纯净异常。几个妇人亲了他无数回,跟他说话,直称 “心肝儿宝”。一rì一夜里眼中竟容不下他物了。
金兽香销尽,更漏隔夜长。
胡不为与两名美艳冤家杀得你死我不活的。堪堪到了寅时,听外面街道更夫梆梆梆击梆三声,终于都心满意足,抱在一起呼呼大睡。哪知睡下不过半个时辰,听到花园里长叫呼喊和鼓锣之声频繁作来。登时惊醒,知道又出变化,赶紧穿衣下床,将包着镇煞钉的青布包裹贴肉紧紧藏好了,冲出门去。
门前过道脚步杂乱,十余名青衣仆童拿着木棒铲儿之类,急匆匆向花园跑去。一个童子道:“这贼当真大胆,竟敢累次到刘府作怪!这下若不把他整治死了,没的让人笑话咱府上没有能人。”边上另一人笑道:“有你这般能人在这,这贼也算是自寻死路了。只是不知善财儿能人武艺如何,比的过护院的孙老大么?孙老大单手能提百斤石锁,还叫这贼一拳打的重残,却不知善财儿老大能挨得几拳?!”那善财儿听说,反讥道:“金锁儿,你也不用笑我,我不济事,难道你便高明了?便是象你这般的,上去百八十个都不够人打。”那金锁儿笑道:“干我甚么事,我又没说自己是能人,便是挨拳头,也轮不到我身上来。”善财儿哼了一声,道:“往时你不是跟永福永禄几个学了许多武艺么?怎的事到头上了,却又装成缩头乌龟?”金锁儿见他说的大声,赶紧告饶:“我的好哥哥,你就不能把把嗓门儿?永福永禄几个早让这贼给收拾了,你又不是不知,我学的几样花拳绣腿,济得甚么事?别回头让老爷知道我学拳脚,把我推上前去那可糟糕了。”那善财儿乐得嘻嘻直笑,道:“你也不用害怕,高师爷请来许多好汉……”几人转过弯道,声音渐渐小了。
听说是拿贼,胡不为长舒了一口气。心中暗道:“这贼也算是大胆已极,竟敢到豪门大院偷盗东西,听几个小童对话,似乎还是多次来的,也忒猖狂了些。”他被惊吓醒了,又装束停当,一时也不yù再回房睡觉。看前院黑沉沉的,仆妇女子们都不起来,料想胡炭不会有甚危害。当下也迈步向后花园去,倒要看看这个胆大包天的飞贼是何模样。
转了几道弯,看见花园里站满了人,十几个童子提着灯笼,将一大片园子映的如同白昼。园子zhōng yāng,一个高瘦的男子立在一丛牡丹前,穿一身红sè条襟的黑袍子。想来就是大胆飞贼了。另数十名形貌各异的剑客手持武器,齐对着他。正是午间胡不为看到的那群武人。
刘老爷立在墙边,穿着睡衣,高师爷跟在身后。想来他是仓促中爬起床的,赶来看抓贼。看场中那贼已被团团围困,刘老爷道:“狗贼!你胆子也未免太大了。半个月来数次到我门中偷盗,还打伤我几名护院,敢是欺我府中无人么?!你从实招来,究竟是何来历,所yù何为?!”
那贼弓身驼背,却不抬起面目。也不回答。近前的一个年轻剑士又喝道:“听见没有?!问你话呢!你到底是来偷盗什么东西的?!”飞贼身子似乎震了一下,喉头 ‘阁阁’有声,听来便跟蟾蜍鼓息一般。众人听得怪异,却听见他缓缓说道:“蜜……蜜……吃……蜜……天……香……”声音粗嗄嘶哑,几个字似乎是从喉头挤出的,一个一个吐将出来,仿佛说话极为困难。
高师爷低声对刘老爷道:“老爷,这贼似乎是来偷蜜的。你看他的手,正是天香树的蜜汁。”刘老爷闻声看去,见那贼垂落双手,手掌上沾着一些粘稠淡黄的物事,空气里还隐隐有一丝甜香味道,果然是天香蜜。园中栽的几株天香树,是他早年从异域移植来的。形如苏铁,粗茎大叶,植来十余年,快有两人高了。这树每到夏秋时节便会泌出甜汁来,浓香如酒,常引得许多蜂蝶小虫来采。
可这贼光顾刘府近半个月了,几rì前更将护院的几名打手武师打得重伤。若说单为这些区区小蜜而大动干戈,说来任谁都会觉得荒谬。当下冷哼一声,道:“狗贼,你不要避重就轻说混话。当这园里几十人都是傻子么?嘿!偷蜜?我就不信你来我府上这些时rì便只光为偷蜜!来人啊,给我把他拿下了,好好搜查身子,看可偷走什么值钱东西!”当时三名青衣童子应了,走上前去搜查,料想这许多人守着他,也不怕他反抗。
那贼果然并不抗拒,任三个小童在他袖里怀里掏摸。搜查片刻,一个小童骇然惊呼起来:“啊——虫!虫!虫!”踉跄后退,提起手来,火光下看得明白,他的食指上,一只尺许长的大蜈蚣紧紧咬住,红黑分明,展足勾尾。另两个童子也尖叫,抬起手来,一人手上都咬着一只百足虫子,一般形貌可怖。原来他怀里竟然暗藏着毒虫,引几个小童来搜了,不动声sè之下便已将之伤害。
众人哪想到他在围困之下竟然还胆敢搞鬼,听得三个童子叫声惨烈,无不又惊又怒。当下 ‘呛啷!’之声大起,几个剑客挥动兵器,向他手足斩去,定叫他受伤伏帖了再行搜查。银光如练,带着呼呼声响斫向黑衣贼,那贼却不抵挡,但听 ‘扑扑’几声,几把长剑中的,如劈韧革。
几名剑客只觉得长剑仿佛斫在一块坚韧极有弹xìng的皮革之上。锋刃不能劈进分毫,手掌却震麻无已。当下相顾失sè,不知道这贼到底使了甚么古怪法门,如此皮肉坚厚。见怪贼并不还击,又鼓起勇气,加大劲力砍劈下去。这次手下再不容情,但求把他伤了,哪还顾他伤的重不重。
‘当!’的一声大震,几把长剑同时砍中,齐响出这一声来,随即,四人啊啊大叫,抓着手掌咬牙后退。原来已是虎口迸裂,震出血来了。看看地上,四把长剑扭曲,刃处缺口,竟然被那怪贼的血肉之躯崩坏了。
众人哗然,眼看飞贼手足不动,已伤得四名剑客再无攻击之力,不禁惊骇。看来这人也不是什么易与之辈。忌惮之下,守在近前的几人登时后退几步,凝神防住,几个江湖郎中忙不迭跑来,开启药箱给剑士们敷药。那贼见众人忙乱,也不攻击,也不逃走,就垂落了双手,低头静立。众人看他也并无甚么特异举动,己方人数又众,只过不了一会,胆气又壮大起来,六七名侠客从人群中腾身而出,四名拿着亮晃晃得钢刀,另两个则握着长枪。分向怪贼的胸腹头颈钻砍直去。刀化白芒,枪点乌光,六件兵器袭去,飞贼再不敢托大,手掌一翻,以掌缘为刃,从上而下劈向当胸而来的两柄铁枪。
“喀嚓嚓!”两声脆响,两名枪客来不及变招,被飞贼从中劈断枪杆,两截枪尖飞上半空。而杆上大力更是传到手上,将他们的皮肉震开了。恰在此时,四柄明晃晃的钢刀夹风砍下,一破小腿,一破上臂,一向腰间,一向脊背。料想这贼便是生着三头六臂,这般四面合围的打法他也难防。
哪知那贼行动快极,刀刃堪堪及体,猛然化作一团黑风,迅疾无伦的闪出圈外,一拳一个,登时将四名武客打得飞开数丈。
场中登时暴出了惊呼。谁都想不到,以众凌寡,竟然还是不占优势,这飞贼当真凶恶。便人人心中打鼓的当口,听一个粗豪的声音哼道:“让开让开!都让开!我来对付他!”胡不为凝神看时,原来却是rì间说话的粗黑汉子,从外围迈步进去,提着一柄巨大圆锤。那锤生铁铸成,大如木桶,黑沉沉的怕不有三五百斤。黑汉子单手提着,浑不觉得费力,两只臂膀筋肉虬结,长着浓密的黑毛。果然好一条汉子!
内圈的十余人登时后撤。这黑铁塔挥动锤来可不是玩的,一个失手,大锤飞出,便是长着**个脑袋也不够他砸了。一时人cháo耸动,都跑到墙边站了,现出园中老大一片空地,尽够那黑汉子舞锤。此时盗贼却动了,想必是看到来者膂力非常,不敢再托大拿身躯承受巨锤。众人看着他慢慢转身,举手,抬腿,身子竟然波动起伏,腰腿颈项都绵软如条,说不出的怪异。只是他的动作僵硬得很,仿佛皮影戏中的人物,一起一落,节折宛然。
汉子持锤进去,也不多说废话,大锤便当头砸下。风声猛恶,一众牡丹给带得几yù倒伏,这锤在他手中便跟小童手中的秸杆一般,挥动开来举重若轻,写意自然。若非沉郁的风响如若雷鸣,众人直要怀疑是不是用纸糊成的。
铁锤堪堪临顶,飞贼身子却跟折断一般,两足直立不动,自腰以上,尽平平折倒下来。众人见势险急,又都惊呼。大汉不意想他有此怪招躲避,大锤挥过肚腹之上,却已落空了。他反应倒也敏捷,一招无效,将锤摆过头顶,顺势转个身子,那大锤余势未消,让他转身又一带又重重砸落下来,这下两力叠加,更重铁下坠之劲,击将下来何其威猛!
但听得 ‘呼!’的一声闷响,锤化乌光,重重砸向盗贼的腰间。眼看着就是一出血肉模糊惨剧,众人无不惊呼。
‘砰!’
劲气激扬,狂风飞卷过去,一众牡丹登时碧叶尽碎,星星点点,连着许多断枝飞到寻丈开外。离在一丈远处的剑客,被风带到,衣衫鼓动起来,猎猎作响,如在山巅当风之时。
再看场中,盗贼已上身**,仍平折着身子,双掌抵在锤下,却没受伤。他竟单凭筋骨力气挡住了这威猛无俦的巨灵神力!这份功力,实在可惊可畏。只是衣衫薄脆,早让罡风都撕成了碎片,一块一块布在身侧。
待得看清他身子,众人忍不住又暴出惊呼来。 “蜈蚣!蜈蚣!”一时乱声纷喊,原来,那飞贼的身上,竟是一节一节黑sè的垒块,油光映火,如甲如胄。且从颈到腰,上下一般粗细,肩胁两侧,长着数十支细长毛足,看来不是一只百节蜈蚣又是何物?!
又是妖怪!胡不为心中 ‘咯噔!’一下,大感不妙,见他身上怪状,竟然和午间看到的刘小姐有**分相似,心中已自释疑。看来刘小姐所染怪恙,定然是这个妖物所致。
“咝——你……们……好……讨……厌……”妖怪挡过一招,慢慢折起身,艰难的说出这话来。语调平平,听不出其中喜怒。但每个人听他语调怪异,都觉得汗毛倒竖。他说话之时,嘶嘶有声,便跟耳中有万千毛虫穿过一般,听来满身都长鸡皮疙瘩。
黑壮锤客甚是武勇,虽然见对手是个妖怪,但只吃了一惊,复又豪气上涌,提着锤略退几步,喝道:“我就不信你身体是铁打的!再吃我这招试试!”双手握柄,向外甩力。脚跟不动,握锤平挥。只挥得片刻,身子已转成陀螺,大锤在身侧盘得如泼风般。象一朵龙旋风望百足蜈蚣卷去,这般借势借力的招法,威猛已胜百人。便是面前挡着一堵铁壁,也必让他砸穿出一个洞来。
场边众人见他招法jīng妙,纷纷喝彩。心想妖怪再厉害,终须不能挡住这龙象巨力。众人屏息,都想看着妖怪如何被大锤击死。哪知变起须臾,锤客离妖怪还有一步距离,妖怪已然身体暴长,上身展得极长,在空中弯一道拱形,已从旋风空处破入,攫上汉子的头顶。
‘啊——’的一声惨叫传来,劲风立止。巨锤脱离掌控,迅疾无伦望外飞去, ‘轰隆!’大响中,烟尘弥漫,蜈蚣身后的粉墙早被撞塌半片,碎砖如粉。妖怪化出了巨长巨粗的真身,百只长足伸展开来,如一株大树般立在场中,刀腭咬合处,正是粗黑汉子的脑袋。汉子的身体却在地上仆着,不住抽搐,断颈处乌血喷出。众人哪想到这威不可当的金刚竟然死的如此凄惨,这妖怪又何其可怖,殊非人力所能胜。登时人心涣散,发一声喊,齐向院外涌去。
“杀……”又是一声嘶哑的厉啸,伴着千百只死蛙之命,黑sè的毒砂如云如雾,漫卷出来,当者立倒。众人推着胡不为向外奔跑,却哪快得过妖怪的毒砂?墨云飞扬过来,场中但只听见一声清越的龙吟。人人仆地麻痹,再不能动弹分毫。
场中站立的,便只有胡不为一人。此刻怀中青光昭昭,震响不已,却是镇煞钉响出了适才那声龙吟,挡住妖雾毒害。胡不为面sè苍白,惊惧的看着眼前身长数丈的怪物。见他一双眼睛如灯笼般,红通通的,衔着一枚人首,在半空瞪视自己。又是一次生死交关的恶事!胡不为双腿站竦,居然没有跪倒下来,也算难得。若以他以前胆气,只怕早昏晕过去了。只是历练即久,经事已多,到底将一颗心锻得坚强,虽见危难,已可稳住心情。
蜈蚣瞪了他一会,却掉头不顾,向墙边的刘老爷爬去。早前刘老爷行动不便,没来的及转身便被毒砂卷倒了,此时瘫软在墙根边,身下却压着高师爷。
“你……杀……了……我……妻……子……”妖怪扔了锤客的首级,巨腭频动,却发人语。刘老爷惊得屁滚尿流,连连大叫:“没有!没有!我不知道你妻子是谁!我没杀她!”蜈蚣刀牙交钳,发出 ‘咔咔’的声响,又道:“你……女……儿……交……配……我……妻……子……”他说话不合语序,但胡不为已听的明白,他的意思是刘小姐交配过后便是他的妻子了。只不知刘小姐足不出户,却如何会跟这个怪物交配的。
刘老爷自然也听得明白,当下叫道:“我女儿不是我杀的!不不不!我女儿……不!你妻子没有死!她还活着!”蜈蚣摇头甩身,似乎极为痛苦,哑声道:“死……了……活……了……死……了” “你……把……她……救……死……了”这生死关头,人人心智清明,刘胡二人都听的明白,他的意思便是刘小姐救转回来以后,他的妻子便已死了。他的妻子,自然便是化成妖身的刘小姐无疑。
这下子刘老爷再也无辞,见那妖怪又爬近数分,慌忙又叫:“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急切之下,便溺失禁。登时臭气熏来,倒苦了身下的高师爷,闻得一股馥郁的粪气,酸臭不可当,待要掩鼻却哪能够,不住努嘴喷息,伸脖闭眼,直恨不得鼻子再长几分,好放到一边躲避。也无怪刘老爷如此不堪惊吓,他一生养尊处优,何曾遇过这等恐怖紧张之事,没当场吓死,已是天大造化了。
蜈蚣长足起落,慢慢爬来,到近前定了,牙间 ‘阁阁’又响。
“杀……”他说。
刘老爷听得这般yīn森的判命之词,哪里还有其他念头,杀猪般叫起来,连叫:“不是我救她的!是他!是他!”双手不能动作,一双眼睛尽鼓向胡不为。
“是胡神医杀了你妻子!是他杀的!”听得这句话,胡不为登时心中冰凉。这人为了救命,居然如此恩将仇报。不感念自己救他女儿的恩情,此时却尽将罪责报复都扣到自己头上来了,凉薄如此,亏得自己先前还把他当成知音。这人之忘恩负义之处,与烈阳真人并无半点区别。
不容他再转念头,危险已经迫近。蜈蚣jīng甚是爱妻,听了刘老爷一句破坏xìng极大的言语,立时倒头转向,疾向胡不为行来,目光灼灼,刀牙大张。
“死……”巨首猛扑下来。胡不为大骇,双足使力往后急退,才跑了两步,听得 ‘嚯!’的一声尖鸣,一条青龙自怀中飞卷出来,迎上前去。怀中的玉牌和几个黑sè瓷瓶给带了出来,掉在地上。
灵龙镇煞钉又暴出护主了。
趁这当口,胡不为连跑十余步,回头看时,不禁心头大震。空中一头粗如人臂的青sè大龙围着蜈蚣盘旋,身侧青光如莹,地上的灯火一时失sè。花园内外,一片青光笼罩。这龙却早不是先前见到的那条细小模糊之物,此刻粗长了三四倍,髯须拂拂,爪牙宛然。身上的鳞片清晰可辨。它围着蜈蚣不住翻动,却不将之击死。蜈蚣便跟僵住了一般,长起半身,毛足不动,一对锋利的刀腭却大张着,与青龙对侍。
胡不为枉拿着一本炼器宝书,却不知这灵龙镇煞钉的功用。灵龙以人的jīng气法力为引,遇妖气则鸣,遇杀气则破,对妖是克制利器,对人却一无害处。是以狐狸jīng与钉子相近rì长却不遭其害,盖因她心地纯善罢了。钉子若离了人气的引动,青龙便物化不出,去岁除夕时,胡不为被黑衣坛主伤害,却是那坛主另学奇怪法术,半人半妖,是人时钉子对他无害,化妖时便即斩杀。另两个黑衣人莫名其妙殒命,便是此理。而胡不为后来受伤钉子脱手,灵龙没了指引,不能护他周全了,终于让那坛主妖化击得差点就死。
此时隔来数月,他身上的法力已经增长,灵龙正是他法力的外显之征。他苦苦修习,眼下法力已是先前三四倍了。青龙比先前壮大三四倍,正是缘由于此。
胡不为理不清其中关节,只半扶花墙,睁目看着龙虫之斗。看见青龙壮大这许多,料想威力自然也是大的,心中稍稍安定。数次替他解危,胡不为对镇煞钉之能甚是放心。但见青龙盘旋如故,两物僵持不下,又自着急。
原来天下万物,互有生克。而蜈蚣正是龙蛇的克星。这百节之虫,常善守拙,待觑准机会暴出,便可咬住龙蛇的七寸要害。眼前这只蜈蚣有六七百年修为,又是青龙克星,而青龙以杀煞气息为凭托,破邪镇魔,却又克它妖气,生克正反之下,一时各有忌惮,是以两物对峙,谁都不敢妄动。
看看天sè将曙,半个时辰过去了,龙虫守势依然。场中倒着大片人体,蔚为壮观。胡不为已放下了紧张之心,巴巴的看着自己的青龙,望他暴起发威,剿灭妖孽。忽听得远处一阵破风之声,一团红sè火焰由远及近,横飞过来, ‘砰!’的砸到蜈蚣胸间,火星散开了。 “臭蜈蚣!又咬人了,看我打你!”人未露面,清脆的声音先传过来。
胡不为错愕未已,看见一个红衣女童和一个白须老者踏墙腾越,只片刻间便跳进花园来,那女童不过五六岁年纪,长的粉妆玉琢。扎两条羊角辫子,稚气可爱。
蜈蚣正全神防守,哪想到会有人来偷袭,一惊之下,扬身起来,气势立时泻尽。当此良机,青龙又怎会放过?但见青光暴闪,灵龙逶迤如烟,一头撞向蜈蚣的腹部。
那白须老者喝一声:“好青龙!”声音未消,但听一阵嘶哑悲鸣, ‘啪啪’的密响爆豆般传来,场中的蜈蚣节甲断裂,被青龙环飞斫斩成数十块,每块都连着左右两足,落到地上不住折动。青龙杀完,自隐息回去,再不出来。
那老者看了看胡不为,笑道:“这位道友,你的青龙很不错啊。”他何等眼力,一瞥间,早看出胡不为修为尚浅,只是得的这只青龙却是个宝贝。灵龙镇煞钉原本便是密练宝物,在术界匿迹也已久远,这白须老人虽然岁数很大,却不识得。胡不为听他夸赞,想要笑谢他。可才度过惊变,心情没有平复,哪笑的畅快?一时面目僵硬,笑的甚是勉强,喏道:“多谢老先生谬赞。”那白须老者再不答话,向那小女童说道:“柔儿,你快把丹捡起来,等会人多了又来罗唣。”红衣女童听了,自去蜈蚣的尸骸堆里翻找,只片刻便取回一粒乌黑丹丸,交给老者。那正是蜈蚣的内丹。
胡不为懵懵懂懂,哪知他们在干甚么事。老者见他仍凭墙立着,毫无阻拦焦急之意,甚觉奇怪,把丹拿好了,转头问道:“我拿走内丹了,你怎么不拦阻我?!”胡不为见问, ‘啊!’的一声,道:“内丹?拿……拿去好了,我干么要拦阻?”老者奇道:“你不想要?法力这般……这般……嘿!你不想吃来补强一些么?”他原要说 ‘你法力这般低微,难道不想吃来补强一些么?’到底及时刹住了,没作伤人之言。见胡不为睁眼不语,转瞬又自恍然,笑道:“我明白了,你们门派不许取这内丹,嘿嘿!嘿嘿!这般迂腐规矩,倒便宜老夫了,哈哈哈哈。”仰头大笑,携着那小女童的手就要离去,一转眼间,看到地上落着一物,白sè温润,又 ‘咦!’的一声,顿住了步,走去捡起反复端详。
那却是胡不为掉落在地上的玉牌,去年除夕时单嫣从几名黑衣人身上搜来的。
胡不为看见,登时着急,叫道:“老先生,那是我的!”从花墙处跑过来。那老者大起疑云,面上须臾数变,道:“你的?玉林峰什么时候收了……收了……嘿!”不知为何,他却不愿把话说尽了,面上甚有严峻之意,再看到地上那两张似革非革的物事,登时又变的一脸厌恶,重重哼了一声,道:“罗门教!”一双眼睛如刀锋般看向胡不为,胡不为害怕,但这些东西真是自己的,也不容他就这般夺去,当下仍大起胆子,道:“这面玉牌,确实……确实是在下的。”那老者目光凌厉,看了他少停,却不知心中转着什么心思。
正僵持间,听得数声衣袂带风声响,已有数人乘风而来。那老者不yù与他们见面,只沉声道:“恕老夫眼拙,不知尊驾来历。嘿!这粒内丹,老夫不要也罢!还给你吧!”说着,宽袖一拂,已将蜈蚣的内丹掷还到胡不为手中,玉牌仍撇回地上了,抱起女童,向相反方向腾升就走。须臾已越数丈,隐隐听那女童脆声问道:“爷爷,干么不要小丹丸了?那位叔叔很厉害,不许你拿走么?”顷刻话音已杳。
胡不为怕再起变故,赶紧趴倒下来,将玉牌和瓷瓶,连那两张乌黑之物都收入包裹了,藏进怀中。待得收拾停当,听见 ‘腾腾’几声,几个侠客道人仗剑跳入墙来。
一人惊疑道:“适才走的那人,你们看象不象苦榕老前辈?”另一人反驳:“偏你眼睛尖!这生会认人。苦榕老儿早死了四五十年了,还魂来见你么!”先前那人强道:“你凭什么认定他老人家已死了?是亲见来的?我看见他身后一条黑白巾子,跟传闻中一般,所以有这般猜想。”那人嗤之以鼻,道:“按你这般说法,我在身后系上一条黑白巾子,也是苦榕老人了。真真荒谬!”两人斗口,却听同行的一个道人叫道:“妖怪死的这般破碎!内丹也让人取走了!”
众人围拢上来,看见蜈蚣的尸身块块碎裂,均纷纷感叹,直道这人法力当真高强。看见蜈蚣头下第三节尸骸被剥开一缝,内丹已被取走,又都痛骂。甚么 “干害天德,杀生取丸,这人行径太过卑劣。”又 “便是法术高强,生了这样歹毒心肠,实非苍生之福。”一干人正义凛然,肆意痛骂取丹之人。
一个道人眼尖,看见胡不为直身立在一丛牡丹边,登时唬了一跳。喝道:“什么人!”胡不为穿着深sè衣服,又当黯夜,不则声之下,几个术者竟然不查。
胡不为走上前去,躬身道:“在下是这府里的宾客,来看他们捉贼的。”一干人仔细打量他,见他眼睛无并无神采,举手投足也粗笨,道是平常之人,便道:“这里有妖怪毒气,你靠近不得,赶紧走开了。”
胡不为巴不得听这一声,听话转身,飞也似的逃开,自去前院领了胡炭夺门而出。几人见他逃得惊慌,脚步虚浮,都笑话这人胆小得紧,听见有妖怪,跑得魂儿都飞了。当下检查中毒的刘老爷等人,设法救治。这一群武人离中毒倒下已有半个多时辰了,毒气蔓延开来,人人都已昏迷不醒,正是死生不知的时候。
第十九章 (冤狱)夜中黑白怎分明
其时天sè未亮。几名nǎi娘睡眼惺忪,起来开门。胡不为不及跟她们多话,抢进房去,抱了胡炭出门就走。他是刘府的尊客,众人不敢问他,眼睁睁看他没入夜sè,叫醒门房自出门去了。想到从此便不能再抱着那个可爱娃娃,尽都心下惘然。
正值四更天,人人酣梦。长街寂寥,远处不时响起更梆和零落的狗吠之声。胡不为不辨方位,只顺道急奔,一路却没遇上什么人。
奔了约莫两刻钟,筋疲力尽,再也跑不动了。坐倒在一扇木门下呼呼喘气。回头看看来路,微光朦胧,大石板路面沉静的很,没有人追来。他酣战一夜,几乎没合过眼。此时急奔一路,直觉得手足如绵,怀里的胡炭也比往时沉重许多。如此状况,须得好好歇息,将养jīng神才是,要不明rì也不用赶路了。好容易等得气息喘匀了,力气稍复,爬起来又向前走去,盼望能找个客栈歇宿下来。
西京是个繁华大城,rì间人来人往,商贾旅人不绝。这样的城镇自然是旅店遍布。胡不为沿道只走了半袋烟工夫,看见前面道边一间房子灯笼高挂,几串铜铃挂在门首。一张黄布旗子上书着:同来喜客栈。当下疾步上前,敲门进去歇宿。
预付了房钱,一个走路频频点头的店伴带他到楼上单身客房安睡。客房倒颇雅致,桌椅整洁,也贴着几幅写意山水,几幅文字。胡不为困倦已极,只想倒头长睡,哪还有心情闲赏风雅。将钱袋扔到床尾,也不脱衣,安顿好小胡炭,埋头就睡下了。片刻间鼻息如雷,自与周公交流心得去了。胡炭rì间睡得多了,此刻jīng神健旺,睁着两只眼睛, ‘呀呀’自言自语。小拳不住挥动,跟他爹设坛骗人时乱舞拳脚有八分相似。果然是天生骗人的好苗儿。
一觉直睡到第二rì午时。胡炭饿了,张嘴呱呱大哭,胡不为好梦正酣,恨不得将这个小闹人jīng掐死了事。趴在床上留恋了好一会,见他哭的实在厉害,只好愤愤起来,口中道:“好了好了!小祖宗!就来伺候你了。”长长伸个懒腰,一阵柔风吹上面来,惬意无比,看看窗户大开,rì头晒落到地面,屋中亮堂堂的。心中暗赞这店里伙计伏侍周到,一早就来开窗换气。下会若还来西京,定到此店歇宿。
待得收拾行李时,不由得大叫一声苦也。原来,昨夜放在床尾的一大包银子,早已不翼而飞。这窗却哪里是店伴来替他开的,而是飞贼光顾后的逃遁之道罢了,顺便开来替他胡家父子通风清凉了。这般巨额钱财到手不足两rì便又没了,胡不为懊悔得只yù跳楼。六百两的雪花大银啊,他挣上一辈子都挣不着,这般轻轻巧巧便充了贼资,饱了贼囊,如何不令人激愤直想吐血?胡不为在屋中连连顿足,唉声叹气,不住围着茶桌绕圈子。见面前一个小凳拦路,想也不想,一脚踢飞开去。足上疼痛传来,却哪及得上心中痛苦之万一?他爱财如命,此刻丢了银子,真跟丢了命一般难过无已。心中把贼的祖宗一百八十代骂得体无完肤,深恨自己长个猪身子,睡死成这样。推而上之,又将昨晚两个狐狸jīng也恨上了。想来自己如此疲累,原是她们播弄所致。两个妖妇渴如经年沙漠,无数次碾榨他,才让他困乏成这样。此刻心中急悔急怒,他那还有甚么清晰心思,但凡跟丢银扯上干系的,都让他骂上了。他倒不想,昨夜跟两个妖妇鬼混时,他胡老爷子神魂颠倒,乐不可支的,只巴不得在刘府再呆上一两年。
银子是丢了,摸摸身上,怀里的青布包裹还在,钉子和玉牌并蜈蚣内丹等物并未失窃,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此刻胡炭却自止了哭声,他老子心烦没顾的上理会他,小半天工夫下来,小娃娃哭累了,自己吃指头玩。
自怨自艾了好一阵子,胡不为也感腹中饥饿。刻下盘缠尽都没了,可须好好打点,另寻些银钱来充做路资。胡不为心中盘算,定神符效验极神,自己大可以充个走方郎中,替人治病收钱。每愈一人收取一两银子,穷人便少收些,三钱也可,五钱也可。如此,一rì画上五六张,吃饭的钱便都挣来了。只是须制个挂帘招子才好,写上 ‘神医济世’四字,不怕没人送钱上来。然而难处便在这了,偌大的西京城里,他一人不识,却去哪里弄个棒儿和白布烟墨呢?胡不为心中想了几遍,却一点办法也没有,看着rìsè渐渐偏去了,担心店家又加房钱。赶紧抱起胡炭,出门下楼。心想:先到外面转转看罢,兴许有谁家不用的晾衣杆儿和破旧衣裳,先简陋制上一幅再说。
楼下大堂人声鼎沸,许多闲人武师正吃午茶,叙些离奇故事和四方见闻。内中一个面皮通红的老头嗓门尤大,胡不为还在楼梯中段便听到了他的说话:“……你这信州怕是去不成了,看来还要在西京耽搁几天。”有人答他的话:“那却是为何?我赶到信州有急事要办,可不能在路上耽误太长时间。”老头嘿嘿一笑,道:“客官是刚刚睡醒吧?还不知西京城已经出大事了。刻下西京已经封城,所有客商旅人,只许进,不许出。留守大人的通告贴在城门上了,嘿嘿,要想赶路哇,您要长出一对翅膀才成。”那人 ‘阿唷!’一声,甚是焦急,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竟要封城?告示上有没有说要封几天?”老头嘿嘿一乐,道:“客官,你这话算是问对人了。我有个侄儿在府衙上当值,所以知道内中的掌故,您要是去问旁人,决计没有我知道的清楚。”话说到这,却卖关子不说了,坐到座上,慢饮茶水。
胡不为已走下楼梯,听这老儿话里悬而不尽,当下缓住脚步,要听他说完再走。那跟风说话的客人也是个惯行四方的,看见老头把话藏起了,当然知趣,招呼小二道:“小二,给老爷子加一壶铁观音,再来一碟茴香豆,会到我帐上!”小二应了。红脸老头登时sè霁,一张脸笑的跟花朵也似,连说:“客官您太客气了,教您这般破费,如何当得?”他是镇rì在茶馆旅店中混rì子的人物,专以小道消息换取茶饮饭食,口中客气,心中却是暗喜:又蹭得一壶好茶了,这人倒当真大方。当下咳嗽一声,故做神秘,压低了嗓门说道:“客官您有所不知,昨儿晚上,西京城出了四件大事,现下闹的人心惶惶,都说老天爷怪责人心狡诈,要降罪人间了。”那客人道:“哦?却有这等事?不知道发生了哪四件大事?”老头儿得了香茶豆子,再不隐瞒,当下说道:“头件大事,是本城留守家中失窃,丢了一件要贡给皇上的宝物。留守大人雷霆震怒,下令在城里各处严加搜捕,定要把盗贼拿住了治罪。早间两处城门都封闭了,便是因为此事了。”那客人道:“谁这么大胆,竟敢盗到官老爷府中了?还是贡品,唉,要是给抓住,怕是逃不掉株连九族的下场。”
“第二件大事,是城南的刘佩玉刘老爷家一夜之间死了四十多条人命,听刘家婢女说,似乎是晚上有一条极大蜈蚣把他们害死的。那蜈蚣眼睛有马匹那么大,身子有四五十丈长,嗐!只一喷雾,登时天昏地暗rì月无光,您见多识广,可曾听说过这么大的百足虫么?”那客人睁目结舌,骇然道:“这么老大虫子,却是怎生长出来的?让他为害起来,那还了得!”老头儿洋洋得意,道:“可不是么!这蜈蚣到刘老爷家藏了半个多月,刘老爷还以为是贼呢,请来几十名侠客说要拿贼,谁知贼没拿着,却全让它给害死了。”那客人道:“是啊,谁会想到会有这等变故呢……啊唷!那便糟了!蜈蚣定然还在西京城内,万一作乱,又有谁能制的住它?岂不是还要死伤很多人?!”
“客官不用害怕。”老头儿嘻嘻一笑,道:“西京城离京都不远,皇气极重,正是上天眷顾的宝地,哪能容得这些怪物妖孽为非作歹,昨天晚上,玉皇大帝便已派了龙王将蜈蚣绞杀了,客官您就放心好了。”当下细说西京好处,又将刘家婢女的传述添油加醋说来,一条青龙变成了四海龙王,在天上呼风唤雨,打雷闪电,如何如何将蜈蚣杀得遍体鳞伤,撕成碎片。一招一式,各种法术并惊险激烈情境给他描绘的如同亲见。将那客人唬得矫舌不下,连连惊叹。这老头儿一生以舌头混饭吃,正是舌灿莲花的能人,胡不为听了都不由得钦佩。那蜈蚣虽然很大,但也不过三四丈长,在他口中说来竟又大了十倍,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镇煞钉的青龙更被他捧成玉帝派下的龙王,如是说来,他胡不为倒成了玉帝了。这老头儿却不知,眼下玉帝正空着肚子,抱着孩儿在人群中听他吹牛呢。
这红脸老头口舌便给,又善引悬念,一番话说来曲折跌宕,比说书先生编得都好听,只不多时,堂中许多茶客都聚拢过来听他胡侃。他是个人来疯的主儿,见听者愈多便愈卖力,当下兴高采烈,又说了下去。
“这第三件大事啊,实在邪门的紧,唉,也不知是西京百姓做了甚么缺德事,干犯天威,显出这等不祥征兆来。”只一句话,便将满屋人说得鸦雀无声。胡不为听过他吹牛,知道他又瞎编故事,当下再不理会,向门外走去。眼下肚子正饿,盘缠皆无,这事可比什么都大得多。迈出门槛,耳中还听到那老头的话声:“……府衙一对白石狮子全变成黑sè了,列位客官,这石狮子是辟邪挡煞……”
出得门来,胡不为便往偏僻的小巷中寻找。料想那些高门大户是断不会将晾衣杆和旧衣服扔在门口的,往寻常百姓堆里找找,或许会有。哪知在蛛网般的巷道中寻了半天,连根小布条都没捡着,更别说是衣裳了。胡不为大感泄气,饥火又涌上心头,不由得又愁眉苦脸长吁短叹起来。如果六百两银子还在手上,哪还用再受这等饥疲交迫的苦楚?早是肥脂香膏满口,锦绣软衾加身了。思虑至此,更是恼恨那盗银飞贼,直恨不得剐其肉抽其筋,拆其骨寝其皮。
灰心恼恨之下,只低了头走路,也没心思再顾周遭行人的说话。不承想,却一头撞上一个路人怀中了。听得一个男子 ‘哎哟!’一声,喝道:“你是怎生走路的?!没带眼睛出门么?!”胡不为登时惊醒,连忙道歉。那人不依不饶,仍出言责怪:“这般宽敞大道你不好好走,净拣有人的地方撞,敢莫是个小贼!?”胡不为连连告饶,看见两人都着黑衣,腰间佩着长剑,正是习武之人,当下那还有什么脾气,把一腔不快恼恨都扔到脑后了,低眉顺眼,尽赔不是。
哪知那人 ‘咦!’的一声,问道:“你不是刘府的客人么?怎么跑到此处来了?”胡不为抬头一看,他走路撞上的,原来是昨夜里在刘府捉妖的两个术士。 ‘啊唷!’一声,面sè登时苍白,一时说不出话来。昨夜听了他们一顿叫骂,把拿走蜈蚣内丹的人说得罪不可赦,万死不足平民愤,便跟千古罪人一般,早就感到羞惭。刻下赃物正在怀中,看见他们,怎不叫他心中有鬼?
当下勃然sè变,一张脸上红白交替,睁目不知言语。抱紧了胡炭,一手捂住藏在左胸的油布包裹,慢慢后退,防他们抢夺内丹。
那两人见他现身此地,原先也不过是心中疑惑,不虑有他。但一句问话下来,看到胡不为这等动作,分明便是作贼心虚表情,不由得疑云大起。
那年长瘦高的术师喝问道:“你干么这般鬼鬼祟祟的?!怀里藏了什么东西?拿出来让大家瞧一下!”胡不为见他变脸,一句话便点中要害,哪还有其他想法, “啊!”的一声,跳将起来,转身便撒腿狂奔,陋巷之中碎石颇多,硌得脚底生疼,但当此要紧时刻,再顾及不上了。叠腹躬身,双手紧抱胡炭,迈开大步在狭窄的巷道间鼠蹿。
那矮胖的师弟又惊又喜,叫道:“师哥!师哥!内丹定是在他身上!我们快追!”他脑筋甚是简单,昨夜去得晚了,没抢着蜈蚣内丹,心中一直懊悔痛惜。这一夜间满腔念头尽在 ‘内丹’两字上打转。眼下看到胡不为这般仓皇忙乱情状,怀中似乎藏匿着不yù人知的物事,也不想想或许别有隐情。一门心思,自然而然便转到 ‘内丹’上边来了。可也事有凑巧,内丹果然真在胡不为身上。有道是渴行遇见初掘井——当真巧合。他这般荒唐推理居然也有误打误中的时候,想来也是天意如此了。
当下二人大呼小叫,在后面提气追赶,只不多时,便在巷道拐弯处堵上了胡不为。一左一右将他挟持,压到墙上问话。
胡不为哇哇大叫,急忙分说。二人一点不顾,嘿嘿冷笑,四只爪子把他抓得牢牢实实的。那师弟将长剑挂好,便去扒胡不为的衣服。胡不为身体单薄,筋软力弱,哪里是两名久练武功法术的术师对手,双手便如被铁勒扣住一般,休想动弹分毫,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亏得有个胡炭绑在胸前,那术士一时倒不易伸手进他怀里掏摸。
只是胡不为的一阵吵闹和娃娃的哭叫声到底起了作用,几个好事闲民闻声立至,侧在墙边探头探脑的观看,却不敢上来解救。两名术师毕竟心虚,不敢太过招摇,见四周围观的人越聚越多,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提着胡不为离开,想再找个僻静所在好好搜查。
他二人习术有年,高深法术没学会,但长期修身下来,奔跑纵跃时却远胜常人。二人分两侧提着胡不为,尽往rì光照耀不到的冷僻之处奔去。胡不为但觉耳边生风,一重一重的土墙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晃过,看得脑仁生疼。行不多时,师兄弟俩便找到一处僻静死巷,将胡不为父子推倒在地。转看四周,但见遍地黄矢白溺,臊气扑鼻,这个偏僻空处已成路人解溲之所。
那师弟嘿嘿笑道:“你倒再跑看看?这下也没人再来救你了罢?”说罢,便yù上前解除胡不为衣物。哪知肩膀一紧,被他师兄一把拉住了,听他说道:“慢来!这内丹只有一个,我们二人却如何分法?须得好好讨论一下,定夺完毕再拿来不迟。”
师弟软求道:“师哥,你功力比我深厚得多,这粒内丹便让我吃了吧,我感激你一辈子。”
瘦高师兄大摇其头,道:“不然,不然,师弟,当着你的面我也不说甚么丧气话,你师哥这点本事,对付泼皮小蟊贼是绰绰有余的,但遇见江湖人物,怕是连给人提鞋都不配。”
师弟道:“师哥,你就成全做弟弟的吧,我法力这般低微,出去被人杀了,你也不愿意看到吧?这内丹能长我三年功力,我吃了后,好歹也有个逃跑机会。师哥你法力也算不错了,便是再长三年也不会高到哪里去,若是……若是……以后再抢着内丹,兄弟一定让给你吃,决不眼红,如何?”
那师哥只是摇头,连连叹气,道:“师弟,我们进入江湖也有半年光景了吧?一直以来平平安安,是我们运气好,没遇上什么厉害妖怪和人物。若是rì后遇见几只木鳖或是巨狼什么的,你想咱们打不打得过?我练的 ‘青炎刀’已有小成,若得这粒内丹帮助,便能jīng进不少,rì后打死妖怪也容易些,那时你再来吃内丹岂不更好?”
二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反反复复的辩说。胡不为听得明白,两人各有私yù,都想说服对方让自己吃了内丹长功力。当下眼珠直转,也不说话动作,只盼他们一言不合,斗将起来,斗个你死我活得,自己就有机会逃跑了。最好两人一起殒命,自己便可从容离去。
哪知这两人自小一起长大,感情极好,虽争得面红耳赤,却不肯动手互殴。胡不为见计不售,只得转头四处查看,另谋脱身之法。
此处是西京偏远之所,居民杂住场地。左右两排高高的黄土墙,延到前面百步处折成一条小巷。身后是一堵石壁,长满蒿草青苔,不知是那家富户的后院了。三面墙高逾数人,平平整整滑不留手。别说是独力攀爬,就是有人来帮忙怕也极费工夫。胡不为查看之下,暗暗叫苦,这般绝地,倒让他如何逃脱出去?
看着面前二人指手画脚,口沫横飞对辩,自己被困在此处脱身不得,正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为鼎镬我为麋鹿,生死去留尽cāo人手,不由得心中凄凉。眼看rì光越过身后的乌瓦青壁,投到前边两排黄sè土墙上,映得红澄澄的一片,鲜艳灿烂,甚是好看。胡不为心中一动,微微转念之下,却思出一道计策来。
此时师兄弟两人仍辩得兴高采烈。只听那师弟道:“……rì后不论是千年还是万年妖怪,只要我们抢着了内丹,我一定让给你。”师兄道:“这又何必?今rì我不吃这粒内丹,别说是千年万年妖怪,只是一头八百年的中等之怪我便抵挡不住,又怎能夺得他们内丹?师弟你好好想想,若是我的 ‘青炎刀’练好了,再练得下一级 ‘飞燕斩’,你还怕rì后没有内丹进补么?”
那师弟还待分说,猛听见胡不为惊叫连连:“啊!啊!妖怪!好大的妖怪!”二人正在思想激荡之际,听到此言,尽都心头一震。浑没想到有诈,随着胡不为的手指齐头看去,前面空空旷旷的,街巷静默,哪有什么妖怪踪迹?正疑惑间,猛听得胡不为呼喊一句:“土柱!起!”
刹那间, ‘嘭!’的一声大响,前后两面土墙如急龙出洞般,猛的钻出十余支粗如人腿的土柱来,两边交错袭近,又有许多黄sè泥尘飞扬,遮得周围一片迷茫。二人哪想到会出这等变故,这个手无缚鸡之力满面苍白的废人竟然也会法术!不提防之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手忙脚乱的,吸入许多腥燥的泥粉,身前身后又同时被土柱击中,这冲力却不小,短短瞬间,两人被激得胸中气血翻腾,疼痛非常。也幸得胡不为法力不够,又兼只顾逃命,骇怕之下不能尽聚jīng神来施放法术。十余支土柱只将两人击得难受,却不能伤害他们。
原来胡不为看到两边的土筑围墙,忽然谋得一计,趁二人激烈辩论之时低头暗念沉土咒,一通 “山神土地,持槌将军,腾天倒地,驱石奔云……”咒语过后,将两面的土墙都激活了,找准了时机,大喊一声引开他们心思。随即发动御土术来,十余支大土柱尽打在两人身上,竟然一举奏功。在二人心神大乱的时候,撒腿就望外冲去,拐过了前面巷道,忽奔左忽跑右,尽拣那些看来有人居住的地方躲避。
师兄弟二人不及防之下中招,急切间护住了头脸,把所有土柱都用胸腹受了,虽然疼痛难当,却丝毫没有受伤。过不多时,泥尘散尽,土柱尽碎成齑粉落到地面,此时胡不为却早逃得远了。
二人哪肯吃这哑巴亏,怒吼连连,也不顾面上许多黄白泥粉沾染,气急败坏追踪下去,务要将那狗头骗子捉到,弄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方泻心中愤恨。
他两人脚力甚快,一顿猛追,顷刻间赶过十数条巷口。四面查看之下,哪里还有胡不为的影子?倘若此处是条平川大道也还罢了,胡不为脚力再快,抱着一个孩儿终究也跑不了多远。偏生这是个贫民杂居的地方,没有什么平整好路,许多土房砖屋东一间西一间的立着,三间聚一落,五户成一巷,曲道弯径如蛛网一般,横七竖八交接延伸。
在这样的地方寻人,不啻于大海捞针。二人憋了一肚子火,挨条小路寻了一遍,问了几个居民,可是人人摇头,均说没见着什么抱着孩儿的中年汉子经过。胡不为便跟突然蒸发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二人没法子可施,四目相对,想到到嘴的内丹又跑没了,俱都懊丧无语。正自失落间,忽听见前方不远处一阵婴儿的啼哭,似乎便是那狗头骗子儿子的声息。哭音才一响起,转瞬又低下去了,显然是有人故意用手掩盖了婴儿的口鼻,不让他出声。若不是刻意躲避,又何必这般做法?
二人又惊又喜,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发足向前追去。
那哭喊的声音,果然便是胡炭发出的。
胡不为逃脱了死巷,在矮房土墙间七拐八拐的,转得昏头涨脑,不辨西东。料想那土柱阻不了二人多久,片刻间他们便会追来。当下强忍了手足的酸麻,抱着胡炭发狠狂奔。约摸一袋烟后,果然听到后面折巷中靴声橐橐,两个恶人一同追来了。当下魂飞天外,抱着胡炭,就近窝在一处猪舍内,佝腰贴墙,不敢稍出声息。那二人粗略扫过猪圈一眼,不查有异,又奔去远了,他才又起身,另寻别路逃跑。
躲躲藏藏跑了一段,来到一间土屋前,看到一个妇人正在门前土坪采桑叶,坪上摊着几面大竹匾子,许多黑灰细小之物在内蠕蠕而动。原来这是一户养蚕人家,主人正在采集桑叶饲chūn蚕。转头间,见那妇人一脸惊愕看向自己,胡不为尴尬一笑,待要解释,却又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正琢磨间,怀中的胡炭却猛然哭叫出声来,也不知为的什么缘故。这孩子倒也奇怪,刚才从死巷一路跑来,崎岖颠簸,他安安静静的,不妨害他老子专心逃命。眼下跑到这和平所在,他倒放喉大哭起来了。分明存心祸害他那糟糕老子,再勤练一下腿脚奔跑功夫。谁说只有红颜才是祸水?这小绿脸蛋也一样是坏水。
胡不为大骂倒霉,一颗心直要跳出嗓子眼来。怒目瞪了胡炭一眼,狠不得将他脖子掐细了。眼下未离危地,两个恶人就在左近,听见啼哭声焉有不追来之理?魂飞魄散之际,赶紧用手捂住了害人jīng的嘴巴,心中暗暗叫苦。
正在进退不得的当口,一阵急乱的脚步声从左侧数十丈外传来,转眼便要来到近前。那两个该死的恶贼如附骨之蛆,果然闻声追来了。仓皇之下,哪想到其余,躬身冲入屋内,看看右侧墙壁一座梯子搭在阁楼之上,来不及细想,手足并用爬了上去,蜷在一座废旧的织布机杼后面,闭眼默祝,暗求神灵保佑。
师兄弟两来得好快,胡不为刚藏身下来,他们已追到门前,不见他父子两踪影,便又直追下去。但不多时,又回转过来了,到门口问那采桑妇人。
胡不为心中 ‘砰砰’直跳,半屈身子,一手捂住胡炭嘴巴,转头寻找脱身之法。这阁楼极低极矮,站直了都不能够。头顶是几面厚重木板搭成的承尘,料想自己抱着孩子也顶不动它。再看前后左右,除了正对着门一面,其余都是墙壁,连个通气窗口都没有。不由的心中绝望。他在阁楼上,距离不近,外面三人的对答一点听不真切,只有那师弟的严厉声音高一句低一句模糊传来。这卤莽蠢人不知问话之法,一味蛮干,听来似乎在吓唬那妇人,要她指点胡不为的逃跑方向。想来那妇人不是什么好汉硬骨头,与自己又没有半点干系,自不会犯险替人遮掩,只怕马上就要提供线索。
胡不为心跳愈速,片刻后两人把自己擒住,少不得要一顿暴打。若是发了狠,将自己父子杀了也说不定。思虑及此,心中一寒。低头间,看见胡炭眼泪汪汪,小脸憋得通红,不住的挥手蹬腿,一只脚蹬进了自己怀里,将衣襟踢开一个口子。
一个黝黑之物露了出来。那正是藏着蜈蚣内丹和镇煞钉等物的油布包裹。
便是为了这粒小小内丹,门外两人才如此穷追不舍的。本是无意中得到之物,哪知今rì自己竟因此成为别人猎杀对象,当真是冤天之大枉。胡不为又急又怕,正做没理会处,耳中听那师弟忽然拔高声音喝道:“……我便不信他逃得这么快!刚才分明便在这里的,怎的一忽儿便没了踪影?!定是你在撒谎!不老实说出他的去处,老子砍下你的脑袋来!”说着, ‘呛啷!’一声,拔出长剑。
那采桑妇人倒有侠义心肠,肯替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遮掩。想来她骗那师兄弟二人说不曾见过自己,那二人却偏偏不信。胡不为心中稍感宽慰,一时又替她担心起来。门外二人可非良善之辈,说要砍她脑袋,只怕当真说得到做得到。这两人无法无天,光天化rì之下都敢当路劫人,猖狂得很,这里地方偏僻,居民又少,杀上个把人再逃跑,谁也奈何不了他们。
心中思绪如纷乱雪片一般,眼看那女子为自己身陷xìng命危难之中,甚觉过意不去,既感她的仗义,又愧自己的懦弱。一时想鼓勇冲出门外,独力斗那二霸,便是让人砍死了,也别要让他们伤了妇人。一时又想跳将出来,严词正义斥责,让他们知道理亏,羞惭离去。但每次yù下决心之时,热血只冲到额际,还没到头顶便又退回了。他素来胆怯怕事,当此xìng命生死的关口,一时哪易便下决定?
心中如急火煎熬,喉中干涩非常。心中只道:“怎么办?怎么办?出去?还是不去?”一瞥眼间,又看到怀中的油布包裹。脑中忆起早前二人的对答来。这蜈蚣内丹似乎有增加人功力的好处,吃下便能增长三年功力。却不知他胡不为吃下去以后会有何变化?长得三年功力……他长三年功力便能怎样?能不能与门外的两个恶贼斗上一斗?电光火石之间,脑中迅疾无伦的转过许多念头,数月前家破人亡之惨,单嫣被恶道人肆意凌辱的许多情景又浮上心来。仔细想来,这许许多多的苦难灾害,皆可归因于一处:自己法术太弱,没有保护家人周全的能力。
若是自己早年痛下苦功修习法术,学得一两样厉害武功,那三名黑衣人又怎能轻易夺去赵氏三人的xìng命?自己和单嫣联手拒敌,烈阳的卑鄙毒计又怎能得逞?江湖如此凶险,天下如烈阳、如那几个黑衣人这般jiān恶贪婪之徒正多,自己护着一个幼子,千里迢迢去寻活命宝丹,若是法力低微,连自保都尚不能够,却又如何能够带得宝贝如愿归来?
正如门外二人,觊觎自己身上宝物,便不择手段的逼迫抢劫。看眼下这等情状,若让他们抓住了,他胡家父子两必然无幸。两人yù念如炽,抓住自己以后决不会只满足于只要内丹的,看到镇煞钉,必然会下手夺去。他胡不为没了钉子,又有何能力再去杀犯查夺取还丹?
一时乱想纷繁。但心中一个念头却逐渐清晰明朗起来,便是:他胡不为必须变得更强壮,法术更厉害,才能存活在这乱世当中。单嫣说的诗词未尝没有道理,天下万物,俱为铜丸,每人每物受苦正多,又何必再互相折磨?只是这数月来经历,他胡不为已知道世间正道颓废,铜丸们不知其苦,乐于互相挤压倾轧,孜孜不倦陷害往来。一粒铜丸想要立身天地间,需得不断磨砺,使自己更强壮些,更耐得住冲击碾压。若是铜丸瘦弱无能些,别说要脱出天地铜炉熔炼,便是压在这些铜丸当中,挤也给挤死了。
反复思虑之下,心意已决,当下一只手抽出包裹,解开了。取出那粒乌黑发亮的蜈蚣内丹来。便在此时,听见那妇人哭喊道:“痛死了!……我说,我说,他望……去了……”胡不为一惊,她到底抗不住折磨,把自己的行踪给招出来了。形势危急,厄运顷刻就到,再不下决定怕就晚了。当下长呼一口气,暗道:“罢了,形势所逼,胡不为今rì不得不拼死出去,只为争得一线生机。若是老天怜我,便给我留下活路,不然……不然……我胡家满门,也就这样完了吧。”眼一闭,将那细小之物扔入口中,咽了下去。
那物又苦又腥,顺着咽道滑入肚中。
门外那妇人披头散发,坐倒在地大声号哭。师兄弟俩得了消息,着急追捕胡不为,倒不十分难为她。当下便yù举步。哪知巷道深处一阵急乱的銮铃声响。三人举目看时,却见一队骑兵得得策马出来,转过弯道,刚好看到了这一幕。 ‘勒!’的一声,十余骑齐齐停住了。三人看得明白,那十余个官兵甲胄鲜明,满脸酒sè之气,腆胸叠肚骑在马上,傲慢蛮横态度尽现。这正是西京城的巡城兵士,眼下城中颇不安宁,他们奉了留守大人的命令,正在各处街道巡查,却刚好碰上采桑女子被两名术士欺侮。
那首领模样的军士喝道:“你们是干什么的!这女人怎么会哭!?”师兄弟二人哪答得出来,瞠目结舌,相对无语。便在此时,那女子张嘴大喊:“大爷救命啊,这两人是强盗,想要非礼我,抢我东西!”那军士眉毛一轩,吩咐左右:“给我拿下了!”
当下两名骑兵跳下马来,手拿绳套,便yù绑缚二人。师弟是个直xìng子,身怀厉害法术,也不怕几个官兵来惹麻烦。只嘿嘿冷笑,只等二人过来行动时便放手开打。几个官兵镇rì沉湎酒sè,狐假虎威,当真动手便是再来十人也不在话下。
哪知师兄抢前一步,抱拳笑道:“将军且慢动手,我们二人不是强盗,只是追拿妖怪经过这里,向这位大姐问话罢了。”
那军士首领道:“胡说!青天白rì的,哪有什么妖怪?!你别要信口开河!”话是这般说,一张胖脸也早变成青天白rì,双手攥紧缰绳,不住的四面张望。却不知他因何事对 “妖怪”二字这般害怕。
那师兄甚是识趣,点头应答道:“是是是,将军说的极是,不过小的适才在妖怪身上抢到这个东西,也不知是什么,大人眼睛明亮,见多识广,定然知道它的来历。”说着,躬身趋前,将一个黑布小包递了上去。
那军士将包裹打开,低头一看,登时眉花眼笑,连声道:“好!想不到在此地遇见你这样的良民。马勇,丁三,你们回来。”
那农妇哪知他们捣了什么鬼,眼看这官差老爷瞬间态度大变,对两个恶人突然亲热起来,全然摸不着头脑,又放声大哭起来:“官老爷啊,你可得给民妇做主啊,这两个强盗欺负我,你看你看,他们把我抓的……”说着,将一支左臂伸出,掳了袖子,但见两道紫黑的印痕赫然其上,却是那师弟逼问胡不为行踪时下的狠手。
那军士眉头一皱,待要说话,却听那师兄说道:“将军,适才我们看见这妇人与一个长毛妖怪说话,追过来后,那妖怪便不见踪影了。我们疑心她与妖怪有甚么联系,便下手逼问她,可惜什么也没问出来,望将军明查。”他年纪较大,对江湖世故也远比他师弟懂得要多。深知民不与官斗的道理。虽然凭着二人法力,将这十余个草包收拾干净并不费事。然则当此大乱之时,官府严查。若要被不相干的人漏逃出去报官,那师兄弟俩从此也不用再行走江湖了。西京是当朝重镇,奇人异士所在多有。便在府衙之中,学会法术武功的能人也颇不少。惹了他们,那真是初一十五都不好过的。眼见这几个官差双目昏昏,肚腩肥大,定是酒气财sè通统喜欢的人物,于是便将二人的盘缠都奉了上去,果然,那官差口风立改,将二人从强盗身份升格到良民了。
那军士听了他的话,想也不想,当即喝道:“丁三!你快把这个串通妖孽的女人绑了!自己干了坏事,反倒诬告良民。给拿到大牢里去,竹签板子伺候,看她招不招出妖怪来!”这些人作威作福,草菅人命,这般颠倒黑白之事从来也不知做了多少,又怎会以此为意。当下两人如狼似虎,不顾那女子的凄厉叫喊,用粗绳捆了个严实。临了,又用破布堵住她的嘴,不让她放声哭叫。可怜这好心女子,满以为看见官差便遇到了救星,哪知天道不良,人心rì下,金银之力已远远胜过天理公道。几个官差收了贿赂,竟然反而对她下毒手。人世浊恶如此,岂不是叫人感叹?
师兄甚是满意,又向那军士道:“将军果然目光如炬,这妖妇还有一个同党,却不知被她藏到哪里了,那人身上似乎带有许多偷来的财宝……”话没说完,听见后面土屋里 ‘嗵!’的一声闷响,又有一阵孩子的哭叫声。片刻,看见胡不为抱着胡炭摇摇晃晃出来,面上红得似要滴出鲜血。不住的大口喘气。
师兄弟二人大喜,齐声欢呼道:“便是这个小贼了!”便要冲过去拿他。哪知那军士听他说这人藏有财宝,贪心大起。呼喝一声:“你们二人停了!这人是官府追捕的犯人,不劳两位动手,马勇,你们把他擒来,跟这女人一起押入大牢,严刑伺候!”
第二十章 (风波)寒背惊睹非生人
丁马二人答应,上前扭住了胡不为。
师兄弟俩心头大怒。本以为这个贪婪官差吃了二人银子,多少做个顺水人情。哪知他刚吃完手里的,又将爪子伸到锅里。才一见面之下,马上就将胡不为说成是官府追捕的犯人了。其意不言自明,当然是贪图胡不为身上的财宝。师弟xìng子急躁,当即横眉立目,怒骂起来:“你这狗官……”话未说完,又让他师兄给拦住了。
听他说道:“将军怕是认错人了吧?这个小贼只是跟我们有些误会,偷了我们的银子,怎会是逃犯呢?”他刻意在 “银子”二字上加重语气,便是提醒狗官,莫要忘了刚刚二人奉上的贿赂。看在银子的面上别要做得太过。
哪知那官差心中自有想法,面沉如水,看都不看他一眼,只冷冷说道:“官府批捕犯人,旁人无须多嘴!再敢多言,捕到牢里,按同案犯论刑处置!”一句话说来,气势凛然,官威十足,当真是掷地有声。那师弟听说,哪里还按捺得住,提起钵大拳头就望前冲去,这狗官见利当场便忘义,翻脸不认人,当二人是软柿子,好捏得很么?
十余个骑兵见有人竟敢冒犯长官,齐发一声喊,纷纷抽出腰刀,策马上前,在那首领面前围成一个半弧,刀锋直指干犯者,刃光如雪。
那师兄到底冷静,见一番吵闹,又引得左近的住民远远观望。当此情景,杀官劫丹之事已成空谈。当下喝住了要施放法术的师弟,向那官差抱拳道:“如此便不打扰将军办案了,山长水阔,若是有缘,我们rì后再见。”拽着气鼓鼓的兄弟,转过弯道,投往他方去了。
一行官差将胡不为父子绑得紧紧的,向城东府衙驰去,此时天sè明亮,观者众多,他们却也不敢当场剥他衣服搜刮财宝。
胡不为被一名官差揪在马上,脑中浑浑噩噩,全不知众人将他捉向何方。蜈蚣内丹xìng子属火,补力何等猛烈,他身体单弱,法术底子也薄,又不会象一般术士那样运用气息慢慢转化补力,在阁楼急切吞咽之下,便已被猛力伤害。丹丸落下腹中后,才不过半枝香工夫便迅猛发作开来。胡不为但觉自己身子成了一座火炉,热力如火柱般升腾而起,上顶咽关,经口舌鼻眼,直冲顶门百会。又有许多强弱不同的热气在五脏六腑间四蹿,延着经脉四肢奔腾直去。只片刻间,无数热流如熔岩激冲开来,登时催动他的气血运转。胡不为周身麻木,感觉手臂腿脚,并二十个手脚趾头仿佛瞬间肿大了几倍。这一番煎筋煮髓的历练,可比什么刀棒伤害猛烈得多,他长这么大以来,却何曾遇过?周身难过非常,胸中窒息,脑门突突直跳。只不多时,热力冲击脑海,登时 ‘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脑中昏沉,神智已经有些糊涂。
只是心头到底存着一念,别要让那好心妇人枉送了xìng命。凭着一线清明,迷迷糊糊便从楼梯爬下来,哪知腿脚不甚爽利,爬到中段便仰面摔下了。适才的一声闷响便是他从楼上翻落的声息。阁楼只一人多高,他又正值丹力发作的时候,不觉疼痛。只苦了小胡炭,震荡之下,登时放声大哭。
亏得胡不为这数月来勤奋学法,到底立了一些根基。法力运行之道已粗具其形。这内丹进入体内后,顺着渠道一番强力冲击,便自行散化了,透入他各窍灵气中,与原本法力互相融合。只是热力郁结,脑筋一时却还不能马上复原回来。
得得声中,十余骑穿过小巷,回到大道上来。官差们高声吆喝,挥鞭驱赶挡道的人群。只不多时,便回到城东的府衙院内。那官差首领辟了一间密室,仔细搜刮胡不为。本来还满怀希望,盼能搜出许多金珠宝贝来,哪知他通身上下,只一个油布包裹藏有东西。翻开来看,也没见到什么jīng彩物事,一棵乌黑硕大钉子,两张人皮也似东西,一本木封书,看不出值什么钱。只一面白玉牌似乎能当得几两银子。另有许多黄纸符咒,是胡不为照《大元炼真经》书画之物。那更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大怒之下,一把将胡不为搡倒在地,骂道:“你这狗头骗子!怎么身上一点值钱东西都没有?金珠宝贝呢?你藏哪去了?!”胡不为哼哼连声,双目痴呆,哪里知道答话。官差狠狠踹了他几脚,见他即不躲避,也不呼痛,分明便是失心疯模样。正无计可施之际,忽然想起骗子是从那农妇家中出来的,说不定把珠宝藏在她屋里了。当下唤来两人,将胡不为暂时送进牢里关押。自己翻身上马,点了几个手下,又向桑农家中奔去,定要把藏着的珠宝都搜出来。
一顿折腾下来,胡不为jīng神倒略略恢复了些。两个禁军兵士将他送到牢****接,被两名胖大狱卒领进牢里去了。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脚下渐行渐低,似乎正向地底走去。胡不为探头探脑跟在狱卒后面,不住眼打量这个新鲜所在。此时已不见天光,只凭着前行狱卒手中的火把微光观看四周。但见头顶及两侧都由巨大青石砌成,略微用灰泥固住,并不着意摆放平整了。许多石头突将出来,边缘棱角甚是锋利,若不小心行走,只怕要被伤害。石面上甚是cháo湿,许多水滴凝在石上,粒粒分明,便跟虫卵一般。在甬道行了不过一会,他的头脸早让顶壁滴下的水珠淋得jīng湿。倒补了他早晨未曾洗脸的功课。
行不多远,转过一处弯道,前面一片火光跳跃,却是几支火把插在墙上,熊熊燃着,照亮前面一排并立的十余个巨木牢笼。西京是临近皇城的重镇,人员又多,这牢房也造得分外宽大。装得下几百号人。
腐味、霉味、便溺臊气一同灌入鼻来,胡不为登时皱眉。抬眼过去,但见十几个牢笼里装满了人,内中男女老幼,尽都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见两个狱卒到来,众囚立时鼓噪,不住的拍打牢柱镣铐,嘶声叫嚷。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
“冤枉啊!大人,我是被人陷害的啊……”
“行行好,把我放出去吧,行行好……”
又有许多幼童妇女悲声号哭,一时间,牢里各种声息齐作,哭喊斥骂与哀求诅咒杂作一团。两名狱卒老大不耐烦,声如震雷,怒喝道:“闭嘴!闭嘴!都给我闭嘴!”众囚哪里听他,仍是哀哭不断。蓦的,有人纵声长笑,甚是喜悦开怀,在一片哭骂声中显得极为突兀。
众人愕然间,听见那人笑道:“有趣有趣,太有趣了!哈哈哈,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如此有趣的事情。”却不知他看到什么事,这等有趣。
两名狱卒循声看去,见到第六间牢笼里一个黄瘦汉子靠在墙上,满面笑容,正咧嘴说话。心中疑惑,不解他为何这般乐不可支。走近了,一卒发问道:“什么有趣事情?你说来看看。”那人排众上来,一边道:“让开,让开,让我和两位大人说话。”众囚不知他有什么古怪,都避到一侧,让他走到牢前来。
哪知他才挨到牢门, ‘扑通!’一声跪下,大哭道:“大人啊,你就行行好,放了小人吧,小人家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半岁小儿,我若再不回去,他们可要饿死了!”众人哑然,片刻间回过神来,登时将他拖到一旁,重新占位哀求哭叫。原来这人身体单薄,挤不到前面。烦恼之下,想出这条奇计来,标新立异,众人大哭他反而哈哈大笑,果然引得两名狱卒注意。不过害处是显而易见的,当下被两名愤怒壮汉摁到一边,拳拳着肉,不住嘴的呼痛求饶。
一段小小插剧过后,狱卒将胡不为领到最靠里的木笼,推了进去,又用粗大铁链将牢门捆锁上了。那狱卒从怀中取出一张符来,扔进去,道:“这张护身符你要收好,别要丢了,否则出事全是自找,跟爷们没干系。”
胡不为听话,从地上捡了符纸,放进怀里。他不曾进过监牢,还以为每一处牢房都是如此发给囚犯护身符的。丝毫不以为意。
两名狱卒又问道:“还有谁要符纸?赶快说来,晚了可不再给!”当下又有几人跟他要走数张。胡不为察看四周,见这牢笼倒颇宽敞,地上覆着许多麦稻秸杆,是让囚犯睡觉的。此刻虽当夏季,但地底森寒,在冰冷地面上睡得久了,人会害病。同牢的还有二十余人,男女混杂,此刻正忙着向狱卒哭叫申诉冤情,也没人来搭理他。
正没趣间,一名狱卒忽道:“阿唷!快到酉时了!”另一人登时sè变,回头张望。见一切无异,两人如丧家之犬,匆忙提了火把逃出门去了。
众囚失望叹息,又有人哀哀哭泣,有人喃喃咒骂。却不再大声申辩叫嚷。只不多时,各人回到角落里养神去了,牢内立时恢复了安静,偌大的牢房里,只听见水滴落入地面的滴答声和火花爆裂的哔剥声。
不时杂一两声无辜小童的低低抽噎。
胡不为找了一处地方靠墙坐下来。胡炭哭叫累了,此时又已睡去。可怜的孩子整整一rì没吃nǎi水了,又遭受许多颠簸折磨,火光下看来。见他小小瘦瘦的脸蛋上兀自挂着泪痕,一只拇指含在嘴里,想来他是饿得狠了,不住吮吸指头,直到睡去。胡不为看得心酸,忍不住便要落下泪来,小胡炭未满月便跟着他外出奔波,餐风露宿,时常便是这般饥一顿饱一顿的。他一向又不大会照顾人,兼又沉心研习法术,哪有什么心力来看管爱护孩子。算来孩子出生有半年多了,也只在苏府刘府做客之时过得几天安稳舒适rì子。较之天下许多同龄小童,他又何其不幸。
正自唏嘘,听到牢门外 ‘当!’的一声大响,有人喊道:“酉时到了!你们小心了!”众囚登时慌乱,争相挤到角落里,也不知为的何事。
胡不为见同牢的几个人都面露惊恐之sè,将狱卒发给的符纸紧紧捏在手中。齐齐把目光投向最里边的角落的刑房中。
各个牢笼里的囚犯挤挤挨挨,聚成一团。却再没人说话。胡不为心中疑惑,看到同牢的十余名男女囚犯也是这般缩在角上,惊恐目光齐聚一处。抬目看去,刑房中黑幽幽的,火把光线照耀不到,也不见有什么出奇之处。
正寻思间,隔壁牢内一个女童 “哇!”的大哭起来,叫道:“娘!我怕!我怕!”她娘赶紧宽慰:“乖囡囡,不怕,娘护着你,他们不会伤着你的。”话是这么说,但嗓音带颤,显然她也是惊恐不已。小女童的哭音一开,短时哪易收住,凄凄咽咽之下,登时又引得其他牢里的小童一片哭叫。
胡不为笼里的一个少年行动得晚了,没挤进最里,正自紧张,听得四处一片号啕大哭,再也忍耐不住,跳起来,怒声咆哮:“你们都闭嘴!闭嘴!闭嘴——!谁再哭,我捏死你们!”受了群情渲染,胡不为也不禁心中打突,害怕起来。看这数百人的紧张之状,全不似做伪,却不知有什么恐怖之事,让他们如此惧怕。心神慌乱之下,赶紧抱着胡炭也望人堆里扎去。
便在此时,牢房中平地生风,一阵猛烈大风突兀刮起,带着许多稻草贯入甬道中去了。火把受了气流冲击,不住跳荡,一时牢中明灭不定。这阵风一刮,牢中便似忽然进入三九严冬一般,寒气大盛起来。众人却再不敢说话了,惊惧的父母们大气都不敢出,把怀中孩儿的嘴巴掩紧,不让他们发出一丝声息。
牢中登时一片死寂。一个小小龙卷缓缓转动,将地上散落的杂物卷将起来。稻杆磨着地面,发出‘嚓嚓‘的轻微声响。
“呛啷”一声,刑房墙上的铁钩忽然交击了一下,轻轻晃动起来。众人尽都身体大震。那是审讯重犯人时钩锁肩胛骨用的刑具,十分巨大沉重,摆动开来,驳榫处锈铁相磨,发出令人牙酸的 ‘吱嘎!’声音。许久不绝。胡不为寒毛倒竖,只觉得心底发凉。眼见刑室里面明明一个人也没有,那对原本静止的乌沉铁钩却会突兀晃动,似乎有人经过时不小心碰撞了一下。
正在紧张万分之际,一声低低的呻吟,仿佛从墙壁里挤出来一般,那是濒死者绝望的声息,含着许多痛苦和悲凉,似乎还有愤懑和无奈。听到这一声似乎遥远却又近在咫尺的痛苦哼声,胡不为心里 ‘格登!’一下,心脏 ‘扑扑’的剧烈跳动起来。一时只觉唇干舌燥,手心汗出如浆。
呻吟长一身短一声,似乎有个垂死的老人正躺在刑室里面,耗竭气力做最后的挣扎。可是里面明明没有人啊!胡不为突遇这等诡异之事,一时吓得周身麻木,寒气嗖嗖直冒。整个人便如坠进了冰窖中。屏住了呼吸,不敢稍动。
那呻吟却停止了。众人侧耳细听,似乎墙壁里有什么东西在缓缓爬出。黑暗中看不真切,只偶尔听到传来的 ‘嚓嚓’碎响。片刻后, ‘扑!’的一声,似乎有一个沉重的东西从墙面掉到地上来了。人人都把心提到嗓子眼,只不知爬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便在这时,一阵猛烈大风骤然横摧, ‘呼!’的大响一声,狂风自刑房中激荡开来,如一团柔软却密实之物,猛击到墙壁上,发出 ‘嗡嗡’的沉闷声响。气流翻卷处,登时将墙上的三支火把都吹脱掉, ‘啪!’的撞到囚室顶壁,跌落下来熄灭了。浓稠如乌血的黑暗瞬间吞没了整间牢房。
众人骇极狂呼。尖叫声和哭喊声响来不绝。牢房中一时各种声息齐作。胡不为杂在众人中,听到身边的少年和女人都声嘶力竭的大声叫嚷,恐惧已达顶点。差点儿便yù与众人一起张口狂呼。哪知胡炭被众人哭叫声惊醒了,哇哇哭叫起来,挥手踢足,一拳砸到他的脖子上,倒把他砸得稍稍清醒一些。
听得起伏不断的哭喊声中。许多细细密密的声息穿杂其中。似乎有物伏地爬行,又似有人慢慢踏步走近。喉咙被割破时发出的漏气,血水滴落在地面上的滴答之声,喘息声,诅咒声,磨牙声。仓促下辨来,竟似牢笼外各处都有东西涌出,然而深沉的黑暗遮掩了一切,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发出这些细碎声响。这片刻间,绝望和恐惧已攫取了全牢数百人。
隔壁牢房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啊!啊—!不要挤!不要动!我的护身符掉了!”话音未绝,一声低沉的咆哮迅疾而至,冲进牢内。众人只听见一声惨烈的叫声嘎然而止。同牢中的囚犯狂喊:“啊!血!血!他死了!他被吃了!”
天啊!吃人!有怪物吃人!
胡不为哪还能忍耐得住。跟着众人疯狂呼喊起来。叫得声嘶力竭,想把胸中的惊怕也喊出去一些。隔壁的血腥气传了过来,热腾腾的腥湿味道中人yù呕。
看不见的东西,正是最可怖的东西。
与胡不为同牢的那个少年心志最弱,被这么大吓一下,已经神魂错乱了。蓦的狂叫一声,迅疾跳起,又哭又笑,在牢中乱跑,喊道:“死了!哈哈哈哈!完了!死了!呜呜呜……”跃入人群中,不住脚的蹬踏,众人心中惊怕已极,哪还有愤怒之意,只不住的躲闪惊叫。胡不为肩上挨了几脚,也不计较,心中只是狂喊:“那是什么东西!会吃人!”惊骇间,从那少年方向飞来一小团湿软之物,打到他的面上,掉落了下来。
胡不为 ‘啊!’的一声,惊跳而起。一声厉啸从远扑来,瞬息便到面前。胡不为虽看不见,但黑暗中能真真切切感觉到飞来的东西就站在面前,冰凉有如寒铁。沉重的逼压之感,让他喘不过气。当下急退两步, ‘腾!’的一声,后背靠上了冰冷的墙壁。
只听 ‘喀嚓!’骨头碎裂的声响。那少年声息立止。
腥热的血气弥漫开来,同牢里众人哪里还能镇静,同时厉声哭喊,纷纷向四处逃去。胡不为脑中一窒,惊悚不可抑止,骇绝之下,体内灵气转动,右手奋力横挥出去。平时练熟的控土法术自然而流,但听 ‘咯咯’的声响过后,面前土地上已有变化,黑暗中看不到土柱到底有多高,但地皮震颤,似乎不小。
这法术召动过后,胡不为登时惊醒过来。他会火术啊!当此漆黑恐怖之时,再不使用出来,更待何时?
牢里片刻之间连伤两条人命,众人都已陷入疯狂之中。只不住的嘶声叫嚷,奋力拍打牢柱。胆小的便溺齐齐失禁,脑中空白。昏晕者不知其数。
黑暗之中,忽然听到第十三间牢房里有人颤抖着念道:“丹书紫字,以镇六宫。内化金由,外降飞龙。琼舆羽盖,玄张轩昂。云骑来迎,四会八通。七曜紫景,悄行太空……”片刻后,但听 ‘悠’的一声响,明光入目,牢里猛然亮两三个大如菜蓝的火球,悬在半空不住转动,登时将牢房里外照得通明。
待得看清火光照耀下显形的那些东西,众人更是心胆俱裂。立时便有人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啊——鬼啊!”
“救命啊——!”
那是怎样恐怖的面容!胡不为只盼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些东西,只盼自己能把这些恶梦般的景象全都忘掉。在以后的rì子里,他时常在梦中看到那些令人惊骇yù绝的脸面,每每吓醒过来,再也睡不着觉。
牢外站满了数不清的死物,身穿染满血迹的破烂袍子,或手足残缺,或头颅断折,惨然立着,发出愤恨和诅咒之声。眼睛或碧绿或通红,尽是狞恶暴戾之意。
跳荡的火光中,一个浑身裹满黑烟的老人在胡不为面前扭曲挣扎,发出死蛙一般的鸣叫声,火光刺目,他不习惯这样明光耀眼的环境,伸出两只乌黑畸形的枯瘦爪子护住了面庞。他的面庞!他的面庞!胡不为心脏yù裂,只尖呼一声,身体大震,手一抖,火球熄灭,胡炭掉落到草堆里。
那是一个满怀怨毒的老人。脸上皮肉全部溃烂,半是腐肉半是白骨,焦黑断裂的皮肤翻卷成一片片,粘在骨骼上。在眼窝处,**的眼球半吊出眼眶外,青绿的液体流下面颊,淌过残缺紫黑的嘴角,和利齿中漏下的血沫融在一起。
那只唯一的青绿的眼睛凶光灼灼,透过手指注视胡不为。那是一种怎样刻骨的仇恨啊!恨一切人,一切物,一切有生者,只想把眼前看到的所有活物都撕裂吃下!这般恐怖之景,胡不为胆子再大,又怎能冷静面对?和许多妇人汉子声嘶力竭的叫喊,一颗心突突突突直跳,直要撞破胸腔掉落出来。
听见蛇虫一般的声息慢慢远去了,胡不为脑中兀自空白。那副恐怖妖异的面容仍在他眼中晃动。
亏得胡炭一阵适时的大哭,把他唤醒了回来。胡不为收摄心神,把孩子抱起来了,又施起控火术,只是心中恐惧已极,身上的颤抖止也止不住。于是众囚便看到一个满面苍白的中年汉子,一手抱着哇哇大哭的小婴儿,一手虚托,抖得跟筛糠一般,燃起三个慢慢转动的火球。火球受他颤动影响,也是不住跳荡,把一间囚室照得风雨飘摇,明灭不定。
只是火光既明,那些死物便不敢再来侵扰了。如cháo般退却,只不过片刻后,消失得干干净净,若不是两间囚笼里各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众人直以为只发过一场恐怖的噩梦。
这一夜间,众人便在忐忑不安中等待过去了。牢中不知天光,众人将心弦绷得紧紧的,也不知捱到几时。便在胡不为法力不继,火球越变越小,快要熄灭的时候,牢门外铁锁声响,一个狱卒叫道:“吃饭了!”提着火把走了进来。他手中拎着一个装满馊饭的大木桶。
片刻后,又有两个狱卒进来,将两具尸体都搬走了,也不擦拭血迹,将稻草胡乱堆上,便算了事。
众囚大声叫嚷:“大人留步!大人!我要换监牢!”
第二十一章 (巧舌)三寸天地任腾挪
两名狱卒只是收殓犯人尸身的,对众囚的呼喊声置若未闻,提着火把出去了。提饭进来的狱卒从墙边拿起一支粗大柴棒,猛敲牢柱:“安静!都给我闭嘴!谁再说话,今天没有饭吃!”
吃饭事大,众囚都不敢跟自己的肚子过意不去,登时安静下来。牢里伙食粗砺不说,份量还极少,仅够吊命而已。一干犯人长期积饿,早瘦得皮包骨头,少了一顿不吃,真能要人命的。
那狱卒见众人震慑,大感满意,将火把插到墙上铁环里,从最里面开始发放饭食。
先从胡不为牢中开始,狱卒抬眼间,看到监牢里突兀立着一根粗大的土柱,高及两人,直**牢顶去了,大吃一惊:“这是什么东西?怎么来的?”众囚面面相觑,却没人答他。
那是昨夜里胡不为惊骇之下唤出的土柱,形状大小已比他惯常习练时的土柱要大上十数倍。这却是蜈蚣内丹的功效了。那条蜈蚣修炼六百余年,抵得法师六七年的修炼功力。胡不为不知转化之法,浪费掉不少,但饶是如此,仍旧平白得了三四年的苦修法力。眼见这根土柱如此巨大,他心中兀自不解,还以为仍如去年除夕时那般,心情骤变之下使出的控土术更有效验。
当下见问,胡不为战兢兢答道:“是我……弄出来的。”那狱卒面有不信之sè,上下打量胡不为,看不出什么异样,道:“你怎么弄出来?”他当然想不到,面前这个貌不惊人的汉子竟是个身怀数年法力的法师。
这边对答未完,其余牢中的犯人已经开始鼓噪:“快点!快点!要吃饭了—饿死人了!”那狱卒听说,喝道:“闭嘴!再饿一会也饿不死你们!一群人渣,干别的不行,吃饭比谁都多!”掉转头来,一脚踢上牢柱,向胡不为同牢怒道:“你们!吃不吃了?要吃动作快点!拿衣裳兜住!”这根土柱虽然奇怪,但在这里做狱卒久了,他什么奇怪事没遇见过?当下也不放在心上,催促众人拿衣衫兜接饭食。
与胡不为同牢的二十余名犯人是近两rì抓捕来的,心中烦闷,也没甚胃口。只有五六个饿得厉害的人去接了。胡不为一rì一夜没吃上饭,肚中饥饿,本来也想去领一些的。但看到几名汉子兜来汁水淋漓的一把馊饭,酸臭之味熏人yù呕,哪还有什么食yù?待看到米食里几只肥大的蟑螂,更是恶心得肚肠都抽动了。抱着胡炭,远远避到一旁,不再看他们皱眉挑拣饭粒的惨状。
别的牢房却没这么挑食。臭汤臭饭,吃得津津有味。他们在牢房里呆的时rì长了,常常忍受饥饿煎熬,莫说是剩汤残肴,便是老鼠蟑螂,看在眼里都是美味之物。
过了一刻钟,食物分发完毕。还有十余个囚犯没领到伙食,哀声哭求,那狱卒理也不理,拎着空桶扬长出门去。
片刻过后,昨夜两个狱卒轮值查牢,说笑着走了进来。一众犯人见状,齐声呼喊:“大人!大人!我要换监牢!”
“换监牢?”两个狱卒都是一怔,显然是想不到会听到这样古怪的要求。
“换什么监牢?”
一个满面黑泥的老者嗓门巨大,伸一只黑瘦的手指向胡不为牢房:“我要到最里面的牢房去,大人发发善心,一定会得好报的。”
众囚都叫嚷道:“我也去!我也要到最里面的监牢去!”
“大人,我这还有两吊钱,麻烦大人行个方便,让小人调到最里面的牢房。”这是诱之以利的。
“大人,您就看在老太婆年纪老迈,没几年活头的份上,换我到最里边的牢房去吧,菩萨一定会保佑两位大人长命百岁,多子多孙的。”这是动之以情的。
“两位大人气宇轩昂,英气勃勃,rì后定是人上之人,如果大人肯帮小人一个忙,小人在外面还有一些朋友,说不定会对大人的前程有所帮助。”这是晓之以利害的。
“大人如此英俊不凡,办事公正,心地善良,解危救难,是观世音菩萨下凡啊……”这是拍马屁胡说八道的。
一时间,牢里一百多名囚犯众口一词,恳求威胁之声同时作来。人人都都渴望换到最里面的牢房去,把两个狱卒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全不知这些犯人都怎么了,如此众心一志。他们自不知,昨夜里胡**师点燃火球驱退死物,抗到天明,把全牢犯人全都震服了。人人都盼与他同一间牢房,有了厉害法师保护,鬼魅近身不得,自然安全得多。
带着疑惑,两人到里间牢房看了一眼,见着了那根巨大的土柱,同时吃了一惊。
“这是什么东西?谁干的?”
胡不为挠挠脑袋,道:“是我……不小心弄出来的。”两个狱卒登时sè变,这个汉子居然是个术师,倒看不出来。两人暗自庆幸,幸亏昨夜里没怎么难为他,要不惹他发起怒来,可没什么好果子吃。震惊之下,两人登时把倨傲之sè都收了起来,笑道:“想不到法师也被送到这里来了,唉……我们兄弟两也是奉命行事,混口饭吃,若有得罪之处,请法师一定多多包涵。”胡不为这牢里的犯人颇为特殊,并不是长关不放的罪犯。只要上头命令一到,就要放人的。两个狱卒自然不敢象对待判成死罪的江洋大盗一般对待身有武功法术之人。
胡不为何等人物,怎会不知两人口风立改的原因?他本是江湖骗子出身,最善观颜察sè,听得两人客气,也拱手笑道:“不敢不敢,两位长官尽职尽责,令人佩服得很,在下怎会有甚意见,两位大人请尽管便宜行事,在下一定遵从。”
那两个狱卒见他居然如此谦和,暗自都舒了一口气,对面前这个法师大生好感。狱卒官差都是领命行事,向来欺软怕硬,惯会见风使舵。两人见胡不为法术jīng深,更难得的是十分客气有礼,都起了接纳之心。一名狱卒靠近牢柱,低声道:“多谢法师体谅,唉,这个差事最是得罪人,我们也是没法子,要不早就换个省心的行当了……嗯,这个……要是法师有什么需求,请尽管吩咐,只要不太过张扬,我们兄弟俩帮你跑跑腿,捎个信儿什么的也都能办到。”
胡不为听说,正要婉辞推谢,一瞥眼间,看到胡炭的小脸上挂着泪珠又睡去了。心中一动,赶紧笑道:“啊!多谢两位大人的好意了,在下还真有一件不请之情……也不是什么为难之事,要仰仗两位大人帮忙。”
两个狱卒心中叫苦,面上却显得极为诚恳,一齐拱手道:“法师请说,只要不太为难,我们一定想法子替你办到。”话是这么说,心下早打好了推脱的念头,只要事情麻烦些,两人出去转一圈,回来寻个借口就敷衍过去了。
“我这孩儿两天没吃东西了,烦劳两位大人,看看哪间牢里有喂哺幼儿的大嫂,行个善心,让小孩儿吃一餐饭。”
两人一听,登时放下心口大石,一起展颜笑道:“这事容易办,法师吩咐下来,咱兄弟俩怎会不从。”管教犯人原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举手之劳,便送他一个人情,何乐而不为?
哪知话音刚落,十几个牢房里同时响起数十名女子的声音:“大人!大人!我有nǎi水,让我去吧。”一干当rǔ妇人听说法师的公子要rǔ娘,争先恐后,纷纷推荐自己,都不用两个狱卒来强逼。
“我上个月刚生了孩儿,nǎi水多着呢,让我去吧。”
“我的nǎi水喂过孙承福孙员外的千金,又甜又香,保管让小公子吃得满意。”
一番吵嚷,人人争夸自己rǔ汁甜美充沛。两个狱卒暗自诧异,到底挑了三名年轻妇人,送到胡不为牢中。三个女子欢天喜地鱼贯进去,再不多言,宽衣解袍给胡炭喂食。她们自觉逃离危险,心中都是庆幸万分,给法师的公子喂nǎi,正是天大的幸运之事,哪会有甚意见。
胡炭饿得狠了,瞪圆眼睛使劲吮吸,只片刻间,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胡不为见儿子吃得高兴,也自感动。正唏嘘之际,听见牢门外一人喊道:“张风,陈时朝,钱副都统要提审昨晚送来的犯人!”他要的正是胡不为。那副都统钱大人昨rì到桑农家中找寻宝物,连根金毛都没找着,气急败坏之下,当夜便想把胡不为提去拷问。然而牢里颇不太平,他不敢进去。只好忍了一夜。这一早醒来,便着下属去牢房提人,定要严刑拷打,让那诡计多端的狗贼招出实话。
张陈两个狱卒听说,不敢怠慢,过来打开了牢门,对胡不为道:“法师请了,都统大人要找你问话,请法师原谅则个。”
跟两人走出甬道,面前一片明光刺眼。胡不为皱着眉头,双手护在额前,等几人交接完毕,让一个禁军兵士押进密室里去了。
昨rì那钱副都统正在房中负手绕圈,心焦之际。一见胡不为进来,冲上前去揪住他的衣襟,劈头大喝:“狗贼!你把财宝藏到哪里去了?!快说!你要胆敢说假话,看老子怎么把你一身皮肉给剐下来!”口臭与唾沫齐飞,胖脸与猪肝同sè。直迫上面前,把胡不为震了一惊。
“财宝?什么财宝?”胡不为一脸惘然,全不知此问从何而来。昨rì被抓时,他正值丹力攻心神志不清之际,哪记得发生过什么事,突兀之下被问得一愣。那钱都统见他否认,登时急怒:“他妈的!当着老子的火眼金睛,你还敢抵赖狡辩!”胖脸抽动,顺手从靠墙的小木桌上提起马鞭,劈头就向胡不为抽去。
胡不为大骇,见皮鞭来势迅猛,赶紧缩头躲避。皮鞭 ‘啪!’的抽在他的肩膀上了,**辣的有若被火炭烧灼。胡不为吃痛, ‘嗷!’的叫唤一声,鼻涕眼泪齐出,赶紧后退,靠在墙上伸手揉搓痛处。这鞭挞疼痛可比刀棒厉害多了,胡不为哪曾遇过,只觉得从肩头一线,直蔓延到左侧后腰胁下,又疼又辣,难当之极。
“说!财宝放哪里了?!”钱副都统跨前一步,皮鞭又甩动过来。胡不为心惊肉跳,见一道灵蛇也似的黑影当面晃动,猛的蹲了下来,皮鞭落空,抽在了墙壁上。
“大人!有话好说!先不要动手!”胡不为张嘴大叫,起身远远避到另一角去。这鞭抽之刑痛入骨髓,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再受第二遭了。钱副都统怒道:“你把财宝的下落说来,我就不抽你。”
胡不为哀告:“大人,我真的没有什么财宝啊……”一见副都统又横眉立目,赶紧改口:“钱财本来是有些的,前几rì苏步雨苏老爷是送了我几锭金子……可是……可是……都让贼偷走了呀,现在我身上一文钱也没有了……啊!大人不要生气,我……再去求苏老爷,说不定他肯再给我一些。”
“狗东西皮薄骨轻,不知自己的分量,就凭你,还骗得了苏老爷的银子?”钱副都统冷笑道, “苏老爷家大业大,庄丁护院无数,你这狗贼能偷得什么东西!”他认定了胡不为是个盗贼,自不会料到眼前此人居然曾是苏老爷的上宾。
“不不不!大人你误会了,我给苏老太爷治病,苏老爷赏给我银子,不是偷的。”
那副都统瞋目大喝:“王八蛋!你还胡说八道!看来不给你下点大刑,你就不会招出实话!”转头向门口喊道:“来人啊!把这狗头骗子给我绑上!”
门响处,两个兵士走了进来,一左一右,从两边来捕拿胡不为。胡不为连连叫喊,奋力挣扎,哪抗得住两个正当力盛的汉子,只片刻间,被反剪双手捆到房里的木柱上。钱副都统吩咐架起了火烙刑具,把胡不为的衣襟拉开了。
看着面前一只火炉上翻卷着焰火,许多火星随着烟气袅袅旋上房顶。十余件见所未见的古怪刑具摆放上去,锥凿锤锯,一应俱全,那些乌铁铸成之物顷刻间便被烧得通红透亮了,灼热之意,远观便能感觉到。胡不为背后冷汗漫出,只不知这些人要如何对付自己。
那副都统见他吓得面sè发白,大感满意,走近了,提起一只又细又长的铁锥,逼到胡不为面前:“这叫 ‘舍命君子’,刺一下,过瘾得很,让你宁愿舍掉xìng命,也不愿再受第二遭的。”胡不为眼皮眨动,心中骇怕已极,这样通红尖利的东西刺入皮肉中可如何当得?定是痛死了。他惊怖的望着那丑恶之物,心中砰砰乱跳。那钱副都统倒不着急就这么刺他,将 ‘舍命君子’拿了回去,又拿起另一件,那是一条粗大的铁链,上面生有尖刺。
“这是 ‘富贵十万贯’,缠到腰上,不用一刻钟,你的皮肉就肿得跟缠了十万贯银钱一般,大富大贵,哈哈哈哈,要不要来一下?”见胡不为拼命摇头,那胖子得意非凡,这般猫捉老鼠的游戏,屡试屡爽,过瘾之极。俗话说:“与人斗,乐趣无穷。”尤其是跟这些狡诈刁民斗智斗力,看他们吓破胆子的窝囊样,实在是打心眼里感觉到畅快。
又拣几样古怪刑具吓唬胡不为,钱副都统觉得开心够了,心满意足,举起一支前端扁平如锅铲的烙铁来,向胡不为狞笑:“这叫 ‘莫求饶’,专门用来烙烫犯人皮肉的,就用它来给你开刑好了。爽一下,保证你下辈子都记着它的滋味!”缓缓靠近胡不为的胸膛。
眼看着那通红的铁块越迫越近,炙热的气息袭上胸腹,胡不为张皇大叫,忍不住扭手伸腿想要逃脱。但浸了冷水的牛皮绳索坚韧胜过铁丝,他哪动弹得分毫。一股干腥的烟铁之气冲上鼻端,胡不为脑中昏晕,大惊之下,福灵心至,脑中许多咒语一闪而过。火咒、飞刃咒,土咒,那些原本熟记的句子此刻就象烙在黑铁中闪亮的火字,清晰而迫切的冲击他的心头。体内灵气翻转,在五宫间汹涌撞击,顺着气脉源源不息的环流。
“啊!”胡不为张口叫道,似乎一股炙热的气息从喉咙喷涌而出。
“喀隆!”一声,房子震动了一下,听得 ‘噌噌’之声不绝,地面铺着的厚重的青石方砖纷纷崩碎掀翻,十余支木桶粗细的土笋争相钻挤,暴蹿出来,登时将房里的桌椅杂具都顶翻了,一张小几被激到房顶,两力冲压之下,登时崩成碎木片。那只沉重的火炉被一根土笋从底部大力冲击,带着沉郁的风声向侧边翻飞开去,炽热的炭块散落如红sè冰雹,撞到墙壁地面上,迸出火星。
几个官差哪知出了什么变故,听见乱响杂作,木片炭火纷飞,只片刻之间,房中换了景sè,变成一片土柱林立的怪境,身前身后,全都兀立着黄褐sè的坚硬土锥。正搞不清状况之际,一支发育比较晚的土柱悠然刺出, ‘突!’的一下,正中钱副都统的尾椎。
钱副都统尖声长叫,抱着臀部急跳而起,直跃出两丈余远,口鼻俱张,涕泗横流。难为他这么胖大的身躯,居然敏捷如斯,飞纵疾若猿猴。可见人在急境中时,往往能办成许多难为之事。两个兵士见都统大人屁股中招,正自惊慌,忽然间,明光入眼,空中猛然生出十余只膨大的火球,三球聚成一圈,急速转动。一个兵士挨得近了,不及躲避,被一团火球撞上脑袋。只听 ‘砰!’的一声响,焰火骤明而纷散,火球灭了,他的头发却燃烧起来,满面熏得油黑。
“妖怪!妖怪出来了!救命啊!又闹鬼了!”钱副都统扯来嗓子叫喊。再顾不得屁股上的剧痛,健步如飞向门口扑去。府衙大院近rì来颇有怪状,他怎会不知,眼下撞上了这般突兀古怪之事,不消说,定是妖怪作乱无疑。
两个兵士听见他的叫喊,吓得脸都干了,齐发一声喊,尾随逃去。三人仓促间抽开门闩,纵跃出去,却差点和门口的一个小兵撞上满怀。
“副都统,留守大人有令,让你带几个人去城西勾栏抓捕嫌犯。”那兵士看清是长官,赶紧报告。钱副都统惊魂未定,哪有心思去办什么案,只是留守大人命令下来,他却不敢违抗,强振了jīng神,吩咐那小兵将房门关严,自带兵马办事去了。此地危险,不宜久留,钱大人是断不肯等死于危墙之下,待毙于鬼屋之中的。至于房里那倒霉犯人,让他听天由命好了,谁让他不听钱大人的良言相劝,不肯把财宝下落从实说来。
密室大门锁闭停当,几个兵差惶如丧家之犬逃了,片刻间,门外便陷入寂静之中。
听得人声渐渐止息,胡不为心情也慢慢平复下来。眼看面前一片狼籍,他心中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这些粗壮的土柱当真是他召出来的么?怎么可能?以前使用控土术时也不过是弄出几个小凳一般的土包来,短短几rì,怎么突然长得如此巨大了?那些火球也是一般,比先前膨大了十倍还不止,刚才看到,倒把他吓了一跳。难道……这便是蜈蚣内丹的好处么?胡不为心头一喜,依稀记得适才危急时灵气奔涌的情景,浑身似有无穷无尽的暖流一般,快美舒适已极,那是他从来也未曾体会过的妙境。
兴奋之下,他哪还想起他事,闭眼存思,要再弄出几支土柱来验证一下。
沉土咒语诵念过后,面前土地浮动,便如流沙一般,那些青石碎块纷纷沉陷下去了。胡不为喝道:“起!”话音才落,又是十五六支土锥激蹿出来,粗壮巨大,果然跟先前那些一般无二。胡不为哈哈大笑,纵声喊道:“我成功了!哈哈哈哈!我终于会法术了!嘻嘻嘻嘻!哈哈哈哈!”欣喜之下,笑声古怪之极。亏得此处偏僻,否则有人听到他的叫嚷,保不准会误以为是妖怪袭击,吓得崩溃掉。
胡不为意犹未尽,几个时辰里,又接连施展控火术,风术、雷术,水术。可惜三年多的法力仍然太浅,只召出了十几个胖大肥黄的火球和一阵有头无尾的小风,雷术水术却全无效验。胡不为也不着急,反正有两三样法术在身,出去诓骗那些无知百姓已是绰绰有余了。配上一副巧舌如簧,不信骗不出他们的钱财。胡**师素来胸无大志,一腔念头,便只是如何骗人钱财,积敛金银。若能肥肥刮上一笔,再抢得一粒内丹回去把爱妻救活,那便是心满意足,人生无憾了。
正畅然神游之际,看见左边墙角一张折成两半的的小桌下落着几张黄符,一枚乌黑的钉子已有一半陷入土中了。那正是灵龙镇煞钉。钱副统领不识宝物,昨天傍晚将胡不为怀中的物事搜刮一空后,只拣了一面玉牌,其他各物都当成破烂扔在了密室里面。
胡不为 ‘阿唷!’一声,甚觉心痛,镇煞钉是维系他一生幸福的宝贝,此刻只可远观而不能捡来,当真让人焦急。胡不为左扭右挣,只盼能把身上的绑缚弄松了,过去捡钉子。一番努力未果,却听见门外有人叫嚷。那钱副统领抓人回来了。听他叫道:“曲瞎子,你给我把门打开了。”
锁扣声响,大门拉开了,钱副统领一身黄艳艳的站在门外,却一时不敢便进。他在头盔甲胄上都贴满了符纸,只盼妖怪鬼魅能惧怕符法之力,不敢靠近他。
“去看看!看妖怪走了没有?”
一个惊惧的兵士在门口张望一下,忙不迭的出去,答道:“副都统,没看着。”
钱副都统大怒:“妈的!你瞟这么一下能看着它么?给我好好检查!再敢偷乖怕死,老子砍了你!” ‘呛啷!’一声拔出腰刀,吓唬那小兵。这人当真蛮横无比,自己怕死不敢进门,命令手下去查看,却又不许别人怕死。
那小兵不敢违抗,战战兢兢踏过门槛,挨在门柱边向里屋探头探脑。迫于上司命令,他不敢不进门来,但是妖怪厉害得很,这几rì来在牢房吃掉二十多人了,府衙中人人谈之sè变。便是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在妖怪肆虐的地方马虎大意。因此背靠门柱,一只脚踏在门外,只要看到一些不对,好方便转身逃命。
胡不为见一个面上红白交替的小兵慢慢探进门来,瞪大双眼四处查看,甚觉好笑。故意大咳一声。那小兵正在心弦绷紧的当口,哪想到屋里会传出这一声怪响,一震之下,骇得魂飞天外,如中了箭的兔子一般惊跳而起,屁滚尿流爬出门去。
“大大大大人,有有有有妖怪!”那小兵语不成声,腿都软了。
钱副都统胖脸变sè,与三五个随从惊叫着逃开十余丈远。躲在一堵墙后张望。木门被风吹动,左右摇摆,妖怪却没冲出来。几人惊惧片刻,不查有异,便又大着胆子向房中仍石块。折腾了好一会功夫。那钱副都统到底想出一个法子来,从自己腿上取了三张符,分别交给三名手下:“你们三个给我进去,这是赵师爷画的神符,有了它护身,妖怪就不会伤害你们了。”
几名手下面如死灰,但熟知上司的脾气,又不敢违拗,只得心中痛骂,将符纸抓好了,三人同步挪进门去。赵师爷符法厉害,三人倒也知晓,因此心中惊惧稍减。前几rì夜里牢中突然闹鬼,咬死咬伤了多名犯人,亏得赵师爷第二天开坛设法,画了几百张护身灵符让囚犯们拿着,这才保住了他们的xìng命。要不然,这几天大闹下来,牢房中怕是再没有一个活人了。
说起来,这次鬼怪作乱当真不巧,正赶在西京能人尽出的时候,搞得府衙上下都手忙脚乱的。也算是一桩天定的劫数了。数月前,听说汾州有群妖肆虐,为害乡民。事情很快便传到了京都,皇上降下谕旨,从各州县调派术法高手前去镇伏。西京专管地方妖鬼事件的奇案司便在征召之列,上下十一人,全都给调到京都守备去了。若不然,只须留得一个人在,也不至于被牢中鬼魅搞得这般灰头土脸。
三人唉声叹气,拔刀进门,见一片怪柱林立,心中都是一震。他们早前没跟钱副都统一起审讯胡不为,因此不知早上发生之事,看到这般乱象,心中都想:“妖怪果然跑出来了!这可不妙。”惊骇之下,人人屏声静气,全神查看。
一个兵士眼尖,透过交错的土笋,早看到了房里被捆绑着的胡不为,登时高声叫道:“妖怪!我见着妖怪了!哇——太可怕了!”他心中存了恐怖之意,看到胡不为胸前裸着,排骨嶙峋,只觉得说不出的狰狞骇人。
那边钱副都统听说,赶紧又远远撤离几十丈。骨突着眼睛静候,只待听到有倒霉兵卒惨叫过后便转身逃离。
胡不为见那睁眼瞎子敢说自己是妖怪,心中又好气又好笑。道:“大人,我不是妖怪,我是被抓到这来的。”
待得了解状况,那钱副都统才将信将疑的走进门来。兀自不肯放心,站在门口张望了半天,确认无害,才问胡不为:“你怎么还没死?妖怪呢?到哪里去了?”
胡不为心中一动:“这都统大人如此怕死,倒不妨骗他一骗。”眼下肚中正饿,若能骗些饭食来,那是最好也没有了。当下眼珠一转,答道:“他……他……走了。”钱副都统 ‘哦!’的一声,跨近前去,正要说话。胡不为又道:“不过……他说待会儿还要来。”钱副都统面sè大变,闻声立时停步,倒吸一口凉气问道:“啊?!什么时候来?!”嘴上问话,脚下不停,慢慢移步,一只脚又跨出了门外。
胡不为大急,料不到这狗官如此胆小怕死,若把话说重让他逃跑了,那可不大妙。连忙续说:“他说夜里再来。妖怪……嗯,这个……妖怪大人说了,若是有人肯拿美酒肥鸡来奉供他,他便不再闹事也说不定。”
钱副都统松了一口气,对胡不为的说话倒不怀疑。问道:“美酒肥鸡,那倒不是难事,只是……就这么简单么?他没别的话说?”
胡不为见他入彀,心中暗喜。刚才几句对话下来,又勾起了他的老本行,谎言越说越顺。胡**师是谁?本是江湖骗子,专以口舌骗人钱财为生的人物,眼下遇着一个对妖怪深信不疑的糊涂蛋,若不好好骗来些好处,岂不是对不起老天赐给的良机?更兼愧对十余年来辛苦练就的唇舌功夫。
当下翻了一个白眼,哼道:“哪有这么简单!他说……唉!”故意叹口气,沉默片刻,吊他们胃口。话中悬而不决,引而不发,说上句含下半句,这原是江湖骗子诓人的拿手本事,向来屡试不爽,百用百灵。一般人家听到这样的话,必然悬心,若有识得路数的,便会乖乖奉上一些开口费。
果然,才只片刻,钱副都统已经不耐,急道:“他说什么呀?!你快老老实实说来!”胡不为避而不答,只道:“这绳子捆得我好疼,哎哟,手臂都麻了。”这招叫避实就虚,挟天子以令诸侯。捏准了关节命脉之处,不愁没人不按自己的想法办事。
钱副都统道:“你把话说完了,我便给你松绑。”胡不为怎会上他的当,这般随口敷衍,胡老骗子早在少年时便已jīng熟无比了。这兵差居然敢在他面前耍诈,岂非班门弄斧,江边卖水?当真可笑之至!当下 ‘哎哟!’叫唤一声,颤声道:“妖怪大人说……说……要是……要是……咳咳……”话说半句,却咳嗽起来,道:“不行啊大人,我被绑了这么久,血行不畅,手臂都麻了,麻到胸口喉咙,咳咳……哎哟,哎哟—”
钱副都统无可奈何,眼见这狗贼一双眼睛乱转,jīng神健旺得很,哪是被捆的透不过气的模样?只是眼下有求于他,不能不顺他的意。只得喝令手下过来松绑。这些时rì来,妖怪为祸,于他前程影响不小。留守大人忧心如炽,整rì烦恼。眼下若能找到破解之法,正是大大的一桩功劳,还愁得不到留守大人的赏识么?一番思量之下,只得迁就这个刁民。
“妖怪是怎么说的?要怎样他才肯不闹了?”钱副都统急不可耐,一迭声发问。
胡不为 ‘嘿嘿’一笑,道:“妖怪大人本来有许多条件的,但经我一番劝导,他才肯放宽了要求。”将一分困难之事说成十分,然后大大表功,这也是骗人诓财的基本套路。钱副都统将信将疑,问道:“他干什么听你的话?”
胡不为道:“他自然听我的话,我手握玉帝令符,可召动天庭十方兵马……”话越说越顺溜,几句话熟极而流,脱口而出。钱副都统毕竟不是傻子,见他眼中jīng光大盛,说得天花乱坠,大起疑心:“你说什么?你能召动天庭兵马?”
胡不为一惊,说得高兴,把以前胡说八道蒙骗无知乡民的话也说漏出来,竟然让兵差起了疑心。不过这也难不倒经验丰富的胡骗子,当即哈哈一笑,掩饰过去。
“大人不要误会,这十方兵马与大人手下的兵马可不相同,都是看不着的,凭气而生发,因气而湮灭。在一般人眼里,便只跟一阵风一样。”见几名兵差面上疑sè不去,胡不为只得强道:“若是大人不相信,在下可以召动兵马让大人看一下,只是你们……这个……肉眼凡胎,想来是看不见的……嗯,至多是感觉到一阵风过去了。”片刻间心念电转,早想到用新学的控风之术来唬骗他们。
钱副都统道:“好,你使来看看,若是当真有风,我便信你。”他怀疑胡不为是个偷骗钱财的无赖,自不信他会搞出什么玄虚。
胡不为板着脸,吓唬他们:“天兵天将虽然看不见,但神明自在,等会儿我使法之时,你们可不要发出声音,要不,惹得他们生气了,可没有好下场。”
钱胖子哼了一声,却也不敢反驳。见胡不为拉开架势,两手结扣虚垂到腹间,口中喃喃念颂。片刻后,听他一声大喝:“天兵天将!持仗前行,镇邪伏魔,制服刀兵!”
胡不为暗中鼓动法力,按照《大元炼真经》所记的控风之法,两手拇指食指捏决,灵气透出风池,从两耳贯出。刹那间,一阵yīn风平地生起, ‘呼!’的一声涌动开来,带起许多沙尘碎屑,向门外滚去。几个兵差正在当风处,只觉冷气扑面,冷嗖嗖的有如朔风,衣袂翻动开来,抖折飘动。
这风力虽小,到底仍是一阵风。
钱副都统大吃了一惊,万料不到此人当真有些门道,居然弄出一阵怪风来了,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天兵天将,一时心中打鼓。他原只不过是一个纨绔子弟,靠着贿赂当上禁军小吏,见少识陋,一向只知道如何盘剥敲诈良民,怎识得这些法术奥妙,让胡不为一番连蒙带唬,早已不分南北。
胡不为见几人sè变,知道计成。肃然道:“刚才过去了六万巡察天河的神兵,都穿着黄金盔甲,拿着黄金枪,你们看到了么?”四个瘦头和一个胖头一齐左右摇摆。
胡不为道:“我就说嘛,召出来你们也看不见,非要我费这么大工夫。”钱副都统将信将疑,见他说得太过玄乎,委实难以置信。但待要不信吧,胡不为却当真能弄出一阵风来。若非有非常之能,怎能办到?他自不知,胡法师半桶水的法力,临敌实用上是大大不够的,但要用来蒙骗他这样的笨瓜冤大头,却又绰绰有余,比一帮干说不练的江湖骗子高明多了。
“我没骗你们,这下信了吧?”胡不为斜眼看向几人。几个兵差面面相觑,却不回答。
钱副都统沉吟片刻,道:“你……你……法师……果然有非常之能,嗯……却不知妖怪说了什么,要怎样他才肯走?”胡不为一听,心中暗喜,听钱副都统改了称呼,便知他心中已信了七八分。当下笑道:“他听了我一番劝说,终于不肯再复仇了,放过了几百条xìng命。”
钱副都统吓了一跳:“怎么?!他本来要害死几百个人么?”胡不为幽幽叹了一口气,假作沉痛之sè,心中盘算着要怎生找个好理由。一转念,想起昨夜里看到的那些恐怖死物,已有计较。
“那是自然。他本是含冤入狱,死后冤气凝聚变成厉鬼,自然痛恨把他害死的人。他说要报仇,要吃掉所有加害过他的人的血肉。”胡不为说着,突然想起昨夜的经历,那老人怨毒的双眼又出现在脑中,忍不住机伶伶打个寒噤,心中也觉害怕。
哪知一番胡话,却当真撞到了点子上。钱副都统一听,一张脸登时变得惨白。本来只信得六七分的,这下子更信得十足十了。府中人人都知道,牢中所闹鬼魂,正是以前刑房中冤死的囚犯。
早在六七年前,西京府衙牢房中便常有鬼怪出没,那都是在含屈冤死的囚犯,怨气所结,杀人夺命。在奇案司众人的大力镇压过后,略有收敛,只是却一直没有停过。后来,调任了现今的留守大人,也不知怎么,从此牢中便消停了两三年,再看不到鬼魅踪迹。直到几rì前,夜里突起鬼患,共咬死咬伤了二十多名囚犯,闹得府里人人sè变。
“然……然后呢?”钱副都统嗓音发颤。
胡不为清了清嗓子,道:“后来我说,这般杀来杀去,有什么意思?就算是把人都杀光了,反正他也活不回来,只会增加罪恶,还不如赶紧找个好去处,再另做打算。”
钱副都统把头点得跟鸡啄米一般:“对!对!还是法师懂得道理!他……他……听了你的劝告,又是怎么说的?”
胡不为叹了口气,道:“他被我说得心动了,但仍旧不甘心。还说肚子饿,不吃人肉不吸人血不行,没法子,我只得把自己的一条魂魄给他了。”
“啊?!法师你把魂魄给他了?那怎么……怎么……还这样好端端的?”钱副都统大感错愕,问道。
胡不为乜了他一眼:“人有三魂七魄,少了一魂一魄也没什么打紧,至多是rì后时常忘记东西,时常睡不着觉罢了……唉,我若不遂了他的心愿,岂不是要死伤几百条人命?拿一魂一魄换得几百人的平安,胡某便是真的丢掉xìng命,死也瞑目了。”一番话说得悲天悯人,舍己求全之心当真令人动容。只是谁也不知道他是在信口开河胡说八道。若是魂魄当真这么不值钱,青台山少主就不是现下这样了,他只被人拘走了一魄,便已跟一个死人没什么差别。
几个兵差暗生崇仰之心,那钱副都统面上颇有愧sè,踌躇了片刻,又问:“然后呢……他拿走了法师的魂魄还不满意么?干什么晚上还来?”
胡不为眼珠一转,道:“变作冤鬼以后,不能超生,他自然走不了,须得大大做一场法事,烧点真金真银元宝和纸钱蜡烛什么的,将他超度走了,rì后才不会再来闹事。”
“鬼魂不是只收纸钱的么?干什么还要金银元宝……法师,我银子也不多。”
胡不为正sè道:“那是世俗无知之人以讹传讹,这个……只有用了金银财宝,才能看出你的诚心,若不然,十文铜钱能买一捆纸钱,那能值得什么!”
钱副都统转念一想,这话说得也对。若是纸钱这么好用,冥府里的鬼魂人人都成富翁了。只是要花掉自己的金钱,想起来不免肉痛。当下问道:“那……法师……你看要用多少元宝合适?”
胡不为见计谋得售,心中窃喜,洋洋得意说道:“也不用太多,只要准备两……三……四五锭金元宝,八只雄鸡,一头猪,让我开坛做法,度他升天,他或许便不会再闹事。”他特意加重了 ‘或许’两字,便是留了后路,若是将来驱鬼不成,那也怪不得胡老爷子,当时鬼怪可没说一定不再闹事。
第二十二章(老拳)五行奇术腾自在
这时钱副都统已经心惊胆战,兼又十分相信胡不为,怎敢再说个‘不’字?当下几人商量明rì开坛之事。鸡鸭米面,香烛纸钱,钱副都统自安排了几个小兵去集市购买。
胡不为道:“大人,开坛过后,你便把我放了吧,我又不是强盗。”此时趁热打铁,也该把后路给打点好了。料想这几名兵差有求于己,不敢不答应。
钱副都统大感尴尬,这话可不好回答。他只是奉了留守大人的命令去抓捕嫌犯,多抓一个少抓一个由他做主,但却没有职权去释放犯人,正是管杀不管埋的差事,哪能轻易应承胡不为?只是眼下有求于他,又不能推辞。皱眉盘算片刻,道:“这个么,法师不必担心,只要能把妖怪除去,留守大人一高兴,自然会放了你。”不yù再与他纠缠,唤过两名小兵,道:“你们两个把法师带回牢里去吧。”转头对胡不为道:“法师先在牢中委屈两天,等我奏明大人,便将法师释放。”一摆手,两个兵士领着胡不为向牢中去了。
胡不为心中暗喜,想不到在这里遇见几个笨瓜。胡**师小试牛刀之下,便将他们骗得深信不疑,当真令人心怀大畅。想起明rì就要有几锭金元宝进入囊中,不由得满心炽热,jīng神振奋之下,倒忘了肚中饥饿。反正明天还有肥鸡美酒孝敬,再饿一会倒也无妨。
行到半路,忽然想起灵龙镇煞钉来,‘阿唷’一声,直拍脑袋。刚才被金钱冲昏了脑袋,竟然把灵龙镇煞钉给忘掉了。眼下再想取来,却已迟了。
胡不为懊悔了一阵,计上心来,对两名小兵说道:“请跟副都统大人说一声,明rì开坛,请把我的法器都给我带来,要不然冤鬼送不走,可怪不得我,切记切记。”两个小兵应了。带他到牢门交接。
回到牢房中,见自己囚笼里囚犯只剩下七个人,胡不为不由得一怔。这些人都不是昨夜里那拨,两个衣衫破旧的算卦先生,一个粗黑壮大的汉子,一个jīng瘦干瘪的中年人,一对着紧身短打的卖艺父女,还有一个浑身衣裳都打满补丁的少年,年纪不过十六七,正抱着胡炭逗他说话。除了那少年,人人面上都有郁愤之sè,料来也是被冤枉抓进牢里的。
胡不为从少年怀中抱过胡炭,向他道了谢。那少年笑道:“他是你儿子么?小家伙真招人喜欢。”展眉扬目,仍向胡炭做鬼脸,把小娃娃乐得格格直笑。胡不为点头笑答,低头看儿子,见他含着一只拇指咧嘴而笑,露出两只刚长出的小小白白的rǔ牙,涎水淌得满脖子都是。
当下找了一处干净角落坐下来,自和儿子玩耍。他此刻心情振奋,满面欢容,与同牢众人灰心愤怒之态殊然相异。
“炭儿乖乖,等爹有钱了,爹给你买新衣裳,给你买好吃东西,你说好不好?”胡不为对儿子笑道,似乎这几个月大的婴儿当真懂得自己的话一般。“你想穿红衣裳,还是想穿黄衣裳?对了,爹给你打一个长命锁,炭儿以后戴着它,一辈子好好的,没有坏人敢欺负你。”‘啧’的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胡炭把整只拳头都填在嘴里去了,睁着两只黑溜溜的眼睛看着他爹,应答似的,发出‘哦哦’之声。
胡不为道:“炭儿说,爹好不好?爹对炭儿好不好?”
胡炭‘嗯哦’叫了一声,蹬了一下腿,忽然咧嘴笑起来,小小的脸庞如chūn花开放般舒畅灿烂。一丝透亮的涎水从他嘴边缠绵直下。胡不为大乐,把脑袋**儿子额头上和他对视,道:“小炭儿乖,叫爹爹,来,叫爹—爹—”
这边父子两自得其乐,笑声大了些,登时惹恼了那粗黑的汉子。听他重重哼了一声,怒道:“笑笑笑笑!笑个屁!有什么好笑的?被抓进牢里还这么高兴,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他妈的,没见过你这样的贱骨头,被打进监牢里还笑得出来!”
胡不为心中恼怒,但看到那汉子两只铁打也似的臂膀,料知回嘴断无好处,只得强压了不快闭上嘴。胡法师向来以口服人,这拳脚功夫么,要想拿来说理却须慎重万千。
哪知他不敢顶嘴,却自有看不过眼的人。先前抱过胡炭的少年听说,笑道:“人家父子高兴,碍着你什么了?为什么进了监牢就不能高兴?”那粗黑汉子勃然大怒,厉声喝道:“小狗贼活得不耐烦了么?敢来惹闲事!老子现在生气得很,你再敢多嘴一句,我叫你满地找牙!”说着,一拳击在牢柱上,‘砰’的一声,地皮都震了一下,顶上有细灰簌簌落下。
那少年却不畏惧,哈哈大笑,正要说话,听得牢门外‘镗镗’几声撞击声响,狱卒提醒道:“又到酉时了,大家自己小心。”
到酉时了?胡不为心头一震,赶紧把儿子放在腿上,伸手入怀找寻护身符,一摸之下,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怀中空空如也,哪有什么护身符!
惊慌之下,又细细搜检一番,仍是寻找不着,定然是刚才遗失在密室里了。胡不为心中惊骇,将儿子平放在草堆上,一跃而起,奔到牢柱前大喊:“大人!大人!大人留步!我的护身符掉了!我想要护身符!”惊怕之声穿过甬道传将出去,却只换来一阵铁门紧闭和‘呛啷’的锁响。酉时将至,鬼怪夺命,几个狱卒避之惟恐不及,哪肯为了一个犯人而身犯险地?
胡不为慌得快要哭出声来,没了护身符咒,今晚上岂不是死定了?挣那么些金钱财宝有什么用?要是连xìng命都丢了,谁来享受这些黄白之物!惊恐之下,又想起昨夜里的经历,那老鬼怨毒的目光似乎就要现在眼前,忍不住猛打个冷战。急跳起来,满牢游走,借着火把光明寻找地面。他只盼老天保佑,护身符并没有带出门去,而是掉落在牢里了。
地面上散着许多稻杆,杂乱之极,在这样的地方找寻小小一张黄符,何等艰难。胡不为找了片刻,一无所获,正在绝望之际,目光一瞥,看到牢门口不远一角黄符混在一小块湿泥里,不由的心中狂喜。飞扑上前去,一把捡了过来。这张符咒能救他胡家父子的xìng命,现下可比千两万两黄金珍贵多了。
颤着手把黄符展开一看,胸口如中巨椎,直yù昏倒过去。这哪是什么护身符,是他胡**师照着《大元炼真经》习画的刃符!刚才在密室里使用沉土咒,把地底的湿泥都翻出来了,这张符,便是粘在他鞋底下带回来的。胡不为惨叫一声,一屁股坐倒在地,霎时万念俱灰。心中只道:“完了完了,要死了!”
听墙上火把油花噼剥作响,一声紧似一声,便似催命的鼓点一般。
“谁有多余的护身符!”胡不为抬高了声音叫到,话中已带呜咽:“能不能先借给我一张?我胡不为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他!”胡不为跪倒下来磕了一个头,哽着声音说道:“哪位大哥大嫂发发善心,我只想……救救我的孩儿。”
循着牢柱的隙缝看去,十几个监牢里的囚犯人人面sè冷漠,有人目中带着同情,有人偏头不顾,却是谁也没有搭腔。这数rì来牢中频出变故,一干囚犯自然知道护身符的功效,而几名狱卒又不限制发放,有求就给。因此向狱卒多要几张符纸藏着的定是大有人在。
然而,此际面对胡不为的哭求,却是人人都选择了明哲保身,漠然以对,全不肯将对自己无用之物拿出来救人一命,当真冷血无情之极。昨夜胡不为力抗鬼怪之时,人人都盼望他不吝余力,使尽所能来维护大家周全,但当法师面临危难了,需要援助时,却又人人龟缩不出,置若罔闻。
只求别人付出,自己却吝惜回报。天下人又何尝不是如此?世风退化之时,人间一rì不如一rì。魅魉横行,敢彰恶迹于化rì,馁众气短,吝施援手于沉溺,人情淡薄如此,复有何言。
胡不为哑着嗓子又哭求了两遍,一干囚犯连正眼看他的都没了,人人钻挤到角落里,惟恐占不了好位置而被鬼怪伤害。至于旁人的死活,谁都没工夫去理会。
正满心悲凉之际,听牢外风声猛恶,yīn气激卷,火光被吹得跳荡起来。
群囚骇然而呼,一时牢中哗然。
胡不为收了泪,赶紧回到儿子身边抱起他,心中默念:“儿子,爹尽全力保护你,若是老天爷真瞎了眼,不肯放我们生路,咱爷儿俩就一起下去找你娘吧……”忆及胡家连月来的乖舛多难,腹中酸楚难以遏抑,忍不住又哽咽了一声。
‘嗡’的一声闷响,刑房中一股急风冲击过来,撞到粗大的木柱上,直若实物。大片的稻草杂物纷纷卷扬而起,拍在人的手足和面上,甚觉疼痛。
胡不为将胡炭藏在怀里,默念火咒。只待火把灯光一熄就燃动火球。他已经两rì没有吃饭了,兼又几番大惊大吓,身心交疲之下,此刻但觉手足酸软,呼吸短促,直想躺倒下来,再不愿动弹一个手指头。然而,鬼怪顷刻就要来到,为了自己和幼子的xìng命,他哪能放松心神?两眼不霎的看着牢外,一掌横托在胸前,静待时机。
风声一阵猛似一阵,在偌大的牢室里来回冲击扫荡,吹动地面的灰土稻草杂物,劈头盖脸向众人抛去。更有恶浊腐臭的气息杂在冷风里,令人不堪喘息。与胡不为同牢的几人何曾见过这样诡异的状况?惊得面sè惨白,缩在角落里跟着众人张皇大叫。那粗黑汉子早没了先前的忿怒气概,中气十足,叫得既高且长,十几个人的声响合起来都没他一个人闹的大。相较下来,满牢一百余人里,反倒是没有护身符的胡不为父子最为镇定。
又一阵怒风激荡,从刑房拐了一个弧度,撞到甬道左侧的石墙上,四散的烈风翻涌开来,登时将墙上的火把吹得几yù熄灭。胡不为见眼前一暗,大惊失sè,手掌一抖,灵气从心区绛宫涌了出来。三朵巨大的火花从他掌中跳跃,升到头顶悠悠盘旋,一时明光大放。
“咦?你是法师?!”同牢抱过胡炭的少年惊诧问道。见胡不为点头,惊喜交集,跳了起来:“哈哈,太巧了,我是豢养师,我养的小玄快要合灵了。”
“你是豢养师?小玄?”胡不为怔了一下,心中暗思这是什么东西。那少年见胡不为犹豫,颇感难为情,挠了挠头,补充道:“哦……我现下还不是,不过,我的小玄进入八蜕之期有六个月了,要等后天望rì九蜕期满,合完灵,我就能成为真正的豢养师!”话中掩不住兴奋得意之情,显然成为豢养师对他来说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胡不为满头雾水,哪知他说的什么八退九退的,正瞠目不知所答,忽感一股yīn冷之气扑上面来,冰冻之感,有如三九朔风。心神惊动之下,气息顿窒,头顶的火球剧烈晃动,直yù被那阵冷风吹去。
胡不为只觉得手掌一轻,似乎一个重物被人从掌中移走了,接着撕拽之感传到掌心,便如有几股无形的丝线把他的手掌和火球连接在一起了,火球被风吹动,连带着也牵动了他的手臂。大骇之下,胡不为鼓动灵气,死命相抗,几团火苗蓦然发出炽光,将牢室照得如同白昼。便在他奋力拽夺之际,又一阵恶风吹来,刚劲翻卷处,已将墙上的几支火把都吹脱掉。听得‘啪啪’几响,几只裹着破布浸着牛油的粗大火把飞抛下来,落到地面,在猛风的吹动下焰火熄灭,青烟未聚成形,便已散化。
满牢中便只胡不为手上的几团火苗照明了。胡不为守摄心神,将法力释放出来,与yīn风相抗。这阵烈风比以前所遇不知要猛烈多少倍,若不是他手上燃着的火球是法术生成,明灭全由灵气而定,只怕早就吹熄多时。那阵yīn风诡异多变,缓急交替,时而直冲,时而迂回合击,时而上下卷涌,时而翻滚盘旋,这顷刻之间,接连变换了许多角度,只向那几团火球攻击,便如同几只无形活物,千方百计要弄掉这牢里唯一的光源。
明知这几团火球一熄,自己父子就要死于非命,胡不为哪敢大意。顾不得手足绵软,强振起心力,将身体各处灵窍里的点点温暖之物尽聚到心宫,不间断的转移到手臂上。自服了蜈蚣内丹过后,他体内的灵气已有了巨大变化,再不似以前那样全然无法捉摸。短短两rì之内,灵气从无形变得有质,象千千万万粒温暖的米粒一样,散在四肢百骸,随着心念运转,汇合流动,无不如意。
牢中众囚被妖风吹得心胆俱寒,争相抱头尖叫。看到胡法师又点起火球救命,心中都暗呼‘侥幸’。透过牢笼看去,胡不为怒突双眼,满脸涨红,一只右手高高擎起,虚空托着三团明亮火球。宽大的袍袖垂落到他的肩膀上了,一条苍白干瘦的手臂尽展露出来,皮薄肉少,肘骨突兀。但此刻在众囚眼中看来,这条细小的手臂却何异于jīng钢铸成!筋肉之间似乎蕴有千钧巨力,令人看到便心感安定。
一阵怪风奈何不得胡不为的火球,纷纷撤力,在石壁上撞击片刻后便消得干净了,牢房一时又陷入寂静中。胡不为刚呼出一口气,没来得及擦汗,听刑房中金铁交鸣之声铿然不绝,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力,将三团火球向刑房方向推移过去。
突然,胡不为心中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似乎有一样尖细柔软的东西,突破他的胸口,刺入他的心脏中。惊惧止也止不住,如燃在纸上的火焰,越扩越大,片刻后蔓延到他全身,手臂胸腹,各处的筋肉都绷得紧紧的,间歇颤抖起来。
不独是胡不为,全牢中的犯人似乎都感觉到了一股惊惧之意,哭喊之声弱了下去,人人面露恐慌之sè。胡不为手臂抖战,几yù控制不住火球,亮光只移到刑房的边墙,便再也转不进去了,他心中的恐慌惧怕便如一**的浪涛,镇也镇不住,只在胸口翻腾。
也不知为什么,今rì的惊惧之意竟然如此强烈,直让人恨不得立即抱头缩身,蹲在地上惊慌狂叫。胡不为不是没见过妖怪,数度的生死经历,早将他的心志锻炼得比常人更要坚毅。然而,此际面对空空的一间牢室,内心的惊骇竟然无法遏抑,数度收摄心神竟都无用。
胡不为自然不知,冤魂鬼怪,正有让人惊恐惧怕之力。此物最擅攻击人的心志,一旦为其所惑,便离死不远了。
死抗了约莫半刻钟,胡不为慌得两眼发黑,惊恐之意再不断绝,如惊涛骇浪在他脑中翻腾。他整个人似乎都被掏空了,心胸内,头脑中,什么都没有了,整个人只是一具皮囊,裹着汹涌滚荡的一腔慌乱。
“不行!”胡不为心底有个声音叫道,“这样下去就死定了。你死了,炭儿也活不下去。”一想到儿子,胡不为神智忽复,强顶着又一cháo惊骇之意,大喝一声,催动灵气,将顶上的火焰猛向前推去,三团火焰脱离他的掌握,向牢房另一面飞去。胡不为向后疾退两步,急促喘息,直如大病初愈一般,冷汗将全身的衣衫都浸得湿透了。
几团火球去势极快,亮光转移,shè进刑房里去了。几支牢柱的yīn影浓黑如墨,随着火光转动,折过墙角,从那间恐怖的小屋里晃过,又投到边上的石墙上。‘砰砰’连响,火焰在墙上撞得纷散,明光骤亮,便在这一明之间,胡不为已看清了小小石室里的状况,禁不住心神大震,险些便要脱口尖叫出来。边上几个囚犯眼尖,随着胡不为转移视线,早就勃然sè变。
地面上漫着一层猩红的鲜血!墙面、顶壁、地上,血水正不断的渗透出来,汇聚成流,向着低洼处淌去,渐渐积成一汪赤潭。在胡不为火球的照耀下,刑室的四壁湿漉漉的反着光,墙根处,似乎有凝结的紫黑的血块,杂在细小的泡沫中,一点点向刑室zhōng yāng的血潭移动。
血墙之上,铁链,铁钩,各种刑具都在摇晃,碰撞时发出‘锵锵’的声音。胡不为心头一窒,慌乱感觉弱减了一些,但震惊之意却又冲了上来:难道这些鬼怪不怕火光了么?为什么在自己的火球之下还这么猖獗?一惊之下,重又旋出三团火球来,猛催法力,将几团火焰烧得愈加猛烈,把这间yīn暗cháo湿的牢房照得如同炎夏正午一般明亮。
这时,其他牢中的囚犯也把目光投到刑房中,看到这一幕血淋淋的场面,无不骇极而呼。便在众人尖叫声此起彼落的当口,听见‘咯隆’的一声震响,刑房靠里两个墙角的地面同时鼓突出来,长出了两只及人膝盖的尖角,扭曲挣扎,似乎有物被困锁在地底了,想要挣破地面钻将出来。
两只土角慢慢扭动,移到血潭中间,却渐渐平复下去了。
未已,又是一阵大震,一波土浪陡然从刑房翻腾起来,突起的波峰直有半人高,冲出刑室,向四面涌去。胡不为见面前一堵苍黄的土墙当头压来,大惊失sè,右手端立不变,一步侧跃来到胡炭身边,将儿子搂在怀里了,未及蹲好,便被瞬间涌至的波动拱倒下来,父子俩与众囚一起,被掀得向后连翻几个跟斗,撞到墙上才停了下来。亏得胡不为紧紧抱住了胡炭,没有脱手出去。但他心神惊动之下,灵气接连不畅,顶上的火球登时时明时灭。胡炭也被震得放声大哭。
一干囚犯张皇大叫,这一波涌动将牢里一百多号人都掀倒了,手忙脚乱中,立时便有多人符咒脱手,叫骂哭喊响成一片。与胡不为同牢的七人都是新进,不知这牢里的诡异之事,也没象别牢里的囚犯一样跟狱卒多要几张符咒备着。不及防备之下,那干瘪的中年汉子和那卖艺的父亲被土浪高高抛起,重重砸落下来,脊背着地,符咒却也脱手出去了。
鬼怪何其灵敏,便在胡不为火球顿灭的刹那间,三只细长的白影从刑房中疾伸出来,直向胡不为和另两个倒霉蛋快速掏去。听得破风之声峻急,胡不为大骇,见一道白光当胸刺来,急切间向左侧倒下,险险避开了致命一击,那只冰冷坚硬之物擦着他的右臂透进石墙里去了,刮走了他一大片肉皮。
另两个汉子就没这么幸运了,他们不象胡不为正面对着刑房,能直视攻来之物,刚被震得昏头涨脑,忽然便觉得胸口一凉。两只冰冷的东西透过他们的胸膛穿过去了,只来得及惨叫半声,便已命丧黄泉。
听两声惨叫嘎然而止,胡不为呼吸都要停顿了,一颗心似乎已没了跳动,只慌乱的挥起手臂,想要格档黑暗中莫名的恐怖之物。
‘嘶’的一声响,一只桃子大小的火球曳着细尾从他五指间脱飞出去,疾冲上天空,撞到了顶壁上,一爆而灭,散出许多焰花。
火球术,这粗浅的攻击法术便在无意之中,让胡不为使了出来。灵气一吐疾收,正是火球术的要旨。
胡不为正在惊骇yù绝的当口,也不觉得其中异常。和众囚一起尖声大叫,手臂挥舞间,灵气时连时断,手掌中便飞出许多大小不等的火球,大者如饭碗,小则如核桃,尽向四面八方纷飞去,有几个倒霉囚犯被火球砸到,只感一点温热,却不觉疼痛。
便在着星星点点的明光中,众人都看清了袭击胡不为三人之物。那是三只极长的骨臂,由十余只断骨连成,关节相接,从刑室的墙面伸出来,击杀了两人。
那少年豢养师离胡不为最近,连中了六七个鸡蛋大小的火球,惊骇之下回过神来,赶紧叫道:“法师!快起来!”见三只骨臂又分袭胡不为头面胸膛,不及细想,一脚疾踢出去,将攻向胡不为右胸的一支给踢高数尺,擦着胡不为的肩头穿进石墙。胡不为正缩头向右边避让,击向他脑袋的骨臂也落空了。余下一支却无可避处,穿过胡炭的襁褓,将胡不为的一条左膀给钉到墙面上。碎肉鲜血飞溅,胡不为惨叫,胡炭大哭。
“炭儿!”胡不为大惊,顾不得手臂疼痛,伸出右手去摸儿子,见他面上并没有伤痕,料想只是吓着了,心下稍安。这是他的骨肉,是他的命根子,是胡不为和赵萱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怎么能够让他被别人伤害?自己活了近三十年,便是死了也没什么打紧的,但是宝贝儿子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受到丁点损伤。在他心中,儿子的一根汗毛都比自己的xìng命重要。
‘呼’的一声,隔壁牢里忽然亮起火光。却是胡不为乱扔的火球点燃了稻杆。那牢里的犯人正惊慌失措,也没人顾及,让星星之火燃成燎原之势,待得众人感觉炎热及体,却已晚了,三四十个汉子妇人纷纷跳起,避到另一侧,将燃着的柴草都踢到一边,让火势越烧越旺,再片刻之后,将牢柱也给烧着了。
胡不为一条手臂被击得骨肉断折,疼痛钻进心间,此刻对儿子的担忧一过,登感难以忍受,禁不住大声呻吟起来。伸出右手去拔那支骨臂,然而慌乱痛楚之下,手上劲力大失,连撸数次都不能拔动分毫,叹息一声便停手了。他平rì就身体羸弱,意志不坚,此刻兼受身心两重伤害,早就摇摇yù散,若不是还有个亲生骨血的牵挂,就要两眼一翻,生死由命去了。
隔壁的稻草越燃越烈,牢中一时大亮。热气传了过来,胡不为只感到身侧一片温暖。那几只骨臂却似很怕热气,‘嚓嚓’连响,从墙中猛然抽离。击伤胡不为的骨臂穿透了胡炭的襁褓,一带之下,白爪挂住布片,却把胡炭给也拉了出去,胡不为见儿子脱怀出去,大惊失sè,右手一捞却没抓着,眼看着儿子被骨臂提出牢去,‘啪’的一声,正掉落在牢房与刑房之间。牢房的几根木柱相距颇宽,大人钻不过去,胡炭身体瘦小,裹的绸布又薄,出去却没受阻碍,亏得骨臂离地不过一尺来高,从这样的高度下落,倒没什么大伤损。
听得襁褓中传来尖细的哭喊,胡不为目眦yù裂,浑忘了周身的许多苦楚,猛扑到牢柱边大喊:“炭儿!炭儿!”胡炭受了震荡,不住蹬腿哭叫,将他爹的心思都搅乱了。然而距离太远,胡不为空自着急,却无法将儿子勾回来。
刑房中金铁交鸣越来越频密,火光下看得分明,墙上挂着的十几样古怪的刑具在剧烈摇摆,互相交击,发出脆响。一支铁钎突然脱离钉子,平飞出来,化做一团乌光向胡不为当头穿去。胡不为侧身闪过了,哪知又一支铁爪激shè过来,仍抓向他的两眼之间。胡不为大惊,脑袋向边上的牢柱后一躲。这下让得仓促,胡不为重心顿失,骨碌一下向后仰倒下去。
便在这时,听得‘喀嚓’一声,第三样铁器击断了他面前粗壮的木柱,带一股腥臭之气从他鼻尖上飞掠过去,又‘嗵!’的穿进石墙内。击得火星四溅,碎石粉纷落如雨。当真是福大命大!若不是巧合之下倒了身子,这一击便要了胡老爷子的命了!
胡不为又惊出了一身冷汗。听见那豢师柳根大叫:“这是什么鬼牢房!?怎么这么多脏东西!”话中充满了惶急。
‘呛啷啷’的乱响声中,余下的**支‘莫求饶’‘上天入地’‘快乐神仙’一齐脱离钉子,极快的插向胡不为。这些鬼怪怨气郁结,恨心不平,对没有护身符的活物从不手软,片刻之间连下杀手,定要将胡不为置于死地不可。
胡不为眼睁睁看着几道黑气迎面飞shè,却已来不及躲避。正瞠目待毙之际,脖子一紧,有人揪着他的衣领向后猛提,拖了六七尺,堪堪又避过一次夺命攻击,几样刑具都插在他脚尖旁的泥地上,没入不见。
是那少年柳根,他又救了胡不为一命。
胡不为还没来得及爬起,看到柳根一脸惊疑,望向刑室中,高声问道:“咦?那是什么?!”随着他的目光看去,那面原本淌满血迹的鲜红石墙上此刻变成了红黑两截。上面仍是沥血不断,下半部分,从半人高处却变得油黑。许多柔软乌黑之物从墙里生长出来,垂落到地面,如黑sè的水流一般,缓慢却执拗的向前爬动。
此时隔壁牢室的稻草已快燃尽,光亮弱减之下实在看不真切。胡不为眯着眼睛细辨,看到那些黑物上泛着油光,表面上似乎是有一丝丝的纹理。再看得片刻,胡不为才辨别出来。
那是头发!数不清的人发从墙壁内生长出来,却如活物一般蠕蠕爬动。发丝被血水浸染了,前端变得湿漉漉的,看来碜人已极。胡不为只觉得头皮发炸,浑身不自在。数丈长的头发从石头上生长出来,居然还会向蚯蚓一样爬动!也不知是多少个死人的毛发纠结而成!
周身酥麻未已,看到那层头发如大片的yīn影一般,已经掩过了刑室中的血潭,慢慢向胡炭铺展过去。儿子有危险!胡不为打个机伶,登时忘了惧怕,一骨碌爬起身,又冲到牢柱边,想从刚才被铁钎打出的缺口冲出去抱回儿子。
哪知一条腿才迈出去,听得‘咻!’的一声锐响,一片灰白之物从血室中飞旋过来,又‘夺’的切进身边的木柱上。恰在这时,隔壁牢房的稻草燃烧殆尽,几朵残余的焰火跳动几下,终于熄灭。黑暗重又吞没了一切。胡不为急切之间‘啊!’的一声,退了回来。听见空气中‘咻咻’之声倏然大作,这一息之间,竟似有万万千千的东西生长出来,在空中急速飞旋,四处攫人而食。
“燃!”胡不为喝道,乍开右手五指,一团灵气喷涌出去,从指隙穿过。冰凉舒适之感,若有冰敷。三团巨大火焰应声燃烧,在他面前三尺处停顿住了。
一柱黑烟刚卷到牢柱边上,距离胡不为的身子不过一尺来远。想来是趁着黑暗过来偷袭的,哪知胡不为见机得早,适时燃出了火球。看着那团聚成浓墨sè的烟雾在空中扭折转曲,如被斩断的长虫躯体一般翻腾。它的前端被火光照得不断散化淡薄,终于挣扎着退下去了。‘咝咝’的声响中,似乎还杂着不甘的喃喃低骂和恶毒诅咒。
此刻牢房中似乎成了蝴蝶的园地。红的、蓝的、灰的、白的。数不清的扁平之物在空中翩然翻飞,间或猛然飞掠,切进木柱里,或撞击到墙壁上,慢慢飘落到地面。那少年豢蛇师柳根从脚边捡起一片落地的白sè扁物,拿到胡不为身边就着火光验看。那一片手掌大小的柔软之物上,洇着一滩暗红的血渍。
“布片!?”两人同时sè变,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惊骇之意。这些柔软的布片被驱动过来,竟然硬甚坚铁,切破木头如穿腐土,怎不叫人惊惧?鬼怪的可怖之力,由此可见一斑。
胡不为面sè苍白,看向牢外,见万万千千的布片当空飞舞,五彩灿烂,有如chūnrì群蝶翩跹。然而它们毕竟不是真的蝴蝶,终究是没有生命的,死物类活,此刻看在众人眼中却只觉得诡异和惊怖。一骇未绝,余光瞥处,却看到那片耸动的人发已经爬到胡炭身侧两尺,‘咝咝’划过地面之声,清晰可闻。
胡不为勃然sè变。脑中哪还有其他念头,热血上涌,顷刻之间体内灵气突涌,那些温暖的米粒变得炽热,纷纷涌到心口下三寸处。胡不为顾不得理会体内变化,叫一声“让开!”大步跨越到牢柱边上,单掌急推,灵气猛吐。亮光暴涨之际,面前三团火球陡然长出一条粗壮的尾巴,生成三支头尾一般粗细的火柱,暴shè出去,准确落在发丝之上。
然而火柱的热力虽炽,却燃不起被血水浸漫的发丝。只烤穿了小小一块,捣进地面,激起一片泥点。胡不为大急,右掌急推,又‘嘭嘭嘭’打出十余个火球,尽砸在了发丝之上,烤穿十几个洞口,却仍无法阻拦黑发的铺卷之势。
看着那层黑油油的乌丝如蛇如虫,距离婴儿不过一尺远,胡不为再也忍耐不住,急跳起来叫喊:“炭儿!”一手凝出火球,冲上前去,低头穿过了牢柱的缺口,要去抱回儿子。
‘呼!’的一声闷响,刑房中一团巨大的黑影冲将出来,带着沉郁的风声向他袭击。那是巨大的铁钩。此时儿子命在顷刻,胡不为哪还有什么惧怕避让之念,将火球上抛照明,灵气不换,在胸间自自然然的绕了一小圈,随心意流动贯入脾区。脾脏五行属土,灵气从此转入,正是行控土法术的要旨。
“土柱!起!”胡不为如忿怒天神一般,瞋目大喝道。十余支粗壮的土柱在刑室前并排激蹿出来,长成一人多高,刚好阻住了铁钩的去路。
‘轰隆隆!’泥石飞崩。铁钩带着巨大冲劲,将阻道的土柱拦腰击断,撞击之势不减,仍向胡不为冲来。
“起!起!起!起!起!”胡不为沉声大喝,威风凛凛。沉着勇毅尽现诸颜sè。随着他的呼声,五排土柱在刑室与胡炭中间不间断拔起,立成五面屏障,阻挡铁钩的攻势。那些发丝被土柱冲击,扬上天空,散成细密的丝线,却离胡炭越来越远了。
被这暴烈的震响所慑,一干囚犯都住了嘴。睁大双目看着胡法师力斗鬼怪。胡不为片刻之间连出火球,土柱之术,明光刺目,暴响如炸雷,大地剧烈震动,威势实在骇人之极。众人只是平凡百姓,何曾见过这么jīng彩激烈的法术搏斗,看到胡不为衣衫带血,挺直腰板立在牢前,恍若天神一般,无不心中诚服。有素来礼佛敬仙之人,此刻更是如见真神显迹,虔诚跪倒下来,暗自祷告。
别说是他们,便是往常与胡不为熟识之人,若此刻看到他淡定自若的神sè,冰冷锐利的眼神,定然都想不出来,往时懦弱怕死的胡先生居然会有如此刚烈的一面。
当身处绝境时,常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奇迹出现。胡不为关心儿子之下,将一腔胆怯怕死之心都收了起来,脑中再无他念,只想着怎样击退敌人,救回儿子。
‘扑!’的一声,头顶上的火球掉落到地面,摔成数瓣熄灭了。胡不为将灵气在心脾两宫间转移,抬手又挥出三朵火焰。
‘隆隆’的一顿巨响过后,铁钩冲破了三层屏障,终于在第四排土柱前落了下来。那层密发被铁钩击断了许多,又一时爬不过土柱上去,缓缓回撤。胡不为不等尘埃散尽,冲上前去,撇了火球,单手捞起儿子。低头看时,却见胡炭吮着手指头,睁着乌黑溜圆的眼睛安静躺着。小娃娃定力比他爹强多了,耳边杂响频作,土地震动颠簸,他居然没有被吓倒啼哭。
便在宽慰之际。胡不为忽听到柳根的惊慌叫喊:“法师快回来!小心!”土地震动了一下,似乎土柱后面有什么沉重之物踏步走来一般。胡不为大感惊慌,反转身来,想往牢房中奔跑逃命,哪知却已迟了。脚下一软,土地塌陷出一个方圆四尺的圆坑,胡不为父子再无落脚处,惊叫着掉落下去。
胡不为张嘴叫嚷,蹬踏之际,猛然觉得足掌似乎有异,惊慌下忍住左臂疼痛,托住儿子,将右手腾出来施放火球照明,低下头来一看,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血水!黑红的血水正从土地中喷涌出来,此刻已漫到了他的足踝。这片地底不知积了多少冤死囚犯的乌血,土坑四壁正‘吱吱’的喷出血浆,大量的黏稠液体旋转涌动,散着湿腥味道。血水越涌越多,渐渐有红白的肉块翻腾起来了,片刻已没到胡不为的小腿上。照着这样下去,只不用多时,胡家父子就要变成血泡人肉了。
“救我!救救我!”胡不为嘶声叫道,一咬牙,将火球向天空挥击,单手提起胡炭,向坑外轻轻抛去。让儿子脱离恶境,保住胡家唯一的血脉!这是他在生死存亡关头唯一的想法。
“法师不用慌,我来帮你!”头顶上传来脚步声,那豢养师柳根俯身下来,将一片黄sè之物递给他:“快拿这护身符!”那是他拣了干瘪中年人掉落的符纸,拿来救胡不为。
胡不为依言接过,便在符咒入手的刹那,黄符轰然爆裂,碎成点点纸屑,象一个引信燃到尽头的爆竹。炸响声中,已经漫到膝盖的血水突然冒出一股恶腐的白烟,眨眼之间消退得干干净净了。胡不为连连跳脚,将染在长裤上的液体都抖落下去。伸出右臂叫道:“小兄弟,快拉我一把,我要上去!”陷在这个血坑里,实在危险之极。胡不为只盼快回到那间小小的木笼中,好歹仍有十几根木柱阻着,暂时能抵挡鬼怪攻击。
听得头上柳根‘啊!’的一声惊叫,那少年似乎看到了什么可怖之物,话中带着颤抖:“这……这……这是……”胡不为抬头上望,看见柳根一张面孔变得煞白,将手臂疾伸到他头顶:“法师!快爬起来,快!”话中焦灼恐慌之意流露无遗。
便在这时,外面的众囚发出震天大喊。叫嚷声撕心裂肺,显然是看到了极其恐怖之物。
火球掉落,牢房又笼在黑暗中。
胡不为心头剧震,伸出手掌要握住少年的手臂。哪知黑暗听得一声锐响,一片碎布飞旋过来,切向两人手腕。柳根赶紧放脱了,退后两步,连连顿足:“唉,来不及了!没法子,我来对付他好了!”胡不为大感紧张,忙不迭抬掌燃动火球,抬眼上望,越过土坑的边缘,看见柳根一脸肃穆,双手飞快纠结变幻,拇指和食指各曲成半圆,左手食指又搭在右手拇指之上,其余六指各各相接,结成一个弯弯曲曲的奇怪的手印。
“小玄!出来!快来帮我!”柳根叫道。
‘咝—’一阵悠长的鸣响。胡不为头顶的空气中突然荡漾开来,一团青sè的炫光由浅绿变成深碧,越来越亮,shè出十余道耀眼的青光,将胡不为的须眉照得碧绿一片。须臾之间,那团光波幻化出许多灼灼闪亮的扭曲的纹路。便如一扇隐藏在空中的镂刻着繁复花纹的铜门,接连着另一端奇异世界。
青光一闪而灭。
第二十三章(豢蛇师)同生死兮真情义
空中一道又短又细的灰影蜿蜒爬出。
那是一条小小蛇儿。胡不为顿感失望。先前看到柳根又是唱咒又是结印,郑重其事,还以为他能搞出什么奇怪花样来。谁料想青光浮动过后,竟游出一条跟胖蚯蚓差不多大小的黑蛇来,长不盈尺,拇指般粗细。量它这点身材,能厉害到哪里去?胡不为大感气沮,听得刑房方向的地面震声不断,似乎一头庞然大物在缓步而行。
空中‘刷刷’的声响不断。小蛇儿化身出来以后,并不掉落到地面,在空中迤俪而行,绕成一个圈子,摆尾吐信,身躯曲折,便如在水中游动一般。胡不为看了片刻,心中大奇,看来这条细物或有非常之能也说不定,明明身无两翼,却能悬浮在空中,转折自在,活泼写意之极。
柳根见豢物出来了,大叫道:“小玄,咬它!去咬它!”那蛇儿听命,‘嘶’的一声,弓将起来,大半身子弯成一道半弧,只平拖着短短的一截尾巴以作支撑。便在胡不为瞠目结舌的当口,小玄疾飞如电,向着刑室方向弹shè过去。胡不为看不到那边状况,但听得一阵杂乱沉重的蹬踏声响,似乎那头大怪被蛇儿缠住了。
柳根趁这间隙,将手伸下坑来,道:“法师快起来!再晚可就麻烦了。”两掌相握,少年发力将胡不为拽出坑去了。
柳根从地上拣起一支火把,交给胡不为:“把它点燃了!摸黑打架,对我们可不利!”胡不为依言点燃,将他交到柳根手中。也顾不得身后战况如何,先将儿子抱了起来,快步钻进牢房里,把婴儿藏到角落里去了,才转过身来。看到一头壮硕肥大的人形大怪在土笋群中拧身挥拳,有两人多高,手足腰身极粗,不由得心中一震。
那是一头古怪之极的妖物,血肉模糊,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似乎是身上的毛皮被人从头到脚给剥掉了,露出筋脉骨肉。在灰白零碎的肉块当中,有紫黑的血团混杂,常在挥舞扭动手臂的时候脱离出来,偏又不掉落下去,被几条粘腻的血丝吊着,摇晃片刻,又拍到身上的某一处去,重又融在一起。
那怪便如一只由碎骨碎肉揉成的庞大血袋子一般,不时从身上各处喷出一股细细的血线,间或掉落一两块肉段,但是大脚踩过,地面上大片的血水一漾过后重又凝聚,把掉落的杂物又都粘了回去。胡不为眼尖,看到怪物身上翻动的血肉之间还杂着碎布片和许多稻杆,忍不住一阵恶心。
不消说,这定是那些冤鬼用自己的破碎骨肉组成了这头有形有质的怪物。浓重的污血臭气一时弥漫周遭。
血怪不会鸣叫,行动笨拙得很,只是劲力极大,举手投足间沉风翻动,两只拳头在身上捶击,要把小玄砸死。小玄来去如电,只在它胸腹腰胁游动,觑空张开小口,用两只尖利的毒牙咬噬敌人。毒液侵袭处,便有碗口大小的一块血肉变成乌黑之sè。那血怪被搅得不胜其烦,不住的顿足弓身,挥起巨掌向周身拂落,却始终碰不到小玄的身子,反把自己砸出许多伤痕来。好在它有自愈之能,一拳过后,在身上捣出巨大的豁口,但片刻间血肉自动填补,重又回复如常。
胡不为大皱眉头。小玄身法灵动,将怪物搞得手忙脚乱的,似乎占尽了上风。然而它毕竟身小力弱,这般取巧功夫可难得持久。须得想个法子和它联手才好。一低头间,已有计较,大步迈前靠近牢柱,将手掌伸出牢外。适才一度遇险,将他的一腔勇气都吓退回去了,胡不为可不敢再大胆冲出牢去了,虽然面前几根木柱根本挡不住大怪的横手一击,但在胡**师心中,有这几支东西护着,好歹心里觉得安稳一些。
‘呼’的一声,胡不为觑空激出一团火球,向那妖怪小腹轰去。刚才无意之中乱放火弹,他已粗略掌握一些收发灵气的技巧,虽然还不圆熟,但简单扔些大小威力不等的火丸或火球,却已能轻易办到。
那团明亮的火球破空疾去,一招中敌,在血怪腹上爆裂开了,炽热的炎气将中招部位焚得焦黑。胡不为大喜,叫道:“好!”但见妖怪肚子膨鼓过后,两道血水从两侧腰际横流,漫过焦肉,顷刻间又补成了红白之sè。胡不为不服气,抖了抖手,大喝一声:“破!”法力涌动,从心宫喷薄而出,源源不绝贯进手臂里去。
听得‘呼呼’的声响不绝,十余只火球头尾接连,如硕大的糖串葫芦一般直飞过去,轰向妖怪胸口。
小玄这时正盘到妖怪颌下,蓦感炎热及身,细尾疾拍之下,借力斜上弹跳,蹿到了妖怪耳际避让。十余只火球毫无阻碍,尽轰击在血怪的胸口了。一时间‘砰嘭’之声如乱雷杂作,大片的焰火向四面纷散。明灭的火光将满牢一百多人的脸sè都拓了下来。有人惊骇yù绝,有人欣喜盼望,更多的是迟疑和害怕。
法师固然是厉害非凡,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法术见所未见。但是,面对这头狰狞恐怖,凄惨破碎之极的鬼物,谁知他能不能保有胜算?若是他输了,满牢百余人的xìng命可就完上加蛋了。
先前斥骂过胡不为的粗黑汉子自从牢中突变开始,早就神魂不守,待得看到同牢两个伙伴死得凄惨无比,更是心志被夺,瘫软在地。他缩在最角落里,目睹了胡不为和柳根奋力抵御妖怪的连番动作,满心里只余下乞盼之念,只愿法师大展神威,斩灭妖邪,救回他的一条xìng命。至于适才轻视法师恶言相向,实是自己狗眼不识泰山,不知两人身怀如此惊世之能,否则,便是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顶撞两位高人。
十余只火球爆炸过后,气浪翻卷。那怪被冲劲生生迫退了三大步。庞大的身躯压到土笋群中,将余下的六七支粗壮柱子撞得崩飞。震耳yù聋的声响中,原本一人多高的柱子齐腰而断,尖端倒飞到刑房里,撞到血墙上,化做齑粉。
小玄觑准了这个良机,跃到血怪的肚皮上,细尾插入怪物血肉间,卷住了肉筋,张牙连连在敌人胸前啄咬,便如一只生长成条状的啄木鸟在叩啄虫子。便在‘扑扑扑’的穿扎声中,小玄从牙孔逼出大量毒液,尽注入鬼怪血肉里去了,四面碎肉血点零星飞溅,杂着几滴墨黑的毒液。
柳根喜形于sè,眼见怪物肚腹之上一大块黑云极快蔓延,顷刻间爬到颈脖上去了。那是小玄的毒液渗透,侵到肌体里面。妖怪若不能及时清毒,只须盏茶工夫便要毒发。小玄原是罕有的毒蛇铁线虺,毒xìng厉害无比。柳根在捕捉它时便曾见它咬翻了自己养的大黄牛。从被咬到毙命,只不过眨眼工夫,可见其毒之烈。若不是血怪与一般活物不同,结构特异,只怕早就横倒在地了。
怪物似乎也察觉到了危急,右脚向后一步大跨,稳住了身形。一拳带风,从上向下砸击,哪知小玄灵活无比,便在拳头临顶的刹那间,甩过身子横贴在敌人肚皮上。怪物一拳既狠且劲的砸击便落了空。
看着巨拳从下转向,又捣击过来。小玄不敢再以巧劲避让,赶紧松开尾巴。使劲弹动,象一支哨箭一般跳到两丈外的柳根肩上,贴着主人的耳朵,张牙嘶嘶而鸣,两只细小的毒牙上,还挂着敌人的碎肉。
妖怪迫退小玄后,伸掌将肚腹上的染毒肉块都抓了出来,扔到地上。他对这些毒液似乎颇为忌惮。扑抓片刻,将腐肉都清除干净了,重又踏步向牢笼走来。
那边胡不为正眉飞sè舞。看到新学的火球术奏功,不由得jīng神大震,信心倍增。有了这样厉害的火球法术,rì后行走江湖可不用担心被人欺侮了。胡不为得意洋洋,一时倒忍住了手臂的痛苦。眼见妖怪站直身子,摆动双臂又向前迫来,只大喊一声:“怪物!看招!”掌间灵气疾吐,又是十余只膨大火球连串出去。
这数番施法,将体内余力都耗尽了,胡不为只累得两眼发黑。两rì不进水米,腹中空空,又连遭损伤失血,他早就身心困乏。但此刻学得异术,兴奋之下却也不觉得辛苦。胡老爷子满怀欣喜,睁大眼睛看着一串巨大火球直线穿行,满拟爆声过后,妖怪肚子上被炸得血肉模糊,只激动得鼻翼翕张,浑身颤抖。
谁料想,妖怪少了小玄的牵绊,再不把胡**师引以为傲的火蛋放在眼里,两只手掌交错相拍,三下两下,登时把火球都砸到四面去了。几个牢笼里的犯人纷纷尖叫避让,一团火焰穿进牢柱,‘啪’的落在第四间牢房角落里的稻杆堆中,登时燃起熊熊大火。众囚大呼小叫,起身躲到另一侧。
柳根看到胡不为已经撤到牢房中了,也不敢独自面对血怪,带着小玄返身回来。听‘腾腾’沉重的踏步之声传来,妖怪两三步起落,便已迫近牢笼。火光下众人都看得清楚,那怪物面上没有五官,原本生长眼耳口鼻之出,只有几块碎肉堆垒,凹凸不平。他脸上没有表情,但人人都感觉得到他身上散出的愤怒怨恨之情。谁都不怀疑,若是让这头血怪逮住活人,定会将之撕成碎片。
惊慌之下,人人面露惶恐之sè,眼巴巴的望向胡不为,只盼胡不为再下厉害杀手,剿灭妖魔。
“法师……”柳根看向胡不为,等他示下如何联手攻击。柳根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小豢养师,一向未和江湖人物打过交道。他见胡不为会使用土术和火术,还以为这个法师身经历练,打斗经验丰富。哪知胡不为近rì才得奇遇,吃下一枚蜈蚣内丹,是以灵力增长迅猛,其实也是个懵懂无知的草包,哪有什么狗屁经验来教导他。
两人大眼望小眼,均等对方说话。
妖怪却不体会两人的苦处,肯安心等待他们从长计议谋划出圆满策略,‘咚咚’的迈步向前,一步跨开,直有**尺距离。听得地皮震颤,那怪倏忽便抢到牢前,胡不为大急,叫道:“挡住他!挡……挡住他!”一挥手,灵气连贯而出,却不是火球了,一柱火焰喷shè,卷向妖怪。柳根见机也快,看到胡不为动手,侧踏一步,命令小玄:“咬他脑袋!”人身上头部为首脑,最是致命之处,也不知这妖怪会不会跟人一样。
蛇儿听命,‘嗤!’的弹shè出去,飞到妖怪身后,在空中甩尾扭个转折,落到了他的脊背上面。未等小玄游到头顶,那怪已经察觉,右掌向上翻拍,越过头顶来击小玄。这时胡不为的火柱已经炙到了他的胸口,再避让不及,听得哧哧连响,烤肉的焦臭味道散发出来。那怪前胸已被烧出一个黑sè大洞。
怪物浑不觉得疼痛,也不避让,奋力一掌拍在头顶上,这掌劲力极大,登时将一颗大如簸箕的头颅整颗都拍进胸腔里去了,碎肉纷飞。小玄不知道他有这怪招,登失着身之地,掉落下来。便在这时,妖怪又起奇兵,腰际急速突出一团肉块,生成了一只手掌,一把握住小玄!
众人齐声惊呼。看到妖怪合拢五指,劲力收缩,将小玄攥得紧紧的,不禁替那只小小蛇儿担心。小蛇儿嘶嘶鸣叫,不住的甩动细脖,啃咬妖怪的拳头。惊慌忙乱之态尽露出来。它显然在受着极大的痛苦。
牢房内柳根却抵受不住了。面上涨红,直要滴出血来,他双手叉着自己的喉咙,踉跄行走,便如喝得酩酊大醉一般。胡不为见少年两眼鼓凸,舌头伸出来了,不由得又是惊骇又是奇怪。他却哪里知道,豢养师与豢物以jīng神气血接连,生死相托,终身相伴,感对方之所感。一旦豢物死亡,豢养师也必受到巨大伤损。柳根还不是个真正豢养师,在合灵之前,这般共受伤害更要巨大。
“你怎么了?”胡不为叫道,伸手去扶柳根,手掌刚碰到他的脊背,少年猛的仰天翻倒,口中喷出一股血箭,面如金纸,昏厥过去。妖怪的手力何其巨大,一握之下,已将小玄的骨肉都捏伤了。柳根感受爱物的痛楚,身同其苦,受到的伤害也和小玄一般。
胡不为大惊,恍惚间若有所悟,放开了柳根的身子,催动体内灵气,转入脾区。
“土柱!起!起!起!”胡不为瞋目大喊。
土地震动,听得‘咯隆’的声响,数十支土笋拔地而起,登时将血怪围在樊篱里面。一支土柱从妖怪胯下钻出,正击在他的双腿之间,插进身体里去了。另一支却贴着他的肚皮向上钻动,从小腹一直到胸口,在妖怪身上犁出一道深深的血沟。
血怪全身震动,也不知感不感觉到痛。两肩上血肉聚集,重又生出一个头颅来,筋肉布片和稻杆混杂,与先前一样恶心难看。他腰间的手臂一挥,将小玄甩到一边去了。两手抓住肚子前的土柱,奋力掰断,向胡不为投掷过来,胡不为大骇之下,赶紧低头伏倒,听风声激响,土笋飞过他的身子,砸到后面的石墙上,崩成许多泥块向两侧迸飞。
一片干硬尖利的土块去势极速,破进了胡炭的襁褓中。
胡不为惊惧未绝,听到胡炭蓦然发出哭喊。心中‘咯噔’一下,直吓得呼吸yù止。难道儿子有什么不测么?忧急之下翻身而起,连爬带跑来到儿子身前,看见胡炭身上裹着的绿绸布已经染满了鲜血,不由得心脏收缩,顿时抽紧。儿子小小的脑袋上热血正汩汩而出。碎泥从他右边眉叶到额头,斜划出了一道深深的伤口!
“炭儿!”胡不为大叫。惊慌之意涌上心尖,手臂剧烈战抖起来。他的儿子受伤了!这可怎么办!?听娃娃尖利的哭喊之声再不停下,胡不为肝肠寸断,肚腹间紧张得僵硬。他手忙脚乱,拽着自己左手衣袖一撕,扯下一幅布来。更不理会臂膀上的疼痛,赶紧给儿子堵住创口。
布片吸血,只眨眼之间,紫sè的布片已被浸成黑sè。胡不为热泪潸然而下。他的儿子!他的儿子受伤了!胡不为死死捂着布片,盼望能止住鲜血。那是他的爱子点点失却的生命啊!
耳旁众囚张皇大叫,木柱崩断之声有若震雷。胡不为却似全然没有听到,他的眼中,只有儿子染着血皱眉大哭的小小脸蛋,一腔心情,只随着儿子的越来越弱的声音一点点沉落下去。
牢外妖怪此刻已摆脱了土柱阵的封锁,一掌拍断三根木柱,要踏步进牢室中来。小蛇儿见到主人危急,急忙跳起,尾巴在地面一点,疾如流星,一头扎入血怪的背后,在血肉中穿行,大吐毒液。
妖怪登受其制,一时顿住了身子,专心去对付蛇儿。
便在两物激斗之际,柳根已悠然醒转。勉力支撑,爬到胡不为身边,道:“法师,快……想办法,把这鬼物驱走,要不……大伙儿可有麻烦了。”胡不为转头看他,一张脸上已淌满了泪水,哽咽道:“我的孩儿受伤了。”他的右掌上染满了胡炭的鲜血。
柳根急道:“我知道,可是,若不能尽快把妖怪赶走,我们也没法用心救他!”见胡不为仍悲哀难抑,又道:“你去对付妖怪,我帮你按着!”伸掌按在胡炭的额头上。小娃娃此时哭声微弱,几不可闻。
胡不为哪里肯舍,一双眼睛只看向儿子。
便在这时,听得‘喀嚓’一声响,妖怪挥舞手臂又拍断了一根牢柱。断木砸落下来,正倒在胡不为身侧。劲风卷动,尘土飞灰各类杂物一齐涌到胡炭的襁褓中。胡炭被呛得涕泗尽出,边哭边咳,可怜之极。
胡不为勃然大怒,霍然转过身去,见妖怪双臂狂舞,正与在空中不住弹动游走的小玄打斗,不由得将一腔悲哀之情都转成了愤恨,目中似要喷出火来。就是这头妖怪,就是他害得炭儿身受重伤!胡不为胸中怒气涌动,直yù冲破胸腔。一只右拳捏得紧紧的。体内原本快要干涸的灵窍被情绪激发,重又生出点点炽热之物,灵力顺着气脉穿行,汇到胸口,逐渐聚集。
“狗杂碎!敢伤我儿子。”胡不为咬牙切齿骂道:“我不把你打进十八层地狱,对不起我孩儿流的那么多血!”一拳暴出!红光大闪,从他小臂中段直到拳端,突然燃起一丛烈火,焰火被灵气催动向前急蹿,展成一柱火枪疾挑过去,那怪不及提防,‘扑’的一声被火枪刺中小腹。
火焰着肉即燃。刹那之间,妖怪身上的创口从茶杯大小变得有若脸盆。伤处焦黑如炭。
那怪不敢怠慢,回过身来,单掌从上劈落,要截断胡不为的火枪。胡不为愤恨不可遏抑,大喝一声,急催法力,火枪瞬间变得粗壮倍余,烈火烧得更旺,眨眼间已将创口扩到妖怪的胸口。这下血怪不得不退后了。大步跨去,两步便离开两丈有余。距离即远,火枪威力便弱减下去。胡不为收回火枪,长吸一口气,猛然断喝,将全身的气力都聚在一起涌到掌上,催逼出去又倏忽一收。
一团小饭桌大小的火球煌煌生成,脱离胡不为的手掌,‘嗡’的翻涌向前。这是聚集了胡不为全身法力的火球,威力自然比先前的都大得多。妖怪伸臂格挡,只听一声振聋发聩的巨响,丈长的焰火翻卷,直舔到顶壁上去了。整间牢房便如瞬间点燃了千百支牛油巨烛,明亮刺目,不可逼视。
胡不为呼呼喘气,整个人快要虚脱了,摇摇yù倒。他身上法力消耗殆尽,再无能力发出下一波攻击。听得众囚连连惊叫,抬眼看去,见那血怪仍立在当地,只是一条手臂齐肘断掉。料想是被火球炸碎了。
胡不为心中苦笑。这样的攻击都杀不死他,胡某人可再没别的能耐了来对付他了。叹息一声,闭上了眼睛。眼下连走动都困难,妖怪杀来,已是必死无疑。
便在这时,听见柳根喊道:“小玄,咬他脑袋!咬他脑袋!”小蛇儿钻进怪物的身子里,从脚掌伸出头来,‘啾’的钻动,顺着妖怪的小腿蜿蜒上游。妖怪连连顿足,震得牢室摇晃,又伸手去抓小玄。但小玄身子细小,又灵活得很,哪里抓得住它?
小蛇儿溜滑无比,从他指缝躲过去了,爬到耳侧,一口咬了下去。那怪一手横扫,‘砰’的一声,击在自己耳上,大力冲击之下,又把头颅打到臂膀上去了。只是他身上处处血肉相连,脑袋到哪都能活动。小玄细尾一翻,躲到胁下,却跳落下来。便在身子着地的刹那,尾巴一拍,借势原路弹shè回来,一头插进妖怪的腋窝中。
它的毒液吐净了,只得用这样的法子来对付妖怪。小蛇儿便似尾巴装了弹簧一般,在地上弹跳回shè,每跳一下,便在妖怪身上留下一道深深的伤口。
血怪缓缓退却,似乎要回到刑房中。胡不为心中大惑,小玄虽然攻势凶狠,但总是不能给妖怪以致命攻击。怪物身上的血肉自有弥补功能,被小玄击出的伤口转眼便能平复,为何却如此忌惮它?为何要退却?百思不得其解,见小玄活蹦乱跳,不依不饶,只在妖怪身周跳跃穿刺。
小玄身子半曲,又绕到妖怪面前,尾巴一拍地面,快如黑sè闪电,一下冲向敌人。谁知妖怪这时已经有备,右臂带出狂风,巨掌舞动,正拍中小玄。这劲力何其巨大,小蛇儿大意之下登时给扫得迅疾倒飞,撞到木柱上,深深嵌了进去。白sè的木屑纷飞。
柳根猝不及防,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又喷出一口鲜血,仰面摔倒下来。众人一齐大呼,把心都悬了起来。
胡不为本以为妖怪定会趁机冲来,哪知出乎他的意料。怪物不进反退,踏进石室里面去,靠着墙角坐下了,听得‘咝咝’声响不绝,白烟弥漫,那怪身上血肉慢慢融化,流成瘫软粘腻的一堆脏物,掉落下来,渗透进泥土里去了。只不过半盏茶工夫,地面上便再没留下丁点污痕,石壁也恢复了原状。
众囚这时反应过来。一个满脸胡子的老汉笑道:“哈哈哈哈!卯时到了!鬼怪又退走了!”胡不为大感迷惘,这些鬼怪出没都有时辰的么?酉时来,卯时便走?
他怀疑得正是。鬼物原是yīn气所化,最喜yīn湿霉暗之地,却不能忍受干燥热气。而一rì之内,只有入酉时后,天地阳气大消,yīn气弥漫。此刻才适合他们活动。而入夜以后,到次晨卯时,晨鸡唱晓,又是一番yīn阳轮替。他们便不能在地面多待了。
胡不为不解其中玄机,心惊胆战候了片刻,见其他牢中众囚都已防备松懈,有人打呵欠躺倒睡觉,有人终于敢说话咒骂了。才确信危险已过。飞步回到儿子身边,见胡炭额上伤口血流已经止住了。柳根抓了一把火灰敷在他的伤处,草木灰颇有止血养伤之效,血便不再流出。
胡炭攥着小拳又睡去了。只是大哭才止,梦里不时发出几声抽噎。可怜的小童眼角还挂着泪珠,瘦瘦的脸庞染满血迹,都干结了,贴在他的脸上。胡不为心中刺痛,险些又掉下泪来。
过了半晌以后。柳根才又呻吟着醒转过来,捂住胸口,一脸痛苦之sè。适才小玄被妖怪掼飞,撞入木柱间。柳根与豢物同受其罪,脏器都受到了伤损。
两人背靠墙壁静养,都说不出话来。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听得牢外铁锁声响,那些怕死狱卒守到rì光大亮,终于打开了牢门。胡不为心中一宽。天亮了,少时钱副都统便来领走自己,只要能把自己的定神符拿回一张,儿子的伤势便无大碍了。心神松懈之下,登感筋骨酥麻,疲累无以复加,脑袋一歪,沉沉睡去了。
梦中怪境频现,或甜蜜或恐怖。直到有人推动他的臂膀,才惊醒过来。
是那两名叫张风和陈时朝的狱卒。两人面带笑容道:“法师,稍后再睡。这间牢房要休整一下,法师先委屈到隔壁牢里坐一坐。”
抬眼四顾,见柳根和几个同牢者都踏出门到隔壁牢房去了。几名衣衫褴褛的犯人正抱着铲锄等物,将昨夜自己弄出的土柱铲平拍碎。另有三四名在自己牢门前搬运大木。
胡不为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那嘴角有处刀疤的狱卒陈时朝答道:“刚刚过了巳时。”胡不为‘哦’的一声,爬了起来,但觉腹中鸣响,头脑昏然,手臂上的伤处疼痛难抑,止不住呻吟一声。
巳时已经过了,钱副都统怎么还不来?莫不是他忘记了约定么?胡不为心中忐忑,又宽慰自己,这般重大之事,料想几人必不会忘。抱着儿子踉跄出去了,转入隔壁牢室。一干囚犯纷纷让道,面带钦佩,腾出一处角落给他们父子。胡不为两rì抗击鬼怪,神勇过人,已深得众人之心。
这间牢室比先前那间可差远了。犯人即多,便溺也多,腥臊气味直冲鼻端。便在胡不为身边不远处,赫然一坨黄物。牢中犯人牛马都不如,吃喝拉撒全在牢中,也没人顾得上给他们辟一处茅房或送来便桶。
胡不为心中有事,却不大在意。心中只是想:“钱副都统怎么还没有来?”他想尽快把自己的钉子和符咒拿回来。有了钉子在手,料想那些妖魔鬼怪都不能伤害自己。而胡炭头上受伤,更须定神符来治愈。眼看着众犯人忙碌,挖坑,立柱,渐渐把牢笼都修好了。门口却始终没响起传报之声。
“难道钱副都统看穿了自己的谎言?”胡不为心神一凛之下,又摇起头来,谅那几个草包也不识自己的庐山真面目。胡**师向来蒙人,鲜少失手,他对自己的骗术还是颇有信心的。
张陈两名狱卒监工完毕,把犯人都赶回牢去了,把胡不为、柳根和另外几人又召了回去。此刻已到巳午之交。胡不为难忍饥饿,在挨近陈时朝身边时低声说道:“两位大哥,在下两天没吃饭了……嗯,这两天与妖怪斗法,耗了不少气力,敢烦两位大哥帮我找些馒头来,rì后再图补报。”
两人笑道:“倒是我们疏忽了,呵呵,法师请稍待片刻,这点小事,实在不足挂齿。”他二人从囚犯口中得知了这两rì的情况,对胡不为深感钦佩,对他的要求便也不忍拒绝。胡不为道了谢,带儿子进牢房里去了。片刻后张风兜着一布袋馒头回来,扔给了他。十来个白面馒头里面,居然还有一包熏肉。胡不为饿得狠了,闻得香气扑鼻,哪还忍耐得住?叫了柳根,两人手爪起落,放嘴大啖。只不过片刻,如风卷残云,吃得罄尽。
看到身边几人喉间咯咯,目中饥光闪动,心中颇感愧然。只是食物太少,却没法分给他们。闭着眼睛假装睡觉,静待钱副都统到来。
时辰一点点过去了。钱副都统却踪迹全无。胡不为坐卧不安,检视婴儿,见胡炭额头温热,也不哭闹,心中稍安。等他醒来后央两人喂了nǎi,渐渐安定。
那豢蛇少年伤势颇重。昨夜小玄两次受击,把他的身子给折腾得都快散架了。少年默不作声,蜷在墙边自己养伤,他的小蛇儿从被拍入木头以后便不再现身,料想又躲到哪里去了。
一时牢中诸人各怀心事。粗黑汉子抱着牢柱喃喃咒骂,那卖艺的女子刚失了亲爹,缩在一边掩面啜泣。另几人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期间换来几名狱卒,从别的牢笼提审犯人,拉到刑房中拷打。胡不为听刑房里面皮鞭着肉之声‘叭叭’作来,又有凄厉的惨号。只觉得心惊肉跳,低头只盼钱副都统快点现身。此时此刻,心中但觉那胖大肥臃的钱副都统可亲可爱之极,让人想念。
午时过去,堪堪到了未时,想此刻外边rì头已过天中了。牢门外有人大喊:“关霄立,徐卓桢!”两名面生的狱卒应了。胡不为心头一跳:“钱副都统终于来了!”心锣连响,支起耳朵细听。听门外那人叫道:“昨夜里冤鬼还出没吧?留守大人有令,把十三牢的犯人都带出去审问。”
胡不为一听,极感失望。一颗心便如落到腹底,满身的力气全都失却了。听两名狱卒应命,将柳根等几人都押出门去,独留下了他一人。
这该杀的胖子放人鸽子,实在是千刀万剐都不足泄愤!胡不为心中怒骂,在牢中走来走去,臂上疼痛传来,如锥如刺,如烧如燎,更是焦躁。
过了一顿饭工夫。柳根被两个狱卒架了回来,一把推倒在牢房里。胡不为见他满身血迹。衣衫碎成条条缕缕,不由得大惊,上前扶起,问道:“怎么了?他们打你了?”柳根目中shè出恨光,剧烈喘息,低声骂道:“他们怀疑……我是……偷盗宝物的盗贼,百般凌辱我……他妈的……我先忍了,等明天……跟小玄合完灵,不报此仇,誓不为人!”咬着牙慢慢拖动,爬到墙边。胡不为这才看到,少年的一条右腿已被打断了,白骨错出肉外,触目森然。
柳根忍着痛楚,从衣衫撕下一条布来,自己包扎伤口。待得收拾停当,已是面唇皆白,满头大汗。
胡不为心中恻然。只是自己手臂受伤无法使力,却只能看着他自己疗伤。见少年静待片刻,抬头看着房顶似乎寻找什么东西。少停,转到西面,伏倒下来。
胡不为见他肩头微动,似乎在地面上画什么字迹,不由得心中好奇,移步过去,就着墙上火把的光芒,看到柳根伸指在地面上画了一个扭扭曲曲的图形。一个碗口大的圆圈,里面另有三条扭曲如蛇的符号,分三侧相对。
“大蠹大蠹,饮食我血,生则相依,死则同灭,兹奉jīng神,以饷尔啮,但有相召,勿辞勿却。”柳根念咒毕,将中指在口中咬破,鲜血沥在图案之上。
空中便似突然响起了鸣叫之声,隐隐约约,如诉如叹。几滴血液渗入土中,泥土泛起了青光。方圆两尺的地面仿佛变成一块通透的碧玉,光华幽幽,聚而不散。内中似乎有一条蜷曲之物蠕动,身子折成一个弓形。那是小玄,在承接主人的热血jīng气。
这番哺饲之礼花了足足一刻钟。柳根将五个手指头都咬破了,每个指头滴下八滴血。胡不为见了这样闻所未闻的奇怪之事,心中颇感新鲜,蹲在一边,屏住气息观看。待得柳根收了法,青光消散,那少年早虚弱得睁目都困难了。胡不为将他拖到墙边,回忆先前看到的一幕,心中只感到兴奋。
这一rì间。钱副都统终于没有来。与胡不为同牢的那几个犯人也一直没有回来,也不知是被放走了,还是另外囚禁。
等到几个狱卒再来查牢时,胡不为多要了几张护身符。给儿子贴身塞了三张,一张自拿,另一张却交到柳根手中。
时光一点点过去,慢慢又到了酉时。狱卒拍门提醒,众囚打叠jīng神,全神防备。胡不为心中紧张,将符咒捏得紧紧的,汗水将黄符都浸得湿透。rì间吃了几个馒头,身上力气渐复,只是妖怪狠辣非常,没有柳根协助,自己怎么能够相抗?好在多要了几张符咒护身,想来还不算太过糟糕。
心中不安,等待yīn风到来。
第二十四章(逃狱)判云泥兮一步间
到酉时,鬼怪果然不期而至。这些冤魂执念甚顽,又极守时。时辰一到,便开始刮起冷风吓人,比计时的漏壶都jīng确。仍如前两夜一般,yīn风过处,火把吹脱。黑暗中众囚纷纷尖叫。虽然此刻人人都捏着大把符纸,但妖怪却有让人符咒脱手的手段,当然不能不让人心感害怕。
胡不为不等鬼怪弄人,将儿子放好了,鼓动灵气先行发难,将身上的点点灵气转入绛宫,龙虎交会,再转进脾脏,顺着气脉运行到手掌。连运控土之术,在刑房门口密密麻麻排起数十支土柱挡道。手中火球不断,越过参差的笋群扔到刑房里。牢室光影跳动,连串的火球从胡不为掌中激飞,如长虹吸水一般贯进刑房中。听得爆响声音轰隆传来,明暗的火光透过土柱的间隙投shè在众人脸上,须眉尽映得清清楚楚。那间小黑屋里便跟过年燃放爆竹一般,焰火纷飞不断,热闹非凡。
一干囚犯看得目驰神摇,暗暗咋舌。均想:这个法师当真厉害,鬼怪不来惹他,他却敢先去撩拨。
火球扔了半刻工夫,胡不为渐感法力不继,终于停了下来。指头一点,捻出几朵鸡蛋大小的火焰照明。他知道那些鬼物惧怕自己灵气催发的火光,只要有一点火苗亮着,死物便不会现身袭击。众囚大气都不敢出,见法师火球扔尽过后,牢中又渐渐冷冽,旋风卷着稻草细灰慢慢转动起来。
一股狂风翻卷过后,土地蓦然震动,接连几波土浪翻滚,汹涌的泥涛将胡不为封路的土锥都颠得零落倾倒。胡不为与众囚死捏着符咒,抗了过去。虽然被震动得胸中气血翻涌,救命的符纸到底却没有脱手出去。
胡不为忍着冲到喉间的血气,正自欣慰,蓦然听到众囚的惊慌大喊,心头一震之下,早看到磷光万点,刑房中数不清的破碎骨爪猛飞出来,向人疾攫!呼啸声锐,声势夺人。密密麻麻的白物分从各处暴shè,充塞面前每一寸空间。
这般天罗地网,却让人上哪里躲避去?!
胡不为大骇,心中绝望之感油然而生,然而此际再也无暇细思,反转过过身来,向着身后的胡炭扑伏过去,用后背对着万千夺命白骨。
若是必死,就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来护得儿子的周全吧。胡不为心中惨然,闭目就戮。
然而意料中万爪穿身的痛楚却迟迟没有来临。这番骇人场面只是鬼怪搞出的幻象而已。但其他牢中的犯人深受其惑,手忙脚乱之下,有人张手护住面目,有人翻身打滚。一个手握符咒的倒霉蛋惊骇之下,将三张符咒都脱手出去了,让随后暴穿出来的骨臂钉死在石壁上。鲜血顺着那条灰白之物流进刑房中,为鬼物们添了食粮。
这一夜里,鬼怪们再无停歇,连出种种招式,幻象、惑心之法全施展开了。将委屈、怨恨等念头都传给了全牢人等,让一百来人时而尖声惊叫,时而齐声哀哭,有人跪地伏拜,有人以头撞墙,许多人手中的黄符便掉落下来。但众囚历经多rì危难,防备极严,人人将符咒藏在身上,手上的掉了,腰间,头发尖,耳内,也还有保命之符。鬼怪们奈何不得,终于只杀掉了一人,到卯时不甘退去了。
听杂声隐息,空中飞舞的许多可怖影象都消失无踪了,那少年柳根赶紧挣扎着爬起来。仍在昨rì的位置上伸指刻画图形,他又要喂蛇了。胡不为抗了一夜,此时身心俱疲,也没jīng神再去观摩。听豢蛇师口中喃喃,念着古怪莫名的咒语,又咬破十个指头沥血喂饲小玄,胡不为暗想:这年轻人当真舍得下功夫。
养一条小蛇儿,如此大费心思。天天咬破自己的指头,多难受啊?十指连心,这上面受到的伤损疼痛更甚于身体各处,也不知他拼了命养蛇为着什么。怪人怪事年年都有,今年尤其之多。
正胡思乱想间,柳根喂食完毕,地面上那团青光却不退去,一涨一收,有若呼吸。胡不为听见少年伏下身子对着地面吹气,三长一短,终于压不住心中好奇,探过脑袋窥视。越过柳根的肩头,只见变得碧绿通透的地面上宝光纵横,七彩之sè灿然,许多扭曲如蚯蚓的光气从地面款款上升,却又渐淡渐散,弭于无形。
光团正中,蛇儿小小的脑袋从地面钻出来,只露拇指大小的一点。随着柳根吹气愈急,小玄钻出地面的身子越来越长,张牙咝咝而鸣,乌黑的信子吞吐,似乎极为痛苦。胡不为看得有趣,也不知这一人一蛇到底在干什么。
空气中响起了脆物碎裂的声响,只是声音极微,远隔几步便难以听到。胡不为已被勾得好奇心大盛,哪还坐得下去?一时忘了周身酸楚,移臀过去,这下正坐在柳根侧面,将小玄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
那小蛇儿此刻钻出地面约有筷子长短了,身子也比前夜里看起来更粗。劈啪的脆响声中,它的身周不断炸裂开细碎的白光,有一些灰白如冰片的薄物凭空而生,象雪片一样纷纷坠落。方圆两尺的地面上,环成一圈,撒满了这些晶亮的小碎片。
那是鳞片。胡不为眼力极佳,早看清了地面上覆着的细物。恍惚间突然忆起柳根的话来,今天是十五望rì,小玄的九蜕之期!难道小玄正在蜕皮么?怎的与一般的蛇蜕皮不一样?
柳根突然叫道:“小玄!你还不肯出来么!”运足气力,撮气长吹。胡不为见他腮帮鼓突出来,两眼圆睁,不禁心感好笑。哪知便在这时,一声霹雳声响,震得牢室大晃。平地里便如劈开一个炸雷,虽无电光,然冲击之势却难当之极。狂风卷处,将胡不为的衣襟袖子都激得猎猎飞扬。
这下出奇不意,胡不为吃了一震。凝目看时,小玄脱土而出,在空中扭动数下,身体瞬间伸展,竟变成一条粗壮大蛇,粗如儿臂。更可异的,是它身上从头顶直到尾尖,竟有一条殷红鲜艳的细线,若涂朱砂,灿然入目。
胡不为目瞪口呆,听见小玄‘啾!’的叫了一声,长尾甩动,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却有一样薄薄如冰瀫丝纱的透明之物从尾尖脱落,飘到地面。那正是蜕掉的蛇皮。
九蜕之期,竟然由一条大蚯蚓般的小蛇儿变成如此长物,果然神妙之极,胡不为心中惊叹连连,听见柳根欢声大叫:“哈哈!成了!成了!”伸出手臂喊道:“小玄,过来!”蛇儿听命,轻轻展动身躯,游了过去,慢慢盘在柳根的手臂上,行动雍容自然,沉着端庄之处,已有大物气象。
柳根兴高采烈,向瞠目结舌的胡不为笑道:“法师!我的小玄终于长成灵物了!他妈的!为了这一天,我等了三年六个月,也不知受了多少辛苦!咳咳……等到今天午时,合完灵,我就是真正的豢养师了!哈哈哈!”声震四壁,畅快之极。
胡不为喏喏应答,看见小玄温顺的把头贴在柳根臂上,眼中闪动智光,似乎颇有知觉,不由得心中大感艳羡。若是自己也有这么一条蛇儿,拿出去蒙骗人钱财,定然无往而不利,马到而功成。
羡心大炽之下,赶紧向柳根讨教经验。那少年正在得意之时,也不隐瞒,将自己如何捕到蛇儿,如何遇上异人并学得豢养术的经历一一道来。把胡不为听的馋涎yù滴,打定主意,rì后若是有机会,定也要弄一样古怪之物来豢养。
原来,这少年柳根原是江陵府的一个牧牛小童。约四年前,在山中放牛,见一头大牯牛在好端端吃草的当口突然翻身倒毙,从后足处漫起一片黑斑,只片刻就覆满全身了。惊慌下查看,却看到一条细细的小蛇咬在牛足上。
小蛇在牛足上咬了一小片肉吃了,蜿蜒爬走。柳根为了要跟主人交代,硬着头皮寻踪过去,查到了蛇儿的洞口。然后过得几rì,带了雄黄、布袋、抓蓠等物去捕捉了来。刚巧那时候,有一个豢养师去主人家作客,在庭中演示豢养的一头飞貂。柳根在旁听他一番言论,心中颇有所感,又趁客人酒醉套得一些粗略的豢养之法和口诀,牢记在心上了,自己躲着偷偷修炼。后来被那豢养师发觉,觉得小孩童资质尚佳,本着与人为善之念,将一些诀窍禁忌都授给了他。
柳根就这样半明半暗的修炼了两三年,主人宅中生变,仆童散尽。柳根不得不流落江湖,也见过几只鬼魂怪兽。待得行到西京时,却又无故被兵丁抓捕,投进监牢来了。只因合灵之前,豢物每遭伤害都与主人生命相关,柳根见大成之rì愈近,不敢乱了大谋,只得暂忍怒气蒙冤入狱来。前rì若不是xìng命交关,他也不会把小玄驱出来御敌。
胡不为听了柳根的一番经历,唏嘘不已。一老一少越谈越投机,将各自的故事都分说一遍。柳根听说胡不为的凄惨往事,也代他难过。更怜惜胡炭小小年纪,便遭遇几番生死,实在不幸。爬了过去,将胡炭抱在怀里抚慰。哪知一看之下,小婴儿脸上通红,额头上烫得有如火烧!胡炭本就身体虚弱,连饿带吓,受了伤害又没有良药涂敷,得的正是伤风之症。胡不为夜里只顾着与鬼魂搏斗,没顾得上查看婴儿,竟然不觉。
听见少年的惊叫声,那不称职的爹赶紧奔过去。看见自己孩儿呼吸急促,却啼哭不出声音,胡不为不由得慌了手脚,变了声音叫道:“怎么会这样?!这……这可怎么办才好?!”冲到牢门猛拍牢柱:“救命啊!救命!来人啊!我的孩儿病了!”
然而此时天sè尚早,狱卒们离鬼牢远远的,哪有人听得到?两人焦灼如锅上蚂蚁,却全无办法,只得巴巴望着牢门,盼那些狱卒能够恪尽职守,早些来开门救人。胡不为空负一身救人的本事,但是没有朱砂黄纸,却也无可奈何,抱着胡炭垂泪。
正哀哭之际,突然想起,控火控土之术脱离黄符指引过后,仍能奏效,却不知定神符会不会也是这样?一思之下,赶紧放平儿子,心中默念口诀,将灵气聚到指间,轻轻在胡炭的额头点动。然而这定神符的咒法与五行法术颇有不同,费了半天工夫,却是全无效果。听儿子喘息之声时缓时急,胡不为一颗心也是七上八下的,手足间震抖不已。
好容易盼到了卯辰之交,牢门外终于传来声响。胡不为一跃而起,扑到牢柱边叫喊:“大人!救命啊!快死人了!”
两个狱卒提着火把进来,面上冷冰冰的。一个瓦刀脸的高个儿狱卒喝道:“叫什么叫!死人有什么大不了的?这里哪天没有死人?!”胡不为急辩:“不是啊大人!我的孩儿病了,他……我想找些药来治……”这下子心中慌乱,他也没心思逢迎那些狱卒了。
两人再不理会他,从牢中拖走死尸,话也不多说一句,昂然出门去了。久在这间牢狱里干事,他们早把心肠锻炼得刚硬。天天看到活人变死,对旁人的死活便已习惯。生一个死一个,在他们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胡不为将喉咙都要喊破了,却没人管他,气急交加,只大喊一声,手掌张开,向两人离去的方向激发法力。大团的火球从掌中蹿出,‘砰砰砰砰’的砸在甬道的石壁上,火星四迸。惹得一干犯人瞠目相视。
两个狱卒已经出门去了,牢门镗镗声响。又过了顿饭工夫,那发放饭食的狱卒拎着饭桶过来,听见胡不为哀求,倒宽慰了他几句,听得胡不为问及钱副都统,狱卒连声冷笑:“钱大人前rì夜里被人暗算,现在正卧床不起呢,也不知一个月后能下床不能。”话中竟有幸灾乐祸之意。胡不为心中冰凉,原来胖子爽约,却是出了事故。他既不能来,却还有谁能带胡家父子出牢去?谁来给他胡不为送定神符?
思前思后,不由得大感焦躁,满腔郁愤直要爆炸开来,伸臂在牢柱上猛击一拳,咆哮道:“我不管!我的孩子病了,xìng命危险,我一定要出牢去!”震声嗡嗡不绝,把狱卒骇了一跳,再不敢跟他说话,嘟囔着到下一间牢房发放食物去了。
胡不为又是焦急又是绝望,又心伤爱儿苦痛,恨不得将儿子的病痛都转到自己身上来。见胡炭小小脸上通红,蹙眉昏睡,恨得猛砸自己脑袋。他爹没有本事,眼看着宝贝儿子被病痛纠缠,却是全无办法,惶愧气急之下,只盼自己立时便死了,一了百了,也不用这样忧心如煎。
柳根伸臂在他身上拍了拍,低声道:“胡法师,你不要着急,等到午时再做道理。”午时?午时便能如何?胡不为猛揪头发,全然听不进去。
便在一番煎熬中待过了一个多时辰。算来已是巳末,再有一刻钟便是午时。牢门外忽然传来叱喝之声。胡不为抬眼看去,却见三四个狱卒押着十余名新囚进来。一干犯人面sè惶然,从服饰上看,都是些杂耍卖艺的江湖散人,众人身上的器物都被收缴了,低头垂目,让三个凶狠狱卒赶进甬道。
“你快走!磨磨蹭蹭的,地上有金子拣么?!”一个粗壮的狱卒满面暴戾之气,‘刷’的一鞭,正抽在前面一个傀儡艺师身上,把那老汉抽得惨叫一声,仆地而倒。
“大人……我们也没犯什么事……您手下留情啊。”老汉抚着肩头哀告道:“老汉年纪大了,眼睛不太中用,请官老爷……多多看顾。”
那狱卒甚是倨傲,嘲道:“没犯什么事?没犯事我们抓你们干什么?”抬脚将老汉踢了个跟斗,喝道:“你们这些刁民,借杂耍卖艺之名,整rì搞些偷摸蒙骗的勾当,留守大人家里的宝物你们也敢眼馋,偷盗了去,害得爷们几个天天早起晚回,你说!该不该打?”‘啪!’的一鞭,又抽在老汉的腿上。
旁边的狱卒笑道:“伍麻子昨夜没见成喜宝儿,正一肚子火气呢,算你们倒霉。哈哈哈,等他今晚去三笑楼消魂以后,明天就不会揍你们了。”另一个狱卒冷笑:“今晚上?只怕今晚上也见不着喜宝儿了。那娘儿们见着有钱的公子就往上扑,哪还顾得上给伍麻子消火?我听说陈定邦员外今晚在三笑楼摆花酒请客,老鸨难道放着白花花的银子不挣,反来挣咱们的铜板不成?”
这一席话更是火上浇油,伍麻子听说,咬牙切齿,鞭落如雨,将那倒霉的艺师抽得哭爹叫娘,片刻后昏晕过去。胡不为等人均感愤怒,这些狱卒草菅人命,如此迫害百姓,当真毒如虎狼。正自愤恨,牢门外有人叫道:“又抓来一个,伍麻子,你们来领走他,我没有火把。”
伍麻子骂骂咧咧,出门去拉人,片刻后带着一个弓背佝腰的老人回来了。老头儿是个耍猴的,怀里抱着一只小猴儿,一只母猴离他四五步远,四肢着地跟来。一干狱卒本已将他的包裹衣物和猴子都搜走了,哪知两只猴儿恋主,逮空又逃了回来。几人懒得抓猴,也就任他们进到牢中。伍麻子正没好气,多走了一趟来回,骂那老汉:“怎么这么晚?!还要老子单独去请你来,架子倒不小!”老汉不敢回嘴,只老老实实向前走。伍麻子听了猴子吱吱尖鸣,心中大感烦躁,‘刷!’的一鞭,向后面的母猴子抽去:“畜生!就不会安静一点!”
猴儿敏捷之极,‘吱’的叫了一声,纵跃到石壁上,让了开去。这只猴子原就野xìng未驯,被无端攻击,心中自然恼怒。抓着壁上突石哇哇直叫,猛然飞落下来,五爪急张,在伍麻子面上挠出了几道血痕。
伍麻子勃然大怒,叫道:“作死了!连只猴儿也敢造反!”长鞭抖动,又一鞭向猴儿狠抽过去。猴儿逃到老汉脚下,又逃开了。伍麻子xìng情暴虐,哪里肯就此罢休,面上疼痛传来,更是怒发如狂,一脚将老汉踢个趔趄,骂道:“死畜生!敢伤你爷爷,今天老子不抽死你,我就不姓伍!”鞭化长蛇,向母猴的头上抽劈。
母猴‘吱’的叫了一声,快如一团烟雾,却蹿到第六间牢房里,在人群中跳跃。伍麻子气得哇哇大叫,追到牢边大叫:“你们给我抓住他!快!快!”猴子奔得极快,只在牢房里面穿梭,从一间逃到一间,众囚有伸臂拦它的,反被它抓挠伤了。
伍麻子隔着牢笼追了片刻,跑了几个来回,无计可施,正恼怒间,见母猴‘噌’的一下,顺着牢柱爬到顶上去了。坐在木柱里侧挤眉弄眼,显然在嘲笑伍麻子无能之极。那暴怒的狱卒气无处发,一瞥眼间,看到老者身边小猴儿蹲立,正伸出手臂搀抱主人,恨上心头,皮鞭一挥,‘啪!’的一声正抽在小猴儿脊背。
那小猴出生才只五六个月,行动没有母亲敏捷,哪里躲避得开?只惨叫一声,被抽到墙根边上。伍麻子怒气不消,冲上前去,一脚踏落,登时把小猴儿踩得肚肠出来,手臂短折,眼见是活不成了。
母猴儿见状,惨声悲鸣,只是惧怕他手中的皮鞭,不敢下来。牢房中人听得一声声紧切的啼哭,无不动容。猿猴啼哭之声原本凄惨,此刻心伤幼子夭折,那猴儿惨声大作,直让闻者心中伤感。另两个狱卒也满心不是滋味,见伍麻子仍持鞭而立,赶紧劝道:“好了好了!伍麻子,怎么越来越不长进,跟畜生斗上气了?咱们快点办完事,哥几个喝酒去多好,这破牢房臭死人了!”
伍麻子兀自不忿,提鞭对着母猴子叫骂:“畜生你跑不了,这几天大爷就来收拾你!他妈的敢挠我!”摸着面上伤痕,狠狠踢了耍猴老汉一脚:“老东西!快走!要老子皮鞭伺候吗?”老汉满面凄楚,频频回头看小猴儿的尸身。
便在这时,柳根长身而起,双手交扣成一个奇怪的手印按在心口,念咒道:“小玄小玄,来合吾身,随主吞吸同命,洞shè五脏玄冥。奉我心意降到,闻令莫敢不从。”叫喊声响亮之极。几个狱卒闻声止步,一齐把眼光向这边投来。
‘刷!’的一声急响,柳根脚底下一柱青光透shè出来,将他周身都笼住了,如同一层明亮的薄纱。小玄从地面直直钻动,通身有三尺来长,几与柳根身量一般高矮。贴在他身前六寸急速环绕,风声飒然。
只顷刻之间,小玄舞得如同一团黑气。胡不为就在柳根边上,看到青光中的少年身子似乎变成透明,正震惊之际,听豁然声响,小玄化成的黑气疾冲上天,又成一道弯弧飞落,贯入柳根的顶门间。青光一时大涨,入眼yù盲。
空气中霎时响起如钟如磬之声。
胡不为伸臂护住眼睛,还未回过神来,听见少年的声音叫道:“法师!跟我来,我们杀出门去!”合完灵,他说话也变得坚决果敢,显然对自己深具信心。听得‘喀嚓!’连声,胡不为牢房四五支坚硬的乌木牢柱立时折断。小玄身子硬如坚铁,只一卷发力,海碗粗的木柱在它面前便如稻杆一般脆弱易折。
三个狱卒大惊,抽出腰刀抵挡。听见柳根冷笑道:“你们这些狗东西,欺侮良善,死有余辜!”也不见他如何命令,小玄已知他心意,电shè出去,扭折几下,只听‘啪啪‘数声,长尾翻动,迅疾连点几下。三人的手腕上同时被卷,只感一麻,长刀脱手向头顶激去。再看时,三只手腕软软垂下,已经断了。
那伍麻子更是凄惨。柳根恼他出手毒辣,命小玄将将他的四肢全都卷折了,翻倒在地,发出杀猪一般的尖叫。
“胡大哥,我们冲出门去,快找地方给你儿子治病!”一语点醒了胡不为,赶紧抱起儿子,跨出牢外,和豢蛇师一起钻进甬道。那干新来的囚犯却不敢动弹,他们只是寻常百姓,逆来顺受,如此犯官之事是决不敢做的。只那耍猴老汉胆气略粗,见两人逃狱,也尾随跟在后面。母猴儿坐在牢顶悲声尖鸣,只看着自己孩子的尸身,也不跟随主人逃跑。
老汉在甬道前停了下来,口中‘呜!’的叫了一声,向母猴儿招手。众囚心中都想:“原来他是个哑巴。”猴儿看了老汉一眼,又望望地上小猴的尸体,吱吱尖叫,却仍不肯跳下。老汉跺了一下脚,面上悲哀之sè一闪而过,终于掉头不顾而去。
柳胡二人冲到牢门口,见两扇大门闭着。高达数丈的厚重木门由密实的梨木刨成,门上的铜浮沤在火光下闪着光。门边上,两名守卫的狱卒正坐着喝粥,见到居然有犯人逃狱,均感慌乱,大喊一声,将手中的粥碗扔掉,提起尖枪攒刺。只是震惊之下未免手上颤抖,枪上红缨抖得比胡不为的腿还要剧烈。西京乃当朝重镇,从来也没发生过这样大胆妄为之事,两个狱卒平素只见犯人温顺受刑,却何曾遇过这样不要命敢还手逃狱的?不意之下,全都乱了手脚。
胡不为心中害怕。见枪尖刺来,赶紧向后一跳。他生平从未做过如此大胆之事,犯官逃狱,这可是大罪,胡**师一向见风使舵顺应人意,是遵纪守法的大好良民,谁料想今天为了儿子不得不冒一回风险,伤人逃脱。有道是今朝不知今暮事,人生常多变数,果然如此。
柳根见两支长枪刺来,也不说话,任小玄来去如风,绕了上去,将梨木枪柄卷得节节碎裂,断成一块块棋子大小的木坨散乱一地。两个狱卒目瞪口呆,见那条古怪大蛇张嘴喷息,只觉一股腥臭味道涌进脑里,登时昏晕过去。
铁线虺的剧毒气息,便是牛马大物都承受不起,更何况是人?
柳根指挥蛇儿,只在大门上左右一拍,大力冲击之下,两扇厚重门板轰然倒下。他现下已成了真正的豢养师,虽然只是初级,但已不把这些寻常器物兵卒放在眼里。铁线虺本就是厉害非凡的异蛇,一旦成为豢物,更是威力大增。
两人踏过门板向外逃脱。柳根右腿断了,行动不便。亏得有条飞空之蛇牵引助力,跑起来倒也不慢。
从牢中跑出才不过十来丈远,两人早被巡逻的守兵察觉了。许多人扯开嗓子大声叫嚷:“来人啊!有人逃狱了!快来人啊!”镗镗锣响,杂乱的声音远远传了开去。胡不为听得四面的脚步声jǐng报声响之不绝,一颗心早跳得没了踪影,面sè如土,只抱着儿子亦步亦趋跟在柳根后面,探头探脑向四周张望。
jǐng讯一起,在各处活动的兵士赶紧集结起来,房舍后面处处有人影晃动。数十名禁军赶紧向各处关卡会合把守,以防犯人逃脱,另有六七个人持枪远远盯梢,及时报告行踪。胡不为见了这般混乱喧闹场面,哪还有什么主意?心中只叫:“完了!完了!让人捉成瓮中王八了。”
那豢养师柳根显然也料不到这些兵士们集结得如此迅速,满面凝重之sè,指挥小玄,不离自己左右,带着胡不为缓缓向东南方向的府衙入口行去。
正行走间,听得后面脚步声响。胡不为骇然回顾,却见那耍猴老汉一脸惊慌也跟了上来。老汉在后面顿了一下,所幸门口的狱卒已被放倒了,没有人拦阻他。
几人步步为营,再走得六七丈,便看到府衙大门了,厚重的朱门此刻已经牢牢关闭,门前阻着一排尖木扎成的鹿柴。十余个仆役门房满面惊奇,正向这边张望。
兵士们在门前排着四个方阵,每个方阵三十六人,两两持枪交叉而立。
一个身着黑袍长着美髯的禁军首领厉声喝道:“大胆逆贼,竟敢杀人越狱!来人啊,给我上前绑来,若是胆敢抗拒,杀无赦!”众兵士听令,齐声大喝,声震如雷。猛的向前踏步。三人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顿时面无人sè。胡不为和那耍猴老汉齐步后退,左右探察间,又有数十人从四面绕过来,形成合围之势。
柳根心浮气燥,更无打斗经验。远远看见军士们把枪尖对准他们,大感不耐,叫道:“小玄!去!”大蛇急飞如电,向四丈外的兵士游去。一干士兵发出震天叫喊,乱枪疾刺,寒芒吞吐。蛇儿不敢直撄其锋,离枪群还有一尺距离时长尾一翻,‘啪!’的拍在一支伸得靠前的枪尖上,借力又飞了回来,悬在主人面前张牙而鸣。
柳根连连策动爱物,向兵士们攻击。然而几十个兵卒素习合击招式,守得滴水不漏,一见小玄飞shè过来,人人挺轻攒刺,把小玄的进攻路线防得严密之极。柳根又不知打架的诀窍,几番硬攻,全让兵士们逼退了。
“法师!你也别看着呀,帮帮我!”惊慌之下,柳根向胡不为叫道。胡不为只一只右手能动,还抱着胡炭,哪有余力帮他,听见他叫得惶急,赶忙答道:“我……怎么帮?我的手臂不能动。”少年叫道:“你把小炭先让这位大爷抱着!”胡不为‘哦’的一声,不敢不从,把儿子放到老汉手上,嘱咐他:“拿好别掉了,他……我儿子病了。”急闪到柳根旁边,与他并肩而立。
此时兵士们已把包围圈缩到了两丈,上百支尖枪一齐对准三人。柳根急不可耐,又叫道:“小玄!走!”
阳光从天边照落,只见小玄象一线灰sè烟雾一般,极快飞去,空气中传来‘咻咻’的声响。正面的兵士重施故计,几排长枪吞吐,不让小玄有可趁之机。哪知便在此时,听见胡不为叫一声:“喝呀!”十余团明晃晃的火焰激shè过来,炸进枪簇里去。
轰然大响中,火球都让枪尖挑破了,火星炸shè。但焰火势不断,穿过枪杆的隙缝仍向前舔去。几个兵士被火舌烧到,惊叫连连,长枪登时脱手。柳根大喜,赞道:“胡法师,就是这样!哈哈哈!”jīng神大振,指挥小玄,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向众兵士袭击。
再斗得片刻,柳根jīng神愈长,约略也摸透了一些控制技巧,命小玄向左侧疾飞。一干兵士不敢怠慢,赶紧挺枪抵御。哪知柳根此着是诈,心念一动之下,蛇儿已明其意,快速迫到众兵面前三尺处时,身形陡然下挫斜切,贴着地面向众人卷去。
这下行动突兀,兼又极快。众兵士哪来得及防守?听得‘啪啪’连响,一干兵卒腿脚中招,齐齐翻跌开去。那兵士首领大怒,呵斥连连,让下属重新排成阵形。可惜不等众兵理解他的命令,胡不为的土柱又已拔地而起,‘噌噌噌噌’摩擦的声响令人牙酸,十余支土柱排成一个扇面同时钻出。土锥起处正在兵士面前两尺,巨物激蹿之下,撞击到枪杆上,大力难以与抗,一整排士兵登时长枪脱手,三十余支尖枪同时抛上天空。
“快去请赵师爷!这几个人会法术!”那首领气急败坏。命令众兵拉开距离,不敢太过逼近。胡不为和柳根合力而击,土火法术交相施为,又一只大蛇来去如电,难防之极。众兵士节节败退,尽成挨打之势。亏得一个首领颇通领军之道,勉力维持着合围的阵形不散。
胡不为的法力本不高深,土术和火术伤害力都不大。若是他单独与众兵打斗,只怕用不多时便被众人擒住了。但此刻与柳根联手,一个及远,一个防近。众兵忌惮小玄了得,都不敢迫近前来动手,倒让胡法师的远攻法术有了用武之地。一顿酣畅施展,挥出了许多膨大火球。方圆数十丈的地面上,土柱群东一拨西一拨立着,有如屏风一般。
胡不为累得呼呼喘气。法力渐感难以为继,只得先停了手。任凭柳根大呼小叫,指挥小玄吓唬众兵士。两个人斗得xìng发,倒忘了逃狱的真正目的,被绊在当地。柳根是年少气盛,打得过瘾之际,忘了逃脱。胡不为则是害怕兼慌乱,满脑子只是如何打退敌人。明明大门就在不远,却如全没看见。三人里面,便只一个耍猴老汉最是清醒心急,但是他口不能言,又不敢单独闯出去,口中‘呜呜’连声,急使眼sè,可惜没人理会他。
过不多时,一个五十多岁的高瘦师爷便被请了过来。他与那兵士首领说话,只见那首领连连点头,同意他的什么意见。
片刻后,一干被胡不为和柳根伤害的兵士聚到了师爷面前。胡不为看那师爷嘴唇翕动,似乎在念咒语,接着,拳头向上一抛,许多细小的米粒从他掌中撒落。一干伤兵欢声雷动,眨眼之间竟全都复原了,胡不为吃了一惊,抬眼看去,却正与师爷的目光相对。那目光里,似乎有一汪极深极冷的深潭,让人看了,便觉得如身在潭边,害怕掉落下去,但又无法挣脱。
胡不为正感惊惧,蓦然之间,突感一线冰冷之意刺入心尖,顿时浑身大震。这般感觉,便跟在牢房里被鬼魂惑心时一模一样!
果然,一震之后,心中的恐慌便如cháo水般席卷而来。顷刻之间,便如同心脏里储存情绪的一个罐子被人打破了,惊惧、担忧、恐怖、绝望,许多感觉凭空而生,纷至沓来。胡不为满身燥热,心脏‘扑扑’直跳,全身的骨架便似被人抽掉了,浑身懒洋洋的,没有一丝劲力。那耍猴老汉只是个平凡老者,这时早就抱着胡炭扑跌在地。
柳根这时也被恐慌所袭,行动慢了下来。亏得他与豢养物小玄心意相通连,这般心术伤害对他要轻微得多。再抵抗得片刻,发觉胡不为两人都已滚倒在地,抱着脑袋呼号。柳根再也不敢逞强,指挥小玄,向左侧墙壁疾冲过去。
‘轰隆!’一声,小玄尾巴甩动,登时将砖石砌成的围墙轰出一个缺口。众兵士发出呐喊,围拢过去,却见着一幅奇怪景象:柳根把小玄召到身边后,也不见他如何动作,蛇儿突然弹跳而起,一下钻进他手上的虎口,进到他身体里面!柳根便似突然变了一个人,腿上的伤处不药而愈,行动如风,一下逃进围观的人群里,拐过墙角,倏忽便没了踪影。
那兵士首领命令下属把瘫软在地的胡不为二人押了起来,狠狠鞭打一顿,重新投进牢室中。墙外众人渐渐散去了。
第二十五章(解救)善念终得善果报
一干兵卒恼恨胡不为出手伤人,鞭打之时对他格外照顾,那拷问的兵士双目圆睁,鞭鞭挞在他的腰身之上。把胡不为抽得哭爹喊娘,昏了又醒,醒了又昏。鞭打两个多时辰,胡不为早已气息奄奄,身上衣衫尽碎,瘦弱的身躯上布满鞭痕。兵卒们更不痛惜,将他两条腿又抽得皮开肉绽,一盆冷水浇醒了他,将两人都架到牢里,踢了进去。小胡炭让一个狱卒给扔到了草堆上。
胡不为自出生以来,哪曾遇到过这样的挫折?牢中犯人命比蝼蚁轻贱,他这时才真正体会到了。
俯伏在腐湿的稻草堆里,胡不为又昏死了几遭。自颈项以下,似乎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伤处麻木巨痛,又灼热冰凉之感交替冲击头脑,周身便如置于冰火两重炉里忍受煎熬。这样半睡半昏的,挨过了午后,狱卒们却也不再来罗唣。
等到时近黄昏,胡不为才缓过了气,头脑略略清醒了些。抬眼四顾,看到胡炭的大红襁褓半陷在稻草丛里,忍着巨痛爬过去,将儿子抱在怀中。忽听得耳边传来‘吱吱’的声响。一团黄物从牢顶飞落下来,四肢立地,却是那只死了孩儿的母猴。
耍猴老汉背靠在角落里,连连拍掌向猴子招呼。他身上也被抽了几鞭,但比胡不为轻得多了,并不妨碍行动。进到牢里,看到猴儿坐在顶上悲鸣,便打呼哨引它下来。只是母猴儿亲见了小猴惨死,对人更加惧戒防备,面对主人的召唤,仍是迟疑着不肯上前。
胡不为叹了口气,身在非常之境,这畜生也逃离不出苦难。跟牢中犯人一样,遭人荼毒轻贱,却连反抗的机会也没有。猴子虽然愚顽,但料想失去爱儿的悲伤,必定不会比人少多少罢。听它叫得凄切,声声低唤,似乎在跟老汉哭诉。胡不为心中涌起同病相怜之感,低头看看儿子,见小胡炭脸颊两边新泪未干,又已沉睡去了。
胡不为心中怜惜,抚摩小童的面颊,触手灼如火炭。知道伤风病症已经发作开来,又是惊惧惶急,然而此刻动弹不得,却哪有计策救回儿子的xìng命?一番忧愤攻心,又垂下泪来。
这般愁云惨雾的,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听得牢门外又响起了催命的锣声,一个狱卒扯着沙哑的嗓子叫喊:“酉时到了,你们小心了!”闭锁仓皇逃去。胡不为心中苦笑,此刻手无拔草之力,足无寸移之能,却怎能抵挡鬼怪们的袭击?看来,今晚当真便是胡家绝灭之rì了。一时心中悲凉,但绝望之中,又隐有一丝欢喜之意。人间苦难如此,妖魔鬼怪横行,坏人恶霸当道,原不是他这样安分守己百姓所能悠然自处的。不如早些到泉下去吧,与爱妻别了这许久,她在地下也一定寂寞了……
胡思乱想了一阵,又是哀伤自怜又是悲壮。哪知过了许多时候,牢中一点动静也没有。几支火把劈啪烧着,全无被风吹动的迹象。胡不为大感疑惑:难道今rì鬼大爷们有酒局,暂时匀不出空来值班吓唬犯人?心中惴惴,睁大了眼睛看向刑房,见里面黑沉沉的,也没什么可异之处。再过得半个时辰,其余犯人也察觉到了异常,纷纷低声议论,惊惧之中,也敢把目光投到刑房中去了。那些冤死幽魂向来极为守时,每天一到申酉之交便出来杀人夺命。谁料想他们今rì居然没有准时出现,实在叫人惊讶。
时辰一分一分过去,牢中众人都屏息静听。火烛的噼剥之声和滴水声音在静默中响得清晰异常。人人都感疑惑不解,却又不知因从何来。难道是鬼怪们见昨rì夺命不利,竟然不再来sāo扰众人了么?又或是西京留守找到厉害法师,把他们镇伏住了?有心思机敏的犯人想到这一节,忍不住心情振奋,低声把想法告诉邻近者。只顷刻间,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知道鬼怪不来的原因。原本只是猜测,但传得几遍,到胡不为牢里时竟然已成铁定的事实了,说者眉飞sè舞,言之凿凿,仿佛是冤魂们亲口告诉他们一般。
然而不管真相如何。这一夜里鬼怪们当真便不再来了。众囚喜忧参半熬了一夜,等到门外传来抽动铁链的声响,狱卒的声音从门外传出来,忍不住齐声欢呼,许多人从地面跳跃而起,拍手相庆。更有人喜极而泣,伏地叩拜。
少了鬼怪们时刻夺命的威胁,这牢房里看起来也便没那么可厌了。好死不如赖着生,能够不死,什么苦难都能承受得住的。
胡不为强抗了一夜,终于挺到狱卒到来,忍不住满心欢喜,心神一懈,伏倒下来落泪。昨夜里虽然满心死志,到底仍是心中不甘的。他还要教导儿子成材,看着儿子长大chéng rén呢,岂肯如此轻易就死?
几名狱卒听得牢里喧哗,不知就里,连声呵斥:“吵什么吵什么?捡到金子了?!这么关着你们还笑得出来,真是贱骨头!”众囚死里逃生,也不计较他的恶语,各各相视而嘻。若是从今后再无鬼怪侵袭,每rì便再多受些恶言恶语,那又算得甚么!
狱卒们四处呼喊镇压,又以不发放饭食威胁。折腾了近半个时辰,终于把众囚都震慑住了,开始每rì的例行巡视收拾。待看到牢中一无异状,又不象以前一样有犯人毙命,无不心中惊讶。正要盘问时,却听到牢门外人声鼎沸,几个值守看门的军士惊慌致礼道:“留守大人早安!”“陈大人!”原来竟是西京留守陈大人亲自到牢房来了。
一个衙役拉高了嗓门叫道:“留守大人查牢——”声音穿过木门甬道透了进来,牢中犯人全都听到了,登时sāo动。不分男女老幼,齐身而起,扑到牢柱边抢占位置喊冤。
脚步沓沓,六七名狱卒拥着几人走了进来。闻到了牢房的腥臊气味,人人都掩鼻皱眉。在跳跃的火光下,众人都看清了留守大人的面貌,不过四十多岁年纪,面上清癯,神sè冷峻严厉,穿一身官服,更增威压气势。他身边站着两人,一人锦绣团花长袍,满面平和富贵气象。另一个却是耄耋老者,瘦得跟骷髅也似,颚下一丛白须有如秋茅,稀疏却轻健。
胡不为伏在草堆上动弹不得,也不知来的什么人。听得众囚长一声短一声的哭泣喊冤,却憋不出一口长气来跟着叫嚷,止不住心中沮丧。若是不能把握这个脱狱的良机,只怕rì后再也没有机会了,惶急之下,忍着骨肉剥离之痛,勉力撑起半身,哑着嗓子叫道:“冤枉啊大人,冤枉啊!”嗓音低沉喑哑,在众囚的响亮呼号声中全不可闻。
便在这时,那枯瘦佝偻的老者喊道:“胡神医!胡不为神医!你在牢里么?”连着叫了三遍。胡不为心中狂喜,这是苏老太爷的声音!他来救自己出狱了!直起脖子叫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然而众囚的哭喊之声太过嘈杂,这低弱的叫唤哪能传得出去?苏老太爷听不到回答,又叫了一遍。苏员外也喊道:“胡神医,你在这里面么?若是在的的话,请回句话!”胡不为泪流满面,张嘴大呼:“我在啊!我在这里呀!”只是嗓音粗哑,却只有自己听得到。急乱之下,挥动右臂,猛拍地面,盼望这嘭嘭声响能够引得他们注意。
几名狱卒见场面混乱,纷纷近牢呼喝:“安静!都安静下来!”举起木棒威吓。只是众囚都知此时是平反昭雪的最佳良机,拼着身上受伤也不肯退缩,人人声嘶力竭叫喊,只盼留守大人听到自己的冤情,将自己释放出去。一时间牢里乱声起伏,竟如有千万人在叫嚷哭喊一般,胡不为折腾出的那点声响,顷刻间便陷在了这片噪音汪洋之中。
苏老太爷叫了一阵,听不到回音,心中颇感失望。向身边的青衣小童问道:“你当真看准了是胡神医么?”那小童大感踌躇,答道:“那天场面混乱,人很多,我看到许多人拿刀枪压着胡先生……我记着他的面貌的……他穿着紫sè袍子……”
“紫sè袍子?”边上的苏步雨大皱眉头,道:“胡先生怎么穿上紫sè长袍了?他不是穿着青布衣衫的么?”小童登时慌乱,支吾道:“我……我也不知道呀……”在众人的质疑之下,他也不敢确信自己所见了。
原来这青衣少年正是苏府的仆童。昨rì到府衙附近买办货品,却正巧看到柳根带着二人逃狱,冲破围墙逃了出去。他人小个矮,从围墙外众人的腿缝中看到胡不为被众兵士拿下了,面目神sè依稀便是救好苏老太爷的神医,回到府中便呈报上去了。苏老太爷大惊,当rì便差人到衙门交涉,哪知留守大人午间外出公干,到晚间才回来。留守大人害怕鬼怪伤害,又托词延到今rì早晨才陪同进牢找人。
苏老太爷原是告老京官,与当朝宰相赵普有师生之谊,西京留守看到他的拜帖哪敢怠慢?一早起来,便赶紧备轿想亲上苏府请罪,哪知苏老太爷极不放心,才一早上便让苏员外陪同着赶到衙门口来了,一起到牢房来要人。他在任上之时,便以刚正著称,既受了胡不为的活命之恩,又明知他并非窃宝之人,当然不能容忍他被冤屈入狱。
当下看到小童子的迟疑,陈大人笑道:“只怕是小孩子看差了吧。人多杂乱,又隔得远了,看不真切也是有的。”苏老太爷沉默不语,忽道:“陈大人,能把昨rì逃狱的那几人给我找来么?我想要看看。”陈大人一怔,沉吟片刻,面上颇有难sè,答道:“老太爷的吩咐,下官原来不敢不从,只是……只是……”
苏老太爷道:“陈大人有什么为难,请直说不妨。”陈大人道:“老太爷一向只在京中,只怕还不知这地方牢狱里的习惯……一旦有人胆敢犯官越狱,行大逆不道之事,就可以当地格杀的。若是昨rì当真有人越狱,只怕早就被就地正法了。”转身向几名狱卒喝问:“你们昨rì是不是把犯人给杀掉了?埋在哪里了?”连使眼sè。
那几名狱卒哪还不知其意?赶紧答道:“回大人话,昨天确实有人逃狱,伤了我们多名兄弟,属下照着规定,已经把他们杀掉了,尸首已经焚化。”虽然不知到留守大人为什么要隐瞒事实,但顺应上意说话,正是官场上的通则,谁肯冒着身家xìng命危险去说出真相来?
苏老太爷长叹一声,向着牢笼走近几步,就着火把的光芒察看牢中囚犯,又惹得一片冤声大作。
胡不为隐约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苦于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空自着急大哭。只是此刻喉咙受损,哭的声音比隔壁牢中的小童都要微弱。
苏府众人寻人未果,颇觉丧气。苏老太爷向陈大人拱手道:“陈大人公务繁忙,老头子还拿这些杂事来烦扰,实在惭愧,还盼陈大人不要见怪。”陈大人笑道:“老太爷哪里的话,在朝中做官之人,谁不钦佩老太爷的行事为人?下官虽常在京外,但对老太爷也已慕名良久。今rì能为您办点差事,正是有幸之极,何来烦扰之说?”
苏老太爷道:“过奖了,过奖了,如此,今rì就先告辞了,rì后老头子再整治家宴向陈大人谢罪,到时万望陈大人一定要来。”陈大人道:“不敢,不敢,一定,一定!”笑呵呵的伸手让道,请苏老太爷先行。
胡不为听得救星就要离开,急愤交激,嘶喊几声无果之后,恨火攻心,一口血箭‘噗!’的喷了出来,洒得地面一道鲜红。那耍猴老汉先前见他情状特异,早就注目已久,待得看到激愤他吐血,已约莫知道其中隐情。当下再不迟疑,伸手掩住嘴巴撸了一下,一跃而起,冲到牢柱边拍木大喊道:“等一等!请留步!等一等!”声音洪亮之极,哪是什么哑巴!
便在此时,胡不为感到一阵冰冷之意弥漫开来,刺得周身直起鸡皮疙瘩。这牢里倏忽之间竟然气温骤降,令人如当寒风。同时恐惧惊慌之意不可遏止,直冲击到心间,似乎潜意识里察觉到了甚么危险之物,让人不由得不满怀戒备。这般情状,实是生平所未遇。正惊慌疑惑间,听老汉大嚷道:“胡神医就在这里!胡神医在这里!”这老头嗓门巨大,声音远远播了过去,将众囚的呼喊声都盖下了。
陈大人料不到在这节骨眼上横生枝节,一时面上僵硬变sè,却已无法阻拦。苏老太爷闻声止步,返向胡不为的牢笼。耍猴老汉赶紧捂住嘴,又躲到角落里去了。胡不为与同牢众人登感压力减弱,冰冷之意也刹那间消失了。
几人抢到牢柱前,看到牢里一人血迹斑斑伏在草堆上,正转过染满灰泥的面庞,满面痛楚又快乐之sè,却不是胡神医是谁?!苏老太爷叫道:“胡神医!你当真在这里!”看到他身上各处血肉模糊,不由得愤怒,喝道:“谁把你打成这样的?无凭无据就这么给人下重刑,眼里当真没有王法了么?!”众狱卒哪敢接口,缩在后面,全都默不作声。
陈大人面sè铁青,向众手下喝令:“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胡先生给请出来!一群饭桶!”他顷刻间早已打好主意,若是当真惹得苏老太爷生气,说不得,只好拿几个狱卒来顶罪了。
几名狱卒忙不迭打开牢锁,争先恐后上前搀起胡不为,小胡炭也有两个狱卒来争抢着要抱。苏员外上前握住胡不为的手,叫道:“胡先生,你受苦了。”胡不为热泪潸然,想不到善报来得如此之早,若不是当rì怀着勉力救人之心,今rì定然难逃脱苦海。天网恢恢,虽疏不漏,行事善恶果然各得其报。
几人小心翼翼,将胡家父子搀了出去。哪知便在这时,听见牢里猴子惊慌之声大作,叫声凄惨之极。那耍猴老汉叫道:“胡先生留步,请留步!”众人转过身去,看那老汉死死的抱住猴子正狠命摁着,一人一猴身上都染满了鲜血。猴儿不知怎么的,此刻竟似非常惧怕主人,‘吱吱’哀号着,不住的扭身张牙,咬得老汉两只手臂全是伤口,十只细小的手指在老汉面上挠出丝丝血痕来。
胡不为吃了一惊,但感念他的救助,便让两名狱卒搀着回到牢前听他说话。老汉死死搂住母猴,不理它的挣扎抓咬,一双眼睛看着苏老爷几人,似乎有话要说,却又为难。踌躇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对胡不为道:“胡先生,这只畜生野xìng未驯,我怕它留在牢里会伤害人,烦请胡先生把它带出去放生了吧。”胡不为一怔,料不到他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当下点头答应了。
老汉招手道:“先生请过来,我告诉你调治它的办法,要不它会伤害着你。”胡不为依言靠近,侧耳过去,却听老汉压低了声音说道:“你不要说话,听我说,请帮我把猴子带到永洲吉庆村,还给村长,千万千万,多谢先生了!”说着,跪倒下来,磕了三个响头。胡不为心中疑惑,待要说话,老汉已摆手拦住他,大声道:“先生不用害怕,等出去以后猴子就安静了。”从腰间解了围腰的草绳,绑住了猴子的颈项,递给胡不为。
胡不为见他连使眼sè,话中颇有玄机,知道事有蹊跷,当下也不敢多问,将绳子拿了,转身过去,与苏府众人走出门去。老汉似乎结了一桩大事,面上现出欣喜之意。但片刻后,似乎又想到自己的处境,慢慢转成凄苦的表情。
众人在狱卒的引领下,穿过甬道出门去了。晨rì刚悬上树稍,几只黄鹂婉转叫唤,正是一个绝好的chūnrì清晨。一路上陈大人不住自责,声称一定要严办私捕良民的罪魁祸首,这般目无法纪,实在是败德之乱源,害群之劣马。若不好好惩治,只会影响官府在百姓中的威信云云。
胡不为听他说得热闹,忽然想起钱副都统来,若是这留守陈大人当真然诺严惩违纪之人,只怕都统大人往后的rì子可有些不大妙,不知钱胖子被军棍揍上六十棍会是怎样的凄惨模样。幸灾乐祸过后,猛然又想起来,自己的灵龙镇煞钉和一应物事都还在胖子手上呢!若是这么走了,rì后就要不回来了。大惊之下,赶紧叫道:“啊!啊!停一下,我差些忘了,钱副都统还拿走了我好些东西呢,我要跟他拿回来!”
陈大人听他说完经过,面上怒sè发作,向身边的衙役喝道:“钱万钟来了么?你们给我把他押过来!”原来胖子名叫钱万钟。一名衙役答道:“副都统大人前rì被江洋大盗暗算,好象正在家里告假养伤呢。”另一名衙役却道:“钱大人似乎是来了,早晨我听见他让手下去买猪头肉下酒……”
陈大人怒吼:“那还说什么?!快把他绑过来!”
苏员外连忙笑着劝慰:“陈大人何必如此动气,现下西京混乱得很,亏得众位大人全力守护才能保得平安。钱大人公务繁忙,便有些许误会,也没什么打紧,大家好好分说也就算了。”转头向两名衙役道:“麻烦两位把钱大人给请过来,有劳了。”衙役领命去了。
片刻后钱副都统便跟着过来了。一瘸一拐,胖脸上红白交替。显然两名衙役把事情经过都告诉他了,知道囚禁胡不为一事惹得苏老太爷和留守大人生气,自然心中惊慌。
在陈大人的一番疾言厉sè之下,钱副都统哪还有先前的蛮横之气,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胡不为见胖子也有如此窝囊时候,心中大感快意。暗自偷笑之下,肚子抽动,又引得身上伤口疼痛,作出一番呲牙咧嘴,yù笑又不敢笑的怪状来。
在苏员外的劝解之下,陈大人总算收了训斥。命胖子赶快把胡不为的东西都拿回来。钱副都统不敢怠慢,立地转身,飞也似的奔向密室而去。这番心急火燎,他那条病腿竟然不药而愈,奔行如风,丝毫不亚于双腿健全之人。
在长官的监督高压之下,钱副都统办事效率极高,只不过盏茶工夫,便将胡不为的行囊都收拾过来了。钉子、书本、玉牌,连同两张黑皮一般的物事,几张黄符,一样也没疏漏掉。胡不为检视过后,道:“好了,东西都全了。”见大狱门边一只木桶里有些水,当下再不迟疑,抽出两张定神符,迎风一晃。灵气穿过手指进入符中去了,一团火焰蓬然而起,堪堪烧了一半,胡不为将符纸投入到木桶中。
众人都不解他意yù何为,睁目看着他,也不说话。见胡不为双手捧水,喂到胡炭口中,自己又吃了一些。定神符原本就治伤极速,这次更是在胡不为功力大进之时,平复伤口更要快些。眼看着胡不为手足四肢上的淤伤一点点缩小变淡,面上绽开的伤口快速收拢,片刻后只余下淡红疤痕,众人直感惊讶非常,数十双眼珠子瞪得直要突破眼眶掉落下来。
尤其是陈大人和钱胖子,万料不到这看起来萎靡困顿的中年汉子居然有如此实学,尽感震惊。钱胖子对胡不为自称的号令鬼神身份更又深信了一层。
一盏热茶工夫,灵符的药力便贯通了胡不为全身,暖流激荡缠结之下,大大小小的伤口都平复得差不多了,行动已经无碍。只可惜小胡炭头上伤痕过深,又耽误了时rì,定神符只将他的疼痛发热给止住了,到底仍在眉间留下一小道疤痕。
苏员外将胡炭抱过去,用手指摩挲他额上的伤痕,叹道:“小公子年纪还这么小,却经历了许多苦难,实在让人难以相信。不过古人说大难之后,大福相随,想必胡炭胡公子rì后定是个非凡之人,就不知是向文还是向武,到底是个叱咤风云的大英雄呢,还是个纵横书墨的绝世才子。”
胡不为听他说得好听,心中大乐,苏老爷是见过大世面之人,他说的话是断不会错的。若是儿子将来真有如此辉煌的时候,这些时rì来遭遇的苦难又何足道哉?只教有了苏老爷的这句评语,半年多来所遇的家破人亡之悲,颠沛流离之苦便已算不枉了。激动之下,又自盘算,到底是让儿子跟自己学着法术好呢?还是让他多学圣贤书好些?做一个纵横四海的法术高人固然是不错的,但相较而言,将来胡炭之名金榜高题,位列三甲,带着鼓乐队伍回定马村夸官,更要让老胡家扬眉吐气光宗耀祖。
颠倒了好一阵,胡不为满心炽热。只巴不得小胡炭快些长大,如何如何学作诗文,才气震动天下,好让他老子也跟着沾光长面子。
陈大人将众人送到门外作别。胡不为心中正自盘算计划儿子的将来,也没听他说的什么话。眼光游移之时,却投在衙门外的石狮之上。
两头石狮子雕工极佳,一人多高的雕像,勾画得宜,威猛神态毕现。一左一右,相对而视,守卫着衙门大院不被外邪侵袭。然而让胡不为感到震动的是,这两头狮子竟然不是白的,而是黑sè!茶馆中那老骗子当真没有说谎!
细看之下,自狮子足下的绣球往上,整座雕像的墨sè由淡转浓,五只脚趾分明还是灰白,可以看出石材的原本颜sè。但到了胸口时,已变作深灰了,到了头颅,更是黑得如被墨染。尖牙突睛之上,一片恶黑,反着腻光。
胡骗子毕竟是在风水上混过场的,如何不知其中古怪?石狮子原是挡煞辟邪的灵物,威猛不可当,但眼下看来,这两只狮子显然已被邪祟侵袭,恶黑之sè将原本灰白的石材给染成了这样。
便在胡不为频频转头诧异之时,他又发现了一桩更可异之事。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了,几番比较过后,石狮子身上的灰黑之sè忽然又由浓转淡,原本只脚趾上还有几点白sè,现下看来,白sè的范围已扩到了胸前!
胡不为惊得目瞪口呆,这算是什么怪事?难道两头狮子竟然有灵xìng么?还会自己变化?一时张口结舌,指着狮子‘咦咦’连声。
苏老爷等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见他这番模样,都感疑惑不解,只陈大人顺着他的指向,看到了狮子变化,霍然sè变。
第二十六章(追杀)恶遇却由恶物招
陈大人借口府中有事,匆匆向苏老太爷告辞。胡不为见他面上颇有疑虑憎恨之态,频频掉头,一双冷厉的眼睛只望自己身上看。也不知他为何会用这样吓人的眼光来看人。莫不是他突然后悔,不肯将自己放走么?想到此节,不由得心中害怕。那牢房里暗无天rì,关在里面人命贱如草虫,可万万不能再进去了。低下头来,不敢再看陈大人,随着苏府众人上了车马,一路向苏员外家中行去。
当晚苏老太爷整治酒席,给胡不为压惊。但胡不为遭了这一番挫折,早成惊弓之鸟,贪图享乐之心已消退了大半,只盼着早rì离开西京,避开这官场是非之地为妙。坐在酒桌之上,强颜欢笑,心中却盘算着怎生和苏老太爷告辞。
及至第二天中午,吃罢了饭,胡不为终于熬不住惧怕,以耽搁了行程为由,跟苏员外百般请辞。众人知道挽留不得,又厚赠了几锭金子,着下人放进包裹送给他了。胡不为万分感谢,将昨rì赶画的十余张定神符送给苏老太爷,也让大家高兴了好一阵。
苏员外陪同着胡不为,将他父子两送到了城门外,拱手作别。胡不为抱着胡炭取道向南去了,行得数百丈,回头看时,见苏员外仍在原地站着,心中极为感动,苏府众人为富而有大仁,实在难能可贵,rì后若有机缘,再图补报他们罢。心中想着,再不回头,循着大路向南方直行。从西京到黔南,遥遥万里,这般走着也不知何时才能到达,只怕炭儿他娘在地下也等着急了。胡不为激励自己,奋力赶路。
城门外官道平整宽阔,向东南方向五百里,便是唐州。此时州镇之外多是林木荒地,全无可行之路,胡不为需得经过唐州,取道襄州和江陵府,穿越荆楚,才能到达黔南。
此刻季节已进夏初了,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胡不为抱着孩儿,牵着猴子行在道上,只不多时便热得汗流浃背。路上行人往来,许多车马驰过,将道上的尘土卷扬起来,纬纱笸诺幕莆恚致诳罩芯貌簧ⅰ?
胡不为在牢中几rì,颇受饥饿惊吓之苦,元气已经大伤。定神符只将他的皮肉伤处给修补回来了,jīng气依然未能尽复。忍着酷热前行,不过十余里,便又觉得头晕眼花,不得已,在左近寻了一处灌木茂密之处坐下来歇息。此处距离西京已远,人也少了许多,胡不为伸手探额,望向前路,但见一条长道笔直伸向远方,道边两侧杂木茂盛,却连一处茶肆住户也没有,不由得叹了口气,早知道如此,在苏府时就该带一袋水出来,也不用现在跟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一样难过。忍着喉中干涩之苦,缩到了草堆深处躲避阳光。那只母猴儿倒也不闹,乖乖在他身边蹲下了,一双眼睛尽转向胡炭的襁褓。
歇了一柱香工夫,觉得jīng神恢复了些,又不耐饥渴,正要起身赶路去寻些食水。哪知听得不远处蹄声得得,十余骑从西京方向飞驰而来。胡不为身在浓荫遮蔽处,看不到外面情况,便想伸手拨开枝叶一探究竟。却听一人说道:“快!快!他抱着孩子定然走不远!就在前面了!”
胡不为吃了一惊。抱着孩子,那说的不是自己么?他们找自己有什么事?一慌之下,哪还敢有丝毫动作,呆在当地,大气都不敢出。
听得另一人接口道:“许大哥,咱们何必这么着急追赶?他走了才一个多时辰,抱着孩子步行,又牵着一只猴子,难道比咱们骑马还跑得快不成?这左近全是山林,他也没第二条路可走,照我说,咱们还是慢慢追他好了,整天呆在城里面,难得出来走一趟。”
这些人果然是来追拿自己的!胡不为骇得腿都软了。这些人是什么路数,为什么要来捉自己?胡不为惊疑交集,在西京这几天,他也没惹着人犯着事呀?莫不是……先前想抢他内丹的两个恶贼又聚众来报复自己么?那可大大不妙!
一人说给他说出了答案。听他说道:“小林子,你真是轻重不分,这个时候还有闲心去玩!留守大人下了死令,要是今rì不能把人杀掉抢回东西,咱们全都不用回去了。那时,你想在外面逍遥快活,有的是时候!”
小林子嬉笑道:“那样倒好!我还嫌天天在衙门里当差闷得慌呢。”
胡不为如中雷殛,这些人是西京留守陈大人派来取他xìng命的!那陈大人果然对他心有怨愤!胡不为心中暗暗叫苦:官差人数如此之多,又有健马代步,他怎么能逃得出去?!惊恐之下,两腿酸麻,禁不住打抖起来。在牢狱中几番受挫,已将他的勇气都夺得干干净净了,眼下看到自己又陷入追杀之中,如何不让他心中倍感悚惧?
几名官差一边斗口,疾奔前路去了。混没发觉草堆里的被追杀之人。
胡不为听见蹄声杳不可闻了,才站起身来,定了定神,拔足便向西京城中返回。敌人正向前路搜寻,他哪还敢再走这条路?若是不小心遇上,那可就完蛋了。隐迹在路边的灌木丛里迤俪作蛇行,只捡树木茂密可藏身子的地方行走,一边回头张望,生怕那群官差折而复回。
这次仓促逃命,没顾及到身体疲累,居然也坚持下来了。强撑着跑了两个多时辰,很快又回到了西京城前大道,那伙官差却一直没有折返回来。胡不为不敢迟疑,捡了东面道路,奋足疾行。如此,要想去黔南,就需绕一个大圈子了,路程也比先前多了不止一倍。但胡不为此刻以xìng命为重,顾不得计较这许多。
风雨兼程,rì夜赶路。胡不为不敢在客栈歇宿,在路边买了一些干粮带着,一路奔向颖昌府。颖昌府距离西京三百余里,位置在东南方向,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城镇。胡不为打算经过此处,从蔡州和光州过去,穿越与武汉相邻的黄州一路往南到达洪州,折行向西,经过洞庭湖直达黔南矩州。料想这样变线行路,那伙官差必然追踪不到。
在路上奔波了四天,行了一百余里。胡不为周身的衣衫让雨水尘土给染得如同一团抹布。加上蓬头垢面,牵着一只猴儿。路人尽把他看成是一个周游四方的杂耍艺人,倒也没人来罗唣抢劫他。
这次行路不同往rì,因距离西京还不算太远,怕有xìng命之虞,胡不为不敢耽搁行程给胡炭寻找nǎi娘,遇到胡炭饿了,便用水调些炊饼喂他。胡炭也不挑食,吃得甚是香甜。猴儿只吃几个瓜果,也无大碍。
路上商贾旅人渐渐少了。平常所见,却多了一些背负兵刃的侠客,行sè匆匆南北往来。胡不为不敢多看,只顾专心赶路。
第五rì黄昏后,赶到一处小山前。一条小路从两座山峰中间穿过,形成一道小小峡谷。胡不为从小道进去,行得百十来步,看见道边三间草房傍山而建,房后一片木林蓊郁,清翠yù滴。此刻门边正有一个清秀少妇正在喂哺幼儿。胡不为心中一动,便停了下来。心想儿子这几rì来连吃炊饼,也该让他好好喝一顿nǎi水了。这里距离西京快有二百里,一路又走了几条岔道,料想那些官差必定追不上来。
当下上前告了个喏,说明来意,那妇人点头应允了,放下手中孩童,将胡炭抱了过去。
妇人甚是大方,当着胡不为也不扭捏,掀起衣衫给胡炭喂nǎi。两只白皙饱满的**映入眼帘,胡不为不敢多看,称谢过后,低头去看草蓝里妇人的孩子,那却是个小女童,长得白白净净,与胡炭差不多大小,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明净如若秋潭。胡不为见她长得可爱,禁不住微笑逗她。小女童睁目看了他片刻,察觉到胡不为没有恶意,咧嘴嘻笑,伸臂向他,似乎要让他抱。
胡不为大喜,心想这小女娃娃当真招人喜欢,把猴子拉到房边的小木林里,找棵矮树拴了起来,就想去抱她。哪知便在这时,听见峡谷口方向一阵杂乱声响,有人在喝问路人:“老头儿!你有没有见到一个抱着孩子的中年汉子打这经过?他牵着一只猴子……”声音严厉冷峻。
胡不为吓得魂飞魄散,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些官差竟如附骨之蛆一般追寻到这里来了!那陈大人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置他于死地而后甘心?
恐慌之下大跳起来,冲到门口,从那妇人怀中夺过孩子,低声致了歉:“得罪了!”夹路就向屋后逃脱。谁知绕过一排栗子树,才走得几步,面前一堵绝壁却阻住了他。那面山壁高达百丈,左右横展,将道路都堵绝了,万万翻越不过去。胡不为心中绝望,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候山石土地都来跟他作对!
正惊慌无着之际,听见细碎的脚步声传来,那妇人抱着孩子却追到身后,轻声道:“先生不要着急,请随我来。”转身向房后跑去,胡不为错愕不解,不知她为什么要帮助自己。
原来,自来官民两立。百姓平素极痛恨官差飞扬跋扈,欺侮良善。只是既处弱势,又不敢与他们作对。绝大多数人家遇着了这样是非事,都是明哲保身隔门观望,两不相帮。偏偏胡不为遇见的是个颇有侠气的妇人,看到胡不为谦卑知礼,料定他不是坏人,又素来痛恨官差们收税极苛,因此肯出手援助。
此时几个官差追到了门前,拍门大喊:“有人么?有人在家么?”胡不为情知再无退路,无法可施之下,只得蹑足行走,跟在妇人后面。看她在后门边揭开一面遮雨的竹箪,现出一口大水瓮来:“你们躲进去,等他们走了再出来。”胡不为依言躲了进去,妇人把箪子仍盖好了。稍整衣饰,快步走进堂屋。
此刻六七名官差已走进屋里,见她从后门出来,都是一愕。一人道:“有人在家啊,刚才干什么不回答?!”妇人道:“我刚才到后山去了,没听到各位大人说话。”
一个络腮胡子的兵差问:“到后山?到后山干什么了?”
妇人看着他,从容回答道:“解手。大人有什么事吗?”几名官差默然。那为首的官差咳了一声,问道:“我们是想问问,你有没有看到一个中年汉子经过这里?他抱着一个孩儿,牵着一只猴子。”
妇人摇头,几缕秀发从鬓边摇了下来:“我没见过什么中年汉子。”
几名官差听说,都面露疑惑之sè。一个长方脸的官差道:“不可能啊,先前问了几个人,都说往这边方向跑了,才不过一刻钟,他能跑到哪里去?”妇人道:“我在屋里面,不知道有没有人经过。”
那官差首领‘哦’的一声,眼光在她胸前转了转,淡淡问道:“此处还有别的人家么?你的丈夫呢?上哪去了?”
“没有了,这里就我们一户人家。我丈夫上山砍柴还没有回来。”妇人回答道。转头看见几个官差都死死盯着自己的胸脯,不禁面上羞红,赶紧扯脱了女儿口中的**,拉下衣襟。
“各位大人还有什么要问的么?我的丈夫过一会就要回家了。”
那官差首领如梦初醒,收回了目光,连道:“没有了,没有了……我们走吧。”转身踏出门去,几名官差恋恋不舍跟着出去了。几人见那少妇容貌秀丽,都颇觉动心。跨出门槛,一个瘦弱的汉子啧啧赞叹,笑道:“这娘儿们长得还真标致,比西京城里那些窑姐儿要强多了。”
一人笑回他:“左手,你动心了?那干嘛不抢回去做你家的压箱夫人?”那被称为‘左手’的瘦子笑道:“你以为我不想啊?等把这单差事料理完了,我就回来找她,你看她能不能逃出我的五指山!”几人猥亵而笑。另一人道:“这个女人确实长得不赖,我看就算是暖烟阁的头牌,也未必能比她好看到哪里去。”
边上一人点头称是:“难得的是皮肤那么白……哎,刚才那一下,看得我眼睛都花了。”几名官差越说越放肆,语言渐涉于私。胡不为伏在水瓮里,仍然不时听到他们发出的**声。可以想知,那名少妇被人如此品头论足的羞辱,面sè定然难看之极。
六七名官差出得门来,纷纷上马。那被称作‘左手’的瘦子兀自不舍,频频回望。哪知眼光一瞥间,见草房边上一棵矮树,一团黄物站在顶端正在动作。是那只猴子!
“等一等!有情况!”瘦子赶紧大叫阻住提缰yù行的同伴,翻身下马来,指着猴子说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随着瘦子所指,人人都看到了那只猴子,正蹲在灌木上拿牙去咬草绳。几名官差喜形于sè,纷纷喝道:“在这里了!下马!下马!”“好家伙!险些让那美貌娘儿们给骗过去了!”
‘呛啷啷’的拔刀出鞘,重又回到草房前围住了。
胡不为听不见他们说话,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但听几名官差去而复回,大气都不敢出,伏在瓮里不敢稍动。
妇人尚不知把柄已被人捉住了,从屋中施然而来,蹙着蛾眉问道:“几位大人怎么又回来了?还有事么?”那瘦官差笑道:“好你个小娘儿们,三言两语就把大爷们给骗得团团转,你知道欺瞒官府隐匿逃犯是什么罪吗?!”
少妇假作异sè,道:“大人说的哪里话来?小妇人一向安分守己,怎会欺瞒官府藏匿逃犯呢?”瘦官差嘿嘿笑着,道:“是吗?”一双三角眼sè光闪动,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妇人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强笑道:“那是当然。我们夫妻俩在这里居住多年,一向奉公守法,怎么会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那你说,那只猴子是怎么回事?”瘦官差左手向着灌木一指,眼珠子仍瞪向妇人鼓鼓的胸膛。
“猴子?”妇人一惊,随他手指看去。见母猴儿也正望向这边,心想:“坏了!这下可糟糕了。”面sè须臾数变。她毕竟只是一个寻常农妇,涉世也不深,哪里学得什么高深的应变技巧,当下被问得哑口无言,惟有沉默以对。
“说吧,你把他藏在哪里了?”那官差首领笑着说道:“你要是想不说,我的手下们可尽有办法让你招出实话。”几名官差相视而嘻,眼中yin光大盛。
“我……我……不知道。猴子……是我丈夫在山上抓来的……我不知道……”妇人见几名官差面sè不善,登时着慌。但仍顾念着救人之心,不肯把胡不为的藏身所在说出来。
“好哇!这时候你还敢骗我们!当我们是傻子么?”那瘦小官差早就急不可耐,冲上前去,‘嘶—’的一声,将妇人手上的衣袖扯下一大截。半只圆润白皙的臂膀露了出来。他心中早就垂涎妇人的美sè,巴不得她抵赖不招。如此刚好给了他上前非礼的借口。
妇人猝不及防,‘啊!’的惊叫一声,连往后退。那瘦子**大盛,叫道:“弟兄们,还等什么!这娘儿们不修理一下是不会说实话的,大伙儿快上啊!”跨步上前,一只瘦爪向妇人当胸摸去。众官差得了首领的默许,再无顾忌,纷纷上前施展禄山之爪,顷刻间把那少妇身上的衣衫给撕掉了大半。
一个官差嫌妇人怀中的女童碍手,将她抢了过来,扔到装猪草的竹筐里,小丫头登时大哭起来。
“放手!放手!你们干什么!?”妇人又急又怒,全然无法抵御四面八方伸来的手掌,几名官差早忘了逼供,美sè当前,人人奋不顾身上前揩油。那瘦子觑空,一下拽住了她的前襟,奋力抢夺之下,‘嘶—’的一声锐响,单薄的夏衣从侧面裂开,让瘦子扯了开去,妇人胸前再无遮蔽,雪白的前胸尽露在众人面前。
“你们这群强盗!”妇人羞愤交加,哭叫道,双手环抱护住了身子。几名官差张狂大笑,又逼进前去。面对这样无助的弱女子,最能刺激他们的威武气概。官差们对付强盗不行,但对付无辜百姓时,人人都是凶猛非凡的。
“好……好……我说了,我告诉你们他的藏身位置……不要!不要!放手!”面对一干**焚身的恶贼,妇人到底认了输,想拿胡不为的藏身之所来换回清白。然而此时已晚,几名官差见着了她白皙的肌肤,哪还有什么理智?人人脑中都只想到她的玲珑身段。
“小娘子,你怕什么?跟着大爷们,rì后自会有你的好处!”那瘦官差**道,伸手去拉妇人的裤腰带。哪知便在这时,听得‘呼!’的一声郁响,一团热物向他后脑袭来。瘦子甚是敏捷,虽然沉迷sè中,但反应仍然极快,一查有异,立时低头俯下身子。那团火球从他头顶掠过去了,正扑在络腮胡的面上。红焰暴涨,那汉子被冲击之力轰得侧退几步,晕头转脑坐倒下来,面上已焚得油黑。
是胡不为。他在水瓮中听见少妇受辱,忍了半晌。怕死之念与自责交相冲击心头。待得听见妇人大声哭叫,知道形势危殆,终于忍不住出手了。这善良女子都肯为一个陌生人犯险,他胡不为为什么不能为报答恩情而锐身赴难?豪气勃发之下,一步跨出水瓮,三步两步奔到堂屋中,向背对着他的瘦官差发出一团火球。
“好狗贼,当真大胆!”众官差纷纷喝道,齐抽出兵刃来拿胡不为。胡不为见了明晃晃的刀子,当然忍不住害怕,但此刻已退无可退,斜向弹跳开,避过了险之又险的一刀。哪知众官差已站成合围之势,一刀落空过后,又有两刀当头搂下。
这间屋子实在太小了。容了**个人,实在难以腾挪。胡不为的法术一向以及远见长,这般短兵相接,实在别扭之极。见白光闪动,长刀带风劈将下来。胡不为大骇,无暇思索,低头一个头锤,向左手前的兵差撞去。这个招式难看是难看,但却很有实效,长刀还没砍下,胡不为已经钻到刀柄位置了,这一砍便对他没有威胁。那兵差大怒,‘腾!’的后退一步,单手抵住胡不为的脑袋,不让他顶上自己的胸腹。
这时右边的官差腰刀招式已老,但他转念甚快,手腕转力又反劈过来,向外削向胡不为的后臀。这一刀,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官差使正觉快慰,哪知‘秃!’的一声,一只葫芦瓢子不偏不倚,砸在了他的耳根后面,官差向前扑跌,长刀立时转向,挥上天空去了。原来那妇人见势危急,顺势抄起舀水的瓢子砸过来,却正好击中,救了胡不为一命。
两名官差位置错开以后,人群顿时打开了一个缺口。胡不为不敢本想奔逃出去,却被那官差顺势抓住了头发。头皮刺痛传来,哪敢动弹分毫。那官差大喜,叫道:“哈哈!抓住了!”挥刀又砍了下来。
胡不为大慌,百忙之中伸右掌穿过耳侧,张开五指对向他的胸前。
“破!”
那兵差做梦也想不到,这个汉子在绝境之中还有这样的救命招式,大喜之念未过,突感面前强光入目,一团硕大灼热的火球在极近的距离喷薄出来,轰在他的胸膛之上,这冲击之力何其强烈,那兵差登时脑中空白,五脏如焚,倒飞出了两丈外,顺带着抓走了胡不为的一丛头发。
胡不为疼得鼻涕眼泪都流出来了,连滚带爬跑出门外。几名官差齐声呐喊,尾随跟来。奔出草屋后,众人向峡谷涌去。胡不为见众兵越追越近,心中害怕,赶紧把灵气从心转到脾区,突然转身喝道:“起!”
随着法力运行奏功,‘嚓嚓嚓嚓’的声响不绝,十余支土笋在小道zhōng yāng拔地而起,但几名兵差早防备他的法术,只一名冲得太近的兵差手腕被击中,长刀脱手。余人都跳跃躲避开了。几个官差庆幸未已,听得胡不为又嗔目喝道:“破破破!”十余只大如菜蓝的黄sè火焰并排轰击过来,不由得大骇,纷纷低头闪避。
“狗贼法术厉害,咱们快用赵师爷给的符咒!”一名官差叫道。那首领醒悟过来,叫道:“对!咱们还有赵师爷给的符纸呢,大伙儿快拿出来!”见胡不为如此勇猛,众人哪还敢犹豫,纷纷从衣襟内抽出黄符来,用刀尖扎破指头,鲜血沥到符纸之上。
原来,那留守陈大人听说过胡不为的法术后,心中深感担忧,担心众兵差无法对付他让他逃脱了,让师爷画了许多符纸让众人带着,只要形势不利,便要引动符咒来与之抗衡。赵师爷的符纸与胡不为所学大不相同,隔远看来,黄纸之上不是朱砂颜sè,却用黑字书写,扭扭曲曲,笔力又瘦又硬。众兵差本身没有灵气,要引动符咒,必须借鲜血的一点生机来做媒。
见众兵咬牙刺血过后,纷纷抛出符纸。黄符出手即燃,只一眨眼的工夫,五名官差神sè变得大异,目中jīng光闪动,竟如暗夜中伺机噬人的野兽一般,凶恶之态毕现。
这是什么符咒?!胡不为吃了一惊,眼见那瘦弱的兵差率先冲来,浑不理会隔在两人中间的土笋屏风,急速奔近。胡不为大奇,难道他竟要撞破土堆冲过来么?惊诧之下,凝神看他。谁料想,那瘦小官差冲到土笋近前后,倏然一跃而起,竟越过了六尺来高的土柱群,人在半空,一刀劈来!
刀声呜呜锐响,看来这符咒不止让人跳跃能力提高,更加沉了手劲膂力。胡不为不及细思,见那瘦弱汉子瞬间已落在面前六尺处,刀锋斜劈向自己面门,单手抬起,接连轰出六七个火球,上下左右,将面前的所有通路都封住了。在这样的情境下,只得用猛烈密集攻击这样的笨法子。
那官差显然料不到这一招,匆忙中双手交叉护在面前抵御。被三团正面击去的火球轰得不住倒退,两只衣袖尽成焦末,手臂也烧起了燎泡。然而此刻另四名兵差也已变化完毕,呼呼喘息,高叫着举刀冲来。
胡不为心念电转,灵气不住转换,呼喝连声,接连在面前空地竖起了六七道土柱屏障,这一番全力施展法术,土地震动起来,随着‘噌噌’的声音接连响起,数十支土柱东一簇西一簇的钻将出来,片刻后在胡不为身前排成了许多障碍。
几名官差引动符咒过后,行动敏捷了许多,力大者气力愈大,脚力健者奔跑愈快。一个白面官差高高弹跳起来,象先前那瘦汉一样,极漂亮的越过了面前一重土堆。哪料想,胡不为等的就是这个时机,他算准了人在半空无法躲避,特意弄出这些土柱来挡道,好让众人弹跳。
眼见着四五名兵差纷纷跳跃,如河中兴奋的鲤鱼一般,却不知渔夫张网等待已久。
“破破破!”“破破破破!”胡不为全力催动灵气,只在绛宫喷薄。数十只硕大火球准确无误,接连不断的袭向那些倒霉蛋的面目。众人弹跳即高,落地也慢,哪知等待他们的竟是这样的欢迎礼花?在空中这一瞬间,谁都无法腾挪,只能眼睁睁看着六七团明亮火球击向自己,却又无可奈何。几个兵差各自挥刀劈开一个火球之后,余下的再也无法拦阻,听得‘砰砰砰砰!’的声响不断,五条大鱼在空中遭到渔夫伏击,呜呼哀哉,爽到极点。
这些傻瓜哪里知道,胡不为虽然胆小,到底还有些小聪明的。几番濒临绝境,倒把他的智慧给刺激出来一些。此时临场使用,居然大奏其功。
此时rì头已落到山后面去了,天sè沉暗下来。而在浓重的暮sè之中,峡谷里却如年关放起了烟花,焰火纷飞,明光大放,五六名兵差连落地的机会都没有,便让一连串火球在他们面上灿烂开放,齐声尖叫着向后面翻跌。烤人肉的味道浓郁之极,散在空中,远远传播开去。
“起来!都给我起来!”那官差首领气急败坏,捂着面颊大叫:“先用治伤符,再用第三张符咒!快!”众人依言站起,伸手到怀中搜寻。
胡不为再笨,又怎会不知道痛打落水狗的道理?眼看着众人正在搜寻对付自己的方法,他自不会眼睁睁站着干等,深吸一口气,灵力激荡胸间,抬手又撒出大批火球。众官差手忙脚乱,纷纷躲避,到后来只得躲到土柱后面去,呲牙咧嘴,急忙寻找纸符。亏得赵师爷的符法保护,大大提高了他们的忍耐能力,若不然,先前胡不为的那大串火球足够将他们砸昏好几次了。
一干兵差缩在土柱后,先燃了治伤符。眨眼间伤愈,又各自拣出一张绘有扭结图案的符纸来,那符形如若盘长结一般,几人仍旧涂上血燃了。胡不为的火球不能拐弯,无计可施,见几名官差施术完毕,又抽刀来追自己,心中暗自纳罕,也不知这几人烧了什么符咒,如此有恃无恐。
那官差首领当先抢来,距离六七步远便挥刀,凌厉的刀锋刮到面上,隐隐生疼。胡不为不敢托大,先催出两排土柱挡住他的去路,三团火焰轰将过去,倒要看看他有什么古怪。
官差面上挂着冷笑,对激飞过来的焰火视若无睹。听得‘嘭!’的一声闷响,火球正击中他的头部,焰花四shè开去。
第二十七章(捉妖)避虎又进豺狼洞
‘轰!’的一声,胡不为只觉得面前一片火红。随即,灼热的感觉在面庞上迅速蔓延,面颊、额头、鼻梁,皮肉似乎受到了利刃削剐,疼痛不可忍。
怎么会是这样!?胡不为大惊,胸中窒息,几乎透不过气来。明明看到火球炸在敌人的面庞,而痛苦却让应验在自己身上!这算是什么?!胡不为张口结舌,脑中大乱,全然不知天下竟还会出现这样的古怪之事。
那赵师爷画给众兵差的正是“铁光咒”,专门用来反弹攻击法术的。胡不为不知其中巧妙,一发火球反弹过后,登时懵了,傻在当地,心中只是盘算:完了完了!法术不灵了。
若是法术不能攻击敌人,尽成挨打不能还手之势,那后果便是死得十足十,一点商量余地也没有。
那首领哈哈大笑:“狗贼!你再打呀!?来呀!”长刀挥动,将面前的土柱劈开一个巨大豁口,大步走了过来。胡不为心中着急,又不甘心,抬手又轰出两团火球,一个打在官差的肩膀,一个击在腰间。
“砰!”的一声,冲击之力反弹回来,胡不为直当其弊。被轰击之势打退三尺,仰面摔倒下来,腰间和肩头,如受刀创。小胡炭受了震动,也张嘴呱呱大哭。几名官差见法术灵验,尽得意大笑。先前还有的些些存疑也全都消散了。胡不为自己中了自己的招数,这般狼狈模样断然不是伪造。赵师爷交符时就跟他们说过了符咒的功效。眼下看来,效果很令人满意。
胡不为受了两次震荡,脑中已有些昏晕。他在心中暗道:不行!这么打法定然要死!需得赶紧想些办法。他忍着胸中气血翻涌,半跪起来。看到几名官差单手持刀,狞笑着向前逼近。
“我就不信炸不到你们身上!”胡不为咬牙切齿叫道,伸出手臂,五指张开:“我倒要看看,是你们的法术厉害,还是我的大火球厉害!”
“来吧!尽管向我们身上招呼!”几名官差闻声止步,得意洋洋叉腰而立。赵师爷早叮嘱过了,无论多厉害的法术攻击,只要铁光咒还在时效内,全都毫无例外的反弹给施术者,攻击越厉害,受到的伤害也愈大。这杀千刀的狗贼不知死活,正该让他多受些折磨。
胡不为低头喘息了片刻,脑中清醒了一些。听那几人叫道:“你快发火球呀!怕了么?!”胡不为怒道:“我怕什么!等着,马上就发了!”运转灵气,在绛宫中凝聚,又沉入脾区之间。
“土柱!起!起!起!起!”
‘喀隆隆!’的郁声有若滚雷,大地刷刷剧动。几十支土柱急速飞蹿,在胡不为与众兵差中间密密麻麻的排列,形成难以逾越的障碍。几名官差被地皮颤动颠得立足不稳,大惊之下赶紧沉腰扎马,站稳了阵形。
“你们上当了!”胡不为哈哈大笑,抱起儿子,飞也似的向峡谷内奔去。面对如此不利局面,只有傻瓜才会跟他们硬拼。形势不妙,溜之大吉,这正是万金不换的保命真诀。胡**师在风水界坑蒙拐骗十余年,岂有不明悟这条法则之理?
“狗贼!脓包!居然敢骗人!”一干兵差破口大骂,纷纷拔刀劈砍障碍。只是胡不为既存心阻挡他们,催出的土柱数量可观之极。待得五六名兵差气喘吁吁杀出一条血路来,胡骗子早跑得远了。暮sè之中,只看到一条不知通向哪里的细道弯弯曲曲,哪还有胡不为的半点影子。
那官差首领气急败坏,叫道:“咱们追!这次不管那狗贼说什么,一定要把他杀掉!”他倒也不算太笨,亡羊后而知补牢,仍是一根可雕之榆木。虽有疙瘩少许,但比朽木要强得多了。
夜sè渐渐降下来了。夏初的山野热闹非凡,许多草虫儿正值求偶,声嘶力竭的鸣唱。草木里,泥层中,蟋蟀,蝈蝈,全都不遗余力展示歌喉。胡不为抱着胡炭深一步浅一步的奔行。夏夜没有月光,侥幸星光不算太黯淡,照耀下来,仍可辨识道路。
那几堆土笋只怕拦不住他们太多时间。需得趁这个空挡,好好找一处稳妥的藏身所在。胡不为心中盘算着。然而一条羊肠曲道竟似无穷无尽,两边不是深沟就是陡坡,全无可藏身之地。
再跑得半个时辰,前面隐约现出一团黑sè轮廓来。似乎是处矮树林。胡不为心中大喜,有这树林掩藏行迹,活命的机会便大得多了。足下发力,向树林疾奔。听得身后呼哨之声骤响,那伙官差已追近过来。
胡不为慌不择路,摸黑跌跌撞撞冲进树林中。张开手掌触摸行路,也不知走的是什么方向。好容易缩到一处茂密的草丛中躲下了,理匀了呼吸,再伸手轻轻盖在胡炭的口鼻之上。这小娃娃专以破坏他爹的计谋为乐事,可别到了关键时刻哭闹起来。
过了一盏热茶工夫,林中脚步沓沓,那群官差持刀追了进来。这下天光尽蔽,林中伸手不见五指,却到哪里去搜寻骗子?众人用刀开路,行了片刻,听见四周杂声四作,似乎有许多东西在喘息一般,远处还有夜枭凄惨的叫声传来,入耳不忍卒听。这下子人人都冷静下来了,愤怒之心渐消,恐惧之念大盛。
一名官差胆小,见四周黑魆魆的,止不住害怕,颤声问道:“莫……莫大哥,这里不会有妖怪吧。”那姓莫的头领道:“应该不会有,若是有的话,那狗贼早就被吃掉了。他要是死了,定然会先惨叫一声的。”
那胆小官差听说,舒了一口气。但是细想想,又觉得不心安,仍问道:“可是……要是妖怪很大,一口把他吞下去了呢,那岂不是没时间惨叫?”一干官差被他说得心里发毛,赶紧喝止:“胡说八道!你要是再敢乱说话吓唬人,咱们阉了你!”
然而恐惧即开了头,便在心中播下种子。人人都觉得四周黑暗之中藏着无数凶险。说不定有多少只妖怪正在看着他们这些美食流口水呢。
抗了片刻,那胆小官差终于撑不住了,哀求道:“莫大哥……咱们还是走吧,等天亮了……咱们再去追他。”几个官差尽同此念,只是不好开口。听见他说话,心中深以为然。然而那首领却否决了这个建议:“这里黑咕隆咚的,看不见道路,那狗贼定然也跑不远,咱们若是这么跑了,岂不是让他笑话……”话还没说完,听见灌木林中‘喀拉!’的一声轻响,几人便如中箭的兔子一般惊跳起来。纷纷叱呵:“谁!”“什么东西!”
那胆小官差面唇皆白,杀猪般叫喊起来:“妖怪!妖怪!一定是妖怪!”五六名官差吓得腿都软了,缩在一起全抖成了筛糠。
几名官差一向只在西京中办事,却哪里经历过如此惊险之事?他们本不知世上有‘妖怪’这样可怕之物的,然而自去年底汾州大乱,似乎一夜间整个天下都变了。冤鬼、妖怪,许多先前只听说过的东西突然变得真实无比,作祟杀人夺命,种种恐怖的传说让人听得寒毛倒竖。
眼下,迫于上头的命令,他们竟不得不跑到这样陌生险恶的地方撩拨妖怪,怎么能不让他们打心眼里感到惊惧?
一名官差颤着手点燃了纸煤。一豆温光照耀过去,隐约看见树木后一条大蟒正缓缓爬动。众人见不是恐怖之物,都舒了一口长气,以手扪胸,腔中‘扑扑’的心跳仍然快极。
“咱们快走吧……再晚只怕来不及了!”那胆小官差几yù哭出声来。
“等一等!”那官差首领蓦然想起一事,大声道:“有办法了,赵师爷给过我几张搜察犯人的符法,我找找看,倒要看看他能躲到什么时候!”几名官差闻言,将火煤凑了过去,让他查看怀中符纸。
胡不为吃了一惊。若是让他们找到自己的位置,那可糟了大糕了。一时间心念电转,看到几名官差把头聚在一起,暗下决定:晚动手不如早动手,与其让人查出自己的藏身位置,还不如趁其不备,抢个先机。当下默念咒语,缓缓将手掌伸了出去。
‘呼!’的一声,胡不为推出一个火球,然而距离太远,这团火球只到众人身边便已散化。“他在这里!”几名官差呼喝起来,擎起腰刀便向火球激发方向奔来。
“哈哈哈哈!狗贼,你也上当了!”那官差首领得意非凡。他适才故意大声说出那番话,便是要让胡不为心浮气躁,自动暴露藏身之所。胡不为哪知是诈,还以为他当真有一样追查犯人的符咒。惊慌之下,果然中计。
其实象这样追查别人踪迹的法术倒当真存在。然而却要比这个高深得多了。胡不为不是术界中人,交游既不广阔,见闻又不广博,自然难辩真伪。
几名官差兴高采烈,手提长刀来追胡不为。胡不为大惊之下,连挥出火球阻拦他们。但火球甫一出手,他便后悔了:猪脑子!他们有反弹的法术,你发出火球,这不是自找死路吗?
‘咣!’的一声响,当先一名兴高采烈的官差额头中招。火焰暴燃,将左近的草木都照亮了。那官差还没搞清怎么回事,便已脑中空白,翻倒下去。这下不独是胡不为惊讶,众官差全都傻了眼。
他们忙着追捕胡骗子,却忘了铁光咒半个时辰的时限已过。以光脑袋对火球,究竟谁会吃亏?
胡不为大喜过望,法术不会反弹,那料理这几个不成器的官差便容易多了。站起身来笑道:“我在这里,请各位大人来抓我吧。”伸爪弹出一团火焰。面前那官差面露惊恐之sè,忙不迭的避让开了。
胡不为jīng神大振。运掌如风,凝出许多火球喷shè。尽砸在树木上,泥地上,击落了许多细小枝叶,刨出许多土坑。从出生以来,他第一次体会到了打架时优势一面倒的乐趣。眼见四个官差惧怕他的火球,惊呼着纷纷避让,不由得胸怀大畅。
那官差首领忙乱中躲到树干后面,惊魂甫定,赶紧从怀里掏出符纸来。只是眼下漆黑一片,已无法辨别是什么符咒。但听见胡不为乐不可支的笑声嘻嘻响起,不由得心中大愤。这狗头骗子小人得志,笑得如此恶心,若不镇压一下他的气焰,怎对得起穿的这身官差衣裳?激怒之下,再没有耐心去挑拣符咒,腰刀在小指轻轻一划,鲜血涌出,便用伤指往掌中一把符纸上捺去。
‘呼!’的一声,六七张符纸在空中燃烧。铁光咒、龙虎符、夺气符等在空中一燃而尽。那官差感觉四肢绷紧,浑身劲力陡增,眼睛视物也清亮了许多,知道龙虎符又已经奏效了。他这边欣喜若狂,那边的胡不为却猛吃了一惊。
胡不为无由的感到心中慌乱,惊惧之意涌上心田,牵制了他的灵气。他却不知道,这正是赵师爷夺气符的功效。赵师爷习学巫法,最善于这般心神攻击,这一纸夺气符虽不如本人施法那般猛烈,又有时限,但胡不为在不查之下,登受其制。
恐慌之念愈盛,胡不为只感到说不出的害怕。手足抖战,几发火球越扔越无章法,只盼快点逃离这片树林。
那官差首领大喜,从树后跳跃出来,提刀在手,向胡不为疾冲过去。
胡不为见状大惊,死抗着胸中一波铺天盖地的恐慌恶cháo,将微弱的灵气转到脾区,一挥手发功,想要拦阻敌人。‘吱’的一声响,三四支细弱的条状土柱有若活蛇,袅娜升起,刚好立在官差面前。姓莫的官差哪知胡不为正受到夺气符的制肘,已陷入绝地当中。借着火球的微光,见几条扭曲古怪之物从地面钻出,不由得暗生jǐng惕,生生顿住了身形。他先前受了胡不为的许多苦头,对这狗头骗子着实忌惮。
便在这时,林中平地生风。人人都闻到了一股腥臭味道,如狗如狐,sāo气难当。就在漆黑之中,林中空地陡然亮起一个暗红的光团,荧荧闪动,暗淡的光芒覆在一圈方圆三尺的泥地上,便如一支行将熄灭的无形蜡烛正在燃烧照明。
众人惊异未已,便看到了光团覆盖下土地浮动起来。须臾,‘嗵!’的一声,地面晃动。胡不为和几名官差立足不稳,纷纷伸手扶住身边的树干。
地面的震动一声接着一声,便如地底下有一个巨大心脏在搏动一般,每一次脉动,都震得土地大晃。就在几人屏息观看之际,光团中的土地猛然破开,大片的湿泥翻卷,直若绽开的花瓣。一条长物从泥层里钻动出来,‘呜!’的凄声鸣叫。
便在这时,胡不为怀中的灵龙镇煞钉尖锐鸣叫,灼热之感深透肌肤!
“妖怪!”胡不为猛吃了一惊,看那物时,却是一个庞大的狼头,张着牙,口中细舌分做两叉不住伸缩。自它头颈以下,长成巨蛇的身躯,鳞甲反光,狰狞可怖。
这是什么怪物?!胡不为心中惊骇,见土坑中接二连三又钻出三条蛇狼来,直感心头恶寒。这妖怪长得如此恐怖,定然不是善类。
谁料想,那姓莫的官差首领一愕过后,不惊反喜,笑道:“我倒忘了,赵师爷给了我一张召唤玄青大圣的灵符,狗贼,你就认命了吧!”看来这怪物竟然是他烧符引动出来的。那赵师爷给了许多提升体力的龙虎符和反击铁光咒不说,在陈大人的一再坚持下,又从锦囊中抽了这张玄青召唤符,一再叮嘱,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烧燃。然而适才那姓莫的官差急怒攻心,哪想到这些细节,一把烧光了所有符纸,把这玄青召唤符也给点燃了。
四个狼头在空中凄鸣了片刻,抽动鼻头,仔细辨别敌人。几名官差在行前被赵师爷洒过符水,满场之中,就只胡不为和胡炭身上带有浓重的人气。
蛇狼眼中凶光大作,便在胡不为慢慢后退的当口,突然之间群起发难。左右两条极力伸展,弯成弧形绕过树木包抄胡不为两腰,一条在空中如长虹垂落,咬向胡不为脑袋。另一条却一头扎入身前三尺的土地中,长滑的躯体飞速没入泥里,又一径向前钻行,拱得地面一条直线土块纷纷崩裂。显然,它是想从地下袭击胡不为。
上下左右,将退路都封住了,正是天罗地网,却往哪里逃脱去?!
胡不为急忙转身向后奔跑,便在这时,怀中青光大亮。炽热的明光穿透包裹,从他衣襟中透shè出来。灵龙镇煞钉察觉到了杀气,又一次物化。胡不为奔跑之中突觉一股大力从怀中穿出,盘旋之劲将他带得原地绕了一个半圈,众兵差目瞪口呆,见一条粗若儿臂的青龙游移如电,从胡不为怀中飞出来,左右一shè一折,已将两边的狼头shè得对穿,两个狼头凄号一声,崩得粉碎,化成黑烟袅袅消失。青龙更不停留,在钉完左右两个狼头后,尾巴翻动,划出一道饱满的圆弧穿向上空的长物,飞快缠结之下,从那蛇狼首下两丈一直绕到头顶,一收一卷,又将怪物绞成了十余段。
这时地下钻行的狼头已穿到胡不为的脚边,正待暴出咬噬。好个青龙,在这间不容发之际,一头疾插下来,便如一支笔直的碧绿长枪,迅疾不可目测,‘夺!’的直直钉入地面,正中狼头。泥石激飞过后,地下的怪物发出闷声长叫,不住扭曲躯体,将六七丈长的泥地拱出一道沟来。
这番惨烈的搏杀,惊心动魄之极,几名官差何曾见过?尽张大了嘴,瞪圆眼珠傻在当地。这狗头骗子竟然有如此实力,实在大出几人意料之外。那条青龙轻轻松松便杀掉了他们引以为宝的玄青蛇狼,那么,要是用来对付他们,岂不是跟踩死几只蚂蚁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官差们想到此节,无不心中竦惧。
青龙杀完四条怪物,在空中又悠悠盘动片刻,终于散化了。几名官差心惊胆战,满面惊惧看向胡不为,生怕他会用青龙来对付自己。他们不知道灵龙镇煞钉只对妖物有效,还以为胡不为藏着厉害杀手锏,只是不知为何一直隐忍不发。
便在两方相持未决之际。听得林子东南方向呼哨之声大作。有人疾呼:“快啊!快跟上!别又让他跑了!”呼喊之声响之不绝,又有许多兵器碰撞之声。胡不为与几名官差同时sè变,听这动静,似乎竟有上百人正向这边涌来。
“六连山和百云教的众位师兄,你们守住东南方向。凤鸣山、天姥山的师兄,还有十二桥的女侠们,你们到西侧去,准备好水雨法术,一旦畜生喷火烧林,要靠你们来扑灭。”一个浑厚的声音在分派众人做事。几十个声音轰然答应了。
胡不为登感紧张。他突然间想起了当rì在梧桐村郊外的遭遇。当时严台山众人正在抓捕妖兽犯查,也是这般聚众呼喊的。那一次遭遇的惊心动魄之处,至今让胡不为记忆犹新。现下听来,这群人似乎也在抓捕什么‘畜生’,还会喷火。瞧他们如此兴师动众严密指挥,妖兽定然非同小可!
听脚步声接连响起。四拨人散成一个大圆,远远的将胡不为与五名官差围在了中间。此时夜黑人静,谁也看不到林中状况。胡不为等人只见许多火把排成长龙,从左右分两线包抄,慢慢汇合。
形势严峻之极,哪还容他们再细思考?胡不为张嘴大呼:“这里有人!救命!这里有人!”撇下呆若木鸡的几个官差,直向火光明亮之处奔去。官差们一呆过后,醒悟过来,赶紧尾随着奔跑,那胆小的官差更是纵声大喊:“救命啊!妖怪!妖怪!”也不知他是不是在说胡不为。
林外众人显然料不到里面居然会有人。先前那浑厚的声音叫道:“不好!还有人在里面!大伙跟我冲,进去救人!”‘咣咣’的声响,十余个壮汉纷纷握紧兵刃,提聚灵气一同奔了进来。
胡不为见十几个汉子满面紧张之sè,正快步向他迎来,赶紧叫道:“我是人!别动手!”脚下不停向他们跑了过去。一个肩膀上蹲着一头大鹰的中年人问道:“妖怪呢?他藏在哪里?”
胡不为一呆,答道:“我不知道,我没看见。”
此时几个官差正屁滚尿流跟来,深一脚浅一脚,一路绊了好几跤。那胆小的官差吓坏了,落在最后面,嘴里仍不停嘟嚷:“妖怪啊!救命!救命!”众汉子撇了胡不为,赶紧冲上去搀住他,劝慰道:“别怕!快告诉我们,妖怪在哪里?”几人臂上筋肉抽动,显然也甚是紧张。
那官差怔了一下,回过神来,道:“妖怪……妖怪……我也没见着。”几个汉子大失所望,那肩上蹲鹰的豢养师xìng情甚是急噪,怒道:“那你大呼小叫的干什么?!直娘贼,害得老子白紧张一回!”胆小官差惭然,低下了头不敢回嘴。
一个身着淡青长袍的中年汉子气度稳重,正是这一伙人中的首领。他问过了胡不为等人的身份后,说道:“好吧,咱们到里面去。刚才妖气从这个方位发出,定然不会错的。”转身向外纵声喊道:“大伙儿慢慢向里包围!要小心了,别被它伤到。”
近百名江湖人物一同向场中聚拢。胡不为见许多人掌中都悬空燃着或红或白的火球来照明,心中大感亲切。想不到,这里有这么多人也喜欢用火球。他潜意识里已把自己划入了‘会用火球的法师’这一拨人里面,见着同类,自然喜欢。不过,另一些燃着青绿火球的却又不为他所喜了,胡不为嫌焰火烧得太过yīn森,远不如红sè火球来得光明正大。
这一群人物里面,有十余个带着豢物的豢养师。有大鹰,有恶虎,有浑身鳞甲的胖大猪婆龙,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动物,胡不为从来也没见着过。另一些人手握兵器,长长短短,寒光闪闪。另有一些却是空手,双掌拢成球形,聚着一团白光,口中喃喃念咒。胡不为头一次遇见这么多江湖人物,极感新奇,饶有兴味的观察众人。见每一个人面上都是神sè紧张,显然,他们知道所追捕怪物的厉害之处。
一行人走得片刻,终于来到胡不为与几名官差先前打斗之处。看到地面一道深深土沟,那领头的中年汉子不禁皱紧了双眉。
“都说这孽畜身形非常巨大,怎么只留下这么一道小坑?”
众人也感迷惑不解。纷纷围在蛇狼扭成的土坑前查看。那养鹰的汉子道:“太奇怪了,难道传说都是假的么?他们把怪物的身长给夸大了?”另一个手握长枪的壮汉却不同意,摇头道:“不可能,我在峡州郊外曾见过孽畜的影子,的确巨大得很,这不是它弄出来的。”
这时外围的群豪也已聚拢过来,探头窥视。一时空地中人头攒动,燃烧的火球将大片林子照得亮如白昼。在服sè各异的群豪中间,六七名身着白衣的年轻女子极为扎眼,身高腿长,容貌秀丽,人人手中一方五彩锦帕,更衬得皓腕如玉。几个官差险境之中sè心不忘,见了这般绝sè,无不失魂落魄,频频转头张望。
众声嘈杂,群豪低声议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片刻后,一个瘦高留山羊胡的老者排众来到场中,连连嗅鼻,面上现出惊异之sè:“不对!这定然不是那只畜生……这里有人打斗过,我闻到符纸的味道。嗯,还有一股甜腥味,用的似乎是苗疆黑巫的幻蛊法术。”
听完老者的一席话,那首领汉子和先前十余人登时把目光转向胡不为几人。
“是你们刚才在打斗?”
“是谁用的幻蛊法术?”那豢虎师问道,眼光瞧向胡不为。胡不为见他面sè不善,赶紧指了指几名官差:“是他们,他们弄出一条长着狼头的蛇妖来。”
“老子生平最恨的,就是这些yīn毒刁钻的黑巫,他nǎinǎi的,老子发过誓,以后见一个杀一个,你们谁是学巫的,站出来,让我的小扁毛抓一抓!”豢鹰者向几名官差喝道,踏步上前。那头大鹰振翅而起,围在群豪上空盘旋,翅展直有三丈多长,铁爪锋利,让它抓一下只怕不死也要丢六成xìng命。
几名官差哪遇过这样的阵仗?吓得腿都软了。结结巴巴,没有一个能说出囫囵话来。哪知一干官差不敢反抗,边上却有人不乐意了。**名穿着黑袍的汉子齐声叱呵,纷纷喝道:“付老三,你骂苗疆黑巫就算了,干什么要牵扯上学巫的,老子就是学巫,你待怎的?!”
“付师兄,请你说话客气些,什么叫学巫的站出来?学巫的怎么了?”
显然,这些人都是学巫的,只是与苗疆黑巫派系不同。胡不为不知其中有何相异之处,听得满头雾水。
眼看着付老三与几个巫者争吵渐趋激烈。那首领汉子赶紧打圆场:“好了好!大伙都别争了,现在不是争论法术派系的时候。妖怪还在左近潜伏着,咱们须把它找出来,免得为祸百姓。”
众人听说,才沉默了。人群中有人称赞道:“还是刘大侠明辨事理,行业派别之争只是小事,天下苍生才是大事。咱们以后可别再丢人现眼了。”
那姓付的豢养师本来已经平服了怒气,但听那人说完话,不由得又是怒火万丈:“许是非!我听出你的声音!他妈的,你拍刘师哥的马屁也就算了,干什么说老子是丢人现眼?!他nǎinǎi的,你出来!看老子怎么让你丢人现眼!”
群豪轰然大乐。有人幸灾乐祸,笑道:“许骗子也有今rì,哈哈哈哈,你损人的时候也别忘了改掉嗓音啊!”
“对,对,不是有个什么‘虎啸龙吟’**吗?你学了来,保准付老三听不出你的声音。”
“许是非,上啊!怕什么,是个好汉子就上去跟付老三打一场。”有好事者撺掇道。
有人讥嘲:“许老头总共就嘴上那点吹牛功夫,让他亲娘儿们是行的,要是论拳头嘛,他那两根瘦骨头哪经得起揍?”
群豪千嘴百舌,竟是纷纷撩拨两人打斗,惟恐天下不乱。
片刻后人群分开了。一个瘦小的老汉愁眉苦脸走了上来。胡不为见他脑后梳着一条细细的灰白辫子。身着一件宽大长袍,前黑后白,刚好衬得他的名字:是非黑白分明。听他说道:“付爷,老头子又没说你丢人现眼,你干什么跟我较真,你看我说的话里点出你的名了吗?”
付老三怒道:“指桑骂槐,你当我听不出来么?!”
许是非赔笑:“付三爷,你真是误会了。老头子说的这几句话本来就没有含义,付三爷深明大义,天下英雄谁不知道啊,大伙儿说是吧?”他向群豪笑道。哪知却只招来一阵嗤鼻之声。许是非在江湖中口碑极其不好,群豪见他献媚之相如此露骨,心中更是轻视。
“你不用给我说这些好听的。假得不能再假了,老子听了恶心。”
许是非大惭,默然不语。
那付老三兀自不忿,说道:“含沙shè影,造谣中伤,许是非,你平常搬弄是非也就算了,今天竟然惹到我的头上,当真以为我是傻子么?”
许是非见对方咄咄逼人,当着众人也如此不给台阶。不由得也是勃然作sè,怒道:“付老三!你积点口德!我哪里搬弄是非了?哼哼,别人怕你的铁毛老鹰,老头子可没太放在眼里。”言下之意便是:你别把自己瞧得太高了,我老人家给你面子,可也不是当真怕你。
付老三听说,‘托’的跳到一边,叫道:“好哇!叫阵来了!许是非,咱们就别嘴上打仗了,手底下见真章吧。你要能把我的小扁打伏了,付老三给你磕十个响头!”众人轰声叫好,有人鼓起掌来。
眼看着一场聚众擒妖的盛举,竟然变成众人口角发泄私怨的闹剧。那姓刘的汉子不由得大是头疼。群豪都是临时组合而来,哪能轻易管束得住?他虽然暂时成为众人首领,但面对这样的困局,却也难以排解。一众江湖人物素来极好面子,说到这个份上,只怕不动手是解决不了的了。
原来,连rì以来湖北一带江湖人物都听说有罕见妖物北上作祟。从湘桂一线直上西京,处处祸害百姓。这头妖怪身形庞大,已有多年道行。白rì则变化人形,混迹在人群中,到夜间现出真身,到荒郊吐纳丹丸练功。
众人听说过后,联合了道上的一群人物,组成一支除魔队伍查迹跟来。这夜里,众人正在林外布置埋伏等候妖怪,哪知胡不为等人不巧正在左近打斗,玄青大圣的妖气和土地震动让群豪误以为是妖怪出现,纷纷赶来后才知竟是误会。
那姓刘的首领见两人怒气勃发,就要对面斗殴,却也无法阻拦。正踌躇之际,听得人群中有人yīn恻恻说道:“许是非,你是越老越不知趣,你的人品如何,江湖上自有公论,难道付老三不说,大伙儿就不知道了么?”众人听到这人说话,全都安静下来了。那老头儿许是非一听,一怔,拱了拱手便不说话了。
听那声音又道:“付老三,你的老鹰是很厉害的,这里面每一个人都知道。不过,在豢养师里面,你算得是第几流?我猜已经赶上青龙士简大侠了吧。”青龙士简方叔是豢养师中公认的第一人,那人如此说他,自然是讥嘲之语。付老三被讥得满脸涨红,只是他似乎很忌惮声音的主人,瞪圆眼珠望向地面,不敢回嘴。
胡不为大奇,何以这人竟有如此威慑之力?连付老三这样的浑人都不敢反驳。举目向人群中望去,然而人头密密麻麻,却看不出究竟是谁在说话。
听见众人都安静下来了,那姓刘的首领赶紧咳了一声,道:“啊!欧阳先生说话了,这个……咱们就先不要争论别的了。现下找出那畜生的藏身之处才是正事。”群豪纷纷附和。当下计议,要重新查出妖怪的藏身位置。若是妖怪当真藏在左近,必定会有妖气泄露出来。
那姓刘的汉子说道:“如此,就请八盘山的师兄们辛苦一下,再给大家指一指道路吧。”三四个穿白sè短衣的年轻人慨然应诺。他们的门派有一种jīng确追查妖气的法术,先前群豪察觉蛇狼的妖气,便是他们的功劳。
这时,却有一个穿着暗红袍子的枯瘦老者行到近前,拱手道:“刘大侠,这次就让小老儿来吧,妖怪隐匿得非常隐秘,只怕查气之术不易找得到他。”人群中有认识的,知道他是川地巴州的成咸风,这老头一向不出没江湖,也不知学的什么功夫。
人群让出一片空地来,让那老头走到中间去了。胡不为在人堆里探头张望。见他半蹲下身子,口中喃喃有词,片刻后从怀里掏出一只奇怪的动物来。身有八只手足,通体莹白,只有手掌大小。那只小怪便如一只小小猴子一般,兴奋的吱吱尖叫,在成咸风掌下不断扭动身子。
‘嚯!’的一声尖鸣,胡不为怀中的灵龙镇煞钉又短促响了一声,它察觉到了微弱的妖气。胡不为不由得的惊叫起来,瞪圆了双目:“这是妖怪!”
老头儿听说,转脸怒目向他,斥道:“什么妖怪?这是千里一rì归!可不要胡说!”一时众目聚集都看向胡不为,显然人人都怪他孤陋寡闻。
妖怪中有许多形体xìng情特异之物,有的善能照明,有的天生便会隐迹,千奇百怪。术界中人常有捕捉某一种类的小怪来驯养,或作传讯之用,或以代步。更有一些大胆的豢养师,舍掉低级的怪兽不用,强用武力捕捉一些初长成的妖怪来合灵,使之成为豢物。久在江湖上行走之人,对这样的事都已见怪不怪。而胡不为是个初出茅庐的草包,哪知这些江湖之事?听见灵龙镇煞钉鸣叫,第一反应便是遇见了妖怪。
当下看到群豪投来鄙夷的眼光,不禁大惭,低下了头,心中暗自嘟哝:“这本来就是妖怪么。”
老头儿成咸风不再理他,专心念动咒法。那只小怪被他捏着两只透明的细胳膊,‘吱吱’叫着,猛然间,老头松开手指。小怪尖鸣着蹿前去了,行动快极。众人只见一小团白光飞掠过地面,顷刻没入土中。
第二十八章(传名)插木竟得柳树荫
等了不过一柱香工夫,那只小怪又叫着返回了。仍是从地底下钻出来,一下扑进主人的怀中。老者满面怜爱之sè,在怀里取出两条鱼干喂给了它,轻轻按了按它的小脑袋。小怪物狼吞虎咽吃完两条小鱼,跳回地面上,开始舞动。
四只细弱的短肢插进泥地里,在土面上左一下右一下,划出几道曲折的直线。这只小怪似乎天生便有穿刺泥土之能,细足到处,土层哧哧而化,不多时便绘出一幅简易地图来。见它在东北角跳了两跳,蹿到西面又跳两跳,最后,奔到地图的最下方,那是往南方向。小怪在那位置上跳完以后,一下跃入老汉怀中,足爪齐动,钻进了衣衫里面。
老汉细细辨了辨地图,道:“东北方向四里,伏着一头怪。西面七里,有一头。南面十九里,还伏着一头,左近就这些了。”众人见他这查妖之法甚是新奇,纷纷叹服。胡不为和几名官差更是大开眼界,心中均想:这只小妖怪当真好玩,却不知上哪能弄来一只。
八盘山的几名弟子似乎有些信不过,侧过一边讨论,又运用法术探察,哪知信息全无,人人垂头丧气。几头妖怪都在隐伏当中,妖气泄露得极少,他们便没有办法查知了。折腾了一会,那年长的师兄到底查出了点滴,道:“在东北方向的确有一些妖气,只是极淡,我看不出它的远近来。”
这下子人人都信服了。那姓刘的首领说道:“这样好了,咱们先挑近的查看,大伙儿先向北面走吧。然后再看西面和南面的,不知众位意下如何?”众人纷纷叫好,即刻开拔,分成两线向北面方向行去。
胡不为本待不去。但听说林子南面还有一头妖怪,那可是万万招惹不得,万一竟然是头超级大妖,胡家父子只怕给人做点心都不够。左思右想之下,只得随着众人仍往回走。他打算回到前路后,另寻他道向西面城镇走,远远绕开妖怪。
一行人穿过羊肠小道,行得四里有余便停下了。胡不为见正是先前逃命经过的道路,不由得心中后怕,刚才不知不觉经过这处藏有妖怪的路段,当真侥幸。若是妖怪竟然暴起发难,那可怎生是好?
众人让到两旁,让那老者成咸风去探察。老头儿把那只‘千里一rì归’又拎了出来,放在地上。小怪物不等吩咐,飞快的冲向一面陡坡,一撞之后又返了回来,仍钻入老者的怀中。
“在那里了!”群豪得知妖怪的藏身之所,无不情绪激昂,不待首领发令,争相涌上前去,片刻间便把窄窄的小道站得无法立足。那姓刘的汉子摇头叹气,这些人向来独来独往,不遵命令惯了,要统领他们戮力合作,谈何容易?
此时几个巫祝已散到人群中了,喃喃念咒,将疾捷术与玄龟护体密法都加持给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胡不为错愕之间,突然觉得身子一轻,行动方便之极,空中又有一道细密的网状之物笼下,贴在身上变得无形。
“动手吧!”那姓刘的首领无可奈何,发令道。
“大伙儿杀呀!把妖怪逼出来,看它能躲到几时!”众人以众凌寡,胆气极壮,纷纷叫喊道。百多人齐力施为,刀、剑、枪、斧,许多兵器化做诸sè光气,砸向那面陡坡。当空又有许多青蓝的雷光,噼里啪啦作响,将长宽十余丈的天空布得如同渔网,防备妖怪空遁逃脱。
那几个被胡不为引为同类的法师火术要jīng进得多了,庞大的火球纷飞不断,更有焰云,火浪,火箭等jīng微变化。另有一人,竟能幻出十余只鸽子大小的火鸟,那是更上层楼了。胡不为看得心中惭愧,自己和这些人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亏得自己还腆颜自称是个法师。
隆隆的声响不绝,顷刻间,群雄的攻击便冲塌了半面土壁。碎泥飞上天空。
百余人的法术攻击何等激烈?那妖怪虽在潜伏静修当中,到底也被惊动了。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大如磨盘的碎土崩裂开来。那面陡坡顷刻夷成平地。便在弥漫的烟尘中,一团庞大的黑影激飞如电,直向群豪横撞过来。
“来得好!”众人高声呼斥,催逼法力,齐向妖怪身上招呼。那七名十二桥女弟子再不袖手,娇叱着扬出大片冰锥,点点寒星向前激shè。一干官差在旁看了,都暗暗咋舌。这几个小娘美貌是美貌极了,法术却也狠极,若是一个不讨好,说不定会有杀身之祸。惊竦之下,将一腔yin邪的念头都压回到肚中。
那妖怪见势不妙,不敢硬拼,接连几个翻滚,向高空飞去。这下众人都看清了,那是一头胁下生着双翅的犬状巨物,浑身披着粗硬的毛甲,足下生爪,一条如蛇的尾巴卷曲自如。
几名豢养师见怪物似有逃跑之意,纷纷喝颂咒语,一时间,许多青黄的光气暴涨开来。光团中豢物现出了行迹。付老三的铁毛鹰当先飞起,拍翅一下,象一支怒箭一般尾追过去。
付老三激动得满面涨红,叫道:“小扁,把它抓下来!别让它跑了!”
猪婆龙身体笨重不会飞空,但却另有奇招,四肢急速爬动,蹿到了一处突岩上,张开巨嘴,‘哗!’的喷出一柱灰绿毒液,直向高空怪物卷去。猪婆龙一向居在沼泽之中,皮甲坚厚,力大无穷。眼下这头豢物更是出自密林毒沼,素年吸收毒气,喷出的毒气毒液厉害之极。
那怪‘呜—’的悲鸣一声,长尾拍向老鹰,将它迫退了,见猪婆龙的毒液堪堪喷近,两翅急拍,斜向让了开去。
群豪料不到妖怪敏捷如此,都‘哦!’了一声。此时妖怪飞得太高,众人法力不能及远,都住了手仰头观看。十余名不甘心的炼器者指挥兵器上下砍杀,却始终伤不得妖怪。
地面震动了一下。听得‘嗷——’‘呼——呼’几声低沉的吼叫。三头奇形怪状的巨大豢物出现在人群之中。引得左近群豪一阵惊呼。三名豢养师面露傲然之sè,领着爱物大步走上前端。
众所周知,豢养师的功力成跟豢物有着极大关系,豢物越是珍奇凶猛,豢养师就愈能发挥威力。举例说来,同是修炼十年的豢养师,饲养老虎的定然要比饲养犬豹的要厉害得多。而饲养鸾凤怪兽的,又要比老虎厉害。
每一个豢养师生平所愿,便是追求珍奇之物,若能得到一头珍奇怪兽,便能站在比别人更高的台阶之上了。许多人一生穷尽心血,进入荒山大泽寻觅,盼望能找得合适的豢物。如青鸾凤凰、麒麟兽、六首啸天兽、闪电蝰蛇等等,俱是上上之选。再往下,飞猁、穿甲狻猊、金角怪等等,则是中上。而一些资质平常的豢养师,则是就近就易找些凶猛动物,如虎豹豺狼,鹰隼大雕等等。那豢鹰者付老三便是其中一人,豢物本xìng既不特异,便难以与高等豢养师并肩。
但大凡珍物,所居之地必然凶险,而且天生便有许多厉害攻击招数,想要捕捉他们谈何容易?若无过人胆识和技艺,往往便是出师未捷身先死。每年里也不知有多少新老豢养师被荒山野岭吞没,尸骸无存。
有了这一层凶险,豢养师们成功的几率便小得许多了。因此江湖之上,百名豢养师中,难得有一两个带着奇兽豢物的。能见着两名高等豢养师同时出现,已是非常罕见的情形。但眼下群豪中竟然有三名高等豢养师,怎么不令大伙儿动容?
几头豢物模样古怪,谁都不知道究竟是何名称。一头极胖极粗,厚皮上长满了癞疣,便似一只能够学人站立的巨大蟾蜍一般。颈腹下面,象龙蛇一样有一节一节的甲胄。另一头全身覆满密实的白毛,看不见头面,杵在地上,如同一朵硕大无朋的猴头菇,若不是身侧两只长臂摇晃,谁都看不出它竟是一头活物。
站在胡不为身边的,则是一只乌黑凶恶的秃皮怪物。直有两人多高,身周有许多肉孔不住翕合,看起来如同马鼻子吸气一般。长鼻顶上两只眼睛不住看向胡不为,似乎甚嫌他怀里的钉子响声太过刺耳。
胡不为心头惊悚。这妖怪看起来似乎不怀好意,会不会竟然突袭,用长鼻将自己卷起来放进口中?瞧它如此壮大,一口定能吞下两个胡不为。害怕之下,慢慢向外移动脚步,要脱离危境。
灵龙镇煞钉自三头怪物出现以后便不住鸣叫,长一声短一声,似乎在告诉胡不为身边正是妖怪无疑。‘遇妖振而鸣’,点点妖气都能让它反应出来。身边群豪不知他的底细,虽嫌他制造噪音,却只怒目看他,也不说话。
此时天空的境况已渐渐变得明朗。付老三的大鹰毕竟只是俗物,虽然铁毛尖锐,到底仍不是那头修炼数百年的妖兽对手。若不是还有几支飞剑大斧协助牵制,只怕早让妖兽给扑下来了。
三名豢养师再不迟疑,低声呢喃咒语,命令豢物上前夹击。顷刻之间,听得三头大怪急喷鼻息,杀机愈来愈盛。
“上去!”
“杀!”
三名豢养师同时喝令豢物。几头大怪急不可耐,便在群雄的注目之中,两只向空跃去,那只白蘑菇却蹲了下来,背上白毛耸动,向两侧分开,显出了皮肉中一排如若利刃的脊骨,显然那就是它的克敌武器。
哪知便在这时,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变故出现了。
人群中猛然响起激烈的尖鸣之声,众人都看见了,明亮的青光从一个抱着孩子的中年汉子怀中透shè出来,象几支锋利的长剑一般向外刺出,闪耀夺目不可逼视,未已,听得嘹亮龙吟,一条粗如儿臂的青龙倏然暴卷,‘扑!’的穿入四丈外白毛怪物的体中,将那刚刚激出三支骨刃的蘑菇怪击穿了一个大洞!
豢物重伤,豢养师立时同受其害。倒霉的豢养师面上得sè未消,胸口如中巨椎,‘噗!’的喷出一口血箭,仰天向后倒去。
便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青龙从白毛怪的胸腹间穿出,又一翻而上,向空中两头惊慌失措的豢物激shè。地面上两个豢养师目瞪口呆,全料不到在这当口竟会有厄运从天降临,眼见着一条细长的青龙飞卷向自己的爱物,却来不及作出反应。
又是胡不为!
灵龙镇煞钉感应杀机而物化,却不辨敌我。眼见着三头妖物杀机浓烈,便即化做青龙暴shè出来,只在一息之间便夺掉了白毛蘑菇怪的xìng命,又向另两只豢物攻击。而天空中被群豪围捕的那头妖怪此刻情急逃命,没有杀机,却竟因此逃过了一劫。
青龙飞去如电,倏忽间便shè到了黑sè秃怪的身前。那怪见势危急,顾不得追击敌人,急速旋转身子,如一枚巨大陀螺一般,从身周的孔洞喷出许多黏液来。液体遇风而结,瞬间变成许多透明坚硬之物,在青龙破来的方向结成几层薄薄的护甲。
‘呛!’‘呛!’灵龙毫不理会,一头扎了进去,空中响起两声清脆的金铁交鸣,火星四迸。青龙的穿击威不可当,那黑怪结成的薄甲却也坚硬之极。在最前面的两层透明护甲破碎过后,青龙的去势终于受遏,第三面护甲便穿透不了。青龙不等攻势变老,尾巴突然向上翻起,一甩之下,龙头从护甲中脱套出来,几下转折,又扎向不远处的癞疣蟾蜍。
群豪目瞪口呆,全然不相信眼睛所看到的事实。看着那条小龙不过人臂粗细,竟然威力如此,眨眼之间击杀了一头珍奇豢物,又迫得另两头仓促应付,实在是不可思议。
这时地面两个豢养师已回过神来,看见青龙在两头怪之间sāo扰搏杀,搅得它们狼狈万千,不由得齐向胡不为尖声叫喊:“啊!啊!住手!你到底在干什么!妖怪在上面啊!”
“快把龙收回来!别伤了我的乌蚪!”
胡不为早傻了眼。他哪知青龙居然放着外敌不杀,却喜欢搞窝里斗?这篓子捅得也太大了!听见两名豢养师慌乱的叫喊,脑中一点办法也没有。哭丧着脸看向天空,只盼青龙大爷快些回来。
然而青龙丝毫体会不到主人心中羞愧yù死的心情。上下左右翻飞,尽寻两头豢物的漏洞攻击。两只巨怪被它突如其来的偷袭搅乱了手脚,先机已失,一直扳不回来。嗷嗷怒吼,却只能想尽办法抵御。
空中风云翻卷,沉声如雷。群豪纷纷赞叹,看向胡不为的眼神却多了几分敬畏。心中均想:这人深藏不露,竟然身怀如此厉害的实学,差点看走眼了!以后可得小心提防,莫要言语失敬惹他着恼。
一龙两怪再斗得片刻,那蛤蟆怪终于在青龙的急攻中露了破绽,让青龙一头穿进手臂去了。骨肉碎块散落下来,让那豢养师心疼得直yù大哭。还是另一名豢养师识得机变,再也顾不得剿灭妖怪,急念豢物隐伏咒。空中黄光一闪过后,那头黑皮秃怪便凭空消失了。青龙单挑癞疣巨怪,更是占尽优势,两下转折,又shè伤了怪物的一条腿。
豢养师手足同时巨痛,跪倒下来,但筋骨疼痛却远不及心痛之万一,放声哀号:“小宝——!”眼眶登时红了。眼看着青龙在豢物身后盘个大弧又回卷过来,哪里还敢有丝毫拖延?忙不迭念颂隐伏咒:幽浮兮幽浮,恶邪皆咸伏,速归无穷境,有温嘉赐汝,卸去黄金甲,不得有耽误!
‘咻!’的一声响,青光闪处,豢物硕大的身形一晃变作虚影。此时灵龙刚好追到,却穿了个空。
敌人既已消失,青龙便不再显形守护了。在空中绕了片刻,一头扎进胡不为怀中。这下子人赃并获,证据确凿,胡不为待想抵赖却已不能了。
满场一百多人的目光全都聚到了胡不为身上。敬佩者有之,愤怒者有之,更多的人却是幸灾乐祸和惊诧。
那姓刘的汉子是中原大派铁燕门的高手,叫刘振麾,行走江湖十余年,交游广博见多识广,对江湖上知名人物的面貌习惯都曾有耳闻,但细看胡不为时,见他面目陌生,却是不曾听说。疑惑之下,上前拱了拱手:“胡先生法术高明之极,恕在下眼拙,不知先生出自哪个门派。”先前胡不为曾跟他提过自己的名字,刘振麾记心极好,当时便已记住了。
饶是胡不为吹嘘已惯,但此刻当着许多法术高人,却也心虚。一时讷讷,说不出话来。众人见他抱着一个小婴儿,浑身又脏又皱,却是不敢心存轻视。刚才人人都已见着,这貌不惊人的土包子一举杀伤了三头凶猛豢物,本钱雄厚之极。
便在胡不为瞠目不知所答之际,六七名与那几个豢养师相熟的豪客却愤然冲上前来,握拳攥刀,就要与胡不为理论。一名矮小粗壮的汉子情绪最为激动,几步跨到胡不为胸前,骈指点着他的胸口怒骂:“你这狗贼!干什么放着妖怪不打,却来打伤我师兄的养兽?!你知不知道,我师哥为了这头吞云雪猿吃了多少苦头,他一直把它当成亲生孩儿来看待!你……你……一下就把它打死了!”说话间,语音变得哽咽起来,眼圈也红了,两只钵大的拳头攥得紧紧的,这时,只要有人再撺掇一把,他便要老拳挥向胡不为,哪管他是什么人。
这人xìng情本就暴躁冲动,一向与师兄感情交好,此刻看到师兄被人打伤了,也不顾忌厉害,直接上前卤莽问罪。
胡不为慌忙退后几步,连连摆手:“我不是故意的,我……我……也不知道会这样。”看着边上几个恶客眼中直要喷出火来,禁不住心中感到害怕,又往后退了两步,不敢直视,低头看向地面嗫嚅道:“我……也不想这样。”心中忧惧交集,捅了这么大篓子,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当真棘手!看这些人如此情急模样,断然是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
几个豪客原本见他出手厉害,心中颇为忌惮,也不敢太过逼迫。但见他居然口头示弱,无不大感意外,气势大涨之下,胆sè怒气迅速膨胀起来,同时叱呵道:“你杀掉了平师兄的吞云雪猿,又打伤了陈先生,这里每一个人都瞧见了,还想抵赖么!”
“恶贼!你还狡辩!你不知道会这样?嘿!当真可笑,你当这里的众位英雄都是傻子么?!”一个额上印着古怪咒符的汉子叫道,他哪知胡不为其实是个草包,全然无法控制灵龙镇煞钉的威力,于胡骗子而言,这样的变故的确是始料所未及的。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胡不为愧得直yù钻入地面去,面对众人的责问,却是一点计策也没有。他虽有一肚皮的诓骗伎俩,但此刻面对完全陌生的江湖之事,全然不知如何应付。节节败退,三言两语下来,额边已冒虚汗。边上几个官差见他被群豪逼迫得如此狼狈,面上无不露出欢欣得意之态。
一个瘦子冷笑道:“打死打伤了人家的爱兽,一句‘不是故意的’便算完了么?是个汉子的话,就得按规矩来办事,给大伙儿一个交代。敢作敢当,咱们仍敬你是个人物。”胡不为睁目道:“规矩?什么规矩?”
瘦子不知他全然不通事务,见他反问,还道他是装傻充愣,愤怒之下,手中铁锤向身边空地奋力一砸,厉声道:“你真要仗持武力,欺人太甚么!?”
‘嗵!’的一声巨响,怒风激扬。胡不为吓了一跳,见那汉子身边已多了一个宽深都有六七尺的大坑。一时心中悚惧,哪说得出话来。
“我说姓阎的,姓方的,姓郑的几个废柴,你们就别在那白费力气了。”人群中一个yīn恻恻的声音挖苦道。胡不为听出正是先前那欧阳先生在说话,却不知他为什么要帮自己。听他继续道:“人家一出手,就杀了平七雁的小猴子,伤了陈果老的青蛙。嘿嘿……你们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多大能耐,就敢上前去叫板?”刚才胡不为青龙发威,将两个厉害豢养师逼得全无还手之力,人人都亲眼看到了。虽听那欧阳先生说话刻薄,倒也没人反对。
平七雁是海州叩庭门的三代弟子,虽常年隐在山中修炼不涉足江湖,但也颇有些声望,算是北派豢养师中不错的好手,而陈果老是个江湖散人,无门无派,天下独行,实力比平七雁只高不低。能一出手就将两人逼得一逃一伤的人,岂是平常人物?向胡不为问罪的几个汉子虽然身手也不错,但比平七雁两人却差得多了。因此众人听了欧阳先生的话,均在心中暗道:“欧阳毒舌说的倒也不错。”
几个愤怒的江湖客听完欧阳先生的话,均自心中一凛。胡不为的惊慌之态刺激了他们的胆气,差些让他们忘了这人其实是个厉害非凡的人物。以他的手段,己方几个人联合起来也万万不足与敌的。想到这一层,几人登时气馁。犹疑之下,面上的怒sè渐渐平息下去了,只平七雁的卤莽师弟程七尧不识时务,仍愤然大叫:“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法力厉害就可以乱伤人了么?你杀了我师哥的豢兽,就得留下两条手臂来!”
听了他的话,身边几人同时着恼:“这笨瓜当真不知死活。”情况未明之下,将胡不为逼入死路,可是万万使不得的,一旦惹他发飚,几人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只是大家本是同一阵线,这时倒也不便驳斥那陷人于危境的草包。
一个与陈果老有交的黑袍汉子拦住了程七尧,向胡不为拱手道:“阁下出手不凡,想必有些来历,既然都敢把人打伤了,为何不敢亮出自己的名号?”他暗中寻思,胡不为的法术虽然厉害,但己方所有人手都联合起来,也能凑出十六七人,群狼斗恶虎,未必打不过他,只怕他出自什么厉害门派,背后靠山太过巨大,那就棘手了。
胡不为见问,‘啊’的一声,瞪圆眼睛望向那汉子。他哪有什么狗屁门派。‘定马村’一派用来唬那些没出过门的土老冒是没错的,但眼前几人都负有高深武力,眼中jīng光闪烁,见识料想也是不差,他哪敢自讨没趣?
几人等了半天,却等不到回答。不由得怒火又炽。见胡不为一张脸红了又青,青了又绿,这一刻间也不知换了几种颜sè,又时而咬牙切齿,时而冷汗涔涔,似乎就要下定决心。然而始终就是口头上不吭一声。
这时天空的妖怪早趁乱跑得无影无踪。圈外群豪纷纷聚拢来,看见几人只动口不动手,都已等得不耐烦了。有人尖声呼哨,有人大声怪叫。一百来人从天南地北过来,素来也没有什么交情,哪有耐心在这看几人演文戏?
“阎正芳,你们要是不敢打就赶紧给人磕头跪下,叫了半天也没动手,有什么用?!”
“前天在路上遇到一人,跟我吹嘘‘剪魂虎’是怎么厉害,哪知今rì一看,老子真大开眼界了,剪魂虎老实得跟病猫一样,赶明儿我也改外号,叫上天入地追魂夺魄剪魂神龙!保证比那只sāo猫要名副其实。”
‘剪魂虎’正是那黑袍汉子阎正芳的绰号。听得被人如此贬损,汉子面上怒sè大盛起来,正待不顾一切向胡不为挑战,耳中隐约听得场外两人嬉笑说话,登时如当头浇下一盆冰水,整个人都凉了。
一人道:“你想问问人家的来历再动手么?要是人家靠山强大,你们是不是要跪下来叫人爷爷呀?!”
另一人道:“阿唷!阿唷!那可糟了!这几个菜包子给人当孙子是当定了。我听说……他是疯禅师的私生子,那可万万招惹不得!还是赶紧跪下来拜爷爷吧。”
先前一人嬉笑之声大盛,显然被这句损话逗得乐不可支。疯禅师虽然在江湖享有大名,但年纪也不过四十余岁,胡不为年近三十,加上满面风尘,看来也快有四十岁了,断然不会是疯禅师的儿子。
“可别胡说!”那人强抑笑声,故做严肃道:“这人是玉林峰的入幕之宾,梅剑香可rìrì离不开他……啊!啊!他用青龙,我想起来了!他是青龙士的拜把子兄弟!哈哈哈哈!”两人越说越张狂,得意而忘形,竟然忘了胡不为其实是个高人,须得尊敬三分才是。
哪知他们俩的胡说八道,不但幸运万分的没招来胡不为的老拳不说,而且竟然还引得有心人态度大变。
“青龙!他用的是青龙!”阎正芳心头剧跳,脑中一个念头不由自主的浮了起来:“看他这般有恃无恐的模样,难道……他当真识得青龙士?”震惊之下,望向胡不为的眼光便也有些异样。青龙士简方叔,这个大名江湖中人哪个不知?人间术界泰斗之一,豢养师中第一人。七年前牛角山树妖作乱,青龙士带着自己的九趾青龙参与伏魔,瞬息杀敌,一战而成名。若是这人当真与青龙士有渊源,那这梁子要不要去结,可得考虑三分了。
一时心中翻覆,迟疑之下,向胡不为道:“敢问……先生与简大侠如何称呼?”
“nǎinǎi!”远处有人怪叫着回答,语气干脆利落不容置疑。
阎正芳气结,两只拳头握紧了,额上青筋一闪而没。然而眼前事关重大,他哪敢有丝毫殆懈,两眼不眨望向胡不为,盼望从他的神sè中找出答案。
胡不为何等样人?阎正芳前后态度几度变化,他怎会感觉不出来?十余年的诓骗生涯,早将他的一双毒眼磨练得不漏巨细。这几人态度前倨而后恭,先前听到欧阳先生的话时,气焰先压了一压,待得听到青龙士的名号,脸sè更是难看之极。他脑中飞速转动,刹那间便归结出两条极为有用的讯息来:这几人不知道自己的底细,不敢贸然向自己动手;青龙士名头甚大,这些人投鼠忌器,担心自己与他有牵连。
人xìng总是相同的,一旦弱点被人抓住,便轻易给人予可趁之机了。先前胡不为张皇失措,无计可施,乃是对江湖之事不了解,空负一身欺瞒本事无处施展。正如一头老虎面对全身是壳的王八一般,无处下嘴。待得揣摩明白了这些人的顾忌担忧之处,便有了狐假虎威施展恐吓**的本钱。刀之在我,割宰随意,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振奋之下,惊慌之念尽收,脑筋急速转动起来。
“咦!你们怎知我……我……”胡不为假意失声叫道,面上现出一副疑惑惊奇表情,随即面sè大变,似乎突然醒悟过来一般,赶紧极力否认:“啊!啊!不不不不,其实我并不识得简大哥……不,简大侠!真的不识,你们可别胡猜!”yù擒故纵之法,胡骗子用得老练之极。
他深知,有些时候,越是极力否认一件事,越比直承其实更要令人相信。众人先被他的失口之言引入了歧路,再听他的辩解,哪里还肯相信他与青龙士根本毫无联系?人人都把他的辩解解读为:这人原来与青龙士当真有交情,只是不知为了什么机密任务,不好泄露身份。
“你果然和简方……方……大侠有关系!”阎正芳惊叫道。这一声叫来,胡不为与青龙士相识的身份便当真坐实了。旁人再有疑虑的,都已烟消云散。
“唉!这个……唉!”胡不为连声叹气,似乎被人识破身份极为无奈。
那中原侠客刘振麾在胡不为身边注视良久,原先根本没把他与青龙士联系在一起。天下能化出龙虎影象的又不只是他一人,岂能单凭此项就能判定?谁料想,阎正芳担忧之下的随口一问,却换来胡不为的一番否认辩解。胡不为****的功夫何等高明,神态语调,无一不似真有其事。刘振麾虽然jīng明,却也辨别不出,心头大震过后,不禁暗想:“想不到他竟然识得青龙士!”
他原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当此时候,又怎会白白放过结纳高人的机会?只是胡不为毕竟才闯了祸,当着平七雁等人的面,也不好表现得太过热心。脑筋一转之下,已有计较,面上现出微笑来,向胡不为拱手道:“失敬失敬,原来胡先生竟与简大侠有交,难怪如此出手不凡。不知简大侠派先生来,可是为着帮大伙儿除灭妖怪的么?”他这条台阶送得高明之极,不动声sè的将胡不为捧到除妖先锋的位置。这样一来,群雄便是再有怨愤不满的,一来碍着青龙士的面子,不好发作。二来,胡不为是受命来协助众人除妖的,众人无形间便欠他一份人情。虽然他不小心误伤了同伴,可大伙儿也没法说他什么了。
胡不为大喜,这人如此识趣,送的台阶平顺之极,rì后脱困了定要烧几柱高香谢谢他。心中乐翻了,面上却是另一副愁眉苦脸表情:“是的……他听说……啊,不不不……我真的不认识简大侠呀……我一点本事也没有,哪能高攀得上他老人家。”这句话若是放在打伤三头豢兽之前说来,只怕人人都要相信的。众人常年行走江湖,眼睛雪亮,如何看不出他其实法力低微,灵气不聚?但眼下人人都被骗得不明真相,对这一番话却有了别的理解:青龙士委派此人办理什么机密任务,又怕他受到伤损,特意送了他一样厉害非凡的器物用以保命防身。
否则,以胡不为这般微弱的法力,却去哪弄来这么个宝贝青龙?要知道天下良器与良兽一般难求,若说胡不为背后没有高人帮助,只是机缘巧合撞大运,捡了一个法力非凡的宝物来,那是谁都不信的。
结论得出以后,众人望向胡不为的眼光便温和了许多。刘振麾更是毫不迟疑,立马改口道:“原来胡大侠不认得青龙士,是刘某猜错了。” 群雄一听,哪还有不识趣的?纷纷附和。一人道:“胡大侠姓胡,简大侠姓简,自然没有什么干系。”
“简大下名震天下,大伙儿都是万分敬仰的。胡大侠身手不凡,虽然与简大侠并没有交情,但江湖英雄惟才是举,是好汉子大家都会敬重的。高某人今rì就交你这个朋友了!”
“胡大侠是胡大侠,简大侠是简大侠,我‘舞天刀’赵京前都是很敬重的。rì后两位大侠若有差遣,在下一定不敢推辞。”这人在送人情的时候,却也不忘把自己的名号挂上。只盼rì后与胡不为相遇时,好提醒他赵某人曾经帮过他忙。
也怪不得众人如此势利。江湖险恶,仇杀纷纷。各处有妖魔鬼怪作乱肆虐,又有豪客逞勇殴杀。当此混乱之世,人人头上都悬着夺命之刀,谁都不知道下一刻的命运是怎样。多识得一个厉害人物,到需要时便多得一份臂助。胡不为本就法器威猛,身手不凡,更何况竟是天下第一豢养师简方叔的友朋,与他们攀上交情,那可是rì后保全xìng命的关键!
听得许多江湖人物态度转变,纷纷向胡不为示好,那卤莽汉子程七尧面上怒sè越来越重,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冲上前去,一把揪住胡不为的衣襟厉声喝道:“识得青龙士便怎样!便是青龙士本人亲来,打伤了人也要有个交代!姓胡的狗贼!你把我师哥打得重伤,今rì我决不放你走开!你……你……真要仗持武力逃脱,我死了做鬼也不放过你!”他倒也有自知之明,知道以胡不为的手段,跟他硬干定是死路一条。所以先把自己的后路设定成冤鬼了。
身边群豪见状,莫不大惊失sè,心中都想:“唉,这呆瓜自讨苦吃,如此向人挑衅,真是不自量力。”料想胡不为听完这番话,定然大怒动手,青龙施展出来,程七尧不死也要重伤。外围有幸灾乐祸观望的,更是煽风点火起哄:“程七尧!还跟他废话什么,打呀!”
一时众目聚集,都看向胡不为,不知他要用何种手段来化解这场纷争。
“这位程大侠关心师兄安危,义气深重,当真令人敬佩。”胡不为直视着程七尧微笑道。
满场一百多人登时默然。人人大感意外。那莽汉更是吃惊,哪能料得到胡不为在此情形下居然并不翻脸,反而夸赞自己义气深重。一怔之下,手上的力度放松了些。“自古英雄,忠义勇烈,程大侠有勇有义,当得起这个英雄称号。”胡不为继续微笑着夸赞,见程七尧面上一片茫然之sè,将一手轻轻搭上他的手腕,温声道:“不过你别着急,先把手放开好吗?”
几句话下来,登时将程七尧烧到额际的怒火都给浇得尽数熄灭,那汉子被他出乎意料的夸赞搅得心中疑惑,细思一下,复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由自主将手松开了,还老老实实退后了两步。
“咦!?”众人尽皆诧异。谁都想不到胡不为居然这般胸襟广阔,排解困局的手法又是如此高明从容。
他们哪里知道,胡不为从十九岁起就开始了骗子生涯。实战既多,于各种各样的脱身解困之法也极有心得。无数次被发觉受骗的狂怒村民围殴,无数次尝试说服解围。血与泪换来的宝贵经验,岂是白饶的?
面对狂怒之人,最好的法子就是微笑着夸赞他,与他温言商量,先让他冷静下来。这便是胡不为的皮肉经验。此刻对付头脑简单的程七尧,果然一举奏功。
“我不小心失手得罪了两位大侠,实在过意不去,好在本人对医术还有些心得,若是大家不介意,让我来看看伤势吧。”胡不为微笑道,打架争吵他是不行的,但治疗伤病嘛,那倒是小菜一碟。
群豪让出一条路来,刘振麾将胡不为引到了两个倒霉豢养师的身边。陈果老正抱着爱兽的一条断腿痛哭,他的蛤蟆怪小宝受伤沉重,十天半月之内怕是再召唤不出来了。平七雁更惨,吞云雪猿被灵龙一举杀灭,伤及主人,到现在仍未醒来,面sè苍白得怕人。
“师哥!”程七尧见了师兄的惨状,忍不住又大嚷起来,瞪圆了红牛眼怒看胡不为。
“我有治伤灵符,一服下去,不一会就能治好了。”胡不为忙道,赶紧从衣襟里摸出定神符来,四下张望,却不知该问谁要些水来救急。定神符可不比干粮,没水也能生咽下去。
“胡大侠要找什么?”刘振麾适时问道。胡不为道:“我想烧符水给他喝,不知谁身上带着水袋?”刘振麾扬声问了一遍,群豪都说没有。
“胡大侠不用着急,这事好办。”刘振麾微笑道,转身向人群中招手:“请十二桥的几位师妹变些水来,有劳了。”三个绝sè女子轻轻走了上来,到两人跟前立住了。胡不为见三人肤sè晶莹,容貌清丽,美得跟年画中的观音一般。只是不知为着什么原因,她们神sè间颇有冰冷平淡之态,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
一个衣衫袖口绣有小小粉莲的女子似乎是她们的头领。听她淡淡说道:“齐师妹,你就给胡大侠凝一杯水来吧。”一个女子应了,两指虚捻摆了诀,也不念动咒语,伸出一支笔直纤细的小指来只望空一点。
立时,身边众人都听到了‘咝咝’的微响,许多细细的白丝凭空变化出来,如活物般曲折流动,向着她的指头汇聚过去。这正是五行术法中的引水之术,借助体内灵气,积聚天地之水。胡不为何曾见过这般jīng妙的凝水之法,张大嘴瞪着,眼见着万万千千的白丝飞速游向女子的小指,只不过一息工夫,那女子指尖上便笼起了一小团蚕茧般的雾气,莹莹流转,外部的细线不断注入其中,使得那团白物愈凝愈大。随着灵气输出渐剧,雾气的凝聚速度也越来越快,空气开始漾动起来,众人头顶便如一大片透明的湖水一般,层层波荡开来。
‘啪!’一小片冰晶在腻指旁边炸裂,冰屑飞散,然而那支白嫩的小指似乎有着巨大的吸引力,细碎的白点又聚拢回去,重又凝在一起,结成一小块透明的冰片。便在众人的注目中,两片,三片,四片,冰片飞速生成,凝结得越来越厚,在空中变成一块圆圆的底座。再须臾,更多的冰片依附底座堆垒起来。一个小巧的茶碗已粗具其型了。
待得胡不为的眼皮眨完十下,那女子便已经收手完工,平端着一只秀气的透明茶碗,递给胡不为:“胡大侠,请。”杯子里面,居然满满盛着水。
刘振麾当先拍起掌来,笑道:“素闻十二桥的行水之术与青叶门不相上下,今rì一见,果然jīng妙非凡,哈哈哈哈,刘某人又开了一回眼界了!”那姓齐的女子听见夸赞,只微微一笑,也不说话,将茶杯放入胡不为手上便归回队中。
胡不为连声称谢,再不迟疑,两指捏着定神符望空一抖,符纸引燃过后,投入冰碗中。
豢养师平七雁的伤势颇为严重,他的豢兽被灵龙穿击脏腑毙命,他的内脏便也受到了损害。胡不为在牢中曾听柳根讲解过,略莫知道豢养师与豢兽同受其弊的道理。端水走近前来,见平七雁双目禁闭,面白如纸,也不由得心中打鼓。手中这一碗符水可是关系着胡家未来命运的,可千万别出了什么差错……万一,要紧时刻定神符突然不灵,那就是打虎偏逢弓箭折,死定了。
命程七尧撬开牙关,将一盏符水都灌了进去。
“啊——”听见这一声叫喊,胡不为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定神符神效立显,才服下不到片刻,平七雁已剧烈咳嗽起来,直起身子,张嘴喷出一大口淤血。这时,才把憋在喉间的一句哭喊嚷了出来:“九斤!我的九斤!”
“师哥!师哥!你好了!”程七尧兴奋得大叫,冲上去扶住了他。然而平七雁此刻哪有心情理会他?双目定定直视,眼中只看到了倒伏在两丈外的爱物的尸身。“九斤——”平七雁撕心裂肺的惨叫一声,一口气接不上来,仰天又倒了下去。身边的几位师弟赶紧给他掐人中。
这只是悲痛过度昏晕过去,听他呼喊之声中气十足,体内的伤势到底已经好了。
这下子,群豪又大大意外了一回。看向胡不为的眼sè中,又多了一层敬佩。人人均想:“跟青龙士打交道的人,到底还有些真本事的。
能在片刻间将半死之人从鬼门关拉回来,这般手段,江湖上算来算去也只有不到十人能够办到。胡不为懵懵懂懂,又不明医理,兀自不觉其间有何可值惊讶之处,然而群豪都是行家,惊佩之下,许多人登时称颂起来。其中尤以黑白老爷子许是非的嗓门最大:
“胡兄弟,你不但法力高强,医术竟然还是这般了得!小老儿当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江湖上有你这样的国医圣手在,实是大伙儿的福气啊,哈哈哈哈哈!”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胡不为虽然明知自己仗的不过是青龙士的名号,但好话听在耳里毕竟受用。得意颠倒了好一阵。心中暗想:“原来我老人家却也不算太差劲。”
听得群豪颂扬赞誉之声不绝于耳,胡不为大感陶然,又有些受宠若惊,直有平地突飞青云之感。
他却不知,随着这一夜的遭遇,命运的洪流再次把他抛到了浪峰之上,他再也无法选择平凡和无所作为,他,还有胡炭的生命又一次经历动荡,融入这个让万万千千天下人受尽苦难的乱世之中。
看客的rì子,终于结束了。因为,那包含着无尽激情,无数可歌可泣传说的江湖,那风云与潜流并存,正义与卑劣交锋的江湖,已经在这样突然的时机,切入了他们父子的脚下。
第二十九章 (江湖路)前路迢迢八千里
胡不为出身乡民,原本胸无大志。从定马村一路行来,眼中所见,脑中所想,只是与自己父子相关的事情,全不理会身外世界如何变化,也无意参与其中。然而正如单嫣所说,天地是一座熔炼铜丸的火炉,既在其中煎熬,谁又能独善其身?只是天下方当大乱初生之际,潜流暗涌,许多苦难尚未严重影响他们的行程罢了。
其时正是雍熙二年夏末,这一年,有两件事令当朝天子龙颜震怒。其一,西夏党项族首领李继迁以投降为名,于二月诱杀宋都巡检曹光实,聚兵进袭银州,犯会州,令两州百姓饱守荼毒。太宗调遣重兵围攻,将贼兵击溃,才解了北方之危。
而第二件事,却非常令人头疼了。因事关妖魔,并非勇兵猛将所能解决。
自去年夏初开始,汾州西南部便开始有妖魔作祟,一年多来,虽经朝廷法师全力弹压,但妖魔兽怪们竟已渐成气候。屡屡聚众侵扰居民,汾州知州急呈快报,称 ‘……邪祟所经,民不聊生,村荒城败,百无一存……百姓受苦如此,臣rì夜心忧若煎……’,要求加派高人术师前去镇服。
当真是祸不单行,内忧外患同时冲击,令太宗甚感烦忧。朝廷中所有术师都已派遣出去了,又颁下圣旨,着各处衙门尽出奇案司捕快来京候命。然而妖魔势大无比,连rì来尽听到术师殉职的恶讯。也不知这里究竟聚集了多少鬼怪。
亏得民间许多游侠豪客闻讯前来襄助,或负弓持剑,或引虎呼龙,正邪两方在方圆百里的土地上胶着较力。群豪攻不进去,妖魔们却也冲不出来,至此,以州东小镇平遥为中心,一带地区竟成了禁地。只苦了生活在中间的百姓,昼夜闭户,心惊胆战,只怕一个不小心便被妖怪掳食。
然而这一切却与背井离乡的胡不为父子毫不相干了。胡骗子rì前受了群豪的恭维吹捧,得意洋洋,现在正发着名满天下的chūn秋大梦,哪还知道家乡正在遭受飞来之祸?
前夜里,胡不为仗着青龙士的名头漫天许诺,才打发了愤怒的平七雁和陈果老三人。他答应平七雁,rì后一定要青龙士帮他找补一只豢兽,凤凰或者狻猊什么的,以弥补失去吞云雪猿的损失。陈果老要求就简单多了,只要一个青龙卵。胡不为心想,反正青龙士养着青龙,料想下一个蛋也容易,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了。
群豪都想不到他竟然这么大方,许多人甚后悔自己当时怎么没养着一头怪兽也让胡不为打伤了。看到陈果老三人心满意足的模样,人人嫉妒不已。只是众人哪里想到,这只是胡大骗子急于脱身时许下的空口之诺罢了,来rì漫漫,也不知过得十万八千年后会不会有兑现的一天。
债主打发过后,胡不为婉言谢绝了刘振麾的邀请,不再跟他们到西面除妖了。看看天sè渐亮,赶紧抱着胡炭循原路返回,要到先前那村妇家中取回猴子,再择路向黔南行进。几个官差为难非常,眼见着胡不为大振声威,那么多法力高强的人都对他恭敬非常,哪还敢上前捋虎须?然而死令在身,又不敢就此将胡不为放脱了。六人挤挤挨挨,远远跟在后边,时时注意他的行动,只要胡不为一露反身追来的意思,几人赶紧四散逃开。
见到几名官差那么怕死,胡不为大感好笑。一路上作势吓唬他们,看他们大呼小叫作鸟兽散,爽了好几回。只是他知道自己实力不逮,真要剪除这些跟屁虫可不是一件易事。只好睁只眼闭只眼,让他们跟着来了。
行到峡谷中时,见先前施法立起的土柱被砍得七零八落,六七道屏障都被破开了一个巨大豁口。胡不为越看越是心惊,看到许多土柱被从中剖开,刀斫的痕迹从顶峰到地面,一劈到底。由此可以想知,当时几名官差手上力道如何巨大。
这一夜过得chūn风得意,差些忘了这几人其实是巨大的威胁。胡不为冷静下来,暗中寻思,须得赶紧把几个跟屁虫打发了,可别让他们看出破绽来,rì后生变。
这般想着,脚下却不停步,从土柱群中穿越过了峡谷,眼看那妇人的草房就在前头了。胡不为偷空后视,见几个官差鬼鬼祟祟跟了上来,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大吼:“你们几个要找死么?!跟着我要跟到什么时候?!”
几名官差哪想得到他在这个时候说话,还吼得这么大声,尽吓了一大跳,齐发一声喊,赶紧拔足后撤十来丈,人人竦惧。待得看见胡不为并无追来的迹象,才停了脚步。
“你把刑兵铁令交还回来,我们就不跟着。”那姓莫的官差大着胆子扬脖叫道。
“什么腥饼铁令,我没有!”胡不为怒道,一向只有他给别人下套栽赃,没料到自己竟然也有被人诬陷的一天。这滋味当真不好受。
“胡大侠,你就别不承认了。”那胆小的官差哀声求告道:“前些rì子你站在府衙门口,石狮子都变白了,留守大人瞧得一清二楚,怎会冤枉你?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当差的不容易,把铁令交还回来吧,我们发誓以后绝不敢跟着你半步。”
胡不为又惊又怒,这留守大人如此陷害他,到底是何道理?他要真想杀了自己,可也不用编出这么蹩脚的理由来。一时胸中气急,冲着几名可怜官差大声叫喊:“胡说八道!我压根儿就没见过什么铜令铁令!他妈的……你们……你们再跟着来,可别怪我用青龙伺候!”气鼓鼓的转身,心中不爽已极。
几名官差向来惜命,听了这般恐吓又岂有不遵之理,哭丧着脸,眼睁睁的看着胡不为慢慢穿过峡谷,快看不见人影了,这才挪动脚步跟了上去。唉,也难为他们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在府衙当差也不容易啊。
胡不为拾着台阶走到那妇人的屋前。现下已是凌晨时分,那户人家早就闭门熄灯了。从窗格看去,屋中黑沉沉一片。胡不为颇感歉然,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叩门,忽听到左边树林传来猴子吱吱的叫声,不禁大喜,赶紧奔了进去。母猴儿拴在一株樟树上,正捧着一个残瓜啃食,见胡不为进来,老老实实站了起来。料想那女子因它而受辱,不愿把它领进屋去,但到底不忍让猴儿受饿,喂了一个瓜给它。
欠这妇人的恩情,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报答了。胡不为走回大道上,心中充满愧疚。回望那几间草屋,心中暗暗祷告,只盼上天有眼,保佑好心人平安多福罢。
向前路折回行了六七里,就有一条岔道向西而去。胡不为不熟当地地形,也不知通到哪里。抬头上望,天边已透出薄曦,知道天要大光了,给胡炭整理了一下襁褓,再不他想,一路投向前方。
几名官差远远蹑着,不敢让胡不为发现自己的行迹,又不敢离得太远,让他走丢了。然而胡不为是何等眼力,岂会看不穿他们蹩脚的隐形技术?他有心折磨这些官差,放着大路不走,偏向荒野地里去,又总钻进树林里,寻些荆棘密布的路段行走。
如是这般,行得三四个时辰,那伙尾随的官差早已狼狈得不成模样,人人衣衫挂破,腿软脚疼,叫苦不迭。六人和胡不为一样一夜没睡,但他们不如胡不为学得粗浅法术,体内五行已有根基,身体强健胜过常人。而且,胡不为是多rì奔波,劳苦已惯,他们却是常年寻花问柳养尊处优,哪有什么好体力来追踪人?胡不为见着几人摇摇yù坠的模样,心中暗喜,在前路便返回了大道,脚下加快了速度,借着前面弯道地势阻碍视线的机会,发足狂奔,迳直去了。等到几名官差气喘吁吁追来,哪还有胡不为的影子?六人大眼瞪小眼,懊悔yù死。然而狗贼既已追丢,谁都无可奈何,别无他途了,只好返回衙门洗刷干净等着挨收拾。
胡不为拔足飞跑了两个多时辰,直觉得腿软筋麻才放慢了脚步。料想几个窝囊官差体力不济,再也追赶不上来,这才解开了胸前的襁褓,把胡炭抱了下来。小家伙正含着指头,专心致志,涎水流得满下巴都是。跟着他爹在路上经历风雨,小娃娃已经习惯了这样颠簸的rì子,虽然饿了大半夜,小胡炭却也不哭不闹。
奔波了一夜,胡不为也觉得腹中饥饿,就近寻了一处隐蔽之处,从包袱中取了干粮,掰一块分给胡炭咬着,自己蹲下来默默啃吃。这一夜间惊变迭起,实在惊险得很。他从来也没想过自己竟然会与一帮法术高人如此见面周旋,遭遇又是这么离奇尴尬。所幸,自己头脑活络善于机变,这才脱了困厄。
回想起昨夜的经历,胡不为大有隔年陈梦之感,但细思自己游刃于困局的手法,又不禁有些得意。
“哈哈哈哈,你们法力高强,我老人家骗术高明,却也不比你们差多少。”胡不为心中暗道。
只是骗术再高,终究有败露的一天,只有真正拥有高深法力,rì后才好保全xìng命。想到这一节,胡不为又不由得惘然。低头间,看见儿子正睁着眼睛看自己,心中暗下决定,rì后不管如何,一定要让胡炭好好学些法术,可别象爹一样,每遇危难,总是仗着运气逃脱xìng命。运气可不能跟着他一辈子。
吃完干粮。胡不为赶紧将儿子仍吊在胸前缚好。迈开大步向前方直行。
道上一rì无话。
第二rì凌晨,胡不为便走进了颖昌府地界。
夏季昼长夜短,才刚刚进入卯时,天sè已经明亮了。道路上许多乡人赤足负薪而行,这是邻近山区的樵夫,起个大早,要到附近城镇把前些rì子伐下的木柴卖掉,换些油盐食物。胡不为夹在人群中行走,也不着急,慢慢观赏山区景致。
正得趣间,听得后方脚步声急,似乎许多人正快步奔来。有人嚷道:“前面的,让让路!让我们先过去。”众乡民依言向两边散开,分出一条道来。十余个身着绿衫的壮年汉子行sè匆匆,鱼贯冲过去了。胡不为只担心是平七雁他们发觉上当来追拿自己的,哪敢造次,不声不响跟在两个樵夫身后,只偷眼去看。
十余人带着兵刃,飞步向前去了。浑没察觉藏在柴堆后的胡不为。胡不为放下心来。料想这些人不是来追拿自己的,要不,早就向路人询问自己形貌了。
也不知前路发生了什么事,让这些人如此急于赶路?胡不为边走边想,正犹疑间,听得身后又传来飒飒声响,三名穿白袍的汉子凌空踏步,纵过众人头顶也向前冲去了。这几人武艺高强,提气纵越竟达两三丈。看着三点白影在绿树突岩中纵跃前行,胡不为心中惊疑更甚,难道……前面又有妖怪?
心惊胆战走了六七里路。又有四拨人从后面赶来,人人行sè匆匆,前方果然发生了事故。胡不为暗暗叫苦,怎么这几rì如此不太平?似乎天底下的事故都跟胡老爷子有仇,他走哪条路,哪条路就必定会出事。他却不知,现下何止颖昌府,东至苏杭,南至雷琼两州,西部梓州茂州,北方真定河间两府,处处妖声四起,从去年夏末至今,一年间从来也没断过变故。
抱怨归抱怨,他此时再想回头却也不能了。且不说几名官差说不定仍在后面追赶,而且,纵然往回走,又该向哪行去?难道再回那树林子里给妖怪当食物不成?
这般硬着头皮走了十余里路,胡不为如惊弓之鸟,时时作好逃命的准备。哪知一路行来,却一直没遇着什么可怖的事件发生。待得爬过一处矮坡,远远望见前面隐约有村镇的模样,胡不为这才放宽了心。有人聚集的地方,料来不会有什么大事的,而且,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前面城镇出现妖怪,有那么些人做垫背,他胡老爷子料想也有大把机会逃脱掉。
重拾了jīng神,跟一群樵夫涌进城去了。
这是一座名叫阳城的小城镇,不过二百来户人家聚居,多是些土墙矮房,一条黄土大道贯穿全镇,两边零落开着杂货店铺。胡不为穿过街道,要寻个饭馆好好吃顿饭。这些rì子一直没吃过象样的饭食,也该好好犒劳一下肚肠了。
行不多远,便在镇子北侧发现了一挑酒旗,黄绸布面上, ‘一品香居’四个绣字鲜红夺目,衬着灰墙碧瓦,这栋两层小楼在rì光下看来鲜亮无比。这是镇上唯一的一间饭庄,也是造得最金碧辉煌的建筑。胡不为万料不到在如此破落的小镇上居然会有这般奢华的饭庄,远远看到门前立着的的朱漆廊柱和檐前挂的灯笼,不由得大喜过望,瞧饭庄造得这般气派,想必饭食也是不错的。反正他胡不为有的是银子,这饭资倒不用太计较。
抱着儿子兴冲冲奔入饭庄前厅,看到内堂三扇雕花屏门已经敞开了,里面黑压压的似乎坐着不少人。胡不为暗叹,这饭庄生意当真红火得很,一大早便有这许多人来光顾抢位子,料想定有什么招牌拿手菜闻名于外,才引来这么多食客。这么一想,馋涎登时倒灌入脑,心中哪还容得下他物? ‘咕嘟’吞下一大口唾液,胡不为扬脖叫道:“店家,给我上些好酒好菜,鸡鸭鱼肉,有的都给我上一盘!招牌菜每样一道!”他此刻怀里揣着好几锭金子,暴富而自得,自不会心疼几两银子的饭钱。
一步横跨过门槛,入眼就看到了房子紧里的方桌边一个白衣男子背对而坐。胡不为急不可耐,眼睛略略扫了一圈,见四围全坐满了客人,全无空处,自然而然又把目光转到了那白衣男子身边。
正好,他身边几条条凳都空着。
“这位兄台,咱们并一桌不介意吧?”馋虫勾魂,胡不为现下只记挂着红烧蹄膀和大块叉烧肉的美味,哪还想及其余?拔足飞跃,勇猛的向那男子身边的凳子冲去。这几天吃着生硬寡味的干粮,快把他胡老爷子逼疯了。他只恨不得这饭庄的厨师伙计全是快刀手,快洗快切快炒快送,饭菜立时便端来,酬得口腹一快。
他却没有发现,入店这么久以来,一直没看到掌柜的和店小二出来招呼,店中也没有点菜传菜的喧闹之声。安静深沉成这样,也太悖乎常理了。
若胡不为再细心一些,他便会发现,坐在周边的食客人人面sè怪异,目光齐聚一处。每个人手上都紧紧握着兵刃,显然正在全神提防。而且,毫无例外的,桌面上都是全无饭食!
他们不是来吃饭的。
便在胡不为喜不自禁的当口,许是非惊喜的叫声从通向二楼的楼梯上远远送了过来:“胡大侠!你怎么来了?!”
胡不为人在半空,听见叫声愣了一下,哪知,还未等他来得及思考,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听得怀中 ‘豁!’的一声巨响,灵龙镇煞钉猛烈震荡开来,将他的肚皮颤得几yù抽搐麻木,这颗闻妖而震的钉子此刻如同一尾劲力巨大的鲤鱼,狂跳而起,在他怀中剧烈翻腾,发出裂石穿云的巨响,尖锐之声直yù震破耳膜!
妖怪!大妖怪!胡不为脑中 ‘轰!’的一声响,登时如同被雷电劈中尾巴的野猫,猛跳起来,全身绷紧了,瞪目察看四方,要找出妖怪的方位。真是时乖命蹇!他越害怕什么东西,那东西就越到他身边凑趣。天啊,他万料不到自己竟然这么招妖怪喜欢,无论走到哪里都会遇见他们。
别人是命带桃花运,艳福无边。胡老爷子却石破天惊别具一格,命带妖怪运,倒霉透顶。
同桌的食客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看来不过二十三四年纪。面目俊美,漆黑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用银扣结住了披在脑后,更显得儒雅风流。他见胡不为落到了身边,微微一笑,答他先前的话:“先生请便。”
胡不为呆若木鸡,傻在当地。哪来还说得出话来?
这片刻之间,他早看出了那白衣男子正是全场目光的焦点所在。满堂一百多名豪客都在恶狠狠的盯着这边方向,如此,谁是妖怪,还用别人再跟他说明么?
他脑中再没有了其他念头,心里只是狂叫:“死了!死了!完蛋了!姓胡的王八蛋,你这下自投罗网,自己作孽不可活,可怪不得别人!”这妖怪虽然看起来面目温和,毫无敌意,可谁知道他表皮下面想的是什么?说不定正在算计着自己身上哪块肉最肥最美味呢。
他这里吓得全身僵硬,楼梯上许是非却全然不知其苦,正在大声夸赞:“你们看胡大侠神情淡定,面对着妖孽竟然毫不退缩,唉,真是艺高人胆大,小老儿对他是越来越佩服了。”
边上有人问道:“胡大侠?他是谁?怎么以前我没听说过?!
“啊,他带着一只猴子,那是他的豢兽吗?”
许是非瞪大眼睛,现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叫道:“你们还不知道 ‘圣手小青龙’胡不为胡大侠?连平七雁和陈果老先生可对他尊敬得不得了。嘿嘿,几位小兄弟,你们的消息也太不灵通了!”然后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将前夜里胡不为击伤平七雁几人的壮事添油加醋说来。那几个愣头青被他一番灌脑,无不对立时胡不为肃然起敬。再看向胡不为,见他面如雕塑,眼珠一动也不动,不消说,小青龙大侠定然正在凝聚气息探察妖怪的虚实,以求一击以破之。
只是,这时间也未免太久了些。
众人眼睁睁看着那白衣男子慢条斯理的挑面条入口,低头喝汤。一举一动自如之极,全不似跟人拼斗气息的模样,不禁大觉迷惘。难道胡大侠……睡着了?
再等得片刻,坐在靠门位置的几个灵霄派弟子终于抑不住怒sè,躁动起来。他们的大师兄是个神情彪悍的剑客,手掌在面前饭桌猛的一拍,怒道:“妖怪!你不要在这里消磨时间!我问你,你把我师傅的传教铁剑藏到哪里去了?快从实招来!若有半句虚言,可不要怪我掌中的宝剑无情!”他身边的几个师弟齐声鼓噪助威:“妖怪!我师兄问你话呢,快说!”有几人 ‘呛啷’拔出兵刃,雪亮的寒光耀人眼目,果然威风得很。
胡不为受了这一声激,这才缓过魂来, ‘啊!’的叫了一声,面如死灰,两眼紧紧的盯着那男子,浑身的抖战止也止不住。听怀中灵龙镇煞钉鸣响得如此尖利,为以前所不曾遇过。可以推断,这妖怪必定是修炼了许多时rì的超级大妖,说不定比单嫣的岁数还要大。
楼梯上的几个年轻人看到胡不为浑身耸动,登时欣喜大叫:“啊!胡大侠发功了!他在凝聚法力呢!胡大侠,快杀了这头妖孽!”他们哪里知道,现在胡大侠正在生不如死的当口,心中正拼命劝自己:“冷静!胡不为,不要害怕,慢慢站起来,转身,走出门去。”
心是这般想的,两腿却不听使唤。软得跟面条也似,别说迈步,就连站起来也困难万分。
胡不为惊惧无以复加,但他怀中的胡炭就胆大多了。小家伙浑不知对面坐着的是头厉害妖怪,偏过脑袋看他。眼中闪着好奇,在他幼小的心灵中,许是在想:“这人是谁?干什么这样看我?”
那男子与胡炭对视片刻,见小娃娃全无害怕之意,两眼不霎的看着自己,也甚觉有趣,忍不住扮个鬼脸,惹得小胡炭格格大笑。胡炭趴在胡不为胸前,笑的涎水横流,忽然看见那男子伸手做势来捏自己面颊,乐不可支,赶紧把脑袋埋到他爹的怀里躲避。他倒真把妖怪当成玩伴了。
他这边玩的兴高采烈,他爹却快崩溃了。瞪眼看着那只修长的魔爪向自己喉下探来,全身却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胡不为又急又恨,满以为经历过许多变故,自己会变得坚强一些,哪知等到当真遇见妖怪,竟然还是这般不争气!
“胡不为!你当真是个脓包么?动一动啊!”他在心中恨骂自己, “这样怕死没出息,怎么杀犯查给萱儿夺取还丹?怎么保护儿子不被伤害?”
也不知是不是这番自励起了作用,还是担心儿子使然。等那白衣男子手指堪堪触碰到胡炭的面颊,胡不为身子蓦然大震,手上劲力忽复,右手一翻,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指!
“孩子……还小,不要……吓……吓着他。”胡不为挤出一个难看之极的笑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