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3章 前因后果
有什么东西,对人来说不可割舍,而对神来说却毫无意义?
玉凌念头一转,一瞬间就有了答案。
是情感。
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有七情六欲,而神灵不需要这些。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神的意旨就是道的意旨,若有情感,便无法做到平等地看待万物。
原来,阻挡他不朽之路的,不仅仅是没有了却原主的执念,也是因为,他无法做到斩断所有的情感。
“看来你已经明白了。”
虽然玉凌的表情没有明显的变化,但道灵灵皇还是察觉到了什么,淡笑道:“换作旁人,想要从离道巅峰跨出这一步,需要舍弃的东西要更多更多。”
“所以,用漫长的时光自然而然地消磨掉作为人的情感,便不失为一种妙方,这也是大多数人采取的办法。”
道灵灵皇平和地注视着玉凌,眸中似有些许波澜:“而你……”
“作为天生的不朽者,你从一开始就具有了神性,无需去消磨时间。正如我刚刚所说,是否踏出那一步,只取决于你的意愿。”
虚空寂静无声,明明道灵灵皇的每一句话都是最为简单的平铺直叙,但玉凌却需要反复地斟酌与推敲。
字面上的意思浅显易懂,但最重要的是背后的寓意。
“现在突然告诉我这些,对你们有什么意义?”玉凌很直接地问道。
境界不上不下的往往喜欢故弄玄虚以抬高格调,但对玉凌来说便毫无必要了。
既然道灵灵皇摆明了要跟他摊牌一些事情,那对一些关键的问题挑明了问也无妨。
“因为这些东西,你多半也已猜到了,早说晚说,没有本质的区别。”道灵灵皇道。
玉凌点了点头,突然抛出了一个更加尖锐的问题:“那么,你们的意愿呢?是希望我跨入神的境界,亦或停留在人的巅峰?”
这个问题听上去十分的荒谬,但道灵灵皇却认真地思索了几秒,坦然道:“老祖的意愿便是我的意愿,无论你如何选择,其实都在常理之中。”
玉凌轻轻呵了一声:“因为只要做出任一选择,就会坍缩成确定的结果,化作可以观测的未来,所以都超不出他的预料,是么?”
道灵灵皇没有回答,似是默认了。
“那么,你们到底想要什么?以你们的族力和底蕴,如果只是想主宰三大星系,在这一万多年里,你们有无数次机会,没必要等到现在。”玉凌道。
道灵灵皇沉吟了片刻:“怎么说呢……你已经去过壁垒星痕之外了,应该明白了某些秘密。”
“某些秘密?你指的是一万多年前的五族大战,亦或者是……这个世界的本质?”玉凌道。
“这本就是紧密相关的。”道灵灵皇道。
“嗯,的确。一万多年前,那位玄灵灵皇被放逐到星痕之外,明明他临终前要求过,让人们封锁住他劈砍出的这道缺口,可是,你们却一直维持着、甚至加固着它。”
玉凌盯着道灵灵皇的眼眸:“根本没有第四大星系,从来都没有,道灵族去制造这样的谎言,仅仅是为了给普通修者一个虚假的希望吗?”
道灵灵皇轻轻叹息了一声:“一方面是为了维系人心,另一方面,这也是某位元老的提议,他是最早发现这个秘密的人,也是五族大战时唯一从壁垒星痕外回归的人。”
“他认为,既然第四大星系已成虚妄,那么当资源耗竭之后,人族迟早会走向消亡。但混沌生物却不一样,它们诞生于无序之中,因而可以在无序的世界里如鱼得水。”
“有序的三大星系是有限的,而星痕外的无序海洋是无限的,这就解决了最根本的矛盾。”
玉凌隐隐猜到了什么,略有动容:“难道他想……”
道灵灵皇颔首道:“对,将人转化为混沌生物,这是一个极其惊人的设想。为了这项研究,自然就不能去填补壁垒星痕的缺口了。”
玉凌一时无言,看样子,异界的修行者一旦疯狂起来,就没科学家什么事了。
所以壁垒星痕前那层层叠叠的阵法,不仅是为了加固星痕,同时也是为了这个违背常理的研究?
道灵灵皇道:“这个计划秘密地推行了很久,可是得到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因为混沌生物不能有灵智,不能思考,如此活着已无异于死亡。”
“最终,元老颓然地得出了一个结论,必须要登临不朽,只有神的力量才可以从本质上改变有序与无序的界限,于是他将所有的希望都寄寓在了老祖身上。”
“老祖似乎也认可元老的想法,他没有再继续研究,但也没有填补壁垒星痕的缺口,应是打算不朽之后再做思量。”
“不过,老祖从道门回归后,这个研究便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道灵灵皇顿了顿,似是在进行肃穆而庄重的宣告:“因为,我们所在的三大星系本就是不完整的世界,在道门对面,才是没有边界的、完整的大宇宙。”
竟然,是这样……
玉凌只觉脑海中轰然一震,如同击穿了层层迷雾,将所有细碎的线索串联在了一起,豁然开朗。
因为这里是残缺的宇宙,所以才只有三大星系。
它依附在主宇宙的某个角落,只有道门是连接着两者的唯一通道。
“一个完整的新世界,这就是我们的目的。”道灵灵皇一字一顿道。
一直安静倾听的玉清玄和夜残云对视一眼,同样感到了难言的震撼。
“所以你们的老祖,希望通过我达成这个目的,所以为我安排好了这样的一条路?”玉凌沉默了一阵后,缓缓呼出一口气。
“对,你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具体我尚不清楚,这些都只是我自己的理解。”
道灵灵皇斟酌了一下,接着道:“这十几年来,也并非是老祖的安排,他知道,你无论如何都可以走到这一步,有了最初的因果,一切顺其自然即可。”
“不是他……那就是你和万法灵尊?”玉凌缓缓道。
“还有衍星殿殿主。”
道灵灵皇的眸中闪过了一丝莫名的复杂情绪:“是老祖铸就了我族的辉煌,所以我遵从他的意愿,但我毕竟是一族灵皇,我不敢去赌,所以只有想方设法去缩短这个时间。”
他又自嘲地笑了笑:“当然,老祖肯定对一切都一清二楚,他已近乎全知全能了。”
“所以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我在祖星的时候,还是离开祖星之后?”玉凌问道。
“衍星殿殿主推算过,祖星不便干涉,也无需干涉,不过在那之后的很多事情是需要提前准备的。”道灵灵皇道。
“比如夜王楼的命案?比如送上门的三光星匪团和星舟大师杨树壬?再比如血月荒漠事件中,借慕容心儿之口指引我前往中心区域的麻衣老者?”
玉凌几乎不用思考,就可以罗列出一堆以往看来疑点重重的事件。
因为孤星的背后就是道灵族,哪里有孤星的手笔,哪里就有道灵灵皇的影子。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在封灵星的时候还没有感觉到明显的安排和巧合,来到无涯星系后却觉得处处充满诡异。
“甚至,我刚离开祖星,还漂浮在逆云海中的时候,你们就将我带到了你们老祖面前,想要让这件事早点结束?”玉凌讽刺地冷笑了一声。
“我不能不着急。”
道灵灵皇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你在祖星的六年里,我执掌着道衍罗盘为老祖护法,抵挡了不下十次化道之危,每多一年,对我而言都是一种煎熬。”
“而这种事情,衍星殿殿主也算不透。老祖应该什么都知道,可他自道门归来后只简单地跟我们交代了一些事情,随后再也没有过交流,很多东西,我和万法只能靠猜测。”
玉凌静静地听完,神情已重归平静:“那徐师朴呢?他又在你们的计划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第1694章 最后的问题
“徐师朴……他的情况比较复杂,准确说,他不在我们的计划中。”道灵灵皇只给出了一句最简单的回答。
“哦?”玉凌微感意外,直言道:“莫非徐大长老和诸位竟有如此默契?他很明显也知道我的事情。”
“是的,他知道,是万法告诉他的。”
道灵灵皇也没有等玉凌追问,继续说了下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算是万法的师兄。”
什么?徐师朴竟然是……
这又是一个极其惊人的消息,玉凌瞳孔微缩,沉吟不语。
万法灵尊算是道灵老祖的关门弟子,这个他提前了解过,但是徐师朴……
玉凌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有关徐师朴的所有信息,锁定了几个疑点。
毕竟当初在天元星的时候,他已经通过各种渠道细致入微地调查过了这个大敌,绝对比元灵族很多长老还要了解徐师朴。
不过,徐师朴早年的经历非常模糊,元灵族上下对此也讳莫如深,因为那并不是一段光彩的历史,过多提及可能会被记仇的大长老清算。
他的父亲死在了五族大战的尾声,死在了玄灵族人的手里,只剩下他母亲抚养他长大。
他并非皇族,天资也只是差强人意,远远比不得当时最出众的那些天才。
但他们这一脉战功显赫,传承久远,所拥有的资源让很多皇族的支脉都分外眼红。
所以,当五族大战落幕后,这一对孤儿寡母就被盯上了。
此时,徐师朴一脉的宗亲几乎凋零殆尽,大多数都死在了战场上。
最终的结果就是,徐师朴的母亲带着他逃出了天元星,可由于伤重不愈,没几年就去世了。
那时徐师朴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就此消失在了元灵族的视线中。
几百年后,这个早已被人遗忘的失败者却突然强势回归,成为了肃元殿赫赫有名的杀星,被誉为最有可能接替殿主之位的新秀。
徐师朴的确不是特别出众的天才。
五百多年真道境巅峰,这样的人在元灵族中不说比比皆是,但也谈不上光芒万丈。
但自从徐师朴主动去往嗜魔星闭关百年,一举突破到离道境后,他便真正地成为了万人之上的大人物。
此后,经历一路杀伐,他最终问鼎离道巅峰,也登上了大长老的宝座,直至今日。
论实力,他是元灵族当之无愧的第一高手,论资历,他也仅次于族中寥寥可数的几位元老。
漫长的时间里,他兢兢业业地经营着元灵族,方才能勉强维持两大灵族那微妙的平衡。
所以,包括云梦蝶在内,没人想过徐师朴会谋权篡位,因为只要他想,他在这几千年里多的是机会,但他偏偏选了一个最差的时机。
结合道灵灵皇的话语,玉凌再去回顾徐师朴的过去,似乎已明白了七八分。
“徐师朴早年曾失踪了几百年,他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遇见了你们的老祖?”玉凌问道。
道灵灵皇微微颔首:“那时老祖还不是老祖,他曾跟族里的长老说,他收了位有趣的弟子,但其他族人却从未见到过。”
“就我所知,你们老祖在之后的几千年里再未收徒,就连万法灵尊,也只是让他跟在身边指导了一段时间,那他为何如此看重徐师朴?”玉凌道。
毕竟那时的徐师朴,应该很是普通才对,他一个元灵族人,竟能成为道灵老祖唯一的弟子?
“这些事太过久远,我和万法也是道听途说。可能……与衍魄有关吧。”道灵灵皇道。
衍魄……
玉凌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还是化尸族王上提及的,他和炼火宗达成过交易,想让他们帮忙寻找衍魄去解开化尸族的诅咒。
不过诅咒已经消散了,玉凌却至今也没见到衍魄长什么样,反正元灵族并没有这种神物。
“我族于混沌中探索了上万年,总共也只找到了三只衍魄。”
道灵灵皇道:“其一,被我族老祖吸收了,其二,被徐师朴吸收了,其三……老祖给了你,用于帮你稳定那一缕神性。”
“能吸收衍魄的人,必然有着晋升不朽的潜质,因为他们能容纳不朽的神性,其他人即便遇见了此等神物,也只会被其同化,魂消魄散。”
“很遗憾,我和万法、道战他们都没有此等潜质,但资质仅是中上等的徐师朴却可以,也许老祖正是发现了这一点,才收他为弟子吧。”
玉凌一时沉默不语。
原来如此……
在他通过道门,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分明就还处于化道的状态中。
如果没有衍魄帮他稳固灵魄,他可能就永远地迷失在化道中,被那一缕神性所同化,失去了自我意识,更别说顺利地接管这具身体,毫无阻碍地开始了新的生活。
毕竟那时的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夺舍这种事情,凭他自己的力量是根本办不到的。
“所以,徐师朴才是你们埋藏得最深的一步棋?表面上他与道灵族针锋相对,实则一直和你们是盟友关系?”玉凌道。
道灵灵皇摇了摇头:“不,我不清楚老祖培养他的用意是什么,我们也压根不知道他的身份,是他在老祖从道门回归后,主动找到万法谈了谈,同时询问了老祖的情况。”
“徐师朴有很多秘密是我们不知道的,不过有一点很明显,他自始至终追寻的都是不朽之道。既然在这个世界无法实现,那他愿意为了那一丝渺茫的希望,去寻找通往新世界的道路。”
“这和我们的目的,便趋于一致了。”
“他当然在意元灵族,不过他更在意的是他自己。况且他认为,只要他到达不朽之境,元灵族自可万世永存。”
道灵灵皇唇角微微浮起一丝笑意:“为了防止有人碍手碍脚,就有了元灵族的那场政变,也就有了我们两族的第二次合作。”
玉凌冷静地道:“其他的都说得通,但有一点不合逻辑。”
“他找你们合作是十六年前的事情,但他为了夺权最起码布局了几百年,而且在那之前,他明明有更多更好的机会。”
“因为他不是皇族血脉,当不了灵皇,只能扶持傀儡。但这是不可长久的,变数太多。”道灵灵皇很耐心地解释道:“所以动手太早无济于事,他要等待一个最恰当的时机。”
“他修行了悠久的时光,对命理之学恐怕造诣不浅,应当是算到了什么,是以提早布局,却迟迟没有动作。”
“当看到你的那一刻,他应该就已经明了,你就是他所等待的那个机会。”
“在旁人看来,这并不是一个绝好的时机,但元灵族至高无上的权力,只是徐师朴实现愿望的手段,而非目的。”
听到这里,玉凌已经没什么不明白的了。
果然,徐师朴不对他下杀手,一方面是知道杀不死他,另一方面则是,他寄寓了徐师朴登临不朽的希望,去往新世界的希望。
所以徐师朴也配合着道灵族,一路“帮助”他修行,想要让他早点抵达不朽之境。
至于两人之间的仇恨……当玉凌跨入神的境界后,就没了人类的情感,自然也不会在意过去的仇怨。
因为神是无情的、平等的、超然的。
也就是今日道灵灵皇点到了这些事情,玉凌才恍然察觉,自离道巅峰之后,他的情感已经日趋淡漠,而且这个过程是潜移默化的,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他的确变了很多,和周围的人显得越来越疏离隔阂。
就比如现在,他得知了许多切身相关的秘密,内心却平静得毫无波澜,就像是在听旁人的故事。
明明知道眼前的道灵灵皇是安排他十几年人生的的幕后黑手,他却生不出愤怒和憎恨的情绪,就好像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事实上他要是想报复的话,道灵灵皇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玉凌意识到他离不朽之境确实越来越近了,这原本是他一直以来所期望的,但……这当真是一件好事么?
他有些动摇了。
神性逐渐在占据上风,当杀了玉渺了却执念的那一刻,或许就是他的人性彻底消散的那一刻。
其实从一开始,这一缕神性就主宰着他的意识。
和失去了一魄的雪清泠不一样,他能感知到种种情绪,但这些情绪基本上不会影响到他的判断,他始终能保持一种非常冷静理智的状态。
理智到……甚至有些冷血。
他原本的性格的确偏向平静内敛,但还不至于到这样的地步,很多时候他都会被情绪所左右,和普通人并无不同。
但来到这个世界后,这样的情况便鲜少发生了。
他以为是他作为外来者,始终有一种旁观者的抽离感,但实际上这是神性对他的影响。
人有超我、本我和自我,若将神性比作超我,人性比作本我,平衡之后便是他的自我。
如果只有超我而无本我……
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么?”道灵灵皇的声音打断了玉凌的思绪。
玉凌注视着他的双眸,沉声道:“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你们的目的是去往新世界,那和发动这场战争有什么关系?”
第1695章 距离
“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过去的。”
道灵灵皇轻飘飘地道:“你应该比我们更清楚,不同的世界,规则也不同,像你身旁的这位,已经走上了一条和我们截然不同的修行之路。”
“这是一次清洗,也是一次筛选,言尽于此。”
道灵灵皇点到为止,其言外之意已昭然若揭。
他们要的是一支绝对的精英,是一支经过百般淬炼的铁血之师,如此才能在另一个世界站稳脚跟。
在这个过程中,无论牺牲多少人,他们都不在乎。
他们已站在离道巅峰的高度,不仅修为近似于神灵,也包括漠然无情的心性。
当年的玉凌可能很难理解,牺牲在太烨星渊的西联修者曾一度让他无法释怀,但现在的他,兴许是筑成了幽冥台的缘故,对这场战争的伤亡已有些麻木了。
“既是如此,我也没什么要问的了。”玉凌缓缓开口。
这一番谈话,所透露的秘辛已远远超过他的预料,至于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他回头稍稍一理便也通透了。
道灵灵皇目光扫过他们三人,在低头沉思的玉清玄身上停留了片刻,淡淡一笑道:“那么,圣道星再会了。”
随着他一步踏出,这片空间便微微荡起了不真实的涟漪,无声无息地裂解开来。
玉凌三人重新回到了原本天炎山山巅所在的位置,而道灵灵皇也消失不见。
似乎他千里迢迢地走这一趟,就是专门为玉凌答疑解惑一般,原本费尽千辛万苦夺占的大荒星,竟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按理说,这样一场辉煌的胜仗,远比当初的南凰大捷还要漂亮,玉凌的心中却兴不起多少喜悦,只有难以言说的压抑和沉重。
因为道灵灵皇的出现和解惑,无疑是在向他传达一个讯息——
一切的一切,都到了最终收尾的时刻。
包括他的命运,包括这场席卷三大星系的旷世大战。
一切终将落幕。
……
“哈哈哈,赢了,我们赢了!大荒星又回来了!”
是夜,一片荒凉残破的炼火宗山门,已经化作了狂欢的海洋。
众人三五成群,尽情地欢欣痛饮,释放着内心的激动与振奋。
“你们是没看见,当时七个悟道境的道灵族人朝我围拢过来,那叫一个步步杀机,当时我就运足了十二分玄力,手起刀落、手起刀落,三招斩落了一人头颅,十招突破了包围,又杀了个七进七出……”
言碎月一脚踩在垒起的残砖碎瓦上,那叫一个眉飞色舞、唾沫横飞,讲到兴头上,更是吨吨吨痛饮了一大碗烈酒。
“不是,刚刚你在这边跟我们说的时候还是三个道灵族人,怎么一转眼就变成了七个??”
抱着一大坛酒走过来的方子衿愣了愣,随后毫不留情地拆穿道。
“你再晚来一会儿,指不定就变成几十个了呢。”白沐寒冷冷地补刀。
“我总算是知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是怎么吹出来的了。”徐澈矜持地抿了口酒,微微一笑。
“谁吹了,我说的是事实好吗!”言碎月还在脸红脖子粗地争辩着。
“来来来,喝酒喝酒!”方子衿麻利地给众人添上了新酒,毫不嫌弃地一屁股坐在了满是黑灰的地上。
虽然书院的时光逝去已久,但那仍然是众人心中最美好的一段回忆。
自然而然地,他们就围成了一个小圈子,好似从来都不显得生疏。
“说来,这段时间忙于战事,大家都很少像这样坐在一起了。”徐澈忽然感慨道。
闻言众人皆是唏嘘,许明渊有些伤感地低声道:“一时不注意,好多人都不在了。”
“前段时间,我还去看了四师兄,看了影家兄弟,还有岳师兄。”白沐寒道。
气氛一时有些静默,方子衿强自挤出一个笑容:“没事儿,师弟都能把幽冥台这种违背常理的东西弄出来,战争结束后,我们迟早会以另一种方式看到他们的。”
“我只是很珍惜,我们现在还能汇聚在这里。”徐澈轻声道。
他举起酒碗,向众人示意了一下,大口饮尽,抹了抹唇角道:“也很珍惜,这一路走过来的日子。”
方子衿见众人只顾饮酒,赶忙努力地活跃起气氛:“哎呀,今天可是打了一场大胜仗,这庆功宴上大家别弄得这么伤感嘛,来,我从归云那偷了点零食,分大家一点下酒,还蛮好吃的。”
他刚往空碗里抖搂出一堆小零食,就听到一个暴怒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方、子、衿!你敢动我的吃的!!”
方子衿神色一僵,还未来得及转身溜走,就看到一道娇小的身影如炮弹般袭来。
“哼,我告诉你你完了,就算是……嗯?这么多人都在啊?”
归云环顾一圈后,怒火微微消散了些许:“原来你是分给大家吃的啊,那算了,我归云大人有大量,就不跟你计较了,大家慢慢吃,我这儿还有!”
她索性往地上铺了块小毯子,豪气地一挥小手,面前便垒起了小山般的点心与果脯,看得众人两眼发直。
“这一幕似曾相识……”方子衿呆呆地道。
“这我熟这我熟,不就是九域大比之前咱们一起聚了次餐嘛,我当时都没吃饱,多亏了小归云的零食。”
杨昭可如幽灵般出现,似乎是欢欣雀跃地循着味儿就过来了。
“好耶,人一多才热闹嘛。”归云很开心,一方面是她把缠着她的两小只塞给了小白白照料,暂时恢复了人身自由,另一方面是,她一直是个爱分享的好孩子。
不过左右看了看之后,归云又不太满意地撅起了小嘴:“还是不齐嘛,小盛不在,小凌儿也不在……”
方子衿无语地道:“归云你清醒一点,师弟现在总领战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哪儿有闲工夫和我们在一起喝酒啊,肯定在忙着制定后续的作战计划呢。”
“而且他现在……”徐澈欲言又止,摇头苦笑道:“算了不说了。”
“什么啊?怎么说一半又不说了。”归云莫名其妙地冒着问号。
方子衿叹了口气道:“师弟确实变了很多,但他也是为我们好,不想让我们过多担心,反正他那个层次的事情,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就算坐到一起,也很难像以前一样了吧。”徐澈慢慢地道。
“啊?是你们多想了吧,只有我觉得小凌儿没什么变化吗?”归云摸了摸小脑袋。
“就算他没什么变化,我们也……”白沐寒斟酌了一下,终究没再说下去。
其他人也沉默不语,好不容易活跃起来的气氛又僵滞了下来。
直到一个随意的声音打破了凝固。
“你们都在啊,怎么都没人来叫我?”
众人豁然抬头,怔怔地望向那个愈来愈近的熟悉身影。
“呀,小凌儿,快来坐!”
归云欢快地打了个招呼,抓起方子衿的一角衣襟在地上抹了抹,勉强清理出了一小片干净的地方。
玉凌也没有在意,径直盘膝而坐,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碗酒。
“师弟,你你……你忙完啦?”方子衿忽然有些口吃。
“没有啊。”玉凌端起碗喝了一口,只觉再烈的酒都有些寡淡无味,索性又放下碗道:“但也不着急,明天再说吧。”
一向活跃跳脱的言碎月半天没憋出话来,最终期期艾艾地说了句:“那有没有我们能帮忙的?”
“你们先休息一下,后面再安排吧。”
玉凌一眼就看出来言碎月受了不轻的暗伤,下意识提醒道:“没见你什么时候这么嗜酒如命了啊?你再多喝几碗,恐怕又得回参流星躺着了。”
他本来想玩笑式地调侃两句,但不知为什么,用平淡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却反而像是在说教。
言碎月讪讪道:“不喝了不喝了,听你的。”
见他恋恋不舍地放下酒碗,玉凌不禁摇摇头,抬指一弹,一道白光便浸润而过,在场众人或轻或重的伤势瞬间便痊愈如初。
“来,接着喝,敬咱们盟主一碗!”杨昭可咧嘴一笑,豪爽地一饮而尽。
“你们真是……不行,我得慢慢喝。”徐澈见众人都痛快地干了一大碗,只能苦笑着一口一口喝完。
“澈儿的酒量怎么没一点长进?都悟道境的人了。”言碎月嫌弃道。
“……他就是觉得不好喝而已。”玉凌顿了顿,终究没有跟着一起说出那个亲昵的称呼。
他话音落下后,场间又陷入了安静,众人面面相觑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纵然方子衿几次三番努力地挑起话题,也很快就三两句结束。
玉凌感觉到了众人的拘谨和不自在,明明他已经将一身修为尽数压制收敛,就像普通人一样坐在众人中间,但仍显得多余,而格格不入。
仿若一个外人。
于是他慢慢站起身,状似无意地道:“我忽然想起尼拉贝还有事跟我说,那我先走了,回头再聚?”
“啊?小凌儿你才来没多久啊,再吃点呗?”归云很是失望。
玉凌没有应答,只是看向了方子衿。
“呃,那师弟你先忙吧,正事要紧。”方子衿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玉凌又扫了一眼其他人,言碎月赶忙道:“你忙你的,我们这随时可以再聚。”
“好。”玉凌点点头,拍了拍衣襟上的灰尘,转身便走。
他走得很慢很慢,直到走出十米后,没有听到任何人的挽留,方才加快了脚步。
方子衿望着玉凌独自离去的背影,神情纠结不定。
“要不……我还是叫师弟回来再喝两碗吧,这酒还剩了一大半呢。”
他咬了咬牙,豁然起身,刚打算追上玉凌,却看到远方一道人影从一面断墙后绕了出来,走到了玉凌身边。
“凌儿,你现在有空吗?有些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方子衿很快辨认出来,那是玉清玄,师弟的父亲。
“行。”玉凌也没废话,与玉清玄并肩而行,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中。
不知为何,方子衿突然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难过,有些颓丧地坐回了原位。
他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变了,或许就再也回不去了。
第1696章 不再隐瞒
“吱呀——”
当玉凌推门而入时,忽而感到了一瞬间的恍惚。
屋子里点缀着淡黄的花灯,晕开的光芒渲染出温馨的暖意,长桌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十几盘家常菜肴和糕点,几杯清茶正徐徐飘香。
长桌的一边,北苒紧挨着紫尘若,拉着她的手,叽叽喳喳地跟她说着什么,云梦蝶则在一旁微笑地看着。
这一幕画面,好似突然间将玉凌带回了往昔的时光,仿佛岁月从不曾流淌,世事从不曾改变。
“苒儿怎么来了?”
玉凌关上房门,自然而然地将桌上的几碟点心推到了她面前。
“我已经吃过啦,哥你也尝尝。”
北苒甜甜地笑着将碟子推回去,语气轻快而活泼:“最近几天状态还可以,听说打了个大胜仗,我也有些想你们了,就偷偷溜过来了,哥你可别骂我啊。”
玉凌按了按她的脉门,发现北苒体内的道则之毒意外地稳定,似乎维持住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一直没敢修炼,成天吃了睡睡了吃,但修为却自己刷刷地涨……”
北苒颇为苦恼地晃了晃脑袋:“不过好在没什么不良影响,我甚至感觉,说不定不用你们帮我想办法,也许,大概……我自己就能好了?”
你这话就有点凡尔赛了吧……
玉凌稍稍放宽了心,只要苒儿的情况不再恶化下去,那就是天大的好消息。
“还是小心一点,如果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立即跟我们联系,知道吗?”玉清玄仍有些担忧。
“知道啦知道啦,话说菜都要凉了,我的筷子已经要按捺不住了。”北苒嘟囔道。
玉凌顺势坐在了她和紫尘若中间,还没来得及说话,北苒就笑嘻嘻地朝他挤眉弄眼道:“快猜一猜,哪几盘菜是尘若姐做的?考验你们感情的时候到了!”
“嗯?”玉凌愣了愣,转头望向旁边的紫尘若,没想到她今天居然亲自下厨。
紫尘若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小声道:“不用这么惊讶吧,我之前在十七域游历,很多时候就是自己做着吃……”
北苒继续撺掇:“还有一部分是娘做的,爹也弄了几道菜,嗯……反正就咱俩不会,哥你猜对了才准吃哦。”
“我猜?我猜是你最近闲得发霉了才故意在这里为难我。”玉凌面无表情地道。
所以养了个妹妹的作用,就是在关键时刻给他落井下石吗?
紫尘若抿唇一笑:“我倒觉得,猜一猜也没什么关系嘛。”
“尘若你变了……”玉凌环顾一圈,见对面的玉清玄两人稳若泰山,全然没有搭救的意思,索性随便一指道:“好吧,这盘应该是尘若做的。”
“啊?为什么,哥你作弊了吧,还是你乱蒙的?”北苒睁大了眼睛。
玉凌转头看向紫尘若,唇角微微泛起一丝笑意:“这个是……糖醋里脊?”
“嗯……是想做这个来着,但是不知道符不符合你的要求,因为只有替代的一些调味料,所以味道肯定会……”
紫尘若正说着,玉凌已经挑了一块,细细地嚼了片刻方才咽下,似乎在回忆着某种味道。
“不,我觉得……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糖醋里脊。”他凝视着紫尘若,温柔地笑了笑。
紫尘若抿了抿唇,复杂的神情下似乎潜藏着千言万语,但最终,她只是定定地望着他,有些释然地叹息道:“你喜欢就好……这段时间,几乎再没看见你脸上出现过笑容了。”
“是吗?”玉凌怔了怔。
他的目光从紫尘若身上挪开,缓缓地环顾一圈,终于明白了今天这顿晚膳的用意。
北苒轻声道:“爹、娘,还有尘若姐都很担心你,我也是,自从这场战争开始,你与我们的交流就越来越少,尤其是放弃南境、大荒星失陷后,你更是变得有些……难以接近。”
她低下头,有些难过地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只是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你离我们越来越远。”
玉凌静静地听着,良久才道:“是我忽略了这些,但,这并非我的本意。”
他似乎想通了什么,抬眸看向玉清玄,放缓了声音道:“爹,今天的事,由你来说吧。”
“什么事?”云梦蝶微微一愣,语气也凝重了几分。
“今天的战斗没什么好说的,只是道灵灵皇战败之后,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和凌儿说了很多……”玉清玄斟酌了一下用词,将今天这番隐藏了无数内幕的对话转述了一遍。
在这个过程中,玉清玄也重新梳理了一下思路,继而衍生出了更多的疑惑。
不过,他没有急着去问,因为他知道,玉凌很快就会解释其中的因果。
当玉清玄话音落下后,云梦蝶几人久久没有言语,似是一时片刻难以消化这庞大的信息量。
反倒是玉凌打破了寂静:“你们……都是我最亲近的人,如今已到了战争的最后阶段,这些事情,我便也不打算瞒着你们了,想问什么便问吧。”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若是此时不问,也许今后……他再也没有机会为他们解答了。
“其他的可以稍后再说,现在最重要的是,跨入不朽之境,当真需要舍弃所有的情感吗?”云梦蝶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沉重。
“不一定吧哥,那个道灵灵皇,他又没有踏入不朽,那只是他的猜测而已,对不对?”北苒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
玉凌迎着她惶惑的目光,酝酿了几秒,方才开口道:“恐怕……是真的。你们所感觉到的我的变化,并非我刻意为之,而是神性的影响,我现在,已经很难融入到任何情绪中了。”
他明显察觉到,现在的他就算是笑,也并不是他真的想要去笑,而是他觉得他应该这样做。
可怕的是,他明知道这样的变化会让他逐渐缺失作为人应该拥有的情感,但他却很难产生抗拒的心理,只是淡漠地顺其自然。
比如方才,他感觉到言碎月几人的拘谨,便没有任何想要拉近距离的念头,虽然内心深处或许期待着他们的挽留,但他终究还是找了个借口,平静地离开了。
这还是他修行时间尚短,没有经历漫长岁月的消磨,否则,他恐怕比道灵灵皇和万法灵尊还要漠然无情。
简单来说,他正在逐渐丧失“共情”的能力。
就像在阅读一个悲情的故事时,有的人会不自觉地代入进去哭得稀里哗啦,而有的人自始至终都以上帝视角游离在外,不会有丁点感触。
等真正抵达不朽之境后,这种疏离感估计只会更加严重。
“那怎么办啊,哥你登临不朽之后,是不是就再也不理我们了?”北苒瘪着嘴,蔫蔫地道。
“所以不到最后时刻,我是不会跨出那一步的,至少现在,我还能勉强维持这样的状态,若是真如道灵灵皇所言,到时候我可能都不会在意这场战争的胜负了,更不会在意有多少人牺牲了性命。”玉凌道。
“我倒觉得未必。”玉清玄忽然开口。
玉凌下意识看向他,发现他的眸光既柔和,又浸满了沧桑。
“漂泊在无序世界的经历,单调得一成不变,枯燥得让人发疯,但即便如此,我也没有让你帮忙抹去那些记忆,凌儿,你知道为什么吗?”玉清玄温和地问道。
玉凌摇了摇头,心中忽而有了些触动。
与玉清玄不同,他几乎将分身流浪在壁垒星痕外的记忆全都抹去了,只留下了一些重要的片段。否则,他感觉自己根本承受不了那几千上万年时光的厚重。
“那段经历没有什么价值,但正是因为它们的存在,才让我感觉到自我是连续的,感觉到我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
玉清玄笑了笑,笑容仿佛阳光般散发着暖意:“当然,也是因为后来你找到了我,那之后的每一分每一秒,即使只是和你沉默地前行着,我也舍不得忘却。”
他看着怔住的玉凌,接着道:“凌儿,我也走到了离道巅峰,你的感受我自然也一清二楚,但我相信,只要你留存住那些琐碎而珍贵的回忆,只要你自己不愿意舍弃作为人的情感,即便是踏入神的境界,也不会磨灭你的本心。”
“不管如何,我们都会陪着你。”他的声音虽轻,却透着不容撼动的坚定。
“我……”
玉凌张了张口,却道不出只言片语,只觉有一股陌生的情感在心底涌动,冲击得他凝固的心境出现了微小的罅隙。
就好似游离不定的心神,被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牵引着,终于从高空落回了实地。
“我知道了。”玉凌缓缓舒出一口气,轻声道:“还有其他问题吗?”
云梦蝶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问道:“凌儿,道灵灵皇说你是‘天生的不朽者’?这是什么意思?还有,他们为什么将去往那个新世界的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
玉凌默然地望着满桌精致的菜肴,久久没有回应。
“如果你暂时无法回答这件事,那就……”云梦蝶不忍看着他为难,便打算跳过这个话题。
玉凌却突然沉沉地叹息了一声,仿佛要将心中所有的郁垒一吐而尽。
然后,他抬起头,平静地道:“因为,我就来自于那个世界。”
第1697章 此时如故
玉凌终于还是道出了这个最大的秘密。
除了尘若早已知晓外,他不知道其他几人会是怎样的情绪和反应。
不过,他已设想过诸多可能,也已做好了相应的觉悟。
所以,短暂的寂静后,他首先看向了玉清玄的眼睛。
很奇怪的,他发现玉清玄和云梦蝶在转瞬的惊讶和怔然后,迅速地对视了一眼,除此之外,并没有太过强烈的情绪波动。
不过一旁的北苒,却是惊愕地瞪圆了眼睛,一副“你在说啥”的样子。
紫尘若没有多说,只是默默地握紧了玉凌的手,似乎在传递着她的温暖与支持。
“果然如此吗……”
玉清玄低声喃喃,眉宇间现出几分恍然。
“你们……早就有所察觉了?”玉凌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因为,你本就没有刻意隐瞒我们。”
玉清玄的目光扫过那盘“糖醋里脊”,温和地落在了玉凌身上:“有太多太多细节了,西联的商品,那些奇特的词语和理念,包括尘若做的这些菜……都是迥异于这个世界的。”
“但在今天之前,我只是疑惑,却未曾有过这样大胆的猜测。”
“直到道灵灵皇透露出,你是他们前往那个新世界的希望,我才想到,你必然和那里是有某种关联的,否则他们没道理独独对你寄予厚望。”
玉凌唯有默然,心头莫名地触动了一下。
所以,明明他们早就有了猜想,却还克制着、忍耐着,而不愿意看着他为难……
他又看了一眼安静不语的云梦蝶,很显然,关于这些事情,她应该提早就和玉清玄有过谈论了,所以两人都没有太多的震惊。
反倒是北苒急得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几次想插话但是又生生地憋住了。
“那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听你爷爷说过一些事情,是十二岁那一年发生的变故吗?”玉清玄问道。
“是。”玉凌沉默了几秒,似是在斟酌语言。
他本来想问,不管我如何解释,你们都会相信我吗?而不会怀疑是我杀了你们的孩子,从而夺舍了这具身体?
毕竟道灵灵皇一张口就说他是天生的不朽者,这很容易让人产生许多不妙的联想。
但这些话语在脑海中盘旋了一圈后,终究还是在玉清玄两人的目光下消散了。
有些问题,无须出口,便已知晓了答案。
他们,都在耐心地等待着他,没有任何一句多余的质问或催促。
这让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担忧与多疑显得如此的可笑,这困扰着他多年的心结其实轻而易举便可以烟消云散。
“我来自于那个宇宙的某一颗星球上,那里没有灵气与修行者,发展的是科技,类似于栗炎族那个样子。人们都在那颗星球上生存,能观测到的星空内,没有其他有生命的星辰。”
玉凌回忆着道:“那一年,道灵老祖洞开道门,打破了两个世界的隔阂,让他看见了对面那个完整的大宇宙,这就是一切的开端。”
“我不知道他具体做了些什么,那时我只是一个普通人,面对着一场必死无疑的怪异实验。”
“现在我有些怀疑道灵老祖与这个实验有关,也许他虽然降临到了我所在的星球上,但并无法发挥出任何修为,毕竟世界的规则全然不同,不过也不至于让他修为全失。”
“然后,在他的操纵之下,我的灵魂陷入到了化道的状态中,并且穿越了道门,带着道瓶来到了这个世界。当我醒来之后,我并不知道这一场穿越的内幕,只是忙于逃避追杀,可能也由此忽略了一些细节。”
“道灵灵皇也并不知道全部的真相,我并非什么天生的不朽者,只是道灵老祖的一个尝试而已。”
“但当我来到这里时,因为那场实验,或者是什么别的缘故,已经有一缕魂魄抵达了不朽的层次,并被道灵老祖用衍魄稳定了神性,以防我再次陷入化道之中,所以道灵灵皇才会有如此误会吧。”
虽然还有一些细节不太清楚,但当年的真相基本已水落石出了。
就是这样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却是玉凌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探寻的。
当年在通圣桥上得知了自己的命运时,他几乎陷入了窒息一般的绝望之中。
但他却不能自此崩溃,至少也要走到道灵老祖的面前,去见一见,这位一直以来居于幕后的操纵者。
只要晋入不朽,没有人可以再操纵他的命运。
他唯一需要衡量的,就是所要付出的代价是否值得。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玉凌话音落下后,北苒已经听得呆滞了,庞大的信息量让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是不知所措地望着玉凌。
纵然是紫尘若,也是第一次听到玉凌从头到尾完整的叙述,她眸中的忧虑更深,默默地思索着什么。
“也就是说……”
紫尘若突然开口:“你最初的时候,的确是没有修为,从头开始修炼的?那一缕不朽的魂魄也无法为你所用?”
玉凌见到她凝重的神色,下意识答道:“是的,那一缕魂魄被道灵老祖封印在道瓶中,不如此的话,我其余的灵魂会被它同化,最终化道。而且一开始,道瓶还不在我身上,我是后来才在某个沼泽里得到它的。”
这一点已经没什么疑问了,白光就是他自己的一缕魂魄,不朽层次的魂魄,而不是属于道瓶的力量。
因其不朽,所以可以囊括三大体系,也可以囊括五大灵族血脉,因为它们的本源都是不朽。
只不过,白光的表现形态是魂力罢了。
所以玉凌才会说,他三大体系同修的秘密无法共享,因为那是独属于他的东西。
“可是这里就有一个问题。”紫尘若的神色更加严肃了,“我在书院见到你的时候,你虽身魂不合,但完全没有魂魄不稳的迹象,你如果了解过那些夺舍的秘法,就会发现……”
她扫了眼玉清玄两人,见他们还算平静,方才继续说道:“最初的那十几天是非常关键的,如果你全无修为,无法为自己稳固魂魄,那一定是有其他人在帮你,否则你会直接魂消魄散,那时道灵老祖还在你身边吗?”
“不在,最初的十几天,我身边只有……”玉凌说着,忽然愣住了。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升起,弥漫了四肢百骸。
“我知道了,的确……还是他。”玉凌缓缓呼出一口气,只觉指尖有些冰凉。
他有些庆幸今天选择了摊牌,否则差点就遗漏了这至关重要的一点。
“我……我只有一个问题。”
北苒纠结了很久,终于弱弱地开口。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玉凌之前问她,如果他不是她的哥哥,她会不会介意。
其实除去一开始的震惊外,她今天的回答,也是一样的。
只是,她担心自己的爹娘会有别的想法,所以有个问题,不得不由她来问。
“你说。”玉凌回过了神。
她小心翼翼地道:“我想知道,我原本的那位哥哥……是,是不在了吗?”
没等玉凌回答,玉清玄便自嘲地苦笑一声:“所以十二岁那年,他就已经……终究是我们没有保护好他。”
玉凌的心底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不,我没有在幽冥河中找到他的魂魄,也许他已经转生,又也许……总之,战争结束后,我一定会想办法找回他的,这是……我欠你们的。”
“不是的哥!”
北苒抿了抿唇,眼眸里泛起了一片雾气,她忽然紧紧地抱住玉凌,声音有些哽咽:“我说过的,不管你是谁,你都是我的哥哥,我最熟悉,最亲近的人啊,我才不管那些呢!”
“苒儿,别哭,我……”玉凌抱着她还没想好怎么安慰,便看到对面的玉清玄两人站起了身,绕过桌子走到了他的面前。
玉凌不便起身,只能仰视着玉清玄的脸庞,发现他的目光比以往还要温和,像是……回到了那一天的太烨星渊。
他的手,温柔地按在玉凌的头顶,语气和缓地说:“看来你在那个世界,也只是一个孩子啊,这就是一直以来,你顾虑的事情吗?”
玉凌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他,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回答。
玉清玄接着道:“要说亏欠,也是我们亏欠,又怎么能怪你呢?倒是这些年来,看着你如此辛苦,我……我很愧疚。”
“你也是我的孩子,是我最珍视的人。”玉清玄注视着玉凌的眼眸,一字一顿地道。
云梦蝶也柔声道:“这就是我们给你的回答。”
屋外的喧嚣还在继续,冰凉的废墟上,刺骨的寒风浩浩吹荡。
而此刻的屋内,却如此温暖而安宁。
玉凌眼中,那一盏盏淡黄的花灯,以及玉清玄两人的脸庞,忽而模糊了一瞬。
“嗯。”随后,他慢慢地点了点头,终于露出了一抹发自内心的笑容。
似是卸下了固化的面具,找回了遗失已久的情感。
从此,不再是孑然一人。
第1698章 全面进攻
清晨的薄雾笼罩在荒凉破败的废墟上,随着天光渐亮,一轮红日也从遥远处蓬勃而出,晕开温暖的金辉。
“唔……”
杨昭可懒洋洋地在毯子上翻了个身,胳膊扫到了一旁的残砖碎瓦,不由眉尖微蹙,终于迷迷糊糊地苏醒过来。
她艰难地爬起来,呆望了一阵初升的红日,无精打采地嘟囔道:“好像还早……要不再睡一会儿?”
杨昭可看了一眼周围,发现众人还歪七扭八地躺着,显然昨晚喝得太上头了,都还没有缓过劲来。
“啧,一群垃圾,明明我才是喝得最多的……”杨昭可嘀嘀咕咕地就要重新躺下,忽然,她眼睛猛地瞪圆,直勾勾地望着薄雾深处。
只见一片朦朦胧胧的黑影在远处蜿蜒起伏,宛如一条沉睡的卧龙,又或者某种蛰伏的庞然大物。
雾气并不能阻挡杨昭可的视线,所以她清晰地洞见,那是一座连绵的山脉,其雄壮巍峨,比原先的四座炎山有过之而无不及,几乎快要与天平齐。
杨昭可惊呆了,什么情况这是?她睡了一觉的工夫,天炎山就自己长回来了?
她的睡意瞬间一扫而空,赶忙整理了一下衣袍,简单地扎起一个高马尾,便化作一道长虹来到了那突兀耸立的高山上。
还没从半空落下,杨昭可就感应到了灼灼的炎流奔涌而来,热得她浑身冒汗,还好她及时运转玄力,强行将这股热浪隔离开来。
这……这熟悉的温度……真的是天炎山?!
杨昭可一阵恍惚,还没琢磨明白怎么回事,就看到山巅立着一位穿着极其火辣性感的女子,正笑吟吟地朝她招手。
“杨姑娘,你来得正是时候,快去通知一下你那边的人,准备干活喽。”成妤笑容妩媚,全然没有了昨日的无能狂怒。
“呃,成元老,这是……”杨昭可环顾着四周,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得亏咱们盟主现在已经是神仙似的人物了,这不,道灵族费尽心思地炸了天炎山,结果一夜之间,盟主就给咱基本复原了。”成妤心情很不错。
杨昭可顿时就不意外了,其实平地拔起一座山倒不是什么特别有难度的事情,但要想复原天炎山的地底炎流,一般人可就无能为力了。
也不知道盟主用了什么手段……反正以他现在的修为,更改规则估计都没有任何问题……
杨昭可唇角微翘,只是这笑意还未扩散,她又突然想到昨夜玉凌主动来找他们喝酒,最后却独自离去,她的笑容便迅速收敛,变得有些黯然。
“怎么了?”成妤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没什么……我这就去叫人来干活,争取几天之内就完成战后重建工作!”杨昭可拍着胸脯道。
“倒不用那么着急,尼拉贝应该已经安排好了重建计划,现如今弄个大概就行了,最紧要的是,我们得把精力放在全面进攻上了。”成妤嫣然笑道。
“全面进攻?这、这么快吗?”杨昭可颇有些措手不及。
在她的印象中,他们好不容易才夺回大荒星,从道灵族手里扳回了一局,目前的局势堪堪和对方持平,怎么就开始全面进攻了?
“持久战从一开始就不适合我们,拖得久了,道灵族渐渐适应了这种克制他们的力量,就又会回到僵持的状态,对我们来说这便是输了。”成妤敛去笑容,罕见地正色道。
“我明白。”杨昭可点了点头。
此时正是北盟士气最旺的时候,不如趁势而为,一鼓作气打散道灵族的军心。
以他们的骄傲,被一群往日里从未放在眼里的蝼蚁压着打,甚至打得抱头鼠窜,这绝对会让很多道灵族人的心态崩得彻彻底底。
毕竟从同境无敌变成同境垫底,这换谁都接受不了。
“没想到短短几个月,居然走到了这一步……”杨昭可不自禁地感慨了一声。
昔日面对道灵族修者的绝望,仿佛已是过往云烟。
“我们……一定会赢的。”成妤转身望向天边的红日,臂上的镇玄环发出清脆的鸣响,应和着她灿然的笑容。
胜利的曙光,已遥遥在望。
……
转瞬两个月过去。
在夺回大荒星之后,北盟大军便浩浩荡荡地杀入了东境。
此后的战事异常顺利地推进着。
当第一批修者茫然地从幽冥台内爬出来后,整个北盟便陷入了沸腾。
奇迹般的死而复生让他们再无半点疑虑,这比尼拉贝再慷慨激昂的战争动员都来得实际。
如今的北盟已是底牌尽出,幽冥台、混沌大军、幽冥死物、克制道灵族的诡异力量……每一样都是足以扭转战局的手段。
双方的差距,已经无限地缩小,甚至追平了。
而论起士气,此时的北盟更是如日中天,迫使道灵族人节节后退。
虽然仍避免不了大量的伤亡,但比起战争刚开始时无比悬殊而惨烈的数字,尼拉贝已经能做到平静以待了。
北盟修者更是愈战愈勇,死亡数据他们在战场上是看不到的,他们能看到的就是己方宛如碾压一般的胜利,以前往往需要三五个修者一同对战一名道灵族人,现在的情况却正好相反。
这些道灵族人神情麻木,眼眸中再不复往日的高傲,溃败得也一次比一次厉害。
当北盟大军付出极大代价,攻占圣魂星后,道灵族干脆全部撤回了在东境的兵力,驻守在道宇星系与无涯星系东境交界处的元澈星。
至此,东境全境宣告收复。
于是一纸和约,也飘然而至。
“盟主,道灵族使团求见。”
尼拉贝面色凝重地带着道灵族拟定的和约,来到了玉凌面前。
“不见。”
玉凌摆摆手,看也不看尼拉贝呈上来的和约。
尼拉贝也不意外,点点头道:“虽然那位道灵族灵子草拟的和约非常细致诚恳,但这应该只是他们的缓兵之计?”
“也许关希弦的确有这个想法,但道灵族真正做主的人不是他。”玉凌道。
那天和道灵灵皇的那番谈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他就是希望北盟大军一路打到圣道星前。
关希弦心疼族人无谓的伤亡,但他的父亲却一点也不在乎。
他们的目光,从来都没有放在这场战争上。
“但,如果直接拒绝使团的求见,可能会引起下面一些人的失望和不满,毕竟这样一来就成了我北盟不肯罢休了,需不需要我做做样子?”尼拉贝问道。
“不必。”玉凌没有进行过多的解释,“休整半个月,下一步,就是元澈星。”
尼拉贝心中疑云重重,却没敢多问:“我知道了,不过盟主,道灵族在元澈星布设的兵力极其惊人,并且那里本就属于他们经营多年的地方,这次有主场优势的是他们,恐怕……”
“没有破绽,就主动制造一个。”
玉凌淡淡道:“这段时日,道灵族不是把元灵族从后方拖到了前线吗?”
“对,他们的血脉道则被我们克制,但元灵族却没有受到太大影响,这次元澈星就有十万元灵族修者严阵以待。”尼拉贝下意识应道。
“元灵族本就分裂衰弱了,抽调不出多少高手,如此一来,他们的后方势必陷入空虚薄弱的状态中。”玉凌道。
“难道盟主想绕后奇袭元灵族?但我们在道宇星系没有任何落脚之地,这着实难以……”尼拉贝小心翼翼地道。
“不用那么麻烦,我只需要找到一个人,一个徐师朴绝不愿意见到的人。”玉凌的目光扫过星图,定格在道宇星系的某处。
那里,如今在星图上只是一片空白,但玉凌知道,它曾经坐落着一颗星辰。
嗜魔星。
第1699章 误导
“就是这里了。”
寂静的黑暗虚空中,两道人影踏着涟漪,无声无息地出现。
“唔……这里和之前相比并没有什么变化啊,这次有把握成功吗?”
夜残云环顾着四周,除了空无而单调的黑暗荒漠,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发现。
之前,他和玉凌也试图寻找过嗜魔星的影踪,但一无所获。
不过那至少可以确认一点,元灵灵皇的确是被困在了另一个时空的嗜魔星中。
相信以一族灵皇的实力,最多几十上百年他便可自行脱困,但现如今北盟却亟需借助他的力量,无法经受这漫长的等待。
“总要试一试,这是最好的机会了。”
玉凌摊开手掌,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一根朴实无华的金线吊坠。
不见他有什么动作,金线吊坠忽然闪过了一丝诡异的幽光,它悠悠地悬浮而起,倏然炸裂开来。
没有任何惊天动地的声响,只有永恒一般的静默。
无数虚无缥缈的丝线贯穿了眼前的这方时空,引得玉凌周围的景象也随之模糊扭曲了起来。
时间,于这一刻停滞。
虽然这金线吊坠很有纪念意义,但为了更重要的计划,玉凌也只能将其割舍了。
借助这一瞬的时空扭曲,他忽然于冥冥中把握到了什么,目光锁定住了虚空的某个角落。
“走,夜前辈。”
玉凌一边传音,一边缓慢地朝那个方向行进着,他的声音忽近忽远,显得怪诞而诡异,而他的身形也时隐时现,似乎在原地一动未动,又似乎已跨出千里之遥。
夜残云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两人如鬼魅般飘忽不定地行走在时空的夹隙中,似乎变成了一段来自过去的虚幻剪影。
机会稍纵即逝,很快,在宇宙自然的修复法则之下,乱数被一点点抹平,眼看通往另一时空的大门即将被关闭。
玉凌却不紧不慢地伸出手,凭着微妙的感应,按在了虚无之中。
似是触及到了一层无形的壁垒,他整个人闪烁了一下,仿佛下一刻就会从当前的时空中消失。
但一道煌煌烁烁的剑光却从斜刺里杀出,剑气四溢,扰乱了此方天地的规则。
“玉凌,你执意要去寻他吗?”
一道熟悉而平淡的声音传递了过来,玉凌很轻松地操控道则,湮灭了那纵横无双的剑气,随后看向了远方的来客。
被这么一打断,那细微的时空乱数轻而易举地被抹平了,这方宇宙重新恢复了正常的景象。
玉凌却没有露出分毫的失望之色,似乎这一幕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
“徐大长老,只是一具分身在此,便想阻拦我们二人吗?”玉凌平静地道。
“我只是想提醒你,让灵皇陛下在那边待着,是最好的选择,也免得他为难。”
徐师朴意味莫名地道:“真若让他回归此方天地,灵皇陛下反倒难以抉择。”
“难道徐大长老认为,他还会支持你这位叛乱者?”玉凌问道。
“凡事要换一个角度去看。”徐师朴不急不缓地道:“灵皇陛下本也不知元灵族未来的道路要如何选择,我们不过是替他先行一步罢了,他很清楚这一点。”
他进而补充道:“元灵族本就已经衰弱不堪,如今的分裂与动荡也不会让情况变得更糟,反倒有着破而后立的希望。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灵皇陛下自会明白,哪一条才是最正确的道路。”
“听徐大长老此言,反倒是忠心耿耿地为灵皇着想,为此不惜忍受外人的指责与诽谤啊。”
玉凌讥讽地笑了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认为,一个族群一时的强弱说明不了什么,只有一位不朽的神灵,才可以守护元灵族万世永存,是么?”
“这并不准确。”徐师朴摇了摇头,不加掩饰地道:“不朽之境是我作为一名修者永恒的追求,守护元灵族只是顺势而为,我并不需要借此粉饰自身。况且,一位神灵是不会在意一族的兴衰的。”
不等玉凌发问,他自顾自地接道:“但我毕竟是元灵族人,我永恒常在,元灵族便也永恒常在,这是无形的因果。”
“归根结底,徐长老不过是利用元灵族来帮助自己问鼎不朽罢了。”
玉凌淡淡道:“那你有没有想过,那个新的世界,也许根本没有不朽这一境界呢?”
徐师朴丝毫没有动容:“终究是殊途同归的,最多变了称呼而已,适应新的规则,再去改变规则,对我等并非难事。”
“不,徐大长老可能误会了我的表述。”玉凌注视着他的眼睛,“你知道我从何处而来,我想说的是,如果那里根本没有修行者,是另一套截然不同的世界法则,你又该如何呢?”
徐师朴面无表情地沉默着,似乎全然不为所动。
但玉凌知道,他的心境已经出现了一丝致命的破绽。
“我知道,你认为那边是完整的大宇宙,别说是不朽,也许还存在着不朽之上的境界,所以你争不过道灵老祖,便想拼尽所有前往彼岸。”
“但其实这个世界才是异数,这里的修行体系才是不正常的产物。”
玉凌的语气很笃定,仿佛他是无可置疑的权威,在陈述一个人尽皆知的常识。
当然,他心里很清楚,他的故乡只是那片宇宙中再渺小不过的一颗星辰,代表不了整个世界,但这并不妨碍他以偏概全来撼动徐师朴的心神。
解救元灵灵皇,只是玉凌的计划之一。
以此诱使徐师朴现身,最终送他上路,则是计划之二。
此二者任选其一,都可以使道宇星系的元灵族大乱。
现如今玉凌已经知晓了全部真相,以他的修为,自然有资格成为布局者。
在他登临不朽之前,有些事情必须完成。
正因为徐师朴有成就不朽之境的潜质,玉凌才绝无可能摒弃旧仇。
嗜魔星,是一个绝佳的战场。
只有在这里,才可能让徐师朴神魂俱灭,彻底消湮。
“是与不是,我会亲自去见证。”徐师朴在短暂的沉寂后,缓缓开口。
他神色冷凝,看似一切如常,周身的气机却如汹涌的暗潮,起伏不定。
“这便是以后的事了,我妨碍不了徐长老的选择,但今日,你也阻拦不了我。”玉凌道。
“玉凌,你并不是一个喜欢废话的人。”
徐师朴静静地道:“你故意将我拖在这里,不过是因为你那根吊坠已毁,你需要借助我的力量重新打开进入嗜魔星的大门。”
“果然瞒不过徐长老,不过你现在想走,恐怕已经来不及了,不如助我一臂之力吧。”
玉凌风轻云淡地道:“打开大门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彻底破碎这片时空,如此一来,便是再隐蔽的门户,也清晰可见。当然,徐长老若是执意压制实力,我也不介意让你这具分身交代在这里。”
第1700章 杀局
细密的裂痕在虚空中无声无息地蔓延。 当玉凌话音落下,徐师朴视线所及的边缘尽数被裂痕覆盖,与外界的联系彻底断灭。 修改规则,对离道巅峰强者来说不过是念头一动的事情。 而若是两个离道巅峰高手相撞,便看谁对规则的理解更深,谁的道则之力层次更高。 玉凌二十余年的修行自是全然无法与他相提并论,可是他有着这个世界上谁都无法企及的优势。 那断裂的边界浸透着莹润的白光,是徐师朴无法撼动的力量。 没有先期的试探与热身,玉凌的身影也随之消失在了一片白光中,彻底重塑了此地的规则。 空间如水纹一般扭曲动荡起来,虚空万物共同化作一片巨大的牢笼,向着中心挤压收缩,要湮灭一切有形的生物。 无形无质的枷锁层层叠叠地缠绕在徐师朴周身,让他的形与神都无法挣脱天地大势的绞杀。 但这只是危机的表象,更致命的是,随着白光占据了徐师朴的整个视野,他的思绪已经不受控制地纷乱了起来,无穷多的灵感与震撼冲击着他的心神,一个无比宏大的世界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它华丽而又单调,明亮而又晦暗,深奥而又简单。 万事万物被剥开了外在的表象,回归了一切的本源,那好似是一团团流动的云雾,又好似是丝丝缕缕驳乱的光影。 那是生灵所不该窥见的领域,是独属于神的世界。 它们无法用任何颜色去描绘,那是大道最原初最真实的面目,足以让任何修者为之狂热而迷失其中。 这是徐师朴几千年来想要踏入而又不敢踏入的境界。 也是他一生所欲追寻的终点。 但最后的一点清醒却告诉他,如果再不做出反应,他就会陷入化道的危险中。 徐师朴忽然有所明悟。 难怪万法到现在都无法离开圣道星…… 他并非是被玉凌重创,而是需要全神贯注维持自身的状态,以防陷入化道之危。 这是唯一能让离道巅峰强者也为之恐惧的事情。 这样的杀招,唯有玉凌可以施展,且无法被化解。 看来,今日是无法阻拦他见到灵皇了。 徐师朴收敛了所有杂念,将道则之力返璞归真,化作无可逾越的障碍凝聚于周身。 一时白光也不由得退散了一寸,随后再度淹没而来。 徐师朴并指如剑,点在了迎面而来的浩浩白光上。 虚空为之一静,这方扭曲的世界再起万顷波澜。 在白光与道则之力的冲击下,一片诡异的虚影仿佛从另一个时空涌现,极不稳定地闪烁浮动。 那是一颗暗红色的星辰,即使相隔无尽遥远的距离,也能看到这星辰千疮万孔,一片荒芜,比之大荒星有过之而无不及。 无尽的裂纹从徐师朴的指尖绽开,他已用尽了全力,无法有一分一毫的松懈。 但白光还是缓慢而坚定地漫到了他的脚下,即将把他完全吞没。 终于,有什么隔膜无声无息地碎裂了。 那颗模糊的暗红星辰一下子变得清晰了起来,正在一点一点从虚无中降临到真实的世界。 与此同时,一股混乱的时空暗流也无差别地横扫开来,搅乱了白光的流动。 夜残云当即化身为一片黑雾,他的身影在雾中若隐若现,时而变成了一位稚嫩的少年,时而又显得苍老不堪。 趁此时机,徐师朴再没有半分的犹豫,身形如柳絮一般飘然后退。 “徐长老,请留步。” 伴随着一声轻笑,徐师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退入到了一片茫茫的黑雾里。 此时是中年人面貌的夜残云从阴影中浮现,迥异于此方世界的诡异力量尽数汹涌而出,轻而易举地蚕食了徐师朴的道则之力。 然而这并未让徐师朴有所动容,他早就料到玉凌与夜残云同路,后者必然会在关键时刻出手。 他顺势让黑雾侵吞了道则之力,这具分身也遭受了致命的重创,继而崩解成纯粹的灵力。 等到他的分身彻底毁灭后,他与此地就再无半点联系。 可是他却听到了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 “徐长老,请留步。” 一模一样的话,却由不同的人说出。 一道有些苍老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瞳,徐师朴骤然僵在了原地。 那人衣衫破烂,模样憔悴,却掩盖不住刻入骨髓的高贵与威仪,人间的帝皇与之相比,不过是尘埃与蝼蚁。 “一别不知今夕是何年,徐长老可还认得故人?” 这个脸庞上布满了皱纹,看上去宛如六旬老者的人,足以让大多数认识他的人感到陌生,却绝不包括徐师朴。 此时,漫无边际的白光忽而收拢,重新化作了玉凌,默默地站在这位老人的身边。 不知何故,他没有再试图将徐师朴卷入化道的浪潮中,眉目间若有所思。 “灵皇陛下。” 徐师朴缓缓开口。 他又看向玉凌:“原来借助我的力量只是一个幌子,那么,你将我留在这里,显然是出于别的目的了。” 此时时空的混乱正愈演愈烈,嗜魔星还处在半真实半虚幻的状态中,按理说元灵灵皇不应该立刻出现在这里。 只有一个解释,玉凌对时空的造诣已超乎他的想象,他本就可以凭借一人之力救出元灵灵皇。 玉凌没有回应徐师朴的疑问,只是安静地望着身旁的元灵灵皇。 元灵灵皇一言不发地运起原初道则,徐师朴在瞬息间愈合如初,再没有半点分身崩毁的迹象。 随后,混乱的时空乱流呼啸开来,重新隔绝了此方天地。 但在此之前,一抹金光仿佛从宇宙的尽头穿梭而来,精准地落入了元灵灵皇的手中。 徐师朴定定地看着他摊开那道长长的金边卷轴,唇边似是溢出了一抹叹息。 “看来灵皇陛下已经做出了选择。”徐师朴道。 “徐长老,此前,你一直是我敬重的长辈,我这些年来的修行,也少不了你的指点。” 元灵灵皇的目光垂落在《元典》上,声音苍老而疲惫:“但我们都老了,也到了退出这个舞台的时候。” “所以为我准备的结局就是化道吗?”徐师朴问道。 “我原先是这样预想的,但现在我意识到一个问题,会误导别人的可不止我一个。” 回答他的是玉凌:“这样的手段,可以对付万法灵尊,但并不能用来对付你。” “哦?但凡离道巅峰修者,除你之外,何人不惧化道之危?”徐师朴道。 玉凌摇了摇头,语气平静中透着几分漠然:“你炼化过衍魄。” “所以?” “有那么一定的可能性,你会在化道中维持住自我意识,登临不朽,只是你不想冒险罢了。” “这概率很低,我对自己都并未有如此信心。” “的确如此,但我也不喜欢冒险。” 玉凌微微垂眸,不再看向徐师朴,他的语气愈发淡漠,好似剥离了所有的情绪,没有任何的起伏与波动。 他稍稍退开了一步,便显得场上只剩下元灵灵皇和徐师朴在对峙。 元灵灵皇举起手中的《元典》,用沙哑的声音念道:“鸿蒙开辟,其道大光。生于蒙昧,起于大荒……” 徐师朴一动不动,没有丝毫的阻拦和挣扎,似是接受了最终的结局。 他并非皇族成员,元典上也没有他的名字,但这是元灵族的圣典,依然对他有着很大的威胁和束缚。 尤其是,此刻执掌元典的人是元灵灵皇。 “今以元典为证,剥离道则,湮灭其魂!” 元灵灵皇一字一字地吐露而出,虚空规则也为之逆乱,这声音本无法传递开来,却清晰地在每个人的耳旁响起。 字字如刀,森冷如冰。 元灵灵皇的身上迸裂开一条一条的血痕,他捧着《元典》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那苍老的面容上褪尽了所有血色。 而徐师朴更是站立不稳,身子晃了晃,险些栽倒。 “今以元典为证,断其本源,万相归一!” 元灵灵皇的声音更加艰涩,他佝偻着腰,身上出现了更多触目惊心的裂痕,这是徐师朴道则的反噬。 而金光灿灿的《元典》也似乎被无形的剑气所伤,嗤啦一下险些裂为两半。 元灵灵皇颓然松手,《元典》坠落而下,漂浮在虚空中,光芒归于黯淡。 此时,徐师朴的气息已经衰落到了极点,再也无法从他身上感受到任何一丝属于元灵族的印记,好似在短短的十几秒内被打落成了一个无比普通的凡人。 几道虚影蓦地从他身旁的虚空中跌落,与徐师朴融合为一。 他衰弱的气机重新回升,但他的脸色却愈加凝重。 凭着《元典》对元灵族人近乎生杀予夺的主导权,徐师朴被剥离了元灵血脉。 同时,他在外界的一切分身尽数被拘禁了过来,这是从本源层面上的干涉。 但他毕竟是离道巅峰修者,光是《元典》,还不足以废掉他。 除非…… 当徐师朴重新直起身子的时候,正对上了玉凌一双漠然得毫无情感的眼眸。 仿佛高居云端的神灵俯瞰着芸芸众生。 “你……” 一股寒意,瞬间笼罩了徐师朴的全身。
第1701章 湮灭
虽然玉凌的神色一贯是平静而淡漠的。 但此时此刻的他,却与平日里迥然不同。 这种漠然,完全剥离了所有属于人类的情感,是绝对的超然,凌驾于万物之上。 仿佛修行了千万载,已完全超脱尘世,化身天道。 徐师朴感觉不到任何杀机,但冥冥之中又似乎觉察到了灭顶之灾的降临。 难言的窒息感扑面而来,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无法再吐露半个字句。 他注视着那道仿若神灵一般的身影,血液如同被冰霜冻结,无法动弹分毫。 玉凌一步一步向他走近。 丝丝缕缕的道则光影在玉凌身后闪烁不定,如粼粼的波光一般,时而清晰,时而幻灭。 夜残云和元灵灵皇伫立在原地,不再有任何多余的举动,只是后者的神情略有些复杂,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白光如萤火,伴随着玉凌的脚步,在单调枯寂的虚空中游弋,梦幻而瑰丽,似乎演绎出了万千星辰的轮转。 他的步伐很慢,每一步,都像是在跨越千万年的光阴。 而每一步落下,都会使得徐师朴的气机衰弱一分。 徐师朴无法阻止这样的变化,他的灵力并非是被剥夺或吞噬了,只是因为此方天地的规则不容其存在,他便再也施展不出半点力量。 是玉凌塑造了新的规则,不,准确说,此刻的他就是规则本身。 然而,这是绝不应该发生的事情。 至少,不该是现在。 徐师朴紧紧地盯着玉凌,那些白光似乎刺痛了他的眼眸,让他看不清对方的面貌和身形。 他……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登临不朽? 剧痛让他下意识地想要闭上眼眸,但徐师朴死死地克制着本能,看向那无尽白光的深处。 那是一个看起来有些虚幻的白瓶。 只是,它已不再坐镇于玉凌的魂海中央,而是被他握在掌心。 徐师朴瞬间了然,这就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也是存放着玉凌那一缕不朽魂魄的容器。 他终于还是……决定要走出那一步? 仅仅是为了此时此刻除掉自己? 徐师朴感觉无比荒谬,他不敢相信这是玉凌所做出的决定,这完全推翻了他此前的一切判断和演算。 若论因果之源,玉凌理应去寻道灵老祖了结一切,若论深仇旧怨,他理应去寻道灵灵皇、衍星殿主作以清算。 反而,只是作为旁观者的自己,却成为了他必杀的目标。 为什么? 徐师朴已无暇再去思考。 在玉凌的掌心中,那古朴的白瓶显得普普通通。 它没有绽放出任何的光华,甚至称不上是一件灵器。 但它却似乎从亘古以来便一直存在于这里,历经沧桑百态,而不改分毫。 被存放于道瓶中的东西,那一缕不朽的魂魄,已破除了枷锁,与玉凌重新融合。 那一缕神性也在瞬息间无限扩大,成为了他意识的主导。 只是,如今的玉凌已能承受这不朽的位格,而不会迷失在化道的海洋中。 只要他顺其自然地抛下所有执念与多余的情感,他就能成为不朽的神灵。 前方是敞开的不朽的门扉,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圣境。 他朝着这扇门迈出了一步,融入到了无尽的白光中。 意识仿佛被割裂成了两半,玉凌感到头痛欲裂,但又无比的冷静与清醒。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走到了徐师朴身前,仅有一步之隔。 在他的规则主宰之下,徐师朴仿佛被打落成了一个没有修为的凡人,无法做出任何的挣扎,只能等待最后的裁决。 这就是“神”的力量。 完全超越了离道巅峰的力量。 玉凌漠然地感受着,他抬起了手,却迟迟没有动作。 他维持着这样的状态,那种不真实的割裂感愈演愈烈,让他沉陷在记忆的海洋中,胡乱地想要在无尽纷杂的记忆中寻找些什么,却一无所得。 那些记忆仿佛变成了旁人的经历,无法引起他分毫的波动。 即便是在脑海中一遍遍回放着曾经太烨星渊的那一幕,回放着玉清玄的一字一句,玉凌的心绪也没有半点波澜与起伏。 他一时之间,失去了灭杀徐师朴的理由。 但他也固执地不肯退却,因为残存的一丝执念提醒着他,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看到玉凌定格在原地,徐师朴先是一愣,随后恍然。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生怕打破某种平衡。 他不知道结果会怎样,但他只能耐心地等待,等待神性取代上风,抹消玉凌的杀念。 私仇对神灵而言不值一提,神灵的眼中只有天地万物的平衡。 这对玉凌来说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短暂的五六秒,对在场所有人来说却是无尽悠久的煎熬。 最终,却是一股时空乱流打破了寂静。 玉凌转头,望向了乱流的来源。 只见暗红的嗜魔星忽然跳出了虚幻的边界,降临到了真实的宇宙。 随之而来的,则是无尽呼啸的乱流,完全逆乱了天地规则,成为了无比显眼的“异数”。 这无序的乱流瞬息间扩散,冲击着玉凌划定的边界,要把一切都卷入混乱的海潮。 除了玉凌之外,徐师朴三人的面容变幻不定,时而无比衰老,时而又回归年少。 趁着这番突变,徐师朴毫不犹豫地抽身而退,想要顺着乱流离开此地。 今日是他预料出错,方才落得如此危险的境地,若是早知道玉凌掩藏在平静外表下的杀机,他根本就不会在玉凌面前出现。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他还有一线生机。 只要……再快一点,赶在被乱流吞噬之前离开,他就安全了。 此后,被神性所主导的玉凌便不会再对他出手,他的目光只会盯着道灵老祖。 顷刻间,徐师朴就已经退出了无尽遥远的距离,而元灵灵皇和夜残云都被裹挟在乱流中,无力阻止他的离去。 唯一可以阻止他的玉凌,只是漠然地注视着乱流中心的嗜魔星,对他的去留毫不在意。 徐师朴微微松了口气,他终于是赌对了。 只是电光火石间,他心底也闪过一丝疑问,难道玉凌就没有料到这样的局面? 还是说,他也估算失误,以为可以压制住神性,先一步灭杀掉自己? 毕竟不朽的领域,谁都未曾触及,这是不可测的变数。 不管怎么样,方才那近乎窒息般的压迫感的确是消失了,他不再被玉凌锁定。 徐师朴已经触及了乱流的边缘,只是短暂的几个呼吸间,他的面容又平白苍老了许多,整个人显得虚弱而充满暮气。 仿佛一个挣扎的溺水者,拼尽全力,想要浮出海面,去触碰新鲜的空气。 但,功亏一篑。 无形的壁垒将他阻隔,把他重新压回了海底。 这是…… 徐师朴霍然回身,看向玉凌所在的位置。 玉凌根本没有在意他的一切举动,就像神灵不会在意蝼蚁的死活,只是望着嗜魔星平静地吐出了两个字—— “湮、灭。” 呼啸的乱流为之一静,随后连同此方天地的一切,尽数归于虚无。 神灵不会允许“异数”的存在,而拨乱反正最好的方法,就是毁灭一切,再行重建。 就像白纸上出现了一个擦不去的污点,那就剜除它,重新修补。 只不过,连同污点内存在的一切事物,也会随之消湮。 在下达了湮灭一切的指令后,玉凌退回了迈入不朽之门的那一步。 他的气息重新回落到离道巅峰,眼眸中的淡漠迅速消融,重新拥有了情绪与温度。 在周边一切即将毁灭的前一秒,玉凌隔着无尽遥远的距离,望向了徐师朴。 “永别了,徐长老。” 玉凌平静地说着,语气中并没有除去一位大敌的快意。 他又叹息了一声,低沉地道:“永别了,灵皇陛下。”
第1702章 降临
片刻之前,在玉凌和夜残云刚刚出现在这片虚空的时候。 他的一具分身已经无声无息地游入时空的夹缝,去寻找处于莫测之地的嗜魔星。 金线吊坠只是一个幌子,他早已参透了其中的奥妙,借助徐师朴的力量也不过是一个幌子,只是为了误导他,掩盖暗藏的杀机。 对离道巅峰强者来说,阴谋不过小道,越是复杂的算计反而越容易探查到根脚。 所以,玉凌的计划并不复杂,因而也没有太多的破绽。 毕竟徐师朴从一开始,用于推论的前提就错了。 他认为他和玉凌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玉凌根本没有杀他的动机,而离道巅峰强者已近乎不死不灭,光是抹杀了这具分身也无济于事。 同时,他太擅长命理之学了,也过于信赖它。 他没有算到危险的来临,是因为玉凌和道灵老祖都已无限趋近于不朽,他们两人是这个宇宙中,唯二超脱了因果的人。 种种因素综合之下,才最终营造出了今日的杀局。 在玉凌和徐师朴对峙来拖延时间的时候,他的分身已经将元灵灵皇带出了嗜魔星所处的混乱时空。 经过极为简短的交谈,这位一族皇者已经明白了如今的情况,并表示愿意协助玉凌。 在交谈的尾声,玉凌这样问他:“若是化道并不能将徐师朴置于死地呢?” 元灵灵皇平静地回应:“那就执行你的第二套方案。” 玉凌沉默了许久:“可这样的话,您也会随着这片空间一同埋葬。” 出乎他的意料,元灵灵皇反倒露出了一丝温和的笑容:“我现在的状态,你也看到了。” 玉凌看着他苍老的脸庞,以及衰弱的气息,沉吟道:“这比我父亲当初要好太多了,是可以慢慢调养的,再怎么说,您也是离道巅峰修者,不会因此衰亡。用你的性命,去换徐师朴的命,我觉得并不值当。” “你们已经错过一次机会了,再错过这一次的话,你觉得还有可能杀他吗?”元灵灵皇问道。 玉凌唯有叹息。 “你既然站在了这个位置,就要学会舍弃一些东西,你很明白,这样的交换才可以获得最大的利益。” 元灵灵皇的语气仍然很平静,好像他谈论的人并不是自己:“用一个半残的人,去换一个完整的离道巅峰强者,再合适不过,只要我和徐师朴都死了,元灵族内部便再无阻碍,你母亲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掌控全局。” “您对我有恩,这并不是最好的选择。”玉凌道。 “选择无分好坏,只看是否合适。”元灵灵皇笑着叹了口气,“你就快要登临不朽了,何必在乎这些许恩情?斩断这些无用的东西,才不会妨碍到你。” “在那之后,就是你和道灵老祖两个人的事情了。”元灵灵皇拍了拍玉凌的肩膀,“那时我也帮不到你,就让我在最合适的时候发挥最合适的作用吧,这也是我最后的选择。” …… 时间回到现在。 所谓的第二套方案,就是湮灭整片虚空。 玉凌当然知道,在获得不朽的力量时,他也会被神性所取代。 而神性是绝对的理性,远比复杂的人性更容易揣摩。 所以,当嗜魔星带着无尽的时空乱流降临到这片虚空后,被神性主宰的他必然会出手,抹杀这个异数。 他的确不会针对徐师朴,但连带着也会将他一同湮灭。 在此之前,元灵灵皇已经用《元典》的力量将徐师朴所有分身尽皆汇聚于此,从本源上削弱了他的力量,断掉了他最后的生路。 即使徐师朴看出了玉凌的意图,也没有办法化解这样的杀劫。 因为,这就是不朽的力量。 “永别了,灵皇陛下。” 玉凌望着浑身遍布道则之伤的元灵灵皇,抬手挥出一片白光,帮他弥合了所有的伤势。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元灵灵皇郑重地将《元典》拾起,细心地将它一点一点卷好,然后缓缓地走向玉凌,双手将它递了过去。 “那么,它就交给你了。” 当玉凌接过《元典》的时候,他看到元灵灵皇如释重负,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徐长老,该到我们退场的时候了。” 他率先被湮灭的浪潮卷了进去。 伴随着平静的话语,元灵灵皇的身形渐渐消湮。 这位曾经站在世界最巅峰的强者,于此刻灰飞烟灭。 接着是嗜魔星,这颗荒无一人的暗红色星辰像是被莫名的力量一点点擦除一般,悄无声息地崩散瓦解。 徐师朴看着迎面而来的湮灭浪潮,他的背后就是这片虚空的边界,只要他能退出一步,就可以逃出生天。 但是,他没有办法打破这个边界。 甚至他想要化道,都没有这个时间。 在最后的时刻,他忽然忆起了三年前的太烨星渊,那个眼中压抑着杀机、转身就走的青年。 还有二十多年前的元灵血池边,那在血海中苦苦挣扎的父女两人。 杀念早已种下,并非时光所能抹灭。 玉凌在表面上和他是一类人,可从骨子里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就算躲过今日一劫,玉凌势必还会和他不死不休。 徐师朴闭上眼睛,任由湮灭的浪潮席卷而来。 这浪潮来得太快,快到他根本来不及浮起不甘和怨愤的情绪,也来不及回忆这漫长的一生,只有一些零零碎碎的画面如幻影般闪过。 画面最终定格在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身上,他抱着病重的母亲,发出了决绝的誓言。 “娘,我一定会成为……当世第一强者!” 然而,不朽的幻梦,半生的峥嵘。 尽数,消散一空。 …… 宇宙虚空,依旧寂静而空宁。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硕大而丑陋的空洞才缓缓地愈合。 一切一如往常,谁也看不出来,这里消失了一颗完整的星辰,也埋葬了两位曾叱咤风云的离道巅峰强者。 一道涟漪缓缓浮现,一位黑衣青年迈步而出。 他面向这片虚空,久久伫立,一动不动。 良久,他才伸手一招,仿佛在从虚空中攫取着什么东西。 片刻之后,一个通体莹润的白瓶,一副金光浮动的卷轴,自动地飞到了他的手中。 因为是整体虚空的毁灭,所以他和夜残云的分身也不能幸免。 当然,以两人的境界,分身毁灭也不会带来什么影响,一念之间便可重塑。 这里唯二剩下的东西,就是道瓶和《元典》,前者具有不朽的位格,后者则是由大道本源衍化而生,并不会因此湮灭。 只是,徐师朴和元灵灵皇却是完完全全地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连道则之种都不会留下。 大敌已去,故人已逝。 玉凌凝视着眼前的虚空,无声地叹息。 “灵皇陛下,必不负所托。” 他握紧《元典》,转身离去。 …… 上元宫,曜华殿。 在如潮水般的喧哗中,云声婵独自坐在最上首,两只手紧紧地相扣,眉目中流露出一丝疲惫,似乎是厌倦了众人的纷争。 但她的沉默换来的却是众人更加尖锐的指责,因为徐师朴不在,他们便失去了最后的一丝耐心,彻底撕碎了表面的谦恭与尊敬。 “陛下,大长老无故消失,《元典》也不知去向,大家都忧心忡忡,您怎么还能满不在乎地坐在这里不管不问?!” 肃元殿副殿主宁璋踏前一步,率先发出了质问。 “我在听。”云声婵淡淡地道。 宁璋被她那淡漠的神色气得不轻:“陛下,您也清楚,大长老现在是我族唯一的支柱,《元典》更是皇族的象征,此事非同小可,恐有大变发生,您就只是听着吗?” “那不然呢?”云声婵微微侧头,语带讥讽:“需要我参与到你们混乱的讨论中,再为这恐慌的气氛添砖加瓦吗?” “你……”宁璋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个仅有真道境修为的傀儡灵皇,未曾料到她会表现出这样不屑的态度。 “诸位在此争论足足半刻钟了,我却觉着没有必要。” 云声婵缓缓起身,从高台上走下。 “这世上能与大长老相抗衡的,无非就是那少数几人,不是道灵族,就是北盟。道灵族暂且是我们的盟友,断无可能让大长老连一句交代都没有,凭空从我们面前消失。” “至于《元典》……我尚且只能勉强执掌,能让它脱离掌控,从天元星消失的,除了前任灵皇,我想不到还能有谁。” “两相结合,答案已经昭然若揭,以诸位的聪明才智,又怎会想不到这显而易见的事实?” 曜华殿瞬间陷入了绝对的死寂,宁璋的面色也逐渐僵硬。 他们当然不是想不到,只是不愿意接受罢了。 良久,宁璋才艰涩地开口:“陛下如此平静,可是大长老留下了什么后手?” 此言一出,场中众人瞬间眸子一亮,满是希冀地望着云声婵。 “没有后手,只是希望……诸位早点认清现实,做好最坏的打算。”云声婵轻轻一叹。 一位长老面容猛地抽搐了一下,森然道:“陛下慎言!什么现实,什么打算?大长老已是当世绝巅强者,就算镇压不了那玉凌,也没人能奈何得了他!” 云声婵并没有与他争辩的意思,淡淡地点头:“这是自然,长老莫要激动,我认为诸位现下应当讨论的是,若是前任灵皇复出,该如何安定人心?” “这……”那位长老瞬间无言以对。 宁璋的面色有些苍白:“若是……当真如此,他应当不会立即来到天元星,而是会先和云梦蝶等人汇合,商议后续的计划。但这一切只是我们的猜测,不如等大长老归来后,听听他的意见再说。” “是啊,这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先等大长老回来吧……” 众人应和之声纷纷响起。 云声婵俯视着下方穿着华美衣袍、光鲜亮丽的族人们,轻轻地呵了一声,不知是在嘲讽谁。 她微微启唇,正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一道宏大的声音已经从天边如惊雷般传荡开来。 “徐师朴已死,所有元灵族人,即刻前往登神台,觐见新皇!” 在场众人只觉脑海中“嗡”的一声,如天雷轰顶,骇然失色,甚至有人面容惨白地跌坐在了地上。 什么……这怎么可能?! 云声婵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再也顾不得仪态,提着裙摆,冲出了曜华殿。 她站在殿门口抬头望去,其他人也惊恐地与她一同望向了天边。 只见一袭黑衣轻描淡写地一挥手,震散了天元星的星辰大阵。 在纷飞的光雨中,他仿佛踏着无形的天梯,衣袂猎猎飞扬,一步一步从高空中迈步而下。 宛如神祇降临尘寰。
第1703章 新皇
整个上元宫陷入了空前的死寂。
那道宏大的声音顷刻间传荡到了每一个角落,容不得任何人装聋作哑。
众人僵硬地仰着头,望着天空中那道如神似魔的黑衣身影,只感觉双目刺痛,恐惧如野草般疯长。
怎么会……怎么会是玉凌?!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大长老呢,大长老难道真的……不,这绝不可能!
宁璋只觉思绪一片混乱,脸上彻底失去了血色。
一柄氤氲着仙灵之气的金色长剑伴随在玉凌身边,与他一同从高空缓缓降下,压垮了众人最后的侥幸。
如渊似海的威压当空而来,这些平日里耀武扬威、颐指气使的长老们竟是两股战战,如欲窒息。
“噗通。”
在本源的压制和极度的恐慌下,一位修为最弱的合道境侍从不由得跪倒在地,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力气。
这像是引发了某种连锁反应,越来越多的元灵族人支撑不住,还没等他们浑噩的大脑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一步跪伏了下去。
仿若凡人叩见神灵。
短短几秒间,曜华殿前已跪倒了一片,只剩下宁璋还在勉力支撑,满脸的震怒和不甘。
云声婵独自安静地站在殿门前的阴影中,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玉凌没有刻意针对她,而她担任灵皇的时间虽短,但毕竟经过了族运的温养,不会受到无极登仙剑的压制。
她无喜无悲地看着玉凌一步步从高空走下,风轻云淡地来到了众人近前。
他从人群中穿过,看也没看这些浑身颤抖的蝼蚁,神色平静而淡漠。
“你……《元典》怎么会在你手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长老呢?”宁璋面容狰狞,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挣扎,具现化的道则在他周身不断地浮动,但最终都被镇压了下去。
当玉凌离他仅有五步之遥的时候,宁璋终于砰地一声单膝跪地,连头都无法抬起。
他左手撑着地面,浑身衣襟被汗水浸湿,喉咙里发出不甘的低吼,却再也不能站起身来。
“我既已出现在这里,你还无法接受现实吗?”
玉凌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宁璋的道则就彻底崩溃,连带着他一身离道境的修为也被摧毁了根基,整个人如烂泥般瘫倒在地上,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旁边的元灵族长老脸色煞白,噤若寒蝉。
但更加绝望的是,他们不得不面对玉凌所说的现实,那就是徐大长老真的可能已经陨落了。
不,不是可能,而是一定。
但凡他还有一具分身存在,他都会立刻出现在这里阻止玉凌,不会让他如此堂而皇之地降临在天元星。
玉凌自顾自地从宁璋身边走过,目光最终落在了云声婵身上。
她沉默着,纤细的手从宽大而华美的袖袍中伸出,一方玉白的灵玺缓缓浮起,送到了玉凌面前。
除此之外,她再没有多余的动作,安静得仿佛一具没有生气的木偶。
但玉凌并没有接过灵玺,任凭它漂浮在身侧,一同消失在了原地。
他离开之后,久久没有人发出声音。
众人脸色灰败,宛如大难临头,对视之间皆是一片苦涩。
作为徐师朴坚定的拥护者,他们很清楚,他们即将面临怎样的下场。
然而,此刻他们却不得不爬起身来,失魂落魄地向登神台的方向前行。
“陛……”
一位长老看着云声婵,犹豫了一下,面如死灰地道:“宁殿主怎么办?他已经昏过去了……”
云声婵的语气平静得毫无波动:“他说的是让所有人过去,把宁殿主也带上。”
说罢,她独自走下了台阶,再没有回头。
……
登神台在上元宫最东边,旁边就是灵元血池。
每一位新皇,都要在这里祭祀天道,举行登基大典,接受族运的洗礼。
这是元灵族最为隆重和辉煌的时刻。
但此时的登神台附近,黑压压的人群依序站好后,却并无喜色,反倒是充满了颓丧和绝望,气氛有如凝固。
短短一两年的时间而已,灵皇换了又换,那时的他们站在台下,看着那年轻而孱弱的女皇,心情无比复杂。
而如今的他们,同样站在台下,心中更是五味陈杂。
元灵族到底会走向何方?他们已经迷茫了。
留在天元星的,并不全是徐师朴的心腹与追随者,还有很多人是优柔寡断的墙头草,无力扭转大势,只能随波逐流。
他们不满徐师朴的背叛,但无人敢站出来指责;他们也不看好远走无涯的族人,认为他们终将落魄。
他们从未料想到,形势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
威压族内几千年的大长老,竟然一朝陨落,而被迫屈身于无涯一隅之地的那一脉,竟以无可抵挡的姿态强势归来。
他们看到层层垒砌的高台上空无一人,这漫长的等待仿佛千年万年,让他们焦躁不安。
终于,一道涟漪在高台上浮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们死死地盯着从涟漪中踏出的身影,一位又一位,全都是他们熟悉的面孔。
云梦蝶、雪清泠、半黎器君、元乘药君、元老……
所有当时狼狈逃离天元星的元灵族人,尽数回归。
元灵族,终于在今日……重归完整。
依稀让人看到了它曾经最光辉、最巅峰的那一刻。
新皇加冕的大典当然不可能临时筹备妥善,但当众人看到台上悬浮的元典、灵玺和无极登仙剑时,他们又忽然觉得,一切繁杂冗长的仪式都显得那么多余而毫无必要。
最初的元灵族本无繁复的加冕典礼,只有几个最简单的仪式,那也是元灵族最强盛的时候。
而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仪式越来越繁冗,典礼越来越奢华,元灵族的族力却一步步日落西山,不复荣光。
到如今,经过重重的波折与内耗,曾经可以和道灵族一较高下的巅峰强族,却连一个离道巅峰强者都没有了。
既已跌入谷底,便也无所畏惧了。
他们用复杂的眼神注视着那些匆匆从无涯星系赶来的族人,看着他们井然有序地分立在高台四周,中央只留下了云梦蝶和元老。
玉凌居然不在?
众人无比惊愕,他们本以为玉凌来势汹汹,要强行压服他们,登临新皇之位,但他们环顾了一圈后,才发现玉凌安静地立在远处的灵元血池旁,和他们一样都在台下。
所以,新皇应该是……
他们刷地移回目光,到此时才骤然了悟。
“鸿蒙开辟,其道大光……”
朗朗诵念声响彻上元宫,元老沧桑的声音宛如从太古传来。
他双手托举着《元典》,留给众人一个肃穆而神圣的背影,见证了一位又一位新皇的诞生。
在一字一句之中,整个天元星的灵气纷纷汇聚而来,随之演化成种种震撼人心的异象。
有龙凤和鸣,有百族朝拜,有漫山花开,有风雷云动……
“天苍地广,一脉皇皇,千古八荒,唯我无疆!”
当最后一句铿锵之词念罢,元老一向古井不波的脸上也终于出现了一丝感慨:
“我宣布,大典正式开始!”
云梦蝶俯瞰着台下的众人,平静地登上了最高的台阶。
无人奏乐,却有煌煌之音响彻天穹,盛大而恢弘。
登神台下,众人哗啦啦跪伏在地,不敢有丝毫违逆。
云焕然的动作稍稍慢了些许,他怔怔地望着高台之上的妹妹,神色仍带着一缕恍惚。
他本来被徐师朴的人严密地监守着,虽然没有遭受什么厄运,却也不得迈出庭院一步,本以为要如此了却残生,却万万没想到峰回路转到这等境地。
但不知为何,他又似乎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是有种做梦般的不真实感。
他缓缓地随着众人跪了下去,听到台上传来云梦蝶庄重的声音。
“一祭天道本源,壮我元灵日月同光。”
她高举无极登仙剑,原初道则笼罩在整个上元宫,让在场所有元灵族人都感到了来自血脉深处的悸动。
在仙灵之气的缭绕下,云梦蝶如同超尘脱俗的真仙,原初道则在她周身如日月般轮转,映衬得她又有了人间帝皇的威严。
“二祭因果轮转,佑我元灵与世无央。”
“三祭百代伦常,传我元灵永盛华章。”
……
灵玺缓缓落入云梦蝶掌心,绽放出神圣的华光。
无极登仙剑气势如虹,如浩日般悬于高空,仙灵之气化作璀璨的光点,纷纷扬扬洒落向整个上元宫。
每一位元灵族人,都感到血脉变得滚烫,冥冥之中他们能感应到,那日渐衰弱的族运竟在此刻重新焕发了无限的生机!
灵皇与族运息息相关,强盛的族运可以孕育出一位强大的灵皇,而一位强大的灵皇也可以反过来温养族运。
近千年以来,前任灵皇已是最为惊才绝艳的一位,引动了沉寂的族运,而他后来也不负众望,登临了离道巅峰。
而台上的这位新皇,则更进一步,竟然让濒临枯竭的族运起死回生!
族运本是无形之物,此刻却让每一个人都有了清晰的感觉,好似沉重的枷锁被打碎,由内而外重获新生。
明明仪式才进行了不到一半,已经有清亮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
“拜见新皇!”
率先呐喊的都是一开始便跟随云梦蝶的老臣,他们不停地叩拜着,早已热泪盈眶。
在近乎狂热的气氛中,其他人也不由自主地跟着高呼。
“拜见新皇!”
“拜见新皇!!”
在如海如潮的声浪中,在原初道则的华光下,云梦蝶遥遥转向某个方向,深深地一拜。
她的眸中闪过一丝感伤与缅怀,但很快就被坚定所取代。
高台上的无形之风吹拂着她的衣袍,当她直起身的那一刻——
新的纪元,由此拉开了序幕。
第1704章 遥遥在望
元澈星,天机营。
“准备一下,明日召开大会,让将领们必须到场,主要是商讨之后的战事安排。”
关希弦仰头望着窗外的明月,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北盟既然不接受议和,那就只有死战到底了。”
“殿下,虽然形势紧张,您也切莫太过劳累,伤了心神啊。”一旁的心腹侍卫看出了关希弦的疲惫,连忙劝慰道。
“最近半个月无事发生,我并非烦扰于此。”关希弦摇了摇头。
“那是因为……”
“因为……身在局中,不明局外之意罢了。”关希弦自嘲地一笑,“这与你无甚关系,你且退下吧。”
“是!”侍卫行了一礼,便打算领命而去。
但他刚刚跨出门槛,却发现西南方似有不寻常的骚乱,当即拿出传讯符,试图联络那边的将领。
“奇怪……无人应答……”
等了片刻,传讯符却无人响应,这名侍卫只得困惑地转回大殿,匆忙对关希弦道:“殿下,好像出了点事情,我去看看!”
“嗯?”
关希弦尝试将魂力蔓延过去,却发现西南区域一片混乱,以他虚魂境的修为,竟然查探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出大事了……
关希弦面容一沉,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发生了何事。
眼下这番情景,决计不可能是北盟来袭,倒像是内部动乱,但道灵族驻扎在此的都是精锐,不可能发生哗变,总不能是元灵族的人出了什么问题?
“传令下去,即刻与那边的五个营的将领取得联系,同时通知整个天机营,进入一级戒备!”
关希弦有条不紊地下达着一道道指令,既然有能力干扰他的魂力探测,只可能是同一级别甚至比他更强的高手在暗中作祟,这意味着事态可能会非常严重!
但即便他的反应堪称神速,不好的消息却一个接一个的传来。
仿佛瘟疫扩散一般,天机营四处都发生了诡异的动乱,在极短的时间里便全面瘫痪,关希弦根本联系不到任何一位高层将领。
这动如雷霆般的风格,让他几乎瞬间便想到了一个人——
云梦蝶。
可是,今天这动荡发生于内部,云梦蝶便是再谋略过人,也不可能渗透到天机营内吧?
“嗡嗡——”
忽然,面前散乱着的一堆传讯符中间,亮起了一抹华光,关希弦当即一招手,其中一枚传讯符就悬浮而起,落入了他的手中。
“希弦……天元星那边……”
对面传来一道沉重的声音,是总殿殿主。
这位一向低调、毫无存在感的道灵族大长老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一下子呼出了肺里所有的空气,无比复杂地道:“徐师朴死了。”
“什么?!”
关希弦只觉脑海中轰然一声,被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炸的一片空白。
“元灵灵皇也死了。”
总殿殿主吸了口气,接着道:“玉凌控制了天元星。”
“云梦蝶成为了新皇。”
简短的一句话,被他拆成了四句,仿佛连在一起说完,会让他不堪重负。
当总殿殿主话音落下后,传讯符对面良久寂寂无音。
他心知这一连串的大变定然让关希弦心神大乱,于是又叹息了一声道:“希弦,元澈星现在如何?”
“……很不妙。”
关希弦木然地回应了一声,他的手微微发颤,几乎捏不住这一枚薄薄的传讯符。
他明白了变乱的原因,但他宁可这一切不是真的。
徐师朴……这位坐镇元灵族几千年的大长老,竟然也会陨落……
离道巅峰强者,竟然也会陨落??
他感觉自己陷入了无尽恐慌的深渊,几乎不能挣扎,被无边的窒息感所吞没。
“我知道你很难接受,但既然元澈星发生了变故,你得立即打起精神作出应对,详细的事情,我回头再告知于你。”
总殿殿主顿了顿,又道:“总之,保护好你自己的安全,元澈星能守则守,守不住……那便退吧。”
“不可能!”
关希弦不由自主地抬高了声音,焦急地道:“大长老,元澈星一退,就再无法抵挡北盟,道宇星系一旦出现缺口,他们恐怕能一路打到圣道星去!”
“唉,希弦,这或许本也在灵皇陛下预料之中……自万法执掌大权之后,很多事情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了,你也不必执着于一时一地。”
总殿殿主也不等关希弦回应,就直接道:“就这样吧,族里已经炸开锅了,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择日再叙。”
传讯符的光芒瞬间黯淡下来,不再有任何灵力波动。
关希弦颓然地放下手,任凭传讯符飘落在地。
时至今日,他才终于感受到,什么叫天意难违。
无数种情绪在心头翻滚,他一时间竟无法思考出任何有效的指令。
听着四方的喧哗声逐渐逼近他所在的大殿,关希弦不禁痛苦地闭上眼睛,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父皇……你就真的……一点也不在乎吗?”
低低的喃语消融于夜色中,直到他看见面前的空间被撕裂,一道人影从中信步而出。
“玉清玄……”
关希弦望着对面稳如山岳的身影,缓缓地念出了他的名字。
大战,正式打响。
……
当元灵的新皇登上了曜华殿最高处的宝座时,天元星已由内到外,焕发了新的气象。
虽未彻底涤尽陈腐之气,却也枯木生芽,一扫沉郁。
曜华殿内议事的人少了将近一半,他们不再穿着华美鲜艳的衣袍,不再佩戴着浮奢华贵的饰品,却并不显得寒酸简陋,反而干干净净、万象一新。
新皇正凝神查看着元澈星的战报,整个曜华殿寂静得落针可闻,无人敢出声打扰。
一方面是新皇本就有着极高的威望,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云梦蝶身旁还站着那位深不可测的北盟盟主。
一位能够让离道巅峰强者陨灭的存在,已经超乎了他们所有的想象,很多人不可遏制地猜想,这位年轻得过分的强者,是不是已经超脱了人的范畴,踏足了不朽的领域。
他只是站在这里,无需任何言语,无需任何动作,天元星的清洗便兴不起一丝的风浪,在绝对的寂静中完成了权力的更迭,并以最快的速度恢复到了平稳的轨道上。
良久,云梦蝶看完了战报,将其放到右手边,平静地道:“元澈星已拿下,道灵族的灵子也被关押到了参流星,此战大获全胜。”
殿内依然维持着绝对的安静,一部分人面露轻松之色,还有一部分人神情复杂。
此番清洗只是除掉了徐师朴的直系下属及心腹,比如宁璋,但云梦蝶自然不可能丧心病狂地将所有与徐师朴有牵连的人都统统处死。
是以站在殿内的,还有不少人尚未摆正立场,既对云梦蝶的上台没有太多反感,也对徐师朴的陨落感到惋惜。
更重要的是,长久以来对道灵族的忌惮和畏惧已是深入骨髓,占领元澈星就意味着他们彻底从元灵族的盟友转变为了敌人,即将直面道宇星系第一强族的矛锋。
“此后,北盟与我族两面夹击,圣道星……便遥遥在望了。”云梦蝶声音平淡,仿佛在陈述什么理所当然的事实。
她环顾一圈,看着神色各异的众人,微讽一笑:“当然,在场的大多数人,不会去往前线,我族接连遭遇大变,早已不复昔日辉煌,很多人更是一见道灵族便泄了胆气。”
“那么与此相对应的,留在天元星的人自然也没有资格享受最终胜利的战果。”
“说白了,我得提醒某些人,不必把自己看得多么重要,于战局而言,尔等只是锦上添花,绝非雪中送炭。在此之前,北盟将道灵族步步逼退到道宇星系,可并无诸位的参与。”
“一贯以来,很多人都将无涯与乱尘星系的修者视为蝼蚁,可如今看来,这些蝼蚁已将道灵族噬咬得伤痕累累。”
“反倒是自诩为高贵灵族的某些人,连面对道灵族的勇气都分毫不剩,从几十年前、几百年前便是如此了。”
听着云梦蝶风轻云淡的话语,很多长老不由面色微变,一时不知如何自处。
“战争不会因某些人的意愿而停下脚步,况且除了少部分活在昔日恐惧中的族人外,更多的人,应该已经看清了未来的形势。”
“最终的决战马上就要打响,是止步于此,还是一意前行,还请诸位做出自己的选择。”
倏然间,浩瀚星图铺展在曜华殿内。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颗最为明亮的星辰——圣道星上。
它是那么遥不可及,又是那么的触手可及。
在那颗星辰的阴影下,他们足足被压了一万年喘不过气。
但现在,大势已成,滚滚洪流,无人可挡。
改换新天,便在此时。
第1705章 寅末
这场席卷了三大星系的旷世战争终于走入了尾声。
在道灵族的血脉道则被完全克制的情况下,元灵族又换了新皇,这顿时让道灵族陷入了腹背受敌的绝望局面。
原本他们所仰赖的战争傀儡,也在夜残云新研制出的魔气傀儡下节节溃退。
这种傀儡的数量不多,但配合混沌大军和幽冥死物们,足以将道灵族的傀儡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
至此,道灵族的底牌已尽数被破解。
并且他们已失了斗志。
徐师朴陨落之事不仅让元灵族全族惶恐,也给道灵族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可以想象,在普通的道灵族人心中,那个恐怖的北盟盟主既然能杀掉徐师朴,那自然也就能杀掉万法灵尊,甚至是灵皇陛下。
离道巅峰强者,原本在他们心中是如同神灵一般的存在,可是现在,神灵陨落了。
那么这场战争,还有打下去的必要吗?
还有赢的可能吗?
再想想看玉凌这一年来所做的事情,幽冥台的铸造,混沌王兽的归顺,徐师朴的陨落,元灵新皇的诞生……
一种传言已经不可避免地扩散开来。
北盟盟主玉凌,已经登临神境。
虽然传播这种言论的人很快就被清理掉了,但这无疑更加加剧了道灵族内部的恐慌情绪。
他们对自己的老祖有绝对的信心,可是不朽的神灵只能有一个。
如果被玉凌抢了先,那么这就意味着……
而更让他们失望的是,对于这一切的风云变幻,甚至连灵子殿下都落入了敌手,族内高层却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只有沉默。
万法灵尊和道战殿殿主自参远星一战后再未露面,灵皇陛下也似乎对目前的局势漠不关心,衍星殿殿主仍终日待在殿内占卜。
反倒是原本被架空、日子分外清闲的总殿殿主接过权力,开始指挥战局,但也无力挽回颓势。
此刻的道灵族,仿佛在与全天下为敌。
东境的魂师,西境的异族,北境的武者,南境的炼气士,幽冥的死物,无序的混沌生物……
乃至元灵族、幻灵族、玄灵族、古灵族……都在从四面八方展开疾风骤雨的攻势。
他们每一支力量都不是很强大,但汇聚在一起之后,却如汪洋大海般汹涌可怖。
大势已去……
许多道灵族人都不由浮起了这样的念头。
……
新落成的营地里,北盟修者一片欢欣热闹的气氛。
在连绵不休的战火中,每个人其实都已经无比疲惫了,但胜利的曙光近在眼前,这让众人异常的亢奋。
“老魏……嗝,你说打下圣道星后,道灵族这么多的星辰,怎么分啊?给元灵族分几颗,幻灵族几颗,东境南境各几颗……这还轮得着咱西联吗?”
“咋轮不着!我看你喝酒喝糊涂了吧!嗝……管他什么幻灵族元灵族,不都得听咱盟主大人的?咱想分几颗就几颗!”
“我看你俩都喝高了吧!这分谁几颗都分不到你头上来,你替人家操啥心?还不如去看自己攒了多少战功,那才能换成实实在在的好东西……”
“哦,说到这个,战争马上要结束了,我得赶紧去死一次,反正能从幽冥台里爬出来,还能额外加一大笔军功……”
“喂喂,那可是会损失一部分记忆的喂!”
在一片嘈杂的声响中,一位身披黑袍的瘦削男子缓缓走过,他个头不高,面容普通,却偏偏和周围的人群格格不入。
他如幽灵一般在人海中穿行而过,很多修者都看见了这个奇怪的人,却没有人上前跟他打招呼,因为大家都不认识他。
他就这么一路默默不语地来到了营地最中心,终于被守卫所阻拦。
“诸位大人正在开会,你有何事?”守卫疑惑地问道。
周盛没有应答,只是沉默地站着。
过了几秒,守卫似乎得到了什么传令,神色更加惊诧,多看了周盛两眼道:“盟主让你进去。”
周盛依然一言不发,迈步从守卫身边走过。
进屋之后,他抬起头看了看,十几个人围绕着一张圆桌坐了一圈,每一个都起码是真道境以上的大人物。
此时,是玉清玄正在发言。
他看了一眼突兀出现的周盛,没有过多关注,继续说道:“道灵族那位总殿殿主,或者说大长老,也是山穷水尽了才会用出这样一招。”
“现在包括圣道星在内,他们还剩下十三颗主星辰,这样的空间断层不包含时间法则,就算他们叠垒得再复杂,我们最多几个月也就慢慢破解了。”
“如此拖延时间,无非是希望我们内部出现一些混乱,这段时间胜利在望,很多修者难免有些浮躁,已经开始讨论战后格局划分的问题,甚至还有人为此大打出手。”玉清玄加重了语气。
南映檀点点头道:“战后分配的事情还言之过早,道灵族肯定还有最后的底牌,不可不防,我会在近段时间好好约束南境修者。”
“东境也必当齐心协力。”无生殿殿主、魏儒青几人也郑重颔首。
“最好是尽快破除环绕这十三颗星辰的空间断层,迟则生变。”紫尘若道。
众人不由一齐望向玉凌,期盼着他的回答。
周盛大概听明白了他们的意思,想来是道灵族已经穷途末路,所以用空间道法人为地割裂了一大片虚空,想要暂时阻拦北盟的攻势,赢得喘息之机。
所以才有了眼前的紧急会议。
“这件事也好解决,明日我自会给诸位一个答复。”玉凌平淡地说着,目光却放在周盛身上。
紫尘若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柔声道:“周盛现在来找你,恐怕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你先忙你的吧,我们这边再商量些别的事。”
“好,那我先行一步。”
玉凌对众人点头示意了一下,便走出了屋子。
周盛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这里没人了。”
玉凌带着他来到了营地外的一片荒坡上,从这里可以看到营地里闪闪烁烁的灯火,依稀还有鼎沸的人声。
“嗯。”
周盛将手伸出宽大的黑袍,拿出了两样东西。
一面银白色的精致罗盘,和一方明黄色的古朴大印。
“空间道衍罗盘?”玉凌先接过了第一样东西,随后微微皱眉思索了一下,又道:“这是……华域域主印?”
“这是你目前所需要的,至于域主印……对我已经没什么用了,但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归还给束瑾叶。”周盛道。
玉凌并没有过多意外的神色,收好这两样东西,他望向营地里的灯火,平静地道:“这就是你最后的使命?”
他转过身凝视着周盛,缓缓道:“寅末。”
玉凌的目光平静得毫无波澜,但对周盛来说,却瞬间有如千刀万剐般疼痛。
寅末,一天之中最深沉、最黑暗的时刻,也是西联中隐藏得最深的一位内奸。
若非如此,登云星绝无可能在短短一年后就暴露出来。
“对不起……我本该早点来找你的……”
周盛苦涩地道:“只是……该从何说起呢?”
他也望着眼前千千万万的灯火,喃喃道:“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我若早就猜到,便不会让你留在登云星,更不会让你留在西联。”
玉凌的语气仍然很平静:“直至你来到会场的前一分前一秒,我也仍然不愿下定这个结论。”
“但最迟在剿灭孤星的时候,你就猜到了我的身份,否则也不会让虞夏朗给我发那样一句话。”周盛低声道。
“准确说,登云星的事情结束后没多久,我就基本锁定了你,那时的我很难说是什么心情,但现在已经无所谓了。”玉凌道。
“是啊……毕竟可供怀疑的人选就那么多,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连衍星殿殿主都并未再联系过我,我也以为我很快就会消失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
周盛神色复杂地望着玉凌:“这两年时间对我来说就像是偷来的一样,我很多次都想找到你,了结一切因果,但又始终缺乏勇气……”
“呵,我还是太过懦弱,否则正常人又哪会选无用的龟壳诀呢?”周盛自嘲地道。
“是衍星殿殿主?我还以为是你背后是万法灵尊。”玉凌若有所思,“也对,他精通命理之学,在那三个人里,布局最多的理应是他。”
“所有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周盛忍不住问道。
“道灵灵皇将一切都告诉了我,所以这枚空间道衍罗盘,也是他们让你送来的吧?他应该是最不希望耽误时间的人。”玉凌道。
“是,这是我为他们做的,最后一件事。”
周盛抿了抿唇,他想象中的失望、痛恨、憎恶的情绪,都没有在玉凌身上出现,他还是那位高高在上、宛如神灵的北盟盟主。
他甚至都不会质问一句为什么。
因为他眼中的自己,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蝼蚁罢了,只需一个念头就可以轻易抹杀,所以才显得如此宽容和耐心吧。
不知为什么,周盛忽然感到有些悲凉,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因为命运。
“我们……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他在心里问着自己。
“你太极端,也太过偏激了。”玉凌负手而立,平淡地道。
“顺境的时候尚且看不出来,但逆境最能改变一个人的心性。”
“对你而言,改变最大的,应当便是那次雪暮之旅。”
“当我在书院醒来的时候,就发现你像是变了个人一样,从前那么开朗活泼的一个少年,却变得阴郁沉默,好似看谁都不值得信任。”
“也许,那个时候我多关注一下你的变化,多考虑一分你的感受,多给你一些正向的引导,你也不会走上这样一条道路。”
“不是的……”周盛的眼前忽然有些模糊,他勉力地抑制着翻涌的情绪,崩紧的心神更加疼痛,“阿凌……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总觉得一切都是你的原因,明明是我……”
“但是说这些都迟了。”玉凌平静地道,“如今一切都已明了,你也不过是一枚受人摆布、身不由己的棋子罢了。”
“他们什么时候找上你的?应当也是你刚离开封灵星,来到外界的时候吧。”玉凌问道。
第1706章 命运
“那就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
周盛声音低沉,带着些许苦涩:“如果你愿意的话,应该可以轻而易举地洞见我的记忆。”
玉凌望着他的眼眸,时隔多年,这是他头一回认认真真地注视着这位曾经的好友。
他的确变了太多。
那眸中沉淀的阴霾与风霜,竟似比百岁的老人更加沧桑。
除去那段美好无忧的书院岁月,再往后的日子里,玉凌的记忆中确实鲜少再出现周盛的身影。
他被所有人都遗忘了。
一方面,是他刻意的隐没在众人的视线之后,另一方面,也的确是在种种原因之下,他们的交集越来越少。
他未曾关注过周盛的动向,也未曾再真正地关心过这位故友。
玉凌的眼前出现了刹那的恍惚,周围的光影一阵浮动,好似他此刻并非身处在营地外的荒坡上,而是站在树影婆娑、岁月静好的书院广场边。
“嘿嘿,我通过了!我也是书院弟子了!”
那位一脸傻笑的少年咋咋呼呼地从擂台上跃下,浑然不在意周围的人投来的古怪目光。
“我觉得玉兄说的有句诗特别适合咱俩……同是天涯龟壳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呢?
好像,只过去了十六年啊。
为什么却感觉……比三大星系的距离,还要遥远?
玉凌禁不住又是一阵恍惚,无数光影与画面在眼前迅速流淌而过,最终了然无痕。
“沧澜城西区最是繁荣,好玩的东西可多了,包你们大饱眼福!”
“念大哥,你这么做可就不对了!归云怎么说都是你救命恩人啊,你咋能这样?”
“院长大人万岁,这次一定要把三大宗门的人揍趴下!”
“阿凌,你好好休养,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直接跟我说就好。”
“阿凌,你也去参加九域大比吗?到时候一定要一起呀!我在书院等你!”
玉凌闭了闭眼,少年那满脸期待的脸庞瞬间消失,如梦幻泡影般轻易地破碎,周围陷入了一片黑暗与沉静。
当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看见的赫然已是全然不同的景象。
这个时间,应该是雪暮之旅的时候。
原先明丽的色调被阴暗的昏黑所替代,显得无比压抑。
寒冷,极致的寒冷。
地下洞窟中,少年艰难地爬行,颤抖的手不断地刨着湿冷恶心的泥土,将蠕动的软虫不管不顾地塞进嘴里,狠狠地咀嚼着,然后痛苦地干呕,又吐了出来。
“水,水……咳咳……”
他听到了身后少女半昏迷的呢喃,于是又缓慢地爬了回去。
“嗤——”
看着面前碗底积蓄的浅浅的一滩水,他咬了咬牙,割破手腕,看着血水落入石碗中,晕出浑浊的颜色。
少年慢慢地将这碗血水给少女灌了下去,然后无力地坐倒在地上。
“有人吗……外面有人能听到吗……”
少年嘶哑地呼喊着,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换来的只是绝望的回响。
“为什么……为什么我修炼的是龟壳诀……为什么我这么没用……”
眼泪早已干涸,他狠狠地砸着面前的石壁,砸得拳头上鲜血直流,却好似感觉不到痛苦。
“长老……念大哥……阿凌,你们在哪里……谁能来救救我们……”
石壁岿然不动,他只能无力地跪倒在地上,痛苦地蜷成了一团。
饥饿和干渴再次袭来,而他连一只虫子都抓不到了。
少年的眼睛里满是血丝,他用仅剩的灵力震下一些石屑,贪婪地啃食着,掐着自己的喉咙不让自己再呕吐出来。
一个月,又一个月……
无人搭救,他被遗弃在绝望的深渊。
他无数次想要自我了断,结束这漫长的煎熬与折磨,但他却又贪恋着和少女在一起的时光。
终于,他活下来了,他们都活下来了。
他回到了书院,但他已不再是从前的周盛。
“诶?那个不是周盛吗?他怎么把自己搞成了那副模样?”
“嘿,听说他刚去冰域没多久就被困在了地下洞窟里,几个月里一事无成,果然是个只会龟壳诀的废物!”
“唉,还以为他和玉师兄在一起呢,怎么就他回来了,那么多师兄师姐都不见影踪……”
“人家运气好呗!再说了,就他那点修为,怎么可能和玉师兄一起行动,他配吗?”
“也是,就是玉师兄人好,还把他当个朋友,看他交流赛的时候围着玉师兄跑前跑后地蹭热度,结果有谁会多看他两眼?”
“真是个可怜的小丑啊,遇到事情了只能靠别人帮忙,真不知道要这么个朋友有什么用,而且还很多余……”
“嘘,他过来了,别说了……”
少年沉默着,从字字如刀的闲言碎语中走过,始终没有回头。
他回到了沧澜城的家,然而家门口却站着一位陌生的中年人。
“我们观察你很久了,要加入天之楼吗?”
“什么天之楼?”
“你可以在组织里获得你想要的一切,包括我们可以帮你重塑功诀,蜕变成一位真正的强者,而你只需要付出情报来等价交换,尤其是念羽白和玉凌的情报。”
“出卖朋友的事情,我做不出来。”
“呵,你真以为他们把你当做朋友吗?别天真了,只有一类人才能成为朋友,而你又是凭借什么东西呢?”
中年人肆意地讽刺着:“他们若是把你当朋友,为何不与你一起同行,为何把你抛弃在那个冰冷的地下洞窟里,几个月都不来救你?”
“你说什么都没有意义,我不会答应你的。”
“那真是遗憾,希望你不要后悔。”
中年人带着诡谲的笑容,消失在了少年的面前。
那时的他,尚未完全理解这句话背后的残酷,也并不理解天之楼是怎样的一个组织,只是让父母搬家到了书院旁边。
直到经历了柳家的风波,经历了九域大比,重新回到家里的时候,他看到了他毕生无法忘记的一幕。
门半开着,殷红的血已经渗到了外面的青石板路上,但过往的行人无一人察觉。
他宛如失了魂魄般走进了屋子里,入目是一条断臂,其次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再往里看,浑身遍布青紫淤痕的母亲倒在血泊里,无神而绝望的眼眸死死地盯着屋外,似乎生前还挣扎着爬了几米,拖出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他静止了,他就这样站在屋门口,一动不动。
就好像这样,这噩梦般的场景就不会从虚无变为真实。
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
“加入天之楼吧,你没有别的选择。”
少年纹丝不动。
“是聂兆的人做的,因为你父母不配合他们的计划,当然我们也没有阻拦,要怪,就怪玉凌连累了你们吧。”
“但现在,你若想复仇,就只能依靠我们的力量,或者你也可以去找玉凌,看他愿不愿意为了你和域主府翻脸。”
还是当年那个中年人,他悠然地靠在门边,戏谑地道:“反正一直以来都是他在帮你,你也一直都活在他的阴影之下,离了他,你什么都做不到。”
“我也不需要你提供他和道凌宗的情报了,因为你已经不在他的核心圈子里了。只要你现在加入组织,我们就把你安插到聂兆的身边,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顺便替我们做点事儿,如何?”
噩梦终于凝结成了残酷的真实,将他从虚无中唤醒。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答应的,又是如何安葬了父母,潜伏到了聂兆的身边。
他只知道他刚去没多久,华域域主就死了,随后聂兆上台。
那些日子他过得恍恍惚惚,宛如行尸走肉,只是机械地完成着天之楼的命令。
他配合着其他的暗线,在道凌宗轰炸域主府的时候,趁乱杀了聂兆,并纵火将他的尸体焚烧,留下血书,伪造出聂兆自杀的假象。
天之楼需要那枚华域域主印,但他对天之楼同样厌恶到了极点。
也许是巧合,几名暗线在混乱中或死或伤,而他这个修为最弱的人却凭借龟壳诀安然无恙。
他带走了域主印,来到道凌宗隐匿下来。
他太弱了,他需要借助这枚域主印迅速变强,所以他自私地没有告诉任何人。
而天之楼的人没来得及找到他,幻灵族就破封而出。
他混迹在书院的人流中,顺理成章地得到名额,离开了封灵星。
于是,他的命运发生了第二次巨大的转折。
在偷渡逆云海的时候,他和众人失散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孤星的分部。
那时,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发生了脱胎换骨般的改变,但醒来的时候,却大部分都记不得了。
只记得,梦里那个看不清面容、看不清身形的神秘人告诉他,成为离道强者,就有复活父母的可能。
他留在了孤星,顺从他们的安排,废去了龟壳诀,通过了一系列痛苦的试炼,在将玄力打熬到了凝血境的同时,也将灵力修到了融虚巅峰,甚至还将空间道法研究到了索幽境界。
他终于成为了以前无法想象的高手,虽然在这广阔的三大星系,他依旧还是一个弱者。
他不知道在那个梦里,他得到了什么馈赠,竟然让他的资质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这一切定然是有代价的,只是还没到对方收取的时候。
第一次出使任务,他就失手了。
那是在天穴宗的小世界,他依照命令去抓噬梦兽,却没想到正好撞上了玉凌。
多年后的重逢并没有任何温暖与感动,有的只是森冷的杀意。
他以为他已经成长得够快,远远地将那些曾经的书院天才们甩在身后,却在面对玉凌的时候,连逃命都显得如此的艰难。
孤星给他的第二个任务是,如果抓捕噬梦兽不成,就恢复本来面目,找到玉凌并与他汇合。
他没有去,即便在后来的天河通圣桥上,他遇见了归云,也刻意地避开了玉凌。
他不敢见他,因为他还没有想好如何面对他。
在那之后的又一次见面,就是在登云星了。
和归云等人漂流到那里,也并非一个偶然,而是随着他修为的提升,他终于想起了那个梦境里的全部细节。
其中包括登云星的坐标,也包括这样一段话。
“你的朋友,他并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相信你从各方各面也已经感觉到了。”
“你不用探寻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之后你要做的事,既是在提升你自己,也是在帮他,不管你做的是多么荒谬的事情。”
“一切早已注定,接下来你所看到的,就是未来的图景……”
一切都在那个人的预料之中。
无一错漏。
命运的因果之线已经将他紧紧缠绕,让他只能依循着既定的轨道一步步前进。
他是身不由己的棋子,是洪流之中的推手,是藏匿至深的寅末。
明面上,他与玉凌再无什么交集。
但在阴影中,他的命运已经完全与玉凌绑定在一起。
他出卖了鬼觉星的隐秘传送阵,致使玉清玄等人在去往登云星的路途上被道灵族阻截。
他还出卖了登云星,致使元灵族大军降临,让玄灵与幻灵二族遭遇了致命的灾厄。
他不惜一切代价,不择一切手段,想要爬到离道境,想要斩断因果之线,可是,他终究做不到。
做错一件事,便无法再回头了。
虽然所有事情都按照衍星殿殿主的推演发展了下去,可是玉凌不可能原谅他,他也无法原谅自己。
终于,一切就要结束了。
这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他也走到了自己应有的结局。
结局并非是他所满意的,但他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
无数纷杂的画面如潮水般从玉凌的眼前退去,荒坡之上猎猎的幽风吹拂着,让他从恍惚之中回过了神。
入目还是周盛的脸庞,以及他身后营地里闪闪烁烁的万千灯火。
玉凌没有说话,于是此地便只余沉默。
离道巅峰强者,原来也并非全知全能。
他以为他什么都已了然于心,却连一些最简单的事情都未曾知晓。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玉凌转过身,不再看着周盛。
“我想……在最后,去一些地方看看。”周盛低声道。
“好。”
玉凌没有多问,空间一阵波动,他便带着周盛出现在了营地里的某个角落。
第1707章 句点
这是临时搭建起来的一片屋舍,暂时供修者们休憩,是以显得有些简陋和朴素。
周盛怔怔地站在原地,凝视着木屋里的两道身影。
熟悉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中。
“怎么又弄得一身伤啊?哎,你别动,他们给你包扎得也太敷衍了,我给你重新敷点药……”
“没事的啦,是我让他们随便弄弄的,伤员那么多,我过一两天就好了,有那时间不如让他们去操心下别人。”
“你每次都这样!下次不许再和真道境强者对抗了,就算你有元灵族血脉,恢复得快,也禁不住这么折腾啊。”
“熙月别生气嘛,我知道错了,真的,你看着我的眼睛……”
“哼,每次你都这么说,知道错了,就是不改!就算有幽冥台,可是也会损失一部分记忆的啊,若是你将我忘了……”
“怎么可能!绝对不会!我把我忘了也不会把我家熙月忘记的,你的模样早就烙印在了我的魂海里,三生三世都刻骨铭心!”
“你呀,都成了婚的人了,还这么油嘴滑舌……好了,这边也包扎完了,你这两天不要再动用灵力了,好好养伤。”
“当然,这两天我就待在你身边,哪儿也不去,反正已经到最后阶段了,战争马上就要结束了。”
只见屋内,身穿浅绿色衣裙的柔美女子恍惚了一下,感慨道:“是啊……就好像做梦一样,没想到我们真的走到了这一步,那么强大的道灵族竟然也山穷水尽了。”
“所以,与其操心那些,不如想想看,战争结束之后我们去做些什么呢?”念羽白让她靠在自己没有受伤的左肩上,温和地道。
“嗯……要做的事可多了,先去天元星,等爹娘把一切安顿下来后,再回祖星,回书院看看。听说玉大哥推行的新式教育现在很受欢迎,书院已经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连封域的孩子都被吸引了过来。”
柳熙月唇角带笑,眉眼柔和地憧憬着:“我和你就是在书院认识的,比起天元星,我觉得祖星更让我自在一些。所以,我想之后几年都住在书院旁边,等有了孩子,等他长大一点,也让他去书院上学,你觉得怎么样?”
“这个啊,我倒觉得不着急有孩子嘛,我们自己都还小,而且有孩子之后很麻烦的,趁这几年多走走,去西境啊,或者南境啊一些名胜古地旅旅游,然后玩累了在祖星定下来,也蛮好的。”
“也行,那……费用谁出啊?”
“咋能让我家熙月掏钱呢,当然是……找玉凌报销啊!”
“嗤,你看他理不理你!”
“这你就不懂了吧,我早就核计好了,到时候不管用什么方式坑蒙拐骗,都要把他和紫师姐一块叫上,然后,谁敢收他的钱?我们就可以一路蹭吃蹭喝了!”
念羽白越说越来劲:“来,我把星图放出来,熙月你看看你想去哪儿,我先说啊,这个星……哎哟!肩膀好痛,嘶……”
“真是的,你小心一点啊,别又让我重新包扎啊……”
油灯昏黄光线的映照下,两人的影子投在了窗外的夜色中,如同一幅静谧而美好的油画。
也许,这样便好……
周盛没有开口,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去打破这温馨的情景。
他只是一眨不眨地望着,仿佛陷入了某种永恒,徘徊在温暖的光源前而不肯没入黑暗。
“他们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也实属不易,若有一人半途放弃,你便不会看到这样的场景。”玉凌平淡地说着。
周盛缓缓呼出一口气,像是在叹息:“你之前便跟我说过,爱情是要靠自己争取的。我……的确是太懦弱了,谁都不会在意阴影中随处可见的野草。”
“尤其是冰域之行后,我曾一度觉得,羽白根本配不上熙月,每一次,熙月要被迫嫁人的时候,他都不在,他都不管不问,每一次熙月遇到危险的时候,他也不在她身边保护她,这样的人,又如何能给熙月幸福?”
“但是……他们出身不同,灵魂却是契合的,他们有着同样高贵的品格,善良的本性,坚定不移的灵魂,而我……我才是那个,什么都做不到的人,那个在中途便会放弃的人。”
“当然,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周盛看着屋内那个满载笑意、在星图上指指点点的柔美女子,眉眼的轮廓也柔和了起来:“我看到,现在的她很幸福,这就够了。”
“我们走吧。”周盛转头看向玉凌,“我还想去……百蛊星的陵园看看。”
玉凌点点头,与周盛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原地,没有惊扰到旁人分毫。
于他而言,横跨万千星河已非难事,不过一个念头罢了。
再次从空间涟漪中踏出后,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灰色的碑林。
零零星星有几个老人在碑林中打扫着,扫帚卷着落叶在地面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却显得更为寂静。
“这些墓碑,比上次我来这里的时候,更多了……”
周盛径直走到了碑林的某个角落,看到这一片的墓碑前有人新放上了纯白的花,花瓣上还沾染着露水。
十几个稚嫩的少年少女站在碑前,而一位年迈的书院长老则用沙哑的声音缓缓诉说道:“这是良修的墓,他牺牲在南凰大捷之中,那一战,他斩杀了道灵族三位悟道境高手,燃尽了一切……这个孩子,看着内向而腼腆,其实有着黄金般坚定闪耀的信念……”
“良修师兄……长老,我们会记住他的。”一位少年懵懵懂懂地点着头。
“四师兄……”
周盛声音低沉:“四师兄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虽然他总是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在书院里神出鬼没,但他其实是最热心肠的一个,我们但凡有什么问题,他都会很耐心地说上半个多时辰,生怕我们哪里没有听懂。但可惜,现在能记住他的人,已经没有几个了……”
“这是影落炎、影落轩的墓,他们这一对双胞胎,和你们都崇拜的玉凌师兄是一届,当年也是赫赫有名的天才,也参与过九域大比,可惜在战争初期便牺牲了。”长老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是岳秋鸿,你们的岳师兄……当年他和你们玉师兄还颇有一段恩仇,但那些都已经过去了,他于南境战死,掩护了很多南境修者撤离,但他自己却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这边的这些孩子就更年轻了,有的只比你们大两届,那个时候还没有幽冥台,但他们还是离开了祖星,在战争的洪流之下,无人能置身事外啊……”
一位少女黯然道:“长老,这些师兄师姐如果能怀着前世的执念,他们一定会回到书院的吧。”
“秋日叶落,春日复苏,可那叶子,已不再是去年的模样了。”
长老微微摇头,又转过身,温和地注视着这些年轻的面庞:“今日带你们来到这里接受传承,并非是学习什么灵技秘法,而是希望你们能将一些意志传承下去,这才是我书院真正的精魂,最宝贵的东西。”
“长老,我们不会给师兄师姐丢脸的!就算现在就上战场,我也绝不会退缩半步!”一位少年大声道。
“非也。”长老又摇了摇头,眉目和蔼,“战争就快要结束了,你们的作用,不在现在,而在未来,在那个和平的年代。”
“每一代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着,他们是守护者,而你们……则是建设者,是他们拼尽性命换来的希望与明天,只要不辜负这份意志,就是给他们最好的答案……”
年迈的长老与稚嫩的少年们渐渐地走远了。
周盛依然望着他们背影消失的地方,久久不动。
“本想还去书院看一看,现在觉得,想知道的答案已经在我面前了。”
周盛轻声问道:“刚才那位,是当年一直待在墨香阁三楼的长老吗?”
“嗯,是易影长老,他年纪大了,所以没让他去前线,就还在书院当着一位普普通通的老师。”玉凌道。
“梦院长他们呢?”
“梦院长打算明年就退休,约着老友们出去旅游,下一任院长应该是方大师兄的母亲,乔云卿,她已经接手了很多工作了。”
“真好……这些年,好像改变了很多,又好像,还是和从前一样啊。”
“归云前段时间也溜回过书院,弄了个副院长的职位,说是之后要好好操练新生,不听话的就挨个送温暖,而且绝对符合书院规范。”
“听起来就很有趣的样子,她一向很有主意。”周盛笑了起来。
就像什么都未曾发生过那样,两人并肩而立,随意地聊着那些故人与往事,仿佛还停留在那个美好无忧的岁月。
但,周盛的气息,却在一点一点衰弱,宛如逐渐暗淡的烛火。
玉凌自然察觉到了,但他没有作出任何的阻拦和干涉。
“最后,想回沧澜城看看……”周盛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他眼前的景物模糊了一瞬,下一刻,鼎沸的人潮声就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
他下意识地看了眼玉凌,发现他正安静地观察着喧嚣的街巷,似乎一念之间从百蛊星来到祖星,并不会对他造成任何的负担和消耗。
“这是沧澜城西区最繁华的那条街道,前面就是久明阁,他们的生意还是一如既往的火爆。”玉凌道。
“久明阁……当年羽白就是在这里买了一株元灵神草,给了许明渊。”
周盛左右顾盼,看着那些真货假货掺杂在一起的小摊,听着那些摊主奋力的叫卖,笑了笑道:“这里还是很热闹啊,就好像世外桃源一样,外面的战火完全影响不到这边。”
“其实很多星辰的普通人和低层修者都是这样,战争对他们的生活并无影响,只是偶然听闻时,将其作为和其他人闲聊的谈资。”玉凌道。
“这样也好。”周盛应了一声。
他的步伐越来越慢,慢到好几分钟过去,才转过了拐角。
玉凌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不假思索地穿梭在小巷之中,经过了一处破旧的院落,最后来到了沧澜城郊外的一片墓地中。
“爹、娘,孩儿不孝……”
周盛有些迟缓地拂去了墓碑上的灰尘,凝视着上面的两个名字,神色终于有了些许变化。
“就到这里吧,谢谢……劳烦你陪我走了这么多地方。”周盛有些疲惫地道。
玉凌看着他,那些无形无质、密密麻麻地缠绕着周盛的因果之线,正在一条一条断裂。
人之将死,万事皆空,所有命线也便不复存在。
他终于在最后的时刻,获得了自由。
周盛晃了晃脑袋,似乎想让自己逐渐模糊的思绪更清楚一点,随后他抬起头,直视着玉凌道:“你要面对的,是道灵老祖,对吗?”
玉凌微微颔首。
周盛低声道:“我看到,你的身上也缠绕着无数因果之线,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赢不了他的,你一定也知道。”
“唯有彻底地颠覆因果……”周盛像是在自言自语,“去找到那个,在因果之线上能制衡他的变数,它既属于此界,又不属于此界,既在命运之内,也能对峙于命运。”
他眼前又恍惚了一下,身子也微微有些摇晃,恍然道:“你似乎已经做好准备了。”
“应该吧,过去的我做过一些准备,只是被我刻意遗忘了,经你的提醒,我似乎想起了什么。”玉凌平静地道。
“那我没有别的事情了,最后再送你一样东西吧。”
周盛递出了一颗色泽暗沉的土黄色晶石,就像是随地可见的石头,只有一丝微弱的灵力波动。
“这是我废去后土诀的时候,留存下来的灵力结晶。”
“阿凌……请容许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无论你憎恶我也好,怜悯我也好,只希望你在看到这颗晶石想起我的时候,不是毫无波澜的。”
“不要让神性占据了一切,那样的你,就不再是你了。仇恨,喜悦,感动,悲伤,愤怒……正是这些看似无用的人性,才是组成一个‘人’的最基本的东西。”
“只余神性的话,你永远也无法战胜他,因为你不会再有胜与负的想法。”
“这是,作为周盛,而非寅末……对你最后想说的话。”
他看到玉凌的脸上依然漠无表情,于是有些失望地闭上了眼睛,准备迎接最后的结局。
“那么,我也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你。”
玉凌的声音突然传来。
周盛有些艰难地睁开了眼睛,勉力支撑着涣散的意识,点了点头。
“衍星殿殿主给你看过未来的图景,也许在那个图景中,你看到我和其他人在最后是安然无恙的,但你有没有想过,那如果是假象呢?你还会那么做吗?”玉凌很直白地问道。
周盛笑了,带着几分欣然,因为问出这样的问题,便意味着玉凌还是在乎的。
他,还是曾经的他,还没有成为高高在上的神明。
“我想过,但……人总是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这就是人性啊……”
周盛的声音越来越弱,直到最后一根因果之线也彻底与他断绝,最终再无半点声息。
他靠在他父母的碑前,闭着眼眸,神色安然。
于是,一段遥远的往事,也落下了最后的句点。
……
片刻后,一座新碑在旁边立起。
风声拂过之后,此地再无人驻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