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发端
夜,很黑,很暗。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城区北面高耸大楼顶端的方形立面巨钟,指针已经走过二十点五十分的刻度。交通晚高峰早已结束,路上的车流仍然显得密集。不时有依仗技术良好,无惧交警恐吓的电动车骑手,从被红色信号灯阻拦的街口冲出。身后,立刻跟上一大群把时间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连一秒钟也不愿意多等,数量密密麻麻的随行者。
“这些憨砍头呢,杂个是一点都不自觉……闯红灯,又不是赶着投胎。怪不得人家说中国人一点也某(没)的素质!”
一个鼻梁上架着黑框厚底眼睛的中年男人,站在划有清晰条纹斑马线的街边,望着从面前穿梭而过的电动车与自行车,用昆明本地方言发出愤愤不平的指责。同时,抬起头,看了一眼街道对面正放射出刺眼红光的人行信号灯,迈着稳健的步伐,从容不迫地走下台阶,用悍不畏死的血肉之躯,把一辆在绿灯指引下即将通过路口的公交车硬生生逼停,飞快、迅速消失在街道对面的人流深处。
只有车辆才应该遵守交通规则。至于行人……那当然是想怎么走,就怎么走。
忽然,一辆闪烁着红蓝色眩光灯,车厢侧面标注着“昆明市第二十九人民医院”字样的救护车,在刺耳的电子尖啸声中,从拥挤的车流后方缓缓开来。
这种明显不按规矩耐心等候,想要依仗某种特殊条例通过的行为,立刻引起周围诸多等待者的不满。尤其是前面一辆骑着电动车,占据公交车道的中年妇女,干脆直接转过头来,冲着身后的救护车狠狠啐了一口唾沫,轻蔑且鄙夷地冷哼了一声,带着拦住比自己身体庞大数十倍钢铁怪物的强烈自豪感,不再理睬身后震耳欲聋的喇叭爆鸣。
救护车厢里的空间,远比外面要安静得多。
“真是倒霉。就代十分钟的班,居然也会碰到急诊。”
横排的侧座上,一个身穿白色大褂,坐在侧椅上的年轻男性护工嘟囔着嘴,闷闷不乐地发着牢骚。他的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慢慢嚼着一块已经没有多少味道的口香糖。
“看开点吧!谁都会遇到麻烦。”
对面,一个同样穿着白褂,神情孺雅,胸口上却别着“值班医生”徽章的青年男子,伸手扶了扶鼻梁上略微有些下滑的眼睛,淡淡地劝解着。
相比前者,他的个头要显得更高一些。一米七五左右,宽大的白褂使整个人看上去有些偏瘦,从衣服袖口外伸出来的双手,却显得肌肉扎实,富有力量。纯黑色的眼眸表面,不时有车窗外面的霓虹灯颜色闪晃而过,带起一丝夹杂于年轻人阳光气息当中的羞涩。
他叫刘天明。今年二十二岁,是刚刚从医学院毕业的实习生。
本来已经到了下班时间。正准备换衣服出门,恰巧碰到三号急救车上的值班医生和护士内急,顺便就和坐在对面的看护小吴一起,帮他们顶了那么几分钟。没想到这个时候却偏偏接到求救电话,无奈之下,只好随车出诊。
王旗营,是位于城市北面的一个“城中村”。也是电话中所说的病患位置所在。
凭着司机不错的技术,救护车终于挤出车流漩涡,艰难地穿过被众多违章建筑所挤压的村中小路,缓缓开到了一幢红幔砖墙的六层自建小楼前。
不等车完全停稳,刘天明已经背起药箱,以最快的速度跳下车子,按照电话里所说的门牌号码,一头冲进了帖有两张残破年画的屋门。
抢救,拼的就是速度。
很多时候,早一分钟和晚一分钟,足以决定患者的生死。
这是一幢典型的村民自建小楼。楼层占地面积大约百来平米,却足足高达六层。没有护拦的楼梯非常阴暗,踩在湿漉漉的水泥地面上,有种很不舒服的黏滑感。悬挂在楼顶的电灯,被几块布满尘灰的蛛网缠绕着,在一群对之抱有浓厚兴趣的蚊虫围聚下,有气无力力地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三楼左侧的房门大开,散发出一股令人恶心的尿臊味。用白色石灰刷过粉墙上,还渗有一片形状莫名,肮脏发黑的黄色污垢。延伸到外面的公共区域,还多了几块应该是小孩子随手涂鸦的儿童画“作品”。有长着十余条触手的巨型章鱼,也有头大身小四肢像豆芽菜的古怪小人。靠近楼梯的墨绿色漆面墙上,还歪歪扭扭刻着“李小丽我爱你”、“周大发我是你爹”等乱七八糟的字样。
几步窜上楼梯,一只脚已经跨进门沿的刘天明,只觉得微微有些发怔。
一个身形枯瘦,穿着破旧蓝布工装服的中年男子,正攀扶着床沿,从房间里跌跌撞撞地踉跄过来。
也许是看到有人来了的缘故吧!男子明显加快了脚下的移动速度。他张开枯瘦如柴的双手,高高平举在胸前,口中发出“呵呵”的声响,瞪圆双眼,大张着嘴。带着口边不断溢出的浑浊涎水,朝着敞开的房门直扑过来。只是,沉重的脚步并未跟上身体动态。顿时,整个人完全失去了平衡,重重摔倒在地上,再也不会动弹。
“怎么,怎么会这样?”
突如其来的意外,使刘天明不由得倒退了几步。
他明明看见,从倒在地上的这个男人眼睛里,释放出一种非常诡异,令人难以捉摸的笑容。
没错,的确是在笑。
可是,那样的笑意,却并不属于温和、狡诈、凶残等任何一种正常的人类表达方式。那张脸上流露出的笑容极其古怪,充满渴求。就好像,好像……好像是在最饥饿的时候,看到了某种能够充当食物的东西一样。
“这家伙就是患者?”
忽然,气喘嘘嘘的小吴随后也冲了进来。二话没说,便拉开急救箱上的皮带,取出听诊器,掀起已经晕阙过去男子身上的衣服,把冰冷的圆形听筒,塞进了对方的胸前。
虽然只是一名护工,小吴却经常跟随救护车外出。如果单论急救方面的知识和操作手段,的确要比刘天明这种刚刚走出校门的毕业生丰富得多。
“人呢?是谁打的求救电话?”
一边辨听脉音,小吴一边转过身,冲房门敞开的屋子里连声叫嚷。
没有人回应。房间里光线非常暗淡。悬挂在屋梁上的旧式白炽灯最多只有二十瓦,映照出一片令人眼睛酸胀的昏黄光幕。简单的家具,还有摆在屋子北面立柜上的一台旧电视,全部都笼罩在奇怪且令人很不舒服的阴影当中。
掀起男子衣服的瞬间,刘天明只觉得眼角忍不住抽了抽,眼瞳也瞬间急剧微缩。
他清楚地看到,对方的腹部,完全凹陷成为一个朝内皱起的扁圆。至于那些整齐排列形成胸廓的肋骨,则在灰黄色皮肤覆盖下,硬峥峥地从肌肉中撑起。乍看上去,就好像是一具被人皮蒙附上的异状骨架。
“心跳微弱,但是很有节奏。”
小吴收起听筒,随手翻起男子微闭的眼皮看了看,惊讶地说:“目光暗淡,有少量充血。眼窝下陷程度很高,嘴唇干裂。看情况,这家伙应该是长时间营养不良造成的虚脱。活见鬼,感觉就像是discovery探索频道,在沙漠里迷路的脱水探险者……刘医生,麻烦你帮我一下,一起把他抬到车上去。”
抓紧男子手臂扛上肩膀的一刹那,刘天明只觉得心里没来由的一阵紧张。他注意到,男子的胳膊很细。仿佛除了骨头外,根本没有多余的肌肉和脂肪。
尤其是那只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指甲和关节的缝隙当中,透出一股显而易见的浅黑。它们不像是普通的污垢,反倒像是从皮肉深处外透出来的颜色。
正常情况下,只有死人,才会出现这样的身体特征。
问题是,这名男子显然还活着。头部与对方身体接触的一刹那,能够清楚感觉到,顺着胳膊传递过来的心跳节律。
把病人抬到救护车前,正准备放上担架的时候。两人这才想到一个关键性的问题病人的家属在哪儿?
这个问题不解决,那么抢救和救护车出勤的费用谁来支付?
楼上的房间已经空无一人。上下邻居的房门都紧锁着。空荡荡的街道两边,只有百米开外的几扇窗户亮着灯。除了在黑暗中来回窜动的几只老鼠,这里似乎再也找不到多余的活物。
“有人吗?是谁打的求救电话?谁是病人的家属?”
小吴显然很有处理此类事件的经验。他把双手卷成圆筒,合在口边,朝着空洞的楼道恶声狞语连声狂吼:“妈勒个逼的,如果没人出来,老子也不管了。把这家伙扔到路边,让他自己死去”
话音刚落,从旁边被阴影覆盖的墙角里,忽然传来一个颤微微的声音。
“别,你们别走。电话……电话是我打的。那是我弟弟,求,求你们救救他。”
说着,一个身材矮胖,头发零乱的中年人,慢慢走到了昏黄的街灯下。只见他瑟缩着,从衣袋里摸出一叠厚厚的钞票递了过来。用明显带有迟疑的口吻恳求道:“你们……你们能不能先把他送到医院?我收拾一下东西马上就过来。这些钱先用着,不够的话,我回头再交。”
光线很暗,刘天明注意到,对方身上的衣服上,沾染了很多似乎是打斗过后留下的泥尘污垢。尤其是面颊两边和额头,还有渗出浅红淤印的明显擦痕。
中年男人脸上一直在勉强保持微笑,可是他的身体却在发抖。而那双在夜色笼罩下看不太清楚的眼睛里,也隐隐流露出一丝恐惧。
“也行!不过,必须留下你的电话号码和个人身份证。”
小吴摸出手机,按照对方所说,飞快地摁下一连串数字。这种事情经常都会遇到。只要交付了一定数量的钱款,病人家属和医院都会放心得多。
……
驶出城中村阴暗狭窄的小道,顶灯闪烁的救护车,开始以极高的速度挤入车流和人群之间,发出刺耳的尖啸,迅速开始回程的穿梭。就在后部的车厢里,刘天明和小吴也在对刚刚抬上担架的病人,进行着紧张的初步急救。
一瓶用兜网包裹的葡萄糖溶液,高高悬挂在车顶的横架上来回摇晃着。用酒精擦拭过病人的手腕后,刘天明接过小吴手中递来的输液器,对准表皮下面微凸的血管,用力扎了下去。
“咔吱”
突然,救护车猛地朝左一个打转。剧烈的动作使得车厢里的两个人顿时丧失了平衡。在橡胶轮胎与地面的刺耳摩擦声中,刘天明只觉得指尖一痛。抬头看时,只见锐利的针头已经穿破了病人的血管,并且牢牢扎进了自己的食指。两滴分从不同身体里流出的血液,在这种意外的遭遇情况下,正在拼命渗透、进入彼此的身体……
“憨杂种!会不会开车?你狗日的眼睛瞎啦!”
窗外,传来一阵粗俗不堪的骂声。透过模糊的玻璃,刘天明看到一名骑电动车的肥胖妇女,扭着体积硕大的屁股,骂骂咧咧地车身旁边飞快闪过。短粗的手指在空中不断狠戳,爆发出一阵节奏迅猛,内容大多与****和爹妈祖宗有关的污词秽语。
随即,前座上吓出一身冷汗的司机也一边调整方向,一边口沫四溅地探出头去狂声回骂:“臭婆娘,逆行骑车还这么拽?早晚让车把你个憨烂屎活活撞死!”
……
十几分钟后,三号救护车已经驶入了医院大门。护士们把病人抬出车厢的时候,原本应该跟车的医生也迎了上来,不好意思地朝刘天明打着哈哈:“对不起!对不起!没想到临时把你们派了出去。小刘,小吴,改天我请你们吃饭吧!”
刘天明无所谓地笑了笑。回到办公室脱掉身上的白大褂,便朝着医院食堂背后的临时宿舍慢慢走去。
不知为什么,他只觉得很累,眼皮很重,连睁开都变得极其困难。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第二节 糖很甜
夏天的天空,一向都亮得比较早。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桌上的时钟刚刚指向七点,城市上空那些还没有被高楼大厦所占据的缝隙里,已经放射出金黄色的淡淡阳光。
刘天明历来没有迟起的习惯。睡眼惺松的他使劲儿伸了个懒腰,,推开温热的被窝,带着朦胧的倦意,趿着拖鞋走进卫生间。在牙刷上挤好牙膏,就着茶缸里刚从水笼头上结到的净水,慢慢刷了起来。
不知为什么,牙刷刚刚伸进口腔的一刹那,他忽然产生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舌头碰触到的牙膏白沫,似乎……很甜。
刘天明疑惑地看了看放在旁边的牙膏盒。那是一条很普通的“蓝天六必治”。淡蓝色的纸盒身上,还印着那个在电视广告里咧嘴傻笑,露出一口整齐白牙,大喊“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乳肥肚腆的光头胖子图案。
这牙膏,远比平时刷在口里的滋味儿要甜得多。很有种想让人将其吞咽下去的冲动。
使劲儿甩了甩脑袋,用清水漱了口。刘天明拉开抽屉,从一个红纸包装的小袋子里,拿出一颗“大白兔”奶糖。剥掉包装纸,塞进了嘴里。
这是上个月一位同事结婚时送来的喜糖。
对于糖果这种东西,刘天明一向没有什么兴趣,当时就随手将其扔进抽屉。
普通饮食当中所含的糖分,足够维持人体的正常消耗。吃得太多,除了龋齿,就是徒增脂肪。他还不想在目前的年龄段,变成一个油光满面,肥头大耳的家伙。
如果不是突然想起,这袋糖可能会永远呆在那里,直至发霉。
大口嚼着已经软化的奶糖,他从桌上拿起饭盒,推开房门,走向远处屋顶升起浓白色蒸汽的职工食堂。
……
八点零五分,正是医院食堂供应早餐的时间。
十六个售卖饭菜的窗口,已经排起一条条长达数十米的人龙。主厨,是一个从部队上退伍的司务长。很自然的,医院食堂也延续了军队伙食最大的特点食物算不上美味,制作也不够精美,但胜在份大,量足,而且价格便宜。
五毛钱一个三两多重的馒头,粥和汤免费,窗口旁边的不锈钢脸盆里,满满当当盛着昨天晚上预先做好的生拌莲花白,或者是茄子、咸萝卜、甜头之类的咸菜。当然,如果你喜欢面条、米线之类的早点,可以花上同样多的钱,从厨师那里弄到比脑袋还大的满满一茶缸,吃到你撑得慌,连午饭时间也不会感觉饥饿。
这只是医院内部人员才有资格享受的待遇。
住院部南面方向,还有对病人和家属开放开的餐厅。那里的饭菜种类更多,也更齐全。就连枸杞炖鸡、清汤血鸽、红焖牛肉之类需要花费五、六个钟头炖煮的高汤鲜菜,也能够做到二十四小时保证供应。
不过,包括刘天明在内,医务人员从不到那里吃饭。
他们很清楚枸杞炖鸡至少已经在锅里来来回回热了近一个星期。
三七炖血鸽里的汤早已不是原物,而是味精和白水反复勾兑了不下上百遍的假货。
至于红焖牛肉嘛……你根本不要指望能够从碗里发现成块的牛肉。那里面的东西不是牛筋,就是牛杂,再不就是类似胸腹隔膜或者肠衣之类的物件。闻着的确很香,番茄酱染出来的颜色也够红,但绝对不是舌头与口腔喜欢的鲜美,还散发着一股非常古怪的牛脚丫子臭味儿。
餐厅里的饭菜贵得惊人:一份普通的油盐炒豆芽,明码标价三十元人民币。枸杞炖鸡之类的“营养药膳”,售价通常为一百五十元一盅。
这种天价菜单,已经不止一次遭人诟病。
当然,这些事情与医院没有任何关系餐厅已经承包出去,具体饭菜该卖多少,那是承包者的事情。只要不是人肉包子之类的惊世骇俗的玩意儿,只要吃不死人,那就谁也管不着。
……
望着厨房里飘散开来的腾腾热气,刘天明只觉得饥肠辘辘。
感觉……自己好像很久没有吃过东西。突然闻到饭菜的香味儿,令他忍不住有种想要放开胃口大啖一顿的冲动。
端着满满一饭盒白粥,举着叉有八个大馒头的筷子,在旁人惊讶的目光注视下,刘天明微红着脸,慢慢走到了墙边的餐桌旁。
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平时的早餐,顶多两个馒头就能管饱。可是今天,他却觉得就算把面前所有的食物一扫而光,也恐怕只能吃个半饱。
拿过摆在桌上的调料盘子,刘天明大勺舀出里面的白糖,很快在面前饭盒的粥面上堆起厚厚一层。换在平时,他从来不会这么做。可是今天,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为什么,只觉得很想吃点甜的东西。
而且,越甜越好。
“早啊!刘医生。”
忽然,旁边的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回头看时,只见满面微笑的小吴端着一只盛满白粥的白瓷口缸坐了下来。手边的两只筷子上,同样叉着八只热气腾腾的大馒头。
礼节性地点了点头,刘天明疑惑地看了对方一眼,却没有说话。
他记得,小吴患有慢性胃溃疡。按照医嘱,只能少吃多餐。平时的饭量也不大,主食通常都是一个馒头或者二两米饭。
甚至,还不一定吃得完。
可是今天,他这种极其惊人,与自己差不多的饭量,显然有些奇怪。
小吴拉开椅子,大大咧咧地坐下,从刘天明手里接过装糖的调料瓶,把剩下的白糖全部倒进自己的粥里。一边用勺子在茶缸里来回搅拌,一边凑到近前,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小声道:“听说了吗?昨天晚上咱们跟车拉回来的那个病人,今天凌晨的时候病情恶化,死了。”
“死了?”
刘天明一惊。顾不上嘴里还在咀嚼的馒头,连忙含糊不清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不太清楚。据值班医生说,应该是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身体机能衰竭。”
小吴端起茶缸,顺着边缘吸溜了几口,呼嘶着烫唇的热气,说:“幸好昨天咱们送病人回来的路上,给他及时打上了葡萄糖。否则,如果出了什么黑锅,还得咱们来背。不过话又说回来,应该不会是那瓶葡萄糖有什么问题吧?”
刘天明没有去管他说的后半句。疑惑地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应该是凌晨三点左右吧!现在尸体已经送进了太平间。就等死者家属来认领。”
“怎么?昨天晚上的那个人,一直没有出现?”
听到这里,刘天明又是一惊。
“没有。”
小吴大口咀嚼着馒头,边吃边说道:“不过,他交给我的那两万块钱,倒是足够抢救的费用。至于别的,就只能等人来了再谈。说不定,死者家属会因为这件事情,要求医院赔偿损失。搞不好,又是一起该死的医闹事件。”
只要是在医院死了人,院方就必须赔偿死者家属巨额经济损失。这似乎已经成为一种非正式的惯例。也正因为如此,院方也明确规定:无论任何科室、个人遇到此类问题,必须一查到底。谁起的头,谁负责到底。
刘天明皱着眉,不自觉地摇了摇头。慢慢咽下嘴里咀嚼的食物,他的目光,也随即转移到手里已经吃掉小半的馒头上。乍一看,就是个弯曲且不太规则的弧圈。就像昨天晚上那个神秘病人干裂嘴唇上凝固的怪笑,不知道究竟出于什么原因,非常诡异。
……
上班后,刘天明先是按照顺序,随同主治医生一起,对所辖病区内的所有病人进行查房。而后,又把巡诊记录编造成册,输入电脑资料库中……做完这一切,时钟上的针尖,已经指向了十点半。
按照惯例,在没有特殊情况需要处理的情况下,从现在开始,直到中午吃饭前的这段时间,刘天明可以自由支配。
他只是一名前来实习的毕业生,院方不可能安排他正式坐诊。出于对自己饭碗的考虑,负责带领新人的主治医生,也只会安排他做些不相关的杂事,永远不会真正教授经验与知识。更多的时候,还是做一些无关紧要的杂务。美其名曰:“让年轻人多接受各方面的锻炼”。
至于前来求诊的病人……对于医生,他们只会从外表进行最直观的判断。
年轻、英俊等等青春美好的代名词,在病患眼中等同于没有经验的小白痴。他们宁愿多花十倍价钱,让那些面皮充满皱纹,牙齿掉光,脑门光秃的专家问诊,也绝对不会挂便宜的普通号,接受刚刚走出学校大门的年轻医生。
就连那些在大街上,目光永远只会追随年轻美女胸口与屁股,不断在大脑里计算着对方罩杯尺寸的猥琐蜀黍和老头。走进门诊室也立刻改换胃口,迫不及待寻找年龄足以当做自己老娘或者奶奶的“老专家”。
如果换在平时,刘天明往往是坐在电脑面前,百无聊赖地玩上一个多小时游戏,然后坐等食堂开饭。可是今天,他却丝毫没有这样的念头。
他总觉得那个病人死的很蹊跷。
想到这里,刘天明下意识地捏了捏昨天晚上受伤的手指。被针头扎破的地方,只留下一个不太明显的浅灰色针眼,却隐隐散发出似有似无的痛。
……
与所有人流量庞大的公共场所一样,第二十九人民医院也设有面积庞大的地下停车场。不过,却很少有人知道,就在地下三层停车场的下方,还有一层只有院方专用电梯才能到达的空间。
这是居于地下最深处的楼层。它的作用,只有两样:储备药品,以及存放因为各种意外导致死亡的尸体。
从电梯口出来,首先进入刘天明视线的,是一条狭长的“t”字形甬道。左边的淡绿的墙壁上,涂刷着一个醒目的红色箭头。旁边,还有两个差不多十厘米见方的印刷体大字药库。
至于右边……没有任何提示性的标志,天花板上只有一盏光线不太明亮的炽光灯,有气无力地把他的影子照射在灰黄色的墙壁上。也许是由于电压不太稳定的缘故吧!被几只小飞虫来回缭绕的灯管两边,还不时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小伙子,你是哪个科室的?有什么事吗?”
刚走到拐角,从旁边一扇半开的小门里,冷不防传来一阵沙哑的问话。紧接着,一个穿着白褂,身材矮小,体形干瘦,趿着黑胶皮木底拖鞋,年纪约莫六十左右,脸上麻木刻板,没有丝毫表情的老妇,也随之出现在他的面前。
她叫陈婆,专管负责看守地下太平间。
据说,早年时候,她曾经是医院诸多年轻护士里最为漂亮的女人。不过,陈婆的身世很惨。先是丈夫外遇导致离婚,后来独生儿子又在车祸中丧命,她本人也患有多种慢性疾病。出于照顾,院方才给她安排了这项听起来有些恐怖,实际上却油水颇多的工作。
每当有死者家属到太平间提尸,总会发给看管人一个不菲的红包。只不过,这笔钱在常人看来实在晦气。尤其是陈婆到食堂打饭的时候,人们也都远远避开她,如果没有必要,根本不会与之答腔。仿佛,她就是一具无意识的行尸走肉。
望着神情冰冷的陈婆,刘天明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盖有科室图章的便条:“科室里让我来看看那具今天凌晨送来的尸体,准备做资料归档。”
第三节 守尸人
尸体和病人一样,都需要进行资料录入。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这个理由没有什么破绽。至于盖图章的便条,基本上每个实习医生身上都会带着几张。这种东西唯一的作用,就是证明自己的身份。何况,刘天明的理由也很充分。即便陈婆真的到科里就此事询问,他也完全可以用整理资料的借口混淆过关。
接过便条看了很久,陈婆抬起满是皱纹的眼皮,用浑浊微黄的眼眸死死盯着刘天明的脸,注视了近三分钟,这才掀起半旧不新的白大褂,从裤带上摸出一串钥匙,用节奏缓慢的沙哑嗓音说:“走吧!”
走廊尽头,是两扇表面略带锈渍的厚重铁门。门顶上一块昏暗的灯牌上亮着三个红的发黑的字太平间。
“哐啷!”
巨大的金属门拴在钥匙的转动下,从门壁背后传来齿轮松动的撞击声。跟随着陈婆佝偻蜷曲的背影,刘天明第一次走进了这个阴森冰冷的房间。
两排顺着墙沿摆放的尸柜,占据了屋子里的绝大部分空间。除了几张斜靠在墙角的铁架床,还有几条背靠而立的黄漆木凳,再也看不到任何多余的摆设。
刘天明下意识地抱紧双臂。为了保存尸体,这个密闭的房间里,二十四小时都保持着极低的温度。而这种外侵的寒意,都会使得走进房间的人们,身体总会不自觉的颤抖。
也许是已经习惯了这种环境的缘故,陈婆并没有表现出与刘天明类似的动作。她面无表情地拉开用红漆标有“十九号”字样的尸柜,在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中,慢慢拉出两米多长的不锈钢滑屉,用特有的沙哑声调说:“看完记得把柜子关上。我就在隔壁,走的时候,提醒我过来锁门。”
说完,她转过身,自顾走出了太平间。
拉开尸柜的一刹那,刘天明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这具尸体上。
由于冷冻的效果,尸体表面已经凝起了一层薄薄的霜花。用手轻轻掸开,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从已经僵硬的皮肤表面透射而出的粗糙和冰冷。
死者的嘴唇微张着,外露出口腔的牙齿上,满是令人恶心的黄渍。紧闭的双眼略有肿凸,鼻翼两边的皮层因为失水,显得有些萎缩。但是,这些微小的变化,并不足以掩盖他的真实身份。
没错!昨天晚上随同救护车一起拉回来的,就是这个人。
刘天明戴上口罩和橡胶手套,慢慢拉开围裹在尸体身侧的塑料薄膜。他意外地发现,死者面部的皮肤,竟然呈现出碳状的乌黑。
这不正常。
人死之后,由于新陈代谢不再起作用,血液会凝聚变腐。皮肤也由渗红转变成为铅灰色。机体脱水后,尸体还会逐渐呈现深褐色乃至灰黑色。可是像眼前这种碳黑的状况,刘天明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不仅仅是面部。当他用颤抖的手,慢慢解开死者身上衣服的时候,裸露在空气中的整个胸脯和肩膀,同样呈现出令人心悸的乌黑。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定了定神,刘天明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几只试管,分别从死者的头发和指甲上取下部分样本。又摸出锋利的手术刀,从尸体的左肩外侧削下一片两厘米见方的皮肤……做完这一切之后,才抬起沉重的尸箱,顺着滑轨,将其慢慢推入柜中。
他并非天生的恋尸僻。只是隐隐觉得,这个突然死亡的病人身上,应该有着某些不为人知的东西。
就在尸柜即将合拢的一刹那,刘天明忽然发现:从自己所在的角度望去,死者的面部似乎露出了极其古怪的笑容。就好像昨天第一次见到对方的时候,那种充满恐怖和残忍意味的微笑,仿佛是看到了美味无比的食物。
……
“陈医生,资料已经做完了。请把门锁上吧!”
陈婆当然和“医生”这两个字扯不上关系。这不过是对医院工作人员笼统的称呼。
路过看管间,刘天明顺手敲了敲半开的窗户。坐在窗前的陈婆抬头瞥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仍然保持着与先前没有任何变化的呆滞神情,拿起摆在桌面上的钥匙,朝着太平间的方向走了过去。黑色厚木底拖鞋撞击着水泥地面,发出令人心悸的沉闷声响。
正准备转身离开的那一瞬间,刘天明忽然有种非常古怪的感觉:某种自己似乎很熟悉的东西,从眼角余光中滑过。
他下意识地偏过头,视线透过敞开的窗户,直接落在在楼道看管间的桌子上。随即,牢牢锁定,半天也没有移开。
那是几块“徐福记”水果糖。
旁边,还有一张已经被揉成团状的透明包装纸。
陈婆也喜欢吃糖?
……
十二点,午餐时间。
医院食堂做的红烧肉非常不错,浓郁的香气隔着很远便能闻见。去的晚了,根本就买不到。
虽然早饭吃得不少,可是刘天明仍然觉得肚子饿。他早早来到食堂,足足打了两斤米饭,六个红烧肉。混杂着肉块与胡萝卜的米饭,在洗干净的不锈钢餐盆里,堆成码尖的小山。每一个看到这一幕的人都面露诧异,惊叹着倒吸冷气。
“嘿!这年轻人胃口真不错,居然能吃这么多。”
一个身材佝偻的老头从苏浩身边走过,不住地摇头叹气,喃喃自语:“想当年,我也不差,甚至吃得比这还多。如今这身子骨……唉,老喽……”
用红糖和酱油焖烧出来的肉块,吃在嘴里有种非常舒服的酥烂口感。不过在刘天明看来,对自己产生最大吸引力的,却是肉块表面那种混合着酱色的暗红。
它,很像血。
涂满鲜血的肉块,应该非常鲜美。
……
尽管午饭吃的很饱,到了下午上班的时候,刘天明仍然觉得还是饿得发慌。而且喉咙一阵发干,嗓子眼儿里火烧火燎的疼。
摸索过桌上的茶杯,一口气灌了大半杯凉水,这才稍微缓和下来。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病了。
从症状上判断,很像是上呼吸道感染。在拿不定主意的情况下,刘天明也不敢随便用药。犹豫再三,终于决定:先做一份血样化验,看看结果再说。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不直接找某个医生询诊?那样做很方便,对症下药,好的应该更快。然而,潜意识当中,刘天明总有一种隐隐的担忧。
……
三楼化验室,是一个完全用合金框架与有机玻璃隔开,占用了楼道大厅近三分之二面积的大房间。隔着那层透明障碍,可以清楚看到摆放在屋子里的各种检测仪器。甚至还有对面窗户之外,楼下,体积已经显得非常微小的行人和车辆。
刘天明刚刚走上二楼,拐角楼梯的卫生间里,也同时走出一个穿牛仔短裙的年轻女人。
她的脸非常白净,但显然不是自然的皮肤本来面目,而是粉底涂抹太多显出的妆色。年龄看上去最多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干干瘦瘦的,凸显出很多女孩刻意追求的骨感效果。穿着却很暴露。尤其是短裙,勉强能够遮挡腿根略下大约五厘米左右的部位。从刘天明所在的楼梯偏下位置,甚至可以看见双腿中间若隐若现的粉红色丝质*****这种着装打扮很是性感的女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成为众多男性目光注视的焦点。刘天明也不例外。也正因为如此,他注意到:女人手里端着一个盛尿用的浅口塑料杯。
十二公分的细高跟鞋踩在水磨地砖表面,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她似乎并不介意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带有鄙夷、嫉妒、冷漠,甚至火热**和邪恶的各种目光,依旧高昂着头,扭动腰肢,用颇为优雅且带有相当诱惑性的姿势,把装有微黄尿液的塑料杯,连同一张已经交过费的医用处方签,轻轻摆在化验室的窗口前。
刘天明俯低身子,隔着玻璃看了看,转身走向旁边紧闭的小门。绕过女人身后的时候,他不经意地瞥见,化验单上写着“验孕”两个字。
由于宿舍在同一楼层的关系,刘天明与化验室的人很熟。推门走进房间的时候,坐在显微镜前化验员张德良抬起头来,冲他笑着点了点头。
“士官生,又跑到我们这儿来搞情报了?”
被恒温培养柜阻隔视线的桌子对面,滑出一只轮式转椅,上面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很瘦,个子不高,尽管白大褂已经是最小尺码,他穿在身上依然显得很空。
与张德良一样,钱广生也是医院的化验员。早年的时候从卫校毕业以后,就一直分配在化验室。他似乎并不喜欢这份工作,对包括刘天明在内前来实习的医大毕业生也很冷淡。也许是出于嫉妒,或者是痴迷于苏联时期红色小说的缘故,钱广生把所有大学毕业的人都叫做“士官生”。至于化验单,则称之为“情报”。
“有一个朋友,老病号了,委托我帮他看看血样。”
刘天明陪着笑脸打着招呼,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支提前准备好,装有自己血样的试管,拉过一把椅子,在分子检测仪面前坐了下来。
第四节 我生病了
“熟人”和“朋友”,永远是流行在这个社会上,谁也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肯能帮用到的角色。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医院也不例外。所以,尽管刘天明的动作违反了医院的规定,可是张德良和钱广生却丝毫没有想要制止的意思。感觉,就好像某个熟人来到自己家里,随口借用厕所方便一下。
用吸管抽出血液,小心滴在玻片上,加入稀释剂,调匀,将玻片塞进电子显微镜下,调整旋钮……一个与现实完全不同的微观世界,顿时出现在刘天明眼前。
扁圆形的红细胞之间,偶尔间杂着一个个巨大的,外形如同斑疹的白血球。它们如同游虱在水面漂浮,上下层叠。就在这两种构成血液的基础细胞之外,还有一种形状类似海胆,表面带有密密麻麻锐状凸起的怪异存在。它的体积比白细胞略大,呈椭圆形,游动缓慢。一旦有红血球从旁边经过,尖锐的针刺立刻主动伸出,将其狠狠扎穿。
这种怪异的细胞,仿佛是专以血液为食。就在刘天明的注视下,五秒钟内,已经有三只红血球被连续扎中,吞噬。那种凶蛮狠厉的动作,就像冲进羊群,肆意虐杀的恶狼。
看到这一幕,刘天明只觉得心脏骤然抽紧。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触电般将眼睛从显微镜前移开,上身后仰靠在椅子上,神情茫然地望着镜头下面那块载有红色血点的薄薄玻片。
张德良已经戴起口罩,从消毒箱里小心翼翼取出一盒刚刚清洗过的培养皿。坐在写字台前的钱广生拿起一张化验单,对着一份尿检样本鄙夷地连连摇头,冷笑着在右下角空白处重重写下“阳性”两个字,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扫到拱圆形的接单窗口外。
张德良无论任何时候都小心谨慎,很少得罪人。相比之下,钱广生却显得性子古怪,尤其是对女人有着天生难以言语的冷淡。据说,他最喜欢听到某个女人意外怀孕。而且,化验单上“阳性”这两个字也写的特别好。
他们都没有看到刘天明脸上的异样,也没有注意到他什么时候离开了化验室。尤其是钱广生,一直色迷迷盯着坐在化验室窗口对面那个穿超短裙的纤瘦女人。仿佛他细小的眼睛有x光功能,可以透视。
美女。
男人嘛,可以理解。
……
医院办公室。
为了配合天气预报今天日间气温高达二十九摄氏度的的说法,太阳卖力的释放着能量,像熔炉一样烘烤大地,面目狰狞地注视着地球上这些可怜的卑小生物。
刘天明用力旋开一瓶“阿莫西林”的盖子,抖出六颗红白包装的胶囊,就着从饮水机上刚刚接下的热水,将这些表面光滑的小玩意儿全部吞下。
毫无疑问,自己生病了。对此,刘天明非常肯定。
至于病因……应该不是什么常见的上呼吸道感染,而是那天晚上在车上的抢救过程中,从病人身上沾染到的血液。
一束阳光从窗外透入,照在他的脸上,浮泛出略显苍白的颜色。
得益于大学时代从未间断过的晨跑和训练,刘天明肩膀很宽,身体厚实得好像一堵沙垒,他的身材整体十分匀称,充满了力量感。他的脸上几乎总是带着微笑,待人态度也很温和,总会让人感到似乎有温暖的阳光扑面而来。
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刘天明总是会下意识地想起那个古怪病人状如死尸般的面孔,只觉得浑身发冷。显微镜下那种凶暴残忍的怪异细胞,仿佛正在张开大嘴,狠狠啃啮自己的心脏。
化验单上的大部分数据都很正常,唯一异常的,就是血色素偏低。像他这个年龄阶段的男子,正常值应该为130~180g/l,而目前的化验结果只有60~70g/l,连一半都不到。
贫血,非常严重的贫血。
刘天明自己也不相信这个结果。为了防止差错,他单独从自己身上抽出另外两份血样,以其他人的名字,分别委托张宏良和另外一名值班人员进行验证。结果显示,三份单据的检验数字都没有出入,完全一样。
今天是星期四,按照排班顺序表,明天可以轮班休息。
悬挂在墙上的石英钟指针,已经走过下午四点二十五分。与上午到处都是病人,忙碌且混乱的场景相比,位于三楼的内科诊室显得很空,走廊的绿色条椅上,也只有一个正把吊瓶挂在高处输液的病号。
科室里的专家,半小时前就已经下班。今天轮到一个姓顾的老头坐诊。据说,他是副院长从其它地方花大价钱挖来,在治疗肝病方面颇有心得的高手。作为初出茅庐的学生,刘天明也曾将其当做神一样崇拜。不过,他后来发现:顾老头对所有病人一视同仁,处方签上无一例外都是那几付成份简单,却被顾专家大肆宣扬为“特效秘方”的草药。
每逢顾专家上班时间,总有一、两个大病初愈的患者,在人最多的时候出现在内科诊室。他们总会说上一大堆充满感激的话语,像对待自己至亲一般送上厚厚的红包,或者价值不菲的高档礼品。顾老头也总是满面冷肃果断拒绝,更少不了“医者济世乃本心”之类的呵斥……就这样,红包和礼品在推来挡去之间不断过手,最后,被坚决要表示感谢的患者换成“再生父母”、“杏林高手”、“悬壶济世”之类的锦旗,密密麻麻张贴在墙上。
这些人来的次数多了,刘天明自然也就看得眼熟。有一次下班,在医院外面的公交车站台上,他亲耳听到一个年轻病人管顾老头叫“二舅”。
那小子病历上显示他患有重度乙型肝炎,是诊室里经常来来往往的老病号,也送过顾专家一面“妙手回春”的锦旗。
与其相信这种所谓的专家,不如直接去药店里按照说明书自己买药来吃。
电脑上的红色愤怒小鸟在到处乱飞,绿色猪头躲在破烂房子深处笑得越来越猥琐。各种杂七杂八的鲜艳颜色,在刘天明眼睛里逐渐幻化成斑斓的颗粒,慢慢的,与熟识的青霉素、链霉素、头孢重叠,变成一粒粒非实质性的药片。
大量服用抗生素和补血药剂,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够做的。
刘天明不想成为“怪病”的载体。无论在医学院还是实习单位,他看过太多重症病人被鄙视和回避的案例。护士们对你敬而远之,医生则将其当做临床试验的最佳道具,家人干脆置之不理。至于什么“治疗效果不错”、“要对医生和你自己有信心”、“顽强对抗病魔”之类的废话,恐怕连说出口的那些人自己都不相信。
先吃几天药看看情况,如果体内细胞仍然保持这种怪异的状态,刘天明只能去其它医院,用伪装过的身份求诊。
……
下班时间的昆明城里,到处都充满着人群和拥挤。
刘天明运气不错,挤上公交车,旁边座位上的人刚好站起,他立刻动作麻利地一屁股坐下,暗自庆幸可以在回家路上这段漫长难熬的时间放松一下,稍微打个盹。
眼皮越来越沉重,依靠最后一丝清明勉强听着广播站名的耳朵,与强烈要求酣睡的大脑,像你死我活的对手一样疯狂撕咬着……刘天明头垂得很低,随着车身行驶的节奏来回摇晃。脖子仿佛不堪重负的可怜枝条,用力拖拽着沉重的头颅,不让它从自己的顶端挣脱,摔落。
“嘭!”
一种被硬物撞击产生的触感,从左边面颊靠近眼睛的部位弥漫开来。不是很痛,但苏浩还是尽量抬起酸涩的眼皮,想要透过朦胧,看看自己究竟碰到了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公交车轮飞快碾过马路上的一处凹坑,车身带着巨大的力量从地面弹起,左右摇晃着重重落下。车厢里的乘客不约而同发出尖叫,却只是有惊无险地随着车身来回晃动了几下,又重新恢复沉闷和平静。
意外的颠动,让刘天明的面颊再次撞上那块不知名的硬物。这一次撞得很重,力量也很大,受创部位的左颧骨仿佛彻底粉碎,钻心的疼。
那是一只黑色的龙头。
准确地说,应该是一根粗大的木质拐杖被手握住的顶端,正是与木杖垂直连接的横置部分。这玩意儿做工粗糙,以至于龙头看上去,就跟刚刚做过减肥手术的猪脑袋差不多。
拐杖是没有生命的死物。它的握柄,牢牢握在一只被无数皱纹包裹,如同枯死树根一般苍老的手里。顺序向上,可以看到一个身材矮胖,颧骨朝前凸伸得厉害,佝偻着背的老妇。
她小半个身体已经站进座位前段的空隙,几乎将刘天明和前排椅背的空间彻底填满。尤其是握在右手的拐杖,斜斜杵在地面上,顶端部分坚硬的凸起龙头,正随着车身颠簸,在刘天明面前来回摇晃。距离,最多不超过两公分。
刘天明下意识坐直,顺便偏过头,本能地看了看老妇周围。
车厢里很拥挤,却也没有达到密闭沙丁鱼罐头那般夸张的程度。老妇身后至少还有半平方米左右的空间,她之所以保持现在的站姿,目的其实非常明显:就是为了用这种看似合理的方法,强行弄醒自己。
那根拐杖是她故意凑上来,摆在这个位置。昏睡中的人头部会左右摇晃,自动撞上去的几率很大。只要车身稍微有那么一点点晃动,刘天明的头部都会狠狠撞上去。
“哼!现在的年轻人真没素质,看到老人也不会主动让座,我真替你们的爹妈感到丢脸!”
老妇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般深邃,她眨巴着眼睛,不断翻动着因为缺牙朝内倒陷的薄嘴唇。说话的声音很大,惹得前后周围的人都朝这边看过来。成为关注焦点的老妇越发得意,她示威性地使劲儿跺了跺拐杖,用冰冷、锐利,充满命令式的目光死死盯住刘天明。
让座?
你居然用这种方法叫我让座?
被龙头狠狠撞过的左脸依然生疼,刘天明却没有想要与之争吵的意思。如果可以的话,他更愿意一把扯掉老妇的脑袋,用牙齿狠狠撕咬对方脖颈上的皮肉,狂饮鲜血。
我,我怎么会产生这样的念头?
他用力扭了扭脖子,让迷乱的思维神经重新恢复正常。公交车恰好在这个时候靠站,刘天明以最快的速度站起,未等急不可耐的老妇坐下,他已经从喉咙里咯出一口浓痰,准确地吐在绿色座椅表面,然后,大踏步从后门走下车厢。
被欺负了,当然要反击。
旁边的人看不惯不要紧,只要自己明白是怎么回事,那就足够了。
身后的车厢里,响起了老妇无比尖厉,阴狠刻骨,充满了无限怨恨与狂怒的咒骂声。
第五节 偶然发现的美女
刘天明的房子不大,房产证上的建筑面积只有七十三个平方。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严格来说,这套房子属于刘天明的父母。
他们在很早的时候就去世了。那一年,刘天明只有四岁。很多记忆已经随着时间流逝变得模糊不清。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人因为交通事故导致意外死亡。而且,从小照顾刘天明的奶奶也在消息传来的几个月后悲伤过度去世。要不是因为父亲的军人身份,刘天明也不可能一直读书,并且顺利的大学毕业。
刘天明没有亲人。刘家这一脉,似乎到他这里就已经达到了最后一个。对于小时候的事情,刘天明几乎是一片空白。他是医生,自然明白遗忘是幼童大脑发育过程中必不可少的规律。家里相册里有父母和奶奶的几张遗照,每逢清明冬至,刘天明也会按照国人的习俗,给他们烧纸上香。
家里很空,除了一台电脑,外加一台旧洗衣机,一台电视,几样后来新买的廉价家具,再也没有多余的摆设。
这房子位于市中心,旁边有两所重点学校,位置绝对属于黄金地段。对面邻居的那套房子半年前就卖掉了,据说售价高达两百多万。
刘天明是不折不扣的百万富翁。可是,如果卖掉这套房子,他就无家可归。至于另外购买一套价格低些的新房安身……不过仔细算下来,连同家具和装修等杂七杂八的费用,差不多也要两百多万。就算是精打细算节省一些下来,其实也落不下多少。
带着从公交车上而来的愤怒,刘天明直接躺在了床上,双手抱着后脑勺,看着颜色微黄的天花板,疲惫且无奈地长长呼了口气。
年轻人都有自己的梦想,也都对这个社会和世界充满了渴求与希望。
刘天明此刻的心里丝毫没有那些美妙的幻想画面,只有一丝微微的惊讶,还有就是对自己身体状况的担忧。
离开公交车时那种无理至极的举动,固然是发泄内心的不满。可是,刘天明记得清清楚楚,当时自己离开座位的速度很快,腿脚刚刚迈动,就已经跃出了两米多远。而且,吐出的口痰也很准确,不偏不倚落在了座位的椅面上。
自己以前好像没这么厉害吧?
想到这里,刘天明不由得顺手抓起摆在床头柜上的旧报纸,在手中揉作一团,对准放在外面客厅角落里,与卧室方向成一条直线的垃圾桶,尝试着扔了出去。
纸团在空中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落点碰撞到了垃圾桶内缘,就像篮球比赛里已经投入篮筐,却仍然在惯性与坠落力量的推动下旋转的球体,沿着桶筐绕了两圈,最后还是稳稳掉落进去。
看到这一幕,刘天明不由得有些发愣:从自己所在的床铺到客厅,十多米远的距离,随手一扔,居然就这么进了?
说不定,自己有着篮球投手,或者飞镖竞技手的天赋,只是一直以来没有被发现而已?
这样的念头当然只是玩笑。短暂的惊讶与振奋过后,刘天明的大脑思维仍然还是被沉闷的忧虑所统治。
从医院回家的这条路,刘天明几个月来往返了很多次。无论上班还是下班,从未像今天这样,在公交车上睡着。
医院的工作很是轻松。他很清楚,那绝对不是因为疲劳或者困顿,而是眩晕所导致。
医生大概是对于自己身体变化最为敏感的那一类人群。刚刚来到二十九人民医院实习的时候,刘天明的体检报告所有数据都很正常,表明他是一个健康的人。
先是血液指数不对,现在又是突然之间的眩晕……照这种情况发展下去,刘天明实在不敢想象事情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
那天晚上在王旗营收治的那个病人,到底是得了什么病?为什么会在入院以后的短时间内突然暴死?
摆在枕头旁边的手机传来“嗡嗡”的震动。那是刘天明设定的吃药时间。他从衣袋里摸出那瓶阿莫西林,仍然抖出六粒胶囊,就着从饮水机上接下来的水,沉默着,一颗一颗送进了嘴里。
这种规格的阿莫西林,成年人每次的用药量只是两粒。刘天明的服药量,足足超过了三倍。
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
那个已经死亡的病人真的很奇怪,也很神秘。他的家属一直没有出现。
这不正常。
把药瓶装进衣服口袋的时候,刘天明的手指触到了另外一件东西。那是他在医院小卖部买的一袋“阿尔卑斯”奶糖,还吃剩下了几块。
小吴也喜欢吃糖。
也许,他会知道些什么。
……
医院无论任何时候人都很多。除了银行,这里大概是世界上排队人数最多的地方。
没有跟随救护车外出的时候,小吴通常都是呆在外勤室。刘天明不太喜欢那个地方。因为走廊就只有那么一条。每次过去,都要经过内分泌科的诊室。
那是一个充斥了大量医疗广告的地方。
据说,自从医院领导做出了“科室外包承包”这项为了全院职工谋取福利的伟大决策以后,内分泌科的房间有三分之二都被转租出去。墙壁上各种宣传画遍布触目惊心的肉色胡萝卜。它们形态各异,有的长势良好,粗壮硬挺,一看就是营养充足发育健康。有的又黑又小,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人与胡萝卜联系在一起。还有的表面分布着无数斑点与疙瘩,看着就令人联想起苦瓜。
作为堂堂公立医院,没有一个内分泌科当然说不过去。这里只是属于医院内部的医生少了些,护士也少了些。
刘天明穿过走廊的时候,正好遇到了推着药品车子走过来的郑小月。
卫校毕业的女孩,大多会选择在医院里实习。郑小月也不例外。她个子并不算高,白色的护士服显然是大了一号,穿在身上空荡荡的,整个人显得越发瘦小。
“怎么,终于良心发现,愿意过来请我吃饭了?”
郑小月拉下口罩,露出一张很是白净,也显得精致,却算不上太过漂亮的脸。表情有些嗔怪,也有几分冷意。
刘天明脸上露出苦笑。
是的,自己还欠郑小月一顿饭。
同事之间总有各种各样的相互帮忙。与郑小月这样的卫校女生比起来,医学院出身的刘天明无疑显得很是耀眼。虽说刘天明根本谈不上什么身家,也没有身份显赫的父母亲戚,可他毕竟是个大学实习生,尤其在医院这种众多护士集中的地方,很容易就能成为姑娘们闲聊,经常接触,或者是无伤大雅调侃的对象。
不,不仅仅只是欠一顿饭那么简单。
细细计算下来,这段时间郑小月已经帮着刘天明打过好几次饭,处理过好几份临时病患的夜间急诊单子。
每一次,郑小月都极其强势的要求刘天明请自己吃饭,刘天明也总是随口点头答应下来。只是,时间和机会都不凑巧,不是刘天明临时有事,就是郑小月排班没有休假。总之,两个人从未有过同一天的休息时间。
欠账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
欠得多了,还的自然也多。刘天明之所以不愿意来内分泌科的愿意之一,就是有些畏惧郑小月。倒不是这个小护士凶悍泼辣蛮不讲理,纯粹只是有种杨白劳想要远远避开黄世仁的那种感觉。
“好好好!只要你有空,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
说这句话的时候,刘天明脚下并没有减缓速度。郑小月说话速度快得像机关枪,虽说是自己不对在先,可是刘天明对于如何处理男女之间的事情根本没有任何经验,只能是脸上陪着极其尴尬的笑,能躲就躲,能跑就跑。
现在是上班时间,郑小月不可能放下手上的工作专门过来向自己“讨债”。小护士其实也就会嘴皮子上讨个便宜,不是菜市场里得理不饶人的无良婆娘。
从郑小月身边小跑过去的时候,刘天明忽然发现郑小月的身材比例真的很好。
她的腰很细,腿也很长,皮肤又细又白,只是被宽大的护士服严严实实的罩住,若非走到近前仔细观察,恐怕根本难以发现其中的妙处。
过于宽敞的制服也有好处。刘天明的个头本来就比郑小月高了不少,他居高临下透过护士服领口的缝隙,看到了郑小月浑圆挺拔的胸脯。虽然仅仅只是一瞥,确足以令他感到震撼与惊艳。郑小月推动着医药车,饱满圆润的两团球形物随着躯体的运动而抖然跳动着,仿佛随时可能从衣领中间摇摇欲出。
郑小月真的很漂亮啊!为什么自己从前一直没有发现?
刘天明不禁有种想要停下脚步,陪着郑小月好好聊上几句的冲动。这与邪恶**之类的事情丝毫没有关联,纯粹就是肾上腺素受到刺激分泌加快所导致的亢奋。
就在这个时候,前面不远处的走廊出口,出现了几个正说笑着朝医院大门方向走去的人影。距离有些远,很是模糊,看不清楚具体的长相,刘天明只是觉得其中有一个人的身材背影很像是小吴。
第六节 拿我的钱,给你交租
来不及与郑小月多说,刘天明连忙加快脚步,朝着走廊出口跑了过去。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到了近前一看,却不是小吴,而是另外一个与小吴身形相仿的陌生人。刘天明觉得很是尴尬,举在空中想要打招呼的右手一直放不下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按照医院的划分,小吴这样的男性看护人员被归于保卫科统一管理。刘天明走进保卫科办公室的时候,保安副队长何大山正坐在沙发上,摇头晃脑哼着几句民间花灯唱词。
何大山人如其名,身材高大,体型有些肥胖,个头超过一米九,宽阔的肩膀与黑色的皮肤总给人以一种力量威慑。据说,他以前曾经是体校的篮球预科生,因为性情暴躁,多次打架斗殴因而被学校开除。凭着好勇斗狠的性子,何大山来做保安这一行倒也算是合适。只是这些年明显是疏于锻炼,吃得多动得少,身上的肥肉一天天多了起来。私下里有人曾经开玩笑说过:现在的何大山,就是一头膘肥体壮的人形野猪。
听见脚步声,何大山转动着硕大的头颅,朝着站在办公室门口的刘天明看了一眼,带着中年人特有的年龄优势和自己与对方之间的身份差距,威严且冷淡地问了一句:“小伙子,有什么事吗?”
何大山当然认识刘天明。区区一个大学实习生,又不是医院里有编制的正式医生,根本不会被他放在眼里。
刘天明很是平静地点点头,直接问道:“何队长,小吴在吗?”
“小吴?”
何大山从衣服口袋里摸出香烟,慢慢抽出一支点燃,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傲慢,皱起眉头说:“好几天都没看见他了。打电话也没人接。也许是觉得医院看护这份差使不好做,这小子干脆不来了吧?”
刘天明之前就打过小吴的手机,的确是无人接听。
医院看护是一份很是消耗时间和体力的工作,薪水也不算很多。经常有人只做满一个月,然后就辞职离开。也有人觉得写一份辞职申请很是麻烦,干脆拿了当月工资以后就自行离开。总之,自己不欠医院什么,反倒还给医院免费多上了几天班。
计算下来,与小吴失去联系的时候,也就是发放上个月工资以后的第三天。何大山的猜测,倒也并非毫无道理。
刘天明没有在办公室多呆,随便找了个借口就转身离开。他很清楚,自己不可能从何大山这里打听出任何有用的消息。
很幸运,之前一起工作的时候,刘天明留过一个小吴的居住地址。
这大概是最后的线索了。
……
城中村里出租的房子价格都很便宜。六甲村的位置已经是昆明郊外,虽说距离主城区很远,可是凭借着百来块钱一个月的房租,仍然吸引了大量的外来打工人群。
刘天明来到六甲村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靠近公路的村子入口处摆着几个烧烤摊,空气中远远传来一股浓烈的油烟和烤肉气味。无论烤鸡翅还是烧豆腐都很便宜,随便花上几块钱就能吃饱。不过,看着烤架上那些涂抹了大量香料用于遮掩臭味,不知道究竟在冰箱里摆放了多久,颜色已经在防腐剂作用下发红到令人发指程度的鱿鱼和鸡块,刘天明实在没有任何想吃的**。
昨天刚下过雨,村子里到处都是污水。林立的房屋拼命挤压着空间,道路也变成一条条仿佛从钢筋水泥怪兽肚子里正在外逃的线状长虫。这种地方的路面实在窄的可怜,即便是最宽的地方,也只能是勉强容纳三个人并行通过。毕竟,现在盖起来的楼房,以后政府拆迁的时候都要算钱。多占一平方寸的地皮,那都是厚厚一大摞的钞票。
按照小吴留下的地址,刘天明小心翼翼走进了897号敞开的红漆铁门。
这是一幢“凹”字形的六层小楼。大门进去以后就是天井,一楼侧面的房门敞开着,一群人在里面摆开了麻将,发出亢奋的吆喝声,笑骂声,还有“稀里哗啦”的打麻将洗牌噪音。
一个身穿蓝布上衣,身形佝偻的老头走过来,很是警惕地打量着刘天明,操着浓重的本地方言问道:“你找哪个?有哪样事情?”
早已盘算过的谎话从刘天明嘴里脱口而出:“我是吴建的朋友,来帮他交这个月的房租。”
小吴的名字叫做吴建。至于房租,就是子虚乌有的事情。
之前收治的那个神秘病人已经死了。刘天明对自己身体目前的状况很是担忧。他不想当小白鼠,也不愿意死。因此他必须,也一定要找到小吴。
不确定小吴是否仍在出租房的情况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就是直接果断的用“钱”这个字开路。砸钱也需要技巧。突然之间把钱硬塞过去,实在是让人觉得莫名其妙,也会下意识的产生警惕和防备心理。如果使用房租这样的借口,那就不一样了。
灯光下的老头脸上表情顿时变得轻松了许多。咧开嘴,露出几分满足的笑意,还有沾满了污垢发黑变黄残缺不全的烂牙:“这个月也没剩下几天了,上个星期就催着要他的房租,没想到今天才送过来。昨天就有人过来看房子,说是要租他现在住的那个房间。啧啧啧啧,人家直接给两百块的,我也是想着不如租给熟人,这才留到了现在……”
老头这番话明显是在示好。当然,也是看在刘天明从口袋里摸出的那几张钞票的份上。刘天明没心思站在这里听老头胡扯,连忙打断了对方滔滔不绝的话,简短地问:“吴建在吗?”
“好几天都没看见他喽。”
老头说完这句话之后,立刻反应过来,很是奇怪地看着刘天明:“咦!你不是过来给他交房租的吗?你怎么还反过来问我?”
“我是他医院里的同事,接到他的电话就赶过来。”
每天在医院里面对形形色色的病人,刘天明也被磨练出一口张嘴就来,眼睛都不眨的撒谎技能:“他在电话里说是在外面办事。如果我先到了,就去他房间里等着。嗯……那个,麻烦你把吴建的房门给我开一下。”
这番话说的合乎逻辑,也在情理之中。城中村本来就是个极其混乱的地方,出租房客之间复杂的朋友关系让人难以分辨清楚。身为房东,老头对于如何判断并且这类问题自然是经验丰富。在他看来,外表文质彬彬,给人以好感的刘天明应该不是骗子。何况,刘天明进门以后的第一句话不是直接找吴建,而是说给吴建补交房租。这种愿意主动拿出钱来的人,已经把老头的戒备心理消除了大半。
小吴失踪的这几天,老头也偷偷进房间里看过。
出租房这种地方,任何奇葩怪异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比如还在学校里念书的少女未婚产子;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野鸳鸯在这里苟合;杀人犯伪装成吃苦耐劳的打工人员……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老头必须要做到对出租屋里每一点信息全部掌控在内。因此,每一位租客的房间,老头都寻找机会暗地里看过。这绝对不是色情狂想要偷窃女性内裤或者丝袜的冲动,纯粹只是一种本能的责任感,外加更多的个人好奇心。
跟着脚步颤颤悠悠的老头走上三楼,看着老头从后腰裤带上摸出一大串钥匙,抖抖索索地从中找出一把,塞进锁眼,把漆面剥落的房门慢慢推开。
刘天明有些意外。
他原本觉得,想要走进小吴的房间,应该要费上一番口舌。说不定,还要继续给小吴多交几个月房租才行。直到老头转身离开,自己的目光看到房间里那些简单的物件摆设之后,刘天明才觉得恍然,不由得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屋子面积很小,只有一张床,一个能够收缩拆解的布面衣柜,一张桌子,除此而外,再也没有多余的大件东西。靠近房门的位置,摆着几双有些破旧的鞋子,角落的脸盆里堆满了尚未洗过的脏衣服,散发出一股令人恶心的臭味。
也难怪老头会毫无戒心的打开房间让刘天明进来。这里所有的东西加起来,恐怕还卖不到一百块钱。任何盗贼都不会对这里感兴趣。
关上门,刘天明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已经消失了,楼下搓洗麻将的噪音也变得很小。透过密闭的窗户玻璃,可以看到对面也有一扇窗户。那显然也是一间出租屋,隔着外面两堵墙壁之间约莫三米的距离,刘天明看见对面房间的床上坐着两个上身**的男人。一个正在专心致志的看书,另外一个低着头,仔细的用剃刀挂着同伴的腿毛。
这场景看上去让人感觉别有一番意味。只是两间屋子的距离实在太近,正在刮毛的男人也许是累了,抬起头,正好看到了颇为好奇的刘天明。于是他颇为恼怒地冲着这边瞪了瞪眼,正在看书的男子受到惊吓,立刻如同小鸟依人般扑进了他的怀里偎依着。然后,手持剃刀的男人脸上带着怒容,挥舞着肌肉发达的胳膊,伸开五指,抓住窗帘狠狠一扯,刘天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第七节 糖人
大多数单身男子的房间都很凌乱,小吴的房间也不例外。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从对面遮挡严严实实的窗帘上收回目光,刘天明的视线落到了房间角落里那堆厚厚的垃圾上。
全部都是糖纸。
徐福记、金丝猴奶糖、金鹿太妃糖、杂色的水果硬糖……各种乱七八糟的糖纸混在一起,在地板上堆起了一个半米多高的小型金字塔。
数量实在太多了。即便是刘天明对此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仍然觉得眼角有些微微的抽搐,脑子里充满了难以言语的震惊。
这还仅仅只是糖纸,是揉作一团的糖纸。粗略计算下来,所有这些糖果的分量,至少超过了好几斤。
在医院保卫科的时候,刘天明就查看过考勤记录。连同今天在内,小吴已经有六天没有上班。如果时间再往前延伸两天,就是自己之前与小吴一起出外勤,将那个全身发黑,早已死亡神秘病人接诊的日子。
刘天明不知道小吴是不是一直以来就有着嗜好吃糖的习惯。作为医生,刘天明很清楚,糖分的作用对于人体而言就是提供能量。换句话说,相当于汽油与汽车之间的关系。无论是哪一款汽车,都有着固定的油箱容积上限。明明只能装三十升油的车子,非要给它加上四十升油,结果只能是汽油从油箱里溢满出来,白白浪费。
人类身体也是同样的道理。正常情况下,人体每天消耗的热量大约为1400卡路里,也就是俗称的“大卡”。而一颗重量大约五克左右的糖果,提供热能通常为100卡左右。当然,其中也有较为特殊的例子。比如巧克力,所含有的热量就远远高于普通糖果。
如果小吴有着嗜糖的习惯,那么他的体型必定是偏于肥胖。
可是,小吴很瘦。一米七二的个头,体重只有五十多公斤。在医院里那些体格魁梧的保安和医护人员当中,显得很是引人注目。
他只可能是这段时间,尤其是最近几天才突然开始嗜糖。
我也喜欢吃糖。
这结论真的很可怕。刘天明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突然之间就对糖果产生了喜好。可是他吃糖的速度,远远还达不到眼前这座完全由糖纸构成金字塔的速度……这可是足足几斤的糖纸啊!可以想象,其中包裹的糖块多到了什么程度。
这是糖,不是几十公斤普通的米面粮食。
究竟,究竟发生什么事情?
刘天明觉得自己的大脑被恐惧所笼罩,根本没有任何多余的念头。他觉得双手有些发颤,身体仿佛在瞬间被抽空了力气,后退半步,重重跌坐在床上。
脚下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声,好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刘天明从自己的鞋底下面抽出一个封口被撕开,已经空荡荡的淡蓝色塑料袋。
这是一种本地出产的白糖,每袋净重半公斤。刘天明把塑料袋翻过来,拎在半空中抖了抖,发现整袋白糖被吃的很是干净,连渣子碎末也没有,尤其是袋子内壁,残留着一道道液体干涸以后的线状泡沫痕迹,仿佛是被非常仔细地舔了一遍。
直到这个时候,刘天明才注意到,房间里的地板上,到处都散落着这种被拆开的白糖袋子,至少有十五、六个之多。
白糖也是糖。
刘天明觉得很是发慌,心里空落落的。他想要从小吴这里得到帮助,如今却没有半点关于小吴的消息。留在房间里的大量糖纸,也让刘天明对于未来产生了一丝本能的绝望。
他能够理解为什么房间里会出现如此之多的白糖袋子。
当然是因为价格。
白糖是制作糖果的基础原料,价格当然要比糖果便宜得多。以小吴的收入,自然是在食用了大量糖果之后,觉得囊中羞涩,转而选择购买更加便宜,成袋包装的白糖。
在小吴失踪的这段时间,房东,也就是楼下遇到的那个老头肯定来过这个房间。想必他同样也是对屋子里的大量糖纸感到迷惑不解。外人看到这种情况,第一反应肯定觉得小吴个人卫生习惯极差,也不喜欢打扫屋子。只有刘天明知道,如此之多的糖纸和白糖袋子,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嗜糖,而是把糖类物质当做日常的主食。
刘天明是医生,看待问题自然是从最为熟悉的人体构造和生物成分方面去理解。大量的糖类物质摄入,这表明小吴的生理结构已经发生了变化,所需要的外摄入营养类物质不再是通常意义上的蛋白质基础,而是纯粹的能量。
而且,数量如此惊人的糖类摄入程度,也远远超出了正常人能够承受的极限。
思维彻底凝固了。他久久坐在那里发呆,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无生命的雕像。在灯光的映照下,刘天明脸色一片惨白。
他想到了报警。
可是,报警有用吗?
那个死在医院里的神秘病人,已经按照正常程序把相关资料报到了辖区派出所。
具体情况到底是如何处理,刘天明自己也不清楚。
一般来说,在医院里死去的病人,院方总是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没有病人家属上门闹事,尸体自然也就摆放在太平间冷柜里。但不管怎么样,身为那天夜里随同急救车一起出诊的直接涉事者,刘天明和小吴都脱不了关系。
小吴在哪儿?
他到底在哪儿?
刘天明又一次按下了手机的呼叫键,耳机里传来的声音,仍然还是清丽动听却令人恼怒的女性话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
没来由的烦躁和恐惧,使刘天明彻底打消了内心深处的最后一丝侥幸。
他默默地关闭手机,双眼在本能意识引导下望向窗外。
在那里,他只看到了如墨似漆般黑沉沉的夜色。
站起身,提着两条仿佛灌铅般沉重的双腿,刘天明长叹一声,摇摇头,走出了房间。
扣住房门的螺栓应该是很长时间没有上油,早已生锈。推开房门的时候,会发出很是刺耳,令人牙酸的“吱吱”声。外面楼道走廊上昏暗的灯光与屋内光线形成一个相互重叠的三角形。就在刘天明正准备伸手按下墙壁上电灯开关,离开这里的时候,忽然看到斜对面房间的门口,站着一个身穿淡黄色家居睡袍,趿着拖鞋的年轻女孩。
她的长相很普通,身材却很苗条。刚刚洗过的头发披散在背后,发梢还在不断滴水。看到正准备关上房门的刘天明,女孩朝前走了几步,有些犹豫,又有几分期盼地说:“请问,你是吴建立的朋友吗?”
小吴的名字叫做吴建。
刘天明隐隐觉得,自己似乎能够从这个女孩嘴里知道些什么,连忙点了点头:“我是他医院的同事。你知道吴建在哪儿吗?”
女孩显然没有料到刘天明会这样问。她张大嘴,很是惊讶地“啊”了一声,然后脸上表情变得充满了失望,眼睛里释放出几分苦笑,摇摇头:“我还以为你会知道吴建的下落。这几天,他的手机一直关机,打不通……”
两个人之间有了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交流起来自然也就简单得多。
女孩也是这座城市的客居者。与小吴一样,都是这幢小楼里的租户。两个年轻人就住在对面,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之间也会打个招呼。渐渐的熟悉以后,还会一起吃饭,周末休息的时候,相约去公园里走走。
近距离接触的年轻男女之间很容易碰撞出心灵火花。当然,女孩与小吴之间的感情还没有上升到爱情的高度,却已经有了相互喜欢的基础。对于是否能够接受小吴这样的一位男友,女孩本身也是正在考虑。偏偏这个时候,小吴却失踪了。
“他会不会是去了什么地方?或者临时有事情要回家一趟?”
“嗯,他在医院里的工作应该很不错吧?听说,他是开救护车的。”
“出去那么久也没有消息,手机也不开,真不知道这家伙究竟在干什么。”
女孩很健谈,性格也很开朗。失望归失望,却很快恢复了乐观的状态:“既然吴建打电话给你帮他交房租,就说明他肯定还会回来。没事的,我就在这里等着,看他到底要躲到什么时候。”
说这番话的时候,女孩一直在笑。
也许在女孩想来,小吴应该也是与自己一样,正在为了感情而烦恼,所以不得不避开自己好好想想清楚。毕竟,普通朋友在一起可以嘻嘻哈哈无所顾忌,真正变成了男女恋人,那就意味着很多事情再也不可能回到原来的轨迹。
除了开头的问话,然后机械木然的点头,刘天明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总不可能告诉女孩小吴身上已经发生了极其可怕的变异。
虽然,目前为止,这一切都还只是刘天明自己的猜测。
他现在只想着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就在刘天明打算开口道别的时候,女孩忽然冒出一句:“对了,吴建是少数民族吗?”
第八节 养鸡场
少数民族?
刘天明觉得很是诧异,也不明白女孩为什么突然之间会跳转话题说起了这个。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下意识地点点头,含糊不清道:“好像……是吧!”
“这就对了。”
女孩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难怪我好几次看见他吃生肉。刚开始我还觉得恶心。后来才听说一些少数民族都有吃生肉的习惯。据说,那还是一种当地的名菜,叫做剁生什么的……”
生肉?
刘天明觉得身子微微一颤,猛然间,闭塞已久的大脑仿佛被强大无比的力量捅穿了一个洞,无数此前从未有过的清醒和理智,瞬间灌注到了自己身上。震惊与骇然之下,刘天明仍然保持住必要的沉稳。他深深吸了口气,用力咽了一口唾沫,缓慢而认真地问:“你确定,小吴真的会吃生肉?”
“是啊!”
刘天明掩饰的很好,女孩丝毫没有发觉异常:“我见他从市场上买回来几次生猪肉,都是偷偷躲着我吃。还有就是,就是……”
说到这里,女孩忽然闭上了嘴巴,神情显得有些疑惑,原本舒展的眉头也渐渐紧皱起来。
刘天明试探着问:“还有什么?”
沉默了几秒钟,女孩抬起黑而长的睫毛,认真的注视着刘天明。从那双乌黑的眸子里,刘天明看到了怀疑、迷惑,还有显然是刚刚产生不久的恐惧。
“我也不知道这些话该不该告诉你。不过,你既然是吴建的朋友,又是他医院里的同事,说出来也应该没有问题吧!”
女孩的声音变得很轻,语速也放得很慢。犹豫片刻,她才迟疑着说:“前段时间,他经常带回来一些鸡。”
联想起女孩之前说过的话,刘天明连声追问:“鸡?活的鸡?”
女孩点点头,眉头皱得更紧了:“在这里租房子,房东不准我们自己做饭吃。我也不知道他带那些鸡回来做什么。我没见过他杀鸡,只是第二天吴建都会带着把一大包鸡毛扔到外面的垃圾房。要是……要是他在屋子里炖鸡的话,不可能不叫上我。他,他说过喜欢我的……”
人类思维的确是具有无限想象力的东西。很多事情女孩曾经见过,只是在那个时候从未朝着不好的方面去想。也只是到了现在,她才因为与刘天明的交谈,从中联想起很多可能本该,只是自己从未想过的问题。
真的很可怕。
刘天明没有继续追问。已经没有那个必要。
女孩说话的声音带上了几分哭腔,也能够听出其中含有越来越重的恐惧:“吴建做那样的事情,应该有他自己的理由……你,你刚才不是说过,吴建是少数民族吗?剁生这道菜,应该也有用鸡肉做材料的吧?”
(注:剁生,典型的傣族菜,味道酸辣,口感鲜嫩,取用鲜活动物为食材。)
……
离开出租屋,独自走在狭窄的城中村道路上。远处高楼大厦顶端有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光闪烁,远处马路上也传来汽车喇叭时有时无的声音。一切都表明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地球仍然按照固定规律旋转着,刘天明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思维意识仿佛彻底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水潭,再也无法浮起。
毫无疑问,小吴的身体已经产生了变化。
根究原因,一定还是那天晚上接诊的神秘病人。
从大量嗜糖到开始吃肉,是一个从低级转化为高级的食物摄入过程。毕竟,肉类能够提供的能量和营养要高得多。何况,按照女孩的描述,小吴当时所吃的还是生肉。
人类之所以喜欢熟食,完全是为了满足气味、口感和卫生方面的需要。若是单纯从营养学方面来看,未经加工的天然食物所含各种微量元素和能量,其实最为丰富。
刘天明记得很清楚,小吴不是什么少数民族。他和自己一样,都是汉族。
至于生肉……想到这里,刘天明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实在不敢想象,自己某天也会变成那个样子,以生肉为食。
脑子里充斥着各种胡乱的念头,刘天明木然地沿着来路缓慢而行。虽然是夏天,他却觉得浑身上下无比冰冷,甚至要紧紧咬住牙齿,才能控制住它们不会因为恐惧而打战。
远远的,可以看见公共汽车站。与公路连接的乡村道路边上插着一块木牌。借着从身后城中村距离最近屋子里透出的灯光,刘天明看到木牌上用红色油漆写着一些字福安绿色鸡场,价格便宜,量大面谈。
鸡场?养鸡场?
刘天明顿时想起了之前女孩说过,关于小吴与活鸡的那番话。很多原本迷迷糊糊混乱不清的事情,也在刘天明脑子里理出了一条清晰的线。
小吴是医院的护工,薪酬一般。
出租屋里散落着大量糖纸,这类糖果价格很高,而且小吴食用的数量很大,即便是后来改换成袋装白糖,以他那点收入依然不够。当然,他后来换成了吃肉。虽然不知道小吴每顿的具体食量究竟有多少,可是从上次在医院里看到小吴插在筷子上那几个大馒头,就能知道他的胃口很大。三十多块钱一公斤的猪肉价格,小吴根本不可能长时间承受。所以,他后来改成了吃鸡?
因为这附近有个养鸡场。
人被逼到困境的时候,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窃贼和强盗之所以会产生,最初也是因为饥寒交迫。那么,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小吴花光了所有的钱,却因为身体上的变化,无法继续回到医院上班,又需要正常进食,无奈之下,这才选择了吃鸡?
那些鸡,应该都是偷来的。
……
沿着乡间土路走了大约一公里,远远看见了两排宽大的砖瓦平房。这里是一片荒地,水沟和铁丝网将整个鸡场与外界隔绝开来。刘天明觉得很奇怪,夜幕下的远处本该是漆黑一片,自己却能够看到一些模糊的景物。虽说没有白天看得那么清楚,却已经超过了正常人的视力范围。
何况,在这种乡村野地里,根本没有灯光。
养鸡场的一扇铁门敞开着,蚊虫缭绕的电灯照出了墙壁正下方四个大字福安鸡场。
一股浓烈的鸡粪臭味顺着夜风刮了过来。刘天明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捂住鼻孔,随后又慢慢将手臂放下。在这种地方,臭味本来就无可避免。只要呆得时间久了,自然也就习惯。
刚走进养鸡场,刘天明就听见一种极其低沉的声音。
很规律,有些像是隔着听筒,从肺炎患者胸腔里听到的呼吸。
这里到处都是鸡。
正前方那间平房的大门没有上锁,可以看见整齐排列的养鸡笼子。无数只红冠白羽的活鸡在笼子里挤挤挨挨。有些在打盹;有些从笼子缝隙当中伸出脑袋,在外面空荡荡的食槽里搜寻着饲料残渣;还有些鸡发现了正从外面走进来的刘天明,冲着他“咯咯咯咯”叫个不停。
没有一个人,放眼望去能够看见的都是鸡。刘天明站在宽敞的通道中央,有些不知所措。他想要大声喊叫,引起养鸡场主人的注意,脑海里却产生出一个及其危险的信号。
他有种想要逃跑的冲动。那个声音刘天明又听到了。它仿佛不是从耳朵里传入,而是直接在头颅里出现。
危险!
危险!
危险!
此时此刻,刘天明的感觉很是特别。他一边听着那个神秘的声音,一边朝前走了几步,从鸡笼旁边的货架上拿起一把铁锹,朝着正对面另外的另外一个房间走去。
存在于脑袋的信息不仅仅是危险,还有一种潜在的,无法用语言说明的亢奋。就好像毒品吸食者突然之间看到了最为需要的粉状物质。
刘天明只能朝着那个声音的来源慢慢走去。
他用力握紧了手中的铁锹,心脏紧张的似乎失去了跳动能力。他知道自己来错了地方,可是现在已经无法回头。
小吴就在这里,在这间养鸡场。
他和我一样都是感染体。那个神秘危险又充满了无限诱惑力的声音,正是来源于小吴。
走出通道,微凉的夜风使刘天明昏沉的头脑为之一醒。沉闷的声音忽然变得尖锐起来,刘天明感觉就好像是在召唤自己,像是有很多人在一起念着咒语。仿佛一条波状线,从低谷升至高空,又立刻跌落下来。刘天明额头上渗出大滴的冷汗,他尽力去理解,用自己的方式去弄明白这个声音想要表达的意思。结果发现,声音所代表的概念,其实只有低谷和高点两种含义。
低谷:饿!
高点:杀!
的确是小吴。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他的存在,可是刘天明知道他就在这儿。这种理解与沟通方式已经超出了正常人类的感官范畴,完全是来自于细胞之间的生物电波频率相互碰撞。
声音的来源就在前面,不需要再用耳朵或者大脑去判断,刘天明看到了正前方那个熟悉的影子。一抹月光恰好在这个时候从天空中洒下来,将整个地面照得一片银亮。
第九节 血食
那是小吴。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他站在那里,摇摇晃晃的,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仿佛刚刚从垃圾堆里翻捡出来的废弃物。大片的血污遍布全身,淡灰色的棉质长裤变得一片焦黑。刘天明站立的位置距离那里至少有三十米远。可即便是这样,刘天明仍然清清楚楚看到了小吴的双眼。
那是一双暗黄色的眼睛。刘天明不确定是否看到了小吴的瞳孔,但他确定,自己看到了对方两只眼眶里各有一条醒目的竖线。在小吴的眼睑下面,出现了一层绝不可能属于人类,从左右两边朝着中间迅速闭合的薄膜。它们在眼球表面滑动,就像是晚期病变的白内障患者。
刘天明对此很是震惊。
正常情况下,自己的视力绝对不可能在这种距离上看得如此清楚。要知道,他可是有着四百多度的近视,还戴着隐形眼镜。
“憨杂种偷鸡贼,挨老子站起!”
突然,侧面方向传来浓重的本地方言怒吼。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手里抄着铁锹,从横向的另外一条通道里扑过来。两米多高的鸡笼挡住了汉子的视线,他看不见距离自己五米多远的刘天明,刘天明却可以透过笼子缝隙看到对方。
小吴脸上的表情有些迷惑,惨白的皮肤在月光下没有丝毫血色。忽然,他抬起右手按住喉咙,好像是被呛到了。这个动作持续了不到两秒钟,小吴几乎是在瞬间恢复了身体平衡,以刘天明觉得不可思议的角度和速度,朝着挥舞铁锹迎面扑来的汉子撞了过去。
汉子很是魁梧,铁锹带着令人畏惧的呼啸声从空中落下,准确砸中了小吴的左肩。刀一般的金属切面有四分之一没入皮肤,鲜血四溅。整个肩胛骨被从中砍断,雪白的骨质部顿时暴露在空气中。如此严重的伤害,换了任何人都会当场倒地,惨叫不止。小吴却毫无知觉,仅仅只是身体随着铁锹落下的角度朝着左边晃了晃,右臂却顺势挥舞,伸手抓住了已经冲至身前汉子的头发。
头发不算长,却足够让小吴伸张开来的手指紧紧抓住。汉子松手扔掉铁锹,双手用力捂住头部,一边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叫,一边随着小吴胳膊的力量方向转动身体。
“放手!快放手!”
“那些鸡我不要了,你走,走啊!”
“……求求你,放开我。救命!救命啊!”
从威胁到哀求,汉子只坚持了不到五秒钟。刘天明感觉汉子的头皮已经有些松动,也许是头发被活活扯掉,也可能是自己的视觉错误。他随即看到小吴抓住汉子的后颈,将整个人揪到面前,张开嘴,朝着满面惊恐的汉子咽喉狠狠咬下去。
“吴建,不要这样!”
根本来不及思考,刘天明扔掉了手中的铁锹,身形一矮,以最快的速度猛扑过去,朝着小吴侧面腮帮上重重砸了一拳。距离太近了,汉子和小吴两个人纠缠在一起,这种情况下再用铁锹当做武器,很可能误伤对方。最好的办法,还是用拳。
小吴的牙齿已经咬破了汉子喉咙上的皮肤,一丝鲜血顺着嘴唇边缘流淌下来。刘天明的动作非常及时,小吴尚未从汉子脖子上咬下皮肉,就被这股强大的力量砸歪了脑袋。他的下巴瞬间脱臼,像蛇一样大张着。右手也完全松开,汉子已经被活活疼晕,软绵绵的摔倒在地上。
“你……食物……”
小吴的身子晃荡着,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含糊音节。在如此近的距离,刘天明终于看清了他眼睛里的竖线。
那是两条竖瞳。就像蛇类或者鳄鱼,绝对不是人类应有的圆形瞳孔。
小吴紧盯着刘天明的脸,好像那张脸上有着什么奇怪的东西。死死卡在肩膀上的铁锹怎么也摘不下来,导致小吴失去了身体平衡,只能勉强歪斜着站在那里。
刘天明再次冲了过去。他敏捷地绕至小吴身后,干脆利落的用左臂臂弯牢牢夹住小吴的脖子。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力气,可以感觉到小吴的咽喉在自己胳膊下面缓慢吞咽。就在这一刻,脑子里那个已经消失的神秘声音再次出现,刘天明不假思索张口对准小吴的侧颈狠狠咬下。顿时,舌尖上弥漫开浓烈的血腥。
是血,新鲜的血。
刘天明大口吞咽着这些不属于自己的液体。他丝毫不觉得肮脏,也没有身为医生的洁癖。他完全服从于大脑深处那个神秘声音的指引。
是它告诉自己食物在这里。
不是养鸡场里多达上万只的活鸡,也不是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汉子,而是小吴。
他就是我的食物。
刘天明的胳膊继续发力,小吴的喉咙发出清脆的断裂声。整个头部以九十度的诡异角度朝着侧面歪斜。被刘天明牙齿咬断的皮肤和肌肉中间显出了脊骨……刘天明对这一切毫无感觉,他只知道口腔里全是前所未有的鲜甜和绵软。那种美妙无上的滋味儿,超过世界上最好吃的糖果,最鲜美的肉。
远处,传来笼子里活鸡“咯咯咯咯”的尖叫声。它们也被这血腥残忍的一幕所震惊,也可能是被弥漫在空气中的血液气味所刺激。鸡群的声音越来越大,养鸡场里却无人回应。
良久,刘天明终于从混乱和疯狂中清醒过来。随之映入眼帘的,是头部完全碎裂,颈部从中间断开,面目全非的小吴尸体。他的皮肤呈现出无比诡异的惨白,仿佛浑身上下所有的血水都被吸干。
刘天明感觉自己的肾上腺素分泌正在加快,随时可能充爆自己的身体。他脸上的表情仿佛看见了鬼。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却不知道现在究竟该怎么办。呆站在原地迟疑片刻,刘天明用力咽下一大口唾液,以最快的速度转身,朝着养鸡场出口的方向狂奔而去。
……
极其迅猛的奔跑速度,连刘天明自己也觉得惊讶。他发誓,自己从未跑过这么快。或者应该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居然能跑这么快。
风声在耳边“呼呼”地刮过,脸上有些微微的刺痛,这是神经末梢因为皮肤被巨大风力迎面撞击产生的反应。类似的感觉刘天明只是坐在朋友车上的时候才有过。那个时候,车窗玻璃敞开着,车速高达每小时六十多公里。
这绝对不是正常人应有的奔跑速度!
黑沉沉的夜幕掩盖了一切。
他跑得实在太快了。街上的行人稀稀拉拉,即便偶尔有几个人与刘天明擦身而过,也只能感觉到一股力量强大的气流,却无法看清楚他的相貌和身影。
刘天明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久。他觉得自己的肺部快要炸开,里面充满了很多二氧化碳,却无法排出体外。血液、心脏、整个身体都在呼喊着需要氧气。踉跄着身子缓缓减慢了速度,他开始大口喘息,疯狂的大脑在清冷夜风的吹拂下,终于恢复了那么一点点理智。
路边停着一辆车,透过车窗外的后视镜,刘天明远远看见了自己的脸铁青中带着大片的苍白,一股不正常的血色正从脖颈两边迅速上涌,在脸颊表面迅速褪去,又极快的占领那些如同死人般惨白的部分。
很幸运,小吴的血没有溅在自己身上。
周围的建筑和景物都很熟悉。刘天明觉得很意外,不知不自觉中,自己竟然跑回了住处。
是的,前面大约五十米远,就是小区入口。
这大概是人类在恐惧时候的本能反应。在大多数人心目中,家,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一个身穿黑色保安制服的中年人坐在岗亭里。刘天明迟疑片刻,绕过横放的车辆隔离杆,朝着旁边距离岗亭位置稍远的步道入口走去。
“小刘,怎么现在才下班啊?”
面带微笑的中年保安刘天明认识。他叫张志强。
现在的医生似乎都有着把小病当做重病治的习惯。即便是感冒之类的病症,都是要求病患挂吊瓶,打抗生素。随便去次医院没有个五、六百块根本下不来。知道刘天明是医学院的学生后,张志强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没想到按照刘天明说的,去药店了十几块钱买了要药回来,吃过以后居然好了。
张志强是退伍兵,身体强健。刘天明很清楚,自己告诉张志强的药方,其实只是起到辅助作用。毕竟,感冒这种病症只要多喝水,多注意休息,加上自身体能,通常都会在一个星期左右痊愈。对于药物,当然是能少吃就少吃,能不吃就不吃。
类似的话,刘天明也对张志强说过。张志强却认为这是刘天明谦虚的表现。一来二去,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也就变得熟络起来。
“今天休息,觉得无聊,就出去找了个朋友,顺便走一走。”刘天明勉强保持着笑意,打了个招呼,快步从岗亭前走过。
张志强今天买了些花生米和羊杂碎,还有一小瓶“杨林肥酒”。一个人守在岗亭里很是无聊,他打算让今天的值班工作变得有意思些,想要叫住刘天明陪自己一起喝酒。所以,客套地微笑着,略微点了点头,正准备邀约对方过来,却冷不防听见从小区入口横杆外面射来一片明晃晃的刺眼亮光。随即,是一阵刺耳高鸣的汽车喇叭声。
那是一辆银白色的奥迪q7越野车。透过半开的车窗玻璃,可以看到驾驶座上有一个表情冰冷的女人。她很是不耐烦地用力按着汽车喇叭,眼睛里充满了高傲与不屑。
第十节 养鸡场主
“尼玛,又是这个该死的婆娘!”
张志强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悄悄骂着,很是无奈地摇摇头,走出岗亭,按下小区入口的识别器,取出一张车辆出入卡,递给坐在驾驶座上的女人。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识别器是全自动的,只要按下绿色按键,就会弹出一张车辆识别卡。小区里有车的住户出入大门的时候都是自己取用,唯独这个女人例外。
这辆奥迪q7是整个小区里最豪华的车子。
这女人每次出入小区大门,都要求岗亭里的保安给自己拿一张识别卡。为此,女人和值班的保安人员发生过很多次纠纷。
包括张志强在内的所有保安都觉得:识别器就在你车子旁边,你就不能伸手自己拿一下吗?
女人的理由也很充分:我住在这里,每个月都缴纳足额的物管费用,驾车出入的时候凭什么不能享受保安主动递卡的服务?
每次纠纷都会演变成争吵。闻讯而来的物管经理也总是无奈地劝说张志强等公司保安:算了,人家毕竟是业主。何况,如此冷傲的业主也只有一个。每次她开车出入的时候,帮个忙,伸个手。就当她是残疾人吧!
等到那女人接过识别卡,带着满脸冰冷严肃驾车而去的时候,张志强才发现,刘天明已经走了。
……
再次确定房门已经锁死,拉上窗帘,刘天明也失去了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瘫软着斜靠在沙发上。
虚弱,仅仅只是表象。
此时此刻,他感觉自己精力充沛。仿佛在比赛场上刚刚做完了热身的运动员,正在跃跃欲试即将开始的比赛项目。
刘天明非常确定,当小吴鲜血涌入自己口腔的一刹那,大脑深处真实无误出现了“食物”这个词。
很饱的一餐。那种对于空瘪胃袋的充实,绝对不是区区几颗糖果就能代替,也绝对不是馒头包子米饭之类食物能够类比的感觉。那是一种对自己来说真正的食物,是能够满足饥饿细胞疯狂嚎叫,最为彻底的满足。
是的,那个时候,不是我饿了,而是我体内的细胞饿了。
这样的念头从刘天明脑子里一晃而过。然后,成为他思维意识里深刻无比的定格。
我……我和细胞之间,有什么区别吗?
是的,细胞在膨胀。饱食之后的细胞正在膨胀。速度、力量、强韧程度,统统得到了更进一步的成长。就像嗷嗷待哺的婴儿,得到了来自母乳的营养,逐渐变得强壮。
区别在于,婴儿成长需要大量时间。而自己体内的变化,却是在短短几分钟之内完成。
刘天明想到了之前那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狂奔。
他再次确定,那绝对不是正常人应有的速度,也超过了正常人类骨骼与肌肉的运动极限。
不知不觉,刘天明的目光,下意识落到了摆在对面墙角的那个垃圾桶。
他随手拿起摆在沙发上的一张旧报纸,用力捏成纸团,朝着垃圾桶轻轻一扔,纸团准确落入了桶内。
剧烈的颤抖从手指开始,逐渐蔓延到了全身。刘天明感觉自己整个身体都在抽搐,甚至可以听到牙齿剧烈撞击发出的“格格”声。
这一次,他根本没有瞄准,只是随手一扔。
如此惊人的准确度。
我,我到底怎么了?
难道,我被某种病毒感染了吗?
刘天明低声抽泣着,低下头,双手十指深深插进头发,用力地狠抓。
良久,他慢慢抬起头,看着对面楼房通过窗帘射来的朦胧灯光,眼睛里充满绝望。
我不要死。
我,我一定要活下去。
……
清晨的福安养鸡场,笼罩在一片淡淡的薄雾里。泥土表面被露水浸透,轻轻一按就会留下浅浅的印痕。野草都在拼命吸取着空气中和地面上的水分。再过几个小时,等到太阳出来,这点珍贵无比的潮湿就会蒸发一空,所有一切重新变得干燥而沉闷。
敞开的养鸡场大门已经合拢。透过两扇铁门中间约莫手指粗细的缝隙,可以看见里面停着一辆蓝白色涂装的警车。
在今年分配到局里的警察实习生当中,黄河的体格最为壮实。将近两米的身高充满了威慑力,宽厚的肩膀光是看看就让人觉得畏惧。他的皮肤很黑,凸显出明显而粗糙的肌肉线条。挂在黄河嘴边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施瓦辛格算个屁,老子的肌肉不比他差。”
小吴的尸体躺在地上,整个脑袋歪斜着,与肩膀之间形成近乎准确的九十度直角。靠近鸡棚的墙角站着一个神情紧张的男人。如果刘天明在场的话,一定会认出,他就是昨天晚上被小吴打晕过去的汉子。
死了人,自然就是大案。法医科和检验组的人已经来了,几个身穿白色大褂的警察在周围忙碌着,仔细搜检着每一点可疑的痕迹。
二级警督齐元昌蹲在地上,从很近的距离注视着小吴的尸体。
虽说分配下来的时间不久,黄河却很佩服齐元昌这个老警察。四十多岁的人了,遇到案子还是和从前一样拼。凌晨一点多钟接到的报案电话就赶来过来,几个小时过去了,自己都觉得有些困乏,齐元昌却依然精神抖擞,仿佛丝毫不知道疲惫为何物。
看见齐元昌从尸体旁边站起,黄河连忙走过去,拿出香烟,抽出两支递了过去,自己叼上一支,又很是殷勤的拿出打火机给齐元昌点上。
这当然不是溜须拍马,而是黄河对富有经验警局前辈的尊敬。
清晨的空气有些微冷,在地上蹲久了很不舒服。齐元昌活动着有些酸麻的双腿,深深吸了口烟,淡笑着说:“小黄,对于这个案子,你看出些什么没有?”
这就是在考较了。黄河连忙吐掉刚刚吸进喉咙里的烟,想了想,还是摇摇头:“说实话,齐队,我看不懂,也不太明白。”
齐元昌顿时来了兴趣:“呵呵!不明白也可以说说,大家可以讨论嘛!”
黄河“嗯”了一声,视线焦点集中在地面的尸体上,认真地说道:“死者头部遭受过严重的钝器撞击,左肩部位被铁锹切断,凶器也遗留在现场。可是,真正令受害者致死的原因,还是在咽喉部位的创口。不是锐器切割,也不是暴力撞击,而是类似被大型动物撕咬之后留下的痕迹。”
说着,黄河注视着小吴被折断的脖子,脸上显露出迷惑的神情:“据我所知,只有狮虎之类的大型猫科动物,才有可能造成这种程度的伤害。当然,如果是经过训练的猛犬,比如藏獒或者狼犬,同样具有强大的咬合撕扯能力。可是,受害者颈部的伤口显然是被强力折断之后,外部裹附肌肉与皮肤才开始破裂……这个事情,在伤口痕迹上就说不通。”
齐元昌笑着连连点头:“分析得不错,你痕迹科目学得很扎实。嗯!除了这些,还看出来什么?”
黄河被队长的夸奖鼓起了信心。他犹豫片刻,压低了音量:“齐队,这桩案子真是古怪。受害者颈部完全断开,脊骨都露了出来,凶案现场留下的血迹却很少。”
听到这里,齐元昌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他慢慢吸着烟,眉头也渐渐皱起。良久,才缓缓地说道:“是啊!这也正是我觉得无法理解的地方。”
……
养鸡场办公室是一个十来平米的房间。看着坐在对面身穿警服的齐元昌和黄河,养鸡场主王福寿这个魁梧壮实的汉子终于神经崩溃了,几乎是连哭带喊说出了昨晚发生过的一切。
“我办这个养鸡场很是花了些钱,银行那边还欠着贷款。最近几年,不是禽流感,就是鸡饲料什么的闹出添加剂事情来。城里人嘴刁,只愿意原生态的买土鸡,鸡场的生意也越来越不好做。卧槽,山上放养的土鸡和笼子里关养的鸡有什么区别?反正我自己吃着味道都一样。真不知道这种该死的理论究竟是哪个混蛋弄出来的。”
“最近一直有人偷鸡。前天是我老婆守夜,当时她就看见了偷鸡贼。只是那个家伙动作太快了,从笼子里抓了鸡就跑,我老婆也追不上。当天晚上报了警,你们110警察来了以后,做了记录就走了。尼玛的,这能有什么用?贼也抓不到,还说什么盗窃金额不到一定程度就无法立案……所以昨天晚上老子就干脆自己过来守夜,想着要抓住那个家伙,狠狠打一顿再说。”
“我真的没有杀人。我只是抡起铁锹砸了他一下。那家伙的脑袋绝对不是我砍掉的。我记得很清楚,只是砸中了他的肩膀,然后他就抓住我的头发,差一点儿没把我整块头皮都抓掉。然后我就晕了过去。等到醒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已经是这样了。”
说着,王福寿神情激动地拉开衣服,露出脖子上被小吴咬破的皮肤,连声嚷嚷:“看到没有,这个还是被偷鸡贼咬的。尼玛他属狗的啊!打不过就要咬人。我这是正当防卫。警察同志,我可是正当防卫啊!”
王福寿说这些话的时候,黄河一直在旁边对照着之前做过的笔录。办案过程从来都有反复对照证词的做法,尽管养鸡场主王福寿言语之间掺杂了大量口语和脏词,基本内容却没有错误。
第十一节 翻倍,翻倍,再翻倍
队长齐元昌从椅子上站起,走到情绪激动的王福寿身边,摸出香烟递了过去,和善地说:“别急,没人说你就是杀人犯。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你好好想想,昨天晚上除了你,还有谁来过这里?”
王福寿的情绪渐渐变得平定,他接过烟,仔细想过之后,摇摇头说:“除了我,没有别人。”
黄河皱起了眉头,声音也不由自主变大了些:“那搏斗现场第三个人的脚印是怎么回事?”
王福寿被问得有些发急,他站起来,瞪着黄河高声嚷道:“真的没有别人。也许是在我晕了以后才出现。可是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黄河还想要继续发问,却看见队长齐元昌充满制止意味的眼神。他只得老老实实闭嘴。然后,齐元昌态度和蔼地对王福寿说:“情况我们都了解了,暂时就这样吧!你昨晚也伤得不轻,下去让我们的同志给你做个伤口鉴定,然后包扎一下。”
王福寿依然显得忧心忡忡:“警察同志,这就完了?那我的鸡……”
齐元昌不禁笑了:“你的鸡没事。我们会尽快抓住那个偷鸡贼。你就回家去好好休息,要是想起还有什么没说的事情,就尽快与我们联系。”
看着外面养鸡场主渐渐走远的背影,黄河凑到齐元昌面前,低声道:“齐队,现在怎么办?”
齐元昌拿起摆在桌子上的警帽,掸了掸表面的灰尘,戴上,认真地说:“王福寿应该不是凶手,他的笔录口供也没有什么问题。老规矩,先确定死者的身份,然后逐一排查。虽说这个案子很是古怪,但只要耐心查下去,总会有结果的。”
……
上班时间的医院从来都很拥挤。尤其是门诊大厅,那里一直是刘天明最不喜欢的地方。挂号、收费、拿药都在一起,虽说大厅面积宽敞,无遮无拦,可是太多的人挤在一起,总是让刘天明有种无数沙丁鱼被塞在罐头盒子里的感觉。
他确定自己被感染了。
可是,感染自己的病毒究竟是哪一种?刘天明却查不出来。
昨天晚上啃食小吴的过程,刘天明光是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那显然已经超出了正常人类的行为定义。
他甚至不敢再把自己的血样送去化验科,以别人的名义进行检验。天知道检验结果会是什么……万一被看出什么端倪,很容易就能查出血液样本源头就是自己。
还有,究竟是病毒?还是细菌?刘天明至今没有答案。
刘天明不敢冒险,也觉得不能冒险。他只能在网络上寻找类似的病例。
办公室桌子上就有电脑。随便打开一个网页,立刻就有各种乱七八糟的所谓新闻弹出来。
“五十八岁老大妈微信无意领牛股,陪老伴环游世界。”
《产妇遇到男医生操刀令她尴尬无比,更尴尬的是她还撕咬着他的大腿……》
《因被误认为女孩,安排住进女生宿舍,这场面羡煞旁人》
《男性行人路遇狂犬病患者,被一口咬掉身上最关键的部位》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刘天明浏览了大量网页,仍然没有找到自己需要的任何信息。无奈之下,他只能决定使用最原始,也是最简单的方法。
既然确定自己被病毒感染,那么也就意味着,需要注射或者服用大量抗生素。虽说不能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却多少能够延缓一下自己体内病毒的发作时间。毕竟,抗生素是能够抵抗致病微生物的药品,也是抗菌消炎药中最大的一类。
至少今天是这样。或者,在准确知道应该如何解决感染问题以前,这种方法应该有百分之五十左右的解决几率。
午餐这一顿,刘天明意外的发现,自己的食量重新恢复到了从前的正常状态。三两米饭,一个青椒肉丝,一个素炒莲花白,外加一碗紫菜蛋花汤。吃完盘子里的这些食物,刘天明感觉自己已经很饱了,甚至有些隐隐的发撑。
他清楚的记得,昨天的晚餐,自己可是在大排档狼吞虎咽般吃下了三份快餐。
那是十元钱一份饭的路边摊,老板人也厚道,说是米饭管饱。只是看到刘天明连续盛了五回饭,都是把盘子装的满满堆尖,老板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刘天明对此很有自觉,于是又另外掏钱买了两份快餐,老板这才没有发作。
难道说,小吴的血肉对于自己来说真是一种食物?
而且,还是最具营养的那种?
否则,如何解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
刘天明一分钟也没有在食堂里多呆。他感觉自己在这种热闹的场合里,根本就是一个隐藏头尾的异类。匆匆扒掉盘子里最后一口剩饭,他用纸巾擦了擦嘴角的油渍,站起身,朝着医院门诊大厅里药房的方向快步走去。
现在是午休时间。
大家都是医院职工,总是会在看病买药的事情上有那么些便利。刘天明也不会讨人嫌,耽误别人的午休时间,他早上已经把需要的药品清单划好了价钱,现在只是把单子送过去。等到晚上下班的时候,再去药房拿药。
刚走出通道的时候,恰好医院大厅侧面的电梯门开了,一群人挤挤挨挨从电梯里出来。郑小月推着一辆医用车走在最后。女孩子眼尖,隔着几十米的距离,郑小月一眼就看到了急匆匆过来的刘天明。她很是高兴地冲着刘天明挥了挥手,可是刘天明现在满脑子都是疑问和焦虑,根本没有看见人群中身穿白色护士服的郑小月。
“呜呜呜呜……实在太贵了,我……我不活了!”
镶嵌着大理石的巨大石柱角落里,站着一个身穿浅蓝色衣服年轻女子。她神情很是痛苦,嘴里一直念叨着这几句话。旁边还有一个女孩应该是她的同伴,正在搂着她的肩膀,轻声劝说着。
“再贵也得看病啊!”
“那么多钱,我怎么拿得出来?这还仅仅只是挂号,还要买药,还要治疗。”
“我回去想想办法,找找朋友,总会有办法的……”
旁边很多人围在那里看热闹,刘天明的注意力也不由自主被吸引过去。他现在的听觉能力异常灵敏,就连人群里很低的谈论声,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啧啧啧啧!挂个号就要两千块钱,这他妈的简直就跟抢钱差不多。”
“嘘!小声点,你没看见邵老三的婆娘就站在那边吗?他们那帮人就靠这个赚钱,要是被他们听见,断手断脚都是轻的。”
“唉!这女娃娃确实可怜,人家是等着挂号看病,就算邵老三他们要从中赚钱,我觉得少弄点儿,五百块,其实也差不多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五百块钱怎么够?你以为这医院里保安什么的都是吃素的?人家早就跟邵老三他们暗地里打好了联手,邵老三每个月都会有分润送过去。否则的话,这每天门诊的几十个专家号,怎么可能都被邵老三的人抢了?”
医院里每天专家门诊的挂号都有预订。这种事情刘天明自然是知道的。他也知道这些专家号在市场上都能炒到几十倍以上的价钱。他还知道专门有一群人每天凌晨,甚至半夜就带着铺盖板凳在挂号窗口前等着。有这些人在,普通患者根本不可能通过正常途径得到专家挂号。
除非,用极其昂贵的价钱从他们手上去买。
这种事情每天都在发生,每天都在上演。刘天明没办法管,也不可能去管。他不否认有很多专家的确要比自己这种刚出大学校门的年轻人更有经验,在治疗病患方面更有独到的心得体会。然而,很多病理症状其实都一样,即便是专家,同样也要看过检验数据之后才能做出判断。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专家和大多数普通医生一样,没什么太大区别。
很多事情你自己知道是一回事,可是想要让别人明白,却极其困难,甚至根本不可能。
患者是无辜的。深受病痛折磨的人,最大的愿望就是尽快痊愈。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他们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看着站在大理石柱角落里低声痛哭的女子,又看看远处人群里神情傲慢,被别人叫做“邵老三婆娘”的那个肥胖女人,刘天明微不可查地摇摇头,快步走到门诊室侧面,敲了敲门。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身材矮胖的值班医生唐岚手里端着尚未吃完的午餐饭盒,嘴里嚼着一块糖醋排骨,看见刘天明站在外面,不由得笑了起来,含含糊糊地问:“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有事吗?”
唐岚是刘天明的校友,毕业时间比刘天明早一届,家里也有些关系,属于医院里有编制的正式职工。
刘天明平时习惯于一个人独处,很少与外人说话。尤其是面对女孩子的时候,就更是显得局促。他搓了搓手,不太好意思地说:“有点事情,嗯……想请你帮个忙。”
“帮忙?”
唐岚一边说着,一边偏过脑袋,把嘴里吃净的骨头“扑”的一下朝着脚下的垃圾桶吐了过去,咂了咂嘴,说:“帮什么忙?挂号?”
刘天明连忙点头:“我有个亲戚,是个女的,想要挂个后天早上徐副主任的妇科专家号。你看,能不能……”
第十二节 遗忘多年的友谊
刘天明并非未卜先知。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最近一段时间,自己的听觉、速度、视觉能力都比从前提升了太多。刚才从石柱旁边走过,只是随便瞥了一眼,他就看到了哭泣女子手上病历袋封口上的“妇科”字样。
唐岚似笑非笑地看着刘天明,调侃着说:“原来是你亲戚要看病。我还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突然之间想要挂妇科的专家号?嘿嘿嘿嘿!是不是预备着去泰国做手术变个身份?还是打算去韩国换张漂亮脸蛋,顺便连下面也换掉,从此找个有钱的男人吃软饭?你长的不错,比网络上那些伪娘强多了。哈哈哈哈!”
唐岚属于那种神经粗大的女人。开起玩笑来也是荤素不分。也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至今没有男朋友。
不等刘天明回答,唐岚已经走回到椅子上坐下,拿过摆在办公桌上的挂号单,在电脑上很快出好了编号和日期,又把单子递给站在门口的刘天明。
“你欠我一个人情哦!”
刘天明正准备道谢,却看到唐岚那张胖乎乎脸上浮现出意义莫名的古怪笑容:“真要谢我,就找找你认识的熟人,给我介绍个男朋友吧!”
……
刘天明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挂号室。
大理石柱角落里的那个女孩仍然在哭泣。围观者已经散去了一些。看得出,她很痛苦,也很绝望,却还是用细瘦的手,从衣服内袋里抖索着摸出一个钱包,打开,很是珍惜,无奈而麻木地慢慢一张张数着红颜色的钞票。
远处,一直虎视眈眈盯着这边的邵老三婆娘,终于得意地笑了。
好几个站在附近贼头贼脑的人,也笑了。
刘天明快步走过去,把挂号单直接递到女人面前,平淡、清楚、迅速地说:“这是后天上午徐副主任的专家号。拿着,别弄错了看病时间。”
做完这件事情,刘天明转身离开。留下发懵的女人站在那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不认识这个女人。
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做点儿什么。
在门诊挂个专家号,二十块钱。
刘天明觉得,这样做,比直接把二十块钱施舍给街边乞丐更有意义。
郑小月一直站在远处默默地看着。她的位置很隐蔽,刘天明自始至终也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
……
药房的值班医生李博年长得瘦瘦高高。尽管已经三十二岁了,但他从不认为已经步入中年,而是非常固执的觉得自己很年轻,也喜欢跟刘天明之类的实习生打交道。
看到刘天明递过来药品清单的时候,李博年被吓了一跳:“阿莫西林、先锋霉素、头孢曲松钠、头孢唑啉钠、乙酰螺旋霉素、氨苄西林钠、阿米卡星……我的天,你怎么要买这么多?这些东西可不便宜啊!而且你要的数量还这么多,这全部买下来,已经是六千多块钱了。”
对此,刘天明只是耸了耸肩,拿出早已准备的一套托辞:“都是帮朋友买的。他们几十个人想要自驾长途旅行,怕中途遇到意外,就提前多买些药品预备着。除了这些外面药店里买不到的针剂,还有不少急救用品他们已经自己准备了。没办法,谁让我在医院里上班呢?人家托我帮忙,只能是答应下来。”
这种说法倒也没有什么破绽。李博年颇有体会地点了点头:“别说你了,我自己也差不多。自从进了药房,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叫我帮忙买药。还有几个家伙更夸张,说是让我帮忙弄点吗啡或者杜冷丁什么的。我直接回骂过去,说你小子要作死可别拉上我。那可是国家明文规定严格控制类的精神性药物。要是没有主治医生的处方签,药房这边怎么可能给你出药?”
李博年很健谈,说起话来完全可以从早上一直聊到深夜。刘天明一边应和着,一边随便找了个借口,让李博年先帮着备好药品,自己下班的时候过来拿。
……
刑警队长齐元昌和实习警察黄河站在医院大厅侧面的角落里,注视着刚刚从药房里走出来的刘天明。
黄河眯缝着眼睛,盯着刘天明远去的背影看了好一阵子,才颇为感慨地低声说道:“还真是这个家伙。之前调查养鸡场死者身份,在城中村那边听别人描述外表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些熟悉。现在想想,刘天明,他还真的是我初中时候的同班同学啊!”
齐元昌帽檐压得很低,他从衣服口袋里摸出香烟,正准备用打火机点燃,忽然想起这里是医院,只得叹了口气,把香烟和打火机收起来,淡淡地说:“小黄,你的这位老同学,很有正义感啊!外面卖两千块钱一张的专家号,他就这样大大方方直接送人了。”
查找死者小吴的身份并不困难。警察很快找到了城中村里小吴的出租房。房东和对面的女孩都说起昨天晚上刘天明曾经来过的事情。有了外表描述,再加上医院这个固定的工作单位,自然就不难找到刘天明本人。
之前那一幕,齐元昌与黄河都看见了。身为经验丰富的老警察,齐元昌对于医院门诊的这些猫腻很是清楚。以他的阅历,当然不难看出,刘天明其实并不认识那个想要挂专家号的女人。
黄河有些紧张。尤其是确认刘天明就是自己初中同学以后,这种心理就更是变得沉重。在队长齐元昌面前,黄河小心翼翼地说:“齐队,刘天明帮忙挂号这件事情,应该算是见义勇为吧?至少,也是与黑恶势力做斗争吧?”
对于熟悉的人,人类通常都有潜在的维护心理。黄河也不例外。他自己就是警察,不管刘天明与养鸡场里的那具尸体有没有直接关系,黄河现在潜意识里都希望刘天明不是这个案子里的杀人凶手。
看着神情有些可怜巴巴的黄河,齐元昌不禁笑了起来。他用力拍了拍黄河的肩膀,说:“臭小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走吧!先上楼去,找到你的那位老同学,好好谈谈。”
……
因为是午休时间,办公室里的人很少。黄河与齐元昌亮明了身份,科室主任为他们专门安排了一个房间。三个人关上房门,对面而坐。
看着身穿黑色警服的两名警察,刘天明很是紧张,下意识地问:“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
齐元昌尚未开口,黄河已经颇为兴奋地说到:“嘿!刘天明,还真是你小子。怎么,不记得我了?我是九十七中学的,初中,那时候咱们俩一个班。”
记忆里很多模糊的印象开始重叠,刘天明对于黄河也有那么一丝熟悉。他皱着眉头,想了很久,抬起右手指着黄河,不太确定地问:“你……你是黄河?”
黄河很是高兴地正准备说话,却被坐在旁边的队长齐元昌毫不客气地打断:“如果要叙旧,你们两个另外再找时间。小刘,我们这次过来,是想要问问你,知不知道吴建的事情?”
“吴建好几天都没来上班了。”
刘天明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昨天晚上我还去找过他。”
从昨晚到现在,刘天明经历了很多事情。他也想过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警察早晚会找到自己了解情况。或者,直接把自己抓起来。为此,他做了些预防措施。比如现在的对答,就是事先准备好的字句。
对于刘天明的表现,齐元昌显得有些意外。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恢复正常,用没有变化的口吻说:“哦!你昨天晚上什么时候去的?”
刘天明没有藏私,他用平稳的语调叙说了昨天晚上自己在城中村出租屋里,与房东和对面少女接触的全过程。他很清楚,警察既然能够找到自己,就肯定对这些事情有过了解。与其遮遮掩掩,不如老老实实说个明白。
想要蒙混过关,最好的办法就是十句话里要有九句真话。
齐元昌听完点点头:“也就是说,你去出租屋的时候,吴建其实不在那里。”
刘天明道:“是的。”
齐元昌又问:“那你为什么要对房东说,你接到吴建的电话,过去给他交房租?”
刘天明已经料到会有这个问题,他脸上神情没有丝毫变化,语调平静地回答:“我和吴建关系不错,他之前也的确说起过要跟我借钱交房租的事情。我这几天一直在找他,医院里的人都知道。可是他电话打不通,我只能去住处找他。而且,出租屋那种地方,外人很难进去。所以我才用了这么个办法。”
停顿了一下,刘天明继续道:“网络上类似的事情很多啊!一个人独居,然后不小心出了意外。我也是出于担心,才想要进他的房间去看看。”
这样的回答完全符合逻辑。即便是齐元昌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他微笑着,端起摆在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口,用拉家常一般的温和口气说:“呵呵!看来你和吴建的关系真的很不错。要是我有这么个朋友经常关心我就好了。做我们警察这行的,忙起来都是连时间都忘记,能够按时吃饭就不错了……你去养鸡场干什么?”
第十三节 你狡猾,我装傻
最后这句话问得毫无预兆,与之前的谈话也毫无关联。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这就是齐元昌身为老警察的本事先是用普通无奇的话题进行麻痹,然后突然之间抛出问题核心。猝不及防之下,从谈话者的反应就能看出某些端倪。
刘天明感觉自己的心脏猛然往下一沉,面部表情却被强大的定力控制住。他很是愕然地看着目光炯炯的齐元昌:“养鸡场?什么养鸡场?”
齐元昌有些失望。
刘天明的反应显然表明他与养鸡场之间没有任何瓜葛。
如果他昨天晚上去过养鸡场,那么现在的表情与回答应该截然相反。
想到这里,齐元昌暗自叹了口气,淡淡地说:“距离吴建住处不远,有个养鸡场。昨天晚上,有人在那里发现了吴建的尸体。”
“你,你说什么?吴建死了?”
刘天明猛然从椅子上站起,瞪大双眼,脸上全是难以置信,说话也变得有些急促:“他,他怎么就死了?”
齐元昌仔细观察着刘天明的表情变化,继续进行诱导式谈话:“吴建被人拧断了脖子,身上中了十几刀。伤口很深,刀刀致命。凶手的作案手法极其残忍。我们看过养鸡场的监控录像,昨天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有人从大门外面进去过。那人的身高体格与你差不多。你去那种地方干什么?”
这番话一出口,刘天明紧张的心情顿时变得松缓下来。
他确定,福安养鸡场根本没有什么监控摄像头。
昨天夜里走进养鸡场的时候,刘天明已经察觉到危险在临近。他对周围环境的观察非常细致,没有发现任何监控设备的存在。由此可以确定,坐在对面这个朝着自己露出善意微笑的老警察,真的很难对付。
至于什么吴建身中十几刀的说法,那就更是子虚乌有。
刘天明脸上全是茫然:“什么养鸡场?我不知道啊!我根本就没去过。昨天晚上离开出租屋,我就直接回家了。”
对于自己的说辞,刘天明有着绝对的信心。小区值班室里的保安张志强就是最好的证人。何况,自己昨天晚上虽说受了很大的惊吓,却在慌乱中有着最好的不在场证明。
从出租屋一路跑回来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刘天明平时就喜欢看推理侦探小说。他很清楚,福安养鸡场那个地方位置偏僻。虽说距离城区不远,可是养鸡场外面的那条土路很是狭窄,只能容纳一辆车通行。
昨天夜里,刘天明在福安养鸡场里没有发现汽车。也就是说,即便有车子开进去又开出来,也应该是在自己离开以后发生的事。那段土路虽说只有两公里左右,可是沿途没有灯光,地面凹凸不平。刘天明两年前就考取了驾驶执照,知道在这种路面上开车很是考较技术。只要速度稍微快一点儿,石头土块就会刮破汽车底盘。总之,若是想要驾车在那段路面上来回,至少需要半个小时。
这次谈话注定了没有任何结果。
齐元昌脸上看不出任何气馁或者怒意。他依然带着微笑,客套地说着再见。
黄河倒是觉得很兴奋。这就意味着,老同学刘天明不是犯罪嫌疑人。两个人相互留下联系方式以后,黄河跟着齐元昌一起离开了医院。
在停车场里坐上警车驾驶座,关上车门,黄河冲着坐在副座上的队长齐元昌笑呵呵地说道:“齐队,我就说嘛,我的这个老同学绝对不可能行凶杀人。之前在医院门口你也看见了,嘿嘿嘿嘿!见义勇为啊!”
齐元昌没有吭声,只是从衣袋里摸出香烟,点燃,默默地吸着,陷入沉思。
来医院以前,他们已经前往刘天明居住的小区,找到昨天晚上值班的保安张志强。对于刘天明的返回时间,张志强记得非常清楚,甚至精确到了具体的分秒数字。倒不是张志强此人记性非凡,而是昨天晚上那个开奥奇q7的婆娘实在惹人讨厌,停车卡上的数字牢牢定格在那个时间。就连当时在十几米外的另外一位小区保安,对这件事情也是记忆犹新。
从出租屋到刘天明的住处,如果是坐出租车的话,单程耗时大约为二十分钟。保安张志强看到刘天明回来的时间,与福安养鸡场场主王福寿被人袭击的时间,其中间隔差不多就是这么久。
昨天晚上没有车辆从福安养鸡场里开出来。对于这一点,警局里痕迹鉴定科的同事已经有了定论。养鸡场外面那条土路上的车辙,还是四天前留下的。
这就意味着,如果刘天明是凶手,那么他就必须在杀人以后,步行离开养鸡场,才能返回村落附近的公路打车。
保安张志强提供的时间是怎么也绕不过去的证据。想要在这个时间段里完成杀人、逃跑等一系列动作,即便是奥运会短跑冠军,飞人博尔特也不可能做到。
还有,养鸡场主王福寿实在是过于抠门。为了节省成本,他根本没有安装任何监控设备。要是有了监控录像,那么这个案子也就用不着如此伤神。
种种证据都表明刘天明不可能是凶手。而且,他今天的表现也完全符合一个不知情者的逻辑。可是,齐元昌仍然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这与证据无关,纯粹就是自己的一种直觉。
想到这里,齐元昌深深吸了口烟,对黄河平静地说:“多跟你这位老同学走动走动。说不定,他还会想起什么没有对我们说起过的细节。嗯……开车吧!现在回局里,应该还赶得及吃午饭。”
……
刘天明坐在办公室里,透过窗户看着刚刚驶出医院大门的警车,暗自呼了口气。也是到了现在,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心里全是汗水。
很多无意中偶然发生的事情,拼合在一起,就变成了截然不同的另外一件事。
刘天明不知道自己这种状态还能保持多久?
太平间里那具黑色的尸体一直无人认领,派出所那边对于死者身份也找不到任何资料。
小吴是我咬死的,我还吸干了他体内所有的血。
我现在被病毒感染,会不会变成小吴那个样子?
无比强烈的恐惧,突然之间就从大脑深处冒了出来。刘天明感觉一阵轻微的眩晕。他强打起精神,走到办公桌前坐下,打开摆在台面上的电脑,随手点开浏览器,想要找点轻松的东西看看,舒缓一下自己过于紧绷的神经。
百度的搜索窗口在浏览器上很是醒目。不知道为什么,刘天明忽然有种想要查找看看,试试运气的念头。他很快在搜索栏目里打上了“黑色尸体”、“非正常死亡”、“饥饿”、“糖分”这几个关键词。
查找出来的分项栏目很多,足足有几十页。
刘天明点开几个,发现都是些故弄玄虚,藉此诱骗浏览者观看的广告网站。其中的内容要么是某人在野外挖到黑色僵尸,要么是非洲饥民瘦骨嶙峋的图片。其中掺杂了大量光屁股肥胸脯美女搔首弄姿的图片。旁边还有醒目的某某神油某某神药的巨幅广告。那些广告字句也很是触目惊心:你会更大、更粗、更强!只要试一试,你会发现你就是一台强劲有力的人体钻井机器!
离下午上班时间还有二十多分钟。除了刘天明,房间里没有第二个人。他继续在电脑上搜索着对自己可能有用的资料和信息。一个个网页被打开,短暂地看过之后又被关闭。刘天明觉得自己的思维和视觉神经已经变得麻木广告和垃圾实在太多了,让他看得简直想吐。
百度搜索器已经翻到了第四十八页。就在刘天明打算放弃搜索,下楼去走走透透气的时候,他忽然看到刚刚点开的页面上,出现了一行令自己感兴趣的文字。
“非正常情况下致死的原因很多,极少出现尸体在二十四小时内变成黑色情况。人类常规意义认同的死亡,通常是指大脑死亡。不过,死者体内的细胞仍然可以在大脑死亡后存活较长时间。具体的时限,取决于死者体内残留糖类物质转化的能量多少而定。”
看着这段简短的文字,刘天明微微眯起了眼睛。
作为一名医学专业的本科生,刘天明当然明白大脑死亡与细胞死亡之间的区别。按照目前医学界公认的说法,人类被认定死亡以后,他的躯体在一定时间内还处于生与死的中间状态,也就是专业术语所说的“中间生命”。不同的躯体细胞和器官的死亡时间有先有后,需要氧气越多的细胞或者器官,彻底死亡的时间也就越快。
也就是说,人类细胞的存活时限,其实与氧气有着根本性的关联。
之所以在搜索栏目里输入“糖分”这个词,完全是刘天明一时间的心血来潮。从那次随同救护车外出接收病人以后,自己和小吴都变得喜欢吃糖,昨天晚上还在小吴的出租屋里发现了大量糖纸。
第十四节 诡异的网站
刘天明怎么也没有想到,居然会在搜索网页里,看到对于细胞和能量之间如此怪异的解释。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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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对于很多自己不明白,也难以在浩瀚书海中得到解释的疑问,都可以通过网络查找答案。很多人图方便,通过网络留下一个个问题,从解答者那里得到帮助以后,通过赠与网络虚拟货币的方法给予回报。这种方式已经成为网络世界的俗称约定,很多人乐此不彼。
静静地看着电脑屏幕,刘天明忽然生出一股极其强烈的怒意。
这种关于人体死亡与细胞变化之间的说法,简直荒谬透顶。这不科学,完全就是对自己所学多年知识的践踏,以及毫不留情的侮辱。
每个人心里都有着自己必须维护的一块禁地。刘天明也不例外。他没有多想,在这个域名叫做“hj”的网站上快速注册了自己的用户名,然后用鼠标点开相同问题下面的回复栏,洋洋洒洒打上了多达数百字关于自己所知道的人体细胞学科知识。
做完这一切,看看也差不多快到下午上班时间。刘天明带着释放过愤怒之后的满足,颇为回味地又看了一遍自己的留言。此时此刻,他终于体会到了《水浒传》小说里李逵面对李鬼的那种优越感是的,你就是假的,我才是真的。冒牌货不懂装懂,竟敢在这种小网站里胡说八道,老子现在就戳穿你的牛皮,让你在众目睽睽之下无所遁形。
从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刘天明淡淡地笑着,准备关闭网页。网络是个虚拟世界,即便维护了正义和秩序,旁边也无人叫好,更不可能像现实世界这样,警察抓贼旁边立刻聚集一大帮子围观者。但不管怎么样,我做对了,这就够了。
鼠标指针刚刚搭上网页右上角,就在刘天明即将用手指点下按键的一刹那,网页下方大片的白色空间上,突然出现了一行醒目的黑色文字。
居然有人跟帖了?
这么快?
“氧气的确是决定细胞存活时间的关键性因素。但是你似乎忘记了,液态水就是由氢氧气原子组合而成。只要有足够的水,就能分离并且产生出足够的氧气。”
“人体内的水分最多可以占到体重的百分之七十以上。换句话说,人类其实根本就是一种拥有自主意识的液态水携带个体。在这种情况下,你觉得细胞会缺少所谓的氧气吗?”
两条刚刚出现的留言,使刘天明看了以后,不由得为之一滞。
对方从这个角度进行论证,倒也不能说是完全错误。至少,在理论方面是成立的。
但仅仅只是理论,并非事实。
这就好比人人都知道非洲很多国家常年被饥荒所困扰,食物不足。但是就非洲区域内的可耕种面积来看,无论如何也足够养活超过目前饥荒群体几十倍以上的人类。然而,这并非简单的数学加减法那么简单。其中还必须考虑水源、自然环境、战争、疾病等等多种因素……所以,就算是明明知道非洲这块土地上的理论性农作物产出,却总是无法收获最为理想的粮食数量。
刘天明刚刚消散掉的怒火,又被对方的回复再次点燃。
“水是水,氧气是氧气,二者怎么能够混为一谈?假如一个人被封闭在真空环境下,身边只有一瓶水,难道他仅仅依靠喝水就能解决呼吸问题,不会窒息死亡吗?真是可笑!”
网络另外一端的神秘回复者显然也是在线。仅仅过了不到五秒钟,新的文字出现了:“请注意,我们正在讨论的主体是细胞,不是人类。”
刘天明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凝神思考片刻,手指在键盘上迅速来回:“细胞和人类的生命延续都需要氧气,这其中有区别吗?”
屏幕上出现的文字时限间隔大约就是平均五秒钟:“当然有。”
刘天明有种隐隐抓住了什么的感觉,连忙追问:“能不能说得具体一些?”
对方回复没有出现预想中的内容,而是毫无逻辑的突然改换了另外一个话题:“怎么,你喜欢吃糖?”
糖……怎么又是糖?
刘天明感觉自己的大脑瞬间抽紧,他如同癫痫患者那样,双手猛然举高,朝着键盘上能够打出汉字“是”的几个字母迅速按去。只不过,指尖即将与键盘碰触的瞬间,刘天明的动作完全僵住了。双手就这样停留在空中,仿佛电影里画面的定格。
对方居然问我是否喜欢吃糖?
不,这不是一个疑问句,而是一个陈述句。从氧气和水分之间的关联问题突然转换过来,任何头脑清楚的人都不会这样做。除非……对方知道我喜欢吃糖。
一股寒意渐渐占据了刘天明的整个身体。他想起了自己之前在百度搜索栏目里输入的“糖分”两个字。正是因为这个搜索项目,才把自己引到了这个“hj”作为域名的神秘网站。
屏幕上又出现了一行新的文字。目光与之接触的时候,刘天明眼睛里的瞳孔顿时紧缩起来,变成无比细小的针尖。
“我想,你的力气一定很大?”
刘天明想起了昨天晚上在福安养鸡场里,被自己用胳膊牢牢夹住脖子,丝毫动弹不得的小吴。
这样的动作每个人都会,可是想要做到却真的很难。没有人会老老实实等死,他们会拼尽最大的力气进行反击。挣扎、扭动、甚至反过来控制施暴者……用胳膊把某人活活夹死这种事情通常只能在电影里看到。在现实世界,只有受过专业训练的杀手或者军人,才能做到这一点。
刘天明忽然有种想要抡起椅子把电脑狠狠砸个粉碎的冲动。
世界上什么事情最可怕?
莫过于迎面走过来一个你根本不认识的陌生人,对方却能够把你的一切说得清清楚楚,包括你今天起床以后刚刚换上的底裤颜色都知道。
他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糖?
他怎么知道我的力气很大?
何况,刘天明并不是长久以来都有嗜糖的习惯。自从与那个已经死亡的黑色病人接触之后,事情才突然之间起了变化。
联想起之前过来找自己了解情况的黄河与齐元昌,刘天明不禁想到,网络另外一端的神秘回复者会不会是警察?
疑问和恐惧在刘天明脑子里纠缠,他深深吸了口气,尽量控制住双手不会过分的颤抖,然后,将手指慢慢伸向了键盘。
刘天明有种非常奇怪的感觉网络对面那位神秘的回复者,应该知道医院太平间里那具黑色尸体的来源。或者应该说,对方知道感染自己的那种病毒究竟是什么。
只要找到了问题根源,也就意味着,在某种程度上能够找到解决方法。
就在这个时候,刘天明忽然听到身后的办公室门外,传来有节奏的脚步声。
他现在的听觉非常敏锐。从现在的位置判断,来人应该距离自己十米左右。
刘天明毫不犹豫的立刻关闭网页,随手从旁边桌子上拿起一张报纸,坐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翻看着。
自己的秘密居然有人知道,这就已经很可怕了。如果再被更多的人知道,刘天明实在不敢想象那是一种何等恐怖的场景。
一个身材瘦高,穿着白色大褂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刘天明认识他,那是医院化验科的化验员张德良。
“咦?中午休息时间,小刘你怎么没出去走走啊?”
面对张德良的问话,刘天明客套地笑笑,随便编了个借口:“有些犯困,就在办公室里打了个盹。”
停顿了一下,刘天明反问道:“怎么你会有空过来?有事吗?”
“没事儿!中午是老钱在当班,我就是顺路过来逛逛。”
说到这里,张德良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从旁边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凑到刘天明耳边,神秘兮兮地低声说道:“嘿嘿嘿嘿!有件事情,你听了一定会觉得有意思。”
刘天明放下了手中的报纸,问:“哦!是什么?”
张德良把椅子朝着刘天明的方向拉拢了一些,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更近,刘天明甚至可以感觉到从张德良口鼻位置喷出来的热气。当然,他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低,活像窃贼在踩点准备作案前的偷偷交流:“太平间里看管尸体的陈婆你认识吧?那个老婆子,啧啧啧啧!居然也有男人看上了。”
陈婆?
刘天明脑子里顿时出现了太平间值班室里那个瘦瘦小小,面无表情的中年妇女。
张德良的低语声又在耳边传来:“你知道陈婆的男人是谁吗?”
不等刘天明发问,张德良已经捂着嘴巴,“呼哧呼哧”自己低声笑了起来:“打死你也猜不到,居然会是保安队的何大山。”
第十五节 好白菜被猪拱了
何大山?
陈婆?
刘天明觉得很是意外。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这两个人仿佛根本就生活在两个世界。
陈婆性格冷僻,平时少言寡语。即便是熟人在路上遇到了,甚至根本不会主动打个招呼。这大概与陈婆早年的经历有关,也可能与陈婆常年看管医院太平间的工作环境有一定缘故。总之,陈婆很冷,仿佛一块会活动的冰。
至于何大山……这个人身材高大壮实,说话嗓门很大,随便一点小事情都会被他当做最高指示般吼叫出来。刘天明感觉何大山整个人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暴力因子。就像曾经的拳王泰森,喜欢打人,赛场上还会咬人,私低下里也有无数家暴或者强奸之类负面新闻的那种男人。
这样的两个人居然走到了一块儿?
刘天明觉得张德良应该是在扯谎。要不就是为了引起自己注意,刻意编造的荒诞故事。
“我说的都是真的,绝对没有半个假字。”
张德良看出了刘天明眼睛里的怀疑,连忙口沫横飞地发誓赌咒:“我也是今天中午路过医院药库的时候才发现的。你知道,药库那边离太平间很近,我就听见隔壁有声音传过来。于是特意出来拐了个弯,绕到下面一看。你猜怎么着,嘿嘿嘿嘿……何大山那个家伙,居然在值班室里就跟陈婆搞上了。”
与医院太平间一墙之隔就是药库,一些需要在特殊环境下冷藏储备的药品只能摆放在那里。张德良说得头头是道,刘天明也渐渐相信,只是心里多多少少还有些不能接受:“不会吧?他们两个……就这样……怎么可能?”
“我要骗你,那就是猪!”
为了证明没有撒谎,张德良硬生生把自己与某种肥胖痴傻的动物扯上了血缘关系:“我亲眼看到的,还能有假?”
说着,张德良摸出手机,点开屏幕,顿时出现了一段男人与女人搂抱接吻,然后开始手脚并用身体大战的画面。视频里的男女演员,赫然就是何大山与陈婆。
张德良很是得意:“这个是我隔着窗户玻璃悄悄拍下来的。这对奸夫**当时只忙着亲热,没注意我在外面看了个一清二楚!哈哈哈哈……”
刘天明倒是不得不信了。虽说这种事情与自己没有什么关联,可是在刘天明看来,以陈婆那种冷傲的性格,即便是要再嫁,也不应该选择何大山这种类似野蛮人一般的粗鄙家伙。
那句话说的真好啊好白菜都被猪拱了。
看到刘天明无话可说的样子,张德良觉得很有面子。他正打算继续拉着刘天明,深层次研究何大山与陈婆之间的问题,可是这时候已经到了下午上班时间,两个护士说说笑笑走了进来。有外人在场,又是女性,张德良也不好意思继续之前的话题。于是,打了个哈哈,装起手机,嘴里哼着小曲,离开了刘天明的办公室。
对于张德良带来的消息,刘天明觉得有些悻悻然。
陈婆年轻的时候是个美女,虽说现在上了年纪,可是对于男人来说,总是带有那么一点点潜在的诱惑和吸引。刘天明也是这样。不过,他隐隐觉得,脑子里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意识。倒不是说他对陈婆产生了非分之想,只是忽然间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劲。
就在张德良刚刚说过的那些话里,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
何大山、陈婆、偷情、药库、声音、太平间……
没错!就是太平间。
刘天明猛然从椅子上站起,双眼陡然睁大,双手紧握成拳,又迅速松开。这种神经质般的举动,把房间里的两个护士吓了一跳。其中一个与刘天明颇为熟悉的护士小心翼翼地问:“那个……刘医生,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没事……”
刘天明勉强笑了一下,摆了摆手,随便找了个借口掩饰过去。两个小护士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出了房间。感染以后的敏锐听觉有时候也是一种麻烦,即便是隔着墙壁,刘天明也能隐隐约约听见她们在外面窃窃私语。
“那个姓刘的实习医生刚才是怎么了?会不会是屁股上有痔疮,不小心坐到了疼处?”
“谁知道呢!我家养的猫到了思春期的时候,也会这样乱跳乱叫。”
此时此刻,刘天明没兴趣跟这两个背地里嚼舌头的小护士扯个明白。他的整个思维完全沉浸在了恐惧的思维深处。
那天晚上,是自己和小吴一起跟着急救车去接的神秘病人。
自己不小心被病人感染,身体情况已经发生了巨变。
小吴为什么会突然之间变得嗜糖?还跑到养鸡场里去偷鸡?显然也是因为那个已经死亡神秘病人的缘故。
也就是说,小吴和自己一样,都被感染了。
这种病毒究竟是以什么样的方式进行传播?
血液?
空气?
还是在相互间肢体接触过程中,由其它细菌帮助进行扩散?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在这之前,那个神秘病人活着的时候,究竟有多少人被他感染过?
按照病毒传播的原则,自己和小吴在感染以后,都成为了带菌体。
想到这里,刘天明眼眸深处浮现出难以言语的惊恐。他不由自主倒退了一步,种种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昨天晚上,在福安养鸡场,刘天明亲眼看到小吴与那个壮实汉子之间的搏斗。就在自己冲过去拧断小吴的脖子,并且吸干他体内血液之前,小吴已经把那个壮实汉子活活打晕,咬破了他喉咙表层的皮肤。
那个汉子还活着。
……
昆明是一个早晚温差很大的城市。早起的时候可能会觉得有些冷,需要穿上毛衣。到了中午太阳出来,地面温度陡然上升,又会觉得酷热难耐,恨不得脱光衣服直接跳进清爽冰凉的游泳池里。
福安养鸡场里的鸡还在不停地叫着。
王福寿坐在床上,看着窗户对面被太阳晒得明晃晃的鸡棚屋顶,心里觉得很是烦躁。
闹钟摆在床头柜上,指针显示现在的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呆坐了很久的王福寿终于站了起来,穿过房间,拉开房门。顿时,一股如同桑拿房干蒸房里的热浪滚滚而来,笼罩着整个身体,说不出的难受。
实在太热了。
王福寿趿着夹指拖鞋,只穿着一条内裤,走到院子对面的水槽那里。他蹲着身子,弯下腰,然后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清水立刻倾斜而出,冲进了王福寿的头发深处,又迅速溢满所有的发根缝隙,顺着头颅边缘四散流淌下来。
浓烈的暑气被驱散一空,整个人都变得舒服起来。王福寿一边用毛巾擦拭身子,一边走到鸡笼面前,很是高兴地看着笼子里那些已经下过蛋,正在“咯咯咯咯”欢快叫着的母鸡。
这年头的城里人就是尼玛的嘴刁。
土鸡蛋可以卖到一块五甚至三块钱一个,养殖鸡蛋却只值得几毛钱。
操!鸡蛋就是鸡蛋,哪儿来那么多的区别?又不是找女人讨老婆,除了看看样子是否漂亮,还要伸手捏捏身材是否有料……管他呢!大不了,改天去村子里包装厂订做一批漂亮纸盒,就说自己养鸡场里产出的鸡蛋都是土鸡蛋。反正那些城里人一个个都是人傻钱多的白痴,他们其实根本分不清楚土鸡蛋和养殖鸡蛋之间的区别。现在是网络时代,王福寿也在手机上看过一些专家传授分辨两种鸡蛋的经验。在王福寿看来,如果那种经验也能当真的话,那么随便从河滩上找几颗鹅卵石回来,一样可是说是土鸡蛋。
什么狗屁专家,就是一群戴着眼镜装模作样的傻逼。
看着笼子里挤挤挨挨的那些鸡,王福寿忽然觉得肚子好饿。
鸡笼经过特别设计,母鸡产下的蛋会顺着滑槽滚落到垫着干草的盒子里。王福寿随手抓了几个鸡蛋,走进房间,拿过摆在桌子上的空茶杯,一个个敲碎鸡蛋,把蛋液倒进了杯子。六个鸡蛋足有大半杯的容量。王福寿端起杯子,不断地吸溜着,把所有鸡蛋喝了下去。
平时肚子饿,却还不到吃饭时间的时候,王福寿就是像现在这样吃上几个生鸡蛋。
说是养鸡,其实就是把一群母鸡当做大爷祖宗般的来伺候。最怕的就是禽流感和鸡瘟,遇到那种倒霉事情,活脱脱就是倾家荡产。王福寿在养鸡场里没有设置厨房和锅灶,就是为了最大限度的严防死守。平时,一天三顿都是老婆从家里做好了送过来。
吃完鸡蛋,王福寿的饥饿感丝毫没有缓解。恰恰相反,这些鸡蛋丝毫就是一盘开胃菜,让他觉得更是饿得有些发慌。
王福寿很奇怪,平时只要是几个鸡蛋吃下去,胃里总会有种略微撑饱的感觉。今天却截然不同。还有,那种饥饿感好像不是来源于胃部,而是来源于身体。仿佛肌肉、血管、骨骼这些部分才真正需要进食。可是,那种从身体各处释放出来的饥饿信号,又是那么的强烈。
脖子上的伤口已经不那么疼。王福寿找了个创可贴随便贴上。他觉得越来越烦躁,不断舔着粘糊糊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