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永明
古诗云:六螭在天航,虚夜得永明。穷室虚夜外,孰计日短长!
永明宫在大成以东二十里外,肇建于大公承德四年,至十三年方始建成,前后花费了整整九年的时间。自永明宫建成以后,审宗元享皇帝就迁居至此,余下的岁月都在宫中度过。元享皇帝雅爱诗书,搜集天下孤本残篇,都堆在永明宫中,亲自查览批阅,甚至删定,想要总合起来做一本大书,可惜事业未竟就薨逝了。继位的益宗元炅皇帝喜欢狩猎多过读书无数倍,一辈子就没踏入过永明宫半步,说那里“多书蠹,朕所厌也”。此后百余年间,永明宫就荒废在那里,只偶尔皇帝东巡,第一日会在彼处落脚。
我统率大军杀到永明宫外的时候,天色已经漆黑了。先到的膺飏为了堵截妄图突围杀出的忠平王兵马,正忙得不亦乐乎,我立刻将方圆数里的宫殿群团团围住,严令不得放一人一犬出入。
膺飏来大帐向我禀报:“退敌三度突击,斩百余人。自俘虏口中得知,天子与忠平王尚在宫中,有卒千数。”“两万对一千,”我坦然地笑笑,“明晨杀入宫中,料皆为我所擒也。”膺飏却并没有我这么乐观,他展开才命人画得的宫阙图,指点着说道:“墙高堞密,又多复壁,凭坚而守,虽十倍难遽克也。宫中本多存粮,况忠平王若奉天子出,谁敢拦阻?”
这点倒不可不防,天子虽然丧失权柄,终究头戴至尊之冠,他若在阵前出现,我手下这些士兵都不敢举起武器相对,忠平王要是挟持天子突围,局势就会变得很复杂了。“密布箭手,见有人出,一律射杀之!”我嘴里虽然这样说,心中却雅不愿因此伤到了天子。终究弒君之名,谁都担当不起——可恶的高市王,可恶的获筇,干嘛偏要我来此做这个恶人呢?
然而既然已到此处,当然不可能再把活的天子和忠平王送回都中去,我左思右想,苦无良策,也不好和膺飏商量。我该怎么说?“杀天子而不为天下唾,卿可有妙计教我?”这实在也太不象话。帐外鼓打三更,我和衣卧下,心中忐忑,翻来覆去都睡不着。眼前又泛起妻子的倩影——自往都中来后,我几乎每五天就写一封信给她,她却始终都不回信,信使总是回报:“家中都好,夫人不日即差人赍书来。”可她为什么就不能接信即回,交给我派去的信使直接带回来呢?
我真想早点解决这里的问题,然后肋生双翅,飞回去高航城和她团聚。在黑暗的政治漩涡中,现在我终于看到了一线曙光,只要拿下永明宫,杀死天子和忠平王,乱局就可平定——平定归平定,是否安泰,那又是后话了——到时候告假迎取家眷,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既然如此,干脆狠下心来,挥大军杀入永明宫,把问题彻底解决了吧。我和丈人本是一体,高市王就算想向天下人有所交待,也不能推我出去当替罪羊〔这个角色八成会落在膺飏头上,我倒是得其所哉〕,至于万年遗臭,反正是身后事,想那么多干嘛?
此次如果膺飏不临阵倒戈,忠平王的阴谋得逞,我定以“乱臣贼子”之名记入史册。是遗臭还是流芳,本就由造化注定,不容个人置喙。择良行善,未必便能万世景仰,恶贯满盈,也未必就招致身后骂名,我何必为这些看不见、摸不着,更无法确定的未来头疼呢?还是尽早解决眼前的问题,回去和妻子团聚,是最真实的福祉呀!
主意既然拿定,神思立显困顿,当下里朦胧睡去。天还没亮,先听到外面传来嘈杂的喊叫声。我匆忙披衣起身,持剑冲出帐外:“怎么,贼欲突围吗?”一名小军官匆匆跑过来,深深一鞠:“贼欲趁夜突围,已为膺校尉击退,我军所射火箭燃着宫阙北门,因此鼓噪,致惊大人,死罪。”
我吃了一惊,吩咐部下牵过马来,匆匆往永明宫北门驰去。距离还很远,先看到黑暗中红云腾起,一片明亮的火光。跑近北门,眼前恍如白昼,热浪滚滚袭来——这火着得还真不小啊!
“膺飏何在?救火!”嘴里这样喊着,我却分明看到百余名弓箭手排列齐整,正大呼小叫地往宫内射火箭,似乎还嫌火势不够大似的。我奔过去,正待挥舞马鞭制止他们胡闹,膺飏顶盔贯甲迎了上来。
“卿不救火,此是何意?”我大声质问膺飏。膺飏一脸兴奋的表情,稽手回答道:“永明宫坚固难下,倘以火攻,逆贼定无孑遗——偶尔火失北门,宫中多书简,遇热便燃,下将才恍然想起。机不可失,未曾先期禀报,恕罪。”
这家伙,还以为自己有功了!不过这是一个粗鲁人,我不该和他一般见识,只能温言解释说:“正为宫中多书简,以火攻之,玉石俱焚,诚可惜也。卿命人汲水救火,毋使蔓延。”
膺飏愣了一下,突然走近两步,低声笑道:“天子、忠平王都在宫中,擒不易擒,杀不便杀,葬身火窟,是天意也,非人之罪。”我吃了一惊,没想到这家伙竟然如此机灵,能把握住此次行动的关键所在。不过仔细想想,他终究不再是一介江湖豪侠,也做过几个月的官,此种漩涡,入便臭腐,人之化为禽兽,本也是相当快捷的事情。
然而他分明不懂得何者为大,何者为小。“宫中所藏,多是孤本,一旦堕入火窟,前人心血,后人所望,竟化灰烬矣!”我告诫他说,“攻守之事,可另觅善策,煌煌典籍,岂能毁于我手?!救火,不得延误!”
膺飏轻轻摇头:“此刻纵火极易,灭火却难。”我闻言不禁愣住了。只听他继续说道:“天生万物,有生斯有死,古人心血,后人所望,亦莫不如此。如人沉疴,旦夕之间,大人强使其生,可乎?旦夕就死,于千年后死,小大之势,所异者几希?秋虫僵仆,沧海枯竭,又何者不是死?安有修短高下?况此宫不焚,兵燹不销,走卒百姓,号呼呻吟而死者又不知凡几,大人因何独悯书简死物,而不怜苍生社稷耶?”
这一大套话如涌泉喷出,倾倒我前,金石坠地,听得我瞠目结舌,无言以对。刹那间,我感觉到面对的并非膺飏,而是一位道德高深的隐士——那种言辞本不该出于草莽之口。不过也很难说,道之所在,无所不容,刍狗瓦砾,其中莫不有道,何况一名享誉天下的豪侠呢?他自有他的想法,他的想法自然与我不同。难道我从来都想偏了,过于执念,被他喝开另一重天地,才会这样狼狈地无辞以对吗?
他说的自有道理。天地创生万物,固然没有永恒,就连天地本身也未必是永恒不灭的。既然都要灭亡,迟些灭亡,早些灭亡,又有什么区别?既然都是灭亡,物质的万物生灵灭亡,和精神的前人遗传灭亡,又有什么区别?古贤有云:“我身灭,而道不灭。”然而所谓道,乃是天地运行的法则,天地既不能永久,道焉有不灭之理?身灭、道灭,不都是灭吗?谁又有权判断何者更为重要,何者之灭更为可惜?
膺飏看我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微微一笑,自顾自转身去指挥纵火了。我就立马在热浪前面,后心涔涔汗下,眼中所见,恍如不见,耳中所闻,恍如不闻,心中所想,也恍如不想。就这样痴痴呆呆,又有点垂头丧气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名部下跑过来一带我的马缰:“火势甚猛,大人退后!”
我毫无反应地由着他人牵我的座骑,拉我离开火场附近。距离燥热和红光较为远了,我这才现天色已经蒙蒙亮,曙光喷勃,逐渐覆盖了山川、宫阙,一轮红日猛然从山背后跳出来,然后缓缓向上攀升。然而此时此刻,我心中却不自禁地在想:“这红日……也终有死,终有灭呀……”
大火焚烧了整整三天三夜,昔日虽然破旧,却也曾一度辉煌的永明宫,就此化为瓦砾灰烬。宫中人泰半都葬身火窟,逃出来数百人,一半被当场射杀,一半做了俘虏,却也因膺飏之请,我垂头丧气地下达命令,全都砍了脑袋,以便日后报功。
万物皆有生有灭,永明宫是如此,太后、天子也如此,忠平王亦不得独逃。事后想起来,膺飏这家伙嘴里大道理一套一套的,然而当初他的朋友遭了官司,他却为何不以“生灭是常”来自我安慰,还偏要捉了我去抵换,险些害我无罪被磔?其后我赍了先帝诏书去捕拿他,他也不肯认命,偏要抗拒王法,和我放对。仔细想想,人之为人也,莫不如此,与自己无关的事情看得淡,触犯切身利益,却都一个个乐生惧死,大道理全抛去荒郊野外了。不过这时候我心却如槁木死灰,根本提不起兴致来质问膺飏行事的前后矛盾。况且大火眼见已经无法扑灭了,我就算驳斥得那太山大侠哑口无言,又于事何补?
我写了一道奏文,称:“逆贼挟天子而纵火,下臣奋貔貅以施救,奈何宫储易燃,烟焰张天,诚恐国祸之不可禳也。驽钝之才,不能洞悉奸轨,若使天子蒙难,虽身百死不得往赎也!”我当然知道,这火本是我军放的,不是忠平王放的,再怎么矫辞掩饰,只能越描越黑,想掩天下悠悠之口,想蒙蔽千年史册,都不过无意义的挣扎罢了。但我必须这样上奏,不是为自己开脱罪责,而是为高市王织好一条遮羞布。
派快马将奏文传回京都,不久便有王命下达,骈四骊六的,先咒骂一顿忠平王的丧心病狂,然后温言抚慰前线将士,既要我们努力救火,却又说:“趟天子蒙难,是天不佑我大成,致使奸谋得逞,非卿等之过也。”
我看那王命的口气、用语,乃至修辞,分明是出于获筇之手。于是就在军中、都中双方门面文章大作特作之时,煌煌永明宫化为一片焦土。等能燃烧的东西基本全都烧尽了,我才派士兵入内搜捡。天命之君也好,帝王贵胄也罢,经火烧过全化腐臭,和猪牛犬马没有什么区别。想要在火窟里找到太后、天子和忠平王的残骸,无疑比大海捞针还要困难。我和膺飏商量了一下,只好搓几捧黑土,盛以金匮,裹以黄绢,假装是太后和天子的遗骨,又翻着一个面目全非的脑袋,假说那便是逆贼郕瑜。
从我往下,三军缟素,为天子服丧,装模作样哀哭恸地地回归京城。高市王也做足表面文章,亲率三公九卿、大小官员,出城十里以迎天子灵柩。典仪诸署合议后,给大行天子追的谥号为“元悯”,庙号“殇宗”。
因为我和膺飏没能保全殇宗元悯皇帝的安全,一齐上疏请罪。高市大王即以摄政藩王的身份,贬我为城门司马,贬膺飏为中庶子。不过丈人偷偷告诉我说:“明春正月,大王即正位天子,并赏百官。已有内命,我加大将军衔,获筇加车骑将军衔,贤婿为大司徒,加卫将军衔。”
我闻言吓了一跳,大司徒秩万石,主掌民事,实际权力等于宰相,加卫将军则兼涉军政,我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一步登天,可以位极人臣。丈人做大司马、大将军,那和太傅一样,都是不常设的上公,获筇太尉、我做大司徒,都列三公显爵——年不而立做到三公的,本朝肇始以来,从来就没有过!
如果不是永明宫那一把火烧坏了我的好心情,听闻此讯真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甚至当场惊喜得说不出话来。然而现在的自己,却只是浅浅一揖,回答丈人说:“儿婿年轻,恐难当此大任。”丈人拍拍我的肩膀:“休太谦逊。日后你我翁婿并力,致国太平,标名青史,诚千秋佳话也!”
第四十一章 得失
古诗云:得何所得?失何所失?目之所见,心所未悉。
城门司马秩千石,是城门校尉的属官。此刻的城门校尉是老相识尉忌,他怎么敢对我指手划脚?连署中议事都执意要推我上座,人情虽浓,朝廷制度可就坏了。我干脆托病不去视事,省得他难做人。
回京以后,终于接到妻子的来信,写得却很简略,说自己独守空闺,思念征人,未免寂寞,偶尔去隔帘听狐隐讲道,倒也颇有心得。她家书上轻描淡写,我读到却如五雷轰顶。狐隐这家伙,竟然还没从我家中离开吗?堂堂宦门内眷,竟然去听一个阴阳士讲道,实在有悖礼法,更糟糕的是,狐隐长得那么漂亮,真是我见犹怜,妻子和这种人接触多了,我做丈夫的怎又可能不烦躁生疑?
接到家书的当晚,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眠,眼前一时闪过妻子的倩影,一时又是狐隐的容貌,把这两人摆在一起看,真是天造地设一对璧人!事先不知道他们有所接触还则罢了,既然知道了,我怎可能再放任两人共居一宅?
天将黎明,我披衣起身,写好一道奏章,请假欲往成寿郡去迎亲。奏章递上去,我在阙外往来徘徊,心中烦闷不已。果不如我所料,高市王断然否决了我的请求,我只好等丈人下朝后,请他前去关通。丈人问我:“正待遣人去接我女,贤婿何必亲往?”我怎敢把自己的怀疑明明白白告诉丈人?只好敷衍说:“牵之念之,只望早日相见。儿婿快马前往成寿,年内即可赶回,不误新天子登基大典。”
丈人看女婿牵挂女儿,如要狂,心里定然是很乐意的。他关照我说:“务必早日回来,新天子登基时,势不可无卿也。”于是返身入内去游说高市王。直到当天下午,才有内命传到,允我暂时告假。
我一晚也等不得了,匆匆收拾行装,黄昏时分出了京城南门,快马往西驰去。此次带在身边的,不过七名骑兵,一起放开马蹄,晓行夜宿,非止一日,进入高航城中。城守官吏看我匆匆赶回,吓得全都俯伏在地上,为没能远迎而请罪,我也懒得搭理他们,一顿鞭子驱退了了事。
回到家中,甩蹬下马进入内室,却遍寻不见妻子的踪影。好不容易遇上侍女雪念,问她:“夫人安在?”小丫鬟的神色却有些慌张:“奴婢也正在寻找——今晨起来,便不见夫人了也。”
看看窗外天色,已经过了正午。整整一个上午不见主妇踪影,也难免这小丫鬟要手忙脚乱,面如死灰。可是雪念的脸色再难看,也肯定比不上我的脸色难看,我感觉面颊燥热,内心狂跳不止。难道自己终于还是来晚了一步吗?“私奔”这个词汇猛然泛上心头,我双股打战,几乎站不稳脚步。雪念上来搀扶住我,我问她说:“狐隐呢?还在东厢吗?”
雪念点头:“狐先生还在东厢,尚未离去。夫人每每前往听他论道,因此奴婢也曾往彼处去寻来,狐先生却说今日夫人未曾去过。”真是瞎扯,那家伙的话也能相信吗?不过他没走就好,如果妻子的失踪和他有关,我断不能放他离开,如果妻子的失踪和他无关,以他的道法,也定能为我解决难题。
不过我当时真的不相信他会和此事完全无关……
奋力推开雪念,大概用力大了,可怜的小丫鬟“哎呦”一声跌倒在地上。我也不去理她,自顾自招呼仆佣、卫兵,聚集了二十余人,闹哄哄往东厢而来。虽然自己也很清楚,以狐隐的道法,这些人根本就拦不住他,但多几个人在身边,自己的胆子总会更壮一些。
进入东厢,先问服侍狐隐的小僮:“狐先生安在?”小僮回答说:“才出门去,不知所往。”我脑袋“嗡”的一声,几乎昏厥倒地。走了,走了,这家伙果然已经逃走了!妻子和食客同日失踪,还可能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吗?他们一定因情私逃去了!我堂堂城门司马,转眼就要做大司徒、卫将军,竟然遭逢如此丑事!
其实丑不丑的,我倒并不是非常在乎,连天子都被自己一把火烧作飞灰了,我还怕天下人群起而嘲骂、唾弃吗?只是与妻子合巹数年,尚未圆房,竟然开门揖盗,被个阴阳士给拐跑了,我实在很不甘心哪!
一脚把小僮踹翻在地。大概我在家中从来态度温和,跟在身后的仆佣、卫兵看了主人此刻的表现,全都惊愕恐惧,“呼”的一声尽数退到门外去了。我正想喝令他们各处去追寻妻子和狐隐的下落——虽然明知道希望渺茫——突然他们不自觉地左右分开,然后一个如有磁性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人召唤狐某吗?”
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阴阳士狐隐一身白衣,依旧美艳不可方物,仪态从容地缓缓走了进来。这家伙,他竟然还敢回来吗?他是来嘲笑我的吗?不,不,或许我想错了,妻子的失踪本与他无关,所以他才敢大摇大摆地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头脑昏乱一片,但还有一点点智慧未泯。我知道不管狐隐是否与此事有关,他是否犯下了十恶不赦的大罪,我是根本无力与其正面相抗的。虽然没亲眼看他施行过道法,但以他言谈举止中显露出来的学识,以他千里外托梦指点我崇韬所在,以他相助我斩杀颉士高,种种前事,他有多大斤两,只有瞎子才看不出来!
恐惧之心一起,头脑立刻冷静下来。我整顿衣冠,稽相问狐隐——明显感觉自己有点气喘吁吁——“拙荆不见踪影,在下惶惑无主,特来请问狐先生。”偷偷抬眼窥看狐隐的表情,只见他仪态坦然,微微一笑:“大人毋须惊惧,请坐,待狐某为大人解忧。”
他的从容态度影响到了我,刹那间,我几乎相信他与此事确然无关了。于是退后两步,在主席上坐下,狐隐也坐在我的对面,然后回头吩咐仆佣们说:“都退下吧,阖上屋门,我自与大人相谈。”仆佣们以目向我请示,我手足无措,别无他计,也只好点点头,要他们照着狐隐的安排去做。
等到屋门关上,狐隐又朝我微微点头:“在下有托梦之法,大人想已了解了。”我匆忙问道:“前此料崇韬,斩颉士高,可都是狐先生之法术吗?”狐隐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大人请阖上双目,在下请大人看夫人所往。”
我毫无办法,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于是微微阖上眼睑。虽是午后,屋中少窗,又有重重帘幕遮挡,没有燃烛,本就昏暗,这一闭上眼睛,身前立刻漆黑一片,就在这无边的漆黑中,我恍恍惚惚的,似乎来到了一个非人世之境界……
四周昏濛一片,我无法判断现在是黑夜还是白天,这里究竟是我熟悉的地方,还是陌生的地方。我在这奇特的旷野中独行……不,身旁似乎还有别的人存在,似乎正是他引领我走向不可知的远方。那是谁?一个模糊的影子总在眼角出现,转过头想要仔细分辨,影子却又如同融化在空濛中似的,瞬间消逝了。
那是鬼怪吗?是幽魂吗?或者……那是狐隐?我不知道。
远处没有山,也没有水,昏濛的天和昏濛的地,交界处仍是昏濛一片。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一成不变的地平线上,终于露出了一片森林,但等走到近前才觉,那是多么巨大的一片森林呀!
每一株树木,都直插云天,高抬起头也很难看到它的树冠。粗大的树身,目测足有百人合抱,走近后如见高墙——与其说那是树,不如说那是通天的巨塔。古人传说,四维有柱,拱托苍天,莫非就是这些树木吗?
进入森林,高处眼所难见的巨大的树冠,遮蔽住了一切光芒,但林中却有点点光亮,仿佛繁星一般在树枝上方闪烁着,又仿佛巨大的萤火虫,在缓缓地翩然飞舞。
“这是哪里?你要带我到哪里去?”我觉得万分紧张,于是开口问走在旁边的那个神秘的影子。影子并不回答,却似乎伸出手来朝不远处一指。我本能地转过头去看他所指的方向,只见在两三丈高处的树枝上,垂挂着许多巨大的灰色的茧状物。也不知道怎样一来,我竟然身在一个茧状物的旁边了——离奇的梦境,梦中无所不能,我也没机会去思索其中的原因。
那东西象极了蚕茧,但要大上无数倍,如果里面确有蚕蛹的话,恐怕有一人多高吧。想起来真是相当令人恐惧的怪物,但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的心中却并无丝毫畏惧,有的只是期盼,不知道何所求的神秘的期盼。
强烈的好奇心使我想要撕开这巨茧,看看里面究竟有些什么。我似乎相信那里面并不是一只巨大的可怕的蚕蛹。然而内心深处,仿佛又有一个声音在提醒自己:“撕开来,她就死了,再也见不到了……”
“这不过是一个梦境,”似乎要压倒心中的声音,我突然大叫了起来,“在梦中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即便我在梦中撕开了这茧,现实中的她也应该不会受到丝毫影响才对!”虽然语言中难以区分性别,但我知道内心所说的,自己所喊的,分明是女性的“她”。这是为什么?难道在我的意识深处,明确地知道巨茧里面躺着什么吗?是个女人吗?
奋力撕开蚕茧,于是我果然看到了一个外形奇特的女子,她蜷缩着身体,闭着眼睛,一一丝不挂地躺在茧中。所以说她外形奇特,因为皮肤白皙光滑到如同美玉——虽然常用白玉来形容女子的美貌,但真正细腻如玉的肌肤,现实中是不存在的,连我的妻子也不完全具备——她的头是银色的,仿佛古书中记载的纯种的茹人。然而最奇特的,是她的背上竟然生长着一对巨大的白色的翅膀,身体蜷缩着,巨大的翅膀也折叠在背上,翅膀上的羽毛破碎凌乱,上面还染着斑斑血迹……
我慢慢地走近这个外形奇特的女人,痴痴地望着她,仿佛很久以前就已经见过她,甚至熟识了她似的。我内心充满怜爱地缓缓伸出手去,托起了她的下颌——前此除了对待自己的妻子外,我从未对一个女人表现过如此的深怜蜜爱,哪怕是对那小巧可爱的丫鬟雪念……
但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看到了那女人的面孔,那确实是一张非常熟悉的面孔,那竟然就是丫鬟雪念!我为何会在梦中见到她?她又为何是这般模样?此梦究竟何解?!
恍惚迷茫中,我听到身旁的黑影说话,那些话梦醒后大都记不清了,我只隐约记得最后的几句:“目之所见,耳之所闻,莫不虚幻,然而虚幻和真实,其实并没有分别呀……”
猛然睁开双眼,昏黄的室内似有清风掠过,帐幔微微拂动。我望向狐隐,他正微笑着凝视我的双眼,似乎想要看出我此刻的喜怒哀乐。然而我的心中却并无喜怒,有的只是无尽的迷惘。这个梦……梦中的情景,似乎我曾在很久以前见到过,但那究竟说明了什么?狐隐不是要给我看妻子何往吗?为何我在梦中却并未寻觅到妻子?
“你见到了吗?”狐隐用异常温柔的声音问我。我惘然回答说:“不,没有见到……”“是的,你没能见到尊夫人,”狐隐轻轻摇头,“但你见到了自己内心所期盼的,想见的,不是吗?”
“那是我内心所期盼的吗?”我茫然不知所措。狐隐抬起左手,轻轻一拂衣袖,立刻,一个袅娜的身影出现在我的面前,仿佛被他从虚空中召唤出来的一般。那是雪念,虽然背上无翅,其面貌却与我梦中所见的毫无二致。“其实,这才是你真正所想望的。”狐隐点点头,开始向我解释。
第四十二章 狡狐
古诗云:所求者何?其毛庬庬。谓彼狡矣,其行憧憧。
小丫鬟雪念突然在我眼前出现,她目光呆滞茫然,似乎还没有从狐隐道法的召唤、转移中清醒过来。这般形貌,倒格外的惹人怜爱,尤其当我想到那个奇特的梦境,脑中将其与那茧中的有翼女两相合一以后,内心竟然呯呯乱跳,目光也牢牢盯在她的脸上,几乎难以移开。
“这才是你所期盼的呀,大人,”狐隐在旁边轻声说道,“爰氏女并非大人良配,何如抛开了去?”他的话语虽然很轻,落到我耳中却仿如霹雳一般,我猛然转过头来:“你说什么?!”
狐隐慢慢站起身来,双手在胸前合拢,朝我深深一揖:“此中原委,且待在下明白禀告大人。在下非人也,是天地开创时一只老狐,食日月精华,修成人形,此来欲有求于大人,故久居府中不去……”
我“呼”地一声从席上跳了起来,几乎一脚踹翻两人间的几案——不,如果狐隐不是在开玩笑,说的是真的,那就无所谓两人,而是一人和一畜牲。“你、你、你,你是精怪,而非人吗?!”狐隐微笑点头:“在下故此假姓为‘狐’。”
师祖棠庚曾经说过:“有情之物,感日月精华,历百年而得智慧,是为精;无情草木土石,历千年而得智慧,是为灵;人之殁也,其魂不散,起而作祟,是为鬼;**之外,人所罕见,史所不传之物,是为怪。”眼前这个相貌绝美的青年,如果真是狐狸所化,那就应该是“精”了,但他自称生于天地开创时,也有可能是“怪”。按照棠庚的说法,世间万物,若得天时、地利,经过长时间对日月精华的浸润,都有可能修得仙道,别说一只狐狸,就算无知无识的一棵树,一株草,也有可能化为妖物。
比如我的妻子……不,应该说是一体二化的她的一半,原本不过古代苹氏女族长的一滴血,内怀深恨,外感精气,竟能于一千多年后化而为灵。不过说也奇怪,虽然万物都有幻化的可能性,血而为灵前此听都没听说过,其它生物或非生物的幻化,典籍所不载,民间传说也相当稀少,只有狐狸化人,似乎各地都有类似故事流传。
难道是因为狐狸比其它动物更为狡猾吗?是因为狐狸更具备所谓的“灵性”吗?我不知道,师父、师祖也从来没有提起过。
狐隐的笑容显得极为温柔和蔼:“大人勿惊,在下若欲不利于大人,又何必托梦教擒崇韬?又何必自暴身份?”我听了这话,惊魂粗定。说得也对,就目前的展来看,这只狐狸并没有伤害我,相反,反而送我极大功勋,让我一个无拳无勇的乡下之士,一步登天即将位列三公之尊。
妖物能害人,也能助人,类似传说,民间不乏枚举,虽然都无从察考。不过狐精在传说中的口碑却向来都很差,它们往往幻化为俊男美女,蛊惑人心,然后吸其精气——我突然想到自己的妻子,狐隐这家伙,化为美男前来,莫非是看上了我的妻子吗?!
想到这里,警惕之心大起。狐隐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轻轻摇头,并且叹了一口气:“在下此来,确实为的尊夫人,但于大人有益无损。”他指一指仍在旁边茫然不知所措的小丫鬟雪念:“此女才是大人良配,尊夫人本无缘与大人共携白……”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爱自己的妻子,但这种爱因其一体二化的特殊情形而显得与众不同,分外诡异。内心深处,我也经常想到:自己真能和一个妖物共度长年吗?她会不会哪天就远离自己而去?她若远离自己而去,自己又会做何感想?与其到时候痛苦,则先以利剑断此情丝,是否更为明智?虽然类似想法往往才冒出头来,就被自己硬生生卡断了,想是痛苦,何如不想,顺其自然,但此刻被狐隐一语道破,我只觉四肢皆软,头脑昏涨,竟然无法开口反驳。
狐隐继续说道:“在下已成仙道,欲求一女可共修炼,则异日可有颠倒乾坤之能。尊夫人是不世出之佳人,正为在下所求。然,若尊夫人是大人良配,在下断不能有干天道,拆散鸳鸯,故此寻机进入府中,以为察考……”
我有点怀疑,当日从寒云宫中出来,驾车的两马突然莫名其妙受惊,载着妻子直冲城外,这不是会狐隐的安排吧?原来他从那时候,甚至更早以前,就开始觊觎我的妻子了,真是其心可诛!可怜我并无慧眼,竟然开门揖盗,把他放进家里来!
狐隐看到我的表情,似乎有些遗憾地继续摇头:“大人休胡思乱想,且听在下陈述。在下居于府中,并请夫人隔日前来听讲道法,其间观察,所得甚多。其一,大人夫妇虽已合巹,却并未圆房,尊夫人尚是处子……”
听了这话,“呼”的一声,我感觉脸上烧,热血直冲脑际。自己因为内心深处的爱恋和疑惑,长时间没敢向妻子提出行房的要求,对于自己来说,并不以此为憾,甚至还隐约沉浸在痴情的悲壮氛围中,但这话旁人指出,自己却羞愧得无地自容。结婚数年,妻子仍是处子,这在外人看来,肯定会认为是丈夫的无能甚至无人道之能所致吧。
“其二,”狐隐似乎知道前一个问题对我打击实在太大,因此话锋一转,匆匆地继续讲下去,“我看尊夫人额有黑气,非久寿之相,除非随我去修仙道,否则五年内必然香销玉殒。其三,尊夫人……尊夫人天仙之姿,心窍玲珑,于道法上悟性极高,使其长久堕于俗世,岂不可惜?”
说白了,你是个美男子〔即便那是幻化形体,并非本身样貌〕,又通仙道,正好和我妻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不过一介下士,没有你的帮助毫无前途,根本配不上自己的妻子——他后面那句话不就是这个意思吗?这种话听起来本该很伤我的自尊心才是,但我却不得不承认,狐隐无论外貌还是内在都比自己要高上百倍,自己站在他的面前,总感到相形见拙,如微星之望月,感到极度的自卑,因此反倒并不反感他如此坦率地提到这一点。我愣愣地站在那里,等他继续说下去,但是很奇怪的,狐隐竟然就讲了这三个理由,就此刹住话头,不再多说了,只是静等我的反应。
刹那间,一个奇怪的念头涌入脑海。看起来,狐隐并不清楚我妻一体二化之奇异,否则他一定会说:“尊夫人半妖之体,岂能长伴君子之侧?与我同修仙道,是她最好的归宿。”我妻是一滴恨血,化而为灵,这点大概狐隐并不清楚。嘿嘿,号称天地生成时一老狐精,他的道法也不过如此而已!
想到这里,心中立刻涌现复仇的快感,仿佛一个奸商要豪取我家藏的宝玉,询问之下,才知道他并不明白这宝玉的真正价值。这种其实毫无意义的快感一涌现上来,我的心情立刻变得轻松多了,神色也逐渐镇定下来。我望着狐隐,竟然敢于哂笑奚落他:“欲求我妻,你便自去求吧,既来问我,我便不肯成汝之美,以害自身,汝又如何?”
大概没料到我会是这种反应,狐隐愣了一下,然后继续劝说道:“强取人妻,有干天道,我是修道之人,不会做那种恶事。以是暗中相助大人,使荣华富贵一昔尽得。大丈夫在世,是功成名就更为重要,还是娇妻美妾更为重要?大人休要因小失大啊。”
听他提到“美妾”二字,我不禁转头再望一眼雪念。小丫鬟的神智已经逐渐清醒了过来,却听不懂我和狐隐在说些什么,有点手足无措地朝后退去,仪态、神情,更为惹人怜爱。我心中仿佛一动,但随即宁定下来,对狐隐说:“人之在世,各有所求。我便不求富贵显身,只求妻子在傍,又有何碍?”
狐隐似乎为我的不悟,感到极其失望,他轻轻摇头:“大人唯恐尊夫人跟在下走了,从此失恃,宦途艰难吧。此事在下别有解决之道,大人勿忧。”确实如此,我是靠着丈人的裙带关系,才能参与正纲军,从而建功立业,平步青云的,如果妻子跟旁人走了,自己该怎么向丈人交代?现在丈人权倾当朝,我如果得罪了丈人,还想有什么好下场吗?不过这个问题,在狐隐提起前,我却竟然没有想到。
眼望狐隐,想听他究竟有什么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但那可恶的狐精却故意卖关子,只是朝雪念一扬衣袖:“大人失一美,可得一美,有在下相助,宦途无忧,可位极人臣,牙笏满床,何乐而不为呢?此女出身虽低,在下亦有妙计,可高其身份,如何?”
实话实说,他提的这个条件倒着实诱人,然而我心念才一犹豫,妻子……不,应该是苹妍那种凄艳的笑容却又浮现眼前,我肯割舍这份绝美吗?肯在这笑容上再多增添一重忧虑失望吗?况且,身为男子,又怎能拿自己的妻子去换取富贵荣华?这也未免太伤我的自尊心了吧!
“我能使大人富贵,亦能使大人困厄。”看到劝说无效,这恶狐精竟然开始威胁起我来了。说实话,对于他的威胁,我多少有点内心紧张,以他的道法,想除去我是易如反掌的事情,而不杀我,却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想来也不困难。但他温言抚劝,我都不肯答应,这一威胁我却就范了,如此大失脸面的事情,我当然无法很快给出答复。
内心动摇、犹豫,然而嗫嚅半晌,却始终无法吐出一个“诺”字。大概狐隐看出我短期内不可能应允他的要求,于是再度摇头:“既然如此,在下告辞了。大人且请静思,若肯俯允,在下即刻会来到大人的身边——异日有难,只需高呼在下的名字,在下必来拯救。”说完话,把手一拱,突然化作一道青烟,就此消失不见。
狐隐还在的时候,他反复劝说,我总不肯答应,他骤然离开,我却多少感到有点后悔。尤其突然想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于是大叫道:“休走,我妻何在?!”狐隐的身形已经消失了,但他的声音却在虚空中响起:“尊夫人安好无恙,大人勿忧。”
我知道妻子安好无恙,你既然觊觎她的美色,难道还会害她不成?但她如何安好无恙?她不在我的身边,她再安好无恙,对我又有什么好处?我怎能放下心来?正准备再大叫两声,甚至豁出去咒骂这可恶的狐狸两声,突然门外有人禀报说:“大人,夫人已经找到了。”
仆佣们是在西厢一间装满杂物的空房中找到的妻子,她倒卧在地,沉入昏梦,丫鬟们呼唤了半天,才缓缓醒来。我见到妻子,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惊惧,冲过去一把握住她的柔荑,却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妻子望着我,目光中也充满了喜悦,轻声说道:“丈夫是何时归来的?”
身旁仆佣丫鬟围绕,尤其丫鬟中还有那可人怜的雪念,我实在不方便向妻子倾诉衷肠。于是扶她进入卧室,屏退众人,这才询问说:“夫人如何倒卧在西厢里?”妻子眼中露出迷惘之色:“听闻丈夫即将归来,妾便早起,欲往厨下为丈夫做羹,不想走至西厢,突然头晕困倦,就此朦胧睡去……是谁将妾送入房中的吗?我却不记得了。”
我望着妻子的眼睛,如果她现在是爰苓而非苹妍的话,我可以确定她说的是真话。她的目光如此真诚澄澈,这使我握着柔荑,久久说不出话来。本想回到家就呵斥她,教训她,叫她别再去找狐隐听道的,但经过了此前种种,此刻相逢,恍如隔世,我还能再多说些什么呢?
第四十三章 踯躅
古诗云:所处地之极,行行何踯躅。天涯休想问,当道是豺豖!
狐隐想要魅惑进而掳走我的妻子。我不知道他所谓的“断不能有干天道,拆散鸳鸯”等话是真是假,不过从个人感情来说,我不相信但希望相信,他必须要得到我的同意才敢带我妻离开。就好比有盗贼要豪取一块宝玉,你当然不可能相信那种恶劣的家伙会先征求主人的同意,但身为主人的立场,却宁愿自欺欺人地相信“盗亦有道”这种鬼话。
然而我更担心的,是不知道妻子对此事是否心知肚明,她是否已经受到了狐隐的蛊惑,堕入圈套而不自知。我相信她对狐隐是抱持有好感的,狐隐终究救过她〔虽然那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阴谋〕,并且她也似乎很喜欢去听狐隐讲道。那么这种好感究竟有多深呢?是否已经越了她与我的夫妇之爱?
其实自己想想,我和妻子间又何来什么真正的夫妇之爱!苹妍作为妖物,只是暂时托庇于我而已,她真会爱上一个凡人吗?而爰苓……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所产生的婚姻,甚至都还没有圆房,她对于我这个丈夫,内心怀抱着的更多是传统的责任感,而不是夫妇之爱吧。
就连我自己对妻子的感情究竟有多深,自己也都说不清楚。或许我只是沉迷于她的美色而不能自拔——知好色而慕少艾,本是人之常情——然而再美的事物看得久了,恋慕之情也总会逐渐淡化的。以前只道人间不该有这样的丽色,认识小丫鬟雪念之后,我却现原来世间美丽的事物有千万种,天真娇媚,各擅胜场。狐隐不提起雪念来还则罢了,他反复说雪念“才是我的良配”,在我心中既然种下了种子,总难免会生根芽。我开始彷徨无助地问自己:自己真的从未对雪念有过异想吗?自己真的爱自己的妻子,矢志不渝吗?
我不敢询问妻子是否了解狐隐的阴谋,我怕得到肯定的答案。我想要旁敲侧击地去探询,但每当看到她那澄澈纯净的目光就又退缩了,我觉得自己对她的怀疑根本就是一种亵渎。我越感觉自己的卑鄙和卑微,越感觉自己配不上她,从而也越担忧狐隐的下一步动作,甚至越地会想到雪念……
晚饭后,妻子叫下人打来洗澡水,让我涤除路上的风尘。我泡在热水里,仔仔细细地搓洗自己的身体,心里突然冒出来一个邪恶的念头:不如今夜就和她圆了房吧!如果她迟早都会被那狐精抢走,那么如此美色,我得到手却始终不曾享用就被迫失去,实在是太可惜了。况且,说不定和她行了夫妻之事后,狐隐就会认为她不再适合修行仙道,从此放过我们两人呢。
夫妇之伦,本是父子甚至君臣之伦的基础,没有夫妇就无法孕育后代,人世不能继承,就无所谓父子君臣了。然而很多炼气士却都刻意地摈弃夫妇之伦,如果是怕家庭的牵累会影响到自己的修行,那还算说得通,但他们往往认为男女之事会破坏精神的纯净,从而使自己难悟大道。曾经有位师兄就此事询问过师祖棠庚,师祖却只是摇头微笑,不置可否。
说不定狐隐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才会刻意提到我妻仍是处女之身。他应该知道这件事公然宣之于口,会大大损害我作为男性的自尊,从而增加他和我的谈判的难度。如果合修者是否处子,对他的修行毫无影响,他大可不必要提起此事呀。
阴阳士们讲究阴阳相合,男女在一起修炼,其中内情我虽然并不大懂,也可以大致理解。然而,阴阳双修需要关乎男女之事吗?如果不相关,那么合修的女子是否处子就并不重要。如果相关……想到我妻和狐隐可能会怎样合修,我就妒火中烧,狠狠捏紧拳头,把指关节都捏青了。
我下定决心,今晚就要和妻子圆房,不管狐隐下一步会怎么策划,先解决了自己暂时的**再说。然而想归想,事到临头我却又突然退缩了。是因为妻子那无辜而澄澈的目光吗?是因为自己对自己的厌恶吗?还是因为雪念在我们上床后进来剔暗了灯烛,我不巧正好看到她袅娜的背影?我不知道,我只是一边在心中咒骂狐隐,一边无端地继续厌恶自己,一边裹紧被子侧身向外,强忍着不去看妻子那迷人的睡姿……
第二天我们就收拾动身,相携前往都中。次春正月,高市大王果然践位登极,改年号为启天普化,随即大封群臣,我不但真如丈人所说进位大司徒,加卫将军衔,还赐爵上侯,食邑七千户。
司徒位列三公,职掌民政,然而我前此最多只管理过一个小小的怀化县,瞬间整个国家的重担都压到肩上来了,内心的惶恐不安可想而知。我不是一个勤勉的人,但身在其位,当然不能不谋其政,初任职的那半个月,我一直居住在衙署中熟悉公务,忙得不可开交,只回家用过一次晚餐。虽然很担心狐隐是否会再度趁虚而入,但我隐约感觉自己是在刻意逃避些什么。难道我在逃避自己的妻子吗?还是在逃避面对并无夫妻之实的妻子时候的尴尬?
丈人多次劝我不要太过劳累,他说:“乱相始平,百废待兴,非一朝一昔之功也。”还暗示说自己很想抱孙子。对此,我只能还报以恭敬的假笑,老头子要知道我和他女儿至今没有圆房,根本造不出儿女来,非气疯了不可。他若是怀疑我不爱其女,或者怀疑我身体有什么毛病,只要皱皱眉头,我的宦途就会立刻终结。其实如此劳心费力还充满了尔虞我诈的宦途,要能抽身也不见得不是一件好事,只是说不定紧随着宦途的破灭,我会连脑袋也给丢了。经历过前此种种,在鬼门关上绕过一个又一个大圈子,我现在反而无比地眷恋自己渺小的生命。
狐隐没有再来骚扰,或者他又策划了某些阴谋,并且真正实施了,但我并没有丝毫察觉。日子平稳地度过,虽然我知道一切都会终结,都会有所改变,那个狐精不会允许我和妻子真的白偕老,而丈人也不会一年又一年地等孙子出生,毫无所得却并不起疑。然而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改变,我被造化莫名其妙地推到了今天的境况中,也将继续茫然无措地望着不可知的前方,等待命运引导某种外力来再一次的推动。
人生中茫然而平稳的日子真的并不是很多,我想我一定会怀念这段繁忙的治国时日的。我和朝中原本那些锦衣玉食的大老不同,我虽然出身世家,父亲究其根底也不过一名乡下的富家翁而已,我还算知道粮食是从地里种出来的,而种地要靠百姓。加上前年在怀化所看到的乱民的骚动,我知道曾经无比辉煌的大成王朝其实已经在走下坡路了,民间疾苦无法上达,官宦们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如果不再用心整治的话,太平日子延续不了几年。谁都不会希望在自己有生之年遇上动乱的,尤其是在上位者。对于百姓来说,实在活不下去了,动乱未必不是死中求活,改变人生的机遇,对于在上位者来说,动乱就是把自己多年积攒的坛坛罐罐全部打碎。
我想要变革一些制度,给百姓以更宽松的环境,让他们起码有口饭吃,不会想要铤而走险。然而虽然位列司徒,虽然有丈人麾下数万兵马为依靠,我仍然感觉自己被重重枷锁所束缚着,那些世家权贵可比怀化城里的缙绅们要难斗多了。况且,我也没胆子真的和他们作对,真要是把那些家伙逼急了,连丈人都救不了我。于是我只好尽量修补已经千疮百孔的国家社稷,甚至被迫拆东墙补西墙——皇帝陛下也不肯帮我,不但不帮,还时不时地扯我的后腿。才刚继位第三个月,他就下旨全面修缮崇仁、天阳二殿,司空长史谈冲上疏劝谏说“春夏不易动土,以干农时”,立刻就被押送廷尉大牢。有此榜样,我也不敢多说话了,只好关照下属们“遵从上意”,一任民伕征集,导致畿内近六万亩的田地都耽误了春耕。
启天普化元年六月,二姐和二姐夫突然进京来找我,同时还带来了大姐和大姐夫合署的信件。至于他们的来意,以及信中的意思,我不用询问也不用看,自然就知道了:从来一人得道,哪有不鸡犬飞升的道理?这得道之人若并无表示,那些鸡犬便会自己凑上来提醒……嗯,把亲戚们比作鸡犬,似乎太不恭敬了。
然而二姐夫竟然以朝礼相见,我不以他为鸡犬,他倒自甘堕落为鸡犬。他和我同年举为贤良方正,随即外放为渝安郡缯城县尉,因暴民扰乱,剿灭不力而罢职。大姐夫则仍在家乡为都尉,他们两人都通过妻子——也就是我的姐姐们——求我关通个千石之职。这对于我来说当然不是难事,更重要的是,我认为他们都并非无能之辈,并且认为提携亲眷为官,只要不上两千石,就不算是徇私。
最终决定任命二姐夫为廷尉丞,留都奉职,大姐夫则迁为安塞郡守。这种小事,我自己完全不必要操心,随便关照一个属吏,很快就帮忙办妥了。真正让**心并且头疼的,是内帏之事。
我不知道妻子和二姐究竟在内室谈了些什么,也或许什么都没有谈,那完全来自于女人可怕的直觉。总之,二姐某天突然悄悄地询问我说:“我观弟媳,似乎仍为处子,何也?”
我感觉耳边“嗡”的一声,似乎满腔热血全都上冲入脑了,脸颊滚烫,想必红得怕人。二姐当然知道这种话讲出来,对我的打击有多大,她急忙帮我找理由说:“连年变乱,夫妇间难以长聚,况且兄弟是大英雄,不眷恋床笫之事,这些我都理解。好在如今拨乱反正,天下太平,必须考虑为离家传宗接代的事情了……”说到这里,她朝我微微一笑:“父亲年事已高,也很盼望长孙早日降生呢。”
我知道,我知道,岂止父亲会期盼抱孙子,丈人隔三岔五的就会明着暗着提醒我,我听得耳朵都起老茧了。况且,我自己难道不想有个儿子或者女儿吗?所以未和妻子圆房,所以得不着子嗣,这无关环境的问题,更不是身体的问题,只是我内心的苦闷根本无人可以倾诉,更没人可以帮忙出主意——连我的亲姐姐也不行!
人生在世,总会有种种烦闷,有种种心结,然而烦闷心结,无人可表,才是最令人头疼不已的。这半年来我埋头于朝政,某种程度上也是想利用工作来暂时淡忘这种无可泄的烦恼。我的亲姐姐哎,你又何必让我再想起此事来?
当然,我不可能抱怨姐姐,既不能对她说实话,也不能对她的话充耳不闻。我嗫嚅了好半天,才勉强想出个并不圆满的理由,苦笑着低声回答说:“世事多变,新婚未及圆房,时至今日已难……已无此心情。况且我政务倥偬……”
我估计二姐是想歪了,以为我和妻子性格并不契合,纯是为了要巴老丈人的粗腿,才攀上了这门亲事。她竟然怂恿我纳妾,并且说:“我看弟媳房中丫鬟雪念颇佳,兄弟如果有意,不妨收了她。我想这样做,爰氏是不会有什么异言的……”
为什么二姐会在这个时候提到雪念?难道是那个可恶的狐狸在暗中控制着姐姐的心智,想要以此来引导我本就已经开始动摇的心吗?我暗吃一惊,匆忙摆手拒绝。二姐轻轻叹了口气,最后说道:“你们夫妇之事,我虽至亲,也不好多言。但闻朗山秩宇宫有使夫妻和睦的秘术,兄弟可试往求之。”
我一开始没想再回去朗山秩宇宫,只打算告假回乡去接父亲来京都居住。一方面,父亲年事已高,原本大姐夫在本郡任都尉还可以有个照应,这次远调去安塞为守,父亲孤零零地一个人在家乡,谁都无法放心。另方面,我也想暂时离开京都一段时间,去外地散一散心——繁忙的政务搞得我寝不安枕,食不甘味,况且最近皇帝看我的眼神很有些不耐烦。我知道自己不是忠臣更不是孤臣,从来不敢和君王对着干,然而也没有逢事便揣摩上意的心情和本事,想必什么事情上还是不小心顶到皇帝了吧。今上素来刻薄寡恩,与其每日相见,令他厌烦,招致灾祸,还不如先避开几天为妙。
临行前,我去拜别丈人。丈人先夸奖我孝心可嘉,再暗示我要尽快让他抱上孙子,最后延入内室,屏去侍从,才低声说道:“获筇心狭而深,不可不防。”
他说已经上奏天子,为了维护京城的治安,打算成立一支新的亲卫部队,就捡选“正纲”过程中立过功的外郡官兵四千人,驻金台门外,号“金台营”,以实戍守。他说:“我年事已高,近日常感觉气虚心悸,恐怕不能再领兵作战了。此军且交尉忌暂代为督,贤婿去归,到时由你亲自执掌。”说到这里,他把拳头一捏,在我眼前一晃,意思是:只要兵马在手,就不怕获筇再生异心了。
我当时没有仔细思考丈人的话,导致日后招祸,完全是咎由自取。总之,我匆匆收拾行装离开了京都,沿着潼河一路往西,等走到成寿和石府两郡的交界处的时候,才突然想到,不如顺便往朗山秩宇宫一行吧。
说起来最了解我尴尬的婚姻处境的,莫过于师祖棠庚……不,我已经被开革出朗山门墙了,只能称呼他“九德真人”。九德真人知道我妻是一体二化,也知道我和她相识婚配的过程中有种种的坎坷奇遇〔虽然他不一定每个细节都清楚〕,那么我将怎样维持和妻子的关系,怎样维系这段婚姻呢?我该怎样打破自己心中重重的藩篱呢?或许去请教他,会有所感悟吧。
终究我现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贵为三公上侯,九德真人不敢拿我怎样,甚至不敢不帮我出主意——不过想到这点,突然觉得炼气士们也很可笑,虽然自称跳出尘俗之外,可仍然要被迫活在世俗的社会体系中,免不了还得对权贵低头。
第四十四章 怀德
古诗云:君之劬劳,民之休息;君既见用,无不怀德。
渡过潼河,我再次登上朗山。想到前次登山,身边只有妻子、尉忌,以及两三名仆佣,我是为了解开丈人离奇的梦境而来找九德真人帮忙参详的。此次再上朗山,我已位列三公,前呼后拥的无数士兵、仆役相随。虽然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有尉忌的本领,我的心却安稳了很多。
朗山位于凭朗县内,听到我来的消息,县令率领大小官吏并县中缙绅们出城十里远迎。我没有进入县城,直接转向朗山,才到山脚下,就听到鼓乐喧天,一众炼气士也都列队相迎,并且领头的竟然是我从前的师傅葛琮。
我真想拉着葛琮的手说:“还记得我上次来吗?你前倨而后恭,何等的可笑呀!”然而以我今日的身份,以我一贯谨小慎微的性格,是说不出这种话来的,我只是坐在车上,朝葛琮微微点头,说:“特来拜见九德真人,有所请教。”
马拉人拽,马车登上半山,我才终于被迫不得不下车步行。山道两旁列满了炼气士,一个个身着盛装,以我的经验,除了大祀和天子下诏册封真人,他们一年也难得穿几次这套衣服。进入秩宇宫,缓步迈入紫云殿,九德真人竟然从蒲团上站起身来相迎。我强忍住笑深鞠一躬,然后在他身旁的蒲团上坐下。
小僮奉上茶来,然后九德真人挥挥手,把闲杂人等都驱赶了出去,这才凑近一些,低声问我道:“大人此来,为的是那妖物之事?”
九德真人果然并非凡俗,我还没开口,他就知道我的来意了,并且开门见山。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回答说:“既然一体二化,我不知道她是爰氏,还是妖物,不敢沾身,实在烦恼,故此特来向真人请教。”
九德真人摇摇头说:“自种因缘,自己了断,我帮不了你。”说着指一指我的心口:“就算有莫大神通,也难以解开人心之结。你是不敢沾身还是不欲沾身还是不愿沾身?你且扪心自问看。”
我内心一片迷茫,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真人品一口茶,继续对我说:“据五山真人所言,那妖物倒也并不滥伤无辜,只是彭刚的苗裔一日不绝,苹氏的怨恨一日不除,迟早还是要惹出是非来的。”
我不禁苦笑道:“我自己就是彭刚的苗裔,难道我自己一日不死,这个结就一日无法解开吗?”真人再度摇头:“此结不在于事,而在你心。令岳大限已到,时日无多了,等他百年之后,你大可休了爰氏,断绝这段孽缘。到时候,你是不是会那样做呢?”
我愣住了。我总是以种种借口为自己开脱,丈人在世,我肯定不能疏远妻子,但如果丈人不在了,按照常理,我当然可以举慧剑断孽缘。然而这段孽缘真的那么容易放下吗?我在内心深处对爰氏甚或对那妖物苹妍是否存在着深深的眷恋呢?我能不能狠下心来休了她呢?
眼前再度闪现出妻子的倩影,我一阵目眩神摇,过后悔恨无比。
真人看着我只是笑,我不知道他是在微笑还是在冷笑,老家伙眉长须长,满脸皱纹,令人完全无法从表情上分辨出他的真意。定了定心神,我决定把有关狐隐的事情告诉他,他无法解开我的心结,总能帮助我降除妖物吧。
“不必说了,那狐狸的事,我已尽知,”真人笑着点点头,随手从蒲团底下取出一件东西来,递到我手中,“此物可避百邪,你随身佩带,那狐狸就无法近你的身,无法对你不利。”
我接过那样硬冷的东西,定睛细看,原来是一具白璧,径过两寸,通体透亮,毫无花饰。乍看只是平常的美玉,然而我盯的时间久了,却隐约觉得有云雾从璧孔里弥散出来,这云雾有鳞有爪,倒象是一条巨龙,围着白璧缓缓地绕上一圈,然后逐渐爬上了我的手掌、手腕,手臂……
眼前一片朦胧,耳边恍惚听到真人的声音:“狐之孤,孤之狐,无穷天机,都在璧中。切记,切记。”
父亲却并不肯离开老家,跟我往都中去。他拍着我的肩膀笑笑说:“我眼不花,耳不聋,腿脚也没有什么不方便,乐得在乡下逍遥自在,去京中做什么?听说那地方气候潮湿,我恐怕住不习惯。”
这是摆在明面上讲的话,而当只有我们父子两人在场的时候,父亲却皱着眉头,低声警告我说:“汝无非常之能,而立非常之功,无非常之德,而居非常之位,不见得是福气。好比月亮,月盈必亏,就算再小心谨慎也未必能逃脱命运的捉弄,我实在为你担心啊。”
我笑着说:“您多虑了。”父亲摇摇头:“都中、官场,都是天下最大的是非之地,祸患时起萧墙。你不要告诉我说你毫无察觉!”我想起临行前丈人的嘱咐,情绪不禁也低落了下来。
在家乡住了三天,亲朋故交纷纷前来拜会,几乎一刻都不得闲,简直比在都中还要让我头大。于是第四天我就匆匆拜别了父亲,启程回京师去。那些亲朋故友,多有请托官职的,我不好一概拒绝,只得记录下了他们每人的姓名履历,要他们且耐心等待着,朝廷定有安排。不过在回程的路上,我却偶然收留了一个人。
这人是个炼气士,三十多岁的年纪,身高腿长,肤色白皙,唯一的缺憾是双眉倒挂,一副落拓之相。我才离开家乡走了没多远,他突然从路旁蹿出来拦住我的马车,拱手高喊:“怀化靳贤,拜见司徒大人!”
卫士们抓住他的双手,按着他的脖子,把他押到我面前。靳贤大叫道:“我是炼气士,不是平民百姓,更不是强盗宵小,况是故交,请以礼相待!”我隐约觉得他的容貌和姓名似曾相识,可是一时想不起来,于是挥挥手,叫卫士们把他放开。靳贤直起腰,从容地整整衣冠,然后又是深深一鞠。
“我曾在怀化为长,那时有相见过吗?”我在脑中反复搜索那段短暂而离奇的经历,却始终不得要领。靳贤微微一笑:“大人去怀化为父母官以前,区区就离乡他往了,你我并非于县中曾经相见。请再往前想,大人为绣衣直指押送太山大侠膺飏往都中去……”
我脑中灵光一闪,恍然大悟。是的,我想起来了,我在押送膺飏回京的路上,路过怀化县,曾经被一伙乱民堵在高阜之上,因此被迫宽放了膺飏。而这个靳贤,当日就正在乱民群中,并且还走出人群,和膺飏攀谈过!
想到这里,我不禁冷笑一声:“汝是炼气士,可也是真正的宵小!”“何所谓宵小?”靳贤朗声笑道:“区区不隐姓名,不匿行迹,引百姓取积存之粮而使免为饿殍,围大人于高阜之上而不相加害,大人反以我为宵小吗?”
“煽动乱民,攻掠郡县,哄抢粮食,按律就当大辟,”我才不会被他这段似模似样的话唬住,于是继续冷笑说,“你还敢孤身前来见我,胆子倒真不小呀!”说着把手举起来,只待他再放一句屁,就招呼卫士们将其当场按倒。
靳贤把脖子一梗,竟然也冷笑起来:“祖圣有云:‘民为社稷先,饥民者,残也,饱民者,仁也。’区区为使民饱,不惜己身,致干国法。区区但有一言,请大人垂听,然后执而杀之,并无怨言!”
我点点头:“好,你说。”得到我的允许,靳贤清清嗓子说道:“国家动乱,暴民纷起,非仅当道小人之罪,崇韬、国岸,固当杀之以谢天下,而唯此并不足以抒国难,定危局。豪强大族,连阡并陌,兼并土地,百姓无所躬耕,欲求一饱而不得,怎能不揭竿而起?大人手刃奸贼,匡正朝纲,为天下仰望,而不能变更旧制,消除隐患,唯孜孜以求小节,譬如大木将倾,不正其本,修枝剪叶能竟何功?!”
说到这里,他屈一膝跪下,并且反背双手,大笑道:“这一番话,大人若能听进去一分,实行半分,是天下苍生之福,而区区之功,岂止拯救怀化数百饥民,便头断肢残,又何足为憾!”
说实话,他这一副舍生取义的臭面孔,让了多少有点让人反胃。古书上常能看到仁人志士慷慨死谏的描述,读了令人热血沸腾,但这种情境似乎只应该存在于史籍中,存在于虚幻的传说中,放到今时今日,总感觉脱离现实,很不搭调。我如果不是司徒,如果还是个小小的县长,或者北营校尉,或者中尉吧,一定会嘲笑对方的滑稽,然后命人当场斩断那根似乎很硬的脖子。
然而现在我是司徒,我在这个职位上呆了半年有余,事务倥偬,每天拆东墙补西墙,搞得焦头烂额。我本不是一个勤勉的人,然而身处局中,看到国家体制千疮百孔,似乎随时都会倾塌,总忍不住为其担忧,忍不住要去做一点事情。然而做事真的很难,做官其实更难,这就使我对靳贤所说的那番大道理,多少有一点点感同身受。
虽然他的表情很可笑并且可厌,虽然他的态度实在太过张狂,然而我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很有道理。这种道理,其实对国政了解多一点,人人都会明白,虽然他一个乡下炼气士能有这般见识,确实令人钦佩。然而重要的是,不是医者,就算明了病症为何也不知道该怎样对症施治。我很想治理好国家,就算不怕被万世唾骂,也怕自己存身的这座大厦竟然在自己还在世的时候就倾垮下来,然而我找不到治理好国家的良方。靳贤胆敢不要命地在我面前口出狂言,难道他有什么妙策吗?
我坐在车厢里愣,四周围的空气好象凝固了似的。好一会儿,我才回过神来,再看看靳贤,他还跪在车下,用非常热切的目光仰望着我。我想要和他好好交谈一番,问问他是否确有治国平天下的良策,然而似乎转换态度的时机已经错失了。按照古籍上的种种记载,明君听到臣下的死谏,总会立刻变容,或者跳下车来,或者站起身来,朝对方深深一鞠,口称:“寡人不敏,请先生教我。”然而我愣了那么长时间才玩这套把戏,也未免太过滑稽了。
又瞟了靳贤一眼,不得不承认,我实在很讨厌这个人以及他现在的态度,即便想要向他问计吧,即便最终把他留在身边参与谋划吧,也得先杀杀他的威风。于是我轻轻一摆手:“拿下了。”
当天晚上,我在驿舍里居住,叫人把靳贤押来。那家伙早就没了先前的嚣张气焰,两道眉毛更加倒挂,仿佛在哭,让人看了又好气又好笑。我让他在对面坐下,然后屏去众人,开口问道:“你们靳家在怀化是显族吗?”
靳贤愣了一下,似乎完全没有料到我会这样开篇。他回答说:“是,区区家中有田八百顷。”我点点头:“我家在云潼有田千顷,你我都是大族出身。”
顿了一下,观察一下那家伙的表情,我才继续说道:“世家大族,乃是国家的根基,根基稳固,自然国本牢不可催。然而根基若是过于庞大,枝叶反而会日趋凋零。你白天所说的,我都明白,只是如果要限制世族,你我两家皆在限制之列,你这样做,不怕愧对祖先吗?”
靳贤直了直腰杆,回答说:“人先有国,然后有家,能使国本牢固,祖先在天之灵也会感到荣光,怎么会怪责呢?区区又有何惭愧呢?大人自任司徒以来,所作所为,天下人有目共睹,虽然治理不得其法,但宵衣旰食,为国操劳,区区是很敬佩的。因此那一番话冒死也要禀告大人得知。大人若果能勉从区区之言,山河带砺,垂范万世,可为一代伟人!”
想不到这家伙还会拍马屁,我不禁莞尔一笑,随即摇摇头说:“谈何容易啊,谈何容易。”“天下事都不容易,但只要切实地去做,总会有所成效,”靳贤拱手说道,“世家大族,根深蒂固,牵一而动全身,一般人是摇撼不动的。大人位居三公,又掌兵符,天下事都在大人掌中,大人若不能为,世上更无能为之人。难道您忍心看大成两百年基业一旦崩塌,黎民百姓再回归到威末乱世中去吗?”
“就算我是金刚力士,奈何面前横的不是一块巨石,而是一座高山,”我苦笑道,“缓解兼并,给民以田,该从何入手,如何去做,才不会引更大的变乱呢?治大国如烹小鲜,身处我的位置,更不敢轻举妄动啊。”
靳贤把身体朝我的方向略探了探,压低声音说道:“大人如能用区区之策,不必五年,而国家初定,比及十年,问题可以基本解决……”
我必须承认这家伙并不仅仅只会喊口号,他不止知道症结所在,还知道该怎样用药施治——虽然他其后所说的话我只听懂了六成,并且认为切实可行的只有两成。就这样,我决定把他留在身边,并且许诺说,等回京就任命他做司徒长史。然而靳贤却拒绝了,他说:“区区但愿为大人门客,不愿为官。”
第四十五章 想梦
古诗云:日之所想,夜乎所梦;梦之所见,行乎所应。
启天普化元年七月晦日,我进入大成郡界,突然听闻了丈人的死讯,匆忙加快行程,两天后来到京都西郊的赀县。我没想到妻子竟然就在赀县等我……照理说,父亲才刚过世,她不应该离开遗体,跑到城外来接我呀。
然而妻子带来了更为惊人的消息,据说最近朝局隐有山雨欲来之势,丈人临终前关照她说:“惜乎贤婿不在身旁。我死,获筇必然为乱,尉忌恐无力弹压,汝出城去相待贤婿,毋为奸人所害也!”
因此妻子星夜出城,到赀县来等我,身旁只带了一个小丫鬟雪念,还有一直跟随在丈人身边的孤人秋廉。这个秋廉,我是见过的,当初就是他奉了高市王——也就是今上——的命令,带书信给丈人,约同起兵。我问秋廉城中的状况,秋廉低声回答说:“京城八门,俱已封闭。今晨有友人潜出送信,谓获筇等已劫天子,尉忌兵据城北,双方相持不下。”毫无疑问,他口中的“友人”,定然也是孤人了。
“获邛果然作乱!”我恨恨地咒骂一声,然后问秋廉说,“如今之计,为之奈何?”秋廉回答说:“南二门为获邛所据,大人不可入。北六门为尉忌所据,可即入城,破获筇而奉迎天子。”我皱了一下眉头:“天子在彼手中,投鼠忌器,恐事难促定……”天老爷,我已经杀死过一位天子了,可不想没过一年就又杀掉另外一个!
正在彷徨犹豫,突然连续有人送信过来。第一封到的信是获筇写的,说是丈人才死,尉忌就领兵占据宫城为乱,他被迫将天子迎到自己的府邸,提兵与其相抗。末了说:“尉忌所统,皆牵侯与离公旧部,请入城,奉天子而讨不臣,则逆贼星散,大局可定也!”信中所说的牵侯,就是指的丈人。看完后,我把信扔在地上,不禁冷笑说:“这狗东西,还敢来这一套!”
第二封是尉忌写来的,所述情况,当然和获筇完全相反,说他在丈人死后害怕获筇作乱,所以派兵封堵城门,不幸被获筇劫持了天子,现在局面混乱,不好收拾,希望我尽快入城去相助。他还反复强调自己对丈人的忠心,以及和我并肩正纲的往事,要我一定要相信他。
我当然完全相信他,然而靳贤把那封信反复看了好几遍,却一直在皱眉头。我才准备动身从长乐门进京,靳贤突然横身在我面前,大声说:“且慢,此信大是可疑!”
靳贤说:“尉忌本牵侯家将,正纲及拥立今上有功,封扬威将军。大人与其素相知也,何必哓哓不绝讲些旧事,唯恐大人不信任他?若他所据是理,所言是真,只要说一下城中形势,并且告诉大人该从何门而入就可以了,他究竟在担忧些什么?”
我正打算嘲笑靳贤的多疑,突然第三封信又到了。这封信竟然是膺飏写来的,前半段内容和获筇如出一辙,后半段说:“公于膺某有深恩,膺某既已为大人而背故主,定无诓瞒之理。太尉获筇,心险而深,然此次所秉是正,尉忌所言必伪,望公详查之,毋堕小人奸谋也!”
我讨厌膺飏,虽然他数次三番救过我的性命,然而我早就下定决心痛恨他一辈子,并且得机会就会要他的小命。然而太山大侠终究是大侠,即便是我最不齿的大侠,我不认为他会耍这种看似毫无意义的阴谋诡计。尉忌是丈人的亲信,也是我的旧部,他真以为凭着那几句话就能使我怀疑尉忌,反过来相信那个可恶的获筇吗?我不认为他有那么白痴,因此他的来信令我格外疑惑而踌躇。
靳贤分析说:“倘若膺大侠与获筇一党,共同作乱,写信欺骗大人,不会有‘心险而深’之句。”听到“大侠”这个称呼我就来气,正打算不理会什么书信,不理会什么谏言,直接凭自己的直觉进城去,秋廉在旁说道:“都中混乱,敝友终是平民,难辨曲直。大人不可轻动,且歇一宵,待小人潜入城中去探查究竟。”
靳贤笑道:“汝也是平民,便入城中,能知是非曲直?”他转向我,表情变得格外严肃,问说:“大人曾许区区为司徒长史,今日仍执此约否?”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突然要起官来,有点茫然地点了点头。靳贤继续说道:“请大人书版于区区,行长史事,为大人入城探查究竟。以大人今日之身份地位,名声人望,振臂一呼,四方云集,宵小立可殄灭,因此他们才会催促大人进城。大人不进城,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区区此去可以细查双方情况,甚至面见天子,为大人解惑。”
哦,这家伙果然颇有胆色。我于是取过一片木椟来,写上“司徒长史靳贤”几个字,并且盖上自己的印章,递给靳贤,还要秋廉保护靳贤共同入京。靳贤临行前还关照说:“大人且严密警卫,他们互相牵制,不敢出城来攻,但要谨防刺客。大人且请安睡,明日辰时区区不来回报,就请立刻移往别郡,调集兵马,共讨国贼!”
真是一波才平,一波又起,我不知道已经千疮百孔的大成王朝,还经得起几次这样的折腾。靳贤、秋廉是进城去了,天色逐渐昏黑下来,我用过晚膳,爬上床榻,却翻来覆去的总也睡不着。我没有和妻子同睡,只怕那样自己的心情会更为混乱和烦闷。
脱衣登榻的时候,我偶然摸到了佩在腰间的那块白璧——九德真人赠我此璧,可防妖物,不知道它能否相助我安然渡过这场大难?从白璧我不禁又想起了父亲送我的那枚玉笄,两者的玉色似乎相当接近……自从为官以后,每日要戴朝冠,那枚玉笄太短,只能配以小冠,所以我很久不用了,但一直随身携带。嗯,明晨起来,就把它夹在朝冠里,双玉在身,或许能够逢凶化吉?
夏夜闷热,我睡着凉席,打着扇子,没多久身下还是粘湿一片,加上心情惶恐烦闷,那就更睡不着了。隐约听到窗外鼓打五更,睁开眼,窗隙里竟然透进来淡淡的曙色……好漫长的一个不眠之夜,既然睡不着,干脆爬起来静等靳贤的回报吧。我正在这样想,才一欠身,突然本能地感觉到屋中还有旁人!
屋中本是漆黑一片,没有点灯,此刻一丝曙光从窗棂缝隙中透射进来,我隐约看见榻前站着一个朦胧的黑影。是刺客吗?我恐惧得想要开口大叫,但喉咙象被人牢牢扼住了一般,什么声音都不出来,身体也变得僵硬了,就这样单肘支撑着半坐半躺,只有汗水顺着脖子不住往下流——这不是方才的热汗,这汗是冰冷的。
突然间,屋中大放光明,似乎是有人点亮了油灯,但光线极为柔和,并且我偏偏找不到光亮的来源。我终于看清了站在榻前的那个身影,我知道那不是刺客,但心中只有更为恐惧和惊慌——
那是狐隐!白衣如雪,肌肤较雪更白三分,言笑晏晏,正是那个可恶的狐狸精!他为何会在此时此地出现?他究竟想要做些什么?我猛然间一欠身,现自己竟然能够动了,于是匆忙从枕下摸出那块玉璧,举到自己的面前。
狐隐微笑着摇头:“真人以为此物能奈何我吗?”他把袖子轻轻一拂,我感觉手中一轻,白璧竟然碎裂成许多块跌落在床榻上。我吓得本能地往后一缩,随即摸出父亲相赠的玉笄来,可谁料想狐隐又一挥袖子,竟然连玉笄也断成了两段!
狐隐迈前一步,继续微笑着说道:“这些都没用的。我是天地初生时老狐,不会惧怕天地生后所产之人、之物。你也无须惊怕,我不会害你。你现在需要惊怕的乃是时局,而不是我呀,你需要牵挂的乃是自己的性命和前途,而不是自己的妻子呀。”
说着话,他往门外一指:“看,靳贤就要回来了,我看到他已经离开了长乐门,辰初就会到你面前来。跟随他所认为正确的去做吧,我会保佑你前途无量,只要你肯舍弃那本不该属于你的东西。”
什么东西本不该属于我?他是在说我的妻子吗?我悚然一惊,从榻上直跳起来,这才现天光已经大亮,屋中澄澈空茫,没有灯光,也没有狐狸。
妻子轻轻拍门,问:“已经卯末了,丈夫起身了吗?”我长长舒一口气,不知道确实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呢,还是那狐狸精又来玩托梦的把戏。爬起身,穿上衣服,突然现腰系的白璧竟然不见了,只留下一截中断的丝绦。我大吃一惊,匆忙俯身去寻找,还好,白璧稳稳地平躺在地上呢。
我为自己的疑神疑鬼而感到好笑。于是俯身去拾白璧,然而指尖的触觉却分明有些异样。把手一提,白璧没有被抓起来,却原地碎裂成了六七块!这一惊可非同小可,我后退一步,重重地跌坐在榻上,浑身哆嗦,好半天都爬不起来。
妻子还在外面叩门,我挣扎着叫道:“我已起身,你进…进来。”妻子推开屋门,几乎同时,我听到外屋传来一声脆响,以及女人刺耳的尖叫。妻子转过头去,不禁也惊呼起来。我的心脏狂跳不止,顾不得自己衣衫凌乱,跳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只见雪念满脸的惊恐,紧抱着肩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地上。我顺着她的眼光向下望去,地上是那枚玉笄,被摔碎成两段……
“这是丈夫家传的玉笄呀!”妻子惊叫道。可怜的小丫鬟吓得涕泪滚滚,嗫嚅着:“我、我收拾大人的包袱,没想到……奴婢不是故意的……夫、夫人……”
我感觉浑身的骨头都似乎被抽空了一般,身体象滩烂泥般瘫软了下来,只好倚靠着门框,以使自己不倒到地上去。“这是天意……不,是注定的……”我的声音比雪念更低,更为惶恐无助,“不是你的错……不是……”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情绪才逐渐稳定下来。雪念擦干眼泪退到屋外去了,妻子搀扶着我,轻轻抚拍着我的脊背。就在此时,门外传来靳贤的声音:“大人,区区回来了。”
“城中情势如何?”我匆忙问道。靳贤回答说:“天子移驾在城南获筇别业,尉忌占据宫城,两军争夺东西市,日有杀伤。获筇调取南北军,兵众而不能战;尉忌将‘金台营’,虽勇而力寡。大人一日不进城,相持局面一日不解,大人若进城,助获氏则获氏胜,助尉忌则尉忌胜,可谓举足轻重。”
我整理好衣冠,到厅堂中和靳贤、秋廉相见,详细询问这整整一晚上他们的行止,以及所见所闻。据靳贤所说,他于昨日申末从广福门进城,城门虽已封闭,他手持我给予的行司徒长史的椟版,很快就得到了获筇、膺飏等人的迎接,并于晚餐后得以觐见天子。
“天子神情激愤,极言尉忌之乱,不象是伪装出来的,也不象是受到胁迫后讲的假话。”靳贤陈述了他的观感,然后转述天子对事变经过的描述。据说丈人才去世,尉忌立刻率“金台营”控制了宫城和诸郡邸,请求天子下诏宣布获筇有谋篡之心,必须逮捕法办。“金台营”人数不过四千,无法严密守备宫城各门,而尉忌派人接管南北军的图谋又于当晚破产,于是天子趁着夜色,在膺飏的保护下逃到获筇建在城南城阳坊的别业中。
获筇府邸早就遭到“金台营”的围攻,他逃出去以后调动南北军,撤退到了城阳坊。次日凌晨,南北军反攻宫城,遭到几乎毁灭性的打击,从此再没敢起过主动进攻。据说尉忌还想劫持百官,但被获筇棋先一着,在京两千石以上官员绝大多数投到了获氏阵营中。
“戌时过后,我们离开广福门,并且告诫获筇不要将消息外泄,以免尉忌另做打算,”靳贤继续说道,“然后自长乐门二度进入京都,去打探尉忌的消息。当然,尉忌所言,和获筇乃至于天子所言,全都截然相反。”
第四十六章 人心
古诗云:仰者皆可攀,人心不可登。行坐一长叹,为我三抚膺。
按照尉忌的说法,七月廿四日丈人病故,临终前嘱咐他率“金台营”控制住宫城,以防获筇趁机作乱。当晚他接管了宫城的警卫,随即亲身去觐见天子,通报了丈人的死讯,要天子下诏,令百官〔当然包括获筇在内〕次日一早都去丈人府上丧。诏书既然已经下达,他就暂时放松了警惕,没料到当晚三更时分,膺飏率十七骑硬闯贞义门,挟持天子离开皇宫,投往获筇建在城阳坊的别业。
廿五日一早,获筇就矫诏称尉忌为叛逆,召集公卿百官并南北军,北上进攻宫城,被尉忌轻易就打退了。他本可以率军直捣获筇的大本营,奈何天子在对方手上,投鼠忌器,这才不敢轻举妄动,只等我回京以后共商对策。
听完靳贤转述尉忌的说法,我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尝试着分析说:“按照获筇所言,尉忌初始便有反心,丈人尸骨未冷,他就犯上作乱,以我对尉忌的了解,实在难以令人置信。而按照尉忌的说法,他原本只是想防患于未然,因为行动过激,反而逼反了获筇——尉忌是个大老粗,这种傻事他做得出来……”
靳贤一边听,一边微笑着摇头。等我讲完,他拱手说道:“大人没有亲眼见到战斗的双方,所以才会得出不确的判断。以我看来,尉忌此人大有心计,未必是粗人,然而他的话既然是假,就难免会露出破绽。先,廿五日距昨晚整整四天,他如果要等大人相助,早该派人前来寻找大人,传递消息了。在获筇来说,很想靠自己的力量平定这场叛乱,那样他就可以越过大人去执掌朝纲,他不预先通知大人,要等大人到了赀县才送信来,这是可以理解的,但尉忌的行动就非常可疑了。”
他顿一顿,突然问道:“牵侯的府邸,在京城的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有此一问,茫然地回答说:“在皇城西南。”“正是,”靳贤大声说道,“已经整整四天了,牵侯府邸在尉忌‘金台营’的控制下,他却始终不为牵侯丧,连尸体也未曾妥善处理,仅此一条,反心昭彰,百死莫赎!”
我闻言大吃一惊。大概因为靳贤说话太过响亮,连身在里屋的妻子也听见了,她一声惨呼,竟然冲到堂上来,伏在我身前,抱着我的膝盖嚎啕痛哭。妻子是大家闺秀,从来举止端庄得体,就算偶尔妖物现身,也不会做出太不合礼数的事情,但此时的她,痛哭失措,和普通人家儿女毫无两样。
她这一哭,我更没了主意,只好轻抚着她的肩膀作为安慰。好一会儿,听妻子的哭声略微放低了一点,我转头问靳贤说:“这、这也实在……你所说的确实吗?”
靳贤没有答话,秋廉抢先说道:“确实无误。我们没有询问有关牵侯灵柩的事情,如果一问,尉忌马脚尽露,怕会铤而走险。不过在下一些旧友曾潜入牵侯府中,据他们所言,尉忌派兵守住牵侯府邸,似是害怕有人会劫尸,但他们从未进入府中,更没有丝毫要为牵侯装殓遗体和丧的意思。”
听了他的话,妻子再度高声号哭起来,她扯着我的衣襟,断断续续地说道:“没想到……没想到尉忌如此豺狼之心……丈夫定要进京,除去尉忌,尽快、尽快装殓父、父亲大人呀!”
听到妻子痛哭,我的心都快要碎了,当下猛地站起身来,一按腰下佩剑,下令说:“这便自广福门入城,会合获筇,共讨逆贼!”“不可,”靳贤再次拦阻,说,“大人若与获筇相合,则勤王大功尽在获筇,况且就算战胜,要防备尉忌从北门遁走,更要防他狗急跳墙,焚毁宫城。以区区之见,不如自长乐门入城,先会合尉忌,曲与委蛇……”
“什么?!”我低头瞪了靳贤一眼。靳贤喘一口气,放慢了语,缓缓说道:“区区今晨来时,与尉忌约定,奉大人自长乐门入城,叫尉忌前来迎接。到那时大人振臂一呼,宣布尉忌罪状,‘金台营’是大人旧部,定然不肯附逆,可当场将其捕拿。”
“此是险着!”我当然不能听他胡说,“尉忌悍勇,我素知也,怎会束手就擒?一旦放他走脱,定然后患无穷!”其实还有一句潜台词我没说出来,尉忌那么厉害,万一拒捕伤到了我自己,那可怎么办呀?
“大人且放宽心,”秋廉也在一旁帮靳贤的腔,“在下旧友中多能人异士,现已召集在外,可共同护卫大人。况且事起仓促,不怕拿不下尉忌。此计并非行险。”
听到有孤人帮忙,我的心放下了一半。那些孤人游行天下,扶危济困,想必都很有本事,或许可以保护我的生命安全吧。我本不是一个有主意,有决断的人,又遭逢如此大变,身旁又有妻子在哀哀恸哭,心也早就乱了,根本想不明白事情。算了,既然靳贤和秋廉都已经计划好了,那我就跟从他们去干吧……
巳时从长乐门进入京城,却不见尉忌前来迎接,只有一名顶盔贯甲的校尉等在城门口,见到我的车乘前来,就单膝跪下,禀报说:“恭迎司徒大人。尉将军已率军往城阳坊去进攻逆贼获筇了,请大人跟随末将,赶上。”
我闻言大吃一惊,转头望望同乘的靳贤,看他的表情,分明也非常出乎意外。没想到尉忌会来这一招,我不能即时将其拿下,等赶到混战的战场,再想拿他就难寻机会了。到时候我在战场上一出现,“金台营”大声欢呼,南北军八成会立刻溃散,那么局势就会沿着我所不希望看到的方向滑落下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车前的校尉还在催促,我只好没话找话地问他:“看你似很眼熟,你叫什么名字?”校尉拱手回答说:“末将石府岑修,正纲时曾跟随大人于丽正殿捕得逆臣崇韬。”
他这一说,我才想起来,当初得到狐隐的指点,往丽正殿东溷去捕拿崇韬的时候,所部两百骑中就有这个岑修,隐约记得他当时的品级不过中校而已,没想到现在晋升为校尉了。曾听丈人讲过他对“金台营”的规划,下分四部,每部千人,设一名校尉,那么面前这名校尉,可以直接掌控“金台营”四分之一的兵力……
我才刚想到这里,靳贤突然疾言厉色地对岑修喝道:“尉忌谋害牵侯,兴兵作乱,司徒大人欲奉天子以讨平之。你要附逆吗?!”听到这话,半跪在地上的岑修摇晃了一下,险些跌倒,我也大吃一惊,匆忙伸手扶住了车轼。
只听靳贤继续喝道:“汝欲附逆,现在便可取下司徒大人的级!然而尉忌谋叛,天下共讨,汝等的父母妻子都在别郡,难获全生。何去何从,你仔细想想吧!”岑修用惊愕和疑惑的目光望着我,我只好点一点头,哑着嗓子说道:“‘金台营’皆忠贞之士,料必不会从贼,你、你们不如跟随我去剿灭尉忌……”
没等岑修答应,靳贤下令说:“守备城门的有多少人?不必再守,全都聚拢起来,跟随司徒大人前往城阳坊!”岑修踉跄着直起身,微微一躬,转身一路小跑去召集士兵了。我感觉后背都是冷汗,转过僵硬的脖子去望靳贤:“这、这……我估计城门守军不会很多,是否要他们高声呼喊,说尉忌是叛逆,要‘金台营’都来相助于我?”
“不可,”靳贤此时的神情变得格外镇定,他反对说,“士兵们仓促间听闻此讯,怕会立刻鼓噪而散,则获筇大获全胜,不但大人无尺寸之功,恐怕获筇更起异心,污蔑大人与尉忌一党,同日诛戮。请大人下令,叫岑修暗召‘金台营’各部校尉前来迎接大人,则其军虽不散去,尉忌已成无爪之虎,一匹夫可擒之也。”
我按照靳贤的计划吩咐了岑修,岑修很快镇静下来,行动格外的利落,大概是想将功赎罪吧。我的车乘以中往城阳坊驰去,身旁聚拢的“金台营”官兵越来越多,估计前后将近两千人了,我的心才逐渐从嗓子里落回原处。
奔近城阳坊,远远的就听到尉忌的大嗓门在高喊:“你们的校尉呢?当此紧要关头,他到哪里去了?!”他所问的,大概是一名叫做沮呈的校尉,而此人此刻就正立马在我车前。沮呈闻言大呼道:“沮某在此,奉离司徒之命,诛杀逆贼尉忌!”说着话,一挺钢槊,就往尉忌所在的方向疾驰过去。
靳贤招呼车夫快跟上,跑了不到十步,就见半天空中飞起一个人来,却正是校尉沮呈,带着一条血柱,翻几个跟头,“啪”的一声拍倒在地。车夫吓得赶紧勒马,我心中狂跳,斜眼去看靳贤,只见他的脸色也瞬间变得蜡黄一片。
拥在我马车前的士兵们惊呼一声,左右分开,只见街角冲出一匹战马来,马上人漆黑的铁甲,没有戴兜,头上只裹着一方青巾,手挺长槊,槊尖上还滴着浓血,不是旁人,正是尉忌!尉忌见到我就放声高呼:“司徒大人,休为宵小所骗!”
如果胯下有马,我肯定扯缰绳掉头就跑了,可惜现在是坐在车上,而那车夫也实在无能,不知道应该赶紧走为上计。眼见尉忌疾冲过来,越来越近,我吓得裤裆竟然都有些湿,好在岑修及时策马跑到我的身前,挺槊拦住了尉忌。
尉忌瞋目大喝:“是何虫豸,也敢挡我!”奋起一槊,直刺岑修的胸膛。岑修把槊一横,虽然格住,身体却在马背上打了个晃。我匆忙大叫:“秋廉何在?!”
车后跳出秋廉和他几个布衣科头的朋友,人手一柄环刀,直往尉忌扑去。尉忌冷笑一声,舞开长槊,以寡敌众,却犹自处在上风。没几个回合,岑修就肩头中槊,从马背上跌落下去,被迫退开一旁,秋廉等人仗着身形灵活,只能在尉忌马前马后乱蹿,却没一个人敢去硬碰对手的兵器。我不禁在心中长叹:“这群好说大话的孤人,悔不该听从他们的教唆!”
我拍拍车夫的肩膀,想要示意他驳转马车,远离战场,却被靳贤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靳贤朝我使个眼色,意思是当此关头,绝对不能后退。我左右望望,跟从自己的士兵越来越多,倒也不怕尉忌突然扑过来伤我性命,于是咬咬牙关,暂时打消了逃跑的念头。
正在此时,忽听远处又响起杂乱的马蹄声,随即一面大旗在尉忌出现的街角如同巨大的苍隼般直飞出来,旗上几个大字——“北中郎将膺”。怎么,难道是膺飏到了吗?若有他在,足可挡住尉忌!
我从来想不到自己会有一天,盼望膺飏这个老仇家如大旱之盼云霓。我手扶着车轼,身体前倾,双眼直勾勾地望向那街角,事后想起来,这种举动实在是大**份。果不其然,就见膺飏还是当日恶战虎纲,救我性命时的打扮,系一条大红披风,骑一匹青鬃骏马,手挺铁戟,眨眼间已经冲到了尉忌面前。双方各把武器一摆,驱退秋廉等人,然后隔着六七步遥遥相对。
“当日你侥幸得胜,”膺飏冷冷地挑战说,“今日再来领教你马上的本领。”尉忌也冷笑一声:“汝自无能,说什么侥幸。好,且待我取下你的级!”
第四十七章 权柄
古诗云:所重者权,所用者柄,死生是命,其谁怅怅?
政康治平八年六月,我奉先天子诏,为绣衣直指,往郴南郡小晟县去捕拿膺飏,膺飏大胆拒捕,曾和尉忌在花园中展开一场恶战。当时他们是步斗,一使大铁剑,一使双短戟,没想到时过境迁,今日两人再度交锋,对于我来说,敌友之分却有了彻底的掉转。
我本以为膺飏是江湖草莽,马上本事未必比得上尉忌,但看他双手舞动铁戟,只用两个膝盖驱策战马,前进后退,动作灵活,并且颇有章法,竟然也和尉忌打了一个平手。街道本不甚宽,两人马战起来,士兵们纷纷朝街道两头退去,让出了整整半条街的空地。只见马打盘旋,两道黑气缠绕翻飞,两侧房屋,不时有被刮到的墙皮、瓦片飞落,看得大众俱都目瞪口呆,稟住了呼吸。
此刻估计已经没有几个人还肯跟随尉忌了,我已大获全胜,并且士兵们堵住了街道两头,除非尉忌肋生双翅,否则不怕他腾空飞去。可是我心中仍感异常的惊恐,我只盼望眼前所见,不过一场噩梦而已,并且希望这噩梦能够尽快醒来。
两人大战了十数个回合,依旧不分胜负。我突然想起当日在花园中尉忌大战膺飏,也是不胜不负的局面,幸亏我暗中念诵咒语,在地上幻化出树根来绊倒了膺飏,这才能够将其捕获。眼前仿佛是往事的再现,我不妨故伎重施……
想到这里,匆忙凝定心神,心中默念咒语,隔着三四丈远,小心地搬动街旁房屋上的一片青瓦,然后“啪”的一声,狠狠打在尉忌的战马臀部。战马吃痛,悲嘶一声,尉忌身形一晃,却并未因此呈现出败相来。我正想再度施为,只听身旁的靳贤小声说道:“对付如此逆贼,不用讲什么道义,放箭!”
转头望去,只见秋廉接过身旁士兵递过来的一张强弓,搭上羽箭,瞄准战场,狠狠地一箭射去。兵刃交碰中既听不清弓弦响,也听不见箭支鸣,尉忌随即一声暴喝,那箭正插在他左肋,“当啷”一声,长槊落地,膺飏扑至近前,把铁戟的小枝横在尉忌脖子上。
靳贤吆喝一声,几名士兵冲上前去,把尉忌揪下马背,用绳索捆了个结实,押到我的面前来。我眼看这名勇士现在蜷缩得好象粽子一般,心中又是悲戚,又是得意,于是一拍车轼,大喝道:“逆贼,你知罪吗?!”
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口竟然是这种套话,连我自己都感觉好笑。尉忌用力梗着脖子,翻着眼睛向上望,张嘴叫道:“获筇造乱,尉某无罪!都是小人陷害,某便身死,也要化为厉鬼,去索他的性命!”
他狠狠瞪着就坐在我身旁的靳贤,这不禁使我内心疑惑起来。难道我是中了靳贤的圈套吗?难道尉忌真的并不想造反,是靳贤受了获筇的指使潜伏到我身边来,引导我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吗?靳贤恰好在丈人殁去前几日来到我的身旁,用一番大道理来博取我的信任,现在想起来确实相当可疑!
偷瞟一眼靳贤,那家伙嘴角竟然露出微笑,我不禁又是一身冷汗,顺着脊背涔涔而下。然而现在我已经骑虎难下了,难道马上站起来反口说“尉忌无罪,谋逆的是获筇”?“金台营”的官兵们已经掉转过一次枪尖了,如此反复,他们肯定会慌乱跑散,没人会再肯帮我。我虽然自知不太聪明,但这种事情是连傻瓜都不会干的!
况且,如果靳贤是奸细,那么秋廉也不可信,他和他那班孤人朋友就站在我的车旁。况且,不远处还有一个顶盔贯甲,手按铁戟的北中郎将膺飏!我如果喊出那句话来,毫无疑问,立刻就会被乱刀砍死!
其实现在尉忌已经被擒,我的作用就彻底消失了,也理当被砍死,他们还不动手,或许是顾虑这些茫然不知所从的“金台营”的士兵,或许要等获筇前来宣布我的“罪状”。我该怎么办?我已经毫无退路了,还是能多活一刻就多活一刻吧,即便被后人嘲笑说死到临头还不醒悟……
我紧咬牙关,只能继续喝骂尉忌:“牵侯与我都待汝不薄,你竟敢犯上作乱,难道不知道是死罪吗?”我知道自己的话有气无力,不过在旁人听来,或许是极度愤怒的表现。
尉忌翻着眼睛,艰难地望了我一眼,突然往我车厢上吐了口唾沫,破口大骂起来:“非是尉某要反,这都是你们逼的!你们这些世族大姓,不学无术也能官居显位,我等寒门毫无出头之日,不反何为?!”
他这句话,又把我给骂糊涂了。我只好稟声静气继续听下去——“尉某屈身为爰氏家将,只盼国家有难,可以血战杀场,显祖耀宗。正纲之役,我先入光德门,先救下天子,奋不顾身,杀敌无数,到今日只得个杂号将军。那膺飏本是草莽,又无尺寸之功,为的家姓较为显赫,做到北中郎将,这是什么天理?牵侯过世前,我向他求为‘金台营’真督,他竟然骂我说:‘汝是寒门,暂为营督已是隆遇,还敢求为真督,须知人心不足,后必罹祸。’尉某就是要反,要杀尽天下显族,教汝等看寒门能否定国安邦!”
一切终于彻底清楚了,既然一切都已经从尉忌自己的嘴里说了出来。我不禁长叹一声:“果然人心不足,后必罹祸啊!”
我从获筇手中迎回了天子,把妻子接进城中,收敛了丈人的遗骸,准备停灵三天就办一场风光大葬。本来不应该如此仓促的,但天气炎热,丈人的尸体一连数日都没能得着有效的处理,没等我们赶到牵府,就已经开始腐烂,并且开始生蛆了。想到丈人英雄一世,老来建立伟业,身居人臣之极,最后却是这种下场,我感觉到官场真是个残酷而可怕的地方。
尉忌毫无悬念地被判了磔刑,等丈人下葬后的次日行刑。那天晚上,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出于一种什么考虑,竟然往牢狱中去见了尉忌最后一面,还给他带了点酒食——有的时候,人真的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做出某件事来,即便事后反复回想,也仍然会一头雾水。
尉忌呆在牢中,神情倒很安详,大概自知死期将至,无法挽救吧。我陪他喝了两杯酒,劝他不如当夜就在牢中自尽算了,我可以帮忙安排,省得明日去西市上受凌迟之苦……那种苦楚,我是遭受过的,现在回想起来还感觉遍体疼痛,心悸不已。
尉忌大笑着拒绝了我的好意,他说:“大丈夫不能死于床榻,或战场死,或刑场死,都足趁我心。磔刑怕什么?死都不怕,还怕疼吗?”说完这话,他突然收敛了笑容,轻轻叹一口气,对我说:“大人宅心仁厚,千万提防获筇,此人心计险恶,连牵侯也无法将其除去,大人就更难了……”
我点点头,感谢他的提醒。尉忌继续说道:“其实杀尽天下显姓云云,都是一时的气话。我知道世族是杀不尽的,也知道世族中有一些人不该杀,比如大人您。你我虽然家世悬殊,大人折节下交,一直都对尉某很好,尉某很是感激。尉某一开始就想杀掉获筇,然后奉大人以整顿朝纲,您家世好,声望高,相与携手,可以干出一番大事业来。”
我嗫嚅着不知道该怎么搭腔才好。分手的时候,尉忌最后对我说:“世族横行,兼并土地,所以天下才会大乱。大人执政,请尽量削减世族的势力,则尉某虽死,也无所遗憾了。”
乱事终于平定了,谋尉忌被押赴西市处死,满门抄斩,协从不问。“金台营”被牢牢地握在了我自己手里,仍然是控制京都最重要的一支军事力量。靳贤建议我弹劾获筇等人,责备他们未能早日洞悉尉忌的奸谋,事后又不能尽快平定动乱,不但无功,还各自罚俸半年。而我则代替丈人为大司马、大将军,加封食邑八百户,成为朝中独大的局面。
因为居于人臣之极,手中还握有兵权,逐渐的,我的腰杆也变硬了,皇帝再有些无理的举动,我也敢义正辞严地加以谏阻甚至是驳回。我封靳贤为太中大夫平尚书事,主掌朝政,他开始逐步地把曾经和我谈到过的抑压豪门、制止兼并的方略付诸实施。
“想要变革朝政,有两点至关重要,一是制度,二是人才,”靳贤曾经这样对我说过,“有了制度就可以赢得大义名分,阻止世家豪门的反扑,有了人才就能使制度稳固下来,以及切实地推广开去。”对应第一点,他先通过我颁布《销兵令》、《度田令》和《赎田令》,裁减各郡的守兵,把各郡府库中多余的兵器缴归中央,然后派“度田使”到各地去丈量土地,凡豪门大族拥有土地、奴婢数量过制度的,一律由政府平价赎买。
我也知道第一次度田不会很成功,豪门想隐瞒土地和奴婢的数量,那还不简单嘛。然而就算不成功,到启天普化二年的春天,各地依旧报上来土地八万九千顷、奴婢一万七千余人,国库里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来赎买。好在靳贤有办法,他把各地收缴上来的兵器全都熔了,赶铸铁钱十三万万,赎买了其中的六成,剩下四成欠款,许诺朝廷会在两年内付清。
至于人才的网罗,启天普化元年秋就下诏要各地举贤良方正,于此同时,另开“自荐科”,允许各地寒士到京城来自荐,朝廷统一考查和评定,录取者也都给百石的俸禄,正式迈上宦途。对于这个政策,少府国冲等人跳出来表示坚决反对,说:“这分明是给了寒门第二次机会,太不公平了!”靳贤拿出各地报上来的贤良方正名单给他们看,驳斥说:“本年贤良方正一百二十七名,没有一个出身寒门。世族的机会在贤良方正,寒门的机会在‘自荐科’,况且‘自荐科’一届录用的还不到六十人,哪有什么不公平的?”
靳贤资历浅,人望低,他正想揪几只出头鸟来立威呢,国冲等人给了他很好的机会。于是,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国冲等反对“自荐科”态度最坚决的七名官员都先后下狱,另有十六人被夺俸罢职。反正这些官僚没一个持身很正的,要找他们的错处还不容易吗?
只有一个人,靳贤挖空心思也挑不出他的错来,那就是太尉获筇。获筇既不默默无闻,也不肯当出头鸟,对于我和靳贤的很多政策,他也每每表示反对,但只要我们开口辩驳,他就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退了回去。此人心思缜密,党羽又多,靳贤几次设了圈套等他来钻,他都不肯上钩。“扳倒获筇,恐怕比改制更难,”靳贤曾经这样对我慨叹说,“可是不扳倒他,我总感觉芒刺在背。”
既然一切都有靳贤来筹划,我的工作日益变得清闲了,况且我现在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行事,甚至不用顾虑皇帝,心情逐渐轻松下来。唯一埋在内心深处的隐忧,还是我的妻子,我依旧没有和她圆房,虽然每隔几天仍会同榻而眠,在外人看来,甚至在家中仆役看来,这都是一对非常平常,关系也很良好的真正的夫妻。反正丈人已经去世,父亲远在千里以外,没人再催逼我尽快生出下一代来,我也就乐得逃避。
况且,要下一代做什么呀?官场风浪如此险恶,就算我已为人臣之极,无人可以摇撼,我也不可能保证子孙百代全都风光得意。从来权臣就算勉强得个好死,子女家族反会因为父亲的缘故而罹祸,史书上不乏其例。我生出下一代来,就是为了让他们因我而被仇视,被贬斥,甚至被抄家灭门吗?
第四十八章 野芳
古诗云:野芳有墨瑕,玉英无生气。随筇苦寻香,痴心何日既?
启天普化二年的三月三日,一年一度的上巳节又来到了,我和妻子并车去郊外渑河边踏青。渑河是潼河的支流,流经京都大成的东南方,河水清澈舒缓,两岸遍植嫩柳,郁郁葱葱,景色极佳。确实是嫩柳,大多是今上登基前不久才刚补种的——前年正纲军包围了京城,堰堵渑水以灌城池,原先的很多柳树也都跟着遭了殃。
上巳节到河边去洗濯祓灾,本是流传千年的古老习俗,但近数百年来逐渐淡化了其宗教意味,而纯变作有闲男女踏青赏春的一项传统活动了。但凡有河流或者溪涧流过的城市,全都有着相类似的习俗,当然以京都郊外最为繁华和热闹。
是一个好天气,渑河上波光粼粼,泛满了游船和赛舟,岸边草地上到处都是野餐的家庭,柳树下还偶有青年男女在对歌——这一习俗的来源似乎更为古老,据说上古时候青年男女可以在某天放肆地对唱、谈情甚至野合,不过自从鸿王创制礼法以后,这一习俗逐渐被淡化出了人们的生活。
古老的事物,流传下来的终究不多了,甚至包括古旧的历史,在时间中被反复洗涤和播荡,所能存留至今的只剩下荒诞无稽的传说而已。我不禁想起火焚永明宫的时候,膺飏对我说过的话:“天生万物,有生斯有死,古人心血,后人所望,亦莫不如此。”诚哉斯言!
我以前也来过渑河边两次,虽然不是上巳,非关踏青。然而那时候自己不过一名小官吏而已,今日却变成了国家的宰执,行列之风光,当然不可同日而语。这一天,我为了游玩畅快,并没有携带太多的从者,开道的不过“金台营”二十骑而已,卫护的也只有家将百骑,除了我和妻子的乘车,行李杂物才不过装了四乘骡车,仆役脚夫也不足百人。
然而这样的队列,已经绝无仅有,非常显眼了。我坐在张着紫色伞盖的马车上,手扶车轼,放目眺望,道路两旁的游客纷纷朝左右散去,可都不愿意远离,全都用艳羡的眼光打量着这队车马。是的,能如此近距离看到大将军、明侯,那本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
人群中有很多年轻仕女,因为这个特殊的日子而全都打扮得格外青春并且娇艳。我经常会把目光落到她们身上,她们中有的衣衫华贵,有的仅止合体而已,有的满头珠翠,熠熠生辉,有的只是摘几朵小花插在鬓边,有的相貌娇好,有的让人不忍心再去看第二眼……
然而无一例外的,我的目光投射过去,她们全都微微屈膝表示敬意,并且尽量展露出灿烂而可爱的笑容——当然,那是各人的主观愿望,其中某些根本就与可爱之类的美好词汇无缘。这种良莠不齐的场面,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令我联想到朝廷……
当然,我还是从人群中观望到了几位绝色佳人,其中最令我浮想联翩的偏偏衣着打扮都象是出自寒门,而穿着入时、珠光宝气的那几个,相貌虽然端正,却毫无可以令人立刻记住的特色,这不仅使人怀疑那副好相貌是不是用高级粉黛涂抹出来的。
春昼日暖,清风和煦,在这种环境下,凡正常人都不可能毫无异想,古语所谓“思春”是也。看到了美人,我总会幻想自己将其揽入怀中,轻轻环抱着她那柔细的腰肢。我一直不和妻子圆房,难道自己就此当一辈子无鳏夫之名却有鳏夫之实的可怜虫吗?我不愿意抛弃妻子,并不意味着我不能够娶妾呀。
就以眼前这些美人来论,即便她们没一个能比得上妻子的天姿国色,也都各擅胜场,况且玉英再过璀璨,总怕会破碎,不敢亵玩,鲜花即便易谢,却能够摘下来佩在冠侧、襟上,还能品味它的异香。我不知道妻子是怎么想的,我一直不表露想亲密的意思,她却也不作丝毫的努力。她究竟是苹妍还是爰苓?若是苹妍,这妖物当然不会来诱惑我;若是爰苓,她就不知道如此境况不可能长久吗?失去了父亲那个靠山,家族中更无长男,她如果不利用我的宠爱和生下嫡子的贡献,真能长久存身于离家吗?她就不怕一旦年老宠衰,我会抛弃她吗?
不但毫无表示,妻子甚至还暗示我收了小丫鬟雪念。每当她谈到此事,我都会大为光火,拂袖而去。我不是不喜欢雪念,小丫鬟如此可人,又如此娇嫩,不过娇嫩总有时限,再耽搁两年,她过了二十,恐怕我不会再想要她了。我也不是要故意展示自己对妻子的忠贞,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常事,况且以我现今的地位,就算内帏可比君王的后宫,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字。我只是会突然想到:“那是你的真意吗?还是狐狸要你这样说的?我若收了雪念,狐狸定会掳了你去呀!”
面对渑河岸边的如许美色,我不禁又心旌摇摇,不知所之。转念想来,我究竟是何苦来哉!就算妻子是天下绝色,不能抱之抚之、吻之爱之的绝色,和一尊美丽的玉像有什么区别?而以我今日的财力、势力,要照她的样子造一座等身玉像,也并非难事。从前还有顾虑,如果失去了妻子,我就失去了丈人那个最大的靠山,但现在丈人已经不在了,我也已经不需要什么靠山了,我为何还如此惧怕失去她呢?
一切都从钟蒙山上的妖物开始,此后自己离奇的际遇,仿佛一场幻梦一般,不时想起还会感觉惊怕。为何不惊醒这场幻梦,让一切都回归正轨呢?就让狐隐带走她吧,我再娶几个娇妻美妾,平静地享受人生之乐吧。从此再和什么千年碧血,什么天地初生时的老狐毫无瓜葛,从此安心地当我的一代权臣。难道不好吗?
我相信狐隐自有神通带走妻子,而不引起旁人丝毫的注意。嗯,假造一具尸体对他来说,应该并不烦难,就说妻子病故了,我歇上一段时间,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续弦。或许是这和煦的春风使我思绪如脱缰野马般不受控制吧,我胡思乱想下去,同时无意识地转头望了一眼。
我望见了自己的妻子,她正用春葱一般纤柔的手指轻轻撩开车帘,半张白皙美丽的面孔显露出来。我不知道她正在看哪一方向,但我似乎觉得她正在看我,并且那澄澈的目光如同利剑般直刺入我的心中,所有龌龊的念头全都无所遁形!我满心的羞愧,我匆忙移开视线,并且低下头去。
我为什么会感觉惭愧?天下虽大,如今唯我至大,还有什么事情可以令我感觉惭愧的吗?就算我抛弃了她,那又如何?天天有人出妻,其妻未必真有可出之理,况且我就算明目张胆地胡作非为,也没人敢指责我。我只是心中偶尔转转念头,我为何会如此的羞愧无地?
原本为了放松心情才来郊游的,却被我此后的坏心情搞得一塌糊涂,没等过午,车列就转头回城去了。
夫妻数年,就算从未圆房,就算没有爱情,大概也多少培养点亲情出来了吧。我终究身居高位时间不长,良心没被彻底抹煞,要出卖一个熟悉的人,一个家庭成员,多少会不自安吧。事后我这样对自己说:或许离开妻子一段时间,不再看到她的面孔,不再听到她的声音,可以让自己逐渐淡忘她,可以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一点。
于是当年五月,我以避暑为名离开京城,转移到城西的别墅去。这座别业原本属于崇韬,后来属于高市王也即今上,今上践极后赏赐给了丈人,丈人过世,理所当然就归到了我的名下。别墅建在延寿门外十二里的坎山脚下,坎山并不算高,却足以阻挡来自南方的暑热,并且山上有清泉、瀑布,有嫩草、修竹,实在是最佳的避暑胜地。别墅占地十六亩半,不算很大,装饰也不华丽,但结构非常精致,墙内有园,园中有池,池中有莲,台阁间均以飞廊相勾连,就连我这个对建筑美学毫无见识的人,都一眼就爱上了它。
我没有带妻子去,这并不合乎常理,我实在找不出合适的理由。然而我没有说什么理由,她也并没有问,我只是没有明白说要带她去,她就自然不曾跟来。古人谓夫妻“相敬如宾”,我们之间相敬是相敬了,只是感受不到一丝一毫款待宾客的热诚。
我并没有远离朝政,具体事务是交给了靳贤,大政方针的确定,朝廷法令的颁布,千石以上官员的任免,从来都要把公文送到别业来,由我亲自核准批复。这样子做一名权臣,倒是轻松惬意得很。
别墅外面,有“金台营”的士兵守卫,我自己身兼“金台营”督,并且逐渐将其规模扩大,相对的,京师南北军的数量已经裁撤了一半还多。别墅里面,有仆役、花匠、庖厨六十余人,还有十余名乐师和等量的舞伎。我原本并不喜欢音乐歌舞,更讨厌在用餐的时候有那些奇怪的声响来打扰自己,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歌舞佐酒却成了每日必不可少的享乐。
舞伎中当然有相当漂亮的〔大将军的家伎,难道会有丑女吗?〕,我兴致一高,美酒落肚,偶尔也会揽揽她们的纤腰,捏捏她们的柔荑,然而总不及于乱。离开妻子整整一个月,我眼前却仍不时浮现出她的倩影,耳边仍不时回响起她曼妙的语声。我还是淡忘不了她,我还是会在调戏过舞伎后,莫名地产生出愧疚之感。
我嘲笑自己的软弱,嘲笑自己的多情,我每晚饮酒越来越多,但美酒不足以浇愁,愁烦反而在酒后变得更为深刻。我偶尔趁着酒兴,披着月色,身旁不携一名从人,在别墅中漫无目的地闲逛——因为我的愁烦无从言表,无人可以倾诉。
大概是六月既望的某一晚,已经升任行人的二姐夫前来拜会我,但因为第二日还有公务,晚餐后就匆匆离开了。我披衣斜坐,喝着寡酒,耳旁传来的都是靡靡之音,眼前所见的都是轻绡薄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觉悲从中来。我把酒盏狠狠地掷到地上,吓得乐师停奏,家伎停舞。我站起身来,朝他们挥挥袖子:“都退下吧,我一个人出去走走。”
明月当空,遍地如霜,我没有戴冠,半披禅衣,赤足登着木屐,随意行去。草丛中传来蟋蟀的鸣叫,感觉要比乐师们的演奏悦耳得多,空明澄澈的夜空,也感觉要比舞伎们的身影更易令人沉醉。五色是驳,不若纯色,五音是杂,不若天籁,旨酒是浊,不若清泉。古之人诚不我欺也。
我感觉心情好了一些,或者不如说,现在的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心情可言。没有哀怒,也没有喜乐,这样或许更好,因为万事万物都会转化,喜乐迟早会变成哀怒的。
心中忽生遁世之感,就此洒然而去,远离俗世的纷扰,不是很惬意的一件事情吗?在感受到自己似乎又想回归到炼气士的旧途中去以后,我不禁哑然失笑。以我现今的身份地位,真的撇开一切就能无忧无虑吗?天下虽大,卸除了权柄以后,真的有我容身之地吗?我轻叹一声,茫然四顾,这才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出了别墅的范围。
转回头去,脚下已没有路,身后野草间只有淡淡的足迹。我是怎么走出来的?别墅四周就算无墙也有竹篱,就算没有竹篱也有卫兵守护,我竟然没有撞见一个人,就走到不知何处来了吗?坎山就在身前,我现在的心境异常平静,我还不想破坏这平静,还并不想原路返回。
既然已经走远了,何妨放纵一次,更往坎山中去呢?听闻山中有道小小的瀑布,气候清凉,景色绝佳,自己来了一月有余,每日只在别墅中纳凉,没有去玩赏过,何妨趁此机会,往山中去找来。反正坎山也不甚高,也不算大,哪怕迷路,也未必就会渴死饿死。
心中才想到这点,突然身旁闪现出一个影子来,随即一个优雅的声音说道:“那瀑布距此不远,景色确美,我领你去吧。”
第四十九章 北都
古诗云:千丘万墓,在北之都。昔之宫阙,今则荒墟。
夜凉如水,我在坎山中闲走,身旁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侧脸望去,那人白衣飒然,正是我无时无刻不在惧怕的狐精弧隐。然而或许是四外清泠安祥的环境的影响,我此刻心亦如水,就算骤然见到了他,竟也不起丝毫的涟漪。
“山中有瀑布,距此不远,景色绝美,我领你去看吧。”狐隐这样对我说。我朝他点了点头,于是任其在前面领路,我在后面跟随,缓缓地往坎山深处走去。走了一段,狐隐微侧过身,问我说:“天下已尽在你的掌握中,我本以为你可以毫无牵挂地作出决断了,却没想到你还在犹豫啊。”
我摇头笑笑:“一定要谈此事吗?真煞风景。”“风景因人心而变更,你心若是不动,谈什么也不会煞风景,”狐隐也笑一笑,“我在人间闲游数十万年,还是第一次看到你如此至情至性之人。”
“不敢当此考语,”我朝他拱拱手,“只是一直想不明白自己而已。”“我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如此苦苦相待,”狐隐耸耸肩膀,“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都可以帮你解决,只要你能够作出决断。”
“未了的心愿?”我轻轻摇头,“我未了的心愿,大概就只有无法看清自己了。”狐隐突然问道:“那么获筇呢?你不想除去他吗?只要除去了他,你此生就稳固如山了。”我皱一下眉头,感觉好心情多少有点被破坏了:“你能帮我除去他?”“不能。”狐隐断然说道。
我们两人相对抚掌而笑。“以你的神通,难道不能除去区区一个获筇?”笑过后,我这样询问道。“此人恶迹未彰,”狐隐解释说,“杀他是有干天道。正如我不能强夺你的妻子,我也同样不能为你去杀一个罪不致死的人。”“何谓天道?”我疑惑地问道,“天真有道吗?”
“天无道,道在人心,”狐隐抬起头,仰望着天际的明月,缓缓说道,“非止人而已,凡有情之物,心中自有其道,顺道则昌,悖道则亡。如果说天也有道,大概是生、死二字吧,生是顺天,死是逆天,逆天不祥,必受其祸。故此,我之道就是不为己生而害人。”
“生是顺天,死是逆天,”我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然后又突然想起了膺飏曾经说过的,“天生万物,有生斯有死……”“诚然,”狐隐接过我的话头,“然而不应生而生,不当死而死,就是干逆天道。人都想长久地存活下去,我也不例外,我想要避过大劫,就必须得到你的妻子,与其共修仙道。”
“大劫?”我突然觉得这个词汇非常熟悉,“那是什么?”狐隐指指地上:“草长得过高,自然有野火秋风来删夷它,天地存在太久,自然有劫来消灭它。大劫来到,就是魔的降生,将一切自有复归于无。你要当心了,你的权势越是煊赫,那么破灭也来得越是迅猛。”
听到此言,我不禁仰天大笑:“我现今便如同天上的明月,明月一日不堕,我的权柄一日不堕。我或许会得病,或许会受灾,或许会死,但我不死,又谁能够摇撼?!”
狐隐有点遗憾地朝我摇摇头:“你酒喝多了,才会说这种混话吧。”然后他转过头去,伸手一指:“看,瀑布到了。”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榻上,双脚似乎仍能感受到泉水的柔细和清凉。隐约记得,自己是天将放亮的时候归来的,从山中瀑布回到别墅,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这也是狐隐的道法所致吗?不,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坐在瀑布旁,眼望月光下面前的飞珠迸玉,双脚探入清洌的泉水中,那时候坦荡而平和、无所知却无所求的心态,是我此生所从未感受过的安祥与宁静。
对于狐隐的恐惧和憎恨,似乎因此夜的山中同游,促膝而谈,逐渐地淡化了。我或许已经彻底相信了狐隐的解释,我相信只要自己一日未能真正做出决断,他便一日不能夺走我的妻子,更关键的是,即便夺走了我的妻子,似乎也不会对我造成多大的伤害。
然而我仍然不能作出决断,我不能想象妻子离开自己,跟随他人而去,那时候自己将会怎样的烦闷和痛苦。狐隐啊,只好请你继续等待了,反正你的性命已有数十上百万年,反正你的等待也已数年之久,你应该不会感觉急躁和不耐烦吧。
宿醉的头痛,使我一旦清醒就不能继续安睡,于是缓缓地坐起身,招呼下人端来煮茶,我就着北方进贡来的果脯小口啜饮着。一旦再次想到自己的妻子,眼前再度幻化出她那曼妙的身形,我觉内心的思念之情如山中的瀑布般飞流而下,不可遏止。好吧,我也在这里呆得太久了,不如吩咐仆役收拾行装,明日便回大成去吧。
然而傍晚的时候,靳贤突然离京前来谒见。我离开京都,繁琐而无趣的朝政就全都压到他的肩上,他就象一个初上马背的孩童般,须臾不敢松开缰绳,怎么会有空亲自跑来找我呢?难道都中生了什么重大事件吗?不过看他的神情,倒似乎并不显得有多急迫。
我和靳贤一同用的晚膳,他示意我屏去众人,然后低声禀告说:“临渊、安塞今春大旱,潼河下游又溃堤水,秋季的收成都不会好……”我不以为意地点点头:“是啊,应该预先筹谋赈灾之策——不过这种小事,需要特意跑来和我商量吗?”
靳贤苦笑道:“国库若有余钱,我是不会来麻烦大人的。然而目前府库空虚,我就算想要从丰产的地方收购粮食,运去赈灾,也无钱可用呀。”我放下酒盏,皱了一下眉头:“我又无法变出钱来给你,我的家产虽值百亿,扔到国库里面连底都铺不满……嗯,其实你已经有良策了,是需要我的批准吧?还想搜铁铸钱吗?”
靳贤的笑容更为凄楚:“就算能搜到更多的铁,我也不敢再铸铁钱了。以铜为钱,是古来的通例,铁钱不为百姓所信,用者寥寥,况且天下的货物没有增多,只是加铸钱币,会引起物价飞涨……那是饮鸩止渴,可一而不可再。”
“那么,你究竟想怎么做?”我望着靳贤的眼睛,他却匆匆低下头去,不敢和我对视。“我执天下的权柄,没什么可怕的。而你为我分天下之谤,想必也早就有了遗臭万年的心理准备吧,还何惧之有?”我撇嘴笑道,“不管如何惊世骇俗,都老实讲出来吧?”
靳贤定了定神,然后往前爬了两步,凑近我说道:“铜是好金,可以为钱,铁是恶金,勉强为钱,然而天下的财富并不只有铜铁。金珠宝玉,虽然饥不能食,寒不能衣,却有很多愚氓喜爱……”
“别兜圈子,”我打断他的话,“你想抄谁的家,以搜罗财货吗?”靳贤苦笑着摇头:“那些世家大族,我恨不得立刻将其家产尽数抄没呀,然而欲则不达,逼得急了,狗都会跳墙,何况那些豪门。下官的意思,是……是去寻找那些无人使用的珠玉……”说着话,他伸出食指来朝地下指了一指。
我大吃一惊:“你、你竟然想要……”靳贤看我猜到了的他的意思,干脆咬一下牙关,直截了当地说道:“数千年间,无数珠玉被带入地下,不得其用,为了他们子孙的福祉,现在不妨取出来使用。大人放心,我不会去掘那些有权有势人的祖坟,更不会去掘百姓的祖坟,然而永泰郡的地下可埋藏了无数无主的财富哪!”
我终于彻底明白他的意思了。永泰郡在大成以北,曾是威王朝的统治中心,永泰郡治北都西二十里,曾是威朝建都所在,而都北群山脚下,耸立着多达十八座历代威王的陵墓,虽然历经兵燹,被私掘的却并不很多。我倒吸一口凉气,虽然威朝覆灭已经两百余年了,虽然王室子孙流散各地,大多连家谱都找不到了,然而偷坟掘墓本就为礼法所不容,况且是掘先代天子之墓……
“难道……”我皱紧了眉头,低声问道,“你的主意虽然卑鄙可耻,但为了拯救天下苍生,我也无从反对。只是,你想去做就自己去做呀,和我商量什么?难道你要朝廷布诏书,去掘那些陵墓吗?”
大概看我并不反对他的建议,靳贤松了一口气,急忙回答说:“此事必须秘密进行,怎能朝廷下诏?下官自知所想荒悖,但还不至于想连累大人甚至本朝的名声。只是工程浩大,必须找个藉口,调用大人亲信的军队前去执行。”我点点头:“‘金台营’可以随时调用,只是这藉口嘛……”
“若无藉口,下官不会如此匆忙来打扰大人,”靳贤从袖子里掏出一张草纸来,“刚得到密报,广泽王有谋反之象!”
广泽王郕征乃是纯宗元钧皇帝的后裔,论辈分是今上的叔祖,封国在永泰郡西北方。此人骄奢淫逸,名声很臭,不过胆子小,我不相信他敢于策谋反叛,所以根本就不伸手去接靳贤递过来的草纸。不过是否真有凭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广泽国距离掘墓的目的地很近,况且以广泽王的血缘和名声,即便天下人都知道他是受冤屈的,也不会有人愿意挺身而出,为他辩冤。
我让靳贤放手去做,让他调用“金台营”和部分永泰的郡兵去抄杀广泽王,顺便掘取威陵中的珍宝。于是靳贤匆匆告辞离开了,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我突然叫住他,问:“天道循环,你今天掘人的坟墓,不怕他日自己的坟墓也被人掘取吗?”
靳贤缓缓转过头来,苦笑着一抖袖子:“古语云:‘为恶者不得其葬所’,异日我能得到安葬,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何者为善?何者为恶?力图拯救即将覆灭的王朝,是否就是善呢?为了达到所谓善的目的,被迫要杀人,要敛财,甚至不惜破坏礼法去掘先人的陵墓,这种恶又能否与善相抵消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靳贤这种为恶的勇气,自己是绝对不会有的,如果没有他在身旁,我唯一敢做的事情,就只有拆东墙补西墙,在旧有的樊笼中勉强维持政局平稳地下滑。
靳贤并不愚昧,他知道自己基本上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为了把我推上光明的顶峰,他自己必须置身于阴影中,甚至最后反而会被自己所反衬出的光明所吞噬。是的,靳贤是孤身走在旷野中的勇士,他身旁没有一名同伴,甚至连我都不能算。朝廷上下,所有矛盾的焦点都集中在他身上,而他只是靠着我所赋予的权势勉强招架来自各方的明枪暗箭,已经满身创伤了。连膺飏都曾暗地里劝我说:“靳贤千夫所指,迟早会牵累大人的,大人不如斩靳贤以平民愤!”
我根本不在意膺飏的话,民之所愤,是整个朝廷,而不会是单独的某个朝官,甚至相当多的百姓,未必知道靳贤是何人。痛恨靳贤的,乃是豪门大族,乃是世代显贵,他们也是我的敌人,我若没有靳贤这柄利刃在怀,根本别想在和他们的斗争中取得胜利,甚至根本别想保住性命。然而不以豪门权贵为敌呢?箭在弦上,不得不,现在的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但我或许迟早会牺牲靳贤,以免除各方之谤的。斗垮豪门之日,应该就是靳贤断之时……每每想到这里,我就会心痛,虽然我仍旧不喜欢靳贤,我讨厌看到他那对倒挂眉毛,但想到我终将牺牲他人以挽救己命,就忍不住会鄙视自己,痛恨自己。
当年八月,“金台营”抄灭了广泽国,废国为县,郕征也被押赴京城,永久圈禁。靳贤秘密地掘了威陵七座,据报所得珍宝值钱廿六万万。此外陵中还掘得简册上千斤,靳贤命人悄悄运到了我的府上……
第五十章 亡佚
古诗云:先人之誉谤,于今固已亡。前事之虚实,于今固已佚。
靳贤派人偷偷送来我府上的简册,倒有一大半都已经朽烂了,每片简上剩下不到两三个字,还都是我所看不懂的古文字。我不禁想起那年焚烧永明宫的时候,膺飏曾经说过:“天生万物,有生斯有死,古人心血,后人所望,亦莫不如此……秋虫僵仆,沧海枯竭,又何者不是死?安有修短高下?”
这些简册都是前人心血,相信有相当部分已久不传于世了,威朝的帝王们藏之于陵寢,不是想刻意湮灭它们,而是想万年不朽。然而世上真有万年不朽,永恒不灭的事物吗?如果今天不是靳贤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把它们掘出来,恐怕那剩下的三成字迹也都将磨灭殆尽,前人诸般苦心,将尽化飞灰,风起处纤毫不留。
“自荐科”已经开了两回,所得寒士近两百人,大多赐百石俸禄,分到各郡县去做属吏——一般情况下,郡县属吏都是由太守、县令自辟的,朝廷有干预之权却不常用,但靳贤认为:“乡老、里正,是真亲民之官,朝廷岂可轻乎?守令自辟僚属,颇易结党营私,鱼肉百姓,又易引附豪门,使寒士不得晋身之阶。是我欲五年之内,各郡县僚属皆更易为寒士也。”
他说的话很有道理,不过地方官员也有地方官员的苦衷,更有地方官员的狡狯,靳贤安插寒士的政策遇到重重阻碍,推行得相当缓慢。结果倒有将近半数的“自荐科”录取者无处可用,靳贤特别开设了研究三圣教诲的“鸿雅阁”,安排了四十余人,还剩下四十多人,只好都先塞到我府里来充做门客。
这群硬塞进来的家伙,出身都是极低微的,相貌也都千奇百怪,很多人有怪癖,甚至还有小偷小摸的坏毛病,除了穿着光鲜一点,略晓礼仪以外,我一开始认为他们和市井流氓没什么区别。不过相处了一段时间,我就现其间大有博学之辈,问一答十,无所不通,那股令人厌恶的疏狂劲儿,恐怕都是才智不得伸展所造成的后遗症。
不过朝政我都已经委托给靳贤了,他们在我府里也实在无事可做,清闲得很。这次既然得到了大量简册,我就给他们点事做,交待他们去整理和翻译。这帮人动作还真快,没几天就呈上来百余斤新简,禀告说:“篇章较全,文字大部尚可辨认者,小人们都已整理完了,集为四十六卷,请明公过目。”
威朝的帝王们会带些什么文字去阴世呢?古人亡佚的简册里究竟写了些什么呢?我也很感兴趣,于是随意翻检,挑几篇出来阅读。偶尔翻到一篇,是记录至圣在彭国石宫与元无达者辩论经过的,和世传的说法颇有出入——
先,至圣所言似乎多为诡辩,对方指责他外道妖言,他却说:“道之外,是谓本有,吾之言,非本有之言,何外而有?”对方说他调合有无,就是外道,他又说:“人以所不能悟者为外,是党同而伐异。无始谓无终之言谬也,无终谓无始之言异端,而无始无终,孰非元无?”
我知道所谓“无始”,就是指的先圣素燕,而“无终”则是指当时和素燕齐名的一位元无宗门的达者深无终。至圣这些话,根本就没讲什么道理,全是在狡辩,还扛出素燕和深无终来抬高自己的身份地位,他根本没有按照世传的那样,义正辞严地驳斥那些元无达者,阐述有无相生、一分为二的真理,从而就此奠定了炼气一门的宗论。
我查不到这篇文章是谁写的,因为它没头没尾,更亡佚了作者姓名。不过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内心深处,似乎非常确信这篇文章所说的才是真理,史书也罢、俗论也好,应该全是为尊者讳所编造出来的光明正大的西贝货吧。
这篇文章后面一段也很有趣,写到至圣驳倒那些元无达者以后,受到彭君的礼遇,同时向彭君询问一件名叫“雨璧”的东西。顾名思义,这“雨璧”应该是件祭祀用的玉器,文中写道:“忽王赐雨璧于彭,以镇其西,赐云玦于素,以镇其东,赐风璜于翰,以镇其南,赐雷琮于练,以镇其北,封建四伯,以拱卫社稷。”
什么雨璧、云玦、风璜、雷琮?我似乎很多年以前听说过这些名词……多久以前呢?伸出小指来搔搔额头,然而那奇怪的记忆如同池中游鱼般,才荡起一个小小的水花,立刻又潜入荷叶底下,踪影全无了。
我在灯下摊开竹简,想要继续阅读,然而那几个奇怪的名词却总是萦绕在脑际,挥之不去。抬眼望望窗外,已经皓月当空,估计快四更天了,我干脆放下简册,伸个懒腰,打算招呼下人打洗脚水来。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个更为奇怪的名词不知道从哪里泛了出来,跃入我的脑海——大化之珠?
耳边听到一声暴响,窗外原本皎洁的月光瞬间黯淡下来,乌云遮蔽了天宇,猛然卷起一阵怪风,把案上的简册尽数扫落在地,连我也不由自主的打了个趔趄。见鬼,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风!站起身来打算关上窗户,竟然感觉连大地也在晃动……怎么了?地震吗?!
随即屋外传来一声惊呼,听得出来那是妻子的叫声。我大吃一惊,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就冲了出去,只见妻子倒在门旁,抱着双臂全身颤抖,目光中流露出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惊恐万状的神情。在她身前有一个托盘,盘中是已经翻倒的一杯茶——她是准备来给我送茶的吗?她为何如此恐慌,她看到了些什么?仅仅惊雷、狂风、地震,不会使一个人脸上表现出如此可怖的深透骨髓的恐惧来吧……
我把妻子扶入室内,关好了门窗。窗外依旧雷声隆隆,但似乎还并没有下雨。妻子的目光呆滞,双手抱肩,只是不住地颤抖。我把她抱在怀里,轻拍她的脊背——虽然次数不多,我前此并非从没有抱过她,但和以往的感觉不同,她那美丽的**不再柔软,反而显得异常的僵硬,仿佛那只是一具尸体似的……
我不知道她因何而惊恐,我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安慰她。好一会儿,她才似乎冷静了一点,颤抖的频率略微放缓了几拍,瞳仁中也终于露出了一丝活气,仿佛一个刚刚苏醒过来的病患。她抬起头来望了我一眼,突然热泪滚滚而下。我轻抚着她的脊背,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并且轻柔:“怎么了?你是看见了什么?”
“我、我不知道……”妻子的声音显得非常干涩,语气迟疑,她嗫嚅道,“我什么也没看见,只是、只是一种感觉。我来给你送茶,才走到门口,突然响雷、起风、大地震动……”“这就让你害怕吗?”我柔声安慰道,“没什么可怕的。地也已经不震了呀,只不过可能会下雨……”
“不,我并非害怕惊雷闪电,也不怕地震……”说着说着,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但突然狠狠地揪住我的衣襟,把头埋在我怀里,大声痛哭起来,“我害怕那种感觉,突然间的感觉……好象一切都要消亡了,我不要消亡……”
我茫然不知所措:“消亡?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我不要消亡!”她的声音一反常态地越来越响,似乎是在嗥叫,“我不想死!我在泥土中无声无息地埋藏了千余年,我再度回到这个世界上,即便这已经不是我所熟悉的世界了……我想要活着,我想要存在,我不想死,我不想周围的一切全都消亡!”
我大吃一惊。这是我的妻子吗?这分明不是爰氏而是苹妍,不是一体二化而彻彻底底的是妖物苹妍!我抱紧她,即便臂弯中的这个躯体并不柔软,这个躯体是如此的僵硬、冰冷,并且仍在不住颤抖。但我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喊叫:“你不要出来,你忘记警告了吗?你会消失无踪的!”就是因为如此吗?因为苹妍不甘于蛰伏,想要再度回到这个真实的世界中来,所以她害怕会被那萦山上神秘的老修道士消灭吗?所以她才会如此恐惧,恐惧得伏在我怀里痛哭不已吗?
“不,不是那样的……”既然是苹妍,她当然能够看穿我的心思,她抬起头来,原本美丽的面庞沾满了泪水,在摇曳的灯光下显得诡异而恐怖。她大声叫道,“你倒果为因了。我并不惧怕他人的恐吓,我是因为见到了一切全都消亡的前景才醒来的!”
“一切全都消亡?”我突然心有所感,苦笑道,“并无永恒之世,一切终将消亡。”“不是将来,而是刚才,就在刚才的一刹那,”苹妍紧紧揪着我的衣襟,原本白皙的双拳上青筋暴起,“惊雷闪电的一刹那,我突然有一种感觉,这一切全都是虚假的,你也是,我也是,咱们身边的一切全都不应该存在,并且即将消亡,整个世界都将崩溃!”
“大劫吗?”我突然想起了狐隐所说。苹妍有些茫然地望着我,我现她已经止住了啼哭,神情逐渐稳定了下来:“你在想那只狐狸?不,连它也都是虚假的,毫无真实可言……”她慢慢松开了揪着我衣襟的双手,然后缓慢但是坚决地从我的怀中挣脱出去。我感觉有些失望,感觉有些空虚,但也只好缓缓松开了双臂的环抱。苹妍踉跄了一下,终于还是站起了身,她用衣袖抹一下眼睛,然后又拂一下散落在额前的乌黑的头:“过去了……只有刚才的一刹那……”
她缓缓地转过身去,缓缓地举步,往门口走去。我的双臂依旧保持着半环抱的姿势,我渴望臂弯间有些什么,这一瞬间,连我自己也仿佛感受到了无尽的空虚,仿佛身周一切都是虚假的,仿佛整个世界都即将崩溃了似的——当然,我很清楚地知道,这种感受,肯定和导致苹妍恐惧哭泣的感受截然不同。
苹妍走到门边,突然转过头来望了我一眼,我现她的神情已经彻底恢复了平静。但就在打开门,即将离开的那一刹那,她突然再度转过身来,并且紧跑几步,再次伏入我的怀中。“我害怕……我从来没有害怕过……”她低声说道,“抱着我,再抱一会儿……”
我合拢双臂,再次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她的身体不再僵硬,她的娇躯柔弱无骨,但我清楚地知道,那不是爰氏,那仍是苹妍,是那个连所谓天地开辟时化生的老狐都不放在眼里的妖物苹妍。她竟然会感到害怕?她所说的“消亡”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搞不懂,但对于这一刻来说,那些疑问似乎都并不重要了……
第二天一早,我在书房中醒来,妻子已经不在身边了。我就一直这样倚案坐着,双臂保持环抱的姿势,这种情况下竟然能够睡着,并且连梦也不做一个,实在是诡异莫名的事情。我抬起头,望望窗外,早晨的阳光温和地从窗缝间投射进来,在竹席上描绘出斑驳的光影。案头的油灯已经熄灭了,因为灯油彻底耗尽,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油香味……
虽然一夜无梦,但昨晚的遭遇朦胧模糊,倒反而象一场大梦似的。我隐约记得读到过某篇文章,内中提到至圣与元无达者的辩论,也提到过几样古代祭祀用的器物——是什么呢?我感觉头脑有些昏沉,完全想不起来。
仆佣送来了清水和青盐,我洗漱已毕,前往侧房和妻子共进朝食。妻子没有再提到昨晚所生的事情,仿佛这些事情并不存在似的。但我知道,那终究不是一场幻梦,我从妻子的眼神中很明确地读到一条信息:她是苹妍,彻底的苹妍,而非爰苓。
用过朝食,我回到书房去,在摊了满地的简册中寻找那篇文章——隐约记得昨晚一阵狂风,把我所有读过和正准备阅读的简册都从案上扫落下地,横七竖八地堆在了一起。然而很奇怪的,我却始终找不到那篇文章,招呼下人来询问,除了妻子和今晨送来清水、青盐的仆佣外,也没人进过我的书房,更没人夹带什么东西出去……我询问苹妍,她并不知道我要找的是什么文章,那卷简册,究竟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第五十一章 大化
古诗云:大虚濛濛,大化沛沛。大象无止,大道无缺。
我做了司徒以后,四方士人纷纷前来投效,聚拢了门客两百余人,其中四十多名是靳贤硬塞给我的寒士,我把他们安排在一起,免得他们和那些世族出身的门客起冲突。他们起居的地方,是我宅邸西侧的一所别院,我穿戴整齐,前往别院去询问他们,看谁还记得这样一篇文章,谁还能默记出来,或起码找到原来的底本。
然而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记得相关内容,有名寒士递上来一卷竹简,说:“小人们呈与明公的简册,篇目均记录于此,请明公过目。”我大致翻检了一下,也找不到相关信息。
仔细回想昨晚所见,一切都朦朦胧胧的,仿佛那真是一场大梦,或者根本是生在数十年以前的事情。想了一会儿,不得要领,于是我岔开念头,去想昨晚读那些简册所引的感想——是的,我隐约记得一个奇特的名词:大化之珠。
我询问这些寒士,看谁对这个名词有所印象:“卿等饱览群书,熟识旧典,可有人知道吗?”寒士们面面相觑,没人敢于答腔。我环视一圈,轻轻叹了口气,正想转身离开,突然看到其中一人的眼神有点奇怪,似乎是想到了些什么。
于是我招呼他到面前来。此人年方而立,身材矮小,肤色黧黑,颌下无须,唇上略有短髭,高高上翘,显得有点滑稽。问他的姓名,回答说:“小人渝安郡谈邑人氏,姓谈名商,草字喻之。”我问他刚才是否有所怀想,谈商回答说:“小人祖上原是威王室记言之臣,留下一些简册,内中似有明公垂询之词。然小人生性粗疏,所记诚恐不实,因此未感答言。”
我点点头,命令他说:“如此,卿归乡里,访查确实了再来禀报。”转身嘱咐仆佣给他开点盘缠。谈商深深一揖:“小人领命。”
离开那些寒士,我刚走到前厅,就有仆佣前来禀报说:“门外有位朗山炼气士求见大人。”说着话,递上来一张名刺。我展开看一眼,只见上面写道:“朗山嚣宙宫广宗真人门下鸿蒙,再拜。”
这名炼气士的名字好生奇怪,所谓“鸿蒙”,本是天地开辟前混沌一片的意思,是专有名词,很少会有人用它来做自己的名字。看他在“鸿蒙”一词下并没有跟写头衔,不是真人,顶多是名炼气师,竟敢直投大司马大将军的府前,不知道身有要事,还是根本是名狂徒?
我问仆佣:“此人多大年纪,作何打扮?”仆佣回答说:“年约四旬,服饰华贵。”嗯,既然说服饰华贵,想必是名炼气师了,左右我闲居无事,不妨召他进来,聊上几句,看看他是否真有要事,或者真有什么道行。
说了个“请”字,然后我坐下来等待。时候不大,仆佣引进来一个人,此人的相貌好生奇特,面黄如金,眉高目陷,长颐无须。他的仪态也很奇特,见了我竟然不肯跪拜,只是随意朝上一揖:“山人鸿蒙,拜见大将军。”
我身为朝廷柱石,除了天子和五山真人,没人敢见到我而不跪拜的,这人如此缺乏礼数,按道理就该乱棒打他出去。然而我看此人相貌,隐约感到似曾相识,并且没来由地哆嗦了一下,好象夜行荒坟般,内心生出了无端的忧惧。他究竟是谁?鸿蒙这个名字,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
看我并没有什么表示,鸿蒙微微一笑:“山人奉家师之命,前来拜见大将军。家师知大将军近为妖物所扰,故叫山人前来襄助驱除。”他的声音有如金属交碰,说不出的刺耳,可是隐约又蕴含着一种奇特的魔力,使人虽然全身冷,却不由自主地期盼着再听下去。
“妖物所扰”,他指的是什么?是那老狐狸,还是指我的妻子……不,是指苹妍。若是前来驱除狐狸的,我衷心感谢——虽然此刻对狐狸的恶感已经消退了许多——若他是想来驱除苹妍的,那岂止一顿棒子打将出去,我恨不得立刻就要了这个古怪的炼气师的性命!
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鸿蒙突然摇一摇头,冷笑着说道:“大将军额头灰暗,已为妖物所困而不自知。我是来唤醒你的,不是来害你的,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说到这里,他左右望望,继续说道:“你若终不醒悟,那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了。可否屏去左右,我有几句心腹话,要和大将军说。”
此人出言虽然很不恭敬,更不中听,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茫然无措,似乎根本不敢违拗他的意思。于是轻轻挥了挥手,仆佣们纷纷退下。待到最后一名仆佣也跨出门坎,鸿蒙突然轻轻摆一摆袖子,立刻连门带窗,全都无风自动,訇然合拢——看起来,此人真的颇有道行。
立刻,屋中变得昏暗起来,但鸿蒙的面孔如同散着淡淡金光似的,依旧可以看得很清楚。他往前迈了一步,厉声问道:“你在做什么?大劫即将到来,你不想着扭转乾坤,倒在俗世中辗转,还被一个千年女鬼迷惑得魂魄出窍……”
听他直言“千年女鬼”,我不禁大吃一惊,瘫软在坐榻上动弹不得。鸿蒙又往前迈了一步,目光中流露出期盼的神色,说道:“除了我,没有人可以救你,因为宇内之人,无能降伏宙外之妖。你要担心的,只是她而已,那只狐狸本属宇内,又何足虑哉?”
什么“宇内”,“宙外”,他的话听得我一头雾水。我佯作彻底不解,笑笑说:“先生说什么她,什么女鬼,我不明白……”“你确实不明白,”鸿蒙轻轻摇头,“总是要我指点你,从前如此,今后也是一样。”说到这里,他突然把右手伸入左手衣袖中,掏出一个东西来,在我面前一展:“你且看,这是什么?”
我看见鸿蒙的掌心里托着一颗玉球,直径不到一尺,通体散着令人目眩神迷的灰蓝色光芒。刹那间,我整个人都仿佛被那颗玉球吸引了进去似的,我仿佛被那种神秘的灰蓝色整个包围住似的,我仿佛置身于空濛的宇宙中,无数星辰从我身边飞过……这,这是什么?大化之珠吗?!
“这正是大化之珠,”耳旁传来鸿蒙奇特的声音,“你还不悟吗?”悟?他究竟要我悟些什么?萦山上那个老修道士也要我悟,这个炼气师也要我悟,我悟与不悟,真的对他们如此重要吗?我在尘世间辗转,正在春风得意之际,又何需悟什么大道?
突然之间,眼前种种幻象都消失了,只剩下鸿蒙愤怒、失望的表情。他轻轻摇了摇头说:“不可教也。”突然把手中玉球往地上狠狠一砸,那球撞到地面,出清脆的响声,却不见碎片飞溅,它竟然如同石块投入水中似的,瞬间就消失无踪了。
“嘭”的声音响起,合拢的门窗又再度打开,恢复到它们先前的状态。我还在讶然不知所措,鸿蒙突然一声不吭地转过身,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厅外,很快就从我眼前消失了。这个炼气师的言行如此诡异,他究竟为何而来?又为何而去?我心中一片茫然,似乎想起了一些什么,又似乎根本摸不着头绪。
也不知道这样瘫软在榻上,愣了多长时间,耳边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是谁?你在想谁?”我定定神,直起腰正襟端坐,只见苹妍正站在榻前,用略显奇特的眼神望着我。
“一名炼气师,好生奇怪。”我知道她能猜到我心中所想,所以也不必把整桩事情的经过再加详细描述。苹妍轻轻皱了一下眉头:“此人有非常之行,料有非常之能。丈夫还应该把他请回来,好好询问一番。”
她说的话有道理,如果鸿蒙那家伙可以帮我消灭狐狸,我必须有所仰仗,如果他执意要消灭苹妍,我也该将其拘禁起来,不能放他到处乱走,以免留下后患。于是我招呼一名侍从过来,向他大致描述了一下鸿蒙的长相,要他找到此人,请将回来:“此炼气师料还未出都邑,”我这样关照说,“若在城中寻不到,就往朗山嚣宙宫去打听他的行踪——此人乃广宗真人的门徒是也。”
说实话,鸿蒙的突然出现,使我从昨晚开始的满头雾水更加浓厚了。苹妍再度苏醒,奇特简册的失踪,诡异的相关大化之珠的念头,以及炼气师鸿蒙,这种种奇特事件,总使我心惊肉跳,难以安寝。况且当晚歇在内室,想到躺在身边的女人不再是人类爰苓,而是妖物苹妍,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更睡不着了——虽然她们本就是一体二化,分裂不开的。
约摸天快濛濛亮的时候,我才小寐了一会儿。等到辰时起身,感觉头脑昏沉沉的,双眼涩。才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正考虑着要不要再假寐一会儿,突然宫中有宦者前来传告,说天子召我入宫。
那个傀儡皇帝,呆在后宫里钟鸣鼎食,外加姬妾环绕就好了,他有什么急事要召我进宫?然而天子虽然失去了权柄,也终究还是天子,非关重要国事,我是没必要和他起摩擦的。于是强打精神,披上朝服,戴好进贤冠,把笏板插在腰带上,我匆忙乘车往皇宫方向驰去。
先进皇城金台门,又进宫城贞义门。照理百官到此必须下马弃车,步行而入,但我当然是例外中的例外,我有资格在宫城跑车,可以大摇大摆直往天阳殿去。大约巳时二刻,我来到天阳殿前,跳下车来,昂而入。有宦者前来招呼说:“拜见大司马大将军,陛下在天安殿等候。”
虽说如非朝会,天子一般不会御极天阳殿正殿,但召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马大将军,竟然选址天安殿,也实在有点奇怪。天安殿在天阳殿正东,本是东宫所居,不过今上一直没有选立太子,所以殿堂也空置在那里。我感觉到,天子所以召见自己,或者并没有什么大事,或者虽有大事但极秘密,所以才会故意选择空置而闲人较少的天安殿。
来到天安殿前,唱名而入。只见殿中空荡荡的,摆设很少,天子穿着常服,斜靠在榻上,脸色有些阴晴不定。想当年正纲讨崇的时候,今上还是高市王,风华正茂,年轻气盛,满脸都是剽悍之色,没想到隔了没两年,他就已经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现在斜靠在我面前的,倒象是个四旬开外的中年人,面色蜡黄,须眉都无光泽,浑浊的瞳仁,松弛的眼袋……
不过,种种变化在最近一段时间内更显得严重,这其实不能全怪今上不肯保养御体。我相信当年义讨崇的高市大王,是颇有雄心做一番大事业的,然而至尊的桂冠很快就落到了他的头上,他难免会放松下来,沉湎于酒色之间难以自拔。况且,自从靳贤执政以后,朝中大小事务都与天子无涉,他除了偶尔动用一下玺印外,几乎无事可干,不喝点酒,吃点肉,看看歌舞,召召嫔妾,还能做什么?
想到这里,我内心深处竟然对天子产生了一丝淡淡的怜悯,尤其当我想到,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除了天子,可还包括自己,自己虽然不象天子那样泡在酒池里,卧在肉山上,生活却同样奢靡而无聊,说不定过不多久,我也会变成天子一般模样。况且,天子失去了权柄,仍是天子,我若失去权柄,可就死无葬地了……嗯,最近靳贤气势太盛,我真该如此信任他吗?是不是应该制约他一下?
心里这样想着,行动上可不敢有丝毫怠慢,我迈上一步,双手捧着笏板拜倒在地:“臣离孟见驾。”天子直起腰来,故作亲昵地摆了摆手:“又非朝会,爱卿何必行此大礼?来来,坐到朕身边来。”
我往天子榻旁一看,果然那里早就准备好了一张草席。仔细考究起来,这草席距离天子也未免太近了一些,多少有悖于礼法——想来天子不是为了故示亲近,就是有机密的事情要和我谈……
第五十二章 直道
古诗云:直道不得行,人心皆有私,曲道不可行,千夫之所指。
我承天子诏,见驾天安殿。殿中除我与天子外,竟然没有一名侍女、仆佣,门口也只有两名金台营士兵守卫,有两名宦者等待传唤。我隐约感觉事情并不简单,天子召我前来,定是有私密大事商量。
我等着天子开口,他却嗫嚅了好一会儿,才突然问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卿似尚未有子?”我愣了一下,随即点头:“蒙陛下垂问,臣膝下尚虚。”天子点点头,然后停顿了一会儿,才突然又与前言毫不搭介地问道:“这天安殿,卿可有来过?”“臣未曾来过天安殿。”我这样明确地回答,同时心中突然一动,我似乎隐约猜到天子想要说些什么了。
果不其然,又莫名其妙地寒暄了几句,天子突然指着榻旁的一卷竹简对我说:“那是奉常国犀等人的联名上奏,卿拿去看。”我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把竹简捧过来,展开一看,却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此奏,九卿中有六人联署,是请求天子尽快册立太子,好使群臣鼓舞,百姓安定,以谋社稷永固。这桩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请立储君本是国犀等人份内之事,他们纷纷被靳贤架空,也只好把心思花在这种事情上面。不过不管怎么说,储君就是下一任天子,天子即便是个傀儡,也是天下仰望的至尊,朝廷政务都交给靳贤处理了,这种事情他却毫不知会一声,实在其心可诛!
我心中突然想到,靳贤想要实现他的理想,必然要拿我做靠山做阶梯,但等自己势力膨胀以后,他会不会把我一脚踢开呢?我内心早存着登楼抽梯的想法,他的内心是否也是相同呢?我是否应该不再躲懒,把部分政务重新抓回到自己手中来呢?
想到这里,背上似乎有冷汗冒出。天子见我愣,于是追问一句:“此议料卿早已知晓,卿意下如何?”我脑中还在胡思乱想,随口答道:“早立太子,社稷得安,国犀等人所言的是。”“这朕岂有不知?”天子皱了一下眉头,“只是朕有两子,立谁为好呢?”
我脑中精光乍现,立刻洞悉了天子的企图。从来立嗣以长,无长以贤,乃是威朝就传下来的礼法,今上两个儿子,长子皋本是嫡出〔虽然其母已经过世了〕,次子皎是绫妃所生,根本不用考虑就该立郕皋为太子。天子竟然还在问:“立谁为好呢?”分明是宠爱郕皎,想要悖逆长幼之序,立次子为东宫啊。所以他才神秘兮兮地把我叫到天安殿来,他是想要得到我的吧。
我知道绫妃本是歌伎出身,因为身份低微,所以册其为妃的时候就遭到群臣的反对,后来天子还暗示过要立她为皇后,更是朝议汹汹,此事只好不了了之,到今天皇后之位还一直空着。母亲既然不能做皇后,那么儿子做太子,将来母以子贵,天子百年后绫妃或许还有当皇太后的资格,天子大概是这样设想的吧。
微微抬起头来,我看到天子的目光中充满了紧张和期盼,他希望我直接开口说“请立郕皎”吗?这又怎么可能!悖逆礼法,天地所不容,我才不当这种出头鸟呢。
可是转念一想,我架空天子,手握重权,难道就是礼法能够相容的吗?想当年我火烧永明宫,一帝一王化为飞灰,难道就是礼法所能够相容的吗?这种时候还想什么礼法,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两位皇子都还年幼,根本没有贤愚之分,反正不管立谁做太子,也不会动摇我执政的根基,我又何必要执着于礼法,故意和天子对着干呢?
因为继嗣问题搞得朝中大乱,这在历史上并非没有先例,但更重要的是,往往悖逆天子无理要求的臣下,全都没有好下场。天子就因为失去权柄,整天只能在后宫里瞎逛,对某些嫔妃或者子女的宠爱就更加强烈,如果偏要在此事上和天子对着干,经常会遭到来自宫中的破釜沉舟般的猛攻——我又何必自找这不痛快呢?
当然,即便如此,册立郕皎的话也不能从我嘴里说出来。于是我故意绕开长幼顺序,假作不解地问道:“立嗣是国事,也是天子家事,臣又何敢置喙?”天子更加紧张地盯着我:“不妨,卿试言之。”我轻轻歪过头去,假装想了想:“有贤嗣而后有贤君,国有贤君,社稷不坏。未知二位皇子谁更贤明?”
“次子郕皎最贤!”天子似乎是迫不及待地脱口而出。话讲出了口,他才感到有点冒失,于是往后缩了缩身体,解释说:“长子郕皋,自幼失母,缺乏管教,行事多所不伦。次子郕皎聪明好学,深肖朕也。只是……国犀等却言长幼之序不可乱,都请立郕皋,大失朕望。朕故召卿来,说以心腹之言。”
我在心中暗笑,嘴里却帮忙天子找理由:“臣闻郕皋较之郕皎,不过先出生月余,郕皋是长,郕皎不见得幼。尚长尚贤之论辩,古已有之,而尚长是威朝的礼法,本朝并无明定继承,臣以为立长不如立贤……”
从天安殿里出来,我心中还在偷笑。天子在得到了我的承诺后,表情完全放松下来,还讲了很多“卿百代贤臣,治国有方,朕故可以垂拱而治”的屁话。他似乎完全忘记了去年想要耗费巨资重建永明宫却遭我反对的时候,是怎样的暴跳如雷。不过这样也好,多少给他点甜头吃,让他可以甘心做一名傀儡,手里的傀儡不会乱摇乱动,我这个权臣也才能当得泰然自若。
回到府邸,门上前来禀报说:“靳大夫求见。”我愣了一下,不知道靳贤此刻到来,究竟有何用意?在偏厅接见了靳贤,他请我屏去众人,然后突然凑过来紧张兮兮地问道:“听说您已经答应天子,在下月初的大朝上立郕皎为太子了,可有此事吗?”
我吃了一惊,此事出我之口,入天子之耳,警卫和宦官们都隔得远远的,照理没第三个人听到呀。就算天子随即去向绫妃表功,也不会那么快传到靳贤的耳朵里,让他竟然比我早到一步,在家门口等着问我此事。我确实曾经关照靳贤,要他不要只把眼光盯着外廷,也要注意宫中的动向,可没叫他派人偷听我和天子的密谈啊!此人不但偷听了,竟然还跑回来问我,真是胆大妄为到了极致!
想到这里,我冷哼一声:“确有此事,有何不妥吗?”靳贤愣了一下,然后突然伏地磕头:“贤得明公简拔,托付大事,怎敢不昼夜匪懈?明公如我父母,贤绝无二意,请明公查之!此是我偶尔听闻,故此犯言直谏——期期以为不可!”
这小子倒也机灵,看我脸色不妙,立刻就磕头表忠心。然而什么“明公如我父母”云云,听着实在太假,他以前可是不会这样讲话的呀,最近这是怎么了?在官场上混得油滑了,学会阿谀奉承了吗?还是根本就是心虚,所以才会口不择言?!
我闭了一下眼睛,把身体略微后仰,距离靳贤稍远一点,然后开口问道:“有何不可?你讲来听听。”“世族最重礼法,”靳贤低声回答说,“下官正欲翦除世族势力,然此事当缓缓图之,不可操之过急,治大国如烹小鲜,动作过猛,局势就会糜烂……”我打断他的话:“别兜圈子。既然世族重礼法,欲立郕皋,我与之悖反,拥立郕皎,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
靳贤轻轻叹了口气,回答说:“大局不可稍退,细微不可深究。其实立谁为嗣,都不会影响大人的权柄,但在世族们看来,废长立幼却是有干国本的大事,他们不会让步,大人又何必在这种事情上和他们硬碰硬呢?如果引了他们同仇敌忾之心,咱们的改制阻碍就更大了……”
“现在他们没有同仇敌忾吗?改制的阻碍现在还不算大吗?你的行事还不够急躁吗?”我连续三个反问,问得靳贤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我冷冷一笑,随即又说:“我已经答应了天子,不能食言而肥,下月的朝会定会郕皎。你若想郕皋,以使自己前面的道路更好走一些,那就随便你吧,我是不会勉强的。”
这话实在说得有点重,过后我自己也有点后悔。只见靳贤二话不说,伏下身去又连磕了几个头,然后回答道:“大人既然主意已定,下官唯大人马是瞻——不过要谨防小人的毒计,宫廷警卫必须加强。大人若不在都内,金台营督一职,还是转交给他人为好。”
他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向,表示愿意我的立嗣决定,并且立刻转移话题去讲别的,倒说得我愣了一下。不过想想也是,我离开都城去别业,金台营的营务经常照管不上,还不都由靳贤说了算?这可是非常危险的一桩事情,不如交给别的可靠的人,也可以分一部分靳贤之权,免得这小子别起异心。不过,且待我先不动声色地问问他,他心中可有新的营督人选?
听到我的询问,靳贤回答说:“瞿侯膺飏,晓畅军事,对大人也忠心耿耿,可以付以大任。”膺飏?他竟然提到膺飏?这倒是我想不到的事情。我一直不喜欢膺飏,这事靳贤不清楚,倒也有情可原,然而膺飏见天在我面前说靳贤的坏话,要我斩靳贤之头以谢天下,靳贤却反过来要把兵权交给膺飏?他真的那么举不避仇,大公无私吗?还是两人其实早有勾结,故意来我这里唱一出诡奇的戏文?
自从天降狂风,无端吹去那份奇异的竹简以后,似乎一切都改变了,我内室所居,不再是人类爰苓,又变成了妖物苹妍,而我在数月前还向狐狸吹嘘说自己的权柄如同天上的明月般不会改变,现在却骤然感觉四周皆敌,连一手提拔起来的靳贤都不可信——实在头疼得厉害,根本无法做出决断,只好敷衍靳贤说:“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经过反复考虑,我最终决定把原任安塞郡守的大姐夫粥恒调回京中,担任金台营督,同时我也升任二姐夫终让为中尉,负责京城的治安——或许,还是亲眷们更靠得住一些。
任命的诏书才刚颁出去,那名前去寻找炼气师鸿蒙的侍从就回来了,告诉我一个非常离奇的消息:“朗山嚣宙宫并无鸿蒙其人,广宗真人也并无这样一名弟子。”我听到这话不禁吓了一跳,难道那又是一个妖物吗?莫非我有吸引妖物的体质,先是苹妍,后来是弧隐,现在又是那个鸿蒙……
我正在胆战心惊,侍从又递上一封信来,说:“臣在途中遇见一名修道士,说是大人旧识,要臣将此信交与大人。”我皱了一下眉头,接过信来,不忙着打开,先询问那名修道士的相貌——没错,那确实是已经多年不见的苹蒿。
果然奇特的事情互相牵连,全都凑了上来,连音讯全无的苹蒿也打算露面了吗?我望向那封信,那是两片木牍,用细绳捆扎着,解开绳结,展开木椟,先飘下一片薄薄的缯纱来,上面用朱砂画了一道符,非常复杂,我根本就看不懂。再看木牍上的字,倒非常简明扼要,说:
“闻公近有大难,故献此符,置于髻中,可逃性命也。”
我莫名地左眼皮一跳。如果在半个月前,谁要说我将有大难,我肯定会放声大笑,当他放屁,不过最近真的感觉四周全是敌人,没一个对我是真心实意的,在这种情况下,生某种“大难”也就不奇怪了。这苹蒿倒似乎真是有道高人,可惜他行踪不定,从来只有他来找我,我不知道去何处找他——去萦山吗?那又实在太远了——否则应该请他前来,好好研讨一下什么“大化之珠”,以及弧隐和鸿蒙。
我再次展开那片缯纱,仔细研究了一下那道符咒,却完全不得要领,于是只好先把它笼入袖中。
第五十三章 宿缘
古诗云:薄言采菽,与君有夙。薄言采莼,与君有缘。
自从开始对靳贤起疑以后,我逐渐把部分权力又收回到自己手里。从前政务全都委托给靳贤,举凡大政方针,都由他拟定意见以后,交给我最后签署,而那些琐碎小事,我则理都懒得搭理。然而靳贤的胆子越来越大,竟连国犀等人请立太子的上奏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我不知道还有多少大事他暗中隐瞒下来,故意不肯让我知道。现在不用他汇报,我时常召见各级官员,询问朝中的大事小情,然后主动去询问靳贤究竟是如何处理的,他的处理方式只要稍微不如我意,我就把那桩公事先按下来,说:“休得急躁,且再思忖。”
靳贤一开始还胆敢和我有所辩驳,时间长了也就学乖了,往往皱眉挤眼,一脸凄惶地点头称是,退下去草拟新的解决方案。他本就是倒吊眉毛,这一来表情更是可怜更复可笑,我偶尔竟然还会觉得,自己或许能从这凄惶无助的表情中,得到相当的践踏蝼蚁般的快感。
因为这个缘故,我的生活不再清闲,经常一整个白天都在召见各级官员,处理政事,晚上乏了,就在书斋里安卧。从前几乎隔天就会回内室去陪伴妻子就寝〔虽然并无真行夫妇之礼〕,现在三、五天也难得轮上一次。我有时候会悚然惊觉,自己是否是害怕与苹妍见面,所以才以国事为藉口,故意使自己繁忙不堪呢?每当想到这里,总不免浑身的冷汗……
这天侍从送来苹蒿的信,信中还夹着一张符咒。我把符咒随手揣在袖子里,刚摆手示意侍从退下,突然屏风后传来一个声音:“大人,夫人有请。”声音清脆如铃,不用查看,我也知道一定是小丫鬟雪念。
我不知道苹妍叫自己过去,究竟有何用意,但隐约感觉应该和袖中的符咒有关。怎么,难道苹蒿寄来这张符咒,是为了要镇压这千年妖物的吗?我下意识地把符咒从袖子里取出来,压在案头的茶杯下面。
小丫鬟雪念在前面引路,我望见她袅袅婷婷的身姿,素纱薄衣随着纤细腰肢的轻摆荡起层层涟漪般的褶皱,心底不禁涌起一股无名的热流。“你今年多大了?”我开口问道。雪念停住脚步,略侧过身来,双膝一曲,回答说:“回禀大人,奴婢今年十九了。”
想起在怀化县任上,相侑刚把她送给我的时候,小丫鬟自称十六岁,不过事后询问,她那时候刚过十五岁生日而已。这一眨眼四年过去了,她也已经十九岁了,恐怕再过一年半载就要二十岁……女子二十岁还不适人,以后再想出嫁,那机会就很渺茫了……
可是小丫鬟聪明伶俐,又是这般的娇美可人,我实在不忍心把她嫁出去……若是在仆役中找一个老实的嫁了,以后仍能经常见面,似乎更非明智之举。妻子曾经暗示过,让我收了雪念为妾,我也一度为此动心,不过只怕是弧隐的阴谋,所以才一口回绝了。现在妻子……不,苹妍并不把那老狐放在眼里,她不会因为受老狐的蛊惑才提出这种建议,如果她也说我可收雪念为妾,我是否真的可以……
心里这样想着,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揪住了雪念因风飘起的腰带。小丫鬟仓促转身,双颊飞起红晕,玉容更显娇艳:“大、大人……”我愣了一下,理智骤然从天外跃回了腔中,于是悻悻地松开手,随口胡诌道:“你走太快了……且徐行。”
走进内室,只见苹妍正坐在案前,左手扶着一片木牍,右手持着一管毛笔,似乎正在写些什么。见我进来,她放下笔,起身相迎。“夫人不必多礼,”不知道是否因为有了刚才那一幕插曲,我不敢直视苹妍的双眸,“夫人召唤,不知何事?我前厅公务还多……”
“丈夫请坐。”苹妍盈盈一笑,把我让到案前主位上坐下,她自己打横相陪。我低头看那片摆在案上的木牍,只见上面弯弯曲曲的也画着一道符咒,有点象是泽部化生符,只是边缘小曲折太多,似乎隐含着更多的变化。
“那苹蒿所递来的符咒,可与此相似吗?”苹妍开口就这样询问,倒不禁吓了我一大跳。不过转念一想,我还有什么事情可以瞒过这千年妖物的吗?“并不相同,”我明确地回答她说,“那道符咒更要复杂百倍。”苹妍伸出手来,似乎想向我索要那道符咒,我耸耸肩膀:“恐与夫人有害,我留在厅中了。”“无妨,”苹妍微微一笑,“放在哪里?叫雪念去取了来吧。”
小丫鬟雪念才刚离开内室,我就觉苹妍向我投来狡黠的目光。我预料到她会说些什么了,因此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
“雪念年已十九,丈夫不打算把她嫁出去吗?”苹妍这样询问,我也只好悻悻地回答说:“家内之事,夫人主张。”“我真的主张了,把她嫁了出去,丈夫不会后悔吗?”我感觉苹妍的话语中充满了揶揄,难道她要我自己提出来收雪念为妾的想法吗?可我又哪敢开口?
我不回答,只是低着头。隔了好一会儿,只听苹妍幽幽地叹了口气,问道:“我虽在梦中,终究与爰苓一体二化,爰苓所经之事,尽可回想得到。当日她为狐狸所迷,卧在厨下,那狐狸终究和丈夫说了些什么?”
听她这么一问,立刻当日的情景历历在目,包括那个奇怪的梦境,梦中那酷似雪念的有翼女子……我还没来得及组织好语言,更没来得及考虑什么是可以讲出来的,什么必须深埋心底,苹妍却又笑了起来:“丈夫不必多说,我尽知了。”
我知道自己脑中只要一转念,以她千年道行,自然能够查知。想到那个离奇的梦境,想到自己曾在梦中体味到的温馨旖旎的感觉,我不禁涨红了脸,更不敢抬头去看苹妍了。“丈夫无须自责,”苹妍缓缓地说道,“此梦非狐狸自造,是乃丈夫内心所化,想来丈夫与雪念或有前缘。”
前缘?何所谓前缘?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前生,前生是什么东西,更不知道雪念是否有前生,她的前生是否真是一个有翼的少女〔然而,那又是什么东西?〕。说到前缘,我与苹妍倒似乎真有前缘,起码我的祖先与她的本体是存在过一段千年恩怨的。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询问苹妍,有关我和雪念的前缘的问题,她有否探查到一些什么。就在这个时候,小丫鬟雪念从前厅快步走了回来,把苹蒿拿来的那枚符咒递给苹妍。苹妍轻轻摆手,雪念退了出去。
我略抬起头,望见小丫鬟袅娜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斜眼望去,只见苹妍展开符咒观看,秀眉微蹙,似乎索然不得其解。“此符咒果然与夫人无碍的吗?”我问她。苹妍轻轻点头:“此咒或确能保丈夫的性命,请带在身边,须臾不离。”
我还没来得点头,苹妍绕到我的身后,纤纤玉手从我脖子后面绕过来,解开了颌下的冠缨。她手腕上柔滑的肌肤擦过我的脖子,痒痒的令人心神摇曳。我一愣神间,她已经帮我拔去骨笄,摘下小冠,并且松散开了头。
我不知道苹妍要做些什么,转头去看,只见她把那枚薄薄的符咒紧紧包裹在骨笄上,然后以手为梳,重新帮我理好头,上冠插笄。“此咒藏于中,须臾不离,可以保佑丈夫平安康健。”苹妍这样笑着对我说,我却不禁苦笑一声:“昔日父亲传我玉笄,声言能辟百邪,却仍然无法逃脱你的掌握……”
苹妍微微斜着玉颈,狡黠地笑问:“丈夫可后悔吗?当日若不上钟蒙,便不会有今日之忧了。”我闻言不禁愣住了。后悔?我可为当日之事而后悔?如果不遇见苹妍,我也就不会遇见爰苓,此后不会有如许梦境般的坎坷,或许仍然舒舒服服地躺在父亲的羽翼下做个土财主,而不用担忧朝中的钩心斗角。我似乎真的应该后悔,离奇的造化把我推到今天的地位上,那真是我所期望的吗?
九月望日,天子驾天阳殿大朝,我率领百官大礼参拜,然后退坐两列。天子先礼仪性地询问了最近的天候是否正常,四方是否安定,一边问一边给我递眼色。他是想让我主动开口,请求册立郕皎为太子吧——靳贤说得对,此事有违礼法,肯定会遭到群臣的反对,虽然我已经决定天子了,可也不必要做出头鸟。我垂着眼睛,紧闭嘴巴,不去回应天子的热切期望。
天子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自己开口,询问百官说:“奉常国犀等请立太子,卿等以为如何?”国犀先起身上奏,历数了早立太子,以定邦国的好处——都是些老生常谈,我也懒得去听他,只是闭着眼睛假寐。国犀退下去以后,又接连站起来几名大臣,讲的话如出一辙,然而偏偏谁都不肯指名点姓,说建议立哪位皇子为太子。这帮老家伙,他们肯定全都了解天子的心意,所以谁都不肯当出头鸟。
废话讲了好一会儿,讲得天子本人忍不住了,涨红着脸问道:“朕有两子,郕皎、郕皋,当立谁为太子?”他故意把郕皎排在郕皋前面,这暗示也实在太明显了。
我略微睁开眼睛,偷瞧坐在自己对面的太尉获筇。这老家伙的表情竟然和我是相同的,也垂着头,眯着眼睛,不知道是在愣呢还是在打盹儿。最近此人相当老实,平常闭门谢客,谁都不肯见,临到朝会也总一言不,原本身周总会隐隐泛起的摄人的煞气,已经全部收敛了起来,看上去就象一个行将就木的普通糟老头子——确实,这半年多以来,他的须由漆黑变作花白,好象眨眼间老了二十岁似的。
我正在观察获筇的表情,希望能够看穿这个城府极深的老家伙,突然天子开口点了我的名:“大将军,卿以为立谁为太子才好?”
我悚然一惊,猛地抬起头来。既然天子问到自己,我就不好再装聋作哑了,于是出班跪奏:“臣统外朝,不知内朝之事。立储为国之大事也,储君若贤,江山永固——可问奉常,其谁贤欤?”
我早就想好了一套说词,天子如果逼我表态,我就先逼先倡议立储的国犀表态。果然,国犀退无可退,只好出班奏道:“两位皇子尚幼,谁知贤愚?古礼立嫡立长,故臣以为当立郕皋。”
国犀这一打了前阵,群臣纷纷附和,只有我、获筇和靳贤三人不开口。天子急了,频频用眼睛瞟我,我却转过头去不理他,心中感觉非常好笑。就这样折腾了好一会儿,天子无奈地一甩袖子:“兹事体大,且再商议。”宣告退朝。
大朝结束,我还没走出皇宫,就先被名中官叫住了,说是天子宣见。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于是坦坦地跟着去,在天安殿再次觐见天子。天子脸色铁青,一见面就恶狠狠地质问说:“卿言立贤,郕皎最贤。如何今日朝会上不一语?!”
我毫无惧色地直面着天子气急败坏的表情,缓缓回答说:“群臣都请立郕皋,便臣一人言立郕皎,恐事不可协。”天子气得直拍桌案:“你还有什么怕的吗?你连朕都不怕,还会怕国犀那些人?!”
我继续不紧不慢地回答说:“或许臣一言可定天下,然言语不可定人心,人心不向郕皎,便立其为储,恐难长久。天子勿忧,臣有一策,可安人心,使郕皎嗣主之位牢不可破,稳如大山。”
天子瞪着眼睛,大喝道:“你说!”看他这种表情,我似乎又回到了正纲讨崇的时候,站在面前的似乎不是今上,而是当年的高市大王。不过这种神情稍纵即逝,天子大概觉得这样对我太过严厉,双眉一吊,转换了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柔声问道:“卿有何策,可奏来。”
第五十四章 天谴
古诗云:有负于天,生而谴之。有负于人,死而弃之。
我第二次在天安殿觐见天子,就立郕皎为太子之事,给天子出了一个馊主意。这个主意对于天子来说是很馊,但对于我自己来说,却实足是个妙计。
这一妙计是我这两天冥思苦想出来的,事先没有征求过任何人的意见,包括靳贤——最近我越来越看不透那个吊挂眉毛的家伙在想什么了,国事但有不决,往往会去找两个姐夫商量,却不会向靳贤透露一星半点。防人之心,绝不可无,靳贤终究和我非亲非故,我不应该过于相信他。
当然,册立国嗣这种大事,我也不会征求两个姐夫的意见,他们终究资历还潜,能力高低也还待察考。我建议天子先去探探太尉获筇的口风:“获太尉功高德韶,威望素著,若能说动他拥立郕皎,则百官更无异言,我大成之基亦可安如磐石矣。”
我不是在故意拔高获筇,但他的威望确实比我要高,这是虽然无奈却不得不正视的现实。执政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大事皆出我手,老头子获筇只是在旁边若有若无地帮着点头而已。不管他全力襄赞也好,或者坚决反对也罢,他的威信因我的政策是否得人心而水涨船高,倒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可他就这样不死不活地混日子,威望竟然不降反升,仍然高距在我的头顶,却实在是件很诡异也很令人无名悚然的事情。
获筇就象高悬在我头顶的一柄利剑,似乎随时会直插下来把我斩为两段。此人活着一日,我便一日不得心安。二姐夫终让曾经悄悄地建议我说:“这老匹夫,一刺客便可了帐——不如就让孤人们去干好了。”对于他这种鲁莽的想法,我忙不迭地摇头:“此人威望素著,爪牙遍布,又并无恶行,事或不协,我必为天下人所唾骂。不可,不可!”
二姐夫还坚持:“既知此人爪牙遍布,非一两日所能削除,便当以雷霆手段处置。计谋泄露,可皆诿过于孤人,必无害于大将军也。”我承认他说的有一定道理,但从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寻找好的时机就贸然下手,结果必然是悲剧性的。我要二姐夫尽量刺探获筇及其党羽的隐秘之事,然后找机会再杀掉他,在此之前,先不要轻举妄动。
因此这次我利用天子急切想立郕皎为太子的机会,把老家伙获筇给推到了第一线。如果获筇答应拥立郕皎,就会得罪国犀等大批朝官,如果他反对拥立郕皎,就会得罪天子。得罪了国犀等人,则其爪牙不斩自断,得罪了天子,我便可借助天子之力取他性命。这是一个两难的局面,我倒很有兴趣看看获筇将会如何取舍。
听了我的话,天子皱着眉头,半晌都不回答。我明白他的想法,他是怕万一获筇明确地表示反对拥立郕皎,倒时候我也推翻前议,则废长立幼的图谋将再也无法继续。于是我假装安慰天子说:“获筇素识大体,料定不负陛下所托。可先使人探其真意,然后臣再为陛下徐徐图之。立储事大,不可仓促,仓促必生变乱,徐图之可安人心,亦可安储君之位也。”
连哄带劝外加敷衍,我和天子谈了整整一个时辰,这才告退离开天安殿。下次大朝是五天以后,我很希望天子立刻派人去探获筇的口风,或者干脆象关照我一般也把获筇召到天安殿去密谈,然后获筇尽快确定自己的阵营,那样五天后就有好戏可看了。
朝堂之上,波谲云诡,种种权谋秘术,听了让人惊心,看到让人恶心,可是偶一为之,倒也乐趣无穷。是的,我不可能身踞执政之位,却希望自己永远出污泥而不染,所有卑鄙的手段都交给靳贤去操作。从古至今,把权柄授与他人的家伙,从来都没有好下场,我必须引以为戒,也必须警惕那个靳贤。
才出朝门,突然看到靳贤乘着马车,急匆匆地迎了上来。一看到我的车驾,这家伙立刻呼喝停车,然后手持一块牍板跳下了地。我朝他招招手,问:“什么事?”
靳贤快跑两步来到我的身边,先是深深一揖,然后呈上牍板:“邱县大户芒威造反,外结强蛮,已经攻克了县城了!”
乍闻此语,我吃了一惊。国家因为多年动乱,再加上豪门在地方上大肆兼并土地,本来各地的骚乱就此起彼伏,非从我始,到我执政的时候也未能彻底平息。不过也有所不同,我执政以前,造反的多是贫民百姓,我执政后却有很多豪门显户也掺和进去,开始铤而走险。靳贤曾经这样对我说:“要抑权贵,就不能怕他们造反。这些权贵大多鱼肉地方,虽然啸聚亡命之徒,却无法得到乡民的拥戴,所以不足为虑。我还就怕他们不反,反一个,杀一个,杀一个,地方上就澄清一分!”
正因如此,虽然这几年间各地频繁生动乱,我和靳贤却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反正就算满床笏的世家,最多也不过拉起千余亡命,官军一到,眨眼间就平定了。可是这次不同,强蛮是我西北方的大敌,经常骚扰边塞,那个芒威外结强蛮,问题就变得复杂多了——也难怪靳贤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我随便扫了一眼牍板,挥手招呼靳贤上车,吩咐御者说:“去太尉府邸。”地方上的兵马调动,权力都在太尉获筇手上——虽然不经过我最后的批复,这老匹夫什么事情都干不成——即便讨厌获筇,这件事却不能不即刻通报他知道。
才到太尉府前,获筇早冠带整齐地在门口迎候着了。终究他是长辈,又是当朝三公,虽然身为大将军,表面上我还得表示出对他非常尊敬,于是跳下车来作揖,然后拉着老头的手说:“邱县变乱,太尉知道了么?”
把我让进正厅,随便寒暄几句以后,获筇才始谈到正题。“我已经得到通报了,”他垂着眼睛,斟酌着词句,谨慎地回答道,“芒氏祖上虽然出过三任郡守,一位太常,是邱县第一世家,然而到了今日,芒威也不过一介草莽而已。我会即刻调动军队前往平叛,大将军勿忧。”
靳贤追问道:“芒威不足惧,强蛮却不可不防,太尉可有妙计?”获筇微微一笑:“何须妙计?今夏炎热,西北疾疫流行,强蛮战马多死,他们没有什么力量入塞为祸……”说到这里,他叫仆佣取过地图来,指点着对我们说:“中野郡兵,齐聚邱县,以平芒氏之乱,再使渝安郡兵马南下,以塞强蛮入侵之路……”
靳贤还有点不放心:“渝安郡本年歉收,局势不稳,郡兵南下中野,倘郡内再生变乱,如何应对?”获筇回答说:“虚6郡兵,也北上协防渝安——兵马调动,牵一而动全身,我将全盘布局,不须忧虑。”
就这样,我和靳贤将信将疑地离开了太尉府,靳贤悄声问我说:“可否调金台营一部兵马,往助邱县之战?”我想了一想,回答他说:“禁军不宜轻动,使将百人前往监督可也。”靳贤点点头,随即露出似乎相当阴险的笑容,说:“如若强蛮入侵,蹂躏郡县,我便使御史弹劾获筇指挥不当,那样就有藉口杀他了!”
虽然是在为我谋划,但看到他如此可怕的笑容,我也不禁轻轻打了一个哆嗦,背上冷汗涔涔——这个家伙的可怕,或许不在获筇之下,我真的可以用他为爪牙吗?异日他会不会取代获筇,变成我最大的威胁呢?!
这天的事情非常之多,我才回到府里,仆佣就来禀报:“谈商已经归来,求见大人。”我要愣一下,才能想起这个谈商究竟是谁——嗯,此人是渝安郡谈邑的寒士,据说祖上做过威朝的史官,我曾派他去查找有关“大化之珠”的记载。
想到“大化之珠”,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感觉头疼欲裂。先叫仆佣用冷水打把手巾来擦了脸,头疼略微止住,我才吩咐传唤谈商。谈商进来以后,先大礼磕头,然后禀报说:“小人不负大将军所托,可惜原件族中长老不使携出,只得口头禀报大将军了。”
我往前探了一下身子:“你查到了什么?”谈商回答说:“族中有威朝时的散简,托名祖圣所作,其中却有一段话被涂掉了。虽遭涂抹,尚可辨认出部分字句,内中确实提到过‘大化之珠’。”
我更感兴趣了,催促他赶紧背诵来听。谈商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子之南也,非为道也,为求大化之珠……’”我皱了一下眉头:“这里所称的‘子’是指……”谈商想也不想就回答说:“理应是指的至圣……”
谈商话音未落,忽听门外传来一声巨响,如同百雷落地一般,震得他一个趔趄,我也差点从榻上翻滚了下来。似乎生命中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骇人的声音,我只感觉耳边“嗡嗡”作响,那声音明显倏起倏灭,但在我耳中却似乎回响不停,永远也不会断绝。我匆忙从榻上跳起来,大声问道:“什么声音?!”
谈商面如土色,转头朝门外望去。我不知道自己是在问谁,隐约的倒好似在自言自语。隔了一小会儿,耳中的回响略微平息了一点,只见一名仆佣跌跌撞撞地从门外跑了进来,磕头禀报说:“地裂了!院中陷开一个大洞,深不见底!”
地裂?我再次感觉后脑如针刺般的疼痛,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就要回想起来,然而脑中如有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勇士,生生地把无尽思绪全都阻挡住了。我踏上木屐,两三步跑到门边,朝外望去,就见院中本该树立着汉白玉屏风的地方,现在塌陷了一个直径近丈的圆形大坑。
战战兢兢地走到坑边,我小心翼翼地朝内望去。仆佣禀报得没有错,这个大坑黑漆漆的深不见底,可怪的是,坑壁竟然平整如同刀削。
左右望望,看到几株盆栽,我便走过去,单手端起盆菊花来,直往深坑中掷去。轻微的风声响起,那盆花一直朝下坠落,足足半盏茶的功夫,竟然听不到落地的响声。我的心脏狂跳,我不知道究竟生了一些什么,更不知道是何预兆,并且,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处理这个奇特的深坑才好。
闻声跑来院中的人越来越多,那些仆佣、门客,虽然心中诧异甚至是惊惧,但看到我就站在坑边,谁都不敢靠近,只是瑟缩在墙边窃窃私语。我突然一抬眼,看到雪念扶着妻子也从后堂走了过来——对了,她现在不是爰苓,她现在是妖物萍妍,她或许能够解开这个神秘事件背后所隐藏着的真相吧。
妻子缓缓地走到坑边,垂朝下望去。我生怕她一个不慎失足坠落——我的心理也很矛盾,她既然是妖物,又怎会失足——于是伸出左手来拦了一下:“小心。”
嘴里叫妻子小心,但我这样一侧身子,不知道怎么一回事,脚下突然一空,自己反倒趔趄着直往坑中落下!耳畔传来妻子和仆佣、门客们的惊呼,我只感觉一股冷风从胯间直透上来,穿过四肢百骸,又从顶门直穿出去。
这种感觉是非常痛苦的,简直就象用一柄快刀把自己整个人从中一剖两半。自己还在不停地向下坠落,周围的光亮越来越是微弱,我不知道自己何时才会到底,到底以后,是不是就此一命呜呼,变成一团模糊的肉酱。实在是太难受了,我本能地蜷缩了一下身体,结果竟然就在空中颠倒了过来,头下脚上,那种感觉诡异而痛苦得无以名状。
好象有无数柄木桘正毫不留情地敲打着自己的头颅——我隐约明白,那不是木槌,那恐怕倒是自己倒灌的热血——眼前越黑暗了,暗得过了无星无月而又大雾弥漫的凌晨时最黑暗的那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