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进发艾瑞恩(第三卷终)
天渊与静静流淌的圣河灰狱被抛在身后,四个人沿着一条荒弃的道路向北方慢慢前行,顾铁点燃了照明星阵,柯沙瓦回过头来难得地夸奖了一句:“这个照明星阵掌握得不错,年轻人!另外你用的那个爆炸威力很大的星阵是基于130-77与21-814星际线能量湮灭原理吗?当初你对这两条星际线有较强的感应力,我还在想会不会成长为一个少见的双系占星术士呢,没想到你居然自己探索到这个地步,真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啊……有空跟我讲讲星阵的结构吧,肯定有很多错误的地方能改正,毕竟你这个家伙理论基础还没那么牢固嘛。哼哼,五级占星术士?总部还真是慷慨呢,明明还是个ru臭未干的小鬼……”
此刻顾铁多么希望约纳听见了这段吞吞吐吐的赞扬。17岁少年一直在寻求老师的肯定,为了这个时刻,他等待了那么久的时间。“老师,那个……”顾铁小声道,“能不能摸摸我的头,把这段话重说一遍?”
“别得寸进尺!”柯沙瓦老头吹胡子瞪眼道,可过了一会儿,还是扭捏地伸过手来在学徒头上揉了两把,说:“……干得不错……行了吧?”
“谢谢。”顾铁要把这段回忆深深印在脑海里,刻在虚拟的沟回之间,等约纳重新成为身体的主人的时候,第一时间就可以找到这个温馨的画面,——就让这一刻成为降临者留给他的礼物吧。
柯沙瓦有点不好意思地大步走开,追上拜朗;亚利维亚,远远能听见一老一少两名占星术士的对话:“大叔,我看约纳评上六级都没问题,他的实力很强的呀。”
“胡扯!他有多少斤两我还不知道?他还差得远哪!……我可是四十岁才评上六级占星术士,他今年才十六岁,不,十七岁!”
“可是赛斯;巴特西昂大叔向我强烈推荐了,约纳现在是他的学徒呢。”
“放屁!他是我的学徒,只要我没死,谁都不能抢走他!”
“话是这样说没错啦,可是约纳还领导了一个名为‘三项湮灭星阵’的研究项目组呢,那可是巴特西昂大叔的领域呀。”
“狗屎!那家伙只会哗众取宠!要不是当时和他闹翻了,被他处处阻挠,我这会儿也早成了九级占星术大师了!”
顾铁微微一笑,裹紧身上的法袍。空气开始变冷了,刚深入北大陆腹地不过十哩,温度就明显下降了一大截,东方明明还是温暖的初夏,这里的山峦上却能看到厚厚积雪,靴子“嘎吱嘎吱”地碾过碎石地面,生长在这里的植物只有枯黄的多刺灌木,走了这么久连一只野生动物都没见着。
地势逐渐平缓,似乎来到了一个平原地带,照明星阵照不出远方的黑暗,好在今天云层稀薄,璀璨星空为信徒们点亮了前进的道路。“啊,北极星!”顾铁昂起头,欣喜地叫了一声,‘世界’的夜空与现实中完全不一样,可唯有这颗北方天空标志性的星星停留在熟悉的位置,同时照耀着两个世界的夜晚。身旁的耶空也抬起头,望着横亘天际的银河。“瞧,要是在我的世界,那里就是小熊星座,而这边应该是猎户星座,要是转过一个方向呢,就能看到一颗亮度极高的星星,那是大犬座的天狼星。不过现在一切都完全不同,这种感觉真是奇妙……明明这么陌生,却又非常熟悉,仿佛眼前的星空才是正确无误的真理呢。”顾铁指着夜空对红发男人说。
“想……家?”出乎意料地,耶空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或许是吧。”顾铁回答道,“我的家就在很近的地方,只要一闭眼、再睁开就能回去,可这里同样是我的家啊,有时候真分不清哪一边才更适合我这个没有根的家伙呢。……对不起啦,知道你听不懂这些话,可有时候就是想找个人谈谈,烦心的事太多了,不往出倒一点的话会把脑袋憋炸的。”
耶空不再开口,他还是更习惯介于沉思与迷失之间的沉默。
走着走着,顾铁忽然想起了无名书的第十条预言:“有着奇异姓名的异教徒将指明道路,他是迦马列的敌人,也是渎神者的门徒。另一扇大门将对新生的艾瑞恩之子开启。”中国人知道“异教徒”指的是长谷川崩阪,而“新生的艾瑞恩之子”指的是自己,所谓“另一扇大门”,就是长谷川所说的“从第五道门进入艾瑞恩”吗?这个被荒弃千万年的古老城市中究竟藏着什么?而背叛者赛格莱斯究竟想要自己做些什么?
他不由得从怀中掏出无名书的残页,历经水火风霜,这泛黄的羊皮纸已经皱皱巴巴字迹不清,顾铁借着星阵的光芒勉强读出第十一条预言:“高高山峰住着红色的天使,深深地穴住着蓝色的恶魔,有一群不信神也不信魔鬼的人居住在平原地带,他们不需要赐福和诅咒,只要播种、收割、脱粒,诞生、长大、死亡。阿亚拉和迦玛列必须做出一个选择,当火焰升起于虚假的城堡。”
“好吧。”他反复读了五遍,将羊皮纸塞回内衣,“还是这么神神叨叨语焉不详。红色的天使如果是三十六翼火天使梅塔特隆的话,这个意向指代的就是赤枭兄弟会;那么所对应的地穴恶魔就是幽灵组织。不信兄弟会和幽灵的人,只想维持现状的和平主义者,难道说的就是长谷川崩阪的降临者组织‘背叛者’?居然跟我的组织同名,是巧合还是别的原因?”顾铁皱着眉头自言自语着,“得跟老肖商量一下,有些时候非得有个阴谋论专家陪在身边才行啊……”
他将眼前的局势梳理了一下,掰着手指头:“第一,跟着柯沙瓦到所谓的‘营地’去,那里聚集了一大群反抗兄弟会的家伙,想要突入艾瑞恩寻找神器;第二,使用通讯器寻找龙尊君的下落,龙姬就在他身旁,可他们来北大陆究竟要做什么?难不成想在艾瑞恩分一杯羹?龙姬是被胁迫还是自愿的?第三,查明兄弟会、幽灵、背叛者三者的目标所在,解出围绕自己的诸多谜题,这似乎很麻烦,要挨个判断身旁的人是不是降临者,看来还需要开发一些小手段……第四,想办法把约纳老兄带到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这个似乎很难,也很有趣,不妨明天就做做看吧?”
耶空微微转头瞟了他一眼,顾铁连忙多掰出一根手指:“当然还有第五:找齐必要的神器,复活托巴大叔和耶空的爱人。真想知道干草叉的伙伴们现在境况如何啊……隔了这么久,他们是不是已经打通试炼之塔取得神器了呢?”
红发男人忽然说:“埃利奥特。”
“嗯?”顾铁不解道。
“埃利奥特。”耶空重复了一遍,伸手指着前方,“联络。”
“你是说已经和玫瑰骑士他们取得了联络?在……营地?那里有通讯设备,可以直接联系到干草叉小队?”顾铁惊喜地猜测道。
耶空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这看起来绝对是一个默认的表情。顾铁拍拍胸口,长叹道:“这么久了,终于有一个好消息传来了……看来到达营地之后就能解决许多问题,话说,还有多远?”
这时候前面的柯沙瓦老头叫道:“小子!把照明星阵熄掉!解除所有防御星阵和魔法阵,如果感觉到有精神力扫描的话,不要抗拒,让它检查你的身体!千万别反抗啊,要不然会被炸成热气腾腾的牛肉羹的!”
“我还很喜欢吃牛肉羹的咧……”顾铁嘟囔着关闭了照明星阵。四个人站在旷野中央,星光洒遍四爷,方圆几十哩内看不到任何隆起的建筑物,完全没有类似“营地”的地方出现。忽然一阵冰凉如水的波动从脚下升起,顾铁一个激灵,强忍住没有闪避或反击。这令人浑身难受的冰凉感像条大虫子咕叽咕叽沿着腿往身上爬,绕过胯下,沿着脊椎升上后脑,在精神之池里蜻蜓点水般轻轻一触,带着一点精神印记簌地溜走了,“好了。”柯沙瓦说,“门只开放半分钟,抓紧时间进去,别卡在门上,会死人的。”
嗡嗡的巨大噪声忽然自地下响起,无数砂砾在地面上弹跳起来,悠长而凄厉的警报声响彻四野,“噗噗……”四股雪白的蒸汽忽然喷出地面,一条裂缝凭空出现慢慢扩张,砂石如瀑布般倾泻而入,“吱嘎嘎嘎嘎……”随着金属的剧烈摩擦声,顾铁面前的大地缓缓升起,铁闸门交错折叠,一扇灯火通明的地下大门出现在眼前。
“欢迎来到北大陆,埃克巴塔纳的约纳大人,我们最敬爱的男爵、占星术士与火山之心的主人!”许多个又尖又锐的声音一齐喊道,“一、二、三、敬礼!”
“是你们?”顾铁惊讶地睁大眼睛。
埃克巴塔纳的粉帽矮人们一边敬着乱七八糟的军礼,一边齐声尖叫道:“这是为您准备的全新冒险,约纳大人!准备好乘坐‘圣约纳’号潜地艇前往被埋藏在火山废墟之下的艾瑞恩城了吗……船长大人?”
第1章 世界交响乐(上)
一个人,在什么时间、于什么地方、遇到什么人,又做出什么事,这是具有无穷可变因数的概率集合体,基督教以“上帝全知”的大一统万能解来逃避问题,佛教试图用因果论来解释一切,伊斯兰教对现世与来世的探讨集合了因果论体系和“真主意欲”这两个模糊的概念,而中国的道教虽然宣称世上一切是混沌不可知的“一”,却试图从不可知中窥测出变数中的定数,“故审堂下之阴,而知日月之行、阴阳之变;看瓶水之冰,而知天下乏寒、龟鳖之藏也”。
宗教是人类对未来产生迷惘恐惧而应运而生的产物,宗教不能帮人预言准确命运,只能劝告人们去忏悔、积善、行五功(认、礼、斋、课、朝)、攒福缘,期待在不可知的来世获得永恒幸福。这是一个辩证的问题。
而在“世界”中这一切是否有了根本变化?顾铁常常想,在这个世界发生的所有事情其实都是奥地利萨尔茨堡深深低穴中的量子计算机制造出的量子比特,“创世纪”知晓在大陆每一个角落发生的每一件事情,从红土平原红石堡废墟中荒草叶滑落一滴露水,到南商城被敌兵围困的城墙垛口燃起几盏明灯,日升日落,海水微澜,黄道十二宫在夜空中留下痕迹,北大陆今年的第四十四场雪即将来临。量子计算机就是这个世界的上帝,这片大陆最初的、唯一的和最终的神祗,从游戏启动的零时刻开始,世上一切事都按照它事先编纂好的剧本依序上演。理论上如果有足够丰富的初始条件、足够严谨的环境参数和足够强大的计算能力,就可以将“世界”中发生的所有事无限次推演,就像被设定好方向的回旋镖,切割空气旋转飞回的路线只有一条,“世界”只是个复杂了若干倍的数学模型而已,以这个星球上最强大的计算机的演算能力,理应能够计算出任何一个时间点、在任何一个坐标所发生的任何事情,无论距离零时刻仅过了五分钟,还是远至一万年。
但事实绝非如此。在“世界”项目开始之初,gtc项目组的工作人员就察觉到了这一开创性工作的困难之处,所谓“存在”是具有太多不确定性的概念,要模拟出一个真实的虚拟世界,就必须完美重现这些意义重大的不确定性。例如在生命形成的初始阶段就存在着无数随机事件,成年女性的卵巢皮质内分布着约40000个原始卵泡,在月经周期开始后,会有数个卵泡同时开始发育,但其中只有一个能够最终发育至成熟,它被称为优势卵泡。当优势卵泡加速成长,其他卵泡在抑制因子的作用下停止生长,赢得这场竞争的优势卵泡最终会成熟、排卵,卵子由此产生。哪一个卵泡将在月经周期内发育,这是完全无法预测的随机事件,这决定了卵细胞的缺陷、体积和活性,当然,也最终关系到新生儿的一生。
问题就出在“随机数”这个名词上。无论从传统二进制电子计算机还是使用量子纠缠态来计数的量子计算机的层面上看,真正的随机数都是不存在的,只要是基于“计算”这一前提得来的随机数,都必然是通过某种编码对一个名为“种子”的初始值进行计算的结构,如果演算编码足够复杂,可以得出在统计学意义上无限接近真随机数的“伪随机数”,但这种随机数都是可回溯的,可以通过编码逆演算得到人工植入的种子值。在“世界”诞生之前,科学家们并未意识到伪随机数的不足之处,当布兰登;巴塞洛缪博士为首的专家组面临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们没有妥协,而是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
方法是引入一个“熵池”。把产生随机数的软硬件体系当成一个封闭系统,采集系统外部的非确定**件形成一个真随机数组成的集合,然后以这个熵池中的随机数作为种子演算出最终使用的随机数,这种算法虽然是可回溯的,但由于熵池中的数字本质上是不可知的真随机数,所以其结果也可视为具有不可确定性的真随机数。熵池的采集管道遍布全世界,一切经过量子网络传送、呈现、存储和销毁的信息都被转化成随机数的来源,“创世纪”日复一日搜集着真实世界产生的每一个量子比特,只是为了创造出“世界”中最可信的未知。
熵池机制的引入使得“世界”从零时刻开始就具有了完全不可预知的随机性,这也就是gtc所说的“真实演化引擎”的存在基础。“世界”的演变是不可重复的,量子计算机是创造了这片大陆的造物主,却不是全知全能的至高神,从故事脱离初始剧本的时刻起,“创世纪”就失去了先知的能力,将这片充满不确定性的、生机勃勃的土地交给十亿npc线程,和一百万名降临者。
可毕竟与现实时间不同,“世界”是基于熵池不断变化的实体,如果能够掌握演算程序从熵池中提取数字的规律,构建一个与熵池具有同样内容的量子比特集,那么理论上可以通过熵池中的信息找到某些可能对“世界”产生重大干预的信息,从而对“世界”进行某种程度的预测。这项工作需要动用庞大到不可思议的运算量,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或组织拥有如此程度的网络配时,……除了“创世纪”自己,和某个与量子计算机有着密切联系的巨大组织。
“那么,这是第几遍演算了?”
“恰巧是第65535遍,执事长阁下。”
“开始最后一次演算吧。”
“遵命,执事长阁下。”
对话发生在罗马尼亚南部城市特尔戈维什泰郊外的中世纪庄园里。小城特尔戈维什泰并非因身为登博维察县首府而闻名于世,让它被诸多神秘信仰者和吸血鬼崇拜者铭记的是它是十五世纪罗马尼亚三大公国之一的瓦拉基亚公国的首府,史上第一名吸血鬼德古拉伯爵在此建立了华美的庄园,将战火和恐惧传遍罗马尼亚。吸血鬼传说的真相与德古拉伯爵的庄园一起湮灭于时间,现在风景如画的郊外庄园是瓦拉基亚公国皇帝于十六世纪兴建的度假行宫,在2025年的佳士得拍卖会中这座缺乏维护的庄园被匿名买家以四百万美元的低价购得,很快被修葺一新。没人知道庄园里住着什么人,出外踏青的特尔戈维什泰市民偶尔会看到豪华汽车和直升飞机出入庄园大门,不过没人对此表示特别的兴趣。
与古朴陈旧的外表相反,庄园城堡内部干净得像一间无尘实验室,最显眼的陈设是摆放在大厅中央的透明玻璃圆柱体,柱体内灌满了淡红色的液体,或深或浅的红色线条在玻璃后面载沉载浮,画出奇异的曲线。两幅地图被投影仪投射在柱体表面,较清晰的一副是1:400000比例尺的世界地图,而模糊的则是“世界”四块大陆划分的地形图。
两条铺着红色地毯的楼梯盘旋而上,在二层中央平台的黑樱桃木高背椅上坐着一个穿黑色燕尾服的男人,他的黑发整齐地向后梳理,肤色白皙,长着一只略显突兀的鹰钩鼻子,“给我饮料。”他打了个响指,用匈牙利语说道。侍从很快出现在身边,他从托盘中端起一只高脚酒杯,轻轻啜饮杯中的红色液体,接着满足地轻轻叹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说:“议长大人的回信到了吗?”
侍者非常恭敬地回答道:“议长大人发出了措辞严厉的禁止令,现在正从奥地利赶往罗马尼亚的途中,由圣殿荆棘骑士团团长塞巴斯蒂安;德;拉芳丹阁下率领的惩戒部队将在三十分钟内到达庄园。”
“啊,公爵。”男人用歌剧般的口吻叹息道:“真想再见他一面,有多久没见了,一年,两年?”
“请问您需要用早餐吗,执事长大人?今天的菜谱相当丰盛。”
“不必了,我在这里等最后一次演算结果出来。”
“当然,执事长大人。”
侍者退下,黑发男人悠然瞧着墙壁上的五彩玻璃窗,长条窗户以五色玻璃拼成圣母玛利亚怀抱基督耶稣的形象,晨光透过窗子洒在地板上,将大厅映得五彩斑斓。这时围绕着圆柱体的四十名工作人员忽然齐声喊叫起来:“演算结果出来了,‘先知’系统还是给出了同样的答案!”
圆柱体内液体的颜色明显变浅了,而一个颜色极其明艳的红色斑点出现在地图上,如有生命般在玻璃后面不停闪烁。高背椅上的男人猛地站起来,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就是这样!所有的熵值都集中在这里,‘先知’给出了唯一的答案,通知其他部门吧,将这个消息传遍兄弟会的每一个角落。我们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第2章 世界交响乐(中)
“贝鲁赛巴布”一词在希伯来语中的意思是“苍蝇王”,在圣经中他是带来纷争、灾难和荒芜的使者,其地位仅次于地狱之主撒旦,是冥府中最强大的恶魔之一。在赤枭兄弟会来说,贝鲁赛巴布这个部门同样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因为“先知”系统是玛蒙、利维坦乃至圣殿荆棘十字团几大部门的指令中枢,从熵池中分析得出的数据与地图叠加产生了一系列带有熵值的地理坐标,这些坐标昭示着候选者可能性的强弱与所出的位置,贝鲁赛巴布的工作就是派出行动部队、在其他部门的配合下将可能性最高的候选者一一剪除。
但从几天前开始,“先知”系统的或然率突然急剧坍缩,熵值极大集中于北纬四度二十三分、东经十七度三十七分的坐标点,那是中非首都班吉的经纬度坐标。这是贝鲁赛巴布成立以来的十数年历史中从未发生过的事情,苍蝇之王执事长康斯坦丁;雅西;罗德利斯库命令全部分析人员对先知系统进行全面而详尽的检查,一次又一次地演算数据,可结果执着地指向同一个位置,从第25606次演算之后坐标位置有了微小的改变,那只是证明这名候选者在移动而已,并不影响结论的正确性。
结论只有一个:这名候选者身上集合了全部的可能性,他必将做出改变两个世界历史轨迹的重大事件。执事长康斯坦丁毫不怀疑先知系统的可靠性,在“世界”诞生之前,这套系统是通过量子网络采集到的海量情报对现实进行预测的概率云系统,其准确性相当低,只能提交圆桌议会作为兄弟会的决策参考;但自从“世界”启动之日,先知系统转为对熵池信息进行提炼比对,虚拟世界与真实世界之间产生了某种神秘的线性联系,预测的准确性瞬间提高了若干数量级。圆柱体中电磁流体的颜色代表的是终极事件的发生概率,在过去的工作中,每当兄弟会的行动部队消灭一个候选者,圆柱中液体的颜色就会相应变浅,无论康斯坦丁本人还是贝鲁赛巴布的全体工作人员都认为他们是秉承着红色双头鹰的意志为了守护人类的未来而努力奋斗,兄弟会的教典中明确指出最终审判将要降临,而苍蝇之王的工作就是消除不稳定因素,将毁灭之日不住向后拖延。
可这一切已经结束。
康斯坦丁;罗德利斯库缓步走下台阶,四十名分析师都站了起来,垂手肃立在“先知”系统四周。黑发的罗马尼亚人望着高大的圆柱体,此刻整罐液体都呈现淡淡灰白色,唯有那个鲜艳至极的红点在同一个坐标闪烁。“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喃喃地张开双臂。康斯坦丁清楚地知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如同之前65535次演算的结果一样,那个红点爆炸成为一团殷红的云雾,转瞬之间将整罐液体染成刺目的鲜红色,“噼啪!”终端断路器冒出一阵电火花,保险丝再次熔断,大厅内所有的电气设备都停止工作,由于失去应激源,罐中的磁流体将永远保持那种令人不快的红色,像血,亦像火。
贝鲁赛巴布的执事长转过身,向庄园城堡中的一百零四人发表了最后一次讲话。“我是神之子。”他微笑着说,“当我在路西法的实验室中醒来的时候,心中充满了使命感,一千名实验体当中只有我一人活了下来,这必定是命运给予我的某种暗示。但很快,我发现我的能力无法用于实战,我既不能成为圣殿荆棘十字团的骑士,也无法再次融入平凡人的社会,就像生活在人类之中的吸血鬼一样,我感觉被孤立、被疏远、被抛离,孤独如同瘟疫一样侵蚀着我的身体。但议长大人赐予了我生存的理由,他说金子总会发光的,我所具有的空间秩序化能力必将有用武之地,我至今将这句话铭记在心。几年之后,贝鲁赛巴布成立了,兄弟会的七大部门正式确立,第一台‘先知’原型机是在2500米直径的圆形蓄水池中灌满水银,然后撒入七千万颗0.5毫米直径的空心金属球所构成,我使用自己的能力将‘创世纪’搜集来的数据加以秩序化表达,试图找出复杂运动中的规律。当然,我晕了过去,那大大超出我的能力范围,就像一只斗牛犬试图与母狮子搏斗。”
周围传来低低的笑声。康斯坦丁环顾四周,“当然,后来我们成功了,‘先知’引导着兄弟会在拯救全人类的道路上昂首前进,我可以自负地说,贝鲁赛巴布在组织中的重要性仅次于圆桌议会,是的,我们掌握着真理,这就是红色双头鹰的苍蝇之王!”
掌声响起,执事长平伸双臂直至鼓掌声平息,他听到远方有直升机旋翼的轰鸣声响起,脸上却显得愈发轻松愉快:“各位,兄弟会存在的使命就是在末日审判中拯救人类的灵魂,我相信,这一刻已经为时不远。当‘先知’做出唯一性判断的时候,这套系统、乃至整个部门存在的理由就消失了,这个世界已经不再需要预言,接下来的工作会由其他部门来完成,贝鲁赛巴布的使命终结于第65536次重复演算。”
这时有人猜出他想要做什么,四周开始产生骚动,有人转身向门外跑去,他徒劳地摆动双腿,却无法在物理意义上前进哪怕一毫米。“很高兴与你们共事,在此要说一声viszontlátásra(匈牙利语‘再见’),朋友们。”康斯坦丁;罗德利斯库的双脚逐渐离开地面,黑色燕尾服如蝙蝠的翅膀一样升起在空中,“我知道你们之中有幽灵的间谍,对不起,这个消息不能传出这栋庄园;而其他无辜的人们,这是必要的牺牲,我们身上的双头鸟纹身不正在告诉我们这一点吗?”
庄园城堡大厅两千立方米的几何空间成为康斯坦丁的游乐场,他发动了那被论证不适于应用于实战的超自然能力“空间秩序化”,作为一名对秩序有着强迫症般执着的神之子,他的能力可以使固定范围内的物质状态达到完美的平均化,他能让七千万颗不锈钢空心球间距相等地悬浮于水银池内,也可以让这座城堡内的所有物质自动平均分配于每一立方厘米的空间。
“公爵。”留下最后两个字,贝鲁赛巴布的执事长与“先知”系统一起被分解湮灭,陪葬品是一百零四名工作人员。组织被分解为细胞,细胞被解离为蛋白质、纤维素、磷脂和糖原,接着更彻底地化为单分子;来自一百零五人身体的分子与机械设备、木制家具、水泥砖石乃至空气分子一起被平均分配于两千立方米的空间内,平均每立方厘米分配到了0.008克的负重。当空间秩序达成的一刹那,康斯坦丁的能力效果消失了,如果他的灵魂能够发表议论,一定认为这是一次相当完美的谢幕演出。
两架dl26“蓝猎隼”轻型可变旋翼飞机从波兰起飞,经过一小时二十分钟的飞行进入罗马尼亚领空,在接近特尔戈维什泰庄园时旋翼由垂直旋转变为水平旋转,飞机缓缓减速,准备降落在庄园后面的停机坪上,这时坐在副驾驶座的塞巴斯蒂安;德;拉芳丹似乎嗅到了什么不祥的味道,他大吼一声:“来不及了!保持高度,随我跳下去!”话音震得机舱嗡嗡作响,圣殿荆棘十字团团长用力推开飞机舱门,“咔哒”一声脆响,防止误开启的保险栓将座舱牢牢锁住,公爵闷哼一声,肘部放射出高速的蒸汽喷流,助推他的拳头迅猛无比地砸在舱盖结合处,“轰!”舱门被一拳轰飞,公爵翻身跃出飞机向四十米高的地面直直坠下,他身后五名荆棘十字团的精英紧接着纵身跃下。
这时庄园城堡忽然轻轻一颤,漂亮五彩玻璃窗从内侧蒙上了一层灰白雾气,公爵在空中瞪大眼睛,喃喃道:“康斯坦丁……”
一秒钟之后,城堡变为一颗硕大的火球。空间秩序化能力在分解物质的时候会带来高热,“先知”原型机试验失败的原因就在于此,为防止水银蒸发,当时实验室环境被保持在零下四摄氏度,但康斯坦丁将整池的汞加热到了六十度,汞在常温状态下温度每提高10度,蒸发速度提升120%至150%,剧毒汞蒸气对实验室造成了一场可怕的灾难。
而此刻大厅内被彻底分解至分子级的二十吨物质产生了恐怖的热能,瞬间把整个密闭空间化为一颗高爆燃烧弹,“轰隆……”冲击波将两架可变旋翼飞机如玩具一样揉皱、捏扁,空中的几条人影如落叶飘零。
“扑通!”一名健壮的老人轰然落地,双手护头,浑身上下喷出高速蒸汽抵御着滚滚火焰,“我们知道你的决心,可何必做到如此地步?”公爵悲哀地自语道,“我们走上的是一条什么样的道路啊……”
第3章 世界交响乐(中下)
这是一个奇妙的空间,作为使用“世界”项目独有的感官捕捉与场景重建技术建造出来的虚拟空间,人们在这里找不到真实与虚幻的界限,眼前的一切都是切实存在的,如非在脑中强迫自己留下“进入虚拟世界”的记忆,进入者会在这里彻底迷失。
五个人站在大厅中央。这是一间气势恢宏的城堡大厅,铺着猩红色地毯的楼梯盘旋而上,彩色玻璃窗拼接成圣母与圣婴的形象,巴洛克式的玻璃吊灯发出柔和光晕,照亮大厅中那巨大的玻璃圆柱体。贝鲁赛巴布执事长康斯坦丁;罗德利斯库站在最末一级台阶上,伸展双臂,正在做着最后一次演讲,整个大厅中的一百零四名工作人员表情各异地望着他,并不知道短短一分钟后生命就将走向尽头。
“康斯坦丁;罗德利斯库毁灭了贝鲁赛巴布,这并非议长大人的意愿,事实上议长大人此时已经赶到罗马尼亚特尔戈维什泰庄园,正在用自己的能力检视废墟,他非常愤怒,也非常悲伤,因此不会来参加这次会议了。”一名苍老的男人站在阴影中疲倦地说道,“我想你们都想要看到康斯坦丁死前的影像,这是贝鲁赛巴布总部传感器记录下来的最后画面,他马上就要发动空间秩序化能力毁灭整座城堡了。在这个时刻,公爵已经到达了庄园外围,爆炸使得三名圣殿荆棘十字团骑士受到轻伤,两架可变旋翼飞机坠毁。”
“是的,副议长大人。我仅仅迟了几分钟。”白发白须的健壮老人叹息道,“如果我出现的话,一定能阻止他的,毕竟康斯坦丁和我算是多年的朋友了……”
几个人望着台阶上的黑发男人。这是骚乱开始产生,工作人员们开始逃散,空间秩序化造成的物质解离随即开始,短短几秒钟后一切都陷入了混沌,空中弥漫着灰色烟雾。几名旁观者同时闷哼一声,虚拟空间部分还原了技能发动时那种恐怖的割裂感,几人不约而同感觉皮肤传来刀切般剧痛。“就这样……温度会急剧升高,接下来爆炸就发生了。”公爵说道。
这时一名裹着黑纱、面容极其妖艳的女人开口道:“等一下。副议长,回放十秒钟之前的画面,最好能定格在空间秩序化发生之前的瞬间。”
阴影中的人眨着一双火炭样的通红眼睛:“你找到间谍了,安布罗斯?出于引擎的限制,没办法回放或暂停影像,因为我们从某种程度上说是这段事实的经历者。稍后我们会再次进入这个场景,你可以指出哪个人是幽灵的间谍。”
“哼哼,丧家之犬,这条母狗摇尾乞怜想要争功罢了,其实副议长根本不关心谁是间谍……哼哼哼……”肥胖的黑人狞笑道。
黑袍人眼神冰冷地盯着他:“海怪,阿斯蒙蒂斯虽然受到重创,可不代表我的脾气会变好,据我所知,你的利维坦最近一次行动又失败了吧?那名候选者已经多少次逃脱你们的追捕了?”
利维坦执事长“海怪”赫尔巴拉克满不在乎地嚼着雪茄:“唷唷,挺有干劲嘛,不男不女的家伙?吸血鬼一死,我的排名跟你只差两名,更别说我还是非战斗序列的,要是够胆就动我试试看啊?哼哼……”
“他死了,死了!”公爵吼道,“在这里谁都不许动手,否则就是与我和整个十字团为敌!”
阿斯蒙蒂斯执事长“掘墓人”安布罗斯鲜红的嘴唇颤抖着,深蓝色眼瞳中放射出冷森森的光芒。“你们不要争吵,这是康斯坦丁的赎罪时刻,我们应该对勇于自我牺牲的高尚者给予尊重,虽然自杀在圣经中是不可宽恕的罪,但他是为了更高的理想……”路西法的红衣主教手捧十字架喃喃道。
“都给我闭嘴!”副议长忍无可忍地叫道,“场景会重新启动,感觉刺痛的话就忍着,三,二,一……”
秒针拨动一格,五个人站在庄园城堡大厅中,康斯坦丁;罗德利斯库正走下台阶,准备发表最后讲话,公爵的旧帝国马耳他五星长外套在微微颤抖,显然老友的影像令他悲从中来不可自遏。“这个人。”掘墓人安布罗斯做了两个深呼吸,将怒火压抑下去,目视大厅角落中的一个男人,他的视线凝聚之处,虚拟空间开始出现水样的波纹,那男人的脸扭曲晃动起来。
“别发动能力,线程会超载的。”副议长道,他向那个方向走去,阳光投下的阴影随着延长,始终将他的身形笼罩其中。面对面站在那男人面前,副议长伸出干枯苍老的手掌,缓缓伸向这名工作人员的胸口。这是个四十岁左右年纪的终端机维修工,脸上最早出现了惊骇不已的表情,他正伸手摸向自己的前胸。副议长五指间出现红色辉光,男人的胸部逐渐变得水晶般透明,露出皮肤、脂肪、肌肉和骨骼,所有人都看到在他胸骨后面、气管前面的狭小空腔中藏着一枚小小的芯片,芯片被透明胶囊包裹着,无数触须延伸出来,绕过肺部在背后插入脊椎。这枚芯片与“世界”客户端芯片相当类似,但又有细微不同。
副议长用指尖拈住芯片向外一扯,无数粉红色触须带着身体组织被拽了出来,这一切发生的同时,这男人还在毫无所觉地倾听康斯坦丁的讲话,手抚前胸,做出随时准备逃走的身体姿势。场景显得非常诡异,但几名兄弟会的大人物对此熟视无睹,掘墓人安布罗斯惊诧道:“居然是第三类!他是怎么骗过贝鲁赛巴布的检查的?这不可能!”说话的同时,他望向一台终端机的液晶屏幕,屏幕上立刻滚动显示出贝鲁赛巴布的安全检查纪录。
“能看出同步率有多少吗?”副议长声音干涩道。
安布罗斯顿了一下,红衣主教抢先道:“如果没看错的话,这是我们迄今为止见到同步率最高的第三类个体,同步率达到了5%左右,不仅具有潜意识催眠效果,而且已经开始影响他的主人格了。”
“4.792%。”掘墓人给出了准确答案,“已经是最高值,达到了这个人的极限。”
公爵皱着眉头念道:“姓名:菲利普;jj;艾伯斯坦,六年前加入贝鲁赛巴布的终端机维修技师,纹身疼痛等级二级,精神状况鉴定为‘稳定’,忠诚度鉴定为‘可信’,家庭没有问题,身世没有疑点,是一名普普通通的罗马尼亚蓝领工人。见鬼,他是什么时候被幽灵化的?”
海怪咧开大嘴喷着臭气:“艾伯斯坦……等等,这个名字有点耳熟。查一下他的家庭。”
公爵接着念道:“父亲是基普;基洛夫;艾伯斯坦,与第一任妻子结婚后生下菲利普,后丧偶,十年后同第二任妻子结婚生下另一个男孩,这个孩子出生后不久两人离婚,男孩被妈妈带到非洲抚养。也就是说,菲利普;艾伯斯坦有一名同父异母的弟弟。”
海怪赫尔巴拉克一拍大腿叫道:“我就知道!利维坦第三局的首席操作员吉尔斯;艾伯斯坦!他虽然改了母姓,但在入职核查时利维坦找出了他的更名纪录,用父姓来称呼他。哥哥是幽灵,弟弟一定也是间谍!副议长,快让我们从这里出去,我要肃清利维坦!”
正说话的时候,康斯坦丁说完了最后一句话,空间秩序化再次开始。粉碎和爆炸依次发生,空间跳过最后一个瞬间回到初始状态,阳光再次透过五彩玻璃窗映照在众人的脸上。副议长在立柱的阴影中开口道:“这名第三类幽灵的发现意义重大,随着‘先知’系统的崩溃、候选者人选的确定,幽灵必将用尽全力来保护这名候选者,他们潜藏在兄弟会各部门中的间谍将发挥可怕的作用。无暇缅怀康斯坦丁和苍蝇之王的覆灭,兄弟会即将面临成立以来的最大挑战,所有部门从现在起进入黄色警戒等级,任务只有两个:第一,彻底清查,将幽灵的触角拔出身体;第二,全力进攻,将候选者彻底消灭!议长大人在三百分钟后会发表讲话,讲话采用传统形式,准备终端通讯就可以了。到此为止,我开启了出口,走吧。”
黑袍的掘墓人狠狠瞪了海怪一眼,身姿摇曳地走向大厅正门。海怪与红衣主教一前一后离开,公爵走到副议长身边,微微弯下高大的身躯:“副议长大人,我有一件事想要请求你。”
“重建康斯坦丁?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塞巴斯蒂安。即使从废墟中提取到dna,路西法也没有精力和资源去重塑人体,生产神之子是现在的第一要务。”副议长早有准备地回答道。
“……不,另一件事。”公爵摇摇头,“康斯坦丁向往着地狱,他不会想再活一次的。但有一个人是我无论如何想要拯救的,而唯有副议长大人的能力可以令他重获新生。这是我一生的请求,大人。”
副议长明显吃了一惊:“‘黄金狮子’德沃鲁?他没被敲钟人毁掉?”
“一线生机。”公爵说。
第4章 世界交响曲(下)
十四个小时候,赤枭兄弟会副议长亲临圣殿荆棘十字团总部。飞机在法国尼斯国际机场降落,由于一年一度的尼斯狂欢节即将到来,城市被妆点得五颜六色,街头挤满奇装异服的男人和女人,喧闹的环境直到车子驶出城中心,开上海边棕榈大道之后才略微改变,副议长透过黑色玻璃窗望着地中海的蔚蓝海面,不快道:“我非常讨厌这种场合。事实上,每一名兄弟会成员都应该拒绝这种拥挤浮华的场面,那会干扰人的心智,令人变得愚蠢软弱。”
“是的,大人。”他身边的一名年轻人恭恭敬敬回应道,“公爵大人也经常这样教导我们。自从上个月我的纹身疼痛等级提升之后,确实感觉得到了心灵的净化,就连能力也有所进步,法典中关于苦修的条文是真实的,大人。”
“你成长很快,别连科。”副议长道,“在四名守护骑士中你是最年轻的一个,最冷静的一个,也是最有潜力的一个。议长大人时常会提起你。”
年轻人有一头淡黄色的鬈发,眼珠是淡淡的浅蓝色,有着波罗的海欧罗巴人特有的高而凹陷的鼻梁骨,面部轮廓非常清晰。他闻言回答道:“不,德沃鲁才是有潜力的守护骑士,就算失去生机恢复到原生质状态,我还是能感觉到他发出的不屈意志,他想要活着回来继续为红色双头鹰而奋战,大人。只要您伸出援手,他一定能跨过那条界限的。”
“传闻中你们四人之间早有不合,为什么替他说话?”副议长用火炭样通红的眼睛盯着身旁的人。
“因为德沃鲁是公爵最爱护的人,他的儿子,他的宝物。”别连科眼中屈辱的表情一闪而逝,微微攥紧拳头。
电动宾利雅致轿车转弯驶下公路,开上一条石子铺成的林荫小道,十几分钟后到达一扇院门,门上用英、法、中三种文字写着:圣克里斯托弗修道院遗址,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特别保护性重建项目,仅对工作人员开放,非法闯入者将遭到美国黑色飞马保安公司的无宣告攻击,并按照法国当地法律加以起诉。
隐藏在墙上的数十种遥感设备对车子和车中的人进行了反复扫描,两扇金属大门缓缓开启,轿车驶入院子,停在绿茵茵的草坪上,副议长抬脚迈出车门,他刚一踏上草坪,法国南部明亮的阳光下就浮现出阴影,将副议长温柔地包裹起来。
修道院是一栋外观简朴的十六世纪石质建筑,有四层高、二十多个房间,由于二十世纪初的一场火灾,修道院的花岗岩外立面呈现深浅不一的黑褐色,常青藤爬满了墙壁,遮掩住雕花的硬木玻璃窗。相比这栋不起眼的主楼,旁边的法国文艺复兴风格的七层塔楼却华丽得多,建于十七世纪、按照卢瓦尔河著名的舍农索城堡样式修建的塔楼原本是作为修道院的新主体建筑而设计的,但居住于此的苦修士们拒绝搬进高贵典雅的新建筑,这种尴尬的局面直至四百年后圣克里斯托弗修道院被彻底荒废时才终于结束。如今圣殿荆棘十字团的宿舍、餐厅、会议室和礼拜堂仍然设在主楼里,华丽的塔楼被当作研究室和武器库使用。
“副议长大人……敬礼!”公爵塞巴斯蒂安;德;拉芳丹率领十字团的四十七名骑士举起右拳敲击心脏部位,向副议长鞠躬行礼。副议长眼神扫过这些站在蓝天和碧草之间的、面容肃穆的骑士,心中不禁有着小小的感动,眼前这些人是兄弟会最忠诚的信徒,最坚决的执行者和最后的精神支柱,他们所有人都是路西法制造出来的“神之子”,在觉醒的时刻宣誓为了红色双头鹰而不吝牺牲。公爵身后站着三个年轻人,这三个人加上黄金狮子德沃鲁就构成了十字团最强的战斗力“守护骑士”,他们是实力最强的神之子,担负着铲除异己、维护兄弟会威信的天然职责。
“公爵。骑士们。”副议长向大家点头致意,“我的时间有限,带我去看德沃鲁吧。”
“请随我来。”公爵带头走向七层塔楼,副议长与三名守护骑士跟在后面。几个人进入装修华丽的大厅,乘坐电梯到达顶层的实验室,在庞大无菌房间的中央见到了睽违已久的黄金狮子,在日本东京一役中被毁掉的德沃鲁。
“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绝不能相信这就是他。”副议长显得有些惊诧。
躺在透明球体内的是一副银光闪闪的身躯,躯体大约有十二岁男童的身高,手足俱全,面目不清,身体表面覆盖着一层银色的蜂窝状金属网片,看起来像某种来自古老中国的神秘陪葬品,并不像一名战士的尸身。
公爵道:“敲钟人在爆炸中心发现了他,他没有受到致命伤害,只是解除了自我封印发挥出全部实力,导致身体和精神崩溃了,溃缩成能力原生质的模样。精密检查中找不出这副躯体的生理结构和生命体征,但我相信德沃鲁还活着,因为它携带的电荷正随着时间推移不断增强,那是蕴含着能力的‘神之子’细胞在增生的表现,只要能从内部解除这种自我保护,相信就能将德沃鲁的意志唤醒。以狮子的复生能力,一定可以再次站起来的。”
“敲钟人在哪里?我想和他谈谈。”副议长说。
“对不起,他这个月出了几次现场,时间余额差不多用尽了,短时间之内没办法离开培养基。”公爵指着北侧的墙壁回答道。在玻璃墙体后面是另一个房间,那里有一只同样的透明球体,里面装着一个驼背、鸡胸、佝偻身体、其丑无比的瘦小男人,他全身上下伸出无数触须肉芽,在液体中怪异地蠕动着,培养基外侧不断注入一种深紫色液体,碰到液体的肉须会立刻**分解,可新的肉芽马上又生长出来。仿佛听到别人议论他的名字,敲钟人睁开眼睛,用诡异的目光四处扫视,接着缓缓阖上眼皮。
“这样啊。”副议长喃喃道,“电荷的强度有多高?”
别连科在一旁按下按钮,玻璃罩里落下一滴电解液,“噼啪!”雪亮的粉色电弧立刻炸响,灼得每个人眼睛发痛,液体早被蒸发得无影无踪,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臭氧味道。“几乎及得上德沃鲁平时能力测试的水平。……不,或许更强。”最年轻的守护骑士说道。
“红衣主教怎么说?”副议长问。
“他非常痛心,毕竟德沃鲁是路西法的第一名成功调制体。”公爵叹息道,“可毕竟此前几例神之子崩溃的事件中,从未有一名退化为原生质的神之子能够再次恢复,路西法对此无能为力。可我想德沃鲁的情况和那些人不同,他还保留着战斗的天性,在这套带电的铠甲下面一定还藏着一缕生机,副议长大人,我相信……”
副议长这次沉默了片刻,“好吧,我知道了。你们都出去吧,所有人,让我和德沃鲁独处一会儿。”
公爵不再说什么,立刻深深地鞠躬行礼,转身大踏步走出实验室。三名守护骑士依次离去,锁上了实验室的大门。“嗡嗡……”球型玻璃罩升起,副议长移动到银色躯壳旁边,自言自语道:“在《法典》中记载了复仇天使死而复生的故事,难道那是对你做出的预言吗,德沃鲁?”
干枯的手伸出阴影,散发出深红色光辉,周围的一切开始逐渐变得透明起来,随着手掌接近躯体,无数雪亮的电弧在副议长的指尖和皮肤之间闪耀,可那只枯瘦的手本身也开始变得若隐若现,仿佛融入了空间。电芒消失了,手掌悄无声息地沉入胸膛,刺入了原生质的核心。
在这个时候,“世界”中的顾铁忽然打了一个激灵,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想侧耳听听有什么异常,可身旁围绕的上百名粉帽矮人实在是太吵闹,每个人都醉醺醺地抓着小酒瓶唱着怪腔怪调的歌:
“火山的主人约纳蒸汽的主人约纳谁要是敢动弗洛勒斯人一根汗毛埃克巴塔纳的约纳男爵就把他打成天上的星星唷天上的星星。”
“啊啊,闭嘴!”顾铁愤怒道,“你们要唱到什么时候啊?宴会总该有个结束的时候吧?”
此话一出,全场立刻安静了,两百颗亮晶晶的小眼珠盯着占星术士,胡子最长的长老眼泪汪汪说:“如果约纳大人要结束,那么宴会就结束了,我们回到火炉前继续做着毫无希望的苦工吧,矮人们,毕竟这是约纳大人的旨意啊……”
抽泣声立刻此起彼伏响起,粉帽矮人们抽抽搭搭地转过身,把手搭在同伴肩膀上摇摇晃晃地向门外走去。顾铁一脸黑线道:“好啦,逗你们玩的,继续唱歌喝酒吧!”
“就知道约纳大人是开玩笑的啦!”一百名矮人齐声欢呼,再次端起酒杯、奏响风琴、唱起莫名其妙的赞歌。顾铁哭笑不得地端起桌上的小酒杯,把整杯整杯的酒倒进嘴里。这时候背后传来微微寒意,他没有回头,惊觉地低声道:“谁?”
“我啊,你见过我的。”一个佝偻驼背的丑男人嘿嘿笑道。
第5章 圣吉尔伯托(上)
顾铁当然见过这个丑陋的男人。在东方大陆时这个身形矮小、脊背弯曲、脸上生长肉瘤的怪人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身边,自称幽灵的保护者,顾铁察觉到他是来自现实世界的降临者,而对方显然也知道顾铁的真实身份是游戏玩家。现在看来,这个驼背的家伙和长谷川崩阪一样是隶属于降临者组织“背叛者”的,难道他就是长谷川临死所说的“第一个人”?
中国人快速搜索一下约纳的记忆,自己陷入昏迷的一个月里这男人似乎并未出现在约纳面前,而一个月后再次登录“世界”之后,这男人才再次现身。“唔,是你。我该怎么称呼你?幽灵?降临者?还是道格、苏珊、穆沙科夫、小泽,什么奇怪的外国名字?”顾铁端起一碟点心倒进嘴里,一边嚼着酸甜多汁的果脯一边嘟囔道。
“啊哈,苏珊。”驼背嗤嗤地笑了起来,“我喜欢这个名字。——我曾经说过名字没什么意义,总是追问别人的名字会让人很困扰的。叫我‘敲钟人’吧,如果这听起来不太奇怪的话。”
“敲钟人?”顾铁回头上下打量他,“你的钟呢?”
“没有没有,刽子手也不会随身带着屠刀啊。”驼背连忙摆手咯咯笑个不停,气管中发出尖锐的嘶嘶声,像某种冷血动物在吐出舌信。
这时候几名粉帽矮人注意到不速之客的出现,惊讶地叫道:“你是谁?为什么闯进火山之国埃克巴塔纳的宴会?宾客名单上可没有你的名字!快出去!快出去!”
驼背的敲钟人好脾气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是这艘船的司炉工,早就听说约纳男爵的丰功伟绩,所以偷偷溜过来瞻仰一下大人的荣光嘛,如果打扰到你们的哈,我马上就离开,马上就离开……”
听他这么一说,没心机的矮人们立刻咧开嘴大笑起来:“原来是这样!那你可不能走,起码要喝干这一桶草莓气泡酒!”人们欢呼着冲过来将敲钟人扛在肩头,抬向狂欢的会场,驼背的怪人扭过头来说了一句话:“我不能经常登陆,但会一直在你左右。有一件事情要提醒你,顾……不,约纳大人。你想要做的事情是非常危险的,千万不要尝试,那是封印着瘟疫和绝望的盒子啊……”
“我想要做的事……是什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顾铁感觉莫名其妙。
“你懂的。”敲钟人忽然翻了个白眼露出浑浑噩噩的神色来,他不再说些什么,被弗洛勒斯人拉进了狂饮的行列。顾铁坐在儿童家具一样的小桌子后面,感觉心烦意乱毫无头绪,“都是这副鬼样子,神神叨叨,装模作样,说话只说半句,听也听不懂,猜也猜不透,都tnnd看侦探小说看多了吗?”他哼哼唧唧地抱怨着,一杯接一杯喝酒,直到困意袭来,趴在桌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作为吐火罗帝国皇帝以赛巴因克大帝亲自敕封的帝国男爵,占星术士对于封地埃克巴塔纳有着绝对的权力,但让火山之国的矮人们敬服的真正原因是他用神奇的占星术(加上一点现代科学知识)降服了暴躁的火山之心,让埃克巴塔纳远离灾难的威胁。这些弗洛勒斯人出现在北大陆的原因正与约纳男爵有关,事情的真相是柯沙瓦老头告诉他的,登上潜地舰之后,矮人们簇拥着几人走下长而倾斜的通道,来到一间宽敞的活动室,舰上的人管这里叫做“中心广场”。广场挤满了粉帽矮人,欢呼声几乎炸破占星术士的耳膜,柯沙瓦老师动用了一个小小的占星术,振动一块悬在空中的黑水晶薄片,将声音直接传到学徒的耳中:“小子你听着,事情是这样的:反抗兄弟会的人们组成了一个联合体,与第二次远古战争时期中一样,联合体的名字叫做‘艾瑞恩联盟’。进入艾瑞恩城遗址、寻找神器‘奥利宗伽’是艾瑞恩联盟组建的第一要务,全世界的反抗者云集于此。小子,你一定知道‘第二纪元的黎明’,那是百年前彻底摧毁掉北方大陆的一场火山喷发,有人说那是第二次远古战争中禁忌魔法遗留的威力彻底释放导致的,但更可靠的消息来源说那其实是奥利宗伽的一次无意识攻击,一定是有人或者精灵触发了艾瑞恩城中的禁制,让诸神之刻印爆发出压抑了上千年的能量。”
顾铁满脸堆笑冲矮人们打着招呼,除了胡子的长短,他根本没办法把这些弗洛勒斯人区分开来。许多矮人激动得掉下眼泪,更多矮人跑过来趴下竖起双手中指触摸他的脚尖,据说这一举动是粉帽矮人的至高礼节,——虽然在顾铁看来颇有点讽刺的意思。“我知道我知道,一百年前的大地震把北方大陆震得乱七八糟,精灵们才离开北方到处lang荡,你接着说。”
“呸,那就流lang,不叫lang荡!”柯沙瓦骂道,“艾瑞恩联盟虽然集合了全世界反抗者的精英力量,不过要靠近艾瑞恩城遗址还是万难,因为北方大陆被震裂成了好几大块,艾瑞恩城所在的区域被熔岩的河流包围起来,别说进城,稍微离近一点都会被烤成肉干。在熔岩和冰雪的作用下,那里的气候瞬息万变,毫无征兆的暴风雪能把天上飞的所有东西冻成冰棍,然后掉进岩浆里煮熟,想要靠近艾瑞恩只有一个法子:从地下绕过岩浆湖,垂直向上从底部挖进艾瑞恩城中心去。大伙一下子就想到了传说中的潜地舰‘圣吉尔伯托’号。”
“谁?”顾铁愣了一下,“你别说这艘船原来的主人是老吉尔伯奈翁啊。”
柯沙瓦老头冲着学徒的后脑勺“啪”的一巴掌,他很快意识到这个场合不太适合训徒,无数愤怒的小黑眼珠正聚焦在他脸上,粉帽矮人们一边撸胳膊挽袖子一边用眼神征询着约纳男爵的意见,只要男爵一点头,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把这个敢于太岁头上动土的老占星术士啃成一副骨头架子,——就算这老头是船上的首席观测师又怎么样?顾铁立刻觉得腰杆硬了起来,大大咧咧地摆摆手:“无妨无妨,他是我老师,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大伙别冲动啊。”
矮人们立刻放松了下来,又开始吵吵闹闹地拥挤过来比划着中指。柯沙瓦尴尬地清清嗓子,继续道:“你小子说话要尊敬!那是初代导师吉尔伯托;吉尔伯奈翁大人!总之,这艘船确实是他以前的座驾,你知道在他生活的年代南大陆坦图哈人制造了噬沙虫建筑‘竞速之星’,弗洛勒斯人制造了蒸汽马车‘午夜之星’,韦达人制造了移动城堡‘皇家之星’,这三种交通工具的建设都有吉尔伯奈翁大人的功劳在里边,为了感谢他的恩德,南大陆人联合制造了潜地舰‘圣吉尔伯托’号,想方设法将零件运送到北大陆边缘组装起来,以方便初代导师探秘北大陆之用。可惜这段伟大的冒险未能开始,吉尔伯奈翁大人就回到了占星术塔‘安莉西亚’,并且永远消失在时空星阵之中。这艘集合了坦图哈人生物技术、弗洛勒斯人蒸汽技术和韦达人神秘能量技术的潜地舰被丢弃在这里,几百年过去,没有人能找到它的踪迹,除了……”
“除了弗洛勒斯人。这帮矮人对吉尔伯奈翁的崇拜简直令人发指,他们一定保存着当时的技术资料。”顾铁道。
“没错。作为艾瑞恩联盟的代表,吐火罗皇帝以赛巴因克秘密离开黄金之城,去埃克巴塔纳与苏洛勒斯人展开谈判,希望得到矮人们的帮助,再次启动潜地舰‘圣吉尔伯托‘号,矮人们断然拒绝了这一要求,因为他们认为埃克巴塔纳可以在任何战争中独善其身,就算兄弟会兵临城下也不畏惧,没必要帮助这场战争的任何一方。”柯沙瓦说。
“但他们最后改变了主意,因为……我。”顾铁指着自己的鼻子尖,“艾瑞恩联盟擅自把我当成了重要筹码,说了一通什么‘约纳男爵会成为潜地舰的舰长,带领大伙展开波澜壮阔的冒险’之类激动人心的屁话,把这些脑筋不够用的矮人们给忽悠上船了。而没猜错的话,幽灵组织——起码名义上——也加入了联盟,他们的任务是确保我来到北方大陆,而你们就在这边接应,把我带到这个所谓营地来,对不对?反正我是个占星术士,一定要听你老人家和会长小正太的话,而且我自个儿到北方也有任务在身,所以肯定会帮你们的忙,对不对?”
柯沙瓦听了这话老脸一红:“也可以这么说啦,不过可没人勉强你,毕竟这是难得的……”
“得了得了,这就是命运啊,老师。”顾铁撇撇嘴道。
“宴会开始了!”矮人们忽然大喊一声,扛起占星术士冲向宴会厅,顾铁无奈地冲大伙摆摆手,柯沙瓦老头目光躲闪,会长拜朗脸有愧色,耶空安静地立在墙角,像一根冷冰冰的大竹竿。
“……就算是贼船,起码也是艘安全的贼船吧。”
第6章 圣吉尔伯托(中)
粉帽矮人的热情无休无止,美酒和音乐无穷无尽,顾铁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这次系统捕捉到他规律的脑波信号,自动将他的登陆线程踢出“世界”,中国人在中非巴坦加福的反抗军营地帐篷里打起了呼噜。
胡子最长的长老终于发觉约纳男爵睡着了,“停!”他立刻伸出手嘘了一声,所有扭着屁股、抱着酒桶、跳着脱衣舞(只能脱衣服不能脱帽子,粉帽矮人帽子底下的东西是他们最大的羞耻之处,绝对不可以展示给别人看)、大声唱着歌的弗洛勒斯人立刻像中了时间停止魔法一样僵在原地,吹小号的乐手很别扭地鼓着腮帮子拿舌头堵住号嘴,脑门噼里啪啦往下掉汗珠,有名矮人手中的木头酒杯不小心掉了下去,他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在酒杯落地之前飞起一脚踢向对面的人群,满满一杯冰凉的草莓气泡酒哗啦扣在另一名矮人头上,倒霉的家伙反而举起大拇指向始作俑者露出“干得好”的褒奖笑容。
宴会厅里悄无声息,只有上百名矮人短促的呼吸声,像是一群小耗子在窃窃私语。胡子最长的长老撩起袍子蹑手蹑脚走到占星术士旁边,踮起脚尖伸手晃了晃,然后转过身,双手在头上交叉形成一个大大的“x”符号。粉帽矮人们立刻屏住呼吸向四面八方散去,小心翼翼地绕过满地酒桶、餐盘、彩带和气球,从四扇大门轻手轻脚地离开。长老脱下自己的长袍,尽量伸长胳膊帮约纳男爵盖在肩头,那袍子只能勉强遮住男爵的后背而已;他想了想,又脱下里面穿的短袍和衬裙,轻轻盖在约纳背上,然后悄无声息地转身走开,光着屁股走出了宴会厅大门。
“咔哒。”魔法气灯熄灭了,门缝逐渐合拢,将一片不受打扰的黑暗留给疲惫的五级占星术士。
“约纳大人睡着了?”门外有人在窃窃私语。
“是啊是啊,幸好没吵醒他。”
“趴着睡觉会腰疼的,能不能把大人挪到卧室里去?”
“那会打扰他的睡眠的!”
“长老,南大陆的皮迪普是不是在船上?把他叫来不就行了?”
“哦,说得对,只要皮迪普在就不成问题了,他应该还在作战会议室里面跟人吵架呢,在那儿一准能找到他。”
“对了,长老。”
“怎么?”
“……你为什么没穿衣服?”
“……我不想对你自夸,二级蒸汽师,不过我把衣服奉献给约纳大人,防止他因入睡而着凉啊,这可以说是最令人自豪的裸奔呢。”
“长老!这一定会成为埃克巴塔纳的好故事的!……请允许我用中指触摸您的肚脐眼,以表达我对您**由衷的敬意。”
“嘘,要是吵醒了约纳大人,你和你的中指都会被丢进岩浆里面烧成脆皮炸鸡的……好吧,轻轻摸一下好了……”
约纳这一觉睡得很甜。
第二天一早,他在一张柔软至极的大床上醒来,床上铺满云朵般松软的鹅毛垫子,床单是东方大陆最光滑细腻的白色丝绸,枕头里装着蓬松的天鹅绒,17岁少年舒适得呻吟一声,翻了个身,慵懒地拥着被子不愿起来。有多久没有在真正的床上睡过一觉了?自从离开南商国睢阳城踏上北上寻找龙姬的征程,一路风餐露宿饥餐渴饮,吃着粗糙的干粮(自从离开阿赛之后就再没有人为他精心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约纳终于理解了东方人所说的‘对食物的执念’,毕竟晚餐和篝火是一天之中唯一能让旅人身心放松的事物了。但当他开始理解刺客之王的时候,阿赛却一去不回,再也不能出现在少年身边,像往常一样熏烤着香肠、说着笑话、用坏坏的又纯真的黑色眼睛瞅着他、随时准备用恶作剧捉弄身边的伙伴;也再不能在危险来临的时候抽出短剑挺身而出,用睥睨天下的目光蔑视眼前的一切敌人,一边嘲笑少年的弱小,一边帮他把前进道路上所有的障碍物狠狠地斩断、摧毁、碾碎。只要一想到刺客之王西米昂;龙昶的名字,少年的心深处就传来针扎般的刺痛,他一直不敢思考与阿赛有关的话题,佯装与他只是暂时分离,从潜意识里拒绝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睡在星光与草地之间,谁能想到逃脱追兵来到北大陆之后居然有如此奢华的享受,约纳一时间觉得身边的景物显得有点不真实。
当然他花了好久才想起来身在何处。这是蒸汽潜地舰圣约纳号——原圣吉尔伯托号——上的一间客房,墙壁漆成淡黄色,地上铺着崭新的羊毛地毯,看出来新近装修过;墙上有扇窗户,窗户有着淡蓝色流苏的窗帘。一艘船怎能行驶在地下,而地下的船上怎么能有窗户?约纳揉揉眼睛坐起来,发现自己穿着崭新的亚麻睡衣,法袍、鹿皮包和装备整整齐齐叠放在床头,也不知是入睡前无意识中脱掉衣服,还是有人帮自己换上睡袍。
少年打个呵欠,脱掉睡衣换上蓝袍,背上鹿皮包,将席拉霏娜握在手中。他走到窗边撩起窗帘瞧了瞧,外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自嘲地苦笑一声,约纳转身推开房门。
“约纳大人起床了!”外面立刻响起欢呼声,七八名粉帽矮人忙不迭地冲过来行礼,有两名矮人手持长矛拦住一个瘦高的白胡子老头,老头气急败坏地吼道:“小子,你可算睡醒了!这帮人一直拦着不让我过去,烦死人了!你快跟我来,大伙都在等你哪!”
“啊啊,柯沙瓦老师,我不知道……”约纳吓了一跳,连忙过去帮老师解围,柯沙瓦气哼哼地一甩袖子:“这帮矮人把你当救世主啦!真是的,不就是碰巧平息了一次火山爆发嘛,要是换成我根本不费力气就搞定啦!跟我来!”他在前头迈步就走,约纳赶紧跟矮人们解释说“等一下再跟他们打招呼”,忙不迭跟在老师后面。
柯沙瓦个子高腿长,走得飞快,约纳要一路小跑才能追上老师的步伐,他不禁想起在红土平原当学徒的时光,每次老师登上占星术塔顶层的时候他都要在后面苦苦追赶,跟丢了还要挨骂,老师的背影显得这样熟悉,又有些不同,年月压在身上的重量使老师的脊背不那么挺拔,肩膀也不那么有力了。
“老师……”少年轻声唤道。同十年前一样,柯沙瓦连睬都不睬,只从鼻孔哼了一声。
他们在潜地舰内穿行,通道狭窄低矮,不过以精致的柚木地板和木纹墙板装饰,每隔几码就有一盏魔法汽灯嗤嗤作响放出光芒,并不给人以压抑的感觉。“约纳大人!”每转过一个弯,就有两名粉帽矮人眼中放光地向他行礼,约纳不知道他们站在通道里干什么,但还是对每个人礼貌地还以问候。“这里是潜地舰的右舷上层,大家在第一会议室等你,再转两个弯就到了。”柯沙瓦简单介绍了一句。
“大家究竟指的是谁?”少年奇怪道。
老头并未作出回答。这时在一个转弯处约纳的法杖不小心碰到墙壁,“哎唷!哎唷!”两名矮人同时惊叫一声向后跌倒,带着整面墙壁栽倒下去乒呤乓啷摔成一团。约纳吃惊地驻足观望,发现通道左侧的墙壁根本就是一张画着精致装修的巨大纸板,粉帽矮人们偷偷扶着纸板站成一列,以防约纳男爵看到后面的东西。
通道左侧是一个六尺宽的钢铁平台,平台立柱已经腐蚀得不成样子,螺栓、铆钉和钢板锈成乱七八糟的一片,两名矮人差点掉到平台下面去,幸好抓住了大纸板,“嘎吱吱吱……”铁架发出难听的呻吟,铁锈簌簌落下。
约纳拽着纸板把两个矮人揪上来,探头向外瞧瞧,平台更左侧空荡荡的,是一个不知有多高的悬崖,下面幽深的黑暗里不知何处喷出雪白蒸汽、闪烁着焊接的电弧光芒。对面是个同样的摇摇欲坠的钢铁平台,距离这边大约十码距离,平台内侧用纸板封住看不清后面的景象。一名粉帽矮人气喘吁吁地爬到通道里,脚一蹬就踢掉了一截锈断的钢筋,钢条下落许久才传来撞击声,有人在黑暗里尖叫一声,用尖锐的声音叽里咕噜地骂了起来。
“……没修好的话,我是不会介意的,毕竟是几百年前的舰船了。”约纳明白矮人们的心意,摇摇头道。
“约纳大人!”矮人们的眼圈立刻红了,“虽然埃克巴塔纳一直保存着圣约纳号的图纸,不过这艘船已经停放了数百年,实在破烂得不成样子,我们花全部力气也只能让它勉强动起来而已,真是对不起!对不起!”
约纳苦笑道:“你们不必特意这样对我,我只是个不成器的五级占星术士而已……说起来,这船的东西舷是分开的,这种结构似乎有点眼熟呢。”
一名矮人惊喜道:“您真是博学多才!这艘船与坦图哈人建造的‘竞速之星’有着相同的舰体结构,从原理上来说这是为了……”
“别废话了小子!快走!”柯沙瓦瞪眼道,“你到底要让皇帝们等多久?”
“皇帝……们?”
第7章 圣吉尔伯托(下)
柯沙瓦老头所说的第一作战会议室是个挺宽敞的椭圆形房间,能看出来新近装修的痕迹,约纳进门之后特意摸了摸看似镶嵌着咖啡色樱桃木装饰板的墙壁,手指头把纸板“噗”地杵了一个小洞。旁边一名粉帽矮人吓得跳了起来,踮起脚尖双手捂住那个破洞,结结巴巴道:“约、约、约纳大人,请您往里、里、里面走!”
柯沙瓦从背后把学徒向前一推:“别闹了快过去,大伙都等了半个多小时了,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悠闲吗?”
17岁少年踉跄两步,先整理一下身上的法袍,把头上不太服帖的卷发向下压一压,放下法杖向四周诚恳地鞠躬道歉:“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我是五级占星术士d;约纳二世,柯沙瓦老师的学徒,很高兴见到各位……”
他慢慢抬起头来,发现会议室里根本就只有四个人而已:柯沙瓦老头、眼泪汪汪捂着墙上破洞的矮人、一个站在屋子中央发呆的中年男人,再加上他自己。约纳奇怪地摸摸后脑勺,转身小声问:“……老师,我们是不是来早了?”
“闭嘴!”老头低骂一声,向发呆的男人摆摆手:“可以开始了,皮奥普。”
“已经开始了。”皮奥普回答道。他是个面孔平凡无奇的中年大叔,穿着西大陆少数民族的格子长袍,光头上扣着顶小帽子,两颊浮肿,有两个大大的眼袋,怎么看都不像个有权势的家伙。
“什么开始了?”约纳更觉得摸不着头脑。
这时皮奥普忽然眼神一聚,整个人的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刚才还是个双目无神酒色过度的中年胖子,忽然间就顾盼自威睥睨天下的气度,他缓缓将双手背在后面,像君临天下的帝王般扫视全场,被他眼神扫过的约纳感觉心头一阵发冷,连忙用法杖稳住身体。只有十二议事主级别的强者能够拥有如此气势,这种被绝对压制、被迫臣服的他曾经体会过,在另一片大陆,在很久很久以前。
皮奥普忽然露出微笑,上前两步,将右手轻轻放在约纳的肩头:“啊,我的帝国一等世袭男爵,埃克巴塔纳的领主,皇家火刃骑兵团先锋官、战术顾问和年轻的上校军官,吐火罗帝国的光辉臣子,更重要的是,皇家宗室纹章的持有者,我夫人的同乡……也算是我的亲人呢。瞧瞧,你已经为自己赢得了多少头衔,难道是怕别人太奉承你才不愿回到黄金之城吗?”
约纳震惊地抬起头:“以赛巴因克大帝!这怎么可能,你不是那个叫皮奥普的大叔……”
“约纳男爵,能在这种情况下一眼认出我来,这真让我欣慰呢……”男人哈哈大笑,拍打着少年的肩头:“我不知道他们用什么法子做到的,不过我好像通过别人的身体在跟你对话呢。趁着大家没到期,我想先跟你叙叙旧,你征服埃克巴塔纳的事迹在帝国之内四处传诵,可为什么不跟我道别就一个人离去呢?就算不在乎男爵和上校的身份,毕竟你还是皇室的一份子,这样会不会显得太见外了?”
约纳羞愧道:“对不起,陛下,我有我的苦衷,我非常感谢你给予我的帮助,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一定回到巴克特里亚向你和皇后陛下当面道歉。”
“说得好!”吐火罗皇帝眼神闪亮道:“黄金之城需要你,皇室需要你!赫热弥亚斯那个混球已经按捺不住了,现在战争已经开始,他居然发动元老院对我进行弹劾,何其无耻的举动!流血是不可避免的,有你在身边,我赢得帝国的机会就会大很多啊,约纳男爵。”
少年连忙摆手:“在十二议事主看来我的实力根本不值一提吧!我非常愿意帮助你,只要这里的事情结束……”
正说着话,几个人从门口走进来,走在前头的是占星术士协会的娃娃脸会长拜朗;亚利维亚,“唷!约纳!约纳!”好脾气的会长连忙伸手打招呼,“还有柯沙瓦大叔。皮奥普也在……不对,看这种居高临下的站姿,应该是以赛巴因克叔叔到了吧。”
“拜朗。”被打断了话茬,皇帝无奈地冲会长点点头。
几个人围着椭圆形桌子坐了下来,粉帽矮人端着茶盘跑过来,踮起脚尖把精致的骨瓷茶杯摆在众人面前,柯沙瓦咳嗽一声,矮人冲约纳伸出中指敬个礼,急匆匆地跑出会议室关上了门。魔法汽灯嗤嗤作响,一场奇怪的会议就此开始。七级占星术士柯沙瓦看来是会议的召集人,他先介绍了坐着的几个人:九级占星术大师拜朗;亚利维亚(会长脸红扑扑地四处鞠躬),数理学士协会会长朱墨青山(戴着黑色晶石眼镜、有一张冷峻瘦长脸颊的东方人微微颔首致意。约纳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数理学士协会极少出现于公众视野之中,这次居然见到了传说中的会长,总觉得这个人非常神秘),西大陆埃比尼泽共和国最高行政长官伊普西龙;川鳄(个子跟约纳差不多高、腰间挎着两把指挥刀、一张嘴就露出满口鳄鱼般尖锐牙齿的军装男人抬手敬礼,约纳不太敢看这个人,总觉得他是那种会不分场合随时拔刀就砍的疯狂家伙,——像耶空一样疯狂的家伙。话说回来,今天还没有见到耶空,他应该也在船上吧?),武器店“绿铜洞穴”的老板(戴着圆帽子、有点发福的中年男人睡眼惺忪地点点头,约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个武器店老板在座,这不是艾瑞恩联盟的高层会议么?可是这个不知姓名的老板看起来有点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的样子),五级占星术士约纳(在诸多强者面前约纳觉得浑身不自在,但不知为何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行礼的时候感觉身上关节都僵硬了,像润滑不良的蒸汽傀儡机械人一样发出喀吧喀吧的响声),加上通灵师皮奥普。
接下来,柯沙瓦开始介绍不在场的几个人:南大陆吐火罗帝国皇帝以赛巴因克大帝(皮奥普威严地抬起手臂打招呼,明明同坐在一个高度,看别人的眼神却是高高俯视的),西大陆复兴联盟的三名领袖:扎维帝国皇室公主凯瑟琳娜;马克西米连(皮奥普甜甜微笑着向约纳轻轻摆手,“……小可爱?!”看着对面大叔的模样,少年吃了一惊,然后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巴泽拉尔女王阿比黛儿;萨瑟兰(皮奥普姿态优美地行了半踞礼)与圣博伦女王温格四世(皮奥普矜持地向众人点头),东方大陆南商国皇帝夜七羽、残齐国皇帝孟佑尝等等(皮奥普每隔几秒钟就变身成某一位东方皇帝,或开朗或忧心或有气无力地冲大家打着招呼),最后还有幽灵左手的代理人x先生(皮奥普呆滞了几秒钟,很尴尬地说对方拒绝了这次通灵,没办法让他参加会议了)。
瞬息万变的通灵师皮奥普让约纳大开眼界,少年从没想到有一种能力能让人跨越遥远的距离与群山圣河的阻隔面对面谈话,这比任何通讯魔法都要神奇一万倍。柯沙瓦老头说:“为了这次会议,皮奥普动用了留在各位身边的‘共鸣幻影’,接下来一段时间之内无法传送指令,让我们抓紧时间确定一下当前的任务。”
朱墨青山开口道:“潜地舰总算可以启动了,等待修缮的地方还有很多,我和三名理学士会继续帮助弗洛勒斯人修理圣约纳号,起码保证最低的巡航速度。”
伊普西龙;川鳄说:“守护这艘船,将敌人斩成碎块。不,碎片。不,碎末。……不,还是碎块好了。”
娃娃脸拜朗说:“测绘工作是占星术士的专长,决定前进方向的事情就由我和柯沙瓦大叔来做。”
武器店老板说:“卖卖武器,唱唱小曲。”
皮奥普用七八个声音同时说道:“而我们的任务是守护正面战场,不让赤枭兄弟会轻易取得整个世界!”
然后所有人一齐扭头瞧着约纳。少年觉得此时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可无论如何想不出自己的台词:“呃,这个,我也会尽力帮助大家,那个,打败敌人,进入艾瑞恩城,找到那个传说中的……”
柯沙瓦偷偷地掐了他一把,疼得约纳一个激灵。老头替学徒开口道:“这个还搞不清楚情况的年轻人呢,就要负起圣约纳号船长的职责,指挥弗洛勒斯人驾驶潜地舰向目的地进发!他是新生的艾瑞恩联盟非常重要的一颗棋子,因为粉帽矮人只听他的命令,而更关键的是神器‘奥利宗伽’的启动必须由他来完成。我们之中的许多人都认识这个毛毛躁躁、实力普普通通、性格优柔寡断的臭小子,要说讨厌他的,我估计一个都没有,不知道为什么,这家伙虽然总是做出让人生气的事情,但就是有点招人喜欢的特质。”柯沙瓦咳嗽两声,“总之,圣约纳号的船长,新艾瑞恩联盟的名誉总指挥就在这里了,大家鼓掌吧。……实在不想鼓掌就算了。”
“……什么?!”
第8章 干草叉之辉(上)
约纳从不是个大人物,也从未想过成为一名大人物,会长、皇帝、女王这次词语距离他太遥远了,从骨子里他认为自己还是个小小的观星者而已,只要躲在占星术塔里读读书、绘绘图、抬起头来能看到星空就够了。可是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艾瑞恩联盟的第一次全体作战会议已经结束,“舰长阁下。”戴着晶石眼镜的朱墨青山微微颔首致意转身离去,清癯的嘴角泛起一丝戏谑微笑。娃娃脸会长拜朗走在后面,笑嘻嘻地冲行礼,约纳慌乱地冲两人挥手作答,然后揪住旁边柯沙瓦的衣袖:“老师,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自己想去,你这个笨蛋。”老头撇嘴道,“等会儿有个礼物送给你,作为在不经过你本人同意的情况下选举你为联盟总指挥的赔罪和贺礼。”
埃比尼泽的伊普西龙;川鳄慢慢走向会议室门外,两柄黑鞘指挥刀相互碰撞发出令人心烦的响声,这时门外有人走进来,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空气“噼啪”一声爆出小小的火星,两把指挥刀与对方腰间的长刀同时在鞘中锵锵作响,川鳄咧嘴一笑,露出满口比野兽更尖锐的牙齿,而走进会议室的男人用一双毫无焦点的灰眼睛望着远处,仿佛根本没看到这个穿着黑色军服的矮小男人。
“耶空!你在这儿真是太好了,刚刚发生了疯狂的事情……”约纳惊喜地叫了一声,跑过去向伙伴求助,耶空眼神扫过少年的脸,手抚胸膛,意义不明地点了点头。
“关上门。”柯沙瓦命令道。两名粉帽矮人一路小跑冲进来,尖叫一声“男爵万岁”滚倒在地向约纳行中指礼,然后急匆匆地将会议室的门合上。“……从外面!”柯沙瓦老头怒道。矮人们吓了一跳,嘟嘟囔囔地拉开门走了出去,齐刷刷地伸手冲柯沙瓦比出左手大拇指,然后从外侧关上大门。
屋子里剩下五个人:柯沙瓦、约纳、耶空、通灵师皮奥普和那个总是睡眼惺忪的武器店老板。七级占星术士从怀里掏出一只发条计时器来看了看,然后清清嗓子:“可以开始连线了。为了这次额外的沟通,南商国皇帝夜七羽主动奉献出了一个‘青金石幻影’,他说和你也算老相识,长歌公主的事情还要多谢你们的帮忙。”
约纳脑中立刻浮现身姿婀娜的公主与白衣胜雪的若尘大人二者的形象,也不知这两人的恩怨情仇最终如何了断。“是要和南商皇帝连线吗?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与占星术士总部的巴特西昂大师说几句话呢。”少年喃喃道。
皮奥普这次通灵术显得比刚才困难许多,他先摘下帽子,脱掉外衣,从腰间一堆瓶瓶罐罐里面取出各种各样古怪的玩意儿丢在地上,用蟑螂壳、蜘蛛脚、蜥蜴尾巴、苍蝇眼睛、蝙蝠翅膀组成了一个魔法阵的轮廓。一边哼哼唧唧念着咒语,通灵师一边翻着白眼,用双手噼里啪啦全身上下拍打不停,“来啦!”皮奥普大叔忽然怪叫一声跳了起来,地上的魔法材料轰然燃起火焰,又在一刹那之后熄灭,地板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灼烧的痕迹,空气中出现一种让人忍不住犯恶心的怪异香味。
皮奥普吐出一口气,慢慢坐在椅子上,身姿忽然间变得非常挺拔,就连凸出的啤酒肚都看不见了。他望着约纳,脸上浮现一个俊朗的笑容。抬起手臂抽出并不存在的骑士佩剑,他用刻着纹章的剑柄三次触击自己的左侧胸甲,行了一个标准无比的平剑礼。那个如阳光般温暖、冰湖般纯净、泉水般清脆的声音响起:“约纳阁下。——幸不辱命。”
“……埃利奥特!”在脑子做出反应之前,一个名字已经脱口而出,17岁少年忍不住扑向对面的男人,双手紧紧抓着对方的手臂:“埃利,真的是你!你在哪里?在睢阳城吗?你们何时从占星术塔中出来的?大家都安然无恙吗?埃利埃利,我找到耶空了!他一点事都没有,还比以前变得更强了!而且我们还找到了有关最后一件神器的线索,复活托巴大叔的希望越来越大了!你们也找到那件传说中的神器了对不对?它就在通天塔的顶层对吗?”
听到这句话,旁边的柯沙瓦眼神微微一变。
一连串问题让人不知道怎么回答,玫瑰骑士嘴角泛起苦笑,“麻烦说慢一点,约纳阁下,不知是否通讯有所障碍,我们看到的东西模模糊糊的,听到的声音也并不清晰。
“我是说快点到北大陆来吧!柯沙瓦老师在这里,矮人们在这里,就连五大行会会长、十二议事主成员都有两位哩!这是反抗兄弟会的大本营,没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啦!”约纳喜悦地大叫道。
玫瑰骑士也笑个不停,可笑过之后轻轻摇头:“那也是我们的愿望,约纳阁下,但现在局势并不允许,睢阳城已经被敌人围困了,每天都在交战。详细情形等一下再说……啊,站在后面的就是耶空吗?自奇迹草原一别已经这么久,你一点都没有变……即使再冷漠的男人在此刻也流露出内心的激动,耶空伸出右手,像是想和千万哩外的伙伴击掌相庆,又像是对旧日战友敬的一个军礼。
约纳觉得鼻子一酸,心中有热乎乎的东西流淌。
“我们已经完成使命,相比约纳阁下也找到龙姬小姐的下落了吧,……那么除了室长大人以外,樱桃度a51房间的房客们真的即将再次团聚呢,这真是太好了,约纳阁下!”这时埃利奥特说道,一边转头寻找东方女人的所在。
约纳愣住了。
如果说阿赛的离去是他心脏一丝疼痛的伤痕,那么龙姬这个名字就是横亘在心深处的一根冰针,约纳永远记得刺客之王对他的托付,他又何尝不想将龙姬从疯狂的龙家家主手中拯救出来,紧紧地拥抱那熟悉的、遥远的、令他灵魂受伤的女人。可少年被命运携裹着东飘西荡,无能为力改变眼前的现实,玫瑰骑士的话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胸膛,那冷冰冰的针刺破心脏,流出苦涩的鲜血,“对不起……”约纳用力攥紧拳头,咬住嘴唇,“……龙姬她也来到了北方大陆,可是我还没能找到她,我是说,我一直在追寻她的去向,可是我没有能力……”
善解人意的玫瑰骑士立刻打断他的话:“我们知道了,龙姬小姐不会有危险的,她是自愿被带走的,既然龙家已经被后秦军队攻破,那么家族审判自然也不会到来,她的回归只是时间问题。不必自责,约纳阁下。”
少年强忍住内心不屈的羞愧与自责,勉强露出笑容:“我知道了,你那里是什么情况,大家都在吗?”
“是的。”埃利奥特回答道,“十四天以前我们才从高塔离珠离开,由于杜兰夫人奇妙魔法的帮助我们得以全员进入试炼之塔,以小队的形式挑战每一层的敌人,一支配合默契的队伍能够将个人能力提高到原来的五倍、十倍,试炼之塔的确是只有十二议事主级别的强者才能够征服的,但我们是一支队伍,新生的干草叉小队!我们逐渐摸索着试炼之塔的特性,寻找敌人的弱点,不断向上攀登,终于到达了通天塔的顶层,传说中的第一百层。在东方大陆的传说里那是从未有人看过的风景,但我们登上塔顶的时候,发现这里不但有人来过,还有着几个不同的人留下的痕迹。……神器确实在那里,那就是冰雪之神萨迪的刻印,七件诸神之刻印之一的‘萨笛萨特’。”
玫瑰骑士做出拿起什么东西的手势,潜地舰上的众人望着通灵师举起空荡荡的双手,约纳急道:“我们看不到的,埃利,那是什么?”
“一顶头盔,约纳阁下,一顶银色的金属头盔,目前还没办法找出它真实的力量,因为这神器已经认主了,会对妄图占有者做出无差别的攻击。我们用植物系魔法将它暂时包裹起来,就算这样,周围的温度还是变得非常低,昨夜住所附近的水井结冰了,要知道现在可是盛夏时节……你那里也找到其他的神器了吗?”玫瑰骑士小心翼翼将手中的东西放下。
“是的,命运指引着我与诸神之刻印相遇,我在云梦泽中找到了生育之神卢塔的刻印,裙甲‘卢塔琉斯’。加上原本拥有的法杖席拉霏娜、腰带艾丁蒙特和黑龙王之剑俱利伽罗,我们一共拥有五件神器了!”约纳说道,“如果潜地舰能够进入艾瑞恩,找到传说中最强的神器,农业与大地之神奥利的刻印‘奥利宗伽’,那么就可以呼唤最后一件神器‘乌芒黑芒’,从而进入死神的领域,唤回托巴和萨茹阿斯瓦提的灵魂了!”
柯沙瓦忍不住咳嗽了一声,白胡子轻轻抖动着。旁边武器店老板倒是表情平静,从那似睡非睡的脸上,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第9章 干草叉之辉(中)
柯沙瓦掏出计时器,示意通灵师与东方大陆的通讯时间还有两分钟,约纳询问道:“现在睢阳城的情况如何?”埃利奥特坦率作答:“不太乐观,后秦军队攻入南商国以后遇到了强烈抵抗,南商国夜家皇族的直属军队是能够作战的,多次利用地形和战术击溃了后秦金戈骑兵,但自从魔法师协会撕毁《联合特设条约》正式加入战争之后,一场场战役就变成了屠杀。五大行会现在已经分崩离析,圣公会、魔法师协会加入兄弟会组织,而占星术士协会、数理学会和蒸汽傀儡术士协会加入了艾瑞恩联盟,这些可怕的力量一旦介入战争,就能完全改变一个国家甚至一片大陆的命运。现在两万名后秦骑兵与一百二十人的战斗施法团将睢阳城团团围困,占星术士协会总部在城市上空建立了巨型防御星阵,抵挡着一次又一次的大型攻城魔法轰击,半个小时以前刚刚有一次高级火系魔法的攻击,数十间房屋被火雨烧毁,但幸好防御星阵撑了下来。”
“那样不是坐以待毙?”约纳吃了一惊,“一旦城市中的粮食和水用尽,全城人都会成为陪葬品的!”
玫瑰骑士点头道:“协会正在赛斯;巴特西昂大师的主持下引导一个禁忌级的月相星阵,如果星阵成功,就能在睢阳城周边的魔法结界中打出一条通道,使城内外的战斗力可以从两侧夹击后秦大营。增援部队已经在城外隐藏了十天时间,只是忌惮于敌人的结界暂时没有轻举妄动。”
“增援来自哪里?邻国吗?整个东方不是都陷入战火?”约纳问道。
“城内派出的是十二人组成的精英小队,而城外则是八人组成的精锐战斗小组,这些人是战争开始前被驱逐出须昌城的数理学士协会成员,因后秦国改为信赖兄弟会而被剥夺了驻留的权利,一直在东方各国之间游荡。”骑士回答道。
约纳立刻想起刚刚见过的朱墨青山,他想象不出这些文质彬彬的数理学士能有多强的战斗力,“我知道了,埃利,突击部队是想偷袭战斗施法团的营帐,对魔法师部队进行杀伤,一旦魔法师协会的强者被消灭,南商国正规军就可以对后秦部队发动正面攻击。城内的小队由哪些人组成?”
埃利奥特犹豫一下,“许多人你都认识,约纳阁下,十二人小队成员包括离珠旅社保护者澹台若尘、澹台离宫当代主人澹台多闻、九级占星术大师巴特西昂、六级占星术士夜十五国等,……再加上干草叉小队的全员。”
约纳立刻急道:“什么?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埃利!凭这么几个人要同数百名魔法师对抗,更别说还有两万名骑兵作为敌人,……会死掉的!”
“对不起。”骑士沉静地说道,“这不是选择,而是义务。等一下……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其他人还想跟你说几句话。”
皮奥普的脊梁忽然一弯,整个人仿佛缩小了一圈,他猛地从椅子上蹦起来扑进约纳怀里,大哭道:“约纳哥哥!我们总算从那个恶心死人的塔里面出来了,你到底在哪里啊?你找到龙姬姐姐没有?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们啊?耶空那家伙是不是也在旁边?啊啊啊真是烦死人了,干嘛都要跑这么远!等我们把这些围城的混账王八蛋全部打飞,就立刻去找你,你老老实实等着哪都不许去,不准受伤,不准死,不准找女人,除了龙姬姐姐和我之外谁都不许想,就算想也不能色眯眯地想象我们**的样子,听到没有?”
“锡、锡比……”约纳手足无措地喃喃道,抬起手来迟疑地抚摸皮奥普大叔滑腻腻的头顶,仿佛感觉到绿衣精灵柔顺的小麦色头发滑过指尖,锡比一边哭泣着大声抱怨,一边享受地眯上眼睛。
忽然皮奥普直起身子来,露出一副膀大腰圆又自命不凡的样子来,他得意洋洋地一抹鼻子,喊道:“哟,货物朋友,别来无恙啊!没有忘记无尽沙海最好的厨子、水手、观测师、搬运工、火枪手和武术家吧?我……靠,又来了!为什么只有我的时间最短?……”
没等约纳反应过来,通灵师又换了一副半侧身站立的姿势,那冷静的、寂寞的、蕴含着如火热情却不肯表露出来的若即若离的娇俏表情,让约纳心中如小鹿砰砰乱撞,“汉娜!是你吗汉娜?”他抢先问道。
“……约纳。”汉娜;斯图尔特淡淡地问候道,“你好吗?”
“我我我很好,你呢?”少年语无伦次道。
斯图尔特当代家主安静地望着他,隔了许久才说话:“虽然看不太清楚,但你一点都没变,约纳。本以为分离的几个月里你会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可你还是一副不经事男孩的模样呢,世界这么残酷,我们终归是要长大的,约纳。”
“我……”约纳一时间不知该说点什么。
“我不在你身边的日子里,这样就好了。”汉娜最后说道,“等着我,让我陪伴你成为一个男人。”
通灵师皮奥普像根木桩扑通一声栽倒在地,通讯结束了。约纳呆呆地立在那里,心中升起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之火。
柯沙瓦打了两个响指,第一作战会议室的门开了,一个皮肤松弛、有着大大黑眼圈的中年大叔走了进来,他看起来跟皮奥普很像,似乎是亲兄弟样子。“皮迪普。”柯沙瓦老头发令道:“把他弄出去吧,在这里睡觉的话很麻烦的。”
“知道。”名叫皮迪普的家伙嘬起嘴唇吹了几声口哨,哨声听得人心里痒痒的,仿佛有什么魔力。皮奥普直挺挺地站了起来,一边打着呼噜一边迈步前进,皮迪普冲大家点点头,领着自己熟睡的兄弟走出门去了。
“哥哥皮奥普是百年难遇的影子通灵师,只要提前在人身后布下幻影,以后无论相隔多远都可以通过影子与人对话,甚至用影子传送这人的灵魂波动加以呈现。而弟弟皮迪普是极为罕见的睡梦魔术师,他的口哨声对所有睡着的人有着强大的控制力,可以说是深夜里的无敌能力呢。”柯沙瓦解释道,“这两人是半精灵后裔,作为北方精灵议会的使者前来艾瑞恩联盟提供帮助的。”
“精灵,连北方精灵也加入了吗?”约纳觉得富有冲击性的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
柯沙瓦老头怒道:“既然叫艾瑞恩联盟,怎么能没有精灵?除了第二次远古战争中灭亡的种族之外,所有被世界战争席卷的种族都必须做出选择,若不想成为侵略者,就一定成为反抗者,弗洛勒斯人不就是矮人的代表?北方精灵会在潜地舰到达‘长眠岛’边缘时正式加入,——估计你小子也不知道,北方大陆在‘第二纪元黎明’中被分裂成了五块岛屿,最中央的就是树城艾瑞恩遗迹所在的长眠岛,而我们现在处在东南角的‘季风岛’。除此之外,我们也获得了龙族的认同,等一会儿有人会跟你具体讲讲;接下来最重要的是取得元素精灵的信任,与类人生物北方精灵不同,原始的元素精灵非常抗拒跟人沟通,可它们拥有的力量又绝对不可小觑,真是麻烦,真是麻烦……”
“老师。”约纳忽然正色道。
“……上次派出的小分队去元素精灵的故乡尝试沟通,谁知道被揍得鼻青脸肿,就算八级剑士级别的强者也灰溜溜满头包地滚回来,啧啧,这帮精灵真是不留情面的暴力分子啊,根本没听我们说些什么嘛……”柯沙瓦陷入了唠叨的自我世界,一时间没注意到学徒在说什么。
“老师。”少年再次开口,“我有一个请求。”
“……据说艾瑞恩的封印是用原始精灵语和龙语两种语言写成的,若没有元素精灵帮忙,拼图就永远差一块啊,那帮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王八蛋,有本事自己来北大陆试试啊,这简直不是人做的工作嘛,喝不到圣博伦的甜麦酒,也没有大胸脯的女招待,这会让我的命运缩短的吧……”
“老师。”约纳第三次张口,“如果你们非要讲艾瑞恩联盟指挥官的身份强加给我,那么请原谅我使用这个身份赋予我的权力,哪怕只是出于自私……”
“……嗯?”柯沙瓦老头终于闭上嘴巴,低头瞅着他。
17岁少年一字一句地说:“帮助我的伙伴们。帮助干草叉小队的成员逃离睢阳城,将他们带到这里来,无论使用任何办法,付出任何代价!埃利在撒谎,他是个不会撒谎的人,他们的突袭计划根本就是亡命一搏,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为了虚无缥缈的希望去送死!”
“……救出他们!”
耶空站在少年身后静静无语,刀鞘中的名刀佛牙不安低鸣。
“我知道了,小子!”柯沙瓦额上爆出一条青筋,但居然没有发作,而是非常严肃地回应道,“遵命。”
第10章 干草叉之辉(下)
“你听着,小子。”柯沙瓦老头出奇严肃地说,“让你成为艾瑞恩联盟的指挥官并不是个玩笑,必须得有足够的觉悟!你的要求我们会想办法完成,但同时你要做好两件事,第一:暗中观察弗洛勒斯人,在他们之中找出蒸汽傀儡术士协会会长,如果你有点常识的话就会知道蒸汽傀儡术士协会会长是五大行会领袖中唯一身份不明的家伙,虽然有着十二议事主的席位,可从来都是派代理人出席会议,我们只知道他在这艘船上,是一百多名粉帽矮人其中一人,你必须确定他的身份,这对艾瑞恩联盟能否获得蒸汽傀儡术士的全面帮助至关重要;第二,得到龙族的信任,取得至少一位巨龙的协助,这样我们才有可能解开艾瑞恩遗址的龙语封印。”
“我答应。”约纳根本不管要求的内容,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我什么都答应,老师。”
“很好。”年老的七级占星术士神色肃穆地点点头,走过去拉开会议室的门,冲外面做了个手势。他扭回头来说:“我的老朋友,也是艾瑞恩联盟的重要伙伴亨利刚刚完成一周世界巡游,目前位置正在南商国境内,他与联盟的突击队会负责救出你的几名伙伴,当然还有夜家皇室和占星术士协会总部的大多数人。混账巴特西昂的月相星阵突击计划只是个假象,面对精英尽出的魔法师军团,人手不足的占星术士协会根本撑不了太久。睢阳城将被放弃,这意味着兄弟会距离统一东方大陆又接近了一分,但只要保留战力,希望就还存在……如果月相星阵能顺利制造出一条上升通路,‘瘸腿亨利’号蒸汽飞艇就能安全地接纳所有人,在防御星阵的保护下飞往北大陆,预定到达时间是十四天后。你的要求我们已经照办了,别忘记你的承诺,小子。”
柯沙瓦走出了会议室,留下约纳呆在当场。他第一个感觉是上当了,老奸巨猾的柯沙瓦老师根本就做好了完全的计划,只等自己开口要求;然而转念一想,毕竟埃利、小蚂蚱、汉娜与丹尼的安全得到了保证,赛斯;巴特西昂大师、夜十五国师兄等人也能前来汇合,这不正是最好的结果吗?这一刻他顾不上为睢阳城被抛弃的数万名百姓感到悲伤,只在心里紧张演算着世界局势,想要找出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他明白作为一个弱小的五级占星术士他不值得艾瑞恩联盟如此兴师动众,甚至加以总指挥这个虚无缥缈的名头,难道是背叛者赛格莱斯的预言让自己有了异于常人的未来,还是那来去无踪的降临者身上蕴藏着什么秘密?约纳忽然间心里涌出一个凉冰冰的念头:老师在利用自己,艾瑞恩联盟在利用自己,抚养他长大的柯沙瓦老师已经变得不再可信了,那么,在这纷乱的世间又能够相信谁呢?
他的眼神无意中扫过身旁伙伴,耶空沉默地立在那里,像一尊带刀的佛像。
这时候一个声音响起:“行啦,终于清净了,来谈谈正事吧。”约纳回头一看,正是那个奇怪的‘绿铜洞穴’武器店老板在冲自己说话,这人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说话时上唇的小胡子一翘一翘。
“等等,我想起来了!”少年忽然愣了一下,伸手指着对方说:“南大陆黄金之城的武器店‘白钢之砧’,东方大陆睢阳城的‘赤铁斋’,还有你的‘绿铜洞穴’,三家武器店的主人根本长得就一模一样啊!”
“咦,你现在才发现吗?”武器店老板摇了摇头,“真是个迟钝的家伙……”
约纳皱眉道:“如此想来,白钢之砧的老板认出了我从幽灵巴哈马那里得来的龙之逆鳞,送给我匕首‘血风暴’用来滋养龙鳞,有了逆鳞中黑龙阿克塞坦灵魂的帮助,才能在摩睺罗伽城得到神器俱利伽罗;而赤铁斋的老板增强了神器中龙之灵魂的能量,让我得以通过云梦泽深渊里巨龙之墓的考验,获得面见黑龙领主奥博索洛姆与觐见黑龙王的机会。这几家武器店都与巨龙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难道说……”
武器店主人一边抠着眼屎一边不当回事地说:“啊,猜对了。我们就是巨龙在人间的代理人,拜龙教的联络官啦。武器店里的装备都是从巨龙的巢穴中弄来的,龙喜欢搜集亮晶晶的东西,所以破铜烂铁堆里偶尔会有挺不错的装备,这样一想,开武器店是挺合适的选择嘛。‘绿铜洞穴’就开在潜地舰东舷第二层舰桥,有空不妨去逛一逛吧少年。”
约纳迟疑道:“你们的长相都一样,对不起,但你们是人类,还是其他什么……”
“你肯定没听过一个种族叫做以兹人。”老板回答道,“这个种族的生存形态非常奇怪,他们生下来就没有身体,要捕获附近的生物融合之后才能生存。”
“我知道以兹人。”少年立刻应道,“干草叉小队在樱桃渡与以兹人交过手,他们非常难缠,尤其是融合了强大生物以后。”
老板颇感意外道:“经历丰富哩少年!我这么说吧,以兹人是非常弱小、恶心、黏嗒嗒又软骨头的劣等生物,可历史上就有这么奇怪的一个时刻,某头年幼不经事的巨龙(大约才八十岁年纪吧,屁股毛都没长齐呢)在西大陆游玩,挑战了几头无尽之海边缘的魔兽,受了点伤,趴在山峰上呼呼睡着大觉,这时候正好有位以兹人幼体出生,不知怎么搞的这巨龙居然没有反抗,被以兹人的黏性触角侵入身体,一头半人半龙的怪兽就这样被制造出来了。这两个种族实在太不搭调,所以史上第一位半龙以兹人活了短短四个小时就死掉了,可是这头小母龙生前不知跟哪头风流成性的公龙勾搭到了一起,体内孕育了两枚龙蛋,身体挂掉了,龙蛋倒是没被破坏。一百八十天后,两枚龙蛋破裂,孵出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这就是我们的祖先,被触角强奸的母龙尸体里孵出来的近亲结婚的半龙半以兹人的故事。”
约纳目瞪口呆,不知该如何对此回应。
老板猥琐一笑说:“骗你的。我们是人类啦,四胞胎而已。”他得意地瞧着满脸通红的少年,“拜龙教的历史可长得很啦,在第二次远古战争之前达到鼎盛,不过你知道,圣公会最后打赢了战争,我们只好转为地下活动。在兄弟会组织出现以后,巨龙们感觉到世界即将发生变化,命令我们找到一件可能影响未来的东西。就在前不久,拜龙教牺牲了在兄弟会内埋伏的所有实力,将这东西偷了出来,准备送往云梦泽下的巨龙墓场,——你应该知道现在全世界仅存的巨龙只剩下十八条而已,它们大多不问世事,只有巨龙墓场的看守者还在通过信息碎片观察整个世界。十几名拜龙教徒通过互相传递、掩护、做出牺牲的方式将这东西送到了云梦泽南岸的鼍桑城,可没能最终送到使者手上,——因为化名维尔;阿瑞安多的使者死于兄弟会的追杀。不过机缘巧合下,有个人拿到了这件东西,将它送到了巨龙墓场黑龙领主奥博索洛姆的手上。”
17岁少年张大嘴巴,指着自己的鼻尖:“你是说……我?”
“废话,不是你还能是谁。”老板撇嘴道,“黑龙领主是个表面一本正经、实则满肚子坏水的家伙,他肯定没告诉你真相,因为巨龙们认为你就是那个可以改变世界的人。他将这件东西交还给你,让你一直带在身边,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自然会发挥出作用。这么说,你想起了什么没有?”
约纳慢慢地低下头,慢慢打开鹿皮包,慢慢捧出了一枚色彩斑斓的蛋形物体。这沉甸甸的、光滑的、温暖的、洋溢着庞大生命能量的蛋是他在巨龙坟墓中找到的,谁知道黑龙领主玩了个障眼法,这还是他从拜龙教使者手中得到的那枚信物,——一枚巨龙的蛋。
老板啪啪打了两个响指,显得有点兴奋:“对了对了,离这么远都能感觉到有个龙崽子在里面伸懒腰呢,快收起来吧,让别人看见可不得了,你这个包包还真不错,里面有隔绝魔法探测的法阵吧?你果然是龙神选中的人没错了,瞧,俱利伽罗也这么顺从地认你为主,尽管你比史上存在过的任何巨龙都弱小一千万倍呢,——就算我们的祖先半龙以兹人也能干掉一万个你这样的少年吧?”
约纳脑中嗡嗡乱响,捧着龙蛋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我该怎么做,拜龙教的联络官先生?”他不知所措地问道。
“当然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啦,巨龙喜欢你,可不代表他们会帮你做任何事情,这些大家伙懒极啦,宁肯趴在财宝堆上睡懒觉也不愿意动弹一根汗毛。不过拜龙教会帮助你的,遇到麻烦的时候,尽管来绿铜洞穴找我。”老板笑眯眯地说道,“……比如现在。”
“轰!”忽然巨大的冲击传来,魔法汽灯忽明忽暗,脚下底板开始倾斜,“潜地舰遇袭!”无数矮人的尖叫声在外面响起。
第11章 战争与战争(上)
顾铁做了一个梦,梦中火雨飞舞、枪炮轰鸣,战斗机拖着长长的黑烟划过长空,隆隆的雷声在头顶滚动,紧接着周围变成一片火海,榴弹炮的爆炸威力是没经历过战争的人无法想象的,46公斤重的美式m795榴弹装载着6.3公斤b型炸药,可怕的冲击波和5600枚预制破片能够将一片茂密雨林在几秒钟内化为乌有,被卷入爆炸范围的人连一点骨头渣都不会留下。无数灼热的小虫嗖嗖作响在空中横飞,那是来自敌我双方的流弹,被这样的虫子咬到不会感觉疼痛,只会觉得身子忽然变得沉重,因为10克重的弹丸以500米每秒的速度击中人体从而带来强大的动量;紧接着会感到温暖而轻松,因为步枪子弹的空腔效应剜去了碗口大的一块肉,带着血、肉末和骨头渣翻滚着冲出人体,把轻了几公斤的伤口灼成焦炭。
“空空空空空……”重机枪忽然开始咆哮。对缺乏装甲车掩护、在热带雨林中找不到掩体的步兵来说,最可怕的敌人不是火炮、导弹、武装直升机和突击步枪,而是大口径机枪扫射,中非政府军装备的是老掉牙的m2勃朗宁重机枪,这种从第一次世界大战末期就开始装备美军的古老武器是雨林中的死神,12.7毫米重机枪子弹能毫无阻碍地穿透一颗又一颗合欢树,像着火的镰刀般将树木藤蔓斩断。“空空空空空……”每当这令人毛骨悚然的枪声响起,反抗者要做的事情就是丢下手中的一切立刻逃跑,凯芙拉防弹衣在原始的机枪子弹面前像破布一样脆弱,就连碳树脂复合纤维头盔也抵挡不了18300焦的枪口动能,被击中头部的人会从七窍喷出掺着骨头渣和脑浆的鲜血,因为子弹早已把头盔里的脑袋搅成一锅热腾腾的杂烩菜。
新兵怕大炮,老兵怕机枪,这是因为飞过头顶的炮弹不会选择落点,它们不是为了你而来;而重机枪一旦响起,就说明你已被敌人瞄准,这是最糟糕的局面。顾铁刚刚逃离重机枪的攻击范围,摁倒一名落单的政府军士兵用手枪顶着对方的胸口连开四枪,就听到有人在失声惊叫:“火箭弹!又一次火箭弹覆盖攻击!”中国人抹一把脸上的血,从雨林密密匝匝的树叶间望向天空,无数淡青色的尾迹画满湛蓝天顶,仿佛雨后玻璃窗留下的细细水线。
“糟糕。”顾铁说。
“发什么呆啊,还不快找地方隐蔽!”阿齐薇飞起一脚踹在他背上,把中国人踢进一个155毫米榴弹炮炸出的深坑中去。“不,等等……”顾铁爬起来吐出嘴里的污泥,疑惑道:“阿齐薇,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雨林之花手中突击步枪突突点射,一名政府军士兵惨叫着栽倒在树丛中。她飞身一跃落入战壕,满头黑发用迷彩头巾扎着,黝黑光滑的脸上布满汗珠,“这帮混蛋,准备牺牲这些陆军士兵吗?”她愤怒地叫嚷道,“听说他们的弹药贮备只够五门自行火箭炮齐射两次,这帮家伙已经疯了!……你盯着我干什么?你叫什么来着,中国人?”
顾铁满脑袋问号地指着自己的鼻尖:“我?我是顾铁啊,而你是阿齐薇,……以前的那个阿齐薇。有点不对劲啊,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打仗?这场战争不是早就结束了吗?我们赢了,中非共和国成立了,gtc被赶出这片土地,自由主义者获得了胜利……”
雨林之花被气乐了:“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战争才刚刚开始,好好保住你的小命吧,来自中国的花花公子!”
顾铁猛地蹦了起来:“我知道了,这是一个梦!一个有关四年之前回忆的梦。听说只要想到‘我在做梦’这个念头的时候,梦就该醒了,可我还不太愿意醒来呢,阿齐薇……我一直在想,四年前我就该对你说出这句话,而不是等到一切都已太迟的时候才像一个白痴一样出现在你面前说着狗屁不通的豪言壮语。阿齐薇,我……”
“说什么,混蛋?”黑发的阿齐薇横眉立目道。
“我……”
“我什么,笨蛋?”白发的阿齐薇满脸鄙夷道,“都这样还睡不醒,你的警惕性都拿去喂了狗啦!瞧你这副白痴兮兮的样子,别说正在被全世界追杀,就算在四年前的雨林里也活不过下一个周末啊!”
“啊?”顾铁呆住了。他坐在一间地下室里,四周正剧烈晃动着,隆隆的炮声在头顶作响,“咚!咚!”就像巨人抡着铁锤砸下,每次沉重的爆炸都让灯光忽明忽灭,天花板簌簌落下泥灰。“现在是哪一年?这是什么地方?等等……”中国人脑筋一阵混乱,啪啪抽了自己两个耳光好让自个儿清醒一点。
阿齐薇叹息道:“从昏迷中醒来以后你就总是这副样子,有点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是吗?这是2053年的中非巴坦加福,你昨晚来到这里,被人灌了一大堆苏格兰威士忌然后一直睡到现在,想起来点没有?”
顾铁揉着太阳穴头痛道:“是啦是啦……炮击是怎么回事?战争正式开始了?”
“据说乍得人搞到了许多退役的美军m110自行榴弹炮,还有十门m270多管火箭炮,这里距离乍得炮兵阵地有六十公里远,半个小时前火箭炮的第一次齐射没能打到这里来,一百多枚装载着多用途子母弹的火箭弹把巴坦加福北部的两个村庄夷为平地。现在打到我们头顶的是榴弹炮发射的增程榴弹,准确性并不高,不过火力储备很充分,已经保持这个攻击密度十五分钟了。”雨林之花皱眉道。
“轰!”一枚榴弹在很近的地方炸开,灯光足足黑了三秒钟才又亮起,一大块装饰石膏板被震落下来,露出背面的“madeinchina”字样。“我靠,让别人欺负到鼻子底下,拉西希的军队是吃干饭的啊!他引以为豪的什么基洛夫飞艇和战斗机大队呢?”
阿齐薇道:“正是因为电子战飞艇的强力阻塞干扰,敌人无法使用各种制导方式的导弹、灵巧炸弹和主动寻的弹头,只能依靠望远镜和标尺进行这种原始的覆盖攻击。你的拉西希元首正在向联合**事调停委员会哭诉平民伤亡数字,听说反击将马上开始……”
正说着话,房间的门被推开,拉西希;奥科隆科沃跌跌撞撞跑进来,满脸喜色道:“乍得人想搞个斩首行动,谁知道反而让我们占到了先机,哈哈哈哈哈……用萨满的神奇药水和七名处女的初夜来献祭果然有效果!五分钟后我要发表战争演说,亚当你快点给我拟个草稿,要慷慨激昂催人奋进又不能显得我太像个**zhuanzhi刽子手的那种!”
“我呸,五分钟连写篇500字的中学生作文都不够!”顾铁骂道,“我现在脑子还不清醒呢,都是你灌酒灌的……自己胡诌去吧,你的《为了自由》不是就很煽情么,那是谁帮你写的草稿?”
黑人元首狡猾一笑:“那可不能告诉你。就算看在老朋友的面子上帮我个忙吧,几句话也行,除了伊斯拉斐尔之外,你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会说话的家伙啦……”
顾铁赌气道:“纸和笔!”花了三分钟在纸上簌簌写了几行字,他将纸片一丢:“自己看去吧,我就能帮到这里了,告诉我你的作战方略是什么,我该参加哪支部队,是不是还是在密林里打游击?好久没摸突击步枪了,不如给我配一支高技术电磁步枪吧,反正黑色橄榄枝的人也在这儿,买东西你报效。”
马特里尔捞起纸片一瞧,立刻愁眉苦脸道:“你是故意的!你明知我看不懂中文,还写得这么潦草,就算找个中国翻译也不见得能读得出来啊!”
“中文你个哥斯达黎加鸟蛋!”中国人骂道:“那是我随便画的一些波lang号,能当文字来看也算你小子有点道行……听好了,五分钟之内没人能给你拟出一份演讲稿,不过我可以教给你一些演讲的窍门,波lang号的上升或下降代表声音中情绪的波动,波lang号长度则代表语速快慢,空白的地方代表停顿,空白越多,停顿越长。演说并不是从头到尾激昂慷慨催人尿下的才算好,有空去看看希特勒在德国社会工人党集会中的演说视频,掌握大伙的情绪是一切演讲的关键!”
小个子黑人仔细瞧着纸片,嘴巴喃喃动着:“原来是这样……战争,鲜血,此处声音渐缓,停顿;不屈,复仇,此处由弱至强,停顿;女人,孩子,此处平静,停顿,停顿;**,自由,此处中强,停顿,自由,强,停顿,自由!”他盯着纸片最后那个升入云霄划破纸页的上升符号,喜道:“我懂了!还是亚当你了解我,另一个人就没这么友善啦,他居然给了我一本什么《以马列主义指导思想政治工作》的书,说读一读就知道了怎么说了……走啦走啦,准备看闭路电视!”
隆隆的炮声中,马特里尔在两名士兵的护送下冲出门去,顾铁心中一惊,觉得感应到了某种讯息。这时门又开了,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第12章 战争与战争(中)
“阿齐薇,请出去一下。”眼见男人推门进屋,顾铁淡淡地说道。
“你说什么?”雨林之花挑起一条眉毛,用冷冷的灰蓝色眼睛望着他说。
“……亲爱的,麻烦出去一下好吗?只是一下下就好,我不会跑掉的……”中国人立刻转过头满脸可怜巴巴的表情小声嘟囔道,阿齐薇哼了一声转身走出门去,丢下一句话:“两分钟。我两分钟后回来,拉西希的动员演讲开始的时候见。”
门关闭了。
“轰!”一发高爆榴弹不知在何处炸裂,门框发出吱呀呀的呻吟声,屋里唯一的灯泡闪了两闪,终于彻底停止工作,地下室小屋陷入一片漆黑。空气中有一种经久不用的地下掩体惯有的潮湿、滑腻的真菌味道,顾铁到处乱摸想找到一个光源,这时“啪”的一声轻响,一个小小的火苗亮起在黑暗中,火光摇曳,照亮了一张面无表情的东方脸孔。
火光来自一只点燃的打火机,透明塑料机身上写着“北京刘大姐麻辣鱼总店”的名字和电话,丁烷气体从打火机的简易喷口冒出,火苗显得挺不稳定,而用过这种打火机的人都知道点燃时间稍长这玩意儿就会变得烫手无比,甚至有爆炸的危险。——这是一只中国城市乡村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一次性打火机,成本不超过3毛钱。
被照亮的是一张男人的脸,面孔是沉静的、严肃的,一丝不苟的发型下面是高高的额头,眼角有了几丝鱼尾纹,这让隐藏在玳瑁框眼镜后面的双眼显得更加睿智难测,而嘴角两侧的法令纹显示这是一个曾经经过磨难、现在惯于发号施令的人。黑色中山装、蓝色鸡心领羊毛衫、白衬衣和上海牌手表显示这是个非常传统的中国男人,——事实上这种传统只属于某个特定阶层,那个深深留恋着旧中国风骨的权力场。
“……老肖。”顾铁摊开手,长出一口气,说。
“顾铁。”肖李平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就不再说话,左手推一推眼镜,站在那里默不作声地瞧着对面的老友。
顾铁天不怕地不怕,最怕老肖不说话。他被肖书记的眼神盯得毛骨悚然,不由下意识地挪动一下屁股,试图在床上坐得舒服一点:“你啥时候来的?是马特里尔通知了你我的消息?你这样的政府官员跑到这打得热火朝天的地方来似乎不太合适吧?出入境管理局怎么给你签发因公签证的?……我最感兴趣的是,你是怎么把那只一次性打火机带上飞机的?就算安检是走走形式,也不该这么嚣张吧?”
“两个小时前到达班吉。我曾经说过现在的中国处于一种很奇怪的对立之中,自从创世纪东亚核心路由爆炸事件以来,中央的反gtc势力逐渐做大,将量子网络逐步排挤出国家层面事物之外,常委们的声音并不一致,不过中国走上俄罗斯的老路,成为明面上使用量子网络实则保持ipu立场的保守主义国家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我的身份是联合国的特派观察员,我这个职位虽然距离战争比较远,不过好在有点万金油的成分,只要想争取,还是能获得一些特权的。——至于一次性打火机,我前天在刘大姐饭店吃完饭以后把它忘在了外套兜里,昨夜就带上了飞机。国安部的人知道我不会用一只打火机劫持飞机的。”肖李平平静地回答道。
“哒。”屋子再次陷入黑暗,老肖因为烫手而放松了按键。
黑暗反而让顾铁感觉轻松一些。不知为何他觉得对面的人显得有些陌生,尽管平时的肖李平也是这副过分冷静的面瘫样子,可今天显得尤其冷漠,仿佛二人之间筑起了什么隔阂。他强笑几声打破僵局:“呵呵呵,知道我在中非的消息肯定让你吓了一跳吧?我被剑鱼打败了,昏迷了这么久……剑鱼!刘大姐饭店有没有剑鱼卖?等回了北京我一定去狠狠吃一顿,加麻加辣,报仇雪恨!”
“吧嗒。”火光再次亮起,肖李平出现在床对面的椅子上,换左手握住打火机,似乎挺有兴趣地抬头打量天花板上的破洞。“顾铁。”他冷不丁地叫了一声,害得顾铁狠狠打了个寒颤。
“……啥事?”中国人弱弱地问。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肖李平说。
“咱们俩十几年的交情了,整个世界上除了老赵之外我就跟你一块儿混的时间最长,有什么事我瞒过你的?”顾铁立刻申辩道,“一块喝酒打架泡妞的时候,我不是把过去干过所有丢人的事情都告诉你了?就算小时候不会用四合院的厕所不小心掉进粪坑里的事情都……”
“顾铁。”老肖又叫了一声。小孩子都知道父亲母亲用小名儿阿猫阿狗地称呼自己时,无论语气多凶都是雷声大雨点小;而一旦长辈叫出全名,那可证明麻烦大了,一顿竹笋炒肉只怕是躲不过去。顾铁这会儿就跟被逮住痛脚的小孩一样浑身僵硬,气都不敢喘,小心地应道:”哎。“肖李平问道:“顾铁,你究竟是什么人?”
两个人借着打火机的光芒对视,头顶炮声隆隆,像一段不合时宜的背景音乐。顾铁心中快速转过千百个年头,用自己这辈子掌握的所有心理学、鉴定学、刑讯学与医学知识观察对方,猜测着对面男人的想法。他心乱如麻,不知该怎样答复好兄弟的询问,是和盘托出还是假装无知?毕竟自己也只看到一点端倪,整个事件背后蕴藏着庞大的阴谋,要怎样确定这个城府极深的男人与自己站在同一阵营?可这是十几年来自己最信任的兄弟,若是连老肖都无法坦诚面对,此后这世界上还能去相信谁?
顾铁将床沿捏得咯咯作响,额头暴起青筋,在这一瞬间他忽然丢掉了所有怀疑与揣测,决定说出真相。“老肖,我……”
“听着。”肖李平忽然熄灭打火机,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懂的语言快速说道:“我知道了很多,还有很多不知道,其实我们俩都搞错了许多事情,多年以来一直在原地兜圈子。这里并不安全,这段对话一定在被监听,我身上的屏蔽装置无法百分之百发挥作用,不过这种方言经屏蔽装置粉碎之后的声音碎片会让他们短时间内无法进行语义解析,毕竟它并不是记录在册的官方语言。不说废话,我说,你听。背叛者的计算取得了最新进展,倒数日期已经最终确定:2052年4月7日。也就是说,一切将在两个半月之后发生。你一定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我相信在我探寻你的过去的时候你同样不知情,在我找到线索的同时,你也发现了自己的过去,这不是巧合,而是必然。下一次打火机点亮的时候,你要跟着我离开房间,我会引爆一枚幻象弹暂时迷惑传感器,我们到了安全的地方之后再详谈。现在你会哈哈大笑,假装我说了一段只有你听得懂的老笑话。”
他说的是一种极其生僻的方言,肖李平的籍贯在中国宁夏自治区吴忠市,父亲是吴忠地区一个偏僻村庄里的回族农民,考上大学离开故乡娶了城市女孩之后不断迁徙,从未回过家乡。出于对故乡的怀念,他教会儿子说这种奇异的方言,那是该村的回族人从伊斯兰教经典中汲取了大量阿拉伯语借词之后形成的独特语言,既有着宁夏方言的腔调,又有着诸多以中国方言系统发音方式读出的阿拉伯语动、名词,除了当地人之外根本没有人能听得明白。当年为了在酒吧中肆无忌惮谈论身边的妹子,肖李平特地教会顾铁这种方言,久而久之成了两人之间的小小秘密,顾铁绝没想到这会儿老肖会用这种语言说出一番长篇大论,更没想到这段话的内容如此惊人。
但他没有犹豫。“哈哈哈哈哈……”顾铁立刻拍着大腿爆笑起来,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指着老肖的鼻尖:“这老掉牙的笑话还拿来讲啊,还以为你真的有什么事要跟我说,谁知道就是为了讲笑话铺垫这么半天,累不累啊你?哈哈哈哈哈,真是服了你了,不装样能死啊你?”
肖李平也大笑起来:“哈哈,就知道能吓你一跳!你小子看来没有得褥疮什么的,还是活蹦乱跳得很,这我就放心了!……哎呀,这破打火机,真tmd烫……”
火光再度熄灭。顾铁一边笑着说出毫无内容的废话,一边等待着行动的时机,他完全没有考虑肖李平所说的话是否合理,只是心中对阿齐薇充满愧疚。他并不怀疑阿齐薇,相反雨林之花是他少数全心信赖的人之一,可是现在自己没有更多选择,长年累月的经历告诉他老肖是个谋定而后动的理论派,可一旦做出决定就绝不会错!
“咔哒。”
刘大姐麻辣鱼打火机第三次点亮,两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汇,不需要更多语言就已完成交流。“嗡……”一团炫目的光芒在屋中闪现,顾铁觉得有人拉起了自己的手臂向外冲去,他所能做出的最后一个反应是把手伸向枕头下,抽出那柄阿齐薇偷偷留给他的手枪。
第13章 战争与战争(下)
房间外是一条黑洞洞的通道,看起来这阵猛烈的炮击令地下掩体的供电受到影响,墙壁上的红色应急灯不停闪烁以指示道路,能见度很差,看不清周围人的面孔,唯一正常工作的只有广播系统,喇叭里奏响中非共和国国歌《班图的第二次复兴》,显示马特里尔的动员演讲即将开始。顾铁被肖李平拽着不停向前奔跑,跌跌撞撞从人群之中穿过,老肖似乎对这里的地形非常熟悉,拐了了个弯之后进入一条岔道,肖李平用方言低声道:“通道尽头的房间里面有个作废的配电井,我们打开门躲进去,等到合适的时间再继续移动。配电井是被锁上的,你一定能把它弄开。”
“溜门撬锁的时候就想起了我是吗?”顾铁嘟囔道。路上碰到几名中非士兵,每个人都兴奋地挥舞着05式突击步枪叫嚷着,仿佛即将开始的不是一场战争,而是一场盛大的狂欢派对。房间门没有上锁,两人趁应急灯暗下的当口闪入房间,肖李平点亮打火机,指着房间角落说:“就是那里,撬开它。”
顾铁左右看看,从一张生锈的钢丝床上拆下两小截铁丝,一边鼓捣漆皮剥落的配电箱锁,一边忍不住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老肖?”
肖书记竖起一根手指:“耐心等待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以后,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喀吧。”锁孔传来一声轻响,顾铁用力一拉,铁门嘎吱吱向着向外开启,“最好是个能说服我的解释,老肖。”
两人钻进配电井,这里的强电与弱电线路已经腐烂得一塌糊涂,空气开关上结满蜘蛛网,看起来已经荒废多时。里面空间比想象中要大,两个人可以肩并着肩坐下来,把门反锁,默默等待着肖李平所说的时刻来临。
炮声隆隆响着,外面大喇叭里慷慨激昂的演讲声显得断断续续,顾铁道:“这样不行的,老肖,阿齐薇一定开始找我了,那个女人一旦认真起来,就算我翻着跟头也逃不出她的手掌心啊。”
肖李平道:“那可未必。我丢下的幻象弹会将一切声光电痕迹全部抹去,短时间内她没办法在这迷宫一样的地下宫殿里找到我们的。”
顾铁揶揄道:“别人要发现我们挤在这里,会说我俩搞基的。”
“活的基佬比死的直男要好,不是吗?”肖李平道。
“这话说的……”顾铁打了个激灵,“你起码告诉我我们在躲什么?不需要全盘托出,给点提示就好了。”
老肖犹豫了一下,道:“你可能不知这是什么地方。这座庞大的地下掩体名叫‘潘神的酒窖’,是马特里尔当选中非共和国总统之后秘密兴建的五座大型地下设施之一,其他四座分别位于班吉、恩代莱、班加苏和比劳,每座都超过一万两千平方米、深达地下七十米、拥有四十米厚的混凝土——钢板——碳纤维蜂窝复合防护层,连最先进的潜地炸弹都无法穿透。通风、供水、供电、通讯和武装设施都是按照核战争标准配备的,整个设施一共有三层,我们在最接近地面的生活区。可以肯定的是,这些地下掩体从未出现于公众视线之中。”
“靠。”顾铁颓然道,“又是地下建筑。难道在日本钻地道还钻得不够吗?我这辈子就跟地沟干上了?……说老实话吧,老肖,这些掩体是为了什么建造的?别跟我说是了这种小孩子打架级别的局部战争。一路上我看到了防护门的厚度和天花板上的抗生化、辐射隔断与喷洒装置,虽然看着不起眼,可无论哪一样都是花了大价钱的,达到了最高的防护等级。粗略估算一下,这么一座掩体起码要花去中非这个穷国十分之一的财政收入,要不是马特里尔疯了,就是我们大伙都tmd疯了!”
肖李平苦笑道:“我知道瞒不过你。在今早之前我们从未想过暴露这些设施,不过马特里尔未经我的同意私自开启了掩体第一层的出入口,让巴坦加福大营里的人下来避难,我赶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顾铁敏锐捕捉到了某些端倪:“‘我们’?你说的‘我们’指的是谁?”
肖部长推了推眼镜,“我,马特里尔,其他人。”
“其他人?”顾铁觉得手心滚烫,背后却渐渐变得冰凉,他已经想到了一个非常可怕的可能性。
肖李平缓缓吐出几个名字:“其他人。所有人。萨基尔。夏姆榭尔。雷米尔。迦基尔。马特里尔。我,伊斯拉斐尔。‘我们’。”
“除了我之外,对吗?”顾铁如坠冰窟,喃喃道。
“是的,除了你之外,亚当。”老肖沉静地说道,“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接受,可事实如此。……对不起。”
顾铁愣了半晌,呆呆望着眼前黑暗的墙壁,“……其实我只是个讨厌的局外人,是吗?”他痛苦地低语道,“一直以来,那么多的会议,我们坐在倒数数字下讨论着这个世界的未来,我发表长篇大论,你们纷纷附和,……那只是演戏,对吗?‘背叛者’不是我的组织,而是属于你的组织,你,肖李平,亲爱的伊斯拉斐尔……仔细想想,在建立这个组织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是你一手操办,从成员遴选到称呼、组织方式乃至终极目标,你赋予了它生命,而将我推上神坛扮演着无知的通灵者,这么久,这么久,你们一直像看一个笑话一样欣赏着我的宏图壮志,佯装出对我的尊重,配合着我的指示,而每次我离去之后,真正的会议才开始,是这样吗?唯有我这个局外人不在场的时候……”
“别这样。”肖李平忽然攥住了他的手,“并非如你想象的那样。诚然‘背叛者’与你心目中的组织有着很大分别,但我们仍是朋友,马特里尔,萨基尔,雷米尔,所有人对你的感情都是真实的,别忘了你是亚当,《圣经》中的第一个男人,人类文明的原点,你仍是‘背叛者’中最重要的一个角色,即使不以领袖身份出现,你也是背叛者的灵魂。”
顾铁猛地抽回自己的手,挪动身体远离肖李平,盯着对方在黑暗中隐约反光的双眼:“呵呵,老肖,老肖……”中国人有些神经错乱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总是用阴谋论来解释世界,我说你是个多疑的神经病,应该被关到北京安定医院里面去;可现在我发现自个儿才是那个失心疯的傻蛋啊,这么多年了,我没怀疑过你一秒钟,哪怕一个念头都没动过,原来信任一个人真的会落到这种结果啊老肖,你说对了,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听我说。”肖李平沉声道:“你现在非常愤怒,也非常失望,如果想揍我一顿甚至开枪打我都很正常,我听到你打开了手枪的保险。可你还不明白,你并非被欺骗的人,而是一切都在围绕着你旋转,你没法看到事物的每一个侧面……背叛者是为了你存在的,那串无理数的背后蕴藏着更多的东西,顾铁,你会得知一切的,我不会再有所保留。”
顾铁两眼通红地举起手枪,枪口指向肖李平的额头,食指在扳机护圈上不住颤抖。
肖李平继续道:“有些事情正在发生,我们修建了这座掩体,是为了在末日审判中保存人类最后的希望,可随着雷米尔的程序对无理数的解读,一切都变化了,我们发现世界是一个正在逐渐倾斜的天平,倒数日期只是昭示天平最终倾倒的时刻,可若我们尝试恢复配重,或许能重新恢复天平的平衡。这就是背叛者的主旨,我们真正想要做的事情,而你,顾铁,亲爱的亚当,就是最重要的一颗砝码。”
“平衡……你们和‘世界’中的背叛者……”顾铁不安地问道。
“是的。”肖李平立刻回答道,“你没有猜错。”
顾铁咽下一口唾液,感觉干涩的喉咙传来阵痛,他不知现在该怎么办,历来他都是那个掌握全局、判断局势、做出决定的人,可忽然间天地倾倒,他成了一个被蒙蔽的、被孤立的、被囚禁在虚假面具组成的围墙中的可怜虫,巨大的心理落差让中国人心灰如焚,脑中一阵阵嗡嗡作响。他不自觉地瞄准对面的伙伴,想象着肖李平的眉心出现9毫米弹孔,温热的鲜血喷溅到自己脸颊的感觉。
这时候外面响起山呼海啸的欢呼声,马特里尔的动员讲话结束了,炮火声也逐渐稀疏。忽然间有一丝非常轻柔的乐声传入耳鼓,那是来自配电井深处、被电线线槽传导过来的悠远声音,肖李平平静地说:“开始了。”
“什么开始了?”顾铁情不自禁地问。
“战争。”
“战争早就开始了,……老肖。”
“不,真正的战争。”
肖李平推一推玳瑁框眼镜,眼中闪烁光芒:“有关于世界未来的地下战争,亚当。”
第14章 渎神之信仰(上)
炮击逐渐停止,喇叭中响起撤离地下掩体的命令,中非共和国北方军团的步兵与ipu自由战士们依序从八条通道离开庞大掩体“潘神酒窖”的最上层建筑,沿长长的坡道升上地面。根据中非元首拉西希;奥科隆科沃动员令中的信息,乍得的装甲兵部队已经越过边境线进入中非领土,对方仅有的十四架战斗机也全部升空,分为三个小队侵入中非领空,这些老掉牙的幻影战斗机显然是以基洛夫预警飞艇为目标的。马特里尔的北方军团拥有一万五千名士兵、两百四十辆装甲车和四架武装直升机,与乍得人投入战争的军力相比丝毫不占劣势,随着元首一声令下,数百门榴弹炮被扯去伪装网,上万发155mm高爆榴弹如雨落向乍得南部边境,十二架俄罗斯制造的米格33战斗机升空抢夺制空权,而藏在秘密发射井里的一百枚ss-26“伊斯坎德尔”地对地战术弹道导弹已经将目标对准乍得南部重镇萨尔和首都恩贾梅纳。
士兵们大多已离开地下掩体,马特里尔乘坐防弹指挥车、挥舞着黄金手枪冲在前头,一名陆军士兵因为找不到靴子而被大部队抛下,他光着一只脚在长长的通道中蹦跶着,向前面同伴的背影大声呼喊,这条长达3公里的通道出口在巴坦加福市东北方向,掩体“潘神酒窖”就像大章鱼一样潜藏在巴坦加福地下,依靠八条坡道与外界沟通。士兵被同伴越抛越远,忍不住把头盔向地上一掷,一边揉着脚一边骂骂咧咧。这时异样的感觉从背后传来,他回头一看,长到看不到尽头的通道正在逐渐陷入黑暗,那提供有限照明的红色应急灯正一盏一盏熄灭。
“……”不算聪明的脑袋没能想到一个合理的解释,黑暗就将他完全淹没。“咯啦啦啦……”沉重的摩擦声响起,能抵抗核弹爆炸冲击波的不锈钢夹铅隔离门开始下降,士兵奇怪地抬起头,在一片漆黑中看不到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隔离门缓缓触到他的头顶,将士兵的脊椎弯曲成弓形,接着折叠成一个平面。“噗嗤。”轻轻一声爆响,隔离门接触到了地面,肉浆像冰激凌一样被挤出缝隙,血液在黑暗中静静流淌。
每条通道有五道隔离门,其中内侧的两道隔离门只有在最高威胁等级的时候才会全部降下,厚达4.9米的第五道门根本没有设计举升机构,一旦降下,就只能在内侧引爆门轴上的起爆装药加以破坏性开启。设计之初考虑的是在全球核战争的背景下保存有生力量,第五道门意味着将末日审判之后的世界隔绝在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潘神迷宫”里残留的人变成囚犯。
四周忽然变得一片漆黑,无比安静,就连电流经过铜缆的细微噪声都已消失,就算睁大眼睛,也无法从黑暗背景中识别出任何物体的轮廓。远方有人在呼喊着什么,声音经过复杂地下通道的反射,显得尖锐而诡异。
顾铁忽然向外一弹想要跃出配电井,旁边肖李平早有准备地拉住他的臂弯向下一扭,顾铁失去平衡跪倒在地上,痛得闷哼一声。“别动,这里暂时是安全的。”老肖凑到他耳边低沉而快速地说道,“敌人已经控制了这座掩体,——起码控制了第一层。一旦五道门关闭,想出去基本是不可能的,我们现在要等待一个时机去到第二层,那里虽然同样没有出路,但有很多可以利用的装备设施。”顾铁感觉抓着自己小臂的那只手冰凉、柔软,像蛇一样坚韧光滑,他奋力甩脱肖李平,咬牙道:“我受够了,老肖!告诉我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我不想再玩你的间谍游戏了!”
肖李平立刻回答道:“很好,接受现实是个好的开始。敌人是兄弟会,如果没猜错的话,这是一支由贝鲁赛巴布的行刑部队——由苍蝇之王管辖,但直属于圆桌议会的特别部队——和圣殿荆棘十字团骑士组成的精英部队,这是兄弟会的行事风格,一旦行动就不留余地确保结果。我不知道敌人有多少人,但毫无疑问,我们要面对的是神之子,多位路西法制造的神之子。”
顾铁忽然一惊:“刚才听到废弃配电箱里的滴答声,那是使用电子脉冲刺探控制网络的信号!其原理和古老的拨号上网差不多,可强度高出千万倍……”
“是的,这座掩体被设计对抗外在威胁,如果有敌人事先潜入并接入网络的话,‘潘神酒窖’其实是漏洞百出的。这点我并不意外。”肖李平说道。
顾铁艰难道:“马特里尔知道敌人会在这个时候到达?他是故意把我送到这里来的?”
肖李平道:“不,马特里尔不知道兄弟会的突袭时间,他只是为你的安全着想,毕竟这是座非常隐蔽的地下掩体。别怀疑一切,兄弟,马特里尔不是你的敌人,背叛者不是你的敌人!”
“……计划是什么,坐以待毙?”顾铁迟疑地问。
肖李平叹了一口气。“以你的智商一定早看清了局势,赤枭兄弟会要杀死你,因为你是他们计划的一个变数;幽灵会保护你,不是为了拯救世界,而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唯有背叛者在你身边,我们在你身边,兄弟。幽灵在利用你,所以我们也要利用他们,兄弟会的部队将遭到幽灵右手的强力反击,神之子固然强大,可幽灵的家伙们有着精良的装备、默契的配合和悍不畏死的精神,会给敌人造成不少麻烦。战况最激烈的时候,就是我们行动的最好时机。”
顾铁沉默了一会儿,也叹了口气:“老肖,说实话我现在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不过我能感觉出你没有撒谎。为什么是你?如果背叛者发觉兄弟会的计划,为何偏偏是你来救我?”
“因为‘潘神酒窖’是我最熟悉的舞台,顾铁。”肖李平回答道,“我设计了这座掩体,建设掩体的工程队来自中建五局非洲项目部,是我借中非援建的机会,采取不断分包的方式秘密建造了这座建筑物,这里的每一条通道、每一个通风口、每一块地板砖都深深印在我的脑子里。在开放场地与神之子对抗是不可能的,在这里,我们或许有一线生机。”
顾铁忽然转身揪住身旁人的脖颈,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拳捣在对方腹部,肖李平闷哼一声蜷缩成一团,喉咙发出模糊不清的呻吟。中国人甩甩手腕,阴沉道:“这不算扯平,老肖,你们骗我这么多年的账目可不是一拳能够结清的,我讨厌别人骗我,……尤其是你。”
他身旁的人在地面上蠕动着,冷汗噼里啪啦掉下,半晌没能说出一句话。这一拳没能让顾铁的心情好起来,他决定先度过眼前难关,再去考虑朋友和敌人的永恒问题。摸黑退出手枪弹夹,顾铁将子弹一颗颗弹出,数清子弹的个数又慢慢装回去,拉动枪机,说:“无论如何,我要找到阿齐薇。不管你怎么说。”
“……我,我知道了……”老肖痛苦地挤出几个字。
“咚!”忽然剧烈的爆炸声传来,外面有火光一闪而逝,急促的枪声、呐喊声同时响起,密密麻麻的枪声显示这是一场激烈的接触战。紧接着滋滋的电流声、簌簌的喷射声、垂死的悲鸣声连续奏响,地面像有脉搏般规律抖动着,令人心生厌烦的低沉次声波穿透墙壁,顾铁紧紧握着手枪,心中知道兄弟会的神之子们开始发挥奇异的能力,一想到曾经交手的艾德;亚辛斯基与德沃鲁,他就感觉通体冰凉,在这个黑暗的囚牢里,失去量子网络这个最大的武器(随着电力中断,整个掩体失去网络信号,卫星信号也无法穿透数十米泥土和掩体的钢——混凝土外壳),顾铁觉得自己孱弱得像一只待宰的小鸡。
“别做傻事,阿齐薇,躲起来……”他喃喃说道。与兄弟会一样,雨林之花一定正在焦急寻找自己,如果她静静躲在房间里不与敌人发生接触应该是暂时安全的。顾铁忽然想到另外一个问题,他俯下身子低声问:“如果神之子有着特殊的探测方式,可以无视复杂地形直接将我的位置锁定怎么办?”
“声,光,电,红外,电磁辐射,气味分子,空气扰动……”肖李平虚弱地回答道,“……我考虑到了所有的可能性,这个位置是非常特殊的,能够有效隐蔽一切可探测的生理信号……”
“我没打要害,要不然你的肝和脾早就破掉了。”顾铁忍不住觉得有点愧疚,“你说的是科学,可神之子能用科学来解释吗?如果他们有着某种超自然的感应方式,就像‘世界’里的探测魔法那样。”
肖李平挣扎着坐起来,“就我所知,这世界虽然充满了扭曲与悖论,可还是以科学为基础的……就算神之子,也只是在科学范畴之内的变异,他们无法……”
“你惹大麻烦了,混蛋。”
这时候阿齐薇的声音冷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