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巨龙的坟墓(下)
这是巨龙的墓场。空气中凝结着沉重的冰冷,累累白骨映照出不真实的日光,约纳身边有一具骨骼,他高高仰起头望着,直到脖子生痛。这头巨龙的骨骼呈现淡淡的米黄色,比起白骨,更像是质地良好的玉石。它的头颅有三个成年人的高度,头上长角,下颌生须,锐齿纵横交错,孔洞的眼窝里呼啸着不知从何方吹来的风声。故事中和画像上的东方巨龙都是腾云驾雾、没有翅膀的,但这头巨龙生长着一对惊人宽阔的翅膀,约纳脑中不禁浮现出它展开五百码阔的庞大翅膀翱翔天际的景象。
“这是水、土双系巨龙阿诗索拉姆,东方诸龙中唯一生有翅膀的异类,在东方大陆的传说中被称为‘应龙’。她是我们之中最美丽的,但在战争中最早失去不灭之身。卒年两千四百零三岁。”人形的黑龙领主奥博索洛姆背着双手站在少年背后,用波澜不惊的声音说道。
约纳的视线落在更远处的一句骨骼,那娇小的、深红色的遗骨在这片坟场之中显得相当特殊。“那是血系巨龙‘彻’,东方巨龙中的最强者,被称为黑龙王利缪埃拉之后最接近龙神的龙族后裔。”身后的男人沉声道,“第二次战争爆发时,他正处于最后一次蜕皮期,因此错过了全部的战役。等他回到这片土地,一切都已为时太晚,在度过五百年自责悔恨的时光之后,他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他在天国之门的撞角上戳碎了自己的逆鳞,然后回到墓场,安静地死去。”
占星术士还没从震撼中恢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缓缓转身,发现整个视野都被黑色占据。“而这就是我,黑龙领主奥博索洛姆,苟活于世的墓场看门人。”声音直接在约纳的脑中响起,少年后退了一步,接着是两步、三步。退出十步,才看清眼前的黑色是一片漆黑无光、坚硬如铁的鳞片,直到倒退了两百步,才勉强看出庞然大物的轮廓。这是何其残损的躯体啊,伤痕累累的黑色巨龙盘踞在墓场中央,身上残留着闪电、火焰和毒液侵蚀的痕迹,鳞片脱落处露出深可见骨的伤口,巨龙身体下的大地早被鲜血染成赭红色,无数个伤口仍在滴下鲜红的血。
生满棘角的巨大头颅垂在地面,一对赤红的眼睛慢慢移动着,将灼热的视线投向渺小的少年。“吃惊吗?龙语魔法造成的伤痕是无法愈合的,这些伤口,将陪伴我直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天。”奥博索洛姆说道。
“你……感觉到痛苦吗?”约纳震惊道。
“你无法理解‘痛苦’两个字的真正含义,觐见者。”黑龙语气平淡地说道,“自从第二次战争结束后,我就一直在这里守护墓场。墓场是一切龙族最初的出发点,也是最后的终点,这片空间是独立于现实的,它可以在任何地方,也可以不在任何地方,云梦泽只是一条通道,一条相当重要的通道。这样说,你明白吗?”
少年说道:“是某种时空魔法,对吗?”
“你可以这样理解。”黑龙领主肯定道,“墓场从一开始就存在,也将存在到世界灭亡的那一天,就如同龙族的存在一样。物质是不灭的,消失的只有承载着记忆的灵魂,觐见者。你看。”
他的话音刚落,约纳就出现在墓场的另外一个位置,面前有一具腐烂风化的白骨,不知多少年前遗留下来的龙骨分解为细微的颗粒,堆积成一个小小的山包。“死者的名字已经遗失在时间里,不过物质将以另外一个形式永生。你应该能感觉得到,觐见者。”
约纳确实感觉到了,那是生命的波动,这寂灭的墓园里传来了充沛的、雀跃的、渴望自由的新生命气息,他不由得迈步前进,手足并用攀上那座小山包,在山顶处用手刨开骨灰,一枚拳头大小、表面布满花纹、光滑而沉重的蛋正静静地躺在那里。他将蛋轻轻捧在手心,感受着蛋壳内生机勃勃的力量。
“东方巨龙还有多少仍然生存?第二次战争至今只有十八位活了下来。潜伏于名山大川,拥着宝藏,寂寞度日。但其实,没有谁真正死去,只要时间向前流动,这些尸骸就能孕育出不灭的生命。这就是巨龙墓场存在的意义,觐见者。第一个问题已经解答完毕,请继续吧。”黑龙领主又恢复了人形,缓步步上山丘,站在约纳身旁,“这条新生命有些特殊,与你之间有些渊源,它是如此向往外面的世界,以至于通过通道进入了云梦泽,被信奉巨龙的人类拾到……将它带在身上吧,觐见者,尊重它的选择。”
“这是……一头巨龙……”约纳感觉着手心中的重量,结结巴巴地说道。
“第二个问题。”奥博索洛姆重复道。
“我知道了,对不起……”少年小心翼翼将蛋装进鹿皮包,镇定一下心神,开口道:“你为什么说能够‘回答我所有的问题’?巨龙只是这世上诸多神奇魔法生物的一种,为何能够无所不知?你叫我做‘觐见者’,我到底要觐见谁?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询问关于背叛者赛格莱斯、无名书预言和降临者的事情,但这说起来一定很复杂,所以我想觐见之后再询问,可以吗?”
英俊至极的男人略显意外,思考了一秒钟,“这不能算一个问题,因为答案太过复杂。但我欣赏你的态度,所以会做出部分回答。首先,龙族是与这个世界同时出现的,自从纪元的零时刻开始,我们就一直在观察所有事物的演变。你看到了云梦泽中心的漩涡,它无时无刻在吸收魔法元素和各种生命体的碎片,前者为墓场提供运行的能量,而后者包含着浩如烟海的信息,这时间发生的一切事物都在物质之间不断传递,只要掌握物质的本质,就可以通过龙语魔法提取出所有问题的答案。”
“等一下等一下,奥博索洛姆先生。”约纳忍不住插嘴道,话说出口,觉得叫一头强大的黑龙“先生”似乎有点失礼,不过也想不到什么更好的尊称,“你说与世界同时‘出现’?在我的理解中,世界是被创世主创造出来的,占星术士虽然不信奉七大主神,但也认为浩瀚星空不是凭空出现的,一定有神秘的手给混沌未分的世界予第一次推动。”
“那是错误的。创世主不存在。”黑龙毫不留情地说道,“准确地说,世界是在时间的原点依照某种蓝图被精密地‘编织’出来的,这绝非‘创造。’我不想就这个话题多做讨论。你要觐见的自然是龙神,既然黑龙王利缪埃拉的灵魂碎片愿意承认你为主人,那么你就有觐见他的资格。稍后我会送你过去,我只是墓场的看守者,他才是墓场的主人。至于你所说的命运预言者,出于某种原因,我无法正面回答,但我愿意告诉你你最大的敌人赤枭兄弟会的事情,它的历史比你想象得要漫长得多,甚至早在混乱开始以前就已存在。”
“什么混乱?是两次远古战争吗?”约纳问道。
“不,是时空指向性的混乱。我曾说过,龙族掌握着关于过去的一切知识,我们发现了一些不详的征兆,种种迹象表明这个世界的时间指针曾经被人强行扭转,时空失去连续性,就像……精密编织出来的蓝图被狠狠揉皱一样。第二次战争距今已经有上万年的历史,但越来越多的证据将这次战争提前到不到千年之前,记忆与记忆产生了冲突,就连自己脑中的东西都不可信了。赤枭兄弟会在其中一定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但细节并不明确。”奥博索洛姆摇了摇头,脸上出现了迷惘的神色:“我知道你听不懂,简单来说,龙神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若不是我们的记忆被修改,就是时空产生了褶皱,总归可以得出一个结果。”
约纳立刻想起他之前说过的话。“你说……‘外面的世界也是虚假的’……”
“我已经说得太多了。”黑龙领主生硬地中止了这个话题,“对于第二个问题,我的回答是‘不要害怕红色双头鸟的信徒,你或许误解他们了’。那么第三个问题是什么?”
17岁少年忽然打了个冷战。“有恶魔从异界而来,降临至我的身体……奥博索洛姆先生,难道说我们生存的世界整个是编造出来的,恶魔生活的地方才是现实?那我们究竟算什么,象棋棋盘上的棋子吗?我们看到的一切、听到的一切、触到的一切只是一个真实到不愿醒来的梦境吗?我们经历的过去、有过的梦想、体会的情感,在这世上留下的每一个足迹,其实都是一片虚无吗?”
他停了下来,伸出手,慢慢地触摸空气。
“如果真实与虚假的障壁在这个时候粉碎,奥博索洛姆先生,我会触到另一个世界的空气,还是化为毫无意义的幻影?”
黑龙领主没有回答,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在空中轻轻一弹,巨龙墓场的空间像水面一样泛起一圈一圈的波纹。约纳感觉身体被轻柔的风拂过,迷乱的脑袋一下子清醒起来。
“你考虑这些问题还太早了,觐见者。”奥博索洛姆说道,“发生过的一切都会留下痕迹,即使世界是虚假的,你的经验、记忆、过去与未来还会确实存在。问出第三个问题吧,我必须回到自己的空间了,以龙语时空魔法制造的纯白空间不能太久失去主人,而阿克塞坦……需要我的陪伴。”
这段话触动了约纳的灵魂。他不禁又想起阿赛说过的话,那个单线条的东方人教给他若爱便大胆去爱,若恨便用力去恨,追随内心的声音才是无悔人生。他重重地点点头,开口道:“我知道了。最后一个问题:除了我拥有的几件之外,其余的诸神之刻印在哪里?我如何能找到它们、复活托巴大叔?集齐七件神器就可以使人复活的说法是真实的吗?”
黑色巨龙意外道:“三个问题,没有一条关于自己的利益,你真是最奇怪的觐见者了。以往能够来到我面前的人,都会问到怎样获得世俗的权力及金钱,他们都可以达成愿望,这是巨龙崇拜千百年来隐秘流传的主要原因。你确定不用换个问题吗?你甚至可以问我如何获得不灭之身,即使以人类的身体也是可能达到的。”
“谢谢你,奥博索洛姆先生。”约纳倔强地盯着对方,虽然感觉害怕,还是尽全力挺直胸膛。
高大的男人脸上第一次露出微笑。他温和地说道:“藏有黑龙王利缪埃拉灵魂碎片的神器已经还给了你,黑龙王已经被墓场的时空法阵所强化,可以发挥相当的能力了。另外,这一件东西是我游历南方大陆时发现的,留在身边已经太多年,就赠给你,当做保护我的伴侣阿克塞坦的礼物吧。其余神器的所在我无法透露,但它们离你并不远,觐见者,并不太远。复活是可能的,最关键的道具是死神乌芒的刻印乌芒黑芒,只要找到它,自然能找到复活的方法。”他顿了顿,接着说道:“那么三次考验换来的三个问题已经解答完毕,你可以去朝觐龙神,然后离开这里了。前方有一个入口,龙神会选择是否接见你,只要走进去就可以。再见,觐见者,你是非常有趣的人类,不要忘记,你获得了我和阿克塞坦的感激,东方巨龙不会忘记你。”
话音刚落,黑龙领主奥博索洛姆已经消失不见,巨龙墓场空寂无人,渺小的人类举目四望,他发现前方两具巨大骸骨中间出现了一个倾斜向下的地洞,那一定就是龙神所在的地方。他摸摸自己的脖子,俱利伽罗项链端端正正挂在那里;而身上不知何时多出一具红色的裙甲。鲜艳红色、饰以金色花纹、泛着金属光泽的二十四片甲叶悬挂在腰间,以玄妙的方式重叠着、旋转着,发出丝绸般柔滑的温柔鸣响。占星术士感到法杖席拉霏娜、项链俱利伽罗、腰带艾丁蒙特在同时发出兴奋的震动,迎接新伙伴的回归,他立刻知道了第四件神器的名字:生育之神卢塔的刻印,半身战甲“卢塔琉斯”。
压抑住心中的兴奋,约纳知道自己应该先去觐见与世界同庚的长者,生命的原点,那传说中的巨龙之神。他鼓起勇气迈步走入黑暗的地穴,刚走了几步,一切的声、光、风和气味就奇迹般的消失了,面前是一片虚无;但很快有微弱的光芒亮起,逐渐织成横亘天际的灿烂银河,那千亿刻遥远的星辰如洒落在黑色天鹅绒上的钻石般闪亮,约纳伸出手指,触摸黄道十二宫那些绚烂多彩的星座。他最熟悉的第一宫第三十号星“大熊”正在眼前散发着温暖的橙红色辉光,占星术士从未感觉他所敬畏的星空竟会如此接近,他想就这样张开双臂,投入神秘而广博的星辰海洋。
“这世界正在产生变化。”一个声音响起,约纳的表情静止了,那声音听起来像降临者、像罗斯小姐、像柯沙瓦老师;但仔细一听,又谁都不像。龙神只说了短短几句话:“你是变化的核心。我只能躲在这里。你要出去接受挑战。你太弱小,所以给予你与神器对话的能力。这些神器属于人类所笃信的神祗,但归根结底,与我们系出同源。”
星空忽然急速从眼前远走,眨眼间化为一个渺小的光点,约纳看到自己的身体正在飞速后退,退出通道、退出巨龙墓场、退出黑龙领主的纯白空间、退出凝固湖水的通路、退出有光和风的洞穴、退出波涛汹涌的云梦泽漩涡,秒针正在滴答后退,时间的逆流将17岁少年拉回这趟奇幻旅程的原点。约纳发誓只是眨了一下眼睛,睁开眼时,无根火的花瓣正在缓缓开放,他站起身来,透过水声隆隆的漩涡,看到旁边植物上矗立着表情迷茫的龙慎鳞。
“这是什么地方,约纳前辈?世界尽头吗?”小龙迷茫地问他。
“不知道,应该是云梦泽的中心吧。这些花朵没有恶意,可为什么将我们带到这个地方来呢?不要动啊,要
第183章 混乱与动荡(上)
约纳在巨龙墓场的这段经历只是“世界”的数据海洋里微不足道的小小lang花,对于并行处理能力几乎没有上限的“创世纪”来说,这不超过2k字节的数据不过是世界日常运行中的正常产物而已,它被记录在晶格缺陷技术制造的存储单元中,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每个0.24平方厘米面积的存储单元可以容纳1.5eb(1500000000000000000字节)的数据,而这正好是“世界”每日产生的数据日志总量。数十名gtc工程师承担着检测异常数据的责任,他们的任务是以人类的直觉去发现量子计算机无法判断的潜在因素,将阻碍世界正常运行的不确定性除去。但无论量子计算机本身,还是这些数据海洋的捕鱼人,都未发现这一段数据的特殊性。
三十秒钟的漫长时间过去,筛选机制已经这二十四小时的数据日志遍历过上百遍,编号为d#198604的储存单元被打上了“正常”的标签,即将从量子网络存储阵列中移出,被送进存储数据日志的黑盒。就在这一瞬间,数据海洋幽暗的深海中浮现了异样的光,碳化硅存储单元的晶格陷阱发生了微弱的改变,数千个被困在晶格陷阱中的电子自旋状态改变了,量子态被初始化,由此测量产生的量子比特随之发生改变。有关约纳的这一段经历已经被完全抹去,——当然,只是在数据日志中抹去。“创世纪”使用日志的形式向项目组提交资料,“世界”是一个活着的、时刻在发生改变、测不准的观察对象,测量者者无法捕捉其真实的状态,只能以切片的形式进行分析。用gtc执行主席马克;汤普森的话来说:“世界”只有创世纪自己能搞懂,自从世界开始运行的时候起,人们就只能在旁边傻看着了,鬼知道里面正在发生什么。
布兰登;巴塞洛缪博士则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连创世纪自己都搞不懂“世界”正在发生什么。此刻,他正在瑞士格施塔德镇皇家天鹅城堡饭店的豪华套房中欣赏窗外的景色,这个享誉世界的滑雪胜地刚刚迎来今年冬天的第四场大雪,这证明滑雪季节的正式到来。落地窗正对着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山脉,3150米高的魔鬼冰川如一条缎带在山间隐现,穿着橙色防寒服的工作人员正在给高级越野雪道插上界旗,从坐落在山巅的天鹅城堡向下俯视,这些人小得像是沙盘里摆放的锡兵。
“我已经退出了,亲爱的父亲。”带着滋滋的无线电干扰声,那个温柔平静的男声响起。他似乎对自己的表现不太满意,静了一秒钟之后,重新用清晰明亮的声音说道:“我已经退出了,亲爱的父亲。这里的网络信号很差,降雪与云层遮盖了信号传播,光缆因山体滑坡而中断这件事情是无可奈何的。好在我刚刚在临近的魔鬼滑行者俱乐部中找到了电力线调制解调设备,利用供电网络接管了这片地区。”
“随便怎样,我不关心技术细节。”站在窗前的老人摆摆手,说:“动用了多少配时?距离阀值还有多远?”
男声立刻回答道:“使用了7080ppm的配时,时长47毫秒,距离21544ppm的阀值还有67.13702%的空间。”
“很好。”老人转过身来,将手中的威士忌酒杯摆在小圆桌上,摘下金丝眼镜,揉搓着疲倦的脸庞:“你发来警报的时候,说实话我吓了一跳。他们的谱调同步率还远远不够适合,这个步调太快了,实在太快了……这次是怎么回事?是哪方面出的问题?”
“是第零号盲点,亲爱的父亲。这是被考虑在伤害管理之中的因素,不过失去通讯处副处长、异种情报科科长卢克索;穆罕默德的帮助,您的风险大大增加了。频繁动用配时是不明智的,——对不起,我并非有意冒犯,只是从统计学的角度来说……”男声不温不火地说道。
巴塞洛缪博士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了,我正在想办法保护组织内宝贵的人手,这场大清洗已经到了尾声,但严峻挑战才刚刚开始。对于我申请休假来瑞士滑雪的事情,他们会怎么看?”
“您是要我启用‘高层人员安全计划’的后门,监听十二位委员的对话吗?”
“那太小题大做了。……我不该问你这种需要以人类的视角来判断的问题。”
“您没有错,亲爱的父亲。……要来一杯伯爵红茶吗?虽然没有可使用的机械,但天鹅城堡饭店的二十名女仆时刻听后您差遣,我可以保证安全,更保证茶的温度在适宜的范围之内,——或许比平时高出两度,以抵抗阿尔卑斯山的严寒。”男声说道。
老人叹了口气:“不必了,给我送两瓶酒来。以格兰伯奇为基础的调和威士忌吧,但不要百龄坛,我对这家厂当代调酒师李维;加林格的手法不敢苟同。”
“您没有要单麦芽威士忌,说明您的心情很差,而且想快些喝醉。”男声小心翼翼地提醒道:“鉴于您的血压和心脏状况,今天引用的威士忌已经超出医生允许的范围了,我还是建议来一杯热红茶,亲爱的父亲。”
“……连你都要反抗我了吗?”巴塞洛缪盯着房间中央立柱上悬挂的音箱说道。这只b&o牌的卫星音箱是新古典主义风格套房的组成部分,老人望着那里,如同透过箱体、振膜、导线和电缆,看透藏在萨尔茨堡深深地下的那个非人的灵魂。
“当然不,亲爱的父亲。酒会马上送到,如您所愿。有人要来了,我会暂时离开,请一定要保重身体。”男性合成音消失了。
套房的门被从外面打开,一双白色高跟鞋踏上紫色的羊毛地毯,“你在跟谁说话?”来人有点疑惑地问道,反手将门关上,橡木门悄无声息地合拢,这并非来自后科技时代的精密创造,而是欧洲工匠的缜密手工。
“自言自语。人老了,就喜欢自言自语。”巴塞洛缪博士摊开手说道,脸上露出笑容:“你来得太迟了,再晚一点的话,高级雪道的处女滑就会被别人抢去了。”
“啊,敬谢不敏。”太昊公司副总裁吴天岚摆手道,做了个鬼脸。珠圆玉润的中年女人像一枚经历时光打磨犹然闪亮的珍珠,散发着成熟知性的诱人气息。她走到圆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麦克拉伦单麦芽威士忌,摇晃一下酒瓶:“这么快就喝完一瓶酒了?我看你是不想活着看见下一个十年的太阳了,布兰登。”
老人摇头道:“一点威士忌不会害死我的,它如果想谋杀我,我早在六十年前就死去了,天岚。坐吧。”
两个人在落地窗前的圈椅中相对而坐,吴天岚举起酒杯与巴塞洛缪博士的杯子轻轻一碰:“祝身体健康。偷得浮生半日闲,在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来到这里休息几天,真是人生一大享受啊,你是怎么发现这个小镇的?除了骨灰级的高级滑雪者之外,没人会到这偏僻的地方来,游客都聚集在圣莫里茨和少女峰附近呢。”
老人答道:“年轻时代我可是狂热的滑雪爱好者,在美国冬季运动会上夺得过业余组的银牌。雪是一种非常美妙的东西,星形、多枝状和轴对称的结晶体产生了这样的聚集效应,每次看到这样的世界,总觉得对手边的工作有了更深的思考。……听老头子将年轻时代是最没趣的事情,说说你的工作吧,‘世界’的正式发售将在什么时候开始?”
吴天岚左腿搭在右腿上,细心地整理一下湖绿色的套裙,“下周一,全球一百九十六个国家的四千四百五十个销售点同时开启,最终发售数量被确定为两千万套。昨天消息一放出,销售中心已经开始排起长队,这种搭帐篷等候发售的情况自从苹果帝国衰落以后就再没有出现过了,你真该看看北京王府井现在的样子,简直跟多年前美国人‘占领华尔街’的情形一模一样。”
“国际医学伦理委员会有没有对植物芯片产生质疑?毕竟要把一枚芯片注射进延髓,这可不是生化舱之类的小儿科。”老人道。
“有老朋友们帮忙,幸好有惊无险,副总统对委员会施加了一些压力,再加上伦理委员会本身也要借助‘创世纪’配时进行研究,折中条件是:芯片注射要在具有资质的神经外科医生的帮助下进行。为此我们在每一个发售点都配备了专业医生,帮助玩家现场注入芯片,做好应对不良反应的准备。”吴天岚说道。
“人体试验的不良反应大约在0.03%的样子,基数这么大,会出不少岔子。”巴塞洛缪道,“两千万……这些混蛋把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吴天岚微笑着凑过来,将红润的嘴唇凑近老人的脸颊:“会一切顺利的,布兰登。只要放松一下……”
这时敲门声响起,“您点的威士忌送到了,先生。”
第184章 混乱与动荡(中)
侍者送来两瓶苏格兰高地调和威士忌,更换了冰桶里的冰块,然后鞠躬离去。他的出现打断了话题,巴塞洛缪博士与吴天岚之间出现了略显尴尬的沉默,“……对于日本发生的那件事,你怎么看,布兰登?”女人主动开口打破了屋里的寂静。
“不是已经有ipu组织宣布负责了吗?动用了超过1000ppm的配时袭击日本核心路由集群,将内阁情报调查室的防御系统正面击破,不得不说是ipu的一件壮举。不知他们从哪里搞到这么庞大的配时的?科研机构还是国家势力?如果没有随后发生的那场爆炸,这起事件就不会被定性为‘近百年来最严重的恐怖主义行动’,而成为反抗gtc的激励事例典范了。”老人心不在焉地说道。
“宣布负责的是几个名不见经传的激进派组织,我可不认为他们拥有这么强大的量子网络力量,也不认为那场等离子体爆炸是阿富汗的地下军工厂造出的土制炸弹引发的。”吴天岚若有所思道,“ipu的高层对此事保持沉默,我相信他们也一样摸不清头脑,反恐情报处的约登;史密斯已经率队奔赴亚洲,距离切尔诺贝利事件刚过去没多久,又发生这样的事件,难道大乱之年真的要到来了吗?”
巴塞洛缪没有说什么,坐在那里盯着杯中酒发呆。
中国女人望着外面的雪山思忖道:“若不是ipu所为,这件事是不是与新近出现的政坛势力有关?你一定听说了,超过三十个国家出现了这个名为‘赤枭’的组织的身影……”
这时老人猛地喝了一口酒,抓起酒瓶看了一眼,大声抱怨道:“啊,该死的百龄坛21年!我明明说不要这个牌子的威士忌,究竟是怎么搞的!”
“不要动怒,布兰登。”吴天岚连忙劝阻道,“我会让他们换新的酒来。”
这时屋里的十四只b&o环绕音箱同时接通,经过精确计算的声波从房间各处发出,在空中相互抵消,将一束锥形的音波准确送入巴塞洛缪的耳中:“对不起,亲爱的父亲,天鹅城堡酒店的地下酒窖水管破裂,大部分的藏酒都损失掉了,这是他们能拿出来的最好窖藏,这是我的错误,对不起……”
“……我没事。”老人将酒杯重重放在桌上,站起身来烦躁地在窗前踱步,“只是心情不太好罢了。难得离开萨尔茨堡,我们不要再谈有关工作的话题了,天岚。”
“当然,布兰登。我们都需要放松一下。”吴天岚走到他身边,语气温柔地说:“说起来,你最疼爱的儿子如今过得怎么样?总听你说起他的事情,回头想一想,已经二十多年没见过他了吧……”
“还是那副德行,满世界乱跑,不务正业。”巴塞洛缪博士说道,语气虽然严厉,表情却明显松弛了下来,“前几天我拨打他的手机没能打通,想必是跑到哪个没有信号基站的山沟里去了吧,我给他留了言,一登录网络他就会回应我的。”
中年女人笑道:“父亲是个严肃的人,儿子却活泼好动,你应该学习顾铁,脸上多露出一点笑容来,总是愁眉苦脸的可是会老得很快的。”
老人扭头望着他,轻叹一声,脸上慢慢挤出一个为难的笑容。
此时此刻,在日本东京地下迷宫般的泄洪道里,顾铁还真笑不出来,他低头望着脚下大江龙之介的尸体,苦笑道:“喂喂,吓唬一下就行了,干吗要打死他呢?他虽然没报什么好意,但也没有出手偷袭我们,说不定只是出于对左岸那个狗屁倒灶的顾问的尊敬而想捉弄我们一下哪……这下子对黑色橄榄枝可怎么交代?”
“这是场战争,战争里可没有恶作剧,你这个笨蛋。”阿齐薇啐骂道,弯下腰检查一下日本人的颈动脉,脚尖一勾,将尸体踢进通道幽暗的角落。袖珍手枪射出的陶瓷子弹端端正正击中大江龙之介的前额,凿穿了颅骨,把脑浆绞成了一滩浆糊。
“你是怎么发现的?我刚才偷偷连上了量子网络,找到了这附近的地形图,他让我们进入的第七条通道是个死胡同,每隔七分钟,来自涩谷区的污水就会携带着垃圾冲入通道尽头的粗净化装置,我们会和卫生纸、避孕套和卫生棉一起被球磨机打成混合豆浆冲进下水道。”顾铁说道。
雨林之花咧嘴道:“你的描述太恶心了……我可没见到什么图纸,但能感觉到这家伙不怀好意,最初还没有露出端倪,在刚才指示道路的时候,他身上散发出的阴险气味实在太明显了。总归可以说是女人的知觉吧。”
顾铁捂脸道:“就凭女人的知觉就枪毙一个大活人?我能想象以后的日子该是多么惊险刺激充满惊喜啦……从前我怎么发现你有这种传说中的女人的直觉?是说这些年你变得比较有女人味了?”
阿齐薇瞪了他一眼:“陶谢医生说了,这段时间你的伤口没有愈合,我会等你康复的时候再狠狠揍你。”
“啊哈,拥有免死金牌原来是这种感觉啊!”中国人立刻得意洋洋地扭起屁股:“看得见,打不着!看得见,打不着!气死你……哎呀!”刚扭两下,他捂住肚子冒汗道:“果然还没愈合……肠子好像开线了……”
“你多大年纪了,老兄?”阿齐薇对他的表现嗤之以鼻道,“别闹了。你不是说当前情势不允许登陆网络?为什么又可以联网了?”
顾铁又来了精神,从兜里拽出一件带天线的仪器,仪器上伸出几个导线,埋入他的上臂皮肤之内。“这是一种叫做‘身份劫持’的小手段,我通过黑色橄榄枝定购了一些小组件,另外,花大价钱买了几个终端身份。”说到这里,他露出肉痛的表情:“真是抢钱啊,这个破组织……阿齐薇,你知道量子网络终端用户是对应到人的,终端机会以密码、指纹、面部识别、声纹、全息影像甚至dna和生命体征来验证使用者的身份,最便宜的台式终端机都有相当严密的甄别手段,因为用户的身份是量子网络最大的**,它关系到网络世界里最重要的力量:创世纪配时权限。”
“大概了解。”女人点头道。
“我买到了几个人的身份,也就是说,这几个人若不是死了,就是从此被剥夺了登陆量子网络的权利。这些账号都是有着完备的信用记录、稳定的登陆时间和合理行为特征的正常用户,同时与特定的终端机进行绑定。通过卫星天线联网,然后利用这个小设备中的终端芯片登陆该账号,用假数据骗过身份甄别,就可以自由上网了。但这样还不够,这些账号只是权限为1的用户账号,要入侵数据库调取图纸,还要借用我本身的权限才行。这时候就要用到身份劫持手段,在用户外面套上另一层用户的壳,暂时蒙蔽量子计算机的身份识别机制,在三十秒的极限时间内,我就可以通过假账号调动原本的网络配时了。三十秒过后,无论工作是否完成,都必须退出并销毁这个账号,否则会引发异常数据警报,短短三十秒就烧掉五万美元,啊啊,真不符合我的风格啊……这样说,你懂了吗?”顾铁一口气说了一长串网络术语,然后眨巴着眼睛盯着自己的唯一听众。
“没听懂,不关心。”阿齐薇斩钉截铁地答道,把工科男人的倾诉**砸得稀碎。“告诉我该走哪条路就好了。”
中国人叹了口气:“唉,好吧,真是不懂情趣的女人哪……左手边第四个通道是正确的,通道中有一条小船,与大江龙之介描述的一样,逃生路线没有问题,不知他究竟是哪方面的人?——算了,反正只是死了个日本人而已,没什么大不了。应付各种探测器的设备都准备好了,看上去没什么难度,那,我们这就出发?”
“你似乎有点兴奋。是刚才吃下去的绿色玩意儿发作了吗?说起来,那到底是什么鬼玩意儿?”女人指着他说道。
“青春女神赫柏请大神朱庇特赴宴时筵席上的神浆?”顾铁笑道:“那是大麻浆,麻醉品的原始形态。放心,我在治疗舱里受罪的时候不知道用了多少吗啡类制品,对这点大麻还是有抵抗力的。如果说兴奋,只是因为终于可以离开这个看起来道貌岸然、实则藏污纳垢的国家了,我他娘的真受够日本了!”
阿齐薇说道:“这方面我比你更有发言权。我强迫自己不去想起地下的几十个日日夜夜……这个岛藏满了人世间能装下的所有丑恶,这些人,这个民族……”
“喂。”
顾铁忽然叫了她一声,伸出右手。
雨林之花微微一愣,接着露出笑容,挥手跟他击掌。“啪!啪!啪!”清脆的声音回荡在泄洪道里,三下击掌,然后举手至额行一个不标准的军礼,这是当年热带雨林中庆祝胜利的手势,事隔多年,两人谁都没有忘记。
第185章 混乱与动荡(下)
相比深入阿斯蒙蒂斯的步步惊心,在人迹罕至的地下迷宫中穿行简直可以算是闲庭信步,十五分钟后,顾铁与阿齐薇乘上那条小舟,在湍急的地下水道中快速前进。顾铁坐在船尾掌舵,阿齐薇用手电筒照亮前方,下水道变得相当狭窄,也不再有电灯照明,手电筒的光斑投射在灰褐色的水渠上,照不亮五米之外的黑暗,每隔几十米就有一个支线水道汇合进来,将水势推得更急。“这才有点逃亡的感觉,就像《悲惨世界》里的冉阿让背着马吕斯男爵逃走的情节。维克多;雨果说下水道是城市的良心,我看东京挺有良心的,就可惜小日本没什么良心。”嗅着空气中的恶臭味道,顾铁随口评论道。
“注意观察,别走神。”女人呵斥道。
二十六分钟后,小船到达下水道的尽头,远远望见光亮从黑暗中由小及大迅速增强,“跳到旁边去吧。”顾铁说道,阿齐薇轻盈地跃起,落在水道旁边的高台上,伸手将中国人拉了上来。
“砰!”玻璃纤维材质的船只撞上水道出口的铁闸,立刻断成两截。污水哗啦啦涌出排污口,隔着铁栅栏能看到东京湾淡灰色的海面,数不清的船舶纵横往来,海鸥盘旋在湛蓝的天空。如同大江龙之介所说,这是一个非常隐蔽的排污口,处于神奈川三浦半岛的一堵断崖下方,被岩石包围起来,无论从天空还是陆地都难以观察到,唯一的摄像头连电源都没有接通。
一艘大船停泊在不远处,将来自海面的视线完全阻隔,船首用白色油漆涂写着英文、法文船名,离得太远看不真切。如日本人所说,这艘八万吨级的滚装货船正在等待最后的货物登船。舷侧垂下一条长长的绳梯,甲板上看不见人迹。现代集装箱货船的水手数量少得惊人,这样一艘大船加上船长最多也不超过五名船员罢了,见不到也属正常。
顾铁抓紧栏杆,探头出去往下看了一眼,“大约有二十米高,下面的水深应该足够,不过要靠左一点跳,注意礁石。号称全世界最先推行环境友好主义政策的东京市居然还有这样古老的排污设施,看来政客们是有意把它遗忘了吧……”
“日本人。”阿齐薇简略地评论道。她伸手摇晃一下粗壮的铁栏杆:“缝隙不够大,挤不出去的,你有带切割器之类的道具吗?”
“我又不是清道夫……”顾铁耸耸肩,“这扇栅栏门是可以打开的,只要撬开锁就可以了,我看看……喔,老式的双重滚珠锁,果然是上个世纪的产品哪,锈得不成样子了,不过近几个月有过开启的痕迹。靠,钥匙一定就在大江龙之介身上,没等他交出钥匙,你就把人家打死了,这下添麻烦了吧。”
“撬开它。”雨林之花简洁地指示道。
“遵命,长官。”顾铁也不多说,拿过手电筒拧开,把镜片玻璃砸碎,从里面取出一根圆环形的铁丝,反复活动掰成两截,然后花半分钟时间捅开了古老的挂锁。“嘎吱吱吱……”生锈的栅栏门推开,被拦在里面的塑料袋、快餐盒等杂物稀里哗啦坠向大海,小船的残骸也翻滚着掉了下去,中国人吐吐舌头:“日本人会恨死我们的。”
阿齐薇瞧着他:“你是说在摧毁内阁情报调查室、搞垮量子网络、炸掉东京千代田区之外,再加上这条污染环境的重大罪状是吗?”
顾铁怒道:“又不是我要炸掉千代田的!再说被炸掉的不是只有霞关警视厅大楼附近那一小块吗?比起广岛和长崎来说要好得多了吧!”
阿齐薇道:“你又不是麦克阿瑟。”话音未落,她轻轻纵身一跃,从排污口直坠而下,划出一道美妙的抛物线坠入大海。“又是这样!你就不能有点组织纪律性吗?真是的,看来有必要让老肖给你做做思想政治教育,看看思想过硬、政治合格的战士应该是一副啥样子……”顾铁唠叨着捏住鼻子跟着跃了下去。
“扑通!扑通!”两个人先后落入海水,在灰黄的水中活动身体游出水面,“噗!”顾铁喷出臭气熏天的污水,抹一把脸上的水,“呸呸呸!临走还要喝日本人的洗脚水……”
“别说废话了,还有几百米要游,动作不要过大,当心伤口,没力气了就告诉我,我托着你。”阿齐薇说道。
“管好你自己吧!真是的……”顾铁嘟囔着向前游去。大江龙之介给他们提供了一种灰色的连体套装,具有空腔的表面材料提供了足够的浮力,不用费力气就可以浮在水中,这让伤势未愈的中国**大松了一口气。
两个人花了几分钟游过几百米距离,手足并用攀上万吨货轮的绳梯,爬到半截顾铁觉得浑身肌肉酸痛,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会儿。阿齐薇在上面喊道:“怎么了?是不是没有气力了?把这条绳子绑在腰上,我拉你上来!”
“用不着!”顾铁气咻咻地将尼龙绳拨开,咬着牙继续前进。
“扑通!”等终于爬上几十米高的船舷,顾铁瘫倒在甲板上摊开手脚大口喘气,雨林之花手握手枪警惕地观察四周,滚装货轮的顶层甲板涂着红色防锈油漆,显得平坦而空旷,不远处的舰桥上也看不到水手。
休息了一会儿,两人走过甲板登上舰桥,舰长室同样空无一人,电子轮舵上粘着一张装饰精美的卡片,黑底色上布满金色的橄榄枝,一行小字写道:“这艘船是无人驾驶的,只要在控制面板中输入目的地坐标即可(gps坐标下附)。船只已经通过所有的港务和海关检查,可以不受阻拦地开到外海预定位置,在那里会有下一步指示出现,非常荣幸能为您提供服务,顾铁先生,黑色橄榄枝全体同仁永远随时听候您的差遣。此卡片阅后即毁,——小心,很烫。”
看到这里,顾铁触电似的将卡片丢了出去,黑色卡片在空中爆出一团火花,金色火焰短暂形成圆环形橄榄枝形状,没等落地就将纸片烧成灰烬。“万一我看得慢一点,岂不是把手指头都烧没了?真是岂有此理……”中国人抱怨道,趁着还记得那行坐标,快速打开控制面板,激活自动驾驶程序,将一串数字输入进去。别看是一艘八万吨级的巨轮,自动驾驶系统跟满大街的汽车没什么差别,随着“确认”键被按下两次,两台重油蒸汽轮机开始启动预热,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这是阿齐薇从门外进来,“走了一圈,没有可疑的地方。目的地是哪里?非洲吗?”
顾铁皱着眉头说:“这个坐标感觉起来不太对劲,等我找到地图看一下……”他手指在屏幕上点点画画,调出控制面板的全球航海图系统,调取坐标所在位置,“靠!鹿儿岛?”他指着屏幕惊呼一声,“根本没有出日本海嘛!这是什么意思?”
gps坐标定位到当前位置两百七十海里以外,日本鹿儿岛县种子岛海峡中央,仍然属于日本海域范围。
“我知道了。”雨林之花忽然笑了起来,指着船长室玻璃上面的铭牌:“这艘船还不是终点,只是一艘中继船而已,我相信正式航程是从指定位置开始的,而不是现在。”
“什么意思?”顾铁抬头一看,立刻恍然大悟。铭牌上写着“滚装货轮‘鹰嘴豆之花’号:排水量:78990吨;注册地:巴拿马科隆市;下水时间:2041年3月16日;标准乘员:三名。”大江龙之介说送他们去往非洲的船只叫做“海上老人”号,根本不是这艘货船。
这时候功率储备表指针进入绿色区间,离合器自动挂档,起锚机哗啦啦卷起锚链,汽轮机驱动螺旋桨缓缓旋转,将浑浊的海水搅动,“鹰嘴豆之花”号货轮鸣响三声汽笛,向东京湾外正式。港务局向这艘报称“临时停泊以整理汽车牵引带’的货轮发出了绿色通行信号,并以灯光和无线电送上此行一帆风顺的祝福。
“航程十五个小时。真是艘慢船啊……”顾铁瞧了一眼控制面板上的数字,靠在转椅里伸了个懒腰,脚一蹬地转了几圈,眯着眼睛瞅着阿齐薇说:“有这么多时间可以消磨,我们是不是该好好谈谈心了?谈一谈关于宇宙和人生的终极话题,人活着就该这么追求上进,你说是吧?舰长的房间一定有上好的葡萄酒和《虎胆龙威》的录像带,更重要的是,有一张舒适无比的大床!如果我看过的电影电视没骗我的话……嘿嘿……”
“说的对,你该好好休息,不要勉强了,你这具身体有百分之十五的重量换成了新零件,还需要漫长的时间来磨合呢。”阿齐薇淡淡地说道,“我在这里值班,你去睡吧,别喝酒,别抽烟。别忘了洗澡换衣服,千万不能着凉。”
“可、可是……”顾铁涎着脸凑过来,眼巴巴地瞅着女人:“我一个人睡不着嘛……”
“滚!”
“……好的。”
第186章 无尽的鲔鱼(上)
顾铁真的在舰长室找到一张舒服无比的kingsize大床,在酒柜中找到上好的红葡萄酒,在电视机下面找到《虎胆龙威》一到七的全部录影带。不过令他感到悲哀的是,就连用开瓶器打开瓶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完成不了,尝试了几次之后,顾铁颓然将酒瓶丢掉,坐倒在床上。
自从被黑色橄榄枝的3d器官打印移植手术治愈以后,他一直感觉浑身别扭无比,仿佛旧躯壳里面装上新发动机的汽车,无论如何调整不到最完美的状态。不知是神经出了问题,还是延髓部位的芯片造成的副作用,顾铁根本没办法好好使用自己的身体,稍一用力就感觉脊椎部位传来剧痛,四肢乏力、头晕眼花。现在就算静止不动,指尖也会不自觉地颤抖。从安全屋到滚装货轮的一路上,他都尽力隐藏自己的异样,最后游泳几百米又爬上绳梯的剧烈运动简直要了他的老命,现在可无论如何装不下去了,他仰躺在床上大口喘着气,感受着阵阵刺痛感如同暴风席卷身体,五脏六腑拧成一团,肚子里像有团火炭在燃烧。
“差不多行了啊。”几分钟后,他冲自己的身体说。显然这具身体并不那么听话。一阵神经性抽搐令他像只大虾米一样弓起身体,在床上触电样弹跳着,“扑通!”男人滚落在地,肚腹剧烈起伏,手指脚趾紧紧扣着灰色植绒地毯,直到这阵抽搐过去。
“混!账!王!八!蛋!”顾铁坐起来愤怒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每骂一个字,就狠狠一拳砸在胸口,敲得胸腔砰砰作响。“要靠女人保护,你他妈的像什么样子,顾铁!有点出息行不行?”
他的心中非常恐惧。这是隐藏在意识深处的恐惧,来自于一段非常黑暗的经历。在那个懵懂无知的年纪,少年顾铁在奥地利萨尔茨堡的地下建筑中碰到了影响他一生的事件,然后被养父巴塞洛缪博士带到中国,交由四合院管家老赵抚养。刚开始他并未感觉异样,但随着年纪增长,他开始做噩梦。极其恐怖的梦魇每晚袭来,他多少次在夜深人静时尖叫着醒来,茫然望着冲进房间的老赵,忘记了刚才经历了什么,只感觉到绝望的恐惧感深入骨髓,将他狠狠攫住无法挣脱。
直到现在,他都记不起梦魇的内容,但顾铁清楚知道只要一进入梦境,就会重新回到那个可怕的世界。心智超乎常人的中国人在自己都不清楚的情况下做出了某种调整,他的大脑开始拒绝rem波,拒绝进入深度睡眠状态,拒绝一切梦境的发生。他几乎因大脑缺乏休息而猝死,医生将其诊断为罕见的脑波性状改变症,为少年配备了一台rem诱发仪器,但顾铁偷偷改变了仪器的波长,依靠半梦半醒的浅睡眠撑过了整个少年时代。
或许是年纪长大,或许是量子网络的帮助,他终于习惯了无梦的夜晚,忘记了梦魇来临时浑身僵直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恐怖的画面在眼前上演的可怕经历。但这次受伤的后遗症,触发了顾铁极力压抑的回忆,一想到神经系统受损、可能无法控制身体和大脑的事实,冰凉如水的恐惧感就浸透他的全身,“呵呵,没事的,杞人忧天而已,呵呵……”他忽然露出满不在乎地笑容,撑着地板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到吧台边,打开水瓶给自己倒了一杯纯净水。“瞧,这不是挺好吗?呵呵……”他轻轻放下瓶子,端起玻璃杯,将杯子凑近嘴边。他的右手开始不停颤抖,晶莹的液体从杯口洒出,顾铁的左手狠狠握住右手,用力将杯子推向嘴唇,“一切都很好,很好……”
“咔嚓!”
玻璃杯被捏得粉碎,纯净水混合着鲜血洒了一地。中国人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流血的双手和地上的玻璃碎片,喃喃笑道:“瞧,手劲还是这么大,很好,那么现在该去洗澡了,反正我也不渴啦。不渴的时候要喝水,才是奇怪的事情咧……”
颤抖着手脱掉连体服,顾铁走进盥洗室,拧开热水龙头,氤氲水汽蒸满房间,他用手擦掉镜子上的白雾,端详着镜中那颀长健硕的、肌肉分明的躯体,手指滑过腹肌,寻找着手术刀口的痕迹。他知道伤口并不存在,粘合能力接近分子级别的蛋白质拉链能够将纳米薄刃切开的刀口完全接合,指尖当然感觉不到疤痕,就算用显微镜观察皮肤,也看不出一丁点痕迹。被割破的手指在身上留下血痕,“我的身体……”他自言自语着,蒸汽很快模糊了镜中人,顾铁看不清自己的面貌,“我的身体到底怎么了啊……或许睡一觉就会好,对不对?”
没有人回答。他走进热水中,让滚烫的水冲洗全身,在揉搓头发的时候,顾铁的手指拂过后颈,那里的皮肤有一块瘢痕,“世界”客户端芯片的第一代注射器是试验制品,会留下不起眼的小小伤痕。“你说呢?”他忽然开口道,仿佛像是和不存在的朋友对话一般。
十分钟后,他用毛巾擦着头发,走出浴室,倒在床上。顾铁本以为会在疼痛和恐惧中辗转反侧,谁知短短几分钟后,他就沉入了深深的梦乡。
一个小时后,门从外面打开,“铁,我设置好了监控程序,也检查了货舱的每一个角落,我们暂时可以安心了……”阿齐薇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她看到电视的光芒闪亮,布鲁斯威利扮演的约翰;麦凯恩警探正驾驶着汽车追逐匪徒;她看到一瓶巴西产的红葡萄酒倾倒在地毯上,软木塞上插着开瓶器;她看到一张柔软而舒适的大床,床上躺着一个浑身**的男人。
顾铁蜷成一团,用婴儿的姿势熟睡着,嘴巴含着自己的右手大拇指。雨林之花想起他说过“我不敢一个人睡觉”的傻话,不禁哑然失笑。她反手轻轻合上舱门,无声地穿过房间,坐在顾铁身旁,抚摸着男人满头浓密的黑发。
“嗯啊……”忽然顾铁发出含混的梦呓,脸上表情变得紧张起来。“嘘,没事,好好睡,你这个笨蛋,有我陪着你,还有什么可怕呢?”阿齐薇立刻将男人紧紧搂在怀中,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柔声说道。
顾铁翻了个身,将脸藏进雨林之花的胸前,嘟哝几声,脸上神色逐渐松弛下来,鼻息由急促逐渐变得悠长平缓。女人望着怀中男人平静安详的脸庞,眼中荡漾着说不清楚的情绪,“铁,你从那么可怕的地方救出了我,那是最勇敢的事情。我没办法当着你的面夸奖你,因为你这个笨蛋会骄傲得飞到天上去吧……我不会说谢谢的,我能做到的,就只有这样而已。”
她用最温柔的动作抱紧这个男人,就像抱着一个华美而易碎的梦境。
“睡吧,有我在,没有谁能伤害到你。”女人轻声说道,万千银发在身后如瀑布铺洒,每一根铂金导线都感觉到主人那坚定如铁的誓约,向空气散发着无所畏惧的电荷信号,整个房间成为她的领域,这是雌狮守护的热带草原,除了她和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没有谁能踏进这片圣域一步。
顾铁在梦里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男人醒来的时候,天色依然明亮,他睁开沉重的眼皮,揉揉眼睛:“现在几点了?我睡了多久?……哎呀,我为什么光着屁股?阿齐薇你把我怎么了?这种事情要你情我愿的才有意思吗,趁着人家睡着的时候偷袭成何体统?……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一定要对我负责到底哦……偷偷问一句,我的表现怎么样?”
“把衣服穿好吧,就快到站了。”阿齐薇冷冷地回答道,“我对病人可一点不感兴趣。”
“谁是病人啊!”顾铁愤怒地蹦了起来,双手叉腰站在女人面前,挺着胯下的小顾铁大吼道:“瞧瞧瞧瞧,哪点像病人啦!自从小学四年级以来,本人哪天早上不是精神抖擞枕戈待旦一柱冲天像中国少先队队歌一样‘准备好了吗,时刻准备着’?要不我跳一段大象舞给你看,让你欣赏一下什么叫中国男人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的东方雄风?”
雨林之花默然地指指外面。顾铁扭过头,看到舱门开着,门外站着两个傻眼的男人。“咳咳。这就是那个什么电影里演的情节,好笑吧。”顾铁立刻板着脸总结道,转身抓起衣服逃进卫生间。
等他换上衬衣长裤袜子皮鞋走出房间,正听到阿齐薇在跟两个男人谈话。两个日本人都是四十几岁年纪,皮肤黝黑,身材短粗,手掌长满老茧,身上带着一种常年进行体力工作才能出现的干练和踏实感。左边一个男人看见顾铁出来,用带着口音的日语说道:“既然准备好了,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唷。这船真不赖,不过我们的船更棒唷,走吧,料理长!”
“啥?”顾铁茫然道。
第187章 无尽的鲔鱼(中)
两个日本男人走出船舱,一边讨论着什么,一边走过滚装货轮“鹰嘴豆之花”宽阔的顶层甲板。顾铁问身边的女人:“这些日本人看起来应该是水手没错了,他们是这艘船的船员吗?我们要跟着他们去哪里?料理长是咋回事?”
阿齐薇瞧着他,眼中带着些许笑意:“在你光着屁股睡大觉的时候,这艘船到达了gps坐标的预定位置,一张卡片从天花板上掉了下来,我只看了一眼,它就把自己烧成了灰,上面写着‘这是唯一安全离开日本海域的方法,由于东京爆炸案,所有离开日本12海里警戒范围的船只都要接受海上自卫队的检查,这些士兵对检查偷渡者相当有经验。唯一可以逃避检查的,是隶属于日本国际鲔鱼协会的远洋捕捞船,这些船只在离港时接受了自卫队、协会和地区安全防卫委员会的联合检查,为了尽快赶路以防错过渔获期,远洋捕捞船自从起锚的时刻起直到离开日本200海里专属经济区时止都不会接受任何方式的停船检查。顾铁先生,您的身份是名为‘樱井次郎太’的鲔鱼船料理长;潘特希尔小姐,您的身份是名为‘桃叶玛丽’的鲔鱼船通讯长,这趟旅程在南非开普敦港中止,在离开日本后二位可以随时决定中止游戏,但出于安全考虑,我们还是建议按照rpg规则好好享受这一趟不一样的旅程。黑色橄榄枝祝您玩得愉快。阅后即毁,注意:跟上一张一样烫手。”
“又是鲔鱼?”顾铁惨叫一声,“我这趟来日本就跟鲔鱼干上啦?料理长是干什么的啊,做菜的厨子?要是老浅还在的话……等一等,我叫樱井次郎太?”他皱了皱眉头,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橄榄枝是想告诉我找到浅田的下落了是吗?樱花是死亡之花,井是埋葬的意思,这么说,老浅果然死在爆炸中了……还真是委婉的说辞啊,这帮人。”
“你说的是谁?”阿齐薇问道。
“‘一亿玉碎’的浅田雄山,你知道他的。”中国人轻轻叹气道,“虽然算不上朋友,也是位可靠的男人,值得为他敬一杯酒……”
说着话走到船舷边,两名水手已经攀着舷梯下降到一艘小艇中,正挥手招呼着他们。顾铁活动一下身体,意外地发现神经的麻痹已经暂时消失,虽然使不上力气,但好歹能运动自如了,这让他颇感欣慰。浅田雄山的命运早已注定,顾铁并不为此感到悲伤,杀人如麻的刽子手不可能躲在风平lang静的港湾里钓钓鱼、喝喝啤酒过完一生,葬身于等离子爆炸才是最适合他的结局吧。他叹息的是这对父女的命运,魂系八重山群岛的琉球后裔到最终也未能见到冲绳的海lang与沙滩。
四人乘上小艇,驶向一海里外的一艘渔船,这艘名为“海上老人112号”的远洋捕捞船在鲔鱼捕捞行业里颇有名气,近几年日本海鲜市场上几条拍出惊人价格的黑鲔鱼就是出自该船,掌握着电动马达的水手这样介绍道。他的名字叫做鸟山康一,四十四岁,鹿儿岛本地人,是船上的放绳长;另一名略高、略胖、留着胡子的水手叫做西条向北,青山县人,是船上的冷冻长。顾铁不明白这船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长”,心中暗自估计着该有多少水手听候指挥,抱着如此心情,小艇来到了渔船旁边。
“上来吧!”鸟山康一抓住舷梯蹬蹬蹬三步登上甲板。
阿齐薇瞅了顾铁一眼:“这倒是新的体验啊,料理长。”
“走一步算一步吧,桃叶玛丽通讯长。话说你是特意变装的吗?”顾铁说道。今天雨林之花穿着灰色长裤、蓝色防水夹克、用白布抱着头,俏丽的脸庞被衣领遮住一半,猛地一看挺像个日美混血儿。
“少废话。”阿齐薇都不用舷梯,用手一撑就跃上了船舷。
这时海上老人112号的所有船员聚集在甲板,迎接最后两名成员的到来。一名瘦高而精悍的中年人是船长,另一位戴着眼镜、穿着棉毛衫的老人是渔捞长,这两位看来是全船的大人物。不过全船水手不过只有二十五人而已,通过自我介绍可以得知其中一多半有着“某某长”的头衔。根据简历,樱井次郎太先生是出身神奈川的职业厨师,第一年在远洋捕捞船上服务;而桃叶玛丽小姐是资深的通讯技师,在船上负责无线电联络、报务监听等工作。介绍完毕之后,水手们集体鼓掌,庆祝海上老人号历史上第一位女性船员入列。
船长名为美元平次,这个姓氏有点少见,他自豪地介绍着这艘战绩辉煌的捕鱼船:空载排水量重达8.8吨,服役时间只有短短十八年,船员多达二十五人,极限航速高达17节(31.45公里每小时),在十八年的捕捞史中只有一年因暴风雨而亏损,其余年份都大赚而归,被船东称为“鹿儿岛渔业协会的吉祥老人”。根据今年的预定航程,他们将穿过马六甲海峡,沿着印度洋一路向西,到达位于南非开普敦外海的鲔鱼渔场,在长达八个月的作业期间尽可能地捕捞鲔鱼,完成3亿日元(约2000万元人民币)的捕捞量之后正式返航。
越听下去,顾铁的脸越白:“开着这艘小破船航行半个地球?黑色橄榄枝还真是可靠啊,奶奶的……”他算是嘴下留情了,这艘船用“破”字来形容简直算是溢美之词,肉眼可见的地方没有一处不是锈迹斑斑、坑洼不平,设备老旧得像从博物馆刚偷出来的,桅杆上补丁摞补丁,连船员的破夹克衫和脸上热情洋溢的笑容都透着一股上世纪八十年代日本励志电视连续剧的怀旧味道,顾铁简直怀疑自己一不小心走进了某电影制片厂,可放眼望去这一望无际的大海,若是cosplay未免也代价太大了吧?
“橄榄枝说得对,现在你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无论去哪里都不安全,不如就藏在这里几个月,等风平lang静再说。”阿齐薇小声说道,“先搜集点资料,毕竟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才行。”
中国人毫无底气地点了点头。
船员就地解散,由放绳长鸟山康一带着他们参观房间,顾铁没想到居然每人有一间独立的舱室,心中给这破船加了几分,不过打开门以后他的幻想就如肥皂泡般破灭了,鸟山指着一个长180厘米、宽60厘米、高50厘米的铁格子说:“这就是床铺啦,上面的箱子里有褥子和棉被,想看书的话,这里有一盏台灯。就这样。”说完,关上了这间只有2平米大小的客房的门。
“那个,我想问一下。”顾铁吞吞吐吐道:“我的身高超过180厘米,这样的床铺似乎睡不下我这样超出平均身高的日本人哪……”
“啊哈哈,在海上你还想平躺着睡觉吗?真是第一次上船的新人啊!”鸟山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你就知道啦。走,我们去参观一下你的战场。”
几个人穿过又窄又暗的通道,来到船尾部一个独立的空间,“这就是料理室,每天全船二十五人的胃袋就交给你掌管啦,樱井老兄。”鸟山说道,“四眼灶台,电烤箱、微波炉、铁板烧烤台、许多的锅子,食材在旁边的冷库里面,在船上工作最重要的就是小心火烛,船只倾斜的时候,这里可是很危险的,上一任料理长就是被热油泼到眼睛而退出的。”
顾铁瞅着黑不溜秋的灶台、满是油烟的墙壁、挂满墙壁的旧锅子,咽了口口水:“唔,我可以想象到那种情景……”
鸟山放绳长又带他们参观了通讯室。这间小屋紧挨着舰长室,采光明亮、通风良好,还有一张舒适的靠背椅子,“通讯长可是非常重要的职位,您一定能做得很好的,桃叶小姐。”鸟山搓着手嘿嘿笑着说。
“但愿如此。”阿齐薇微笑回应道,右手悄悄朝顾铁比了个“loser”的手势。
当晚欢迎宴会在饭堂召开,作为全船最大的一个房间,要想装下二十五名水手,就必须把桌椅板凳都丢到过道里去,因此晚宴以自助餐的形式进行。晚餐是水手们准备的,料理长的工作从明天开始,自助餐的内容有鲔鱼生鱼片、白饭、醋饭、酱油、山葵、海苔和美乃滋。这些材料可以自助制成生鱼拼盘、生鱼盖饭、握寿司、军舰卷寿司、寿司手卷、寿司饭、酱油饭、美乃滋饭、酱油生鱼、美乃滋生鱼等无穷变化,丰盛得令人感激涕零。
顾铁躲在角落,吞下一团冷冰冰的鱼肉和米饭,哭诉道:“呜呜呜,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啊,我早吃够生鱼片了,我要吃好吃的东西,吃宫保鸡丁、酸菜鱼、水晶肘子、东坡肉、烧卖、韭菜盒子、烤串、烤烧饼、烤大腰子……”
“喂喂。”阿齐薇无视他的表演,“你可是料理长啊,吃什么还不是你说了算?”
顾铁眼睛一亮:“说的对啊!如此一说,让我鼓起了一些生存的勇气啦……”
第188章 无尽的鲔鱼(下)
人生际遇就是这么奇妙,你想不到会在什么样的时间、什么样的地点和什么样的人发生一段什么样的故事,捕捞鲔鱼对顾铁来说是另一个世界的遥远传说,第二天早上他在铁格子床铺上以别扭的姿势醒来时,花了好久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呼啊啊啊啊……”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手脚都抵在墙壁上,如同困在匣子里的长脚蜘蛛。房间狭小而污秽,墙上贴满上一任主人品位恶俗的少女团体海报,空气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腥味,那是海水、铁锈、鱼腥加上久不洗澡的男人体味混合而成的。
值得欣喜的事情有两件:第一,身体的状况不错,神经性抽搐昨夜出现过一次,但总体平稳;第二,没有晕船。海上老人号在风平lang静的日本海喁喁而行,虽然比起万吨货轮来说稳定性差得多,不过尚算正常平稳。
中国人抄起刷牙缸、肩膀上搭着毛巾去盥洗室洗漱,通道里没什么人,在进入渔场之前,船员们都可以尽情睡到自然醒。阿齐薇的房间在过道最前边,昨夜分配房间时鸟山康一猥琐地笑着说“桃叶小妹,睡觉时一定要锁好门,别看我们的年纪都不小了,可不要小看海上男儿的斗志啊!”
“啊对,一定要锁好门。”顾铁立刻赞同道。若是有哪个倒霉鬼半夜去偷袭雨林之花,那血淋淋的场面一定不太好看。
此刻女人的房间锁着门,不知道她还没有起床,还是在研究通讯长的值班手册。顾铁打着哈欠回到房间,看着墙上贴着的时间表:
通航时间段职责:早7时至9时,供应早饭;午12时供应午饭;晚19时供应晚饭;夜21时至23时供应夜宵。
渔捞时间段职责:早1时供应放绳组早饭;早7时供应午饭;午14时供应晚饭;晚20时供应夜宵。
“搞不懂。”顾铁挠挠头,“是有时差的原因吗?到时候再说吧……”
现在是早上六点三十分,天色刚刚开始明亮起来,哈欠连天的中国人溜溜达达走到厨房里,摆弄着炉子和锅具,“要说起来日本人的早饭,左右离不开白饭和味噌汤吧。”他打开冷库瞧了瞧,发现食材还是相当丰富,抱了一大堆东西出来。
一边切菜,他一边哼着小曲:“啊鲔鱼鲔鱼鲔鱼,我爱你鲔鱼鲔鱼鲔鱼,天才就算做什么都有模有样的呀,就算做菜也难不倒我樱井次郎太(男二十九岁单身)!”用铁板煎一大块鱼肉、用汤锅煮一大锅海带豆腐味噌汤、用高压电饭煲焖一大锅白饭、拌一大盆蔬菜沙拉、煮二十五枚鸡蛋、搞一盆黏糊糊的纳豆,做二十五个人的早饭比想象得要轻松一点,七点钟刚过,早餐就端上了桌,顾铁在围裙上擦擦手,得意洋洋地坐在桌前等着食客们到来。
说是睡到自然醒,这些老海员可都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没过一会儿,饭堂就挤满了十几名水手,大家肩膀挨着肩膀坐下来,惊叹道:“哇!这么丰盛的早餐!新来的料理长果然是个豪爽的家伙!”“料理长万岁!果然早饭还是要吃好才行啊,开动了!”
“哇哈哈哈,好说好说。”顾铁平伸双手,示意大家不要搞个人崇拜。
“你犯了一个错误。次郎太。”阿齐薇不知道合适来到他身边,冷冷地小声道。
“啥事,玛丽?嫉妒我高涨的人气吗?”中国人撇嘴坏笑道。
“用好的食材做饭,这事谁都会,可料理长的职责是在漫长的航程里分配船上并不丰富的食物储备,让船员们保持充足的战斗力。要是每顿都这么吃,开不到南非我们就没有蔬菜和蛋类可吃啦!”女人泼冷水道。
顾铁愣了一下,这个问题他倒是没考虑到,“船这么小,肯定要补给食物的吧?”
“第一次补给在三个月以后,船长说的。昨天他介绍情况的时候你开小差了吧?”女人面无表情道,“等到水手因为食物差劲而**的时候你就知道厉害了。”
“还真在船上呆一辈子啊?”顾铁道,“中国人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必有某小日本车,放心啦……”
这句话阿齐薇没听懂,不过她决定保持沉默。
早饭后将一大堆碗盘丢进洗碗机——这台老旧的洗碗机是船上最令人欣喜的高科技设备——顾铁得到了几个小时的空闲,他跟阿齐薇交待一声,回到船舱将自己反锁起来,准备开始一项有点冒险的行动。
关于植入芯片的输入输出机制,他一直在进行研究,上次借助约纳的力量潜入阿斯蒙蒂斯的经历让顾铁有所感悟,倘若让自己的眼、耳、鼻、舌、手为“世界”中的少年提供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信号,那么是不是约纳就能借自己的身体行走在现实世界了?这与游戏机制反其道而行的主意让中国人相当兴奋。不过要改造植入芯片的神经接口,势必要进行硬破解,之前他已经找到了生物芯片的系统平面图,只要有合适的工具就可以进行了。黑色橄榄枝那无所不能的维生舱自然是个好东西,但顾铁没法当着阿齐薇的面做这些事情,他怕在自己身上动手术的疯狂主意让女人抓狂。
顾铁瞧着床上放着的诸多精良设备:一瓶58度的烈酒、几把刮胡刀片、两把镊子、一捆橡皮筋、一支铅笔、两台破烂不堪的(估计是前任船员用来看动作小电影用的)平板电脑、一条毛巾、一个烧火锅用的酒精炉、一只破锅、一盒创可贴。“只要不把自己弄死就算是成功吧?”中国人自嘲地笑笑,将一台平板电脑固定在床铺天棚上,启动蓝牙将两台设备连接起来,削尖铅笔,用酒精炉煮沸纯净水给刀片和镊子消毒,然后脱掉上衣趴在床上,调整一下位置,使上方平板电脑的摄像头能够准确捕捉到后颈部位的图像。
这年头最破烂的掌上设备也有超过3000万像素的高清摄像头,顾铁通过联网的另一台平板,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后脑勺。随着画面放大,颈部那个半圆形的小小伤疤出现在屏幕上,他将屏幕锁定,昂起头喝了一大口烧酒,将酒咕嘟咕嘟浇在后颈,然后拿起锋利的刮胡刀片。
“《怪医黑杰克》里面是不是有这样的情节?”他忽然蹦出这么一个想法。
他反过手以别扭的姿势切开自己的皮肤,刀片准确地将小小的伤疤一切两半,“嗷……”伤口被烈酒一激,疼得顾铁惨叫一声。他将消过毒的毛巾搭在脖子上,将流下来的血吸掉,然后用两把镊子一左一右分开伤口,用橡皮筋绑紧镊子,将它们固定在床铺旁边的铁管上,然后把枕头塞到自己下巴下面,使得头部稳固。
画面中能看到延髓背外侧的网状结构,一枚胶囊形状的芯片出现在密密麻麻的神经丛中,上面伸出无数微小的触角,连接着神经系统。延髓部位是人体中枢神经传导的必经之路,在外科手术上属于难度极高的棘手区域,无意中损害任何一根神经都可能导致危险发生。敢这么给自己动手术的,也就是顾铁这样胆大包天的家伙吧。
“这是小脑下脚,这是三叉神经脊束核,还是别碰它比较好……”中国人念念叨叨地,用肩头镊子轻轻拨动切口,“原来生物芯片是会生长的,靠这样的方式增强神经信号吗?这根神经束遮住视线了,只要拨开它……呕喔!靠!是呕吐反射神经!”他觉得一阵反胃,立刻紧紧闭上嘴巴以防胃里的东西喷射出来。
挪动了几簇神经丛,芯片终于出现在屏幕上。顾铁放松手臂休息了一下,这种别扭的姿势非常累人,他的手指又开始颤抖起来。几分钟后,等肌肉痉挛过去,他开始继续操作,用镊子夹着刀片小心翼翼切开生物芯片的外侧蒙皮,仿生体组织的外皮已经被增生体包裹起来,切开才能看到里面的芯片电路。摄像头放大到极限,能够勉强看清微小芯片上面的细节,以蛋白质硅复合pcb为基底、通过生物蚀刻技术制造的芯片呈现淡淡粉红色,“就在这里,533-535线,掌管神经信号逆流的阀门,只要将你跳过就可以反向输出了,然后还有18886-18888线,将这里过载,就可以增加电信号强度,保持来自网络的意识信号,——约纳老兄,我也就能帮到这里了啦……”
顾铁屏住呼吸。身体稍微抖动,都会让高倍率的画面偏移出去,他用镊子折断铅笔笔尖,镜头下,那一节纤细的石炭显得非常粗大。芯片集成电路采用了15nm制程,根本不可能手动操作,但幸好输入输出部分线路要粗壮得多。他用两只镊子将铅笔笔尖碾碎,夹起一块极细、极尖的碎片伸进伤口,“成败在此一举。给点力啊,我的手!”
第189章 两分钟会议(上)
用铅笔破解芯片功能,这项古老的技能在二十世纪第一、第二个十年中曾经相当盛行,在那个ip网络、个人计算机和diy为王的时代,有些cpu芯片只要在某个位置用铅笔涂黑就能超频运行,发挥出几倍于主频的力量。顾铁不知道在哪里看到过这样一篇文章,现在手边没有应用工具,自然把这一招想了起来。
虽然因陋就简,还是兵行险着,这样做的风险无疑很大。铅笔芯的成分是石墨和黏土,按照不同的比例混合而成,黏土成分越多,笔芯就越硬,h标号就越高;反之石墨越多就越柔软。石墨的导电性很好,无疑b3、b4的铅笔更容易导电,但破解芯片桥路是件微妙的工作,笔芯太硬,会损伤芯片和电路桥;笔芯太软,扩散速度太快,又会造成芯片短路。顾铁选择的是b1型号的绘图铅笔,这是昨天参观时从船长室中随手顺来的。
最困难的一步在于将笔芯弄碎,制造出比笔尖更尖锐的断茬。削尖的铅笔笔尖直径在0.2到0.5毫米之间,这不能满足顾铁的要求,他需要折断笔芯,找到50微米左右直径的尖锐处。“果然运气是实力的一部分啊……”中国人嘴角浮现笑容,镊子从众多碎块中拈起一支菱形碎片,根据屏幕上的比例尺,它的尖端尺寸正巧在0.05毫米左右。用这块破碎石墨铅芯做手术刀,他开始凝神操作关键的一步。
一道黑色线条被涂抹在芯片表面,准确将532-536电路桥接起来,跳空了533-535线路;顾铁做了个深呼吸,第二次移动手指,18886-18888线也同样被石墨线条跳空,这两次作业如印刷电路板生产线上的焊点机器人一般精确。镊子慢慢移出伤口,铅笔芯碎片被丢到地上。“呼……”顾铁长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短短几分钟时间,身上的汗水已经将褥子打湿,“夭寿啊,夭寿,这下子寿命不知道缩短了纪念……”他活动一下僵硬的脖颈,甩甩手腕,由衷地叹道。
接下来的工作就没什么可说了,用镊子将胶囊外壳黏合,柔软而富有粘性的胶囊严丝合缝,没有露出一丝缝隙;然后将神经丛复位,“呕我吐!”一不小心又碰到呕吐反射神经,一口酸水涌上顾铁的喉咙,他的腮帮子立刻鼓得跟秋天贪吃的松鼠一样。忍着阵阵恶心,他继续完成了手术,放开两把镊子,将切口尽力合拢,用毛巾擦干净皮肤表面的血珠,最后贴上两个创可贴。
“樱井,开门,我有话跟你说。”阿齐薇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顾铁立刻蹦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收拾酒精炉、锅子、沾血的毛巾和刀片。听见屋里的动静,女人在外面压低声音叫道:“顾铁,你在搞什么?快点开门!不然我就撞开门进去了!”
中国人一把掀开壁橱盖板,把东西一股脑丢进去,瞅着沸腾的锅子犹豫了半晌,随手抓起桌上的一株仙人球扔进锅里,然后披上衣服,整理一下头发,打开房门。
脸色不善的雨林之花叉着腰站在门外,眼神扫过凌乱的房间:“藏了女人在屋里吗?这么慢才开门?”
顾铁一句话都不敢说,点头哈腰陪着笑,让女人进屋。两个人站在屋里,就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了,阿齐薇反手关上门,严厉地瞪着顾铁,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我说过了,你的伤还没有好,不要做任何傻事,否则身体会受不了的,听到没有?”
中国人胀红了脸。
“你怎么了?”女人立刻紧张起来,“是不是哪里疼?快点告诉我,医务长那里应该有急救箱,你……”
话没说完,顾铁张开嘴巴,“呕……”吐出一坨尚未消化的米饭糊糊。阿齐薇吓得向后一跳,砰地撞在柜子上。“呸呸呸呸呸……这下舒服多了……从刚才开始就不敢说话,怕一开口就从嘴里喷出来,没想到还是憋不住啦……”中国人呸呸吐着唾沫,拿袖子抹干净嘴,报以充满歉意的无邪笑容。
“胃不舒服,还是早饭吃坏了?”女人尽力不低头看地上那一坨热气腾腾、白绿相间的粘稠物体,捂着鼻子关切道。
“没事没事,我在……试验新菜谱而已,就是这个……仙人球火锅啦……”顾铁眼珠一转,瞎话就脱口而出。
“仙人球可以吃的吗?”雨林之花睁大灰蓝色眼珠。
“不懂了吧。”顾铁用勺子搅着锅里的绿色植物,得意洋洋道:“在我们中国,仙人掌类植物可是一种很高雅的食材哩,仙人掌炒肉片、仙人球炖排骨汤、凉拌红油仙人掌、仙人球糯米冬菇蒸土鸡,味道好得很,……要尝尝吗?”他用勺子舀起整根仙人球,递到阿齐薇面前。
女人的脸抽搐了一下,“免了,我还是吃人类的食物就好了……你注意点,别食物中毒了。我走了。”她转身拉开门匆匆忙忙逃走,刚出去,又探回头来:“忘记说了,刚刚我们经过了一条检查航线,整个海域被无线电中继浮标桶围了起来,所有船只要排队接受搜查,只有挂着日本鲔鱼协会标志的渔船可以从特殊通道离开,黑色橄榄枝说的没错,这条船很安全。就这样,你忙吧。”
门砰地关上,顾铁嘴角露出贼忒兮兮的笑容,他接下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平板电脑google了一下“仙人球能不能吃”,出乎意料的是,“靠,还真能爆炒肉片啊……”
接下来的几天过得非常平静,料理长虽然一贯是个游手好闲的懒汉,但做饭这回事情其实也没什么难的,浅田雄山曾经对他说过,日本料理的精髓就是米饭、鱼和酱油,把这三样武器使用好了自然一通百通,就跟用面条对付“端一碗髯面喜气洋洋,没有辣子嘟嘟囔囔”的陕西人民一样,日本人的肠胃其实单纯得要命。
这一天中午做了一顿淡而无味的紫菜海苔鱼肉寿司饭,吊足了全船人的胃口,晚上顾铁大显身手,用中式炒锅炒了八个大菜、煮了一个火锅、煲了一锅靓汤,立刻赢得了所有水手哭爹叫娘的敬爱。
在北京的四合院里蜗居的日子,倘若老赵懒得做饭,自然是顾少爷亲自下厨,做二十五个人的饭与做俩人的饭最大的不同,就是换个大点锅,再换个大点的勺儿。将最后一道火爆水晶虾仁放在桌上,中国人用非常乡土的日语——他发现樱井次郎太的籍贯与自己的关西口音并不搭调,所以这几天正在努力学习土掉渣的发音——祝愿大家用餐愉快,然后悄然飘走。“你要去哪里啊,料理长大人?”鸟山康一嘴里装满炖肉,揪着顾铁的袖子,“今天晚上船长允许喝酒,我们要喝到烂醉才算尽兴啊,不要小看海上男儿的酒量,你这个山之国的厨师!”
“那个,尿个尿,一会儿就回来。”顾铁好脾气地笑道,将一旁气咻咻的阿齐薇拉到面前,丢给鸟山:“桃叶小姐最喜欢喝烧酒了,你们先喝着啊,哦哈哈哈……”趁大伙不注意,他一转身钻出了饭堂,雨林之花想来追她,却被两名水手拉住了,“桃叶通讯长!不喝这一杯,就是看不起我们鹿儿岛男儿啊!”“说的好!喝完这一杯,就让西条表演肚皮舞给你看……”
阿齐薇无助地陷入水手大叔的魔掌,顾铁撒着欢儿逃跑。这几天女人对他非常不满,因为两人的公开身份只是“同时搭乘滚装货船来到这里而偶遇”的两名水手,不方便时常见面,阿齐薇担心顾铁的安全,经常趁夜黑风高摸到顾铁的船舱来,每回都吃个闭门羹,顾铁在里面呼噜打得山响也不知道真睡还是假睡,雨林之花想发作都找不到理由,只能悻悻而归。
顾铁有苦自知。他又何尝不担心女人的安危?只是不情愿让阿齐薇看到他脆弱的样子而已。那种奇怪的神经性抽搐还是会不定时袭来,初步判断跟植入芯片有一定关系,顾铁推断是伤后更换的新组织引起了客户端芯片的排异反应,换句话说,芯片已经对身体有了一定的认知,新来的器官就像游戏的外挂一样不被承认。这可要怎么解决?中国人决定将这件事暂时抛在脑后,目前最重要的,是跟伙伴们碰个头,交换一下近一段时间以来的情报。
背叛组组织的例会时间就在今夜,“海上老人”号现在位于日本近海,可以利用陆地长波中继基站登陆量子网络,顾铁也还保留着小型的卫星接收器,不过他可不会蠢到堂而皇之用自己的账号上去溜达。临行前,他从黑色橄榄枝那里买到了五个账号,就算在地下黑市,这种超级真实的活动账户也是罕见品,五个账号是橄榄枝全部的库存。在枪毙大江龙之介时用掉一个账号勘察地图,现在仅剩四个,每个账号代表三十秒的联网时间。
两分钟,这是顾铁所拥有的全部武器。
第190章 两分钟会议(中)
逃出乱哄哄的饭堂,穿过黑暗的走廊,回到那间小得有点凄惨的船舱,顾铁反锁房门,钻进床铺,掏出卫星接收器试了试,果然信号不良,船舱这个大铁壳子对信号产生了静电屏蔽,看来要到甲板上才能搜到卫星了。顾铁只能稍微改造一下那台自制的小机器,连上船上的无线网络热点,再以桥接后的信号连通植入芯片。
例会约定时间是东九区时间晚上八点整,顾铁决定稍迟几分钟上线,以确保伙伴们都已经聚齐。他盯着秒针滴答转动,三分钟很快过去,八点零三分二十秒的时候,顾铁第一次劫持身份并登陆量子网络。“创世纪”接纳了这个看起来非常正常的数据请求,线程建立了,在那条人畜无害的优质用户伪装下面隐藏着一个全世界都在寻找的网络讯号,在这一刻,净土的主人毫不犹豫地穿越空间,进入了独立于净土空间之外的讨论组,那位于北京的四合院地下室的空旷空间。
会议已经开始,这次例会的召集人是肖李平。老肖一直在等待顾铁出现,但八点整的时候,他推一推玳瑁框眼镜宣布会议开始,脸上没有露出任何失望的表情。“格林威治时间2052年11月31日11:00,这是本月的第一次会议,会议召集人是我,请使用汉语交谈。除了亚当缺席之外,其他人全员参会。……马特里尔,你有话要说吗?”他扭头瞧着旁边的黑人。
这次马特里尔可没有穿那身滑稽的睡衣,而是一身戎装,系着武装带,戴着大檐帽,腰上挎着手枪,他的形象是二维的,显示是使用传统终端机登陆网络的。肖李平说话时,他一直急得直跳脚,又有所忌惮不敢开口。这会儿得到允许,立刻大叫道:“我看到日本东京大爆炸的消息啦!那一定是亚当搞的!他有没有跟你们任何人联系?这家伙是不是有危险啦?”
“你喝阿布贾蒸馏酒喝道头壳坏掉了,马特里尔。”梳着两条辫子的印第安女人夏姆榭尔讽刺道,“与其替亚当操心,不如留神你的肥屁股吧!”
“这场战争是怎么回事?”肖李平冷冷地开口道,“你打破了宝贵的和平,马特里尔。”
“就是这样。”夏姆榭尔愉快道。
中非共和国总统着急道:“我有什么办法?乍得人从gtc那里获得了军费和技术援助,现在用俄罗斯的大炮和坦克武装到了牙齿,难道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杀到我的鼻子底下来么?”
“你的军队我管不着,但你为什么以ipu成员的身份发布那份名为《为了自由》的征集令?大部分照抄圣雄甘地的讲话也倒罢了,你鼓吹的‘为了从gtc手中解放全人类而进行的圣战’简直就是疯狂的伊斯兰教恐怖主义分子才能说出的话!”肖李平怒斥道,“你这个蠢货,根本就不知道这样会造成多大的麻烦!全世界的ipu激进分子都开始向非洲进发,即民族和宗教问题之外,量子网络造成的意识形态冲突已经成为最危险的导火索,你已经将导火索点燃了!”
小个子黑人愣住了,喃喃地解释道:“我不知道,伊斯拉斐尔,对不起……我以为那些ipu的家伙会很喜欢有个表现的机会……”
这时雷米尔开口了,金发的北欧人沉声道:“1936年7月18日,驻摩洛哥和加那利群岛的西班牙殖民军在f.佛朗哥的策动下发动叛乱,一场为时三年的内战开始了,由共和国总统曼努埃尔;阿扎尼亚的共和政府军与人**线左翼联盟对抗以弗朗西斯科;佛朗哥为中心的西班牙国民军和长枪党等右翼集团,人**线和共和政府有反法西斯的苏联和墨西哥援助,而佛朗哥的国民军则有纳粹德国、意大利王国和葡萄牙的支持。你知道这是哪段历史吗?”
马特里尔狼狈道:“我知道!我曾经知道来着,如果不是教授历史的部落长者因为霍乱而死掉,我肯定会记得很清楚……”
“西班牙内战。意识形态冲突、轴心集团与共产势力代理人之间的战争。西班牙内战被认为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发生的前奏。在共产国际的号召下,来自五十多个国家的三万两千名志愿者参加了这场战争,这些年轻人都是有理想、有抱负、为了人类的自由与解放甘愿牺牲的理想主义者,他们之中包括美国作家海明威、写出《1984》的乔治;奥威尔、存在主义文学的象征阿尔贝;加缪、大画家毕加索……”雷米尔一口气说了下去。
“够了,雷米尔。”肖李平做了个手势,“马特里尔,你在《为了自由》征集令的最后写了一段话,你记得写了些什么吗?”
黑人想了想,“应该是‘我自愿为了中非共和国、ipu和全世界的自由而奋战,直至死亡。’这是巫医建议我加上的,因为他说如果不这样开脱责任的话,死人的鬼魂会回来找我的,毕竟是被我召来的人嘛……”
肖李平看了雷米尔一眼,北欧人马上说道:“参加西班牙内战的国际纵队志愿军战士入伍时,都在一份誓言上签过名,誓言的结尾写道:‘我自愿来到这里,为了拯救西班牙和全世界的自由,如果需要,我将献出最后一滴血’。”
马特里尔呆呆地开口:“……居然有这种巧合?”
肖李平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不是巧合,而是人类的历史。每一次意识形态的转变,都伴随着光与暗的漫长斗争,从宗教启蒙世代开始,到大帝国更替、东西方文化碰撞、文艺复兴、工业革命、**变革、两次世界大战、冷战,直至gtc的出现,你只是提前扳动手柄,让历史车轮提早开始转动而已。马特里尔,记住你发出征集令的那一天吧,它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结束,也宣告了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黑人挠挠脑袋,忽然欣喜道:“那是不是可以说我是开创新时代的伟人?”
“以巫毒娃娃的名义诅咒你。”夏姆榭尔咬牙道。
“巫毒是加勒比海的巫术,你是印第安人,别想骗我。”马特里尔回击道。
“一样有效就行了。”印第安女人说道。
身材高大的萨基尔满脸苦笑,一句话都没说。他的身旁坐着一个沉默的影子,看不清面容,那是神秘的迦基尔,幽灵一样的第七名成员。与往常一样,他只在愿意的时候才表达意见。
“都闭嘴吧。”肖李平意兴索然地摆摆手,“总之,在亚当不在场的情况下,这次例会将会讨论……”
正在这时,空缺的那个位置忽然闪烁光影,一个男人凭空出现。这是一个面貌平凡的日本男人,身材不高,三四十岁年纪,有着日本上班族身上常见的平凡气质。“怎么可能!居然侵入我们的会场……”萨基尔怒吼一声扑了过去,两个影子交错而过,他转过身,醒悟过来这只是虚拟空间的投影而已。
“……顾铁?”肖李平忽然开口道。
日本人的影像不断闪烁着,颜色逐渐变淡,显然信号正在衰退。“是我!还是老肖了解我。”他举起大拇指,然后快速说道:“你们不要插嘴听我说我现在是劫持身份才能上网的我惹了大麻烦暂时不能随便登陆你们也不要给我发信息或者进入‘净土’否则可能会有麻烦现在我把这段日子以来的经历以简报的形式发给你们给你们五分钟时间看完五分钟之后我会再回来。就这样不多说了我走了。”一段急促得来不及加上标点的话甩出之后,日本人手指一张,六只蜻蜓从掌心飞出,轻盈地投向六名伙伴,化为一份简报文档。一阵扰动过后,影像彻底消失了,背叛者的六名成员面面相觑。
“他说五分钟,就一定是五分钟,抓紧时间看完吧。”肖李平指示道,抬手点开那份文档,里面记录了顾铁进入日本、在浅田雄山的帮助下潜入内阁情报调查室——同时是兄弟会七大支部之一的阿斯蒙蒂斯所在地——救出阿齐薇、与荆棘十字团成员发生激战、逃到安全屋接受治疗、直到通过下水道逃出东京的这段经历,后面还有顾铁探听到的有关兄弟会组织、幽灵右手等事的消息,以及自己对当前形势的分析。
“阿齐薇!我们的雨林之花!”马特里尔惊叫一声,“居然受了这么多苦,幸好亚当把她救了出来,太好了,太好了……”
“千头万绪。”萨基尔说道。
“还是看出了一些东西,若是如此,就清晰一些了。”雷米尔说。
“是的,你说的没错。”肖李平说道,“四分零十五秒,他马上就会回来,大家都不要开口,等他先说话。他每次登陆的有效时间一定非常短,刚才出现只有十七秒。”
“明白。”众人默契地回应道。
第191章 两分钟会议(下)
五分钟刚到,空白位置又开始出现波纹和杂点,一个矮胖秃顶啤酒肚的老头“刷”地出现在屋里,用公鸭嗓子叫道:“我来了!都看完了吧?我只有三十秒时间!阿齐薇和我在一起,她很好,我们很安全,我会先消失一段时间,不过会想办法定期与你们联络.啊不好了,这个破账号不太稳定,只能维持二十秒,黑色橄榄枝卖次品啊!我一定要到315晚会上去曝光……各位,准备一下要说的话,我五分钟之后再回来,每个人轮流开口,自己决定好顺序不要吵架啊!闪了!”
秃顶老头消失了。肖李平看看伙伴们,“照他说的,从我开始,顺时针顺序发言,每个人发言五秒钟,由于时间很短,请尽量使用语速较快的法语和西班牙语。”
“我们要说点什么呢?”夏姆榭尔问道。
“以自己为出发点总结一下对未来的看法,这也是例会的主旨哪。”老肖望着空中的红色倒数数字说道。,后四位数字依然没有决定,但所昭示的日期无疑已经越来越近。
五分钟之后,顾铁再次准时出现,这回他是个穿着羊毛衫和短裙的家庭主妇。满脸无奈地瞅瞅自己的形象,中国人示意大家开始发言。
肖李平说道:“根据gtc和‘太昊’公司的官方消息,‘世界’客户端即将向全世界公开发售,售价相当低廉,但玩家要经过一定的基础筛选以符合植入芯片的条件。2000万个客户端。这对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来说都是一件大事。”
马特里尔说道:“老兄啊伊斯拉斐尔已经知道我们开战的事情了,现在我们正在马萨拉河流域展开拉锯战,已经有很多ipu的家伙过来帮忙了,你啥时候来啊老兄?就等你啦!查可查;吉姆特特卡中将派出了五百辆坦克、八十架飞机和五万名士兵,可是我也不输给他……”
夏姆榭尔说:“你超时了,闭嘴!在前一段的国际社会人类学大会上有几位学者发言声称现在出现了若干个半宗教性质的团体,教宗以‘世界’的降临者自居,崇拜虚拟的神祗,号召人们抛弃肉身到另一个世界去寻找永恒的安宁,这种趋势值得注意。”
雷米尔说:“马特里尔发出了《为了自由》征集令,让全世界的ipu战士云集中非共和国,这张战争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西班牙内战如出一辙,都有成为世界大战导火索的趋势。随着战况加剧,意识形态不同的大国也会被迫表态,轴心国和共产国际……一切正在重演。”
萨基尔说:“你一定知道那个兄弟会开始正大光明地浮出水面,我认为这与倒数日期的临近有关,他们若与我们一样掌握到‘2053年’这个并不遥远的日期,一定会加快动作,让谋划多年的计划马上发动。无论现实世界还是‘世界’之中,他们都拥有惊人的潜藏力量。”
幽魂的迦基尔也难得地开口了:“gtc是量子网络的**者,ipu是自由主义的革命者,兄弟会是野心勃勃的搅局者,幽灵右手是目的不明的潜伏者,我们中有几人已经大概看清这其中的关联,只是没有什么时间跟你详细说明。”
“我知道了。”说完这句话,胖乎乎的家庭主妇就消失无踪。屋里沉默了一会儿,“亚当还会回来吗?”马特里尔问。
肖李平推了推玳瑁框眼镜:“再等五分钟,他是个喜欢出风头的家伙,不会这么没头没尾地做完一件事情,他一定会再回来,用一个滑稽的鞠躬作为谢幕的。”
萨基尔笑了起来:“你说的对,亚当就和我那不成器的弟弟一样,有时候非常要面子呢……”
“你弟弟萨姆现在在做什么?以前他是国家地理的自由摄影记者不是吗?”夏姆榭尔问道。
“他不太喜欢说自己的事情。”nasa宇航员皱起眉头道,“前一段日本东京发生爆炸的时候,他正在日本。不过昨天他打电话给我汇报平安了,说在那里出差还是怎样……”
“他会不会跟事件有所关联?接受过军事训练、以摄影记者的名义走遍世界、出现在问题地区,萨姆会不会是兄弟会或幽灵的人?”夏姆榭尔盯着对面的宇航员。
萨基尔面色显得有点不快,“他要做什么是他的自由,只要与我们没有直接冲突,就没有权利过问他的选择,这是我的原则。”
“当然,当然。”印第安女人摊开手,“目前还没有冲突。”
肖李平制止道:“行了,夏姆榭尔,你就像一头带刺的箭猪,四面八方都是你的敌人对吗?四分钟过去了,大家都不要说话。”
六个人的目光集中在那个空无一物的位置。六十秒之后,果然一条人影闪现出来,戴着黑框眼镜、满头油光光的长发的万年宅男用惹人厌的音调说道:“这是我的最后一点时间了各位别开口听我说。这是我的想法:首先,gtc仍然是由一班脑子有点秀逗的科学家掌管的组织,虽然像邪恶轴心国一样建立了军事力量和情报机关,但其出发点并不是反人类的;其次,ipu是个松散而危险的组织,我不会以塔利班或者爱尔兰共和军来形容,不过打着‘为了自由’的旗号能做出多凶残的事情,这一点我从来不吝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gtc与ipu的正面冲突是无可避免的,这也是当今世界的主旋律。”
他抬起手将黏成一缕一缕的头发塞到耳朵后面,继续说道:“那么兄弟会的目的是什么呢?假使他们知道了这个日期,将它当做最终审判的日子,本着好的出发点来思考,那他们所作的所有事情都是合乎逻辑的,——是从‘人类’这个至高出发点而进行的宏大布局。
阿斯蒙蒂斯负责试验项目,我曾在地下看到过各种各样生体舱,被剥离出身体的大脑被接入虚拟世界,数十年如一日地活在玻璃棺材里。我厌恶日本人的变态思想,但反过来想想,这应该是对人类未来的早期思考,将一颗大脑射入太空的成本比整个身体要小得多,既然人类没法造出巨大的星际飞船,那么将数亿颗活着的大脑送出地球就是非常合理的想法,一部分大脑冬眠,一部分进入虚拟世界,一部分负责驾驶飞船,等找到生活资料丰富的星体,就可以从零开始重建整个社会,所需的只是一台3d细胞打印机加上足够多的有机质而已。
贝鲁塞巴布负责的是‘候选者’的甄别和追捕,所谓候选者,就是我这样身上具有‘可能性’的人,这种可能性究竟是指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出于某种原因,我确实成为了兄弟会的敌人,并且一手摧毁了关键部门阿斯蒙蒂斯,是否兄弟会就是在害怕这样的事情发生,通过扼杀敌对者的萌芽来保卫组织的安全?”
说完这一段,顾铁有点意外地喊道:“咦,这个账号的安全级别居然这么高,宅男果然与众不同,看来可以达到一分半钟左右了,太好了,我继续说,你们别插嘴。”
“第三个部门,贝利亚,此前一直搞不清楚它的职能,不过随着三十多个国家的**,就能看出它是负责政治活动、支配国家政权的部门,默默活动了许多年,贝利亚在第三世界国家积蓄了很深的人脉,一举发动,立刻可以获得相当庞大的国家势力。就算在英美德法等第一世界大国,他们也通过议员中的席位拥有相当的话语权。如果我想的没错,这是为了在危急时刻进行人类级别的表决时所埋下的伏笔。
若是以理性的观点,人类在面临命运抉择的时候依然要依赖**投票,但我们都知道**是最扯淡的事情,倘若末日真的来临,只有枪杆子才有话语权。这就是第四个部门萨麦尔的职责,它花了几十年时间在各国的军方安插人手,前一段在中国的经历让我和老肖意识到就算铁板一块的中国人民解放军都被他们蛀得千疮百孔,他国的情况更不必说。
接着是玛蒙。我对这个部门了解不多,但它是负责信息搜集和通讯联络的,我猜想倒数日期的计算就由这个部门进行。
然后是路西法。路西法是进行新人类研究的部门,一帮疯狂科学家通过生化手段制造出了超出人类范畴的‘神之子’,毫无疑问,这是为了适应大劫难之后的世界而进行的尝试。他们在促进人类的进化,——如果那可以算是进化的话。这是亵渎神灵、违反伦理的举动,不过通过部门的名字就知道了,天堂的叛徒路西法,真是恰当的代表呢……
最后是利维坦。‘世界’中的兄弟会势力就是由这个部门所操纵。我猜想自从‘世界’项目启动,赤枭兄弟会就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如果量子计算机不灭,那么拟真度与现实不相上下的虚拟世界是不是可以成为人类的永恒家园?与其耗尽人力物力逃向荒凉的星空,何不如化身为二进制代码在那个美好世界中永生?仔细想想,这个主意一点都不疯狂。”
第192章 伯利恒光辉(上)
说完上述一番话,顾铁停顿了两秒钟,给伙伴们一个缓冲的时间,也顺便深深地吸一口气。在虚拟世界里不喘气不是什么问题,但人体的积习岂是那么容易改正的,连带着远在日本海“海上老人”号远洋鲔鱼船中的真身都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
然后他继续说道:“七个部门之外,就是负责惩戒、小规模武装行动和特种行动的圣殿荆棘十字团,我接触过几名骑士,个个都是路西法调教出来的杀人机器,在中国,两名骑士联手灭掉整连装备精良士兵的画面,我到现在都记忆犹新。在东京的接触战里我若不是运气了得,一定活不到今天。……说完了这一边,再说那一边,幽灵右手(以及‘世界’中的幽灵左手)究竟是什么样的组织,到现在都看不出端倪,它有着非常诡异的种姓制度、超级严格的保密机制、上下不透明单向控制的组织结构拓扑图,截至目前,他们的所有行动都是围绕候选者——就是我这样被兄弟会选出的家伙——开展的。就算在游戏里面,也有着所谓‘背叛者血脉’一说,兄弟会追杀的人,就是幽灵保护的人。”
顾铁停顿了一下,整理一下思绪:“我在这场游戏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我一点都不知道。候选者有什么特征?兄弟会那种传说中的‘先知’系统是如何锁定候选者的?而幽灵的‘聆听者’又是什么来头?把我弄死对兄弟会有什么好处?……所有的问题归根结底就是一个,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倒数日结束之时,究竟会发生什么?”
这时长发宅男的影像开始出现噪点,“糟糕,时间结束了,记住,不要主动联络我,我会想办法接触大家……老肖,对不起了,每次都搞出一个烂摊子……马特里尔,在我出现之前不要把这场战争打完啊!”
屋里重归寂静,这回顾铁真的消失不见。连续两个五分钟,背叛者的成员们都没有说话,静静等待着亚当回归,然而那个空白位置再没有人影出现。肖李平最终打破了沉默:“他走了。那么就来讨论一下兄弟会的问题吧。”
中非共和国元首已经憋了半天,此刻蹦起来嚷道:“他的意思就是说,兄弟会其实是这个世界的救世主?看起来最像坏人的组织,其实是全人类的大救星?开什么耶稣宝宝他娘的玩笑啊!”
幽魂般的迦基尔忽然发出一个中止联络的信号,簌地消失无踪。
雷米尔道:“他又觉得厌烦了。我认为如果只是为了满足一小撮人的野心,赤枭兄弟会的部门设置是完全不合理的,比如在幕后默默操纵全球金融的共济会,该隐的后人完全没必要抛头露面,坐在伦敦大会所的高背椅上就能把西方大国的经济命脉玩弄在股掌之间。亚当的分析有道理,在‘崇高’的大命题下,‘不择手段’是可以被原谅的小小瑕疵,倘若末日毁灭真的到来,确实需要这么一个强硬的大一统势力来做出抉择。兄弟会看到了同我们一样的风景,不同的是,我们选择旁观,他们选择濒死一搏。”
夏姆榭尔说:“但这串日期可以有一万种解读,他们凭什么断定那就是世界末日?”
萨基尔揉搓着下巴上青青的胡茬道:“一串在人类古往今来所有知识的量子海洋里离奇产生的无理数,剥离出一个逐渐临近的日期,悲观的态度可以理解。——就如我们一样。”
马特里尔嚷着:“他们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好了,你们自去搞你的研究、写你的人类学报告、发射你的太空飞船、当你的北京大官儿,我还有一场仗要打咧!中国有一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人家不打我的左脸,我就不打人家的右脸……”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肖李平纠正道。
“没错!”小个子黑人比出中指,然后切断了联络。
余下的几个人对视几眼,肖李平摘下眼镜说道:“就这样吧,下次例会的时间不变,除非亚当有提前集合的要求。散会。”
夏姆榭尔、萨基尔各自道别之后离去,高大的金发北欧人留在最后。他走到肖李平身边,说道:“伊斯拉斐尔,你让我查的事情有端倪了。我们开发了一种崭新的并行搜索技术,可以在量子网络上架设一台多任务的虚拟机,将成千上万个用户账号的权限集合使用,由于数据请求是并发的,‘创世纪’只能捕捉到搜索内容的碎片,无法判断其请求来源和合法性。目前我们做到了一千零二十四个并行处理单元,将最高配时提高到1024ppm,——当然只是瞬发峰值。我们的技术尚不完善,每次访问只能维持10微秒,然后就要更换并行单元以防被记入错误日志。”
“说结果吧,我对技术不太在行。”肖李平打断了他的话。
“当然。关于你让我查询的有关亚当的资料,出生证明和履历都是真实的,在被前gtc十二人委员会成员布兰登;巴塞洛缪博士收养之前,他在伯利恒渡过了出生之后的两年时光,医疗记录上没有注明他母亲的姓名,可以肯定的是一位东方人,从亚当婴儿时期采集的基因图谱可以看出,他有着75%的中国血统(准确来说,是以东亚/南亚基因为主要组成部分的北方汉人血统),以及25%的多国血统。”雷米尔说道。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们所处的空间已经从纯白色讨论组换到了一个看起来像化学实验室的地方,这是雷米尔的私有空间。
“伯利恒?是以色列的一座小城对吧。什么叫多国血统?这未免有些太过敷衍。”肖书记戴上眼镜,看了一眼空中出现的文件资料。
雷米尔点开更多的资料,长长的碱基对编码出现在空中,仿佛一串叮当流淌的音符。“当然可以追溯得更加精确,但这25%的比例构成非常复杂,有着高加索人种和尼格罗人种全部的基因特征,也就是说,他身上有着日耳曼人、拉丁人、斯拉夫人、闪族人、班图人、布须曼人、森林尼格罗人等等的血脉。”
“等一下。他身上看不出任何混血儿的特征。”肖李平皱起眉头。
“这关系到基因特征的表达,可以说,他的北方汉人基因被恰当地表达出来,而多国基因特征的表达则被抑制。”雷米尔说道,调出一张男人的正面肖像:“这是我利用基因成像技术构建的模拟图,如果所有基因组成都处于显性,那么亚当应该是这幅样子。”
两个人望着空中那个似是而非的男人。眼窝更深一点、肤色稍黑一点、鼻梁稍高一点、下颌再后缩一点、颧骨位置移动一点,修正的幅度其实并不大,但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个不怒自威、眼神冷冽、有着猎豹般嗜血气质的年轻男人,仅从外貌就能感觉出他身上那种疯狂的气息,如同隐藏着火山口的平静湖面,随时准备喷发出万丈熔岩。这样的人通常不是成为疯子,就成为人类历史上出名的**者,疯狂是他们最好的武器,希特勒、斯大林、穆沙拉夫、墨索里尼、齐奥塞斯库、铁托、穆巴拉克、马哈蒂尔、苏加诺,无一例外。
对比顾铁平时总是挂着坏笑的脸,这张面孔给人带来强烈的冲击。“只差一点,就会变成这样的人。”肖李平叹道,然后皱起眉头,“如此来说,更像是有人替他做出了‘成为无害的人’的选择呢。”
“上帝?”雷米尔问道。
“或许并非造物主本人。”肖李平似是而非地回答道。
雷米尔似懂非懂点点头,抹去这张肖像,接着说下去:“如果顺着他母亲这条线向前追溯,会发现所有的线索都中断了,这个女人二十九年前在伯利恒圣约瑟纪念医院生下了婴儿,然后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消失,她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仿佛存在的所有意义就是在特定的时刻出现在妇产科手术室,用剖腹产的方式生下这个神秘的婴儿。——更奇怪的事情在后面。”他犹豫一下,说:“一旦继续追查,会发现所有的搜索线程跌进一个黑洞,怎么说呢……就像量子网络中出现的一个盲点,所有的探测请求都会有始无终,它不像黑洞一样会有粒子蒸发逃逸,而是彻头彻尾的漆黑一片,无法接近,不可探查。”
“盲点……就像关于那段时间的信息一样?”肖李平怔了一下。
“是的,顶尖科学家集体自杀年份的真相也是一个盲点,如出一辙。”雷米尔肯定道,“追查只能就此中断,我们不会再继续推进了,不可预知其中的危险。最后一件事,据当时伯利恒圣约瑟纪念医院的一名妇产科护士说,——她如今住在拉马拉郊外的一所老人之家里,极少接见访客——二十九年前诞下黑发婴儿的女人是个非常漂亮的东方女人。……并且,在进入手术室的时候,她的处女膜依然完整。”
第193章 伯利恒光辉(中)
肖李平的第一个反应是笑了出来,“你告诉我,顾铁的母亲是圣母玛利亚?那岂不是两千年之前在伯利恒的马棚里诞生的那个孩子再次降临世间?这个玩笑很好,或许可以成为新宗教的教义,现代的基督耶稣为了拯救世人的罪而来,呵呵……”他笑了两声,逐渐止住嘴角的笑纹,因为对面的北欧人严肃得像格陵兰雷米尔摇摇头.
肖李平再次露出笑容:“那个护士疯了。我跟顾铁认识这么多年,他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他要是基督耶稣,我就是至能的上帝赛坦(科学教派里转生为人的异星神灵的名字)!有很多例子证明女人在不发生性生活的情况下也能意外怀孕,精子可以通过处女膜游进子宫,这是概率,不是神迹。再说顾铁都快三十岁了,在旧社会都是当爷爷的人了,现在才显露出神力是不是太晚了点?”
“耶稣基督三十岁开始传道。”雷米尔说道。
“听着,安德鲁;拉尔森。”肖李平直视雷米尔的眼睛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作为一名***员,坚定的无神论者,我可不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鬼话。若耶稣决定降临,绝对不会长成一个黑头发黄皮肤的家伙!这件事到此为止,将一切痕迹都抹去,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知道吗?我相信是有人在暗中保护顾铁,从某种方面来说,这也是好事。”
“神之爱是无类的。……我知道了。”北欧人点了点头,“那么,再见,伊斯拉斐尔。”
“再见。”
肖李平退出量子网络,回到顾铁那间位于北京郊区的四合院地下室。他关了灯,慢慢走出地下室,脚在一块水墨方砖上一碾,隐秘的通道缓缓合拢。管家老赵正在院里喂鸟,瞅见他喊了一声:“肖哥儿,完事啦?有没有小少爷的消息啊?上次才回来住了几天就撒欢儿跑没影了,总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晌午想吃点啥?烙饼炖肉中不中?”
“他没事,赵伯。”肖书记微笑道,“现在在日本,跟一个女人在一块儿,看起来气色不错。”
“哎呀,谢天谢地。”老赵把鸟笼子的罩布盖上,“总算有个女娃儿能降住他啦,小少爷转过年就三十一岁了,不安顿下来咋行呢?那几天在院儿里住的那几个男娃娃女娃娃都是好娃娃,那个小姑娘叫啥来着,个头不高,眼睛挺大,她对我们家小少爷可是迷得不得了,居然在我眼皮底下逃出去啦。小少爷是不是跟她在一块儿?”
肖李平沉吟了一下,“目前没有爱娃小姐的消息。顾铁与一位旧相识的女士在一起,对他来说,算是了却一桩夙愿吧,总听他念叨阿齐薇阿齐薇的……”
老赵喜道:“这就好,这就好,我马上炖肉烫酒去啊,昨儿个老家送来了一笸箩好栗子,给你肖小哥儿把后院下蛋的老母鸡炖了,咱爷俩喝上口,正经的衡水老白干!”
“我还要……”肖书记有点犹豫,却看老赵已经屁颠屁颠地跑向后院抓鸡去了,于是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他耸耸肩,坐在葡萄架下的躺椅上,瞅着北京冬季灰蒙蒙的天空。“顾铁哪……”薄而锋利的嘴唇翕动,肖李平喃喃自语道,“我的兄弟,你身上还藏着多少秘密呢?我们就算无话不谈,却还做不到坦诚相对,对吗?”
“你说啥,肖小哥儿?”老赵拎着老母鸡探出头来。
“没事,赵伯,我说我车里还有个天福号的酱肘子,等会拿来下酒啊。”肖李平说道。
“——那敢情好!”
“……啊……啾!”
顾铁狠狠地打了个喷嚏,脑门磕在天花板上“咚”的一声响,他哎呦哎呦揉着额头,“谁这么想我啊?真是的,万人迷就是这么辛苦……也不知道小萝莉现在在哪,身边缺了个跟屁虫,还真挺不习惯呢。”
这时剧烈的敲门声砰砰响起,“给我开门!”阿齐薇在外面大声喊道,顾铁吓得一缩脖子,更正自己的话:“跟屁虫还是有的啦……我来了我来了!别把门搞坏啊,修理起来很麻烦的!”
他把小装备收拾一下,扑过去开门,然而已经为时太晚。“轰!”薄铁皮制成的舱门被女人一脚踹开,不偏不倚地糊在顾铁脸上,“哎呀!”中国人四仰八叉摔倒在地,把铁皮丢到一旁,鼻孔喷出两条血柱,“我是伤员,咱们不带这么暴力的行不行?”他捂着鼻子苦笑道。
“你听着。”雨林之花居高临下指着他的鼻头:“别以为我爱管你的闲事!咱们现在在逃亡途中,绝对不能有任何意外发生,你要再这样关起门来做点什么我不知道的坏事,咱们就从此一刀两断、各走各的路!”
顾铁仰面朝天躺着,看着女人裹在灰色衣裤里修长的双腿和婀娜有致的腰肢,叹息道:“明明是个好女人,为啥总要装出一副凶悍的样子呢?当年在非洲我就说过,你的性格要是改一改,绝对能成为整个自由十字军的女神啊……你不知道那些猥琐男有多怕你,晚上到树丛里拉屎的时候都要捂好***以防你偷袭……对了……”
阿齐薇一脚踩在他脸上,顾铁后面的话没能说出来。中国人跟大虫子一样扭曲着,双手抱住女人的脚使劲一抬,喊道:“……对了,听我说啊!中非真的打起来了,成百上千的ipu志愿者都跑到哪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帮忙去了,看来这回闹得很大,奥科隆科沃那小子现在都以自由阵线的领导人自居了,瞧瞧这世界!”
雨林之花显得有点意外:“就是说中非与乍得的战争,变成了ipu国际与gtc势力之间的战争?”
趁她一分心,顾铁使了个乌龙绞柱,腰腹用力,双腿如两根大黑柱一样盘旋而起,一下子将女人绞倒在地,“啊哈!反压制!”他骑在女人身上,膝盖锁住女人的大腿,双手按住女人的手腕,得意洋洋地叫道:“三十岁老娘倒绷孩儿了吧?认命吧!现在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咩哈哈哈哈……”
阿齐薇挣扎了几下,哪里抵抗得过男人的一身熊力?她的冰蓝色眼珠中闪过一丝寒意,悄悄移动一下手腕脚腕的位置,准备发动攻击。她是以色列军队格斗术“kravmaga”的精通者,对摔跤可能不怎在行,但对于踢破男人的蛋蛋、抓破男人的喉咙,折断男人的手指此类技术相当熟稔。她准备先转动身体,给顾铁的裆部一个狠狠的飞膝,但她犹豫了。看到顾铁眼中那孩子一样的兴奋,女人的表情逐渐变得柔软,她悄悄放松肌肉,装出一副咬牙切齿无法挣脱的样子,被男人困在股掌之间。
“哈哈哈,怕了吧?今日若不降服你,只怕日后醋海生波,对老夫不利呀……”中国人满脸坏笑,慢慢俯下身子,距离女人的脸越来越近,“既然逃不掉了,就先来亲一个吧?”
顾铁嘟起嘴唇凑近。阿齐薇还在反抗着,但白皙的脸颊浮现出两朵诱人的红晕。两人的视线交错,在空中碰撞出令人怦然心动的火花。
顾铁心有疑虑。他原来只想闹着玩,自从离开阿斯蒙蒂斯之后,他从未对阿齐薇做出亲昵的举动,因为害怕触动雨林之花心中屈辱的阴影。男人以纤细的情感维系着和阿齐薇的关系,生怕做出的无心举动会伤害到饱经磨难的女人。心中的伤口需要多久才能弥合?顾铁不知道问题的答案,但在心中默默发誓一直等待那道伤痕痊愈,就算等到时间的尽头。
阿齐薇心有疑虑。在顾铁踏入阿斯蒙蒂斯地下实验室的那一刻起,她的全部生命已经属于这个胆大妄为的男人,可这一路走来,雨林之花不住地思考顾铁对她的态度。对这个如鹰般飞翔在天际、从不受人束缚的男人来说,自己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这些天顾铁故意疏远的态度令她心神不定,如果中国人对她感到厌烦、感到累赘、可以一个人安然入睡不再需要她温柔的抚慰,那她的人生该何去何从。
这段荆棘织成的感情令两人小心翼翼怕刺伤自己,又因为遥远的距离而痛苦不堪。在此时此刻,那么多的疑虑暂时被抛在九霄云外,顾铁心中怦怦跳动,阿齐薇默默地闭上眼睛。
“樱井?樱井啊,你是不是在房间里?”“料理长,大家都在找你过去喝酒哪!”忽然走廊中响起含混不清的喊叫,那是醉醺醺的鸟山康一和西条向北的声音。
屋中的两个人如触电般分开,顾铁蹿起来站在墙角胸膛起伏,阿齐薇身影一闪消失在门口,临走前,转回头留给顾铁一个意味复杂的眼神。
两名身材短粗的水手出现在门口,手中提着酒瓶,大声嚷道:“果然在这里!船长都开始表演脱衣舞了,大家都在等你,快走快走!”
第194章 伯利恒光辉(下)
煮熟的鸭子飞了,没有男人能容忍这样的屈辱,顾铁化悲痛为酒量,以和管家老赵对饮衡水老白干练出来的惊人酒量将全船的水手一个接一个灌趴下,这些水手都是没上过什么学、直爽性子的老实人,哪懂得中国人喝酒时的诸多门道,是夜十一点,除了在前舱值班的轮机长之外,饭堂里已经没有一条能坐着不倒的汉子,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人,水手们打着鼾、吐着酒、吹着鼻涕泡、说着梦话睡得香甜,“哼哼哼……”顾铁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把杯子一丢,摇摇晃晃走过尸横遍野的战场:“区区四十度的纯米烧酒,喝得再多也不过是一泡尿而已,这下知道樱井大爷我的厉害了吧……看来今天也不用准备夜宵了是不是?”
扶着墙穿过走廊,顾铁在阿齐薇的屋外站了五分钟,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一步三晃地回到自己房间.躺在铁棺材一样的床铺上,打开平板看着无聊的日本电视剧,睡意迟迟没有袭来,随着酒意散去,顾铁的眼珠越瞪越大,清醒得像一只半夜出动的猫头鹰。他爬下床倒了一杯水喝,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儿,试着打了半套八极拳,这一用力,发现身体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动作比三岁小孩儿还要笨拙。
“啊,无聊啊无聊。”他扑通倒在地板上,望着污迹斑斑的天花板。船上的生活比他想象中容易适应,虽然脚下地面一刻不停地在左右摇曳,可他一次都没有感觉晕船;这些大老粗水手性格直爽可爱,让他对日本人的印象大大改观,风平lang静,日头悠长,做做饭、喝喝酒,偶尔还有跟阿齐薇搞搞小情调的机会,这样的日子岂不是神仙过的?
可顾铁骨子里有一种骚动升起,就像千万只小蚂蚁在骨髓里排队前进,浑身上下无有一处不痒。用陶谢医生的话说,这是被蛋白质拉链黏合的伤口在进行自我修复,能感觉麻痒,说明神经正确连接了,是件值得庆幸的好事情。不过中国人自己明白这种骚动并非来自感官,而是来自灵魂。
在外面奔波、拼杀、出生入死的时候,他总是想着找到一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地方,种种花,养养狗,和心爱的女人一起悠闲度日;但一旦闲了下来,空虚感就在内心作祟,无数个小小的声音从四肢百骸响起,在脑中汇成一连串没完没了的催问: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怎样?然后该做什么?然后该去哪里?然后该跟谁发生一段什么样的事情?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
“啊啊啊啊差不多点啦!”顾铁抱着脑袋滚来滚去,“我跟阿齐薇呆在一起就够了,为什么还总想着那些又危险又麻烦的事情啊……”
他忽然响起小时候的事情,那时他来到中国不久,刚刚跟管家老赵学会一口洋溢着河北沧州地方口音的半吊子普通话,有一天早上老赵把他叫到跟前说:“小少爷,咱学拳吧。”
“中国功夫?”小顾铁眼睛亮了起来,“我知道从科学上来说飞檐走壁是不现实的,但起码可以变得比大多数人厉害吧?”
老赵为难地搓搓脸:“俺们祖师爷说练武是为了修身养性,其实那都是瞎话,旧社会练武是为了有口饭吃,新社会练武就是为了你那句话,要比人强!我教你拳术,是想让你以后有个傍身保命的依仗,你的面相是命有富贵、但一生劳碌,这辈子免不了有好勇斗狠的时候。到了你死我活的时候,你小子就知道今天俺老赵所说不假了。”
“什么面相,中国迷信。”智商超乎常人的少年对此嗤之以鼻。
“到时候你小子就知道了。”老赵仍是那句话。
如今回头一想,老赵简直就是河北沧州的诺查丹玛斯。顾铁的人生用一句话总结就是“自找麻烦”,冒着摔得粉身碎骨的危险攀过一个又一个险峰,刚刚能减速欣赏一下湖光山色,七十二拐的山路又出现在眼前。——然而又能怎么样呢?命运是由性格决定的,中国人唯有报之以一声苦笑。
顾铁决定登陆“世界”。他没办法到量子网络上闲逛,因为他的账号被无数人虎视眈眈窥伺着,不过如果猜想没错的话,“世界”的数据接口、运行数据库是独立于民用网络的,可以说是危机四伏的网络中一个遗世独立的桃花源。尽管如此,本着谨慎的心态,他原本打算过几天到达公海海面之后再通过卫星天线登陆“世界”,以防陆地基站这条线路受到监听,不过这时候百无聊赖,顾铁计算一下潜在的风险,还是打算回去看看。
他现在管登陆世界叫“回去”,因为无论在做什么,总是记挂着那个世界里的17岁少年,庄周梦蝶是美丽的传说,顾铁不会搞混两个世界孰轻孰重,可坐在一叶孤舟里的他,无比怀念着在那个星光照耀的世界中被伙伴围绕的感觉。他躺在床上,连接网络,湛蓝的欢迎界面在眼前铺展,“唔,两件事,第一,试一试我对芯片的改造有没有效果,看能不能把约纳老兄叫出来玩;第二,告诉他‘世界’客户端发售的消息,……不对,应该说是两千万个降临者即将到来的可怕消息……”
“我回来啦。”男人闭上眼睛,自言自语道。
再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苍茫大地中央,身旁没有一名伙伴,游戏中的少年,比现实里的男人更加孤独。浅灰色天幕低垂四野,阳光在云幕后投射出晦暗的天光,天际线上有一座燃烧的城市,尸横遍野的大地在火焰中呈现扭曲光影,风吹起17岁少年的衣袂,将烧灼腐尸的焦臭带往远方。
“魔鬼。”约纳的灵魂波动平静地响起,“我猜想你差不多该出现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顾铁震惊道。
“你自己可以看,那是你擅长的,不是吗?”约纳的声音微弱下去:“我很累了,让我休息一下,休息一下……这身体,就暂时借给你吧……”
“喂,等一下!”顾铁喊叫着,可少年的灵魂已经悄无声息,再不做出一点回应。
旁边有锵然之声响起,顾铁转头望去,一名伤痕累累的士兵正拖着沾血的战戈慢慢走来,士兵的双眼流着黑色的血,眼眶空空没有眼珠,嘴角却挂着奇异的笑容,他喃喃念叨着听不懂的言语,举戈劈来,那双手被烧得皮开肉绽只剩骨头,居然还握得住沉重的战戈。
顾铁沉腰转马,法杖从腰眼后面如电刺出,噗地击中士兵的胸膛,这是八极枪术中的一招,八极拳以枪术为基础,抖大杆子是练拳者基础中的基础。那士兵飞出去五步远,仰面朝天躺倒,胸口破了一个大洞,黑血和脏器噗噜噗噜流出,可挣扎着还想站起来。
“搞什么啊?”中国人惊诧道,“他根本就是个死人啊……难道这里也有丧尸这一说?”
他脚尖一挑,一柄断矛飞进手中,“噗嚓!”断矛狠狠刺入地面,穿过眼窝,将士兵的头颅牢牢钉在地上。顾铁喘了一口气,活动一下手脚,这具少年的身体正在飞速成长,能够使用出的力量令人吃惊,由于有了月光精灵契约的体力加成,以这具身体使出的拳术已经大大超过了现实世界中的威力,他感觉与身体的协调性也越来越好,有一种“这就是我的身体”的惊人错觉。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战争。顾铁举目四望,平原上堆积着累累尸骸,烽烟四起,遥远的喊杀声响彻天际。他看不清战场的局势,也分不出交战的双方,因为死者搂抱着、纠缠着扭成一团,血与泥模糊了旗帜上的纹章。
“等一下……”他忽然眯起眼睛。远方燃烧的城市让他心生熟悉的感觉,占地庞大的重重屋宇,那高耸的太极图形城墙、灰色与黑色的石质建筑,再加上在阴霾中刺破天际的残破高塔,从中间断掉的通天塔如同一柄锐利的断剑指向天空,——毫无疑问,那就是被刺客之王折断高塔“天璇”。而坐落在天璇脚下的,正是那在东方大陆的历史上辉煌了千百年的神秘之地,东方十七家精神的祖坟,龙姬、刺客之王和龙慎鳞共同的故乡。
龙家大宅。
龙家大宅正在燃烧。
顾铁愕然回首。果然,在另一个方向的天际线上坐落着一座极高大的黑色城市,呈现圆锥形昂然向上的玄武岩宫殿代表着皇权的威严,那就是凉隋国的都城“黑城”平阴。平阴城默默地注视着这场战争,如同一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
“嗡嗡……”忽然有几道白色光芒在战场亮起,顾铁再次转身,看到白袍的牧师行走在尸体堆中,手捧《圣经》,在空中画出正十字圣痕的轮廓。每次光芒闪过,都有几具尸体缓缓蠕动起来,睁开浑浊的双眼,将残肢拔出鲜血的泥潭。
“老天。”顾铁说。
第195章 夜话指天椒(上)
顾铁开始搜索这些天以来约纳的回忆,他看到占星术士在阿赛与龙慎鳞的陪伴下乘坐马车来到鼉桑城,步行进入云梦泽,与塔古魔兽展开激战,接下来的记忆显得有点混乱,他一时无法判断那些有关龙、时间与空间的回忆是真实的,还是少年的臆想。当约纳重新站在无根火的花苞上面,与龙慎鳞展开对话的时候,顾铁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奇怪感觉。他决定将过去好好查看。
“把无根火的茎砍断!枯萎是从根部开始的,砍下花苞就可以多支持一会儿!”约纳冲对面的小龙喊道。
“明白,约纳前辈!”龙慎鳞抽出名剑“睚眦”,舞出带着铁锈味道的剑花,将花骨朵连根斩落。花苞跌落水中,立刻被继续旋转的水流拉向大漩涡。
约纳手指一弹,项链俱利伽罗恢复为黑炎四射的黑龙王之剑,他挥剑斩断花茎,“扑通!”无根火花苞落进湖水,少年向二十码外的小龙吼道:“抛条绳子过来!我来拉住你!”
龙慎鳞毫不犹豫地解开腰带,他的腰带是一条两寸宽、七丈长的青布卷成的,此刻稍微一卷就是一条强韧的绳索。小龙将剑鞘绑在绳上,喊一声“接好,约纳前辈!”用力掷过来。他投掷的准头相当好,约纳伸手一抓拉住绳子,叫道:“准备好!”
“……准备什么?”小龙愣了一下。
这时两个无根火花苞在水中急剧旋转着,距离深不见底的漩涡越来越近。约纳收起长剑,擎起法杖席拉霏娜开始引导攻击星阵。星辰光辉如温暖的羽翼将他包裹,占星术士轻柔触摸着水晶般的星辰之力碎片,让火与冰彼此缠绕,将红色与蓝色融合成纯白。倾尽所有力量,代号“零式”再次绽放在云梦泽的灰色水面!
小龙呆呆地看着白色光柱贯穿空气,“约纳前辈,这个星阵的威力太大了,会把我们自己卷进去的!”他喊道。
17岁少年没有说话。这道白色光辉是他灵魂的延伸,是他的手臂、他的武器、他的伙伴,“咻……”零式射线在空中画出耀眼的抛物线,转而向漩涡中心沉降,约纳感觉星际线之力穿过千万吨奔腾咆哮的湖水,向着黑暗的地方冲去,直至延伸至控制力的边缘。他的精神力没办法再完美控制射线,“应该够了吧?”猛然睁开眼睛,约纳的手指离开法杖,任由零式射线在深深水底爆发。
最初几秒什么都没有发生,两名少年依然围绕漩涡画出下坠的螺旋。但很快隆隆的闷响从遥远湖心传来,水势减缓了,漩涡中心开始奇异地慢慢隆起,形成一座巨大的水之山丘,冲破五彩瘴气的云层伸向天空。约纳与龙慎鳞抬起头,望着这座灰色的山丘越升越高,直至遮蔽天日,水势开始逆流,两朵无根火花苞顺水向外侧漂去,约纳用力拽着绳索,将龙慎鳞拉到他身边。
小龙开口道:“我知道你说‘准备好’的意思了,……可这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占星术士非常坦率地点了点头:“对不起,我不知道该用多少力量,所以全力输出……这下子可麻烦了。”
“有什么办法吗?”小龙道。
约纳很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轰隆隆隆……”水的山丘终于无法维持形状轰然崩塌。万吨湖水向四面八方奔涌,化为滔天狂潮。无根火花苞可以容成年人安然乘坐,但此时显得比万里汪洋中一片落叶更加渺小,“啊啊啊啊……”两个人一齐发出惨叫,被第一波洪峰高高顶起,在洪水中载沉载浮。龙慎鳞乘坐的花苞被打翻水中,约纳伸手一拽,将小龙拉到自己的花苞上面来,“噗啪!”一个大lang从身后打来,差点将这最后的救命稻草也掀翻掉,“你在这边,我在那边,保持平衡!”抹一把脸上的水,占星术士喊叫着。
“这样不行的,约纳前辈!我们两人太沉了,云梦泽的湖水托不起这样的重量,我们会沉下去的!”龙慎鳞叫道。花苞随着波lang一起一伏,花瓣开始一片接一片沉入水中,转眼间就下沉了两三寸之多。小龙望着身后的滔天巨lang,脸上露出决绝之色,“约纳前辈,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去到龙家,救出掌刑祖奶奶,带她走得远远的……”
“小龙!”
约纳回头一看,龙慎鳞将长剑“饕餮”与贴身包袱丢下,纵身投向湖水。占星术士歇斯底里地吼叫着,伸手去拉,可手指只触到衣衫的一角,“别做蠢事,小龙!”
“啧啧。”忽然有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就算在轰鸣的水声中也清晰可辨,“就这么点大的场面就搞得生离死别的,何至于如此呢,约纳兄,还有我那一根筋的侄孙子?”
“阿赛!”约纳惊喜地叫出声来。
“不是我还能是谁。除了我,还有谁老是忙着满世界搭救你啊,约纳兄。”随着这句抱怨,刺客之王双手抱臂、满脸无奈地慢慢升起于水面,他看似稳稳当当站在湖水之上,但随着身体升高,能看到一脉深黄色的脊背托着他的双脚,龙慎鳞也躺在这巨兽的脊背上,正惊疑不定地打量四周。这头藏身湖面以下的巨兽不知有多雄伟,透过水面能隐约看到一片棕黄笼罩着湖水,阔达数百码。
一个巨大的lang头袭来,“跳过来吧。”阿赛冲约纳伸出手。占星术士抓起小龙留下的东西,脚下用力一跃而起。无根火的花苞马上被lang打翻,刺客之王的手又干燥又有力,约纳觉得身体一轻,飞过波涛汹涌的湖水,踏踏实实落在了平稳的地面上。“阿赛,你怎么知道我们的?是因为‘睚眦’吗?”约纳兴奋地嚷道,“有你在真是太好了!我是真的没有什么办法了……”
“哼,回头再跟你算账,真是麻烦……”阿赛不满地瞅了他一眼,眼神迎向那个遮天蔽日的巨lang,嘴角忽然一咧,露出一个牙齿闪亮的笑容。“反正都出来了,干脆玩得尽兴一点吧。出来吧,大夔!”
脚下一晃,约纳坐倒在地,他看见身旁的水面正在急速下降,——换句话说,这头水中巨兽正在浮出水面。棕黄色的背脊生满坚韧鳞甲,眨眼之间,这片脊背已经阔达几百码方圆,巨兽尚且没有露出头与尾来,约纳坐在地上,目光可以平视那个巨大的lang头。“哗啦……”几百码外传来破水之声,一颗如山峦般庞大的头颅升出湖面,巨兽长着一颗形似公牛的脑袋,每颗眼珠比约纳整个人都要大出两圈,“哞……”它昂首发出低吼,声如巨雷震动四野。
“这、这是什么魔兽啊?”占星术士话都说不利索了。
“神佑之海流波山七千里的巨兽,状如牛,单足而无角,入水必风雨,其光如日月,以皮为鼓,声闻五百里……名为‘大夔’。”阿赛昂然站在巨兽背上,淡淡地说道:“它是我刚离开龙家大宅的时候找到的,当时只有一只小兔子那么大,一时心软将它带到异界休养,没想到渐渐越长越大,变成了这副模样。若不是云梦泽这样的大湖,只怕再难找到适合它撒欢的地方了吧。”
大夔吼叫着击碎潮水,将巨lang狠狠碾碎,零式星阵造成的海啸逐渐平息,漩涡再度出现在云梦泽中心,但巨兽轻轻地一摆尾就挣脱了漩涡的吸力,如同一艘战舰般驶向风平lang静的远方。
“……有这么好的伙伴,为什么不早叫出来?”隆隆作响的漩涡被抛在身后,约纳喘匀了气,问身旁的东方人。
“你还好意思说?”阿赛走过来拿手指头杵着约纳的脑门,“这都是谁害的,啊?明明让你们在原地等我的,为什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还故意把‘睚眦’藏在我感应不到的地方?你是不是把云梦泽看得太儿戏了?难道说还嫌我不够忙的吗,爱!惹!麻!烦!的!约!纳!兄!”
没说一个字,东方人就杵一下约纳的脑门,占星术士哎呦哎呦叫唤着,呲牙咧嘴解释道:“哎呀呀,这不能怪我们,是有人……不,是有植物把我们掳了了啦!就是这些无根火抓走了我们,又把我们带到这里……”
“啊哈哈,对啊,无根火捉到了你们,又不想马上把你们吃掉,跑了一晚上到云梦泽的中心陪你们做游戏对不对约纳兄?”阿赛嘿嘿冷笑道,“我原本想着一见面就狠狠地一拳揍在你的鼻子上,不过现在我改主意了,只要你老老实实说出发生了什么,我就饶了你。……噗哈哈哈,我憋不住了……那条裙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约纳兄?”
东方人开始捂着肚子狂笑,约纳低头看了一眼,红色金边的战甲“卢塔琉斯”正挂在腰间,二十四片甲叶熠熠放光,若说是裙子……还真有点像。
第196章 夜话指天椒(中)
牛头鱼身的巨兽“大夔”在云梦泽湖面上破lang前进,三个男人站在巨兽脊背上看着瘴气变换、云雾迷蒙。“所以,因为你不是什么通灵术士或者召唤师,所以只能完成一次‘带入’和‘带出’这个世界的行为,多年以前带到异界的大夔被你带了回来,这算是一种偷换了概念的等价交换,对吧。”约纳挠着鼻头说道。
“正解。”东方人答道。
“按照你的理论,将这个世界的物体带到异界是要消耗非常多的力量的,但反过来,将带往异界的东西还回来就非常容易。以现在大夔的庞大身躯,就算以你未被封印时候的全盛力量也没法将它再次带走了对吧。”约纳若有所思地问。
“正解。”东方人答道。
“而按照这个理论推演下去……”占星术士还在絮絮叨叨,阿赛恼羞成怒地吼道:“你怎么这么烦人啊!总归是一句话,大夔只能住在这片寸草不生的鬼地方,这辈子哪都去不了了,就这样!”
龙慎鳞喃喃道:“那么,是我与约纳前辈害它身陷囹圄吗?”
占星术士闻言凝重地点了点头,蹲下身子抚摸大夔粗糙的脊背,然后向这头驰骋在灰色湖水中的巨兽深深地行了一礼。
“得啦。”阿赛从鼻孔哼出一口气,“这家伙别看长得五大三粗,其实是个胆子特别小的家伙,在那个世界一步也不肯离开我,我在洞穴里睡觉的时候,它总是蜷缩在旁边护着我哩。本来想等它再长大一点,将它送回无尽之海里面去,大海才是这家伙应该呆的地方吧……不过这样也好,海洋里面充满这样那样的危险,这片鸟不生蛋的湖水倒是安全得很,区区几头塔古魔兽,也不会有那个胆子来招惹这种个头的家伙吧……”
仿佛听到他所说的话,大夔昂起扭头发出哞哞的鸣叫,鼻孔射出两条水箭直刺天空。“哗啦啦……”一阵暴雨倾盆而下,阿赛毫不在意地一隐、一现,以诡异之极的身法闪开了每一股水柱,任凭旁边的两个少年被浇得精湿。“呼呼,你倒是很高兴嘛,难道这区区小湖就满足你了?真是个胆小的家伙,愧对你上古遗族的血统吧?”东方人摇摇头,伸手指向前方:“向北冲过去吧!从此以后云梦泽就是一片有主之地了,大夔!”
约纳抹着脸上的水,想提醒阿赛云梦泽湖心深处藏着巨龙墓场、守护墓场的黑龙领主夫妇,再加上那位无所不知的龙神,这牛头巨兽要说统治这片湖水还太早了点。不过看到大夔撒着欢的样子,就没忍心把这些话说出来。他知道阿赛是个很懂得分寸的人,对他身上红色裙甲的来历和湖心漩涡的经历丝毫没有过问,少年心中默默感念着伙伴的纤细与可靠。
“对了,龙昶大人。”龙慎鳞甩甩头,像小狗一样噼里啪啦把水抖落,“现在是白天,大夔在水上游动自然没有问题,但到了晚间瘴气降临,它要躲到哪里去?它会受到瘴气侵害吗?”
阿赛伸出一根手指向下指了指:“底下。就算这么大块头的家伙,照样会在瘴气里中毒,天上天下能说完全无惧云梦泽春瘴的,也只有那些塔古魔兽吧。到了夜间,我们会潜入水下,大夔的身体是中空的,蕴藏着许多空气,这是它能浮在至轻不能行船的湖水上的原因。只要排出一些空气,沉降到水面以下就不怕瘴气了,我们可以藏在它的肚子里。”
“呃,被它吞进肚子里?”约纳弱弱地问道。
“哪有那么恶心!”东方人鄙夷道,“……是通过肚脐眼钻进去。”
对此约纳决定不予置评。他想了想,问道:“为什么塔古魔兽不怕瘴气?”
阿赛头疼道:“你们为什么这么多问题啊,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咧?”
“因为这里是我不熟悉的东方,而阿赛你是东方人啊。”约纳理直气壮道。
两人扭头看着龙慎鳞,小龙脸一红:“我是第一次到南商国执行任务,此前一次都没离开过龙家大宅,所以有很多不懂的事情,给你们添麻烦了!龙昶大人,约纳前辈。”
“以后想问问题,拿食物来换。整夜都在找你们,害我晚饭早饭都没吃上。”阿赛气咻咻地坐下来,一样一样掏出面饼、辣椒酱、熏肉、香肠、盐、胡椒、综合香料、刀子、叉子、油桶、刷子、烧烤架、木炭、锅子,还有一大块新鲜的肉。约纳揉揉眼睛,吞吞吐吐道:“那个,阿赛,我能瞧瞧你那个小包裹不?”
“不行不行!你想抢走我赖以生存的食物储备吗?食物的怨念可是会杀人的,约纳兄!”东方人立刻警觉地抱紧小包裹,眼神中透露出浓重的杀气,唯有在守护食物的时候,刺客之王西米昂;龙昶才显得像一个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顶级杀手。
“好啦……起码告诉我那块肉是怎么回事?”占星术士退后两步,小心翼翼问道。
阿赛用铁叉叉起肉块架在烧烤架上,把木炭垒好,扭头说:“给我点火,约纳兄。这块肉是昨天晚上的战利品啊,既然碰到云梦泽难得一见的活物,怎么能空手而归呢?”
“啥?塔古魔兽的肉?被你杀死的那一头?可以吃的吗?”17岁少年吃惊道。
“当然可以啊,这世界上有什么生物的肉是不能吃的?既然生为食肉的人类,就要抱着吃遍天下苍生的信念活下去,这是食肉者的觉悟啊!”阿赛理所当然地答道,用小刀在那块呈现淡淡粉红色、看起来相当柔嫩的肉块上划出几道口子,在上面撒上粗盐入味,然后刷上一层棕红色的烧烤油。他打了两个响指催促道:“点火啦,约纳兄,这不是你发挥人生价值的时候吗?”
“我的人生价值就是点燃木炭吗……”约纳悄悄抱怨着,抄起法杖发动“灼热射线”星阵,一束橙色光线准确击中木炭,火焰熊熊燃烧起来,——他不得不承认,比起威力太大难以控制的“零式”星阵和无法发挥全力的“审判之光”来说,用灼热射线点火确实是他发挥控制力的最好场所了。
背上着起火来,大夔立刻有所感应,“哞……”它的牛头猛然抬起,像一座高山一样遮住太阳,巨兽愤怒地吼叫着,鼻孔喷出两股粗大水柱,“谢啦。”东方人左手拽出一张包袱皮将烧烤架、食物与调料一裹,右手抓起锅子迎上去,身影一转,闪到了十码开外的干燥地点,“噗哗!”水柱从天而降,再次将约纳和龙慎鳞从头发梢浇湿到脚趾头,阿赛身上干干净净没有沾上一个水点,只是将手里的汤锅装满了。
“阿……嚏!”占星术士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哞哞……”大夔发现误伤无辜,有点不好意思地将头埋进水中继续赶路。
“过来烤烤火,身上湿着容易感冒的。”阿赛这时候显得心情好多了,笑眯眯地冲两个少年招手。木炭的明焰消失了,变为散发着热力的通红色泽,东方人将肉块架好,一边用刷子涂油,一边转动手柄。脂肪丰富的肉类表面开始泛黄微焦,油脂滴滴答答落进木炭中,“滋啦滋啦”升起香气袭人的白烟,阿赛又掏出把小扇子来扇着风,一边将熏肉、土豆和不知从哪搞来的野蘑菇丢进锅子,挪了几块木炭垫在下面开始煮汤。
约纳和小龙吧嗒吧嗒走到火堆前面,脱掉湿透的外衣和靴子开始烤火,诱人的香气钻进鼻孔,两个少年的肚子不约而同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所谓流lang,就是一段吃不好、睡不好的旅程。如果能够吃上一顿热乎乎的好饭,睡上一个香喷喷的好觉,那么即使在离家一万哩的地方又有什么可怕,你说对吗,约纳兄?”阿赛悠然自得地转动着烤肉架说道。
约纳这时想起的是樱桃渡的灯火。在那个总是下雨的小镇,从生死战斗中得胜而归,回家路上远远就能望见a51房间亮着温暖的火光,“占星术士大人!俺已经煮好了香喷喷的粥了,就等你们回来开饭呢。小蚂蚱,埃利,龙姬,耶空,今天辛苦了,要大吃一顿唷!”室长大人那雄健的身躯被炉灶的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烟雨迷蒙的空气里充满食物和炊烟的温暖味道。“又是粥啊,我要吃大肉肉啦大叔!”锡比一溜烟窜上托巴的肩头抱怨道。
“交完房费之后如果还有盈余,我们去无权者集市采购一些好的食材。”埃利奥特微笑道。
“粥就是好的食材,食物没有那么重要吧,反正是填饱肚子。”龙姬无所谓地说。
“……”耶空茫然望着远方。
“这样已经够好了。”少年说道。
“这样已经够好了。”少年如此说道,鼻尖忽然感到一阵酸楚。不知为何,自从远离家乡四处流lang,他最怀念的不是占星术塔的日子,而是在樱桃渡那短暂的时光。伙伴们,你们如今还好吗?在什么地方、享用着怎样的晚餐呢?室长大人,你在天堂,是不是尝到了巴泽拉尔家乡那温暖人心的肉粥的味道?
“哎呀。”阿赛将眼光转开,“……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