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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盛唐风月txt下载     盛唐风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六十章 明修栈道

    但凡到云州登籍的丁口,便发放可以赊购一石粮的粮票,然后到指定的米行领取。而徙居云州的人户当中,几乎就没有一家人中只有女人这种情况的,因而,第一个月的温饱自然不成问题。能够不饿肚子,云州城内又是四处需要人手做事,故而只要勤劳肯于的人,多数都找到了谋生之路。

    然而,随着涌入的人口越来越多,米价却渐渐开始腾贵。除却新登籍人丁赊购的一石米仍然维持原样,市面上售卖的米价却从最初的一斗米二十五钱涨到了一斗米四十钱,而且甚至还有升高的趋势。在这种情况下,尽管徙居的百姓们一到云州就分田地,能够赚钱的路子也多,可盖房子也好添置东西也好,那都是可以延后的,唯有不吃饭不行,于是,过惯了穷日子的迁居户几乎是无一例外地想方设法囤积粮食。

    可几家米行的政策却无一例外,每日限购一斗,绝不多售,甚至从最初的十天一个价到三五日一个价再到两三日一个价,须臾便又从斗米四十文窜上了斗米五十文的天价。面对这种局面,米行前头排队买米的队伍固然越来越长,而云州都督府也派了人来查问。可在这种情况下,米行的掌柜们几乎无一不是叫起了撞天屈。有的说路上的脚力钱涨得无以复加,有的说太原府一带全都是粮价腾贵,更有的则是叫苦说收不上粮食,一时间,云州城内好一番人惶惶

    雪上加霜的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一直都负责收取官府的粮票,然后将米发放给刚到云州登籍的徙居民户的那家吴记米行,竟是突然高挂免战牌,关门大吉了群情激愤的百姓们气急败坏直接砸了米行,冲进去想要哄抢,可把四面屋子并库房翻了个遍,人们却大为失望。

    除却一些值不了几个钱的家具,米行之中竟是再没有剩下什么东西,别说细软,就连一粒米都没有

    刚刚打头挑唆别人砸墙的一个年轻人不禁咬牙切齿地骂道:之前那些传言说得好听,到了云州就有房有地,可地是荒地,房子只有宅基地,就只有这最初用来安家的一石米还能让人有些盼头现在连这米行都关门了,难不成是要我们活活饿死

    没错,现在外头的米价涨成什么样子了,斗米六十钱,不到两天又涨了十钱

    再这样下去,我们就只有喝西北风了我一个月工钱只有九百文,下头还有三个孩子,这连吃饭都不够

    去云州都督府,去都督府问一个明白,杜长史这样把我们骗到云州来,难不成就是让我们做牛做马不成

    尽管刚刚才打砸了这家米行,但闹事的人们在七嘴八舌的嚷嚷声中,渐渐被煽动了起来,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出了米行后,便蜂拥到了刚刚经过重建,稍稍有了些雏形的云州都督府门前。须臾,闻讯而来的卫士们便如临大敌地把守住了大门口,可架不住两边闻讯而来的百姓越来越多,到最后那喧闹声和叫嚷声四起,几乎能把云州都督府那不甚结实的屋顶给掀翻了。

    当杜士仪在书斋中看见气急败坏冲进来的王翰和崔颢,以及紧跟而来的王泠然时,忍不住笑了。

    你还笑得出来王翰简直是被杜士仪的没心没肺给气得七窍生烟,连太宗皇帝都把那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当成箴言一般日日铭记在心,你怎么就能不当一回事还有,那家米行怎么说关就关,一点预兆都没有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吗

    王六,你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让我怎么回答杜士仪仍是纹丝不动,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外头如今已经围了一百多号人,而且城中缺粮一旦成了恐慌,来这里闹事的只怕会越来越多就连崔颢这种素来没个正经的,此时此刻也不禁眉头紧锁,再这样聚集下去,说不定就会闹出事端来。

    王泠然不像王翰和崔颢那样与杜士仪有多深厚的交情,他想的却是另外一个最关键的问题。见杜士仪笑而不答,他突然开口问道:我好些天没见贵主了,敢问杜长史,贵主如今何在

    还是仲清兄目光犀利,贵主已经好些天都不在云州了,顺便还拐带了我家娘子。

    杜士仪微微一笑,见眼下最得力的三大属官齐齐愕然,他方才笑着说道:有粮食的,不仅仅是河东道,河北道同样近在咫尺。

    此话一出,王翰顿时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你别以为我王六不知天下大事,这河北境内好几年饱受水灾之苦,各州父母官连喂饱自己的子民都不够,哪里还能够放米出境那不是饿着自己的肚子来资助别人,天下哪有那样的傻瓜

    崔颢和王泠然大以为然,正要附和之际,外头却传来了陈宝儿的声音:杜师,杜师,郭世叔,郭世叔押着一大批粮食进了云州城

    听到这么一个消息,又见陈宝儿兴冲冲地奔了进来,杜士仪方才大笑着站起身,从容对王翰等三人说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了来,请三位跟着我一块到都督府门前去,也好安抚人心

    云州都督府门前,骚动的人群也在目睹一辆辆粮车抵达之后,渐渐安静了下来。当杜士仪带着王翰崔颢王泠然和陈宝儿出来的时候,人群更是已然鸦雀无声。眼看年纪轻轻的云州长史扫了一眼他们,竟有不少人心虚地低下了头,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一些。尽管杜士仪上任至今,也并没有多久,可是,云州城四门悬挂着的那些几近风于的马贼首级,以及前些日子隔三差五被斩首示众以作威吓的马贼,仍然是让杜士仪的名字上增添了一抹血色的残酷。

    云州城如今的垦荒不过才刚刚开始,要有出产,至少也得等到明年,原本的耕地不足,因此粮食大多靠外头供给,这固然是事实,但这并不是尔等打砸米行的理由杜士仪倏然提高了声音,一股入仕多年以来养就的威势油然而生。

    在这样的逼问之下,有人不敢吭声,但也有人强自提振胆气驳斥道:可那家发放安家粮的米行关门了,领到的粮票也就成了一张废纸我们都是冲着到云州就能安居乐业,这才抛弃故土北上,如今这米价腾贵,我们没活路了

    哦,原来是为了米价腾贵杜士仪轻轻颔首,随即便一指那一辆辆沉甸甸的粮车道,那现在你们应该都看见了,从朔州过来的粮车已然在此郭参军此前留在朔州久久没有来上任,一是为了接应转徙云州的民户,二来则是负责调拨粮食。若有粮票不曾兑现的,现在可立时兑现把粮食带回去,而若是其余想要买米的,下午开始,在云州都督府对面将会开仓粜米,暂以斗米五十五钱货卖

    什么

    人群中一下子又起了一阵骚动,紧跟着,便有人忍不住问道:为什么米价还是这么贵

    既然云州城内各家米行均以各式各样的理由,把米价涨到了六十钱一斗,倘若今次朔州运来的米还是按照从前一斗二十五钱卖出,米行趁机低价收进,待官府粮竭而后转卖,试问所谓的云州粮荒是否又会大肆流传

    杜士仪一句话说得那人哑口无言,这才和颜悦色地说道:朔州的粮食会源源不断运送过来,所以,急需的可以先买一斗应急,过几日下一批粮食再到,米价自会应声下跌。既然奸商逐利,打算让云州粒米如金,倘若因为你们轻信人言推高米价,岂不是上了人的当

    他这有理有据的说辞让人群再次恢复了平静,面对这一幕,杜士仪又高声说道:至于此前打砸吴记米行之事,念在是那家不告而关门溜之大吉,背弃了和官府的契约,有错在先,因而不究尔等莽撞

    有了官府不追究前事的保证,随着一车车粮食送进都督府对面那不知何时整理好的临时铺子,不多时便挂出了一个大大的米字招牌,立时便有人拿着此前愤怒于无法兑现的粮票过去,果然便拿到了一石沉甸甸的米。一时间,其他人见状纷涌而去,都督府门前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场面立时为之改观。

    直到这时候,先前被人堵塞过不来的郭荃方才快步上前,到杜士仪面前拱了拱手后就长舒了一口气道:总算不辱使命

    王翰也为之如释重负,按着胸脯心有余悸地说道:郭兄,幸好你来得及时,否则就要出大事了

    郭荃见崔颢亦是点头不止,王泠然则若有所思,他苦笑一声,含含糊糊地说道:别站在外头,到里头说吧,我还有要事向杜长史禀报。

    然而,等到回到书斋,郭荃所说的第一句话,就让包括陈宝儿在内的大多数人瞠目结舌。

    此次我说是运粮一千石,实则只有两百石,其他的粮车中,都只是砂砾而已。

第五百六十一章 釜底抽薪

    云州城原本只不过才有两家米行,但随着大批人口的涌入,敏锐嗅到了其中商机,想要借着粮食发一笔财的人不在少数。因此,当一家在太原府小有名气的梁姓粮商悄悄合纵连横,把几家新入云州颇有实力的粮商拉拢了过来,很快便造成了云州城内米价腾贵的局面。通过惜售和两三日一涨价,他们囤积的粮食几乎是有了双倍的盈利,因此在利欲熏心之下,即便是本来准备见好就收的人,也在那梁小山的鼓动下,渐渐生出了贪念来。

    那梁小山说背后有靠山,杜士仪即便是颇有根基,可身在云州又管不了别的地方,大不了他们今后不做云州的生意就是了更何况,那梁小山还信誓旦旦地说,云州城根基薄弱,一时半会还需要靠外头输入粮食,只要他们拿捏住了杜士仪,日后在云州就能撑起半壁江山

    可之前野心勃勃打算大赚一票的他们,这会儿却在骤然听闻朔州运来的粮食抵达了云州都督府门口,而后杜士仪又说粮食会源源不断送来之后,一时大惊失色。几个粮商彼此一合计,立时一块来到了梁记米行,一见到梁小山便劈头盖脸质问了起来。

    梁兄,都是你说杜长史调不来粮食,我们这才一直惜售,如今都督府门前正在敞开了卖米,如此一来可怎么好

    对啊,要知道,我手头可是压了整整两千五百石的粮食

    若只是从斗米六十钱下跌到五十五钱也就算了,可听杜长史的口气,似乎还会再进一步下跌,我们的一片苦心岂不是完全白费

    见一众同盟者有的惶急,有的愤怒,有的暴躁,梁小山笑容可掬地伸手压了压,等到众人总算都安静了下来,他这才慢条斯理地说:各位稍安勿躁。我们此次好不容易才把米价哄抬上去,哪里会因为他杜十九一句话,便轻而易举地给吓倒了

    不论对于杜士仪这位云州父母官究竟怎么看,可粮商们就算有背景,也有财势,谁也不敢裸地在背后叫什么杜十九。于是,梁小山这淡定的称呼把他们全都震住了。其中一人便忍不住问道:那梁兄莫非是有什么锦囊妙计

    谈不上妙计,只不过是看穿了杜十九的虚张声势而已梁小山自信满满地一笑,仿佛真的是洞悉一切的智者,郭荃在朔州任录事参军,原本颇得朔州魏使君信赖,可是,杜十九偏偏点了他,而且还要从朔州以及邻近各州迁徙民户,这就已经够让魏使君恼火了,还要抽调朔州的粮食,他们以为魏使君是开善堂的不成所谓第一批运来的一千石粮食,顶多两三百石,其余的究竟是什么,只有他们自己心中有数

    梁兄真的能够确定

    发现众人那焦躁的面色渐渐都缓和了下来,质疑的人也只是将信将疑,梁小山就轻轻一拍巴掌。须臾,身后的房门便有人挑起帘子出来,却是一个褐衣从者。来人恭恭敬敬地深深一躬身,这才轻声说道:某才从朔州快马加鞭回来,市面上并没有人大肆买米,却闻听此前郭使君命人凑了两百石米出发。因为朔州亦是米价腾贵,他凑得两百石米,花销在一斗四十文

    原来如此,梁兄果然未雨绸缪料敌机先,敢情这是虚张声势

    幸好幸好,我们险些就给骗过去了

    那如今我们该怎么办静候那两百石米卖光

    面对众人七嘴八舌的问计,梁小山笑容可掬地说:我们既然受了这么一场虚惊,哪里能够没有一点回敬他杜十九既然虚张声势,甚至还让人只买一斗应急,分明是希望这两百石米能够多支撑几日。既如此,我们便还以一道釜底抽薪。立时派多些人,你一石我一石,把这些刚刚运到云州的救命粮买光倘若知道明日断粮,云州城内百姓再次闹事,可就不像是今天这么要压下去了

    这会不会逼得别人狗急跳墙一个三十出头的粮商见其他人纷纷点头,不禁有些迟疑地说道,要知道,杜长史可不是善茬,无论在长安也好,在成都也好,江南也好,手段都是凌厉得很

    他要杀鸡儆猴,也得看是否能承受得起那个后果各位放心,就算各位身后的人怕他杜十九,我背后的人却不怕。梁小山勾了勾手指示意众人上前,蠕动嘴唇轻轻说出了一个王字,旋即似笑非笑地说道,我那旧主,可是当今圣人最信赖的人

    吃了这么一颗定心丸,众人散去时自然是眉飞色舞。而梁小山屏退了闲人,却对先前那褐衣从者殷勤而热络地拱了拱手道:劳烦王大兄来来回回跑了这一趟,我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要是这一次能顺利完成大将军吩咐的釜底抽薪,我一定重谢于你

    王安在王毛仲身边虽没少得好处,可这次出来见王家放出的部曲都已经混得如此风生水起,梁小山又对他出手大方,他早就把王毛仲吩咐的谨慎两个字给丢到爪哇国去了。他嘿然一笑,摩挲着下巴说道:这次要真的能够让那杜十九重重跌个跟斗,大将军一定会对咱们另眼相看,那时候,要什么没有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哈哈大笑。在他们看来,这一次自是算无遗策,只等着看杜士仪捉襟见肘的窘态。

    果然,就在当日,尽管杜士仪放话,除却家中等米下锅的,其他人大可等粮价下跌再买米,但还不到傍晚,络绎不绝肩扛甚至推车来买米的人,就把两百石米全都给搬空了,最后这临时的米行不得不以天黑为由关门。闻听这个消息,自从住进云州商社后这些天来,一直都仿佛无所事事的吉哈默,终于去命人到云州都督府向杜士仪投帖,这一日晚间便被人带到了杜士仪的书斋中。

    时隔八年,甫一相见,吉哈默便发现当年那个伴着固安公主英气勃勃的弱冠少年,如今已经显得内敛而含蓄。尽管他心里对此行抱着十拿九稳的念头,仍是提起十万分小心,拱了拱手后就用不甚纯熟的汉语含笑说道:一别八年,杜长史一路青云直上,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杜士仪也几乎是在第一时间认出了吉哈默。当年他和三部俟斤不打不相识,不但请田陌教他们田耕,而后又向奚族三部不断输出茶叶。可以说,固安公主和他的家底,一大半都是来自于奚族,这还不算因为奚族之故而拓展的契丹以及突厥商路。于是,他也投桃报李,用这些天来努力捡起来的奚语回礼道:没有想到这一次竟然是吉哈默俟斤亲自莅临云州。怎么不让人及早通报一声如果早知道,我一定会亲自前往相迎。

    哈哈哈,不敢不敢。我也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亲自来见杜长史。倘若别人知道度稽部没有俟斤坐镇趁虚而入,我就会很为难了。

    吉哈默爽朗地一笑,仍是继续用的汉语。等到杜士仪欣然坐下,须臾上来一个童子奉茶,随即就在角落的小书案后坐下了。他本想请杜士仪屏退从人,可突然想到外头传闻说杜士仪此来上任还带了一个心腹弟子,他不禁多打量了其人两眼,最终收回了审视的目光,决定单刀直入。

    杜长史,我在云州这些天,发现外头传得沸沸扬扬,似乎说是云州城如今粮食不足

    哦原来俟斤也已经发现了。杜士仪若无其事地呷了一口茶,这才淡淡地说道,以讹传讹而已。

    恐怕并非如此吧吉哈默哂然一笑,放下茶盏满脸关切地说道,而且,听说今天从朔州运来的粮食,也已经被恐慌的人们抢光了这几年,大唐北面不少州县都遭灾严重,粮食不足。说起来,我和杜长史也是多年老交情了,不瞒你说,我这次到云州来交易茶叶,愿意以五千头牛羊作为交换能够果腹的不仅仅是粮食,还有远远比粮食更珍贵的肉只要杜长史能够在茶叶的价格上退让一些,这五千头牛羊立时便能运入云州城,一解你燃眉之急,如何

    杜士仪倏然目光转厉:退让俟斤这是在说笑吧,我又不是茶商。

    杜长史虽然不是茶商,但谁不知道,这大唐的茶引司便是你所建,这茶叶若非你一力推广,也不至于在大唐西南东南遍地种植。既然已经不是珍物,卖得那么贵,岂不是对不起咱们多年的情义吉哈默语带双关地刺了一句,随即便笑眯眯地说道,杜长史,中原不是有句古话,叫做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如今终于得以主持云州这一州之地,倘若被区区粮商打了个狼狈不堪,这一辈子英名可就付诸流水了。

    没想到俟斤如今的成语能用得这样娴熟。杜士仪一口喝完了茶盏中的茶,这才笑眯眯地说道,不过,俟斤虽然和我打过交道,却不太明白我这个人。我这个人吃软不吃硬,一定要和我硬碰硬的人,我一定会让他崩了牙俟斤既然对云州缺粮的事很感兴趣,不妨从明天开始,好好观赏一番这场大戏

第五百六十二章 腾换陈粮

    第二天一大早,云州都督府对面的临时米行前,就已经围了一大堆人。除却昨日里出现过的几个熟面孔,还有不少百姓是听到风声,说官府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粮食,因而前来打探风声。眼看日头渐高门板却还没有卸下来,人群中便有人禁不住大声喧哗了起来。尤其是那些粮商们派来的人,更是在挑唆鼓噪无所不用其极,用他们的话来说,什么朔州运来的粮食,根本就是糊弄人的

    看着吧,这云州城的粮价,迟早要涨到一百文一斗

    话音刚落,人群后头就传来了一个冷冷的声音:谁说粮价会涨到一百文来人,下门板,开仓卖米,今日米价五十三文

    尽管粮价比昨日只下降了两文钱,可是,刚刚人群中还在议论纷纷官府真的是一筹莫展,米价必然腾贵,此时此刻却听到这么一句话,众人不禁齐齐回头望去,却发现是昨日那个从朔州押了粮车过来的中年官员。只见来人一摆手,几个健卒过来手脚麻利地拿下门板开店,另一头摆好了量米的斗,一包包的米整整齐齐从都督府中运了出来。眼看这一幕,有人忍不住扬着手中的粮票上来,须臾便领到了两大包米,打开一看正是黄灿灿的粟米,那人顿时喜出望外

    杜长史果然没骗我们

    随着真正等米下锅的百姓你一斗我五升买了米回去,剩下的人你眼望我眼,最终全都涌到了米行面前,有的要一石,有的于脆嚷嚷要两石,眼见里头有人质疑,他们齐齐一口咬定,道是生怕米价继续腾贵,因而要囤积在家里。听到这种说辞,郭荃哧笑了一声便头也不回地转身回都督府,没走几步却突然停下脚步,不紧不慢地说道:买吧,今日五十三文,明日就卖五十二文,各位只要有钱,要多少有多少

    真的是要多少有多少

    当梁小山得到这消息时,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但是他,自忖在朔州把所有情况都摸得清清楚楚的王安,也生出了一丝难以名状的不安。然而,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王安最终同时咬咬牙道:就算他这次不止是运来了两百石粮食,也禁不起两日折腾。就和他磨,看看谁拼得过谁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更何况自己此前拉着别的粮商哄抬粮价,已经算是把杜士仪得罪了,梁小山自然没有别的选择。于是,在他授意下,这一日云州都督府门前那家临时米行放出来的两百石粮食,除却一些民户,以及其他粮商零散吃下了几石,其他几乎都被他整个包圆了。然而,第二天米行再次在日上三竿的时候开门之际,准时挂出了今日米价五十二文的招牌,和昨日郭荃预告的一模一样无奈之下,他只能咬咬牙再次凭借一己之力全都吃了下来。

    尽管在接下来两三日,米价跌到一斗五十一文后,就保持不动了,可每日却都会供应两百石。对于寻常百姓来说,眼看米价从六十文一斗跌到了五十文出头,尽管有人抢购,但大多数家里有米下锅的,全都在好整以暇地等着米价再次下跌。难以置信的梁小山甚至亲自逐包开封查验里头确实是粟米,而不是什么掺了沙子的劣等货色,掐着手指计算出自己高价收进了将近一千石粮食这个事实,他终于坐不住了。

    都这种时候了,当然是继续拼王安自己也已经心里七上八下,可还不得不打着王毛仲的牌子安慰梁小山,这都已经陆陆续续开仓卖了一千石,就算杜十九有个有钱的媳妇,那也得买得到米才行更何况,有王大将军撑腰,你不要怕花销且看他明天还有米可卖否

    王大兄说的是。梁小山勉强笑了笑,心里只把满天神佛都给求遍了。他这些年是攒了些钱,可却受不了这样的比拼法前些天因为米价腾贵而赚到手的,随着这几天一大笔一大笔地吃下官府放出来的这些粮食,已经倒赔进去了不少

    无数双眼睛都在看着官府在整整卖了五天之后是否有米可卖,次日一大清早,都督府门前的米行十分坚挺地在日上三竿时开张,打出的招牌却是今日米价五十文。尽管只是小小下跌了一文钱,可消息却一时不胫而走,满城百姓无不是奔走相告。

    官府有充足的粮食,粮价真的要下跌了

    百姓们欣喜若狂,粮商们却一时如丧考妣。然而,梁小山已经没心思去理会他的那些同盟者了。他这次来云州,并没有带太多的现钱,而之前买粮食全都是一笔笔的现钱出去,他已经有些吃不消了。于是,在王安自告奋勇回朔州替他押了现钱回来时,他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

    可王安一走,他便立时只能只身面对一个更加可怕的局面。每一天,粮价都会小小下跌一文钱,尽管只是一文钱,可从五十四十九四十八随着日子的一天天过去,他手中囤积的粮食以原来那六十文一斗的高价,一粒米都卖不出去的同时,那原本坚实的同盟也已经渐渐垮塌。

    其他粮商们面对官府那仿佛源源不断的粮食供给来源,尽管还有两三家耐得住,依旧挂着之前那六十文一斗的高价,可其他的却终于没法承受那种压力,小心翼翼地调低了自己的粮价。然而,眼看官府有粮可卖,而且一天比一天便宜,谁还会搭理那些黑心的粮商甚至不知道哪个冲动的莽汉,竟是悄悄在黑夜里往几家粮商的门上泼了红漆,当大清早梁小山看见那血淋淋的颜色时,几乎气得一头栽倒昏了过去

    因为盟友们大多不愿意高价收粮,梁小山只能靠一家的财力支撑,王安又回朔州去筹措现钱,他现在已经很难每日把官府放出来的那些粮食买空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家米行从最初的一两个时辰就要关门,到如今的一直经营到入夜宵禁。现如今又有人在自己门前弄鬼,他怎能不气得七窍生烟

    晚上晚上派人值夜要是抓到那个该死的家伙,给我直接活活打死

    梁小山已经顾不上这是否犯法了,恶狠狠地吩咐了一句之后便拂袖而去。可是,他团团拜会了当初那些同盟的粮商,得到的却都是暧昧的回复。有的哭穷,有的叫屈,还有的则索性翻脸不认人,大骂都是他带累了他们,总而言之是一无所获。当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自家米行时,一个从者却诚惶诚恐迎上前来。

    东家,东家不好了

    又出什么事了梁小山声色俱厉地质问道。

    官府门前贴出了告示,说是如今米行中所售的乃是公主府从前的战备存粮,整整有八千石,让云州城上下百姓只管放宽心

    八千石

    梁小山简直听得头皮发麻,直到这时候,他方才一下子意识到,固安公主以一介弱女子在这孤悬北面的云州城一住就是好几年,又是招纳流民逃户,又是编整护卫,总要防止发生各种意外情况。那么,存上几千石的粮食作为战备粮,那简直是太正常了

    他几乎是立刻叫了这从者带路前去粮库,当打开这两天收的米,发现果然是陈粮时,他登时咬牙切齿。

    被骗了他就知道朔州果然不会让郭荃运那么多粮食过来,原来是拿固安公主早先囤积的陈粮来充数可恨的是,他为了这些用于战备难以入口的陈粮,花了那么多钱

    杜十九你别高兴得太早你不该为了安抚民心,提早把自己的底牌给掏出来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之后,便向那身边的从者问道,王安还没回来

    是,王郎还没回来,朔州到云州一来一回,再加上现钱需要人押送,这一路上要耗费很多时间

    那我就去借梁小山深深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一个月,五成的利无利不起早,我就不相信没人不动心

    面对这几天高价卖粮的丰厚收入,王翰和崔颢全都是又意外又高兴,就连最初运粮抵达云州,因为没买到预期的粮食而大为懊恼的郭荃,也是喜出望外。这会儿三个人围观杜士仪手把手地指导陈宝儿下围棋,无不是一面轻松地围观,一面在七嘴八舌地瞎指点。就在这时候,赤毕匆匆进了书斋,声若洪钟地说道:长史,各位参军,刚刚得到消息,外头有人以四十五文一斗米的价钱,一下子要买六千石的粮食。

    哦这么大手笔杜士仪头也不抬地拍下了黑子,欧健陈宝儿立时满脸苦色开始了长考,他一抬头看见王翰崔颢和郭荃脸色各异,他就轻松地说道,卖给他。

    什么崔颢立时大呼小叫道,君礼你这是疯了不成除非是官府,哪有人会买几千石粮食,光凭这一点就足够定他一个图谋不轨的罪名了

    即使是不喜欢以大欺小的王翰和郭荃,这几日也被对方的嚣张给怄得够呛,当即也是点头附和。见他们旗帜鲜明地表示了自己的立场,杜士仪便笑吟吟地说道:既然要打仗,就要赢得让人无话可说阿姊走之前就说过,这批陈粮还是三年前储存下的,地窖里堆了那么久,能够高价卖出去腾个地方,哪还有这么划算的事卖给他,只一句话,现钱提现粮

第五百六十三章 暗度陈仓

    四十五文一斗,一石十斗,一下子买六千石,也就意味着是整整两百七十万钱。

    梁小山用一个月五成利的高额利息,方才从其他粮商以及自己所有相熟的人那儿凑足了这笔现钱。为了运送这批粮食,他少不得又用高额的报酬请了帮工将这一包包的陈粮运到了自己临时租下的库房,又分派了众多稳妥的人手负责看护后,随即方才脸红脖子粗地长长吁了一口气。

    他就不信杜士仪还能继续撑下去

    然而,当他从库房出来,带着随从预备回去自己的米行时,却在出了里坊上了大街之后,听到了满城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欢呼。心中猛然一跳的他急忙支使了一个随从前去打探,不多时,他就看到那随从策马疾驰回来,面上赫然是一片惨白。尽管情知一定是坏消息,但他还是强自镇定地喝问道:别这么一副死人脸,到底怎么回事难道又是官府弄什么玄虚

    东家,是粮食,城外又有粮车到了

    听到这个消息,梁小山只觉得整个脑袋都快炸开了来。他几乎是声色俱厉地喝道:哪里来的粮车朔州已然粮竭,怎会还有余粮运过来

    不是朔州那随从哭丧着脸,连声音都有些哆嗦,是魏州转运到幽州的,听说是来自江南和淮南的粮食魏州宇文使君雷厉风行,如今永济渠再次畅通无阻,江南和淮南的大量粮食得以北上,河北河东的粮价应声下跌,说是并州如今粮价不到一斗十二文河北遭灾稍贵,但也不过是每斗十八文,这还是新粮的价钱,据说陈米就是每斗七八文也卖不出去

    这话还没说完,马背上的梁小山便只觉得整个人摇摇欲坠,喉头一阵腥甜,随即脑袋一晕,竟是就此坠下马来随从们这下子立时慌了神,有的下马前去救护,有的急着拨马去找大夫,还有的对着刚刚那前去打探的随从怒目以视

    这种坏消息你也不会说得软和些东家这些天急得和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这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可怎么好

    见同伴们竟是都埋怨上了自己,那随从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你们以为我想打探这种坏消息据说是杜长史夫人亲自带人前去幽州转运的这批粮食,因为价格公道,给足了斗米十八文的价,批量又大,原本发愁谷贱伤农的幽州赵长史还亲自派了自己的亲随护送押运,最后从蔚州送到了咱们云州听说如今杜长史亲自去迎夫人进城了

    梁小山尽管气得坠马,但刚刚还有人忍不住质疑这个消息的准确性,可听到这番补充,众人无不是如丧考妣。自家主人以每斗四十五文的高价吃进了公主府要汰换的陈粮,如今云州城内非但没有出现什么粮荒,反而有了大批便宜的粮食,再加上自家主人还借了大笔的高利贷,这无异于雪上加霜

    云州东面城门,这时分恰是被人围得水泄不通。然而,人们满心想要看到的杜士仪去迎接自己夫人的情景却并没有出现,放眼所见只是一辆又一辆粮车。深深的车辙,一袋袋的粮食,以及一张张喜气洋洋的脸,所有这些都让满城百姓们人心振奋。随着亲自赶来交接粮车的王翰扯开喉咙嚷嚷,报出了如今河北道以及河东道的粮价时,四周围更是此起彼伏欢呼不断。

    趁着民心激奋,王翰方才举手示意肃静,等到好一会儿四周围安静下来,他方才朗声说道:杜长史有感于前些日子奸商囤积居奇,以至于粮价腾贵,寻常百姓饱受其害,因此决定,但凡日后官府派工,如修筑城墙,修缮官府及房屋道路桥梁这些工程,以及在民田之外招募屯田每日计酬时,可根据自己需要选择发现钱或是粮票。持粮票者,无论时价有多贵,可以粮票定量,前往指定粮店或是米行换取粮食。

    听到这话,刚刚迁来云州时得了粮票的甜头,而后又在此后米价腾贵时吃足了黑心粮商苦头的百姓们登时再次欢呼雷动。而在王翰禁不住七嘴八舌盘问的人,直接把陈宝儿拉了出来答疑解惑之际,一身低调男装的固安公主和王容,已经带着几个随从悄悄出了人群。当她们终于抵达已经初具雏形的云州都督府门前时的,便只见杜士仪笑容可掬地等候在那儿。

    二位大功臣终于回来了

    固安公主笑而不答,等到拉着王容随杜士仪进了都督府,入了仪门再无闲杂人等在身侧,她方才爽朗地笑道:功臣可不是我,我这出门是不能声张的。再说,要不是幼娘又出钱又出人,这一趟路途可不会顺利尤其是我这身份随意在外头走动犯忌,也不知道让她操了多少心

    你别听阿姊谦虚,河北多年遭灾,各地官府救灾乏力,路上不太平,甚至有盗匪出没,要是没有阿姊应付裕如,也不知道会遇到多少麻烦王容见杜士仪当着固安公主的面,就这么拉住了自己的手,这些日子奔波之苦她竟是再也不觉得了。对着丈夫笑了笑,她便如释重负地说道,幸好宇文使君比想象中好说话,我本以为他当初没有送过贺礼,又和你有过龃龉,万一不肯通融可怎么好

    幼娘你直接大手笔地在那位宇文使君困窘之际借了一千万钱给他,让他得以度过最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危机,能够在魏州等地来了一手比咱们这云州更加大规模的抬高粮价后再打压粮价,然后倒手赚了个盆满钵满,他哪里还会拒绝帮这么一个忙

    固安公主从旁插了一句话,又含笑对杜士仪说道:当然,阿弟举荐他的事,他不但知情,而且承情。否则,这首批从南边运送上来的粮食,未必就能先轮到云州。河东河北的粮价应声下跌,也是因为宇文融那批昔日心腹不遗余力宣扬的缘故。

    总而言之,这次阿姊和贤妻是大功臣,请受我一拜

    杜士仪一本正经地退后一步深深一揖,可这腰还没怎么弯下去,他就只觉得胳膊被人托住了。一抬头,他就只见固安公主闪电似的缩回了手,而王容则是有些嗔怒地扶着他的右臂瞪他:你谢阿姊也就罢了,让人看见堂堂杜长史竟对夫人折腰,会传成什么

    要谢自然一起谢,怎能厚此薄彼

    话虽如此说,但心意到了,杜士仪自然不会继续坚持这形式,但少不得为风尘仆仆的两人设宴接风。只不过,无论固安公主还是王容,这一程来回疾赶,根本没有多少工夫打理仪容,都第一时间回房沐浴更衣去了。有心窥探一番美人出浴的杜士仪也很快没了这空闲,因为赤毕匆匆来报知了另一个好消息。

    郎主,罗将军回来了

    云州并非真正的驻军之地,但行前李隆基既是令他招募流民逃户,并募兵戍守,而且如今云州大部分兵马都是由王忠嗣这个天子假子来管,将军校尉之类非朝廷所命乱七八糟的称呼自然满天飞。身为前麟州镇将的罗盈即便无法和王忠嗣并列,但也领了一支偏师。只不过,因为杜士仪有意无意,固安公主指缝里漏出来的那些各有一技之长的人手,几乎都在他手下。

    所以,当罗盈大步走进书斋之后行过军礼,便憨厚地笑了笑说道:杜长史,幸不辱命。

    于得好杜士仪没有问那些具体的情形,他很清楚,小和尚说幸不辱命,那就是自己要的那批人一定训练得相当扎实他冲着罗盈竖起了大拇指,随即突然想起了什么,因问道,对了,岳娘子呢

    她罗盈有些心虚地于笑了笑,随即方才低声说道,她去定州北平军拜访裴将军了。裴将军丁忧服满,如今已经重回北平军任职。她本来邀我一起去,但见我忙着练兵,又想着如今官居定州刺史的是河东侯张尚书,所以还是暂时算了。

    杜士仪曾经的仇人张嘉贞,如今爵拜河东侯,官拜定州刺史兼工部尚书,这样不伦不类的官职配置,显然是李隆基对于这位曾经的宰相还存有情分。尽管当初杜士仪在两京时就一直和张嘉贞不对付,但如今时过境迁,他和张说能一笑泯恩仇,与张嘉贞这个急躁刚愎的旧日宰相就不敢担保了。所以,他一点都不想去招惹如今没有利害关系统辖之分的张嘉贞,只微微点了点头。

    她既是去了北平军,我倒可以人去一次定州,拜托她走一趟给我送封信罗盈,这一两日之内,奚族商团必然会交易。他们之前固然说牛羊就在云州界外不远,但还要防着突厥人,当然,奚人出尔反尔也不可不防。王将军坐镇云州不可稍离,到时候护送和交接的任务我就交给你了。奚人会有南霁云护送至饶乐都督府地界,他经验资历尽皆不足,你记得多提点他。

    是,我明白

    杜士仪满意地对这个当年的小和尚微微颔首,正要再吩咐什么,就只听外间传来了赤毕的声音。

    郎主,几家粮商在都督府门前求见。

    杜士仪冷笑一声,于脆利落地说道:不见

第五百六十四章 负荆请罪,觥筹庆功

    不见

    当听到这个消息时,几家惶惶如丧家之犬的粮商登时面色惨白。尽管在之前发现官府似乎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对米价腾贵束手无策时,他们便没有跟着梁小山大肆吃进官府卖出的那些粮食,但是,他们也不是没有存着别人吃肉自己喝汤的打算,抽空家底借给梁小山的高利贷便是如此。然而,如今粮价应声从四十五文一斗一下子打压到了三十文一斗,看样子似乎还会继续下跌,他们如何还能坐得住

    为了能够见到杜士仪,他们几乎竭尽全力预备了最珍贵的礼物,甚至打算到时候卑躬屈膝,无论什么条件都答应下来。可是,杜士仪只是一句简简单单的不见,就把他们打压到了无底深渊。要知道,他们每个人手头都囤积有至少一千余石粮食,而因为后续得知云州缺粮紧急阻止人手运过来的,加上路上的工钱运费,以及之前收粮的开销,每斗的成本就已经逼近了三十文,倘若现在再不能趁机卖个好价钱出去,他们就会血本无归

    可因为听说大批粮食运进云州,城内的百姓们如今都不急着买粮食了,哪怕他们赶紧把米价的招牌更改为一斗三十文挂出去,可仍然心里没底。碰了头商量之后,想到之前都督府释放的是公主府的八千石存粮,众人方才一下子找准了方向。他们那加在一块几乎逼近一万石的存粮,只有官府才有底气吃下

    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年纪最大的陈掌柜一下子面如死灰,恨不得去撞墙。他自己并不是东家,而是替东家打理河东道并州以北各州粮米生意的掌柜。这次投机错误出现这么大的亏空,他就是砸锅卖铁卖儿鬻女也填不上。他就不该利欲熏心跟着那梁小山瞎胡闹,这下子竟是断送了自己的活路

    陈掌柜如丧考妣,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儿去。眼见得都督府大门口那些卫士凶神恶煞,想要强闯不可能,你眼看了我眼一阵子,有人回头看了一眼随从手中捧着的珍贵礼物,突然膝盖一软,就这么跪了下来,竟是带着哭腔嚷嚷道:杜长史,我是被那梁小山蒙骗,绝非有意哄抬粮价请杜长史高抬贵手,给我一条活路吧我就是下辈子做牛做马,也一定报答这番恩德

    此话一出,其余人立时醒悟了过来。这没脸没皮于脆跪下求饶的,正是河东道一家新晋做粮食生意的粮商,之前跟着梁小山最紧,在粮价最高的时候累计吃进了一千余石的粮食,加上陆陆续续运到云州却一直惜售的粮食,竟积压了将近三千石。不但如此,据说其因为河北连年水灾救治不力,预估今年必然粮价腾贵,一口气在其余各州囤积的粮食也是一个极其恐怖的数字。也就是说,这次在云州的巨大损失,足以成为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老朽不合怀着贪念误听人言,甘愿受罚,只希望杜长史给咱们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陈掌柜见有人屈膝,自己把心一横,咬咬牙也索性跪了下来。

    一块前来谢罪的粮商们见已经有两个人垂头丧气跪在了都督府门前,顿时陷入了慌乱。尽管仍有人拉不下脸,但更多人心慌的是这次的巨大损失,以及未来粮价的不确定性。随着一个又一个人满脸沮丧地屈膝跪下,最终不知所措的反而是那些捧着礼物的随从们。

    这前头的主人都已经跪了,他们站着似乎不那么恭敬,可惹出祸事的又不是他们,跟着折腰岂不是冤枉可挣扎了再挣扎,一应人等念及吃的是谁家饭,最终无不怨气冲天地随了自家主人们。

    当这个消息再次传到了杜士仪耳中时,他正在摆庆功宴兼接风宴。刚巧王翰扬眉吐气地回来,崔颢喜笑颜开,就连重伤初愈便不得不分担了一部分公务的王泠然,也不禁如释重负。面对这一片喜气洋洋的情景,杜士仪当即笑了起来。

    总算是压下了这一波相比马贼而言更大的危机不必急着去理会这些贪得无厌之辈,既然今日庆功的同时,也是为贵主和拙荆接风,小崔,何不把你家娘子也请来大家热热闹闹庆贺一番,也不枉我们这些天辛苦

    王翰元配早已亡故多年,王泠然如今也是丧妻,唯有崔颢同样是去岁年初新娶的妻子年轻貌美。然而,在众人全都用起哄的目光去看他时,他却有些期期艾艾地说道:我家那位身子有些不爽快,再说也没见过什么世面,还是算了吧。

    王容刚到云州,就和固安公主马不停蹄悄悄前往魏州,因而并没有见过崔颢的妻子,固安公主亦然。此刻见他这幅模样,两人却反而好奇了,固安公主更是把脸一板道:什么见过世面没见过世面,人又非生而知之,多多让她与人往来就行了我还没见过你家娘子呢,快把人带来我瞧瞧

    见固安公主都发了话,崔颢虽则仍有些勉强,可不得不依言照办。杜士仪对此虽有些纳罕,可也没放在心上,又去命人请了郭荃罗盈陈宝儿,连王忠嗣也叫了来。他本还打算叫来南霁云,可想到奚族的商队那儿不能没人看着,最终便打消了这主意。即便如此,王忠嗣一进屋子仍然有些拘束。

    王忠嗣幼年丧父长在禁宫,说是和皇子们情同兄弟,天子视若己出,但终究有君臣名分在,因此远比同年龄的人早熟。所以,他原本并不是会轻易相信人的人,可杜士仪得知他的身份后诚恳挽留,又毫无芥蒂地让他掌管云州军马,整个过程中甚至都不曾怎么插手,他这人情承得相当不小,今晚这邀约也就不得不来。所以,当开宴之际,他眼见得固安公主和王容以及另一个美艳少妇同席,正觉得有些不自在的时候,却只见杜士仪亲自执杯盏来到了自己面前。

    杜长史

    王将军,这些天来操练军马,风里来雨里去,多亏你了此行云州,我行前一直忧心忡忡于无人可掌军。陛下之所以复置云州,然都督府真正得朝廷任命的却只有我和郭参军,无非是考虑到云州废置多年,邻近突厥和奚族,而今西面吐蕃鏖战正酣,生怕突厥和奚族反弹太大。朝中有的是精兵强将,不能调来云州,也正是因为这缘故。我实在没有想到,竟有王将军从天而降,为我解决了这燃眉之急今日这第一杯酒,我先敬你

    王忠嗣是怎么练兵的,王翰崔颢王泠然也好,郭荃罗盈也罢,全都在城墙上观瞻过,不得不佩服这位年纪轻轻的天子假子确实有些真本领。案牍功夫固然辛苦,可比起王忠嗣在三月春寒的清晨,下令全军光着膀子操练,又或者在大雨倾盆之际不许稍动,再加上严明的号令,整齐的战阵,竟是硬生生把一支杂牌军练出了几分样子来所以,见杜士仪第一杯先敬王忠嗣,竟是没人怀有异议。

    这怎么敢当王忠嗣连忙站起身。可环视左右一眼,见王翰崔颢起哄似的冲着自己举起杯盏示意,郭荃王泠然面露善意,罗盈和陈宝儿指着自己笑声说什么,固安公主那一席上,三个女郎皆是巧笑嫣然,他最终还是接过了那杯盏,嘴里却谦逊道,我也只是纸上谈兵,怎比得上杜长史谈笑间,解决了云州缺粮之厄

    粮价是内政,只要配合得好,总是有办法的,但练兵大事,若无王将军不辞辛劳,断然没有如今的赫赫军容不说废话了,我先于为敬

    杜士仪既是一饮而尽,王忠嗣也就不再多说,于脆利落地一仰头喝于之后,露出了空空如也的杯底。接下来,他就只见杜士仪又去敬了固安公主和王容,竟仿佛丝毫不避讳男女之分,随即又是一席席亲自敬酒,最终落座时,已是面上微红。随着外间歌姬舞女进来载歌载舞,他正有些心不在焉,突然发现有人凑到自己这一席来了,定睛一看方才发现是王翰和崔颢。

    王将军,之前你真的没实际打过仗

    王忠嗣听到王翰这么问,有些不明其意地点了点头:我还是第一次出长安城。

    好汉子,我就和小崔说,你将来肯定是名将王翰说着便滔滔不绝地说道,我从前在并州的时候,张河东和张相国先后任长史,尤其是张相国,虽为文臣,对兵法却颇有研究,那会儿就对我说过名将之要,共有八条,听我一一罗列给你

    杜士仪见王忠嗣被王翰和崔颢直接缠住了,登时也笑了。他当然没指望能把李隆基颇为宠爱信赖的这位假子给拴在自己身边,但争取一下这位的善意却没什么坏处,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来得好。尤其是王翰崔颢都是大大咧咧的豪爽性格,想来也能让王忠嗣降低一下戒心。然而,在歌舞喜庆之余,他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固安公主和王容那一席,却发现崔颢的妻子虽则美艳,可坐在那儿颇有些不自然,而王容的表情似乎也有些微妙。

第五百六十五章 敲山震虎

    借着更衣的借口悄悄离席,不一会儿,他就见王容从同一扇门悄然跟了出来。夫妻俩笑着彼此相拥了一小会儿,王容便轻声在她耳边说道:崔家娘子似有些强颜欢笑心不在焉。如今你这些帮手,除了罗盈,只有他是带着妻子来上任的,我如今回来了,家和万事兴,不妨没事情请她来闲坐坐

    这些家事就听娘子你的。杜士仪想都不想便点了点头,随即便将手搭在了妻子那柔软的腰肢上,这次出来,反而聚少离多了,贤妻要如何补偿我

    面对丈夫这突然强有力的索求,王容身子一僵,这才嗔怒道:松手,让人出来看见怎么办

    你以为阿姊呆在那儿坐镇是于什么的她岂会让人煞风景

    话虽如此说,杜士仪只是浅尝辄止地吻了吻怀中玉人,最终放开了她。等到夫妻俩各自错开时间若无其事地回到席上,王翰和崔颢已经联手灌起了王忠嗣的酒,那边厢固安公主的身边,崔颢的娇妻卢氏已经不见了。而郭荃看见他回席,则是起身到了他这一席来。

    君礼,之前我打探到,那梁小山乃是霍国公王毛仲的旧日部曲,此前身边现钱告罄后,还曾经命人前往朔州调钱。外头那些粮商固然可以暂时晾着,但这梁小山却决不能放过。否则何以立威一口气说到这里,郭荃竟是有些杀气腾腾,之前你斩杀了那些马贼,固然震慑了那些匪类,如今再有这样一个奸商当了出头鸟,正好可以震慑那些到云州城的商人,让他们好好遵循朝廷法度

    郭荃从前在宇文融麾下为判官的时候,曾经以监察御史之衔和其他人一起行使十道按察使之实,成为牺牲品的就连刺史县令之类的命官也不在少数。故而对于区区商人,早就憋了一肚子气的他自然不想轻易放过。

    郭兄的意思我明白,要说怒,我并不在你之下。然则律法对于囤积居奇,并无严禁,何也只因为这是古往今来就难以严禁的。所以,宇文使君在魏州用的办法,和我用的如出一辙,经历了前事之后,你也该知道,对于马贼是一回事,要是对于商人也用过于外露的手段,有害无利。见郭荃面露怏怏,杜士仪笑着拍了拍他的臂膀,沉声说道,说起来,经此一事,宇文使君重新回朝,应是指日可待。

    也多亏了你的举荐,甚至为此被人忌恨遭了左迁。郭荃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郑重交手躬下了身,杜长史对我也好,对宇文使君也好,都有举荐之德,我铭记在心。如今我既为云州录事参军,定当尽心竭力,不负你之所托

    你我交心,何必如此见外只希望能联手重定云州,不负众望

    郭荃为人方正,很快就退席去了。而杜士仪见没了岳五娘的小和尚也鬼鬼祟祟逃了席,王泠然重伤初愈不能多饮,固安公主啦了王容悄悄去了,尽管他有心回房和王容团聚,但见陈宝儿坐在那儿有些心不在焉,他想了想便起身从旁边绕了过去,在小家伙的肩膀上轻轻一拍,随即便出了前门。果然不一会儿,他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唤。

    杜师有事找我

    这些日子感受如何

    和之前在成都从学于杜士仪,之后又跟着作为茶引使的杜士仪一路从西南到东南,当了一年的记室,在洛阳长安两京之后更是一边读书,一边观帝京风土人情不同,这次到云州,陈宝儿方才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忙。尤其是口干舌燥和寻常百姓解说政令,一遍两遍别人都未必能听懂,甚至未必能相信的经历,更是让从前只觉得官府令行禁止的他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可这会儿杜士仪问他,他张了张口,最终却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怪不得从前杜师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没错,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但要为官,一手好文章是决计不够的。如今距离入夜宵禁已经没多久了,那些跪在都督府门前的粮商,我就都交给你去处置了。

    见杜士仪说完这话就缓步下了阶梯,竟是仿佛要径直回房,陈宝儿呆了一呆后,一时大惊失色地住了上去:杜师,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能

    这些人如今已经不足为道,你只要依你本心去应对即可。杜士仪伸手在陈宝儿的肩膀上重重压了压,这才语重心长地说道,要知道,如今云州城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是我唯一的弟子

    眼见杜士仪信步离开,陈宝儿只觉得喉咙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呆立了好一会儿,他最终才下定了决心,竟是大步往外走去。

    而杜士仪一过前头一道门,就只见王容和白姜在那儿等着自己,固安公主却不见人影。知道她们俩必是什么都听见了,他就笑道:怎么不回房

    还不是想看看你如何教弟子,结果却看见你揠苗助长。对于杜士仪从成都乡野之间捡到的这块璞玉,王容也一直对其关切得很,此刻不禁有些忧心地问道,真的不要紧么

    没事,区区几个跳梁小丑,不论宝儿做什么,都影响不了大局。他跟我已经有三年了,待人接物一直无可挑剔。如今,我想看看他的处事,再决定到时候是让他走科场,还是试一试别的。

    你呀,还真的是像父亲一样。王容忍不住脱口而出,等见星空之下杜士仪那眼神中赫然流露出了炙热之色,她登时想起了自己和杜士仪之间从前一直戏言,要生个如同玉奴那样的女儿,她便俏皮地笑道,日后咱们若是有了儿子,难不成你也打算像磨砺宝儿这个弟子一样,好好磨一磨他

    咱们要是有了儿子杜士仪冷不丁抱起王容打了个旋儿,把人放下后,这才用自信的口气说道,我会让他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

    这边厢夫妻俩夜话之时,那边厢陈宝儿已经来到了都督府大门口。连月以来,云州城内兴许还会有人不认识杜士仪,但不认识他这个年纪轻轻的都督府记室的,几乎凤毛麟角。年少的他大多数时候都是彬彬有礼,哪怕对区区小卒或是仆役亦然,所以这会儿他一出来,对几位门前卫士拱了拱手,卫士们立时纷纷笑着和他打招呼,有叫陈小郎君的,也有叫陈记室的,地上跪的腿脚都发麻了的那些粮商和随从们听到动静,一时全都抬起了头来。

    他们对于陈宝儿自然也并不陌生,见到这么一个据说是杜士仪心腹的少年,所有人都生出了一丝期望。然而,在他们期冀的眼神之中,陈宝儿却摇了摇

    杜师今夜不会见你们。尽管出来的时候,脑子里还是一片乱糟糟的,但这会儿见到一地跪着的人,陈宝儿却只觉得心里如同明镜似的透亮,因为粮食运到了云州,粮价应声而跌,你们现在知道屈膝求饶,可之前你们都于什么去了

    这些人跪在这里,已经整整有两个时辰了,此前已经有不少百姓围观看过热闹,甚至还有不解气的试图要扔些烂瓜皮之类的泄愤,结果却被都督府在街道两旁把守的卫士给拦住了。即便如此,这已经足够让他们感受到了屈辱。因此,陈宝儿虽明言杜士仪不见他们,又是声色俱厉这番数落,却反而让他们一颗心渐渐落了地,不再是之前那七上八下的感觉。

    陈小郎君我们也都是被那梁小山蒙骗

    别用蒙骗这种借口来推卸责任陈宝儿一口打断了陈掌柜的话,见这年纪可以当自己祖父的老人羞愧交加低下了头,他记性极好,记得此人的名姓,便缓步上了前去,伸手用力地将其扶了起来。见陈掌柜因为跪的时间太长,双腿不但站不直了,而且还在直打哆嗦,他没有放开搀扶其的双手,口中却沉声说道,你是我的同姓长者,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多,应该知道贪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既然做错了事,便要付出代价,又或者出力弥补,单单求饶谢罪何用

    眼见陈宝儿竟是扶起了陈掌柜,又说出了这么一番话来,其他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子,便有人小心翼翼地问道:按照陈小郎君的意思,我们应该如何弥补

    做错事情的是你们,何来问我陈宝儿见陈掌柜总算站稳了,这才收回了手,环视众人一眼道,入夜宵禁在即,诸位若是仍在这里逗留,那就不是求饶谢罪,而是脱不去一个犯夜的罪名了杜师上任以来,令行禁止,法外无情,你们应该知道孰轻孰重

    众人原本已经做好了在这里跪上一整夜,以换取平息杜士仪之怒的可能,但陈宝儿这一说,他们想起杜士仪连月以来展现出来的性情和手段,不得不承认待会儿犯夜之后被抓了坐大牢的可能性,兴许还比换取杜士仪息怒的可能性更大些。于是,众人三三两两彼此搀扶着,竟是用几乎算得上仓皇逃窜的速度离开了都督府门前。眼看着刚刚还人满为患地地方变得空空荡荡,门前卫士们不禁笑着围了上前。

    陈小郎君,刚刚真有几分杜长史的风采

    就是,看着那些死乞白赖的家伙,我就恨不得打他们一顿之前让云州上下民心动荡,现如今这一跪就想完事了

    就该骂得他们再狠些

    见众人全都在夸自己,陈宝儿先是一愣,随即不禁有些赧颜,讷讷拱手谢了众人,又请他们闭门之后,他便立时匆匆往回路走。可他才刚刚回房,外头便传来了砰砰的叩门声。他急忙上前打开房门,却发现外头站着的赫然是赤毕

    赤毕大叔

    刚刚的事,郎主都知道了。赤毕说出了这么一句话,见陈宝儿一时竟有些呼吸摒止的紧张,他就笑道,郎主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说得好,做得更好

第五百六十六章 云州招商

    尽管住在商社,但吉哈默对于云州城内发生的种种变故自然不会错过。杜士仪之前那自信满满的样子,让他心里颇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压力,可是眼看粮商们抱团和官府的放粮抗争,他的心情自是矛盾又希望这些人真的能够压过官府,这样他带来的牛羊就能换个好价钱;又希望杜士仪能够展示一下手腕,这样云州城不至于日后主政官员骤然调换,让他打起交道来倍加难为。

    然而,当真正得知一直高昂的粮价被一下子打压下去近一半时,他仍然大为震惊。此中过程,他一个异族人难以打听到太深入的内情,但这并不妨碍他立时打消了原本那不切实际的念头,立时差人去都督府送了拜帖。当他再次踏入这座只是初具雏形的官府,在书斋中拜见了杜士仪之后,态度自然和从前发生了微妙的不同。他不但更加恭敬,而且还隐隐透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殷勤。

    日后生意上头的事情,俟斤就不用再来找我了。

    杜士仪见自己只是一句话,吉哈默就为之神情大变,他知道对方会错了自己的意思,却只是伸手示意其先坐下说话。等到这位度稽部俟斤极其不安地坐了下来,他方才和颜悦色地说道:云州城内的集市已经差不多完工了,其中有一百多铺位,尽管和长安东西两市,洛阳南市的规模不可相提并论,但无论是唐人,还是奚人的大小商户,都可入内交易,只需每月按照官府规定的数额,缴纳管理费给市易司的市令即可。只消公平交易,不强买强卖,其余事情,都督府不插手。

    听到不插手三个字,吉哈默心里大为郁闷。他终究还没有城府深沉到中原人那种什么话都能憋在心里的地步,忍不住出口问道:那之前粮价的事,杜长史不是翻手为云覆手雨,让那些粮商偷鸡不成蚀把米吗

    俟斤的成语用得还真是精准。

    杜士仪不动声色地笑答了一句,随即便若无其事地说道:我说的是通常情况,但若是紧急情况,自然还是有例外的。都督府在大多数情况下自然是置身事外,但保留调控的权力。至于你所说的粮价,此前哄抬粮价的粮商们深知对不起云州城内的百姓,已经决定重建四处里坊,为居人提供房宅来弥补过失。而本长史自然也汲取之前的教训丨决定以都督府招标的方式,对进入云州集市的商人进行遴选,以免再有这样的奸商操控物价,妨害百姓。

    招标

    见吉哈默对于这个新鲜的名词显然陌生得很,杜士仪便笑道:这一两日都督府就会出台细则,届时自然会送一份到商社去,俟斤还请静候佳音。

    由于陈宝儿的那番话,除了吐血后一时病弱没法管事的梁小山之外,其他粮商碰头了两次,又试探了都督府的态度,终于拿出了诚意,用给云州城重建添砖加瓦的态度弥补过失,果然等到了官府收购粮食的好消息。尽管都督府收购的一律是新粮,之前汰换的陈粮一粒都不要,二十文一斗的价钱也让他们颇有些亏损,可即便如此,仍然让他们如释重负感恩戴德。于是,当都督府用雕版印刷的云州集市准入制度这一篇文章到了他们手中时,人人都仔细研读了起来。

    要说这种商户保证金外加每年管理费的模式,对于后市来说兴许不甚新鲜,但对于如今来说,却可谓是奇闻。即便寻常小民百姓,对于这些贴在都督府门前布告栏上,以至于云州城内各处大道的榜文,也都颇感兴趣。带着人四处巡查解释政策的陈宝儿,更是被好奇的人们问到嗓音嘶哑。其中,管理费取之于商,用之于民,保证金则是在商户入市缴纳,退市返还,犯罪或是出现其他问题时进行赔付,这一条条新鲜得无以复加的政令更是成为了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

    而当杜士仪召见王芳烈,这位昔日白登山少主,如今的署理云州法曹参军在听到最新的任命时,整个人竟是有几分呆滞:云州缉私署

    云州城附近的地形地貌,想来再没有比你们更加熟悉的了。所以,若是有不法游商,抑或是有无知的异族商队不进云州城,而妄想在境外私相交易,那么,便在你管辖之列。杜士仪很耐心地对王芳烈解说这件事的重要性,尤其加重了语气道,尤其是有几样东西,最是要提防,那就是茶。至于绢帛锦缎以及其他贵重的金银等物,反而处罚可以从轻。铁器也是如此,奚族和契丹都擅长冶铁,除非兵器,不必太严禁。不日之内,我就会让崔参军给你详细的明文。此事关乎朝廷大计,你职责深重,决不可轻忽

    王芳烈深知自己和父亲以及白登山的老老少少在杜士仪新打造的这个体系中,本应该属于外系,可听到杜士仪这番话,他只觉得心头一热,忍不住直接把疑惑吐了出来:这等大事,杜长史委之于我,我只怕无法胜任

    不,只有你能胜任杜士仪缓缓起身,走到王芳烈身前,这才沉声说道,我允你从白登山中调取百名青壮编入缉私署,按照此前云州驻军标准发放军饷,并按照此前所定免除家人赋役。如若有缉私立功者,我可奏请朝廷授以勋官。

    尽管之前因为父亲同意归附,又在剿灭马贼一役中立下功勋,但杜士仪有王忠嗣这样的天子假子领兵,那位之前只是三两下就轻松挟持了他的罗盈也带了一支奇兵,王芳烈本来并没有指望自己还能保留之前那些人马。因而,当杜士仪许以他独当一面,又让他能够提携白登山的子弟,他心中仅存的最后一丝芥蒂终于完全消解。他几乎想都不想地单膝跪倒在地,深深低下了头。

    朝廷的封赠虽然来了,但没有杜士仪,就没有祖父的追赠;自己和白登山上下也一样,永生永世就只能当一个化外山民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知恩图报

    杜长史对我白登山上下的恩德,某没齿难忘,今生今世将铭记于心,定当不负重托,为杜长史效死

    起来吧

    杜士仪双手搀扶了王芳烈起来,这才含笑说道:令尊年岁大了,若是不惯白登山苦寒,将来尽可搬回云州来住,其余人亦然。

    是,某定然转告家父

    目送王芳烈离开时,杜士仪很清楚,这个起先还一直对自己存有某些敌意的粗豪汉子,如今算是彻彻底底归心了。相比任人唯亲,本就在白登山居住了多年王芳烈以及白登山子弟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只不过,因为此前那粮价腾贵的风波,这个月以来,迁居云州的民户比之前少多了。然而,将近四千余口的成果,依旧还是颇为可观。但除却分田之外,屯田这种最好的自给自足方式,却不能有所偏废。

    可是他缺人,极其缺人

    云州新落成的集市,杜士仪最终命名为利人市。尽管和隋时的长安西市同名,但这个名字却通俗易懂,至少无论商人还是百姓,全都异常高兴。无论是之前蜂拥而至云州寻找商机的商人们,还是在住进商社之后就深居简出很少出现的那支奚族商团,进驻了利人市开始与商人交易的时候,立刻迸发出了最大的热情。除了茶叶绢帛金银等奢侈品之外,奚族所控制的饶乐都督府所出产的牛羊马匹,以及各色毛皮药材等等,全都是商人们趋之若鹜的东西。

    而杜士仪却在这交易繁忙之际,再次召见了吉哈默。而这一次,他提出了一个对吉哈默极其有诱惑力的方案。

    贩卖马匹以及奴隶

    马匹对于奚族和契丹来说,自然是必需品,但一直自忖远比突厥的马种更优越。所以之前听说突厥竟是在西受降城和大唐进行交易,数量甚至高达所谓的十万匹,奚族上下自然是大为震动。所以,杜士仪一说五十斤茶易一匹良马,吉哈默登时露出了心动的表情。

    比起之前一匹马换四十斤茶,这似乎要优厚一些。可所谓的良马却让他大为踌躇。

    杜长史所言乃是良马。一匹良马千金难求,你这五十斤茶未免给得实在是少了些。

    难道俟斤没有发觉,自从奚族上下饮茶之后,此前困病一举减少了很多见吉哈默果然为之哑然,杜士仪便含笑说道,我朝王大将军此前管理牧监以来,朝廷的马厩中足有几十万匹良驹,并不缺马。这茶马交换,与其说是为了马,还不如说是为了安边。想必倘若契丹得知此事,一定会很感兴趣。但近水楼台先得月,云州距离饶乐都督府不过咫尺之地,而契丹的可突于却在此前蓄意挑衅,竟然妄图以马贼嫁祸于奚族,所以我才只对奚族开放此善政。

    是,我自然明白杜长史厚情。吉哈默想了又想,最终轻轻点了点头,复又问道,那杜长史要所谓的奴隶又是何用

    你放心,我既不要那些能歌善舞,也不好擅长放牧牛马,骁勇善战的奴隶,那些一直做粗重工作,可有可无的奴隶,想来对俟斤来说,并不算少吧尤其是祖上是唐人,或是父母一方有是唐人的,我愿意用一个人十斤茶的代价来换取。如果是老弱妇孺,每个人两斤茶。

    不是白要,吉哈默就放下了心来。而且,让他更加心中一动的是,杜士仪又加了一句话。

    当然,如若不是唐人,只要是身强力壮能于农活的,我也愿意要。尤其是那些对俟斤来说,留之无用杀之可惜的,尽管可以送到云州来

第五百六十七章 无耻小人的下场

    云州城内官民百姓正因为利人市开张,上上下下正高兴欢腾的时候,因为坠马再加上心病而心力交瘁的梁小山,终于等到了王安的归来。

    王安的归期比之前预计的要迟好些天,而且现在就算带回来现钱,他也已经回天乏术。连日以来,城中米价基本上就维持在二十文到二十五文的水准,而他之前耗费巨大买来的陈粮几乎一文不值,也就是说,杜士仪借着他的慷慨大方,不但腾出仓库汰换了新粮,而且还赚了个盆满钵满

    此时此刻,见王安面色阴沉地进了屋子,梁小山勉强支撑着坐起身,有些焦切地问道:王大兄,可有什么消息

    王安眼神晦暗不明地看着梁小山,好一阵子才叹了一口气道:老梁,我有话和你说。

    当年王毛仲在贵幸之后放出了大批部曲为良民,这些人至不济也有个良民身份,日子过得殷实富足,而如梁小山这样脑袋活络会做生意的,更是腰缠万贯让人羡慕。相形之下,王安尽管是王毛仲身边极其得用的从者,和梁小山也识得,可真正论起过的日子来,那就差远了。可此时此刻,他见梁小山有些急切地屏退了身边人,用期冀的目光看向他时,他却打心眼里对其生出了一股轻蔑来。

    老梁,我到并州的时候,大将军的信就送到了。王安见梁小山的瞳孔猛然一收缩,他便苦笑道,大将军说,这次之所以杜十九大获全胜,全是你我办事不力。现如今杜十九只怕盯上了你我,别说保全什么家业,要想不拖累自个家里人,只有咱们谢罪

    他一面说,一面把一个瓷瓶放在了梁小山面前,自己也从怀里掏出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瓷瓶,拧开盖子后,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老实说,我不想死可大将军的行事你清楚得很,违逆了他的意思,我留在长安城的妻儿老小只怕全都是死路一条。倘若我死了,大将军好歹记得我昔日一片忠心耿耿,能够放过我的家人,我就心满意足了。老梁,黄泉路上,我先走一步了

    眼见得王安竟是就这么一仰脖子喝下了瓷瓶中的东西,梁小山顿时惊慌失措。可他整个人都已经虚弱不堪,哪里拦得住王安,竟是眼睁睁看着其嘴角流出污血,整个人痛苦不堪地倒了下来,蜷缩成一团一动不动。面对这恐怖的一幕,他忍不住颤抖着伸出手去握住了那长榻上的另一个瓷瓶,惨然一笑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悔不该,悔不该

    在一声声悔不该之后,他想起王毛仲为人的酷烈,竟也把心一横,将瓷瓶中那断肠鸩酒一饮而尽,而后那剧烈的痛苦立时为之袭来,让他一下子瘫倒在了长榻上。可还不等他发出惨哼呻吟,让他目眦俱裂的是,地上刚刚仿佛完全死透了的王安,竟是一骨碌爬了起来,一块帕子满不在乎地在嘴角一拭,继而神清气爽完全没有半点事情。又惊又怒的他奋然运足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手指着对方,可喉咙里却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老梁,别怪我,我只是劝你早下决心。让你一个人顶缸是大将军的意思,可不是我假传他之命王安将那一方帕子往袖子里一塞,弯下腰来看着梁小山的眼睛,这才叹了一口气说道,要恨你就去恨大将军和杜十九,他们两个有仇,结果却让你遭了池鱼之殃,坏了你的性命,真是何苦来由总而言之,你这一去,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你那妻儿老小到时候把你那些产业屋宅变卖了,总还能勉强过活,你就安心去吧

    听着王安这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风凉话,梁小山恨得几乎抓破了床单。可穿肠毒药已经下肚,再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怒瞪着这个用计骗了自己的可恶家伙,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没有闭上眼睛。

    而他这死不瞑目的样子显然也让王安心里极其不舒服,可饶是如此,他仍在确定了梁小山果然殒命之后,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等到闻讯而来的梁家家丁随从等人冲进门来,发现了主人饮药自尽的一幕,王安三言两语交待了前因后果,立时便赶紧离开了这间让他很不舒服的屋子。所幸众人一时乱腾腾的都顾不上他,使得他得以顺顺利利溜出了梁家后门与自己的人会合。

    呼还是我聪明,没有随意用强否则万一激怒了梁家上下,说不定就没那么容易全身而退了。王安说着便想到了自己此前应梁小山之请,去凑足的那三百万钱,心头一时一片火热。如今梁小山已经死了,梁家没有其他顶得上的人,这笔钱他就能顺顺当当昧了下来,也不枉他此次几番奔波之苦,还上演了这么一出让梁小山深信不疑的苦情大戏

    立时出城,回长安

    几个从人不是王安的死党便是他的亲朋,此刻自然没有二话。然而,三五个人还没来得及离开多远,迎面便只见一个手持齐眉棍的青年拦住了道路,王安心中一跳,才发出了一声呼哨作为暗示,却只见面前棍影一闪,还没怎么动作的两个从人竟是惨哼倒地不起。知道碰到了硬点子的他为之大惊失色,正想叫人时,却只听面前的青年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嗤笑。

    莫非你还以为,那个被你骗得饮鸩而死的家伙,他的随从部曲会来救你这个无耻之徒

    你你怎么知道

    王安登时大骇,忍不住连退了好几步,随即就感觉到后背撞到了什么人。回头一看的他发现身后退路赫然被几个精于汉子给堵住了,立时感到不妙,可下一刻,他只觉颈后就猛然遭到了一记重击,继而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不单单是他,其余从人也无一幸免,整个过程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竟没有人能够发出一丝一毫的呼救声。

    眼见得今天这番任务完成得顺遂,罗盈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罗将军,接下来该如何处置

    装进麻袋,送到都督府去

    当王安在一阵冰冷的刺激下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正躺在冰冷的地上。周围的陌生环境让他一颗心猛然收缩,尤其是在认出了面前不远处的那个人时,他更是一时惶惑难以自禁,嘴里发出了一声只有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呻吟。

    杜长史

    看来我临时起意,让人去盯着梁小山的住所,不意想竟是还钓到了一条大鱼。杜士仪嘴角微微一挑,倏然冷笑道,尊驾的戏演得不错啊,竟然能诱得那梁小山仰药自尽,一个人背了所有的黑锅,自己却优哉游哉地回去向你那主人王大将军复命,这未免太不公平了一些。

    尽管刚刚那手持齐眉棍地青年揭穿了自己的伎俩时,王安就已经猜到了些许,可此刻杜士仪挑明了他的身份,他登时觉得如坠冰窖。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上下牙齿打架的声音,好不容易方才克制自己发出了颤抖的声音。

    杜长史,我只是奉命行事

    没关系,我如今不能拿你家主人王大将军怎么样,但是,你让我费了那么大一场功夫,只拿到你也足以泄我心头之怒来人,拖出去割去他的舌头,明日以马贼奸细的名义,正午时分将其推出去处决,以儆效尤

    王安原本还以为杜士仪定然要问他什么,心里正纠结于该不该吐露事情,可听到这后头一句话,他登时魂飞魄散。杜士仪竟然什么都不问,直接就要割了他的舌头,甚至于明天就要杀了他,这种性命危在旦夕的紧迫感让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大声叫道:不,杜长史饶命,杜长史饶小人一条性命小人愿意赎罪,小人愿意献上三百万钱赎罪

    杜士仪伸手阻拦住了大步走上前来的赤毕,眉头一皱道:三百万钱

    王安一下子就意识到,自己不合露出了口风。可事到如今,天大地大都大不过自己的性命,他只能绞尽脑汁编织理由道:梁小山之前还想从并州筹钱来挽回局面和杜长史作对,是我觉得大将军和梁小山这番谋划,实在是太过伤天害理,故而在路上耽搁了时辰小人知道对不起云州城内担惊受怕的百姓,愿意献上这三百万钱赎罪,还请杜长史大人有大量,饶过小人

    见王安说着便磕头如捣蒜一般把头在水磨青砖的地上碰得咚咚作响,杜士仪便冲着赤毕瞅了一眼,后者立刻心领神会地将人一把拖了出去。随着求饶声一下子戛然而止,他方才按着胸口长长吐出一口气。

    经此一役,他在云州城方才算是真正站稳了脚跟。至于王毛仲此前给他添的这场乱,他非但分毫无损,而且还赚了一大笔。可尽管如此,来而不往非礼也,他若是没有什么回敬,岂不是太过便宜他了因此,等到赤毕再次回来,他便沉声吩咐道:把那三百万钱给我榨出来,然后你挑几个稳妥的人把他送回长安城,交到右监门卫将军高力士的手上,连那笔钱一起。想来无论是看在钱的份上,还是人的份上,高力士都能给我一个小小的安慰吧。

第五百六十八章 天子之赏

    长安兴宁坊北面只隔一座坊就是大明宫,南面和兴庆宫只隔着一座永嘉坊,最是达官显贵聚居之地。除了当年姚崇罢相之后,李隆基特意令工部为其营造的宅邸之外,前安西都护郭虔攉和王毛仲的宅邸也在这儿。而不止是他们,高力士的赐第也在这儿。只不过他大多数时候都住在宫里,并不时常回私宅,即便回来也会打听清楚避开王毛仲,两个冤家对头虽住在一座坊里,却也几乎少有碰面的机会。

    这一日傍晚,从兴庆宫回到私宅的高力士,便是避开了王毛仲那招摇的车驾,顺顺当当踏进了自家大门。他原本把母亲麦氏也接到了这儿,但麦氏却因为不喜欢这儿遍地是显贵的阵仗,执意搬到了他已故养父高延福位于来庭坊的旧宅。相比兴宁坊,那边多是内侍阉人的宅邸,鲜少有官员或士子在那儿置地,若非眼下兴宁坊这座宅子是御赐的,高力士也不乐意和王毛仲当邻居。

    家翁,云州有人奉杜长史之命来送礼。

    送礼甫一坐定的高力士还在思量王毛仲那骄狂可恨的架势,闻听此言一下子抬起了头,问清楚了,真是云州杜长史

    得到了家中侍者肯定的答复,高力士登时大为纳闷。杨思勖又到岭南平叛去了,而且还捷报频传,他高力士在宫里的风头则是无人能及,想走他门路的官员不是没有,但在收礼上他却很有选择,没门路根本送不进礼来。而他和杜士仪的关系是因杜思温而起,合作了两三回倒是颇有默契,可即便如此,杜士仪也从来没给他送过礼,这次是怎么回事莫非那个在京城审慎得很的年轻人,如今出去掌握一方,连胆子都肥了

    把人请来。

    这一路,赤毕亲自押送王安回来,至于那三百万钱则是到长安东市的柜坊兑成了钱票。此刻他亲自扛着一个麻袋来到高力士面前,他把麻袋往地上一扔,随即交手行礼道:某奉家主杜长史之命,拜见高将军麻袋里的,是此前云州粮价腾贵的罪魁祸首,家主左思右想无法处置,故而遣我回京,将此人连同此人贪墨之钱财,献于高将军足下,敬请处置。

    高力士这才明白这送礼是什么意思。他连忙摆手屏退了身边从人,等到赤毕麻利地解开麻袋,将里头那个五花大绑,嘴里塞着布团的家伙给拎了出来,他便会意地点了点头,又招手吩咐赤毕上了前,听其原原本本说明了来龙去脉,他方才笑了起来。

    好,回复杜长史,这件事就交给我我必然不会让他这一番苦心白费,一定给他报了这一箭之仇

    等到赤毕恭恭敬敬地答应过后行礼离去,高力士看着地上那个颤抖得如同筛糠似的家伙,面上不禁笑得如同一朵花似的。杜士仪不但送来了这么一个王毛仲手下的从者,而且还大方地连同此人贪墨梁小山的三百万文钱一并送了给他,借花献佛的手笔可谓是大极了既如此,他再不出手,可就说不过去了

    杜士仪到了云州后,三日一折,五日一奏,依旧延续了他当初从外放成都令开始的良好习惯,事无巨细地早请示晚汇报。所以,云州城从户籍到垦荒到互市的种种进展,只要有心人都能知道。当然,这其中,杜士仪和宇文融如出一辙的打压粮价,更是让李隆基都为之赞赏不已。

    杜君礼果然不负朕望。

    武惠妃见李隆基面有得色,便笑着恭维道:三郎观人用人之术,原本就是天下无双。杜长史初到云州便成绩斐然,而宇文户部在魏州,亦是让之前迟缓至极的救灾一时推进迅速。一个是入仕八年便官至一州长史,一个是从区区富平县主簿,七年便一度执掌户部,如今统筹一方,三郎的不拘一格用人才,在外人看来,已然是直追太宗皇帝了。

    朕怎能和太宗皇帝相比肩。李隆基话是这么说,面上却露出了不加掩饰的得色。

    妾听说,坊间常有人将姚宋二相和昔日太宗陛下身边的杜房相提并论,贤臣良将若此,开元盛世若此,何来不能比肩武惠妃说着便起身转到李隆基背后,轻轻为其按捏肩背,瞅着李隆基果然心情极好,她这才不动声色地说道,当初还有人道是杜长史外放云州是为左迁,却不知道这主政一方,原本就是对年轻人最大的磨砺。杜长史经此一任,想来必定得益良多。

    左迁两个字触及到了李隆基敏锐的神经。他几乎本能地坐直了身子,随即又缓缓放松了下来:哦直到现在,还有人说杜君礼是左迁

    武惠妃在李隆基背后目视了一旁侍立的婢女瑶光一眼,后者立刻诚惶诚恐地低头说道:大家,外头有这么些议论。有人说是李相国杜相国他们不满杜长史举荐了宇文户部,也有人说是

    前头这半截李隆基心里有数,这后头半截突然没有了,他不禁眉头一皱追问道:还有人说是什么

    还有人说是说是杜长史得罪了王大将军。

    此话一出,李隆基登时霍然起身。瑶光见状慌忙双膝跪地不敢抬头,再没有多说一个字。这时候,武惠妃方才若无其事地说道:三郎别生气,不过是一些无稽之谈。宫中什么闲话没有,就是妾也不是多次被人中伤。妾还记得当年被诬为祸国妖孽的时候唉,都是过去的事了,以讹传讹就是如此

    武惠妃巧妙地一句句轻拢慢捻抹复挑,全都说到了李隆基心坎里头。尽管接下来这个话题仿佛就被帝妃二人遗忘了,可是,等他回到了自己的寝宫时,却忍不住让左右内侍去调来杜士仪的所有上疏。当他着重看完了其关于云州粮价腾贵的种种缘由,注意到了其中一个叫做梁小山的名字时,他便用冷冽的声音吩咐道:派个人去查一查,区区一个粮商怎有这般胆量

    天子要查一件别人有心让他查到的事,那么,自然不过隔日,确切的信息就放在了他的案头。得知梁小山是王毛仲在开元之初就放出去的部曲,而后再没有联系,他立时冷笑道:没有联系没有联系一个区区粮商会去和堂堂云州长史作对河东河北四处粮价腾贵,怎么不见他在别处和人合纵连横,偏偏就在云州

    这也许是巧合一旁的高力士小心翼翼地陪笑道。

    这世上没有巧合李隆基不以为然地丢下了这句话,继而便淡淡吩咐道,更何况,别的粮商事后赔罪弥补,杜君礼不为己甚,也宽宥了他们,偏偏这梁小山却仰药自尽,倘若不是知道难过这一关,他何以就肯不惜性命好一个过河拆桥,弃卒保车,朕的王大将军真是驾轻就熟啊

    高力士再也没有试图添油加醋,只是垂手默然站在一边。隔了许久,他方才听到李隆基吐出了一句话。

    云州都督府复置已有数月,突厥的反应倒还不大。杜君礼既是挑了几个好帮手,又在当地辟署了白登山中隐户为助力,朕索性为其正名。除了郭荃为云州录事参军事之外,以王翰为云州司马,崔颢为云州户曹参军,王泠然为云州功曹参军,王芳烈为云州法曹参军,罗盈为云州兵曹参军。忠嗣只是历练,就不用考虑了,令杜君礼兼云州守捉使,募兵事宜都交给他。等到云州大局已定,便可和单于都护府互为犄角。

    天子二话不说,不通过吏部集选,就给杜士仪带去的人一一解决了编制问题,高力士不禁心里笑开了,面上却少不得问了一句:此事若不下吏部,只怕宋尚书到时候又要劝谏。别看宋尚书素来视杜长史为自家子侄,可铁面无情来未必会管这个。

    所以你对吏部侍郎齐潮言语一声,让他去安排。另外,杜君礼如今既然已经是云州长史,散官也不要一直原地踏步。其妻既然是朕赐婚的,又是八妹的弟子,更何况此次在云州之事上颇有助益,以杜君礼的品级,赠其父母,封其妻室,那都是应该的,这都让齐潮去斟酌。

    李隆基见高力士立时躬身应诺,他想了一想,又开口说道,端午节就快到了,颁赐近臣的时候,也给杜君礼和忠嗣捎上一份。颁赐诸王贵主之物,也不要漏了固安公主。朕记得杜君礼的女弟子如今在玉真观修行赐她琵琶一具。至于那随侍他去云州的另一弟子,赐文房四宝一套。

    天子不治罪王毛仲,却偏偏对杜士仪连带其亲朋子侄都是如此厚待,此中含义不言而喻。即便是高力士作为同谋,此刻也不禁惊叹于杜士仪的运气。就当他仍然以为李隆基对于王毛仲仍将轻轻放过的时候,却只听天子含含糊糊问了一句。

    听说王毛仲新得一妾

    此话一出,高力士先是愣了一愣,绞尽脑汁想了一想,这才陪笑道:我从未听说,此等事大家怎会得知

    朕当然听说了,是唐地文的远房甥女。李隆基哂然一笑,云淡风轻地说道,他那元妻本就是朕当时在藩邸所赐,而后朕又在宗室女中择貌美者赐婚于他为国夫人,没想到他这么大年纪了,还是荤素不忌。你在掖庭里看看,挑个五六个年轻貌美的宫女赐给他,省得他老惦记着外头的女人

第五百六十九章 论功行赏

    五月初五,端午佳节。

    在这日子,长安曲江,洛阳洛水,彩舟竞渡的场面定然会浩大十分,而如今在云州城中,尽管上至都督府,下至黎民百姓,都顾不上在这种虚文上下功夫,即便如此,利人市中货卖五彩丝线的长命缕,以及各色小巧可爱的粽子却是四处都是。

    外头传言道是伤势一直未曾痊愈深居简出的固安公主,如今大多数时候都悄悄住在都督府中和王容作伴,两个女人从端午节前两天开始便预备艾叶雄黄,五彩丝线,这一天更是在厨娘们送上了汰洗完毕的粽叶时,亲自包起了粽子

    固安公主多年在外,对于这些寄托思乡之情的粽子,可以说是娴熟得无以复加,反倒是王容这些年一直在外跑,儿时的手艺已经荒废了许多,但上手包了几个后就渐渐娴熟了。甚至连受杜士仪之命到后头来的陈宝儿,也禁不住被勾起了当年在家中看着母亲和姊妹们包粽子的回忆,一时下场试了一回手,结果招来了好一阵赞扬,差点就忘了正经事。

    啊呀,贵主,师娘,杜师请你们去书斋呢,说是有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还要咱们女人一块去

    我也不知道呢,只见杜师心情很好,却不肯透露半点口风。

    见陈宝儿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固安公主擦了擦手,却立刻笑着拉起了王容道:既然如此,咱们到书斋去,看看这位杜长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当她们两人跟着陈宝儿来到了杜士仪书斋的时候,就只见这里已经济济一堂。王翰崔颢王泠然郭荃王芳烈罗盈一个不少,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狐疑。看到她们时,王翰更是见礼过后便笑道:贵主和夫人可是来了,杜长史把咱们全都召集了起来,可却就是卖关子不肯吐露。

    固安公主这下子真正被勾起了心头好奇,当即嗔道:杜长史,人都到齐了,你难道还要吊着大家的胃口

    是吏部的公文到了。从今往后,这云州就不再只有我这个云州长史,还有老郭这么一个光杆子的录事参军。此前我临时委任的官职,吏部已经正式正名。

    杜士仪招手示意陈宝儿过来,让他宣读了那长长的授官公文,就只见王翰崔颢王泠然这三个早先便释褐的倒还镇定,王芳烈却是面色陡然一阵潮红。而罗盈更是傻呆呆地抓了抓后脑勺,最后满脸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怎么还有我

    你小子管兵曹倒是再贴切不过了。王翰大大咧咧地在罗盈肩膀上重重一拍,旋即若有所思地说道,不过,我一转眼又成司马了。要说各州司马,除却紧急的时候兴许会署理长史乃至于刺史都督之职,可一般情形下却是只拿俸禄不于活的。莫非我接下来就可以清闲度日了

    你想得倒美崔颢此前也是外任,可任满之后吏部候选却杳无音信,如今这授任实缺,他原本倒无所谓,但一听王翰想偷懒,他立时不由分说地冷哼道,在别的州,兴许这司马是闲职,但在云州就不一样了。如今只有法曹户曹功曹兵曹,空缺的田曹士曹仓曹,就都交给你了

    小崔此言正合我心意。就连从前心高气傲的王泠然,如今也颇为合群,此刻立时从善如流地点头道,此法可谓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杜长史觉得如何

    当然好。杜士仪笑眯眯地堵住了王翰的反对,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能者多劳,王六你就多多偏劳吧

    在这种乱哄哄的喜悦气氛中,王芳烈当最终从陈宝儿手中,接过那五色绫纸,盖着尚书吏部告身之印的官制告身时,他只觉得热泪盈眶。对于世家子弟来说,区区一个法曹参军,兴许只是漫长官途上一个微不足道的经历,可对于淡出朝堂已经整整四十年的王家子弟来说,这一天实在是太过漫长了。想到那时候杜士仪还委任他知缉私署事,他拜谢表效死之意时的激动,他此刻越发心潮澎湃。

    虽然还缺了四曹,但既然朝中有为云州都督府补齐属官之意,那么,七曹的吏缺也就可以委任出去。你们这些日子用过的人手,只要身家清白,又确实有真才实学的,把名单汇总后交给宝儿。功曹府一人,史三人;仓曹府三人,史五人;户曹府二人,史五人,帐史一人;田曹府一人,史二人;兵曹府二人,史五人;人;法曹府二人,史五人;士曹府三人,史六人。这总共四十六个吏缺,应该能够让不少人生出盼头。

    尽管是吏,但这种有编制的吏,也就意味着能够享受到官府的正式俸禄,走出去也能够被人称一声令史。这等施恩于下之举,众人谁人不懂得其中深意,当即纷纷答应了下来。然而,崔颢突然想起杜士仪还特意请了固安公主和王容来,立时嚷嚷了一句。

    今日这喜事似乎还没完吧杜长史总不成请了贵主和嫂夫人来,难道只是为了公布我们这些事

    杜士仪见众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王容则是有些狐疑地看着自己,他便笑着说道:端午颁赐暂且不提。按制五品以上官方才可封母妻,虽没有说是散官还是职事官,但照例是两者皆过五品方可。我也不意想,入仕不过八年,先父先母终得封赠,而我家贤妻也因为之前奔走调粮之功,为自己挣来了诰命。

    哎呀,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固安公主双掌一合,又惊又喜,五品妻按制是封县君,未知幼娘封在何地

    杜士仪笑答道:是晋阳县君。

    此话一出,王翰这正宗太原王氏子弟立时轻轻吸了一口气。王元宝出自太原王氏支系,但因为从商之故,早年就和不少族亲断了往来,即便其因为天子赐婚之故,把女儿嫁给了杜士仪,太原王氏的老人依旧对此不以为然。如今王容甫一得诰命告身,封的偏偏是晋阳县君,此中深意不言而喻

    今日既是如此大好日子,那就摆宴好好庆祝一下吧

    固安公主难耐心头欣喜,而她这么一起头,好事的王翰和崔颢哪有不乐意的,拖了王芳烈就走,而郭荃和王泠然虽不是他们这样大大咧咧的性子,终究被拉了去张罗,罗盈也不例外。而当杜士仪叫住了蹑手蹑脚要退下的陈宝儿,告诉他天子颁赐了文房四宝一套给他时,这个素来稳重的少年立时激动得脸色通红,等听明白杜士仪让他去给王忠嗣送赐物时才醒悟了过来,答应一声便一溜烟跑去了。至于固安公主,对那些荣耀大于实质的绢帛彩缎,金银首饰,早就完全免疫了。

    好了,我也不在这儿碍你们夫妻的事,先去看看厨房那边可有预备充足。端午宴改成庆功宴,却也不坏。

    固安公主这一走,杜士仪见王容仍然有些面色怔忡,不禁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见妻子抬起眼睛,目光迷离地看着自己,他便低头轻轻吻了吻那鲜红的樱唇,笑着说道:怎么,还不相信要不要我把你的告身赶紧拿出来给你看

    我真的没想到真的没想到,一切竟然会这么快王容伸出手来摩挲着杜士仪这些时日因为常常在外奔走,而显得有些粗糙的面庞,声音竟是有些微微颤抖了起来,杜郎,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如若没有你,我就算遁入道门,也难以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

    我们之间还说什么谢不谢的我还要谢谢你才是。如果没有贤妻用钱砸晕了宇文融,这江淮的粮食送不上来,云州粮价打压不下去,兴许我就只有灰溜溜地挂印而去,成为别人的笑柄了杜士仪做了个夸张的哭丧脸,最后把王容拥入了怀中,可惜的是,治死了小鬼,没治死幕后的黑手,只能换来了这么些补偿,算是酬劳你和大家这些日子的辛劳。区区一个晋阳县君只是个起点,从今往后,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杜士仪的贤内助

    如果不是她,无论哪家的千金,都能让杜士仪在仕途上一帆风顺,可杜士仪却愿意为了她编织了那样的弥天大谎

    想到这些年走过的风风雨雨,尽管成婚至今只有半年不到,但王容仍然觉得两个人真的好似过了天长地久一般。正如杜士仪所说,县君只是一个开始,只要他能够再往上,她就能随之一步步走上无论是她,还是父亲都从未企及过的高处。可更重要的是,她能够和他并肩眺望那光明的未来

    与此同时,年初以魏州刺史复兼户部侍郎衔的宇文融,也在汴州接到了久违的端午节赐物。他本早已服绯,然而,此次天子的赐衣赫然是一件紫袍,这让他不由得欣喜若狂。联想到崔隐甫重掌御史台,自己复又兼了户部侍郎,他怎会不知道不但回朝指日可待,而且拜相亦是近在咫尺因此,当兴奋过后再次坐下之际,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气摊开了一张纸,提笔郑重其事地写下了一个标题。

    定户口疏

第五百七十章 招兵买马

    毗邻长安西市的光德坊虽住着不少胡商,但兵部侍郎裴光庭的一处别业也位居此地。身为裴行俭之子,裴光庭之母库狄氏曾经在丧夫之后,于武后年间被召入宫中为女官,为武后所信赖,而裴光庭自己的妻子则为武三思之女。尽管因为妻子的缘故,这位出身名门的宰相之子曾经在开元之初一度遭到贬谪,可寡言少语的他却依旧官运亨通,天子东封泰山之后,他就登上了兵部侍郎之位,掌管武官铨选,至今已有将近三年。

    武氏一族已经式微,但宫中有武惠妃,裴光庭的夫人武氏如今妻凭夫贵,日子自然也过得很不错。裴光庭是个做事勤勤恳恳从不马虎的人,每日不到申时过后绝不会回来,正因为如此,家中事由全都是她这个女主人做主,一言九鼎自不必说。此时此刻,早已年过不惑的她舒舒服服地蜷缩在一个男人怀中,惬意地长长舒了一口气。

    哥奴,你这官升得可真够快的,不知不觉已经和裴郎平齐了。

    和武氏同床共枕的,赫然是从御史中丞转迁刑部侍郎的李林甫。尽管武氏早已是半老徐娘,但因为保养得宜,再加上武氏一族的女子素来都有一种娇媚惑人的妙处,她看上去竟是丝毫不显苍老。李林甫闻言笑着环住了武氏的颈项,因笑道:他是兵部侍郎,掌武官铨选,那些武官的升黜全都掌握在他手里。我是刑部侍郎,只管那些琐碎的案子,顶多算一个法吏,哪里能相提并论

    那是你谦逊,他有个好父亲,你可没有武氏懒洋洋拉过了锦被盖在自己身上,这才轻声说道,不过裴郎也不是没好处,当初他要是学那些杀妻明志的家伙,我早就没了今天。他为人古板,在朝中指不定会有人瞧不惯他,不比你精明,你可多帮帮他。

    让情夫帮丈夫,这种话武氏说得毫无半点滞涩,而李林甫这个听者竟也毫无愧疚地连连点头:这不用你说。裴兄之事,就是我的事。

    那就好武氏一个灵巧的翻身,竟又把李林甫压在了身下,媚眼如丝地说,哥奴,再来一次

    又是一回被翻红浪的大战之后,两个赤条条的人方才心满意足地分开。然而,趁着午后刑部没什么大事偷偷溜出来的李林甫却不敢在裴光庭这座光德坊别业多停留。尽管裴光庭就算回来,应该也会去平康坊的官邸,可保不准人是不是会突然回到这里,被抓个正着就麻烦大了。于是,他蹑手蹑脚下床收拾干净了,穿上衣服的时候,这才突然想起了此来的另外一个缘由,连忙转过身来

    三娘,我差点忘了有件事要求你。云州长史杜十九郎前时写信给我,请我帮他一个忙,把平州的一个武官侯希逸调到云州去,说是他们当初在奚王牙帐时有些交情,此人精通奚语突厥语,他如今奉旨募兵,正好用得上。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我若是亲自对裴兄去提,未免小题大做,思来想去也只有你了。

    什么小题大做,你以为裴郎在铨选上头会听我一个妇人的武氏没好气地向李林甫丢了个白眼,可见他赔笑打躬作揖,她最终微微动了动下巴,知道了,一个芝麻绿豆大小的武官,我回头让人给裴郎下头的令史捎句话。料想云州缺人,一般的武官未必愿意去,这事情不难。不过,你可记着,那杜士仪欠你一个人情,你可就欠我一个人情

    你我之间还要分得那么清楚么李林甫笑着用手指勾起了武氏的下巴,见其得意地一笑,他再也不敢耽搁,立时匆匆出门去了。

    等到熟门熟路从裴宅后门上马,由一条不起眼的十字小街离开,又在一处用作掩护的民宅中换了行头,李林甫方才在随从的前呼后拥下出了光德坊。

    眼看崔隐甫复出,宇文融官复原职,不日就可能回朝,而杜士仪刚到云州便风生水起,甚至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但跟去帮忙的悉数各自得官,征辟的也一个不拉,甚至连妻子都早早封了诰命。这样风头正劲的红人,又远在云州不会和自己争道,他当然乐意向杜士仪卖点人情。

    只希望武氏的动作迅速一些,毕竟,杜士仪请求征调几名武官的奏疏应该已经到尚书省了

    平州的渝关守捉,也就是后世被称之为山海关的地方,尽管时值六月,白天酷热,但夜晚却凉快得很。躺在满天繁星的夯土长城上,侯希逸嘴里叼着一根草杆子,脸上赫然流露出了几分茫然。当初奚王牙帐那件事结束之后,裴果为他请了功,可他执意调回平州,最终只是赐了一个卫官。折冲府校尉的名义在初唐的时候兴许位高权重,可在如今府兵制已经名存实亡的情况下,却已经烂大街了。若非他和渝关守捉的守捉使,也就是这儿俗称的将军有故,兴许也就闲置发慌了。

    校尉,又在看星星

    一个中年兵卒敏捷地跃了下来,见侯希逸只是看了看他便继续呆呆看着星空,他便于咳一声,神秘兮兮地说道:校尉,有一位年轻娘子摸黑赶到了咱们渝关守捉,点名要见你,还说是故人。

    侯希逸这一年已经二十有五。他父亲是唐人,母亲却是高丽人,在母亲的念叨下娶了妻室,但如今身在渝关守捉,自然是夫妻分离。这渝关守捉所处之地,在开元八年契丹一口气吞下了营州之后,曾经一度危若累卵,但随着开元十一年,契丹最终退兵,营州和安东都护府又重新迁回了柳城故治,这里就再次变成了一个最最无聊的地方。在这儿的军卒一年到头都难能见到几个生面孔,更不要说是女人。所以,他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却是满脸的不可思议。

    找我的女人这怎么可能你们全都是一个个见了女人便嗷嗷直叫,哪会那么好心来知会我

    这个嘛中年军卒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随即叹了一口气道,你去看了就知道了

    当从夯土长城上下来,到了营房边上,侯希逸很快明白了那是怎么一回事。只见军营中素来最会惹事,最是好色的几个家伙,这会儿正鼻青脸肿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在他们周围,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远远站着,却没有一个敢靠近,全都在那儿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好凶悍的小娘子

    那手剑术实在是绝了,刚刚才用了多久,赵老大他们几个就全都趴下了

    侯校尉什么时候招惹了这般厉害的小娘子

    听着这些七嘴八舌的话,侯希逸顿时生出了无比的好奇。然而,当看到那个背对着自己的倩影转过身时,他立时忍不住失声惊呼道:岳娘子

    哟,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岳五娘笑吟吟地走上前,拿出一个竹筒直接递到了侯希逸面前,我本来只是去定州探望探望裴将军,谁知道在那儿却被人截住,让我到平州来给你送个信。这山高路远的,我一个弱女子走得战战兢兢,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你的下落找到这渝关守捉来,结果还被恶人欺负。好歹侯校尉你也是折冲府校尉,总得给我做主吧

    弱女子战战兢兢

    四周围观的人也好,地上惨哼连连的人也好,所有人都恨不得翻白眼。若是这等矫健敏捷的身手还叫战战兢兢的弱女子,他们齐齐抹脖子自尽得了

    侯希逸对于岳五娘那一手绝艺是亲眼见识过的,正因为如此,他也最最哭笑不得,只好拱手赔罪道:岳娘子,他们不知道你是公孙大家的高足,再加上这里孤悬东面,故而有所冒犯,还请你宽宥他们一回。

    公孙大娘的高足这位是北地第一剑舞大家公孙大娘的弟子

    刚刚被打得满地找牙的人们立刻心理平衡了,而那些看热闹的人自是竖起耳朵更加感兴趣。侯希逸调过来已经整整有四年了,也没听说过有什么了不得的战功,只据说当年在饶乐都督府奚王牙帐似乎小有功劳。这样一个平凡的低阶武官,怎会和那样大名鼎鼎的人物有关联

    好啦,不过走了好些天的路,一时兴起陪着他们玩玩。岳五娘满不在乎地拍拍手道,看了信给我回话,我得立刻回云州去,这一出来太久,再不回去,天知道那个小和尚会惹出什么事情来

    侯希逸也认得罗盈,尽管很好奇这两人现在是什么关系,但他更疑惑的是谁让岳五娘送信给自己。等到划开竹筒封泥,拔出塞子取出那一卷纸,他展开之后先看了落款,立时眼神一闪。

    竟然是新任云州长史杜士仪

    八年前那小小的缘分,侯希逸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可此刻看着信上那亲切的文字,他却只觉得那段记忆复又鲜活了起来。他想起了杜士仪为自己在王竣面前求情,想起了杜黯之为自己敷药,想起了在奚王牙帐同舟共济的日子,想起了自己这些年来蹉跎一无所成,他的眼睛不知不觉就湿润了。尤其当看到杜士仪那力透纸背的许诺时,他忍不住一把捏紧了那封信,继而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说道:请岳娘子回复杜长史,承蒙不弃,希逸愿效犬马之劳

第五百七十一章 千里来投

    尽管突厥毗伽可汗即位之初曾经打得铁勒诸部落花流水,然而,在充分认识到大唐政局稳定,兵马充足的情况下,尽管其后又破了王竣出兵之谋,突厥终究没有掀起更大的攻势。而随着国师暾欲谷在数年前过世,弟弟阙特勤又身体渐衰,即位时雄心勃勃的毗伽可汗,如今也已经如同爪子渐渐迟钝了的猛虎似的,收起了昔日那雄踞北方的霸主之姿。

    也正因为如此,云州的复置对于他来说,并没有太大的触动。反倒是下头那些突厥贵族对于大汗的懈怠颇有微词。然而,默啜可汗的威名已经是过去时了,想当初默啜被铁勒诸部为唐先驱伏杀之后,其嫡系子嗣未能即位,就被阙特勤拥立了毗伽可汗,如今明眼人当然不会嚷嚷什么先大汗破了云州的荣光云云。可对于如今云州城内百商云集的景况,不少人颇为眼热,尤其是在金河和九十九泉等邻近云州之地游牧的部族,眼见得奚族商队频繁进入云州,心动自是难以避免。

    从李鲁苏所在的奚王牙帐到云州路途遥远,然而,从吉哈默所在的度稽部到云州,却只要从北面绕过妫州和蔚州即可,相对距离较近。所以,这也是当初杜士仪为固安公主筹划后路时,选择云州这座被破已久的废城之缘由。

    连月以来,王忠嗣练兵,罗盈南霁云负责商队往来护送,王芳烈负责缉私,云州互市的进展颇为顺利。垦荒屯田亦是进展颇速,毕竟,在荒废多年休耕之后,云州南部的平原正是一片好耕地,再加上官府免费租借的耕牛,使得上上下下一片热火朝天。

    而与此同时,吉哈默投桃报李,也送来了杜士仪所需的良马百匹以及奴隶八百。尽管只有三成是青壮,四成是孩童,还有三成则是老人和妇人,但已经足够杜士仪开始安排屯田了。这几年奚族和契丹时有战事,奚族各部之间也是小冲突不断,再加上当初和大唐几次交手掳掠的民众,并由此繁衍生息的人口,吉哈默见能够换来自己需要的东西,于脆把自己麾下梳理了一遍,把这些或是唐人,或是有唐人血统,以及无法成为战士的奴隶一股脑儿都送了过来。

    由于在异族他乡呆了多年,重回大唐的奴隶们大多都是麻木更多于兴奋。然而,当一个安顿他们的少年用熟练的奚语和汉语解说了安置政令之际,一双双在残酷的生存压力下,眼睛早已没了光彩的男女老少这种,不少都抬起了头。当听到对方开始了第二遍解说的时候,更是有人喜极而泣。

    云州杜长史令,由奚地重归大唐云州者,因我云州都督府于奚人赎买身价而来,暂没为官户。然念尔等当年为奚人掳掠,因按户编等。三口以上之户,若能垦荒二百亩,脱免官户,给良民户籍,官借耕牛一头,或愿回原籍与家人团聚者,官给过所及粮米。两口之户,若能垦荒一百五十亩

    陈宝儿本就记性绝佳,数月之内,那一口奚语竟已经是流利得很。此时此刻,他见下头不少人露出了动心的表情,再次耐心朗声解说到单口户之后,他瞅见人群前列,赫然是一个年纪和自己当年相仿,却比当年的他更加骨瘦如柴的少年正呆呆地看着自己,而在他身后,赫然是十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少年,蓬头垢面,竟看不出究竟是男是女。当发现那些年纪大些儿的奴隶失声痛哭,而这些人却依旧一脸木然,他想了想就跳下高台,径直来到了那衣衫褴褛的少年面前。

    你们可有家人

    那领头的少年听到陈宝儿用汉语说了一遍,继而又用奚语说了一遍,眼睛稍微动了动,看了一眼陈宝儿那整洁的衣着,这才摇了摇头,却依旧没有开口

    我们的阿爷阿娘都死了。

    他的身后传来了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陈宝儿循声望去,见说话的是一个更加瘦弱的少年,但听那音色,依稀是个女孩子。面对陈宝儿的目光,她有些紧张地往后退了一步,随即仍是用奚语说道:我们生在奚地,长在奚地,不会说大唐的话。

    那你们的爷娘呢都是奚人吗

    我的阿娘是唐人。瘦弱的女童再次摇了摇头,见同伴们亦是差不多的表情,她方才带着哭腔说道,我的阿娘是莫贺弗的女奴,我只跟着她学过一丁点唐人的话,但阿娘死了,我就再也没有说过,现在已经忘于净了。我不会种地,但我会给牛羊挤奶,还会收割牧草

    兴许是被这个女童带动,其他人渐渐也说出了自己擅长的事。从洗刷马匹,到放牧牛羊,再到汲水洗濯衣物晾晒毛皮这些在奚地长大的少年们,全都不懂得任何农活。而看着他们那瘦弱的个头体型,陈宝儿想着那些锄头和犁耙的尺寸,心中不禁暗自苦笑。

    和那些有父母的孩童不一样,这些孩子若也按照之前的政令来安置,只怕是不行的最最重要的是,这些少年基本上语言不通,云州通悉奚语的人虽有,可这些人才都要用在刀刃上,不可能时时刻刻放在这些孩子身边。

    陈记室,陈记室

    陈宝儿正在思索回去之后如何对老师提及此事,听到这连声呼唤,他立时扭过头去,却只见匆匆过来的是一个都督府的令史。来人深深一躬身,这才用殷勤的语气说道:杜长史问,这一批送来的奴隶中,可有孤儿若是有,其余人等安排在城外,剩下的孤儿则另行安置。

    杜师真是设想周到陈宝儿登时喜形于色,我也是刚刚才知道,这十几个都是长在奚地,只会说奚语,语言不通,兼且年纪幼小不懂得种地的,我正觉得为难呢。既然如此,带着他们回城吧

    尽管向吉哈默买人,但杜士仪的本意不在于交易,而在于传递一个讯息。大唐的各处边关,每次打仗都有成百上千的百姓被掳掠,这些人失陷在异族手中沦为奴隶,大多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既然他能够有办法把人弄回来,想来那些过得猪狗不如的奴隶们便会另外生出想头。而对于那些奚族部落和贵族来说,留着不安分于活的人,还不如转卖了给他合算。更何况,这也是充实云州人口的一个方式。

    然而,为了防止奚人在其中掺沙子,他也不会把人轻易安置到云州城内,在城外设置的几个安置点,便是为这些人准备的。可那些孤儿却不能就这么随便扔在安置点,让他们和成年的壮丁一样,通过辛勤的垦荒来摆脱官户的身份

    所以,当见到陈宝儿,听其一口气解说清楚了这些孤儿的情形时,杜士仪便笑着反问道:听你的口气,对他们颇为怜悯,如果是你,你打算如何安置他们

    陈宝儿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想,至少应该先让他们语言相通。

    谁来教见陈宝儿跃跃欲试,杜士仪不禁哑然失笑,没想到你小小年纪,也好为人师。先教些简单的,足够他们日常交流就够了,剩下的,可以让他们在日常之中去学。他们既然会做各种杂事,把他们作为官户,配属给云州城的商户和各家大户。你如果希望,也可以挑两个在身边作为随从杂役,至于工钱,日后可按照他们的表现给,到时候从我给你的俸禄里头扣。有多少能力,就要承担多少职责,然后得到相应的报酬,不要忘了我一直教给你的这一条。

    见得到了杜士仪的认可,陈宝儿不禁为之大喜:是,杜师,弟子明白了

    尽管那些孤儿几乎都是些年幼少年,但杜士仪还是吩咐赤毕跟着陈宝儿去筛选了一遍,这才把人安置到了各处。其中,吴九之前在云州开的那家吴记米行,当做诱饵打了一回酱油就消失了,吴九也回了长安继续做他的事,而吴天启却如愿进了都督府。

    这天,他被杜士仪派去跟着陈宝儿忙前忙后张罗了整整一天,方才把人暂时安置下了。而与他们年纪差不多的他还多了另外一个艰巨的任务,那就是当一回奶爸,看护这些来自奚地的少年奴隶。尽管他对此暗自哀嚎,可听说陈宝儿还要解决他们的语言问题,他立刻就心理平衡了。

    尽管他读过书认过字,不至于是睁眼瞎,可要像陈宝儿那样引经据典出口成章,那就不成了杜士仪这个心爱的首徒都吃得起这苦头,他算什么

    小半个月的语言强化训练之后,陈宝儿方才带着吴天启,把稍微能和人交流的这些少年们,分送到了各处人家。其中大多数都是寄养在寻常民户,让人教授他们种田抑或其他技艺,顺带做些杂活,但他自己也依照杜士仪的话挑了一男一女在身边,就是最初那寡言少语的少年,以及那瘦弱的女童。

    两人的奚语名字都是贱名,他便仿照当初杜士仪给他起的名字,给两人以唐为姓,少年为唐振,少女为唐岫。而带着这样两个随从奔走安置那些来自奚族的奴隶,他自然而然便赢来了那些昔日奴隶们的敬重。

    就在这样一批人刚刚安置好不多久,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终于抵达了云州城下。千里走单骑的侯希逸满面尘土,搭着凉棚眺望着这座大兴土木的城池,面上流露出了深深的憧憬。

    他甚至来不及等到兵部的公文,就先来了

第五百七十二章 战云密布

    尽管杜士仪自己不在意,但云州都督府作为云州的门面,在固安公主以及王翰等人的一再坚持下,这里从最初的破败到现在的恢弘大气,只用了区区不到半年时间。云州都督府所在的里坊内,住的全都是经过严格筛选的人,而都督府的夯土围墙高达近两丈,周围不得有高过其围墙的建筑,而不论是怎样高大的人,站在外头想要眺望里头的情景,却是难如登天。

    而云州城内几大新鲜出炉的官署,如今也都位于云州都督府内,其一是缉私署,其二是市易司,其三是云州守捉署。正因为这多个官署齐聚于此,每日里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再加上不少到云州来寻找商机的商人都想拜见这位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云州长史,故而都督府门前的十字街可谓是车水马龙,不得不需要专门的人负责维持交通秩序。即便如此,塞车仍然是家常便饭。

    短短半年,云州城的居人眼看就要逼近六千大关,而白天聚集到都督府所在里坊求见办事的人,从主人加上随从,至少一二百

    此时此刻,侯希逸好不容易拨马从拥挤的车马中来到都督府门前,不禁抬头望着那牌匾上苍劲有力的大字出神。八年了,从他初见当初还是新科状头的杜士仪到现在,已经整整八年了。这八年他一事无成,在渝关守捉无可奈何地浪费着自己的生命,自己的激情,而杜士仪无论在朝还是外放,都是名声赫赫,现如今更已经主宰一方。这次到云州,三日除马贼,不到两月打压下了粮价,他从河北一路而来,也曾遇到过不少拖儿带口想到这云州来找一份活路的家庭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跳下马来走上前去。门前训练有素的卫士正欲拦住人盘问,突然只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你是侯希逸好小子,岳娘子才刚回来,你倒是来得快

    侯希逸不料想还没通名就已经被人认了出来。可是,当他看清楚那个爽朗笑着迎上前来的大汉,也不由得生出了难以抑制的惊喜。

    赤毕大叔

    二十一郎之前下江南的时候,还曾经问过你的近况,所以郎主到了云州之后,就打算邀你过来。

    赤毕上下打量了一番侯希逸,见当日稚嫩的少年已经显出了几分深沉,但此刻的雀跃掩去了面上的沧桑,让他想起了从前那个因太过跳脱而挨了王竣一顿军棍的倒霉小子来。他抢过侯希逸手中的缰绳,若无其事地丢给旁边那好奇的卫士,竟是径直就把侯希逸拉进了都督府。在两人身后,那些削尖脑袋想要进这儿的人们不少发出了惊叹声,更多的人则在琢磨这年纪轻轻的人究竟是谁

    尽管这还是第一次来云州,第一次踏入这座都督府,可跟着赤毕一路入内,眼见进进出出的吏员身着白衫,更下头的差役杂役则是皂衫,黑白分明整整齐齐,侯希逸忍不住有几分紧张。当发现自己仿佛越来越深入大都督府的内部时,他终于忍不住问道:赤毕大叔,你这是带我去哪儿杜长史不在前头视事么

    前头是缉私署市易司还有守捉署所在之地,郎主大多数时候都在后头书斋接见人。你别看门外有那么多人候着,大多数就是来多少回也见不着郎主的面。这会儿郎主应该是在和王将军罗将军商量军务,还有南八那小子在旁听,这是你的老本行了,去见郎主正好。

    此话一出,侯希逸登时更加吃了一惊:我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怎好去搅扰杜长史的集议

    这是郎主早就吩咐下来的,你一来就带去见他,你就不要推三阻四了

    赤毕不由分说地拽着侯希逸,等到了一处廊房,他见门口守着的除了两个部曲,还有陈宝儿身边那两个跟屁虫,他不禁意味深长地盯着两人审视了片刻。果然,那婢女装束的女童唐岫吓得低下了头,身子微微打颤,而那少年唐振则是咬紧牙关,竭力把身体挺得笔直。见到这幅情景,赤毕便含笑放开了侯希逸,因笑道:那两人你应该还记得,是昔日就扈从郎主的旧人。这两个本是奚奴,虽有唐人血统,如今跟着郎主的弟子陈小郎君,只会奚语不通汉语。

    侯希逸自己便有一半的高丽血统,此刻听说这一双少男少女是奚奴,他倒是并没有生出多少歧视,反而很和气地点了点头。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书斋内传来了一个声音:是谁在外头

    随着书斋大门被一个自己很陌生的少年打开,侯希逸便看到了三个人先后出来。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身穿绯袍的年轻人,尽管这种颜色的官袍大多数时候都会穿在四十往上的中年官员身上,但这会儿杜士仪穿在身上,却透着一股和年龄绝不相称的气势。而在他右手边的年轻人约摸年轻两三岁,可虎背熊腰面容方正,他只与其对视了一眼,便感受到一股凌人的压迫感。至于另一边那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青年,他先是觉得有几分面熟,但随即便想了起来。

    这不是当年杜士仪身边的那个小和尚

    可眼下不容他再从容整理记忆了,他连忙上前行礼道:侯希逸见过杜长史

    希逸杜士仪眼睛一亮,随即哈哈大笑,继而双手把侯希逸搀扶了起来,你好快的脚程,岳娘子也不过昨日刚到,没想到你竟是紧随其后好,我正愁守捉署还缺一个副使,你先给我署理几天

    听到这话,王忠嗣不禁诧异地打量起了侯希逸。他面上谦和,心气极高,等闲庸才都不放在眼里,若不是杜士仪初到云州便说服白登山,而后一个圈套将马贼一网打尽,而后又赋予了他治军练兵的大权,甚至漂漂亮亮打赢了那场粮价之战,他根本不会对杜士仪心服口服。因此,如今杜士仪说是云州守捉使,其实他才是守捉署真正的掌权者,对于这个刚刚一来就要成为自己副手的青年,他不禁又好奇又疑惑。

    尽管杜士仪在信上推心置腹,侯希逸二话不说就赶来了云州,可对于自己的未来,他仍然是有几分惶惑的。此时此刻,和杜士仪使人如沐春风的言语,那种放开的信任更让他铭感五内。他几乎想都不想便挣脱了对方的双手,退后一步深深下拜道:希逸何德何能,竞得杜长史如此信赖希逸初至云州一无所知,愿为杜长史马前卒

    谁都是从一无所知到似懂非懂,再到游刃有余的

    杜士仪再次伸手把侯希逸搀扶了起来,这才对王忠嗣说道:王将军,多亏了你这一连数月风雨无阻的操练,云州军马方才有如今的战力,然则,以你之能在云州掌兵,实在是委屈了,圣人必然不会让你在云州呆太久。希逸是我当年北地观风时因缘巧合结识的,他曾为张丞相赏识,从平卢调入幽州,却为户部王尚书不喜,所以当初在奚王牙帐力拒三部之后,裴将军便替他请功,让他回了平卢。云州既然只设守捉,则兵贵精而不贵多,所以我思来想去,得知他在渝关虚耗日子,便起意邀了他来。别的不说,希逸精通奚语突厥语高丽语龟兹语多种语言,武艺也颇为不错,在武官中很难得了。

    拜托李林甫去解决调动是一回事,但他需要侯希逸和罗盈接王忠嗣的班,需要王忠嗣好好把这支军队交接过来,则是另一回事。所以,他宁可对王忠嗣推心置腹一些,也好过让人心怀芥蒂。果然,他这一番坦陈,王忠嗣的脸上立时露出了笑容。

    如此人才,怪不得杜长史见猎心喜。不过,杜长史未雨绸缪也是应该的,我怕是真的在云州呆不了几天了,我接到京中的信,陛下大概属意于我去河西。

    大唐如今最大的敌人是吐蕃,而不是渐渐进入了战略收缩期的突厥,再加上王忠嗣本就是河陇起家,杜士仪当然相信这番话。他正要开口,就只见外头一个从者疾步小跑了过来,快到近前时行礼禀报道:王法曹回来了,说是有紧急军情通禀

    快请他进来。杜士仪立时把所有杂事暂且丢在了脑后,沉声说道,王将军罗将军再留一会儿,希逸,你也随我进书斋说话

    侯希逸本待谦逊,可看到赤毕对自己连连使眼色,他最终一咬牙跟了进去。待到了屋中,他见杜士仪居中而坐,王忠嗣罗盈坐了右边的第一位和第二位,起头那开门的少年则是侍立在杜士仪身侧,他正在犹豫时,刚刚另一个自己不认得的少年却是搬了坐具于罗盈下手,恭敬地请他坐,他微微一愣,谢过之后就上前坐下了。

    很快,他就看到书斋大门再次打开,紧跟着进来的赫然是一个满面精悍之气的中年大汉。对方旁若无人地行礼参见后,就沉声说道:杜长史,白登山送来消息,道是邻近云州,位于九十九泉附近游牧的郁射部艺失部卑决部,打算近日劫掠云州。

第五百七十三章 备战请缨

    什么他们怎么有这样的胆子

    王忠嗣这一怒之下,之前那谦和的外衣立刻完全撕去,取而代之的是燃着熊熊怒火的凌厉。饶是侯希逸之前已经听杜士仪介绍过这位王将军掌管云州军马,地位颇高,可仍旧被王忠嗣这霸气外露的一面给震得吃惊不小。

    一下子难以按捺露出真火,王忠嗣随即这才意识到这是在杜士仪面前。知道自己是孟浪了,他连忙告罪一声复又坐下,这时候,杜士仪仿佛丝毫没察觉到刚刚那一幕,面色凝重地向王芳烈问道:消息是从哪里打听来的可经过证实三部可动员军马多少,突厥牙帐是否知情

    消息是阿爷的人从奚王牙帐,以及那三部之中打探得来的。说到这一点,王芳烈不禁有些自豪,我们居于白登山这么多年,和突厥也好,奚族也好,本来就有些往来。阿爷说,要打败这些夷狄,就得先弄清楚他们的弱点,他们的格局,所以各部之中,颇有些与我们交好的人。据说,这次是奚王李鲁苏散布出去的消息,说是奚族那些来往云州贸易的商队交易巨大,如今云州城遍地金山银海,所以方才让突厥人为之动了心。三部军马总共不会超过三千,突厥牙帐不知情,因为毗伽可汗如今已经没了雄心壮志,一心想要求娶大唐公主。

    杜士仪不禁冷笑道:上次那拨马贼,是可突于派的人,意图栽赃李鲁苏,如今看来,这位奚王是根本就不用栽赃,因为他一直没安好心

    云州兵马如今满打满算,绝不会超过一千五百人。罗盈忍不住插了一句话,随即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而且,这三部军马是想劫掠云州,还是商队,这其中的分别可就不一样了。而且,他们兵犯云州,无论胜败,突厥牙帐必然会有所反应。

    当初那个憨厚的小和尚,如今看上去依旧一如往常,可真正商量起军务来,却犹如脱胎换骨一般,杜士仪想起罗盈曾经在张说麾下立下赫赫战功,不禁暗自点头。这时候,王忠嗣方才再次接口道:只要是他们先出兵,那就不用担心什么后果。吐蕃杀了王君鼍,萧大帅便用反间计诱使他们的赞普杀了悉诺逻,如今河西形势一片大好,如果突厥想要伸手,便得掂量掂量朝廷的反应

    王将军说得没错,只要站住理,那就不用担心突厥的反应。说到这里,杜士仪突然若有所思地侧头看着陈宝儿道,宝儿,今年垦荒加上从前的旧有耕地,在云州城北的有多少

    作为记室,陈宝儿充分发挥了自己博闻强记的特点,此刻只是略一思索便自信地答道:云州城内的田地,总共九百四十七亩。云州城北已经开垦播种,秋日便能收割的地,应该是两千零二十六亩。云州城南因为地势更好,水源地更近,故而开垦播种了六千二百三十五亩地。此外,分配出去但还没有耕种的,超过一万亩。这些都是邻近云州的,因为徙居的百姓们都担心夷狄来犯,故而不愿意要离城太远的土地。

    云州城现在的大多数百姓都住在城里,辐射云州城的村镇至今还没有一个,只有那些用来安置奚族奴隶的安置点。这很不利于春耕秋收,但杜士仪也知道短时间强求不得,所以安排了公共马车。此刻,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继而便站起身道:刚刚王将军说的理由,如今还要加上一条。近日就是田地收割的日子,倘若不能在抢收前赢下,亦或是把战事拖到秋收之后,今年云州城吸纳逃户流民,垦荒播种秋收的大好局面便要毁于一旦辛辛苦苦忙活了这大半年,倘若真的耽误了,明年粮食便仍要倚靠外部输入,那时候此前再多功夫也都是白费各位想来,谁也不愿意半途而废吧

    此话一出,王忠嗣登时离座而起,斩钉截铁地说道:就依杜长史,我立刻想办法王法曹,罗兵曹,还有你,侯希逸,立时随我回守捉署

    罗盈已经习惯了王忠嗣的令行禁止,侯希逸却没想到自己也被点了名,因见杜士仪毫不犹豫点头,他便立时起身行礼答应。这时候,杜士仪又看着南霁云道:八郎,你也去旁听学一学。

    南霁云年纪最轻,资历最浅,本来就心里痒痒,听到杜士仪如此说,他登时高兴得不得了,连声答应后,便跟着王忠嗣四人去了。他们这一走,刚刚还济济一堂的书斋中便只剩下了杜士仪和陈宝儿师徒两个。杜士仪缓缓坐下,见陈宝儿仿佛欲言又止想说些什么,他便鼓励道:有话就直说,对我还有什么藏着掖着

    杜师,真的能够不耽误秋收吗

    陈宝儿一句话问到了点子上,杜士仪不禁笑了起来:这就要看王将军拟定的应对之策了。事在人为,尽管困难,但未必就做不到。

    可是陈宝儿犹豫了一下,最终低声问道,可杜师为什么不让王将军就在这儿商量策略,而是让他们回守捉署去商议,反正都是在云州都督府内不是么再说,杜师身上兼的本来就是云州守捉使。

    如果是罗盈和侯希逸,我必定会留他们在这里商量出一个对策来,但王忠嗣不一样。他在云州虽然没有实际上的名义,甚至都不如罗盈和王芳烈已经拜官,可他是陛下的假子。而且,他心高气傲,之前练兵的时候肯和士卒同食同寝,可一有过错却决不轻饶,这样的人自然需要一场硬仗来证明自己,所以,这次的突厥进攻,他可谓是求之不得。而我甫一到云州,做的种种已经很显眼了,不再需要和他争战功。

    杜师就这么相信王将军陈宝儿并不是怀疑王忠嗣,他只是难以置信,王忠嗣只是养在深宫长大的贵公子,杜士仪就不怕他纸上谈兵

    嗯,我相信他。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嘴上这么说,杜士仪脑海中却想的却并非如此。横竖还有经历过实战的罗盈,在渝关守捉应对过数次契丹袭扰的侯希逸,有了这左膀右臂,日后的名将种子王忠嗣倘若还不能打胜,那么就真的是天数已尽了再者,不论如何,那份计划还会递交上来给他审核认可的当然,与此同时,他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王芳烈前来禀报的这个紧急军情,除了几个在场者之外,连带王翰崔颢等不在的人都暂不知情,但杜士仪却并没有瞒着固安公主和王容。当两女得知突厥人谋划着侵袭的那一刻,固安公主脱口叱喝了一声好胆,而王容则是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不太懂得突厥自上而下是怎样的形式。但发生这样的事,是不是代表那位毗伽可汗的统率力变弱了,竟然有人敢背着他如此胡作非为

    固安公主顿时惊咦了一声:幼娘说得对,毗伽可汗固然老迈不比当年勇,阙特勤也老了,可他们不应耳昏眼花到如此地步不是还有人提出过让我再嫁毗伽可汗吗正在一心想要求娶大唐公主的突厥可汗,被人蒙骗发生了这样袭扰大唐的事,岂不是在他的脸上狠狠甩了一巴掌

    杜士仪之前倒忘了站在毗伽可汗的立场想一想,可此刻被王容这一提醒,他不禁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即便是李鲁苏散布的消息让人生出贪念,但倘若不是有更深一层的缘由,那些小部落应不至于这样铤而走险才对。于是,他沉吟再三正要开口,耳畔突然传来了一个大大咧咧的声音。

    这有什么好想的,直接捅到那位毗伽可汗面前不就行了

    听见这句突兀的话,杜士仪扭头一看,就只见岳五娘不知何时出现在屋子里。固安公主顿时又好气又好笑地指着人说道:刚刚好一副惫懒样子,硬是要借我的地方呼呼大睡,这会儿又来精神了五娘啊五娘,你这性子什么时候安生得下来相夫教子

    罗盈如今神气了,哪里用得着我帮他再说,这么多年了都没能有个一男半女,急也没用岳五娘满不在乎地挨着王容坐下,却是抬起头道,杜十九郎,如何,我去一趟突厥牙帐

    王容想起岳五娘甫一到云州就没歇过,一会儿定州,一会儿渝关守捉,如今竟是变本加厉要去突厥牙帐,她不禁瞠目结舌,好容易才挤出一句话道:这太危险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岳五娘笑着露出了雪白的小银牙,还故意磨了磨,这才说道,再说,要避免突厥的过激反应,总得有个脚程快的人去跑一趟。

    杜士仪也着实不想让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公孙大娘高足去继续犯险,少不得拿理由搪塞:你可别忘了,你当初可是还在同罗部扮过阿史那氏的突厥王女。万一这些年铁勒同罗部有人投靠突厥牙帐,到时候认出你怎么办

    阿史那氏一族的人那么多,他们自己都没准认不过来,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岳五娘却仿佛吃了称砣铁了心,不但如此,她甚至因为杜士仪的话而眼睛一亮,你不说我倒是忘了,阿史那氏的突厥王女,这身份可真不错

第五百七十四章 不速之客

    岳五娘向来是我行我素的性子,杜士仪和固安公主王容谁都劝不住,就连罗盈也在她面前败下阵来。于是,众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单骑飘然而去。然而,妻子撇下自己走人,罗盈却突然发起狠来。如今他的麾下已经增至了三百余人,这些还算得上精锐的士卒被他操练得死去活来,可看着主将亦是每日完成同等强度的训练,他们也只好硬生生憋着忍着,而刚刚抵达云州的侯希逸则是被王忠嗣带在身边作为副手,耳濡目染之中,竟是收获很不小。

    毕竟,侯希逸出身寻常,父祖不显,相较于几代将门,父亲更是名震河陇的王忠嗣,差距可谓天壤之别。兵法军略大局一层层自己从未发觉过的迷雾拨开,他登时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一时对即将到来的这场大战非但没有畏缩,反而更加盼望了起来。至于南霁云,从未真正混过军伍,经历过战阵的他更多的时候都如同跟班似的追随在前两者身边,要说受惠最大的,却是非他莫属。

    而王芳烈说得信誓旦旦,杜士仪很清楚王培义虽还没下白登山,可却不至于在这种事上危言耸听,因此自也一手推动提早秋收。尽管很有可能来犯的三部在兵力上占据了绝对优势,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兼且破坏王忠嗣的战略安排,他并没有让都督府贴出榜文号令百姓尽早秋收,而是授意陈宝儿,通过米行粮店放出高价籴米的消息,一时间引得云州城内的农人们无不提早开始了收割。就在从南到北一片忙碌的时候,一行看似寻常的商队抵达了云州城下。

    凭着长安京兆府开出来的过所,这一行四五十人很顺利地进入了城中。连月以来各式各样的商人纷涌而至,全都想在这个除了中受降城之外的互市之地,兼且城内各式工程拔地而起,谁都想多分一杯羹,因此,一行人中有三四辆马车的并不鲜见。而拉车的那几匹骏马在连日辛劳下,已经显得灰扑扑的,和周遭的护卫随从一样无精打采,这也使得路人更少了几分关注。然而,就是这看似和寻常商队毫无二致的人,却径直前往了云州都督府,然后毫无意外地被堵在了大街上。

    长安城中都没见过这等景象,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马车中的一个俊俏青年打起车帘看了一眼,一时惊叹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他这声音太大,还是因为这条街上本就车水马龙摩肩接踵,一旁就有人笑着答话道:还不是因为市易司和缉私署都在这儿市易司管的是什么样的商家能够进驻利人市,而缉私署那边查扣的东西要拿回来,一样得费老大的功夫。再加上总有人想求见杜长史,这条路当然就有这么多人听说,云州都督府还说,杜长史戏称这场面叫做塞车。

    是堵车,连传话都传错了

    胡说八道,我分明听说杜长史说那叫塞车

    听到外头的人竟是因为堵车还是塞车这完全没有分别的两个词而争执了起来,车内的青年登时瞠目结舌。很快,他就醒悟到这会儿不是惊讶的时候。他对身侧的从者使了个眼色,后者立时到了车门前,对车夫低低嘱咐了两句。很快,随着车夫传话,马车旁的随从中间,就有人下了马来,只身挤出一条路到了都督府门前,对一个卫士拱了拱手道:有劳这位大兄通报一声,敝主从长安来,和杜长史有故。

    这种借口每日里门上卫士怕不能听到十几二十次,然而,因为赤毕的严令,他虽不耐烦却也不敢造次,当下陪笑道:敢问是何故人不是我敷衍,杜长史日理万机,若说不出一个子丑寅卯,我通报进去非得被臭骂一顿不可。

    敬请呈给杜长史身边亲近人,一看便知。

    见来人双手呈上了一块打磨光滑的毛竹名刺,那卫士方才收起了怠慢之心,接过东西转身拔腿就往里走,却是直接找到了赤毕。而当赤毕接过名刺时,他颠来倒去看了一遍,见除却一个拜字外,别的什么都没有,一时大为疑惑,可等到发现竹节的底部刻着一个不起眼的玉字时,他方才眼神凝重了下来。

    杜士仪今日应邀去查阅王忠嗣在白登山附近的操练了,一时半会回不来。固安公主和王容则是微服去了利人市,打算看看这挑如今正欣欣向荣的云州命脉可会存在什么问题。手上这名刺若只是他会错了意却还好,可要真的是他猜测的那位到来,这可怎么好

    赤郎赤郎若只是人故弄玄虚,我这就把他们赶走

    慢着见那卫士说着就要走,赤毕连忙喝住了他,将名刺往腰带上一插,沉声说道,待我先去见了人再说。

    然而,等到赤毕先招来一个从者,吩咐其转告刘墨立刻预备房间,这才跟着那卫士匆匆到了都督府大门。一看清楚那个投递名刺的随从,他的脸色立刻僵住了。那人见赤毕认出了自己,少不得笑着拱了拱手道:实在是因为大都督府门前街道堵塞得厉害,只有我勉强挤了过来。二位娘子和太真小娘子,还有司马先生都在后头。

    那两位金枝玉叶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来云州,而且竟然还带了司马承祯和玉奴

    赤毕忍不住暗自叫苦,然而,此刻最重要的却是立刻把人迎了进来安置。于是,他几乎想都不想地回头对那卫士吩咐道:立时召集府卫

    刚刚那卫士眼见得来人只对赤毕说了一句话,这位杜士仪身边的府卫大头子立刻勃然色变,甚至吩咐召集府卫,他哪里敢违逆,当即再次反身进去传令。随着全副武装骁勇善战的精锐府卫杀气腾腾地出了都督府,原本显得很有些嘈杂的大街立时安静了下来。

    扫了一眼那些噤若寒蝉的人,赤毕想起杜士仪之前戏言,紧急军情走后门,这前门再容这些闲杂人等堵上一个月,也好衬托一下云州的人气,随后就把市易司和缉私署迁到邻近的里坊,然后开始正式整顿云州城内行车行人的秩序,他不禁在心中苦笑。看今天这阵仗,幸好是没挤出什么事,杜士仪的那番计划看来是要提前了

    都督府接到密报,有巨盗潜入云州,妄图横行不法。尔等各自归家,都督府今日戒严,搜捕巨盗

    闻听此言,众人顿时一片哗然。可见识了杜士仪的铁腕,纵使暗自腹诽,人们也不敢不信,更不敢明着抱怨,只能不情不愿地在府卫调拨指挥下,往东西两面渐渐退去。很快,刚刚还被前后堵得不能动弹的玉真公主那一行车队,总算也终于脱困了。在驱赶了周围的人之后,只留下可靠的人驻守在都督府门前大街上,赤毕到了第一辆马车前头,却看也不看马车中的人,只用淡然的口气吩咐道:杜长史今日出城去了,贵主和夫人亦不在都督府,各位远道而来,请先入都督府休息。

    马车左右随从中虽有人露出不满的表情,但知道主人和杜士仪关系非比寻常,谁都不敢多言。须臾,三辆马车便缓行到了都督府门前停下。随着一行人簇拥着当中的四人进了里头,紧随其后的赤毕大步上了台阶后,便突然一个转身吩咐道:按照我刚刚的吩咐,全城戒严,搜捕可疑人等。不登籍者,形迹可疑者,全数先拿下勘问。

    喏

    随着一拨拨府卫鱼贯出去,赤毕轻轻舒了一口气,这才转身快步入内。当进了仪门,发现那几个让人无比头疼的客人正闲庭信步地指指点点说说笑笑,他不得不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摆摆手屏退了其他人,上前深深行礼道:拜见二位贵主,司马宗主。适才人前不得不虚词遮掩,有失礼数,还请恕罪。

    我们不请自来,你是杜十九郎最得力的心腹,小心一些也是应当的。金仙公主一身极其简朴的胡服,微微颔首后就笑道,这还是我第一次走得比北都太原府更远。你也不必太担心,此事圣人是知情的,至于司马宗主,此来是散散心,我们不会停留太久。

    这不是停留久不久的问题,而是现如今的云州很可能立时三刻就会燃起战

    尽管因为杜士仪的信任而知道这很少有人得知的紧急军情,但赤毕实在不好就这么对这些风尘仆仆的尊贵客人吐露实话,只好唯唯诺诺答应了一句。等到刘墨出来,看到这么一行客人同样傻了眼的时候,他想了想便开口说道:都督府虽经营建,但仓促之间,能待客的房间怕是难以立刻整理出来。还请各位到夫人的寝堂暂行歇息,我这就让人去准备酒饭。

    等到进了云州都督府内王容那布置简洁的寝堂坐下之后,见赤毕匆匆离去,伺候的婢女也一时未来,司马承祯便若有所思地说道:看来,我们似乎来的不是时候。

    此话一出,玉奴登时委屈得眼睛蒙上了一层雾气:司马祖师,难道师傅不愿意见到我们

    小笨蛋,师尊是说,你师傅现如今大概正要面对什么困局,所以咱们来给他添麻烦了玉真公主无奈地摇了摇头,见玉奴恍然大悟,旋即又担心了起来,她便冲着金仙公主疑惑地问道,阿姊,我们过太原府的时候,不是听说云州一片欣欣向荣之态么,怎会有麻烦

    我又不是宰相,我怎么知道。金仙公主苦笑着一摊手,面上亦是流露出了狐疑,突厥如今甚是安分,奚族亦是频频往来互市,契丹还隔着老远,云州会有什么样的麻烦

    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了一个清亮的声音:云州都督府记室陈季珍,求见二位贵主,司马宗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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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月介绍: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开元四年,大唐帝国如日中天,京兆长安恰是当时世界最繁华的都市,没有之一。姚崇、宋璟、李白、王维、张旭、吴道子、颜真卿、公孙大娘、裴旻、郭子仪……当此一时,盛唐的天空群星璀璨。 生逢盛世,作为一介江郎才尽泯然众人矣的神童,杜士仪担心的不是天下大势,而是如何在这第二次人生中活得更精彩。盛唐风月,有的是雄风傲骨盛唐风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风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风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