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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盛唐风月txt下载     盛唐风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三十六章 告御状!

    身为一家之主,王毛仲做事自然雷厉风行。然而,次ri一大清早,当他派出去提亲的人来到杨玄畦家,带着几分盛气把此事一说,满心以为对方必然会诚惶诚恐地满口答应,却不想杨玄畦却是另一番为难的表情。

    王大将军垂青,我实在是惶恐之至,只不过,我家侄女玉奴昨ri为杜补阙携去玉真观,傍晚捎来讯息说,蒙贵主抬爱,收录门下学道,赐道号太真,故而这婚嫁之事,我虽为其叔父,却实在是不能做主。

    前去提亲的,乃是右威卫将军王景耀。面对这幅说辞,原本趾高气昂的他不禁瞠目结舌。昨ri傍晚王毛仲请了他过府,言说要向杨家为子提亲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如今这杨氏一门基本上没什么高官在朝,只有小狗小猫三两只,唯一值得一提的,也就是和弘农杨氏那点瓜葛,但这已经要追溯到五代之上的渊源了。所以他根本没有任何被回绝的准备,尤其还是这样的借口

    迟疑片刻,他便皱眉问道:你那侄女据称年初方才不过十岁,又和什么杜补阙有渊源等等,杜补阙莫非是杜十九郎。

    正是正是。杨玄畦满脸堆笑地点了点头,又出言补充道,我那侄女当初在蜀中时,曾经拜在杜补阙门下学琵琶,深得其真传。

    杜士仪的琵琶和王维并称一时瑜亮,这是两京之中早已盛传的,可这些年王维远贬,杜士仪出仕,两人的琵琶也就很少为人听闻了。王景耀又是个如假包换的大老粗,此刻简直纳闷到了极点。可他隐隐约约听葛福顺酒醉时提过,当年左羽林卫中人劫杀杜士仪,仿佛真正缘由是王毛仲的哪个儿子与其有仇,这会儿既是觉得不对,他当即也懒得在杨家多留,二话不说转身而出。

    当他匆匆回到北衙禁军治事所在,寻着王毛仲一说此事,他就发现王毛仲遽然sè变。他本就觉得这婚事门不当户不对,此刻便劝说道:霍国公,这杨家如今也就只剩下个门第值得夸耀了,过几年还不知道什么光景。既是为嫡子求亲,何必理会这种不知好歹的人更何况那杨氏女入道的不是别的道观,而是那位贵主修道所在,甚至还赐了道号太真,总不成你亲自上玉真观

    有什么不成

    王毛仲没想到从长子建议,到自己命人提亲,总共也不过两三天的功夫,杨家竟然已经任由杜士仪把人带到玉真观去了。倘若说,之前他同意长子的这个主意,只不过是无可无不可,那此时此刻他就真真正正被撩拨得动了真怒。

    他王毛仲对付不了杜士仪这个如今越发根基深厚的天子近臣,难道还拿不下一个小丫头便是玉真公主,难不成还真的要反对一桩婚事

    想到这里,他眯了眯眼睛,对王景耀今天白跑一趟表示了少许歉意,等到打发走了此人,他便立时命人去请来了元妻虢国夫人郭氏。尽管是夫妻俩,但此时此刻他流露出的煞气之重,仍然让郭氏生出了深深的畏惧,继而强笑道:王郎吹胡子瞪眼的于什么,难道是妾身做错了什么事

    你没有做错事,你只是养错了儿子生硬地敷衍了一句之后,见郭氏一下子为之sè变,王毛仲便冷冷说道,大郎给我出的好主意,现如今那杨氏女已经为玉真公主收在门下为弟子,甚至还赐了法号太真。既然是你母子俩筹谋之计,接下来该怎么办,你自己去接手

    郭氏闻言登时为之一惊,可面对王毛仲那不容置疑的语气和眼神,她不敢反对,只好唯唯答应了下来。等到出了屋子,她刚刚那张勉强还维持着镇定的脸立刻变了。她自然听说过杜士仪和玉真公主金仙公主相交不错,甚至连婚事都是她们帮着请司马承祯促成的。可现如今杜士仪竟然能把杨氏女推荐给玉真公主收录门下,难不成对方是察觉了什么要那样她的计策可就不好用了,毕竟被人料敌机先

    夫人,夫人

    婢女的叫唤一下子把郭氏的神给唤了回来。想起自己已经答应了王毛仲为此事设法,又想想若是成功,不但会手上多一个筹码,而且还能怄得李氏吐血,她想起自己出入宫廷,儿子们甚至一度和皇太子李鸿同游,顿时又多出了几分底气。

    玉真公主纵使看似金枝玉叶,可到底又不曾嫁人,她又不是仗势欺凌,而是让玉真公主的得意弟子有个好归宿,难不成那位贵主还会一味不给王毛仲这样的天子宠臣面子

    上元节假期一过,杜士仪复又开始了自己身为中书省右补阙的忙碌ri子。他转调中书省不过数月,但上至中书舍人,下至品级较低的主事,全都看得清清楚楚,中书侍郎兼同平章事李元对他这个属下重视备至。不但有文书转呈御前的时候,常常令他去送,而且每每将其带在身边行走政事堂。对于这种非同一般的重用提携,其他的拾遗补阙无不是羡慕嫉妒恨,可随之而来的额外工作量却让杜士仪很想叹气。

    要知道,大唐的官员们可不讲究什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讲究的是俸禄优厚,清要悠闲,他现在除了旬假,其他ri子都是天不亮上朝,天快黑了回家,陪伴妻子的时间少之又少,更不要说什么交友了

    正月十八这一天,他照例按照李元的吩咐前去紫宸殿送公文,才登上高高的台阶来到了大殿前,他就听到里头传来了一阵阵熟悉的声音。他面露错愕在门前稍稍一站,随即就只见一个人影从里头气咻咻地出来,经过他身侧时仿佛也没往他看上一眼。但旁人兴许来不及留意,杜士仪却看清了玉真公主那掩在衣袖下的手,对他做了一个俏皮的ok手势。

    这还是他从前闲来无聊时教给玉真公主的,这会儿没想到竟然能够用上,他只觉好笑得很,但与之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玉真公主可不会是轻易在御前使小xg子的人,这结结实实的一状,看来告得恰到好处

    玉真公主拂袖一去,里头须臾就有一个人追了出来,却是高力士。可这位在宫里说一句顶一句的右监门卫将军,却只是嚷嚷了一声贵主,眼见得玉真公主头也不回,他吩咐左右内侍去追,自己却纹丝不动,而且还侧头瞟了杜士仪一眼。尽管两人不是第一回打交道了,可面对此次一计接着一计的局面,他仍然分外满意,笑吟吟地迎上前道:杜补阙这是来送中书省的公文说起来,大家眼下心绪不佳

    李隆基的心绪为什么不佳,杜士仪作为始作俑者,又怎会不知道他故作讶异地询问缘由,见外头其他内侍无不竖起耳朵想听个究竟,高力士却三缄其口,只是笑着抬手请他入内。果然,等他到了李隆基面前一行礼,立时便听到了一个恼怒的声音。

    杜君礼,那杨氏女是怎么回事

    如果可以,杜士仪不希望玉奴进入那些达官显贵的视线,可事与愿违,自从他收了其为弟子学习琵琶,此次又将其接回来参加自己的婚礼,就注定了情势要向另一个方面发展。于是,他愕然抬头之后,便连忙装作有些不解的样子反问道:陛下所言杨氏女,是指臣的那个女弟子

    不是她还有谁刚刚元元还气势汹汹地跑来和朕理论,道是她难得收了一个jg通琵琶而又蕙质兰心的弟子,结果王毛仲之妻便跑到玉真观求亲,而且言语之间颇有威凌之意李隆基是一时被玉真公主怄得有些恼火,故而竟是没有察觉到自己隐隐之中并没有为王毛仲辩解,事情是因你而起,你难道还不给朕一个解释

    陛下,臣这实在是冤枉得很。杜士仪见高力士上前,便顺手把手中那一堆白麻纸的文书全都转交了过去,这才拱了拱手道,陛下,二位贵主一直都听说过臣在蜀中时收下了一个女弟子教授琵琶,又闻听她人在长安,早就见过她两次。因为臣妻王氏乃是陛下赐婚,如今金仙观主身边失了一得力臂助,常常觉得膝下寂寞,而玉真观主亦是想有一知心人承欢膝下,顺带也能够常常带去陪伴金仙观主。再加上臣那女弟子甚是聪颖,这才动了收徒之念。

    尽管这是和当初王容入道避权贵求亲同样的办法,但这一次杜士仪故技重施,却不止是为了给玉奴暂解一时麻烦,而是为了另外给王毛仲上眼药。说完这番话的他,见李隆基面露斟酌之sè,他便再次长揖行礼。

    陛下因此事质问于臣,臣却不得不谏陛下。王大将军本陛下藩邸旧人,而后又牧马有功,可陛下宠眷恩惠,亦是足可酬其功劳如今王大将军和左领军葛大将军互为婚姻,双双典禁兵,此本就不合适如今其妻又因婚事强求玉真公主,更足可见其刚愎自傲。

    高力士目光倏然一闪,随即又若无其事地低下了头在天子案头将那些公文摆放了整齐,眼角余光却瞥见,李隆基那神情分明是y霾重重。即便如此,下一刻,他便只听天子恼火地喝道:杜君礼,你可知道你在指摘何人

    貌似震怒,却依旧只叫他的表字,而不是他的名字,足可见他的话李隆基是听进去了

    杜士仪当下拱手低头道:臣自然知道。臣犹记当年京兆府试前夕为左羽林卫卫士劫杀,由此可见北门禁军之中,所谓军纪军令皆取决于上官,而非忠于陛下。臣并不敢因私废公,妄奏大臣

第五百四十二章 云州好男儿!

    二月末的天气,江南已是小阳chun,可对于北方来说,放眼看去仍然难见太多苍翠颜sè。只有野地里的草在chun风中茁壮成长,让一整个寒冬中闷在圈中不得ziyou的牛羊们大大享了一番口福。此时此刻,蓝天白云下,一群瘦羊正在四散吃草。而就在这些杂草丛中,隐约可见昔年田垄交错阡陌相连的痕迹。

    但现在,这里还一片荒芜。

    一个放羊的中年牧民漫不经心地赶着羊群,突然一甩鞭子,突然扯开喉咙高声唱起了民歌。嘶哑的声音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甚至激起了小水洼中饮水的鸟儿。当一行五六十人行至附近的时候,为首的年轻人不禁驻足倾听了起来

    陇上壮士有陈安,躯于虽小腹中宽,爱养将士同心肝。

    骣骢父马铁锻鞍,七尺大刀奋如湍,丈八蛇矛左右盘,十荡十决无当前。

    百骑俱出如云浮,追者千万骑悠悠。

    战始三交失蛇矛,十骑俱荡九骑留。

    弃我骣骢窜岩幽,天降大雨追者休,为我外援而悬头。

    西流之水东流河,一去不还奈子何

    阿呼呜呼奈子乎,呜呼阿呼奈子何

    宝儿,知道这是哪首民歌吗

    听到师长这一提问,陈宝儿冥思苦想,最终有些赧颜地摇了摇头。尽管他这几年勤学苦读,但基础太差,要看的书太多,更何况,这些带着浓重乐府风格的民歌,现如今虽然有人整理,但更多的都散佚了,这首陈宝儿还真没有听说过。杜士仪见他发窘,便温和地说道:是陇上歌。说的是当年凉王陈安起兵反赵的事。虽则陈安最后兵败被杀,而且因为反复不定而被人诟病,但只听这首乐府,就知道不论他当初起兵是为什么,可终究还有人记得他反抗外敌之功。

    陈宝儿连忙努力记下这些杜士仪兴之所至教授他的东西,突然想起什么,又问道:杜师说的是五胡十六国时的赵

    不错,虽说名曰赵,但和战国时的赵却大不相同。而且,咱们要去的云州故城,并非无名之地,当年北魏都城平城就在这儿,唐初刘武周更是盘踞于此,直到贞观十四年,太宗陛下方才将定襄城移到了这儿,不过永淳元年却因为默啜破城,城中军民悉数迁居于朔州。即便如此,当年这里的居人也是军远多于民。贞观年间厘定户口的时候,这里的户口便只有区区七十余户,五百余人。

    这么少陈宝儿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老师奔波近两千里,离开长安城那样繁华富庶的地方,居然就是成为这样偏僻冷清地方的长官

    杜士仪教弟子,尽管王翰和崔颢都知道这民歌的出处,但谁都没有越俎代庖地多嘴。王翰甚至一扬马鞭,带着罗盈径直疾驰到了那放牧中年人的面前,拱了拱手问道:大兄这陇上歌里,还能听出陇西口音,不是本地人

    那中年牧人看到这么二三十人,又见王翰身下骏马雄壮,不禁有些jg惕,因此对于他的问题也谨慎得很:阿郎听错了,某只是随便唱唱。

    我们又不是查逃户,不过随便问问,大兄不用这般紧张王翰虽家境豪富,为人却爽朗,闻言也不以为忤,回头看了杜士仪等人一眼,他便和颜悦sè地说,我们是到云州去做买卖的,敢问如今云州城中情形如何

    闻听此言,那中年牧人的神情方才轻松了一些:原来你们是去云州城的。贵主遭袭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好在贵主只在马邑歇息了两天便赶回了城中,人心已经安稳下来了。那些马贼简直是胆大妄为,竟敢对贵主下手

    抱怨了两句,他突然若有所思地看着王翰背后那大队人马,面sè陡然一沉。看了一眼身下的驽马,他仿佛有些挣扎,但随即便猛然双脚一缩,竟是从腰中拔出了一柄匕首,向王翰直扑了过去。尽管王翰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面对这样的猝然偷袭,仍有些措手不及,好在他旁边的罗盈多年来也不知道见识过多少生死厮杀的大场面,是一等一的jg醒人,千钧一发之际纵身上去挡格。那中年牧人固然有些身手,可不多时还是被他擒了下来。

    面对这里的变故,原本还在教导陈宝儿的杜士仪登时没了那兴致,立时带人拨马过来。等罗盈按着牧人跪在地上,他见王翰手按胸口心有余悸,便有意笑着活络气氛道:王六,以后可知道对人说话该小心些了你得好好谢谢罗盈才是。

    这时候,崔颢也故意故作受惊状:刚刚可把我给吓死了幸亏跟你去问话的人不是我,否则这会咱们俩肯定一块没命

    我都差点没命了,你们还在这说风凉话王翰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但他天xg豁达,很快就丢开了那恼火,皱眉看着地上的中年牧人质问道:你是何人,缘何要行刺于我

    那中年牧人听着这些人说话,虽有些纳闷,但还是恶狠狠地说道:你们不可能是商人商人不会用珍贵的马匹来驮运东西,也不会有这么多骑着马匹的人是马贼,只有马贼才会有这么多好马,这么多好手

    这话顿时把众人全都给说呆了。尤其是王翰,他有些不甘心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懊恼地问道:你说马贼你竟然觉得,我太原王子羽是马贼

    崔颢刚刚还暗叹王翰莫名其妙就险些被人暗算成功,实在是有够倒霉的,可当听到这理由,他终于难以抑制地大笑了起来,甚至还夸张地伏在马背上拍着自己的大腿。面对这么个没义气的同伴,王翰能做的只是狠狠瞪上这家伙一眼,可杜士仪却敏锐地察觉到,那中年牧人猛然抬起了头,眼神中赫然流露出几分不可置信的惊诧。

    这家伙竟然知道王翰

    是葡萄美酒夜光杯的王子羽

    这话实在是令刚刚郁闷十分的王翰心生欣悦。而更让他高兴的是,对方立刻惭愧yu死地以头抵地道:某只看到各位人多,再加上贵主遭袭的事,只以为是马贼去而复返某甘领行刺之罪,但如今云州用人之际,只希望王郎准我戴罪立功。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杜士仪再想想之前那字正腔圆的陇上歌,已然断定这绝非寻常牧人。果然,王翰诧异地问了一句,你怎知道我到云州乃是公干,那牧人便爽快地答道:我听说太原王子羽曾经深受张相国重用,文章诗赋赫赫有名,想来定然是圣人派了王郎来云州抚民。

    边陲之地的区区牧民都知道自己的名字,王翰刚刚那一番虚惊的恼怒已然尽去,一时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他就一本正经地说:你虽然知道我,不过却孤陋寡闻了些。张相国早已经罢相啦,我也早就遭了左迁,如今是无官一身轻。奉旨到云州抚民的不是我,是杜十九,我就是跟来凑个热闹的

    杜十九是豪取三头的京兆杜陵杜十九郎那中年牧人突然感到身后扭着自己胳膊的年轻人松了手,一时又是惊喜又是惶恐,目光最终落在了居中的白衫年轻人身上,突然又连连顿首道,某实在是万死,不曾细究就动手,险些伤了贵人

    算啦算啦,既然只是一场虚惊,那就不用再提了。

    王翰揉了揉手腕,大度地把这一场险些让自己丧命的变故揭了过去。对于他的态度,最了解他的杜士仪习以为常,崔颢却不禁啧啧称奇,至于随从的健卒们则是称得上惊异了。若是按照律法,王翰即便辞官,却还是有出身的官人,这行刺官人的罪名可谓非同小可。这么大的事,王翰竟然说放过就放过了

    既然王六都这么说了,你起来。杜士仪开口吩咐了一句,见那中年牧人这才爬起身来,他就问道,你姓甚名谁,原籍何处,如今又居何地

    某姓南,名胜,原籍魏州,在陇西呆过好长一阵子,如今就在云州城中住,因种地不成,就还是于起了在陇右时的老营生,牧羊为业。南胜说着便再次抬眼飞快打量了一眼这一行人。如果说本来他觉得这些人作为商队太过招摇,作为马贼却又只是小股,那么,此时知道这一行竟是朝廷官员,他就觉得很符合观感了。因此,当杜士仪再次问他固安公主近况的时候,他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和那些养在深闺不知民间疾苦的宗室千金相比,固安公主是庶女,本就饱尝人情冷暖,又曾经二嫁奚王,对于民计民生的了解自是远胜寻常官员。她在云州这些年,驭下很有一套,抚民也很有一套,甚至于还会用更合理的价格收购百姓种出的粮食,交换奚族和契丹突厥的马匹,更通过商队的便利,为百姓提供更多的必须商品,其中最珍贵而不可或缺的一样便是盐。

    所以,她在受伤于马邑休养两ri返回云州之后,立刻有二十余青壮主动应募在云州城附近放哨,南胜便是其中一个。尽管他所防戍的是朝向朔州的南面,可他依旧没放松jg惕,险些就不由分说一刀要了王翰的命。

    了解了自己想知道的消息,杜士仪复又问道:这里距离云州还有多远

    大约三十余里。南胜憨然一笑,其实,若非为了贵主,查探是否还有马贼出没,我原本是不会把羊赶到这么远来放牧的。

    杜士仪只觉得南胜鲁莽归鲁莽,却不失是好男儿,闻言不禁笑了起来:那你就没想过,先虚与委蛇,而不是那么莽撞地暴起行刺

    我虚与委蛇的勾当,我不太擅长。南胜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便实话实说道,只要我两个时辰之内不回去报信,云州城那边就知道有马贼出没。我家侄儿南八如今应募为贵主扈从,就算我有什么闪失,贵主绝不会亏待了他

    南八杜士仪先是一怔,随即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你这姓氏,可是东西南北之南

    南胜登时愣了一愣,有些奇怪地点了点头道:正是正是。

    杜士仪登时若有所思挑了挑眉。想当初儿时看梁羽生那大唐游侠传时,他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其中评价南霁云的那句话。

    敢笑荆轲非好汉,好呼南八是男儿

第五百四十四章 揽豪俊,阴符枪

    杜士仪进云州城的消息并没有封锁,因而,身在公主府的人第一时间得知此事,自是齐齐松了一口大气。尽管云州城多少经过了修缮,又因为固安公主身在此地,给了诸多陆陆续续迁来此地的逃户不少希望,但是,朝廷一直没有派官员来,如今连固安公主都因为马贼劫杀而受伤,所有人的心里都如同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就连年方十六岁的南八得令后匆匆赶到公主府的议事厅之外时,也免不了带着深深的憧憬和好奇。

    见七八个人到了议事厅外,全都是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冠,这才一脸肃然鱼贯入内,他自知身份,只能远远站定,但仍是不由自主伸出脑袋向内张望。议事厅外并未悬着什么竹帘之外遮挡的东西。固安公主为人爽利,最讨厌扭扭捏捏,平日偶有带着亲随护卫在云州城内巡视时,也都高坐马上从不用什么帷帽幂离,故而他对其印象深刻。此刻隔着远远的距离,他看不太清杜士仪的形貌,只觉得一身绯色官衣,气派十足,而声若洪钟的话语传到耳中,也让他振奋不已。

    陛下已经决意复置云州都督府,今以我为云州长史,判都督事,先拨以健卒百人。尔等既是贵主亲随,当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眼下马贼为患,云州不安,贵主既以军法治公主府,如今非常时刻,我自先以军法治云州杜士仪见下头数人登时哗然,他便平手举起了固安公主的那把乌鞘匕首,见众人立刻鸦雀无声,却也并没有立时开口应诺,原本坐在主位上的他便站了起身来

    当初贵主在奚王牙帐时,李鲁苏率奚族主力远走,牙帐中只余老弱,然三部俟斤突然压境,我应贵主之请,与其联袂赴约,眼见得贵主大弓取叛逆性命,谈笑间,三部俟斤尽皆折服尔等身为部曲,可曾知贵主那是何等飒爽风采我与贵主曾经同生共死,如今既受天子命为云州长史,又蒙贵主信赖,自会与云州共存亡我再问一次各位,肯助我一臂之力否

    在场的人中,有当年固安公主从奚王牙帐中带出来的奚族奴隶,也有从最初长安城一直跟着她到奚王牙帐,而后又随侍到了云州的昔日护卫,更有她到了云州城后招揽的落魄豪俊。此刻听到杜士仪追忆往昔,那些经历过三部俟斤围牙帐一役的老人们彼此对视了一眼,终于上前一步单膝跪了下来。

    既是贵主之命,朝廷之任,我等遵从杜长史之命

    三个后来的护卫首领见其他人都俯首领命,犹豫了片刻,最终也上前行礼道:我等也愿意遵从。

    众人才刚刚应诺下拜,外头便传来了一个冷冽的声音:贵主有命,若是不从杜长史分派者,杀无赦尔等既然应诺,今后不得阳奉阴违,不得敷衍塞责,不得推诿马虎,否则军法无情

    愕然回头的众人见张耀按剑而立,身后则是十余杀气腾腾的卫士,一时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固安公主身边的人虽然越来越多,但谁都盖不过张耀这个心腹婢女,而也只有她指挥得动那三十名人称狼卫的精锐卫士。他们或是为固安公主从奴隶提拔上来,或是为固安公主赦免过死罪,或是受过其他恩惠,眼里除了那位贵主,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谁都没想到,刚刚倘若不答应,那就会成为这些人的刀下亡魂

    固安公主真的不在乎杜士仪来分权么

    见这些桀骜不驯的汉子们收摄起了傲气,一时都面露凛然,杜士仪便沉声说道:先行收拢此前那些哨探,未知敌军动向,不要让他们贸然送死。从即日起,于四面城头布设绊索铃铛,防止有人趁夜越城而入。无我之命,不得擅自出城

    喏

    随着议事厅中齐声应喏,在堂外远处看着的南八不禁目弛神摇。他出身魏州寻常农家,自幼健壮,和乡间同龄孩子们比斗几乎都是赢面居多,而这些,都是他救下的那个病重老人教授他的呼吸之法,但老人引以为傲的长枪,他却只学了一个皮毛,老人就去世了。当南胜这位昔日杀人避居他乡的远房叔父悄悄回家,说是要去云州投奔固安公主时,他出于好奇和出来闯荡一番的想法,自告奋勇随行,如今终于见到了在家乡不可想象的大场面

    眼见得那些以往只能仰视的人一个个退出议事厅,面上仍带着心有余悸的表情,他这才突然想起刚刚是吩咐自己到这里来见人。不知道究竟是谁人要见自己,他心中有几分兴奋,但也有几分不安。直到一个声音传入耳畔,他才立刻回神抬起了头。

    南八何在

    在

    南八本能地答了一字,见议事厅前发话的赫然是一身戎装的张耀,想起她刚刚那威风凛凛的样子,即便只是女流,但他却分毫不敢怠慢,大步上前后交手行礼道:见过张娘子

    杜长史要见你,进去吧。张耀上下打量了一番南八,见这少年郎英气勃勃,猜测杜士仪应是路上与其叔父交谈得知了什么,故而要提携其人,倒也并不意外。见南八有些不可置信,她刚刚那冷冰冰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竟是温和地提醒道,杜长史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害怕。

    呃是

    南八慌忙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摆脱那震惊和迷糊,响亮答了一句后,便迈过门槛进了议事厅。不止是今天,他多次远远张望过这里,想象过别人站在这里和固安公主商量大事的情形。但眼下换成自己站在下头,上头则是坐着新任云州长史杜士仪,他不禁心里七上八下。

    你就是南八

    是

    可有学名

    回禀杜长史,我家中兄弟众多,父亲出不起供奉请人给我起学名。

    听说你善于骑射,尤其善于枪法

    不敢当杜长史一个善字。骑射八十步之内准头尚可,八十步之外便准头稍差。枪法是幼时师傅教的,但他那时候已经重病,我只学了一个皮毛南八说着说着便觉得心虚,声音也不自觉地越来越小,我本想拜师学武,可家中并无余财,所以我才跟着叔父到云州,想看看能否觅得名师。

    那么,你是锐意从军

    男子汉大丈夫,当然守家卫国,建功立业,马上觅封侯说到最后,南八嘴里迸出了一句从别人那听来的话,可随即便后悔不迭。他才几斤几两,竟然敢在面前这位名满天下的云州长史面前,吹嘘什么马上觅封侯,这不是让人笑话吗

    好志气

    南八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见杜士仪脸上没有讥笑,只有期许,年少的他只觉噌的一下,脸上如同火烧似的,却不是因为惭愧,而是因为激动。他张了张口,讷讷想要说些什么,却只听杜士仪又开口说道:如今用枪者很少,若你想寻找一位能够指点你枪法的名师,恐怕并不容易。你可识字否

    问到是否识字,南八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可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说道:只认识十几个字。

    从即日起,你便为我之近卫。见少年郎瞠目结舌,杜士仪便莞尔笑道,至于识字,我会吩咐我的弟子兼记室陈季珍教导于你。我这里有阴符枪一卷,然是否能融会贯通,却得看你自己的了等你建功立业之时,我会亲自赐你一个学名

    南八本就脸上涨得通红,听到这一连串话,他只觉得整个人都被震懵了。直到肩膀上被人轻轻拍了一下,耳畔传来一声还不拜谢,他方才慌忙倒头就拜道:谢杜长史,谢杜长史

    见人犹如喝醉了酒似的爬起身,甚至都没注意到身边的张耀,跌跌撞撞出了这议事厅,杜士仪不禁哑然失笑。而张耀见状自也觉得有趣,可她更好奇的是杜士仪答允南八的一卷阴符枪:杜长史,我跟着贵主也听说过不少绝艺之名,怎从没听说过阴符枪

    你听说过那便是活见鬼了那是明代万历年间王宗岳所著

    杜士仪心里如此想,嘴上却打哈哈道:那是我曾经看过的一卷枪谱,张娘子不信我可以背几句总诀给你听听,身则高下,手则阴阳,步则左右,眼则八方他一口气连诵了六条总诀,见张耀果然被糊弄住了,他不由得在心底叹了一声。

    要说这种纸上谈兵的东西,如果没有实践和基础乃至于天分,要想如同武侠那些秘籍一般人人皆可练的程度,那是想都不要想了。至于南八究竟有没有这个天赋,阴符枪谱是否能够按图索骥,就只能看南八那师傅给其打的基础如何,然后就得看老天爷的了

    把南八的事情暂时丢在脑后,杜士仪便言归正传道:张娘子,我想问你,放眼这整个云州,就只有城内两千余口,再也没有别的了

第五百四十五章 白登山

    开元年间,盛世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因称开元盛世。这是后世所有史书上对这一时期的总结。

    事实上,纵观整个开元,边陲战事不断,内部叛乱不休,而天灾也从来就没有少过。只不过,和其他时期相比,大多数地方呈现的都是一副盛世景象,大多数百姓都能勉强得一个温饱,这已经是很难得了。然而,在云州这种曾经被朝廷放弃了长达四十年之久的地方,自然就属于例外了。所以,不止是一座云州城中有居民。按照张耀的话,东北的白登山中,就有一座人数达到两三百人的山寨。

    只不过,在云州这种地广人稀的地方,所谓山寨,实则不过是聚居着一些背井离乡的百姓。相比云州城中为固安公主招揽的那些人,白登山中这一拨多数都是犯罪逃亡的,抑或是自打云州城破后便迁居于此,中间很有几个身手卓绝之辈。固安公主曾经派人招抚,他们却紧守入山小道闭门不纳,考虑到自己在云州也并未有什么真正的名义,固安公主索性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再去派人接触过,可张耀对于这些不识好歹的家伙却深恶痛绝。

    据说这些人中还有当初不满天后暴政,藏身山中的所谓隐士,可如今天后早已作古,贵主以大义相召,他们却拒不从命,此等沽名钓誉之辈着实可恨

    当杜士仪带着十余亲随并南八驻马山中小道前,他不禁想起了当初汉时那场著名的白登山之战。那场大战,刘邦率领三十二万汉军追击匈奴,却中了匈奴的诱敌之计,在白登山被匈奴大军围困七天七夜,断水断粮几乎到了绝境,倘若不是陈平献计,说动了阏氏,单于最终罢兵,只怕建国不久的大汉就会面临灭国的危机。而正是白登山之战,使得汉朝在接下来的几十年内不得不休养生息,和亲匈奴。如今昔日的古战场早已不复当年光景,就连凭吊也无从说起

    白登山西临御河以及采凉山,两山之间的山坳便是大名鼎鼎的汉白登道的一部分,北魏曾经在此设立关卡,更北面还筑有长城。可以说,和昔日的北魏都城平城,隋时的恒安镇,现在的云州城相比,眼前这座山头中那座依稀可见的木质山寨绝不仅仅是象征性的意义。身处山前,杜士仪目测白登山约摸不到两百丈的高度,心中便有了计较。

    这个地方,一定要拿下来

    来者何人

    随着一声大喝,木门上窜下来一条身形敏捷地大汉。只见他快步上前来,面对这一行坐骑皆雄壮的人,他流露出了深深的警惕之色。这时候,杜士仪右边的赤毕拨马上前,沉声说道:这是新任云州杜长史

    此话一出,那大汉登时有些难以置信地打量了杜士仪好一会儿,继而便冷笑道:那又怎样山高皇帝远,便是云州长史,还能管得着我白登山中不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尽管杜士仪对这番话并没有多少认同感,但并不妨碍此时此刻他听到赤毕这一声暴喝的时候,露出了微微笑容。

    果然,那大汉的气势为之一沮,但很快就恼羞成怒:朝廷丢了云州的时候,可曾理会过四乡百姓的死活,如今却说要管就来管,哪有这种道理你们如若还不快走,别怪我山中儿郎不客气

    你说得没错,朝廷是四十余年不曾复置云州,但如今既然起意重建云州城,复置官属,你以为朝廷就会任由这白登山中依旧为尔等盘踞杜士仪一面说一面策马上前了一步,不等那大汉开口回答,他便加重了语气说道,刚刚我这部曲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今日我回去,兴许一时奈何尔等不得,然而明日还会有李长史崔长史卢长史,莫非你们要等到真正被朝廷列名为乱臣贼子,子子孙孙全都是乱臣贼子,这才善罢甘休

    杜士仪的词锋之利,就连比起那些老一辈的也不逊多让,那大汉尽管识文断字,可常日只和山中那些人,顶多是往来的商队打交道,如何应付得下来他被杜士仪所言的那种后果说得心头咯噔一下,耳畔又听到了接下来的一句话

    我昨日方至云州履新,今日便前来白登山中招抚尔等。若你不得做主,便带我进山去见能做主的人随行一应护卫部曲,我都可以留在山外,就只看你有没有这个胆子引我如山

    我岂是无胆之辈

    那大汉一时眉头倒竖,几乎本能地迸出了这么一句话来。可是,真的看见杜士仪一身绯袍排众而出就在眼前,他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几分畏缩。固安公主此前招抚并未亲身而至,他把人拒之门外之后,也再没有其他反应,相形之下,面前这年轻人虽然年轻,却自称是什么云州长史,即便不如公主身份尊贵,但到底是朝廷命官他不知道杜士仪出仕多年,又曾经独当一面,那股凌人气势不是等闲人能够匹敌,只觉得不好轻易拒绝,犹豫再三之后,最终一咬牙转身就走。

    你要有胆便随我来只不过,这山路崎岖马匹不能行,你若跟不上我,便怪不得我了

    杜士仪看了一眼左右,见众人虽面露担忧,却都没有开口相劝,他微微一颔首跃下马背,继而便紧跟在了大汉身后。眼看着挡住山路的木门开启,那一前一后两个人影须臾便消失在了视线之中,南八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杜长史这真的不要紧么若是这山中贼盗生出什么恶意,岂不是

    不用担心。赤毕对年少的南八颇有好感,此刻便笑吟吟地说道,郎主虽则是胆气卓绝,但也绝不会打没准备的仗。早就有人悄悄潜入白登山中去了。

    刚刚乍入山门,杜士仪便发现了周遭目光虽有敌视,但更多的是好奇和审视。起初现身盘问的大汉仿佛在这些人中很有声望,他随着一路上山,竟是没有一个人上前再次盘问。而正如那大汉所说,这山路确实崎岖不平很是难走,倘若不是他换了一双行动方便的鞋子,本身又体力出众,怕不得早早就被人丢下了老远。那大汉每每走过一段难走的路时,还会回头看上他一眼,发现他依旧紧跟,便会露出懊恼的表情,可他也清清楚楚地看到,对方眼神中也透着意

    这一路闷头不说话地登山,足足走了将近小半个时辰,他们方才来到了山中营寨。巨木建造的围栏之内,便是一座座依山或是于脆依树而建的木屋,其中走动的既有老弱,也有青壮,见到杜士仪时,大多数人都好奇地停下步子端详。而大汉一直把杜士仪带到了一座看似和别的木屋别无二致的屋子面前,在门前站定说道:阿爷,外头来了一位云州杜长史,说是要见你

    足足好一会儿,里头方才传来了一声长叹:多少年没听到过云州长史这个官名了老朽腿脚不便,杜长史可登门直入与我说话否

    自无不可。

    那大汉不料想自家父亲竟然肯直接见杜士仪,诧异地挑了挑眉后,见杜士仪答应了,他想了想便上前开门,但等到杜士仪一进去,他也自个跟了进去,毫不客气地在父亲下首盘膝坐下了。而杜士仪在微微眯起眼睛适应了室内外的光线变化之后,便看到了主位那张矮木榻上坐着的老人。只见其须发几乎一片银白,面上除却刀刻一般的皱纹,还有一条从左到右,几乎横贯整个面部的狰狞伤口,看上去异常可怖。

    那老者也同样在细细观察杜士仪,待发现其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面上不禁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失望,口气也冷淡了下来:云州好歹也是下都督府,长史位在从五品上,杜长史还真是年少有为啊

    从对方口气中,杜士仪知道这竟然是一个熟知朝廷官阶的人,当即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年十七而状头登科,进士及第,奉旨观风北地,足迹从太原府一直到幽州,曾经和固安公主在奚王牙帐力拒奚族三部兵马,回朝之后举知合孙吴科第一,因拜万年尉,而后升门下省左拾遗,进丽正书院修书,又出为成都令,先后判成都两税使及茶引司事,又授殿中侍御史,转中书省右补阙,如今出为云州长史,判都督事,借绯服银鱼,老丈还觉得我资历不足否

    对这种长居山中的老者,资历也是一种震慑

    那老者本是因杜士仪的年纪而生出了这云州长史名不副实之叹,可听到杜士仪报出这一连串履历,发觉这已经是杜士仪的第六任官,他面上的轻视之色尽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凝重:敢问杜长史可是京兆杜陵杜十九郎

    正是。

    得到了这肯定的答复,那老者方才露出了振奋欣然之色:请恕老朽不识风流人物京兆杜陵杜十九郎之名,老朽虽居于白登山中,却也听说过一二。敢问杜长史此来云州,随员几何,兵员几何

    兵员不过一百,随员不过录事参军一人,如今还在朔州尚未启程。不等那老者开口,杜士仪便直截了当地说道,观之老丈,似是不仅仅识文断字,应是明理识大体的人。今容我再问一句,雪中送炭与锦上添花,孰轻孰重

第五百四十六章 利害之下的决断

    年二十出头愤而隐居白登山,如今已经四十余年,自己垂垂老矣将近七旬,子子孙孙在这白登山中繁衍生息,再加上陆陆续续在此安居乐业的其他人,老者何尝不想就此回归中原然而,从高宗到武后,再到中宗睿宗,当今天子李隆基,四十余年中,大唐江山经历了一阵又一阵腥风血雨,再加上父亲当年沉冤未雪,如今家乡父老恐怕都早已忘记当年那位曾经独当一面的才俊了,担负着这里几百条性命的他又怎敢轻举妄动

    所以,听说杜士仪此来竟不过属官一人,健卒上百的他,原本再次陷入了深深的失望,可听得杜士仪最后一句话,他不禁心中一动,想了想便诚恳地说道:杜长史,老朽年事已高,免不了昏聩,愿闻其详。

    见一旁那中年汉子只是皱眉却不做声,杜士仪却并不回答,而是突然反问道:我甫一至白登山便通名道姓,而老丈父子却都不曾道出姓氏名讳,这未免有失待客之道。我杜十九不想和藏头露尾之辈剖心置腹

    此话一出,那大汉登时大怒:谁是藏头露尾之辈我祖父曾经官居岚州刺史,为国死难,可朝廷非但不抚恤忠良,甚至以我祖父为败军之将,夺其秩位,让我子孙后人尽皆寒心你以为我们是想住在这白登山中哪一个住在这里的人没有自己的血海深仇哪一个住在这里的人没有体会过冬天大雪封山,冷彻心扉的痛苦哪一个住在这里的人不想回归中原,可天下之大,没有我们容身之处你既然不想剖心置腹,那你走,立时就给我下山去

    八郎,你给我住口老者见儿子竟然掀开了自己这一家人的底细,甚至于在杜士仪面前咆哮了起来,他登时嘴角抽搐,突然暴怒大喝了一声。见儿子满脸忿然地站起身来,就这么甩手出了门,他方才脸色复杂地摇头叹道,杜长史,犬子虽则冲动,但所言却也是老朽多年来的心结所在。

    永淳元年那一战,我也曾听说过。杜士仪坐直了身子,诚恳地说道,那时候骨咄禄势大,自立为可汗,先攻并州,而后杀岚州刺史王德茂,分掠定州,北平刺史霍王元轨将其击退。而后他又率兵攻妫州,围单于都护府,杀司马张行师;攻蔚州,杀刺史李思俭;执丰州都督崔知辩。至于这云州,则是其弟默啜攻破。尽管朝廷诏程务挺程大将军备边,但对战殁的人却恩赏抚恤不一。既然刚刚令郎说岚州刺史便是他的祖父,老丈应是岚州王使君之子,我说得没错吧

    当年的战事,杜士仪做足了功课,一番话听得老者眼圈渐红。最终,他微微点头道:没错,我便是岚州刺史王德茂的三子王培义,可怜先父和二位兄长全都在岚州城破之际战殁,可最终却因为家叔在朝为天后不喜,而后罢黜死在路上,以至于父兄战殁却并未得到任何抚恤。我一怒之下,便带着妻儿部曲隐居山间,而后因为朝中动荡,投奔此地的人越来越多,而河北英杰得罪了当地豪户的,也多投来此地,故方才有如今的规模。

    忠臣烈士之后,如今却困居这汉与匈奴曾经连番剧战的白登山,实在可嗟可叹。杜士仪嘴里这么说,眼睛却没有放过王培义的神情变化,突然词锋一转道,王公可知道,我之前在山下与令郎说过什么话

    见王培义面露犹疑,他将此前乱臣贼子那番话复述了一遍,眼看其神色大变,他方才重若千钧地说道:我知道,老丈心头放不下当年王使君战殁却不得追封优恤的心结,然如今你想要当今圣人重提旧事,还令尊一个清白,那么,我不妨问一句,令尊诚然战殁忠烈,尔父子二人于国有何微功否陛下登基以来,确实曾经再次下诏求当年蒙冤的贤良忠烈之后,但是,却也并非任凭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其中那些冒封的宗室就是流的流,贬的贬。令尊战殁之事虽则毫无疑问,但他能得追封,避居白登山多年,即便盗匪之事只是针对那些外族人,可终究于国无益的尔父子,在圣人心中又会得什么评判

    这王培义二十出头便隐居在这冬日苦寒的白登山,外间消息尽管还会听说过一星半点,但哪里说得上对当今天子有什么了解当杜士仪说起当初他的恩师卢鸿应召到洛阳面圣时,曾经在御前的一番答问,意识到天子对于避而不仕的人并没有什么好观感,王培义只觉得后背心渐渐有些出汗。

    卢鸿尚且因材施教,带出了那么些弟子,可他呢

    他竭尽最后一点镇定,勉强笑道:杜长史的意思是,陛下对不能为国尽忠的人不以为然,眼下不能为先父上书求抚恤追封

    令尊忠臣烈士,我可以上书,然则,若是尔等仍然避居在这白登山,那么,陛下追封之后,其他恩惠恐怕只会惠及令尊原籍的其他晚辈,哪怕支脉已远所谓优抚,圣人优抚的是那些愿意效仿令尊为家国为朝廷出力,而不是独善其身的人

    说到这里,杜士仪便站起身来,淡淡地拱了拱手:于圣人如此,于我也是如此如今云州正在用人之际,倘使不能为我所用,反而还要平添掣肘,那便恕我上书言事之际,将此间情形如实上奏了要知道,虽说云州都督府属官不全,但陛下许我于当地临机辟署,事后按功呈报

    当杜士仪转身出门,眼见得那阳光照在了那一身刺眼的大红官衣上,王培义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当年为刺史时,如此一身大红官服的情景。父亲浴血死在城头,他从死人堆里逃出生天,在白登山这种地方苦苦煎熬,一直到今天,难道真的要把子子孙孙都丢在这种荒僻的地方四十余年了,整整四十余年了,朝廷甚至都起意要收回云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难不成他就一直逃避下去

    阿爷,那个只会嘴皮子功夫的什么长史终于走了我让人带他下山,下次绝不放他再上山,阿爷你就放心吧

    不多时,之前那中年大汉气咻咻地进了门。他是王培义的长子王芳烈,当初取名字的时候,王培义便是想到英年早逝的父亲,故而取了流芳千古的芳字,忠臣烈士的烈字。至于排行,取的都是族中排行,他何尝不想重归故里可如今见长子那粗豪犹似山野粗汉的言行举止,王培义终于下定了决心。

    你给我住口见长子为之大愕,王培义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立时去追上杜长史,言说我王氏满门忠烈,自当为国为云州效犬马之劳。如今杜长史奉旨判云中都督事,我便遣你及山中健儿二十人,随侍左右,牵马执蹬,听候调遣

    什么,阿爷,你竟然要我听那乳臭小儿的调遣我不去

    你若是不去,从今往后,我就没你这个儿子我到时候祭告了你祖父,就将你族谱除名

    王芳烈简直以为父亲是疯了。他怎么都想不通,杜士仪才和父亲交谈了多久,这就能够让最是固执的父亲改变了主意。他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额头青筋都禁不住爆了出来,最终怒不可遏地说:阿爷,你这是失心疯了他给了你什么承诺

    什么承诺他给了你阿爷我最想要的东西,提请朝廷追封你的祖父,然后优抚王氏子弟你想在这白登山中一辈子,你问过你的兄弟你的子侄们是否愿意你若是不愿意,叫你的弟弟他们来

    他竟然答应了这个王芳烈心头的怒火猛然之间消解了一多半,但还是有些不相信地说,他年纪轻轻,若真的有那般本事,怎么会到云州来

    无知正因为云州复置关乎重大,方才派他这样年轻却又有实绩的人来。杜十九郎开元八年状头及第,如今不过是开元十六年,短短八年间便已经是第六任官,此等资历便是那些名相也难能企及。宁负白头翁,莫欺少年穷,更何况他是少年得志你转告他,我不但派你等随从,这白登山地势险要,而且距离白登道不远,我愿意合这数百儿郎之力,为云州东部屏障。八郎,我再问一句,你可随从他下山否

    我王芳烈犹豫再三,最终把心一横道,好,去就去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欺世盗名之辈要是他敢虚言诓骗,我立马带人回来阿爷,我先去挑人

    眼见王芳烈风风火火地转身出了门去,王培义方才闭上眼睛长长吐出一口气。正如杜士仪刚刚所说的,骨咄禄兵锋最强大的时候,整个河东河北几乎都陷入了战火。父亲王德茂被杀,单于都护府司马张行师被杀,蔚州刺史李思俭被杀,丰州都督崔知辩被擒从高宗末年到武后年间,对外战事几乎都是败绩居多,处处狼烟,处处战火,而架不住的是武后对于武将的疑忌之心极盛,从程务挺到黑齿常之,一个接一个被重用,立功,然后被诛,朝中文官亦是朝不保夕。

    所以,他信不过朝廷,实在是信不过可现如今云州重归大唐之际,他不得不做出选择。

    当杜士仪已经下山走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连声呼唤。一转头,他就只见起头那大汉带着一行人健步如飞地追了下来,到他面前时摆了摆手吩咐之前那向导先行归山寨,随即就冷淡地拱了拱手道:某家王芳烈,奉家父之命,带二十健儿护送杜长史回云州,并在帐下听候调遣家父还说,白登山中这数百人,愿为云州屏障

第五百四十九章 禁卒闹事,神龙现身

    一夜的厮杀,当寻常百姓大清早打开门,看见街道上残存的一处处血迹时,无不心惊肉跳。然而,沿街敲锣打鼓,高声嚷嚷着昨夜来犯马贼已然全歼的声音,却让人们刚刚提起的心复又放了下来。尽管有人不相信,可云州四处城门上方悬挂着一个个狰狞可怖的人头,有心人东西南北转了一圈数下来,竟是整整八十联想到此前据说固安公主遭袭之际,传言道是马贼只有约摸百余人,城中上下顿时陷入了一片欢腾。

    不过,有人高兴,也有人不高兴。这其中,跟着杜士仪从京城过来的北门禁军中精选出来的健卒,便是最最恼火的。自打进了云州城,履新的杜士仪就仿佛把他们忘记了似的,只让人安排了他们的食宿,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一次。就连昨晚这么大的事情,他们在事先竟是一丁点都不知道。四个王毛仲悄悄安排在其中的钉子彼此碰头一合计,全都是一筹莫展,最后便有人突然轻咦了一

    对了,你们有没有发觉,咱们这次的人当中,大多都是葛大将军挑选出来的,而陈大将军那里出了十几二十个人,其中有几个人自成体系,从路上一直到现在,都从来不和咱们搭话,而且看上去也面生得很。

    这人起了个头,其他三人也都觉得有些纳闷。攒眉苦思了一会,其中那个容长脸的便若有所思地说道:那会儿我偷偷瞧了一眼,有一个很少和人照面,但看着极其年轻,我恍惚觉得有些眼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

    真要是贵人,怎会到云州这种地方来再说了,圣人防着宗室们和防贼似的,绝不会是宗室中人。不过,陈大将军为人谨慎,说不定这几个人另有目的,总之,凡事避着他们一些,免得回头给王大将军惹上麻烦。

    背地里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要是在京城还得提防隔墙有耳,但在云州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众人就全无心理负担了,当即一阵哄笑,很快就略过了这一茬。然而,王毛仲吩咐的任务倘若完不成,他们全都没法回去交差,因此头碰头地一合计,四个人终于商量出了一个办法。

    他们可不是寻常阿猫阿狗,乃是北门禁军,天子近卫跟着杜士仪跑到云州来,这就已经够委屈了,关键时刻还被人撂在一边,眼看人家又是重赏又是建功,他们却连口汤头都喝不着,想来忍无可忍的人应该多得很于脆煽动了人齐齐去闹事,这样一来,杜士仪可就没办法继续于晾着他们了

    说做就做,四人分头去自己认识或是相熟的人那儿舌粲莲花地一说,很快便引来了相当的共鸣。最后,整整一百名健卒竟是到齐了八十余人。这一大堆人往公主府门前一站,旌旗招展甲胄鲜亮,自然而然显得气势汹汹。这时候,起头去游说发动的四个人已经隐藏在了幕后,而出面的正是有正八品司戈的官衔,名义上是这百人之首的窦德武。

    尽管出自窦氏,但三代之内没出过什么显宦,自己以勋官子弟入仕,如今四十出头也不过是正八品上的司戈,窦德武本没有多少雄心,此来云州也是打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主意。可是,杜士仪这样明显冷落他们的做法,让他的心里也大为不满,眼见着属下们也都忍不下去了,他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当他死板着一张脸把求见杜士仪的话对门上说了出去之后,他心里就隐隐之间有些后悔了。

    那杜十九可不是好惹的,入仕这许多年拉下马的对手且不说,此次一条诱敌之计一晚上就杀了那么多马贼,如今悬首城门的脑袋尚未风于,他这带头一闹,会不会被成为杀鸡儆猴的那个人

    可再后悔,他到这时节也只能硬挺着。好在他只等候了不多久,里头竟然不是召见,而是一身大红官服的杜士仪亲自出来。面对这情形,他心下稍安,行了个军礼后便沉声说道:杜长史,我等应命扈从来到云州,也已经好几天了,可杜长史只命人安排我等食宿,却绝口不提其他安置,甚至于都不曾再见过我等一面。昨夜马贼夜袭,我等也并未受命出击,莫非杜长史是信不过我们不成

    窦德武到底是老油子,一开口就直接扣上了一个信不过的大帽子,立时激起了后头众人的共鸣,一时喧哗不止。而杜士仪并没有急着开口,眼见窦德武转身举手示意肃静,可却好一会儿都没能弹压下这些人,他心里就有了数目。等到人群终于安静了下来,他方才开了口。

    之前固安公主遭袭,我担心云州境内不宁,这才请陛下拨了你们这一百人给我。可各位既然是北门禁军,职责是天子戍卫,而非我的护卫,我自然不好轻易调拨,故而到了云州城之后,便请贵主派人安排了你们的食宿。这不是信不信得过的问题,而是你们对云州城内的情形不熟悉,对于云州城外的地形也不熟悉,与其作为先锋,还是作为后备更合适。如今马贼既然已经全数被歼,贵主说了,她的护卫已经绰绰有余,所以,我在报捷时已经请命,各位不日就可回归长安了。

    此话一出,上下顿时一片哗然。平心而论,对于要前往离开长安足有将近两千里的云州,大多数人都是心里不乐意,但君命难违,他们只能从命。可是,昨晚上就那么一场仗,杜士仪那出手大方的战功加打赏的双重犒劳实在是打动了他们。天子禁卫的名头不过是好听,平日里逢年过节有些犒赏,但要往上爬却难如登天。于是,也不知道谁嚷嚷了一声,抗议声此起彼伏。

    见此情景,之前还密商过的四个人自然在人群中煽风点火。谁知道顷刻之间,刚刚和颜悦色仿佛很好说话的杜士仪,突然就沉下了脸。

    陛下既是令尔等扈从我来云州,我如今所言便是军令。军令如山,尔等是想要哗变不成

    这重若千钧的一句话让人群为之暂时息声,就连同样心中不高兴的窦德武,见街道两侧已然被全副武装的兵卒给封堵了,也不禁闭上了嘴。就在这时候,鸦雀无声的人群中突然又传来了一声愤愤的叫嚷。

    杜长史这是厚此薄彼,瞧不起咱们北门禁军

    喧哗者出列

    杜士仪早就预料到,倘若自己让李隆基派健卒扈从,那这些人当中必然会被人掺沙子,尤其是对北门禁军极有影响力的王毛仲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此时此刻,他重重喝了一声后,见人群中传来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却没人站出来承认,他便冷笑道,北门禁军曾经随陛下平乱,立下过汗马功劳,此威名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今却掺入了几粒四处串联闹事的老鼠屎,以为我不知道不成我杜十九眼睛里,从来揉不得沙子

    杜士仪一下子把话说到了这份上,刚刚自以为聪明四下煽风点火的四个人登时面色大变。几乎是顷刻之间,刚刚见众人被杜士仪气势压住,情急之下嚷嚷了一声,想要激起群情的其中一人突然觉得自己的肩膀被人死死扣住,不多时就被生拖硬拽出了人群。

    杜长史,便是此人在煽风点火

    行前杜士仪拜托了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请她们俩帮忙去请陈玄礼帮忙,明着在北门禁军当中挑选了一二十个靠得住的,暗着又把另几个精于的人混入了葛福顺所拣选的人中。此时此刻见那被拖出人群的人先是面如死灰,随即还死硬地大声抗辩,他便环视一眼人群,不慌不忙地说道:此人是否冤枉,你们应该各自心里有数。我更知道,今天你们云集公主府前,并不单单是此人煽风点火,还有其余数人

    窦德武此刻已经隐隐明白,自己是被人当枪使了,一时建功立业的心思化作乌有,对于煽风点火的人反而是恨得牙痒痒的。就在一众北门禁军惊疑不定之际,人群中突然传来了一个威势十足的声音:来人,把那几个前后游说,挑唆人闹事的卑劣之徒拿下

    随着这声音,很快有五六个人被拖出了人群。其中三个和刚刚那第一个暴露的同伴对视了一眼,同时惊骇莫名,而另外两人则是更加惊惶。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去质疑刚刚那说话的人,拥挤的人群突然被分开了一条道,紧跟着,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排众而出。

    只见其身材雄阔,面相方正,顾盼之间威仪十足。这青年到了杜士仪面前,客气地拱了拱手道:在下王忠嗣,听闻云州有警,特意请得圣命,和杜长史同行至云州。没想到随行健卒中竟有如此宵小作祟,光天化日之下四处串联,馋毁杜长史及贵主,实在是罪无可恕

    杜士仪今天本打算借着这些北门禁军立威,借口把这些极有可能被掺了沙子的家伙赶回长安,拔出其中的钉子,没想到会陡然发生这样的变故。王忠嗣这个名字对于他来说,着实是如雷贯耳了。盛唐名将如云,其中,王忠嗣提拔了哥舒翰,张守畦提拔了安禄山,以至于后两者远远比前两者出名。只不过现如今的王忠嗣,还只是因为他是当今天子李隆基的假子而为少数人所知,所以他在一愣过后,便坦然一笑还礼。

    原来是王郎君。串联馋毁,我并不在意,但这些人竟然想要煽动北门禁军于云州城内闹事,我就忍无可忍了既然王郎君请得圣命到云州,这些健卒是走是留,煽动闹事者该如何处置,便劳请王郎君定夺吧。

第五百五十章 托君以军权

    一夜之间心腹大患尽除,别说固安公主本来就是皮肉伤,唯有精神有些不济,就是再重的伤势,她都觉得自己能够立刻下地。此时此刻,高高兴兴在后院扶着张耀散了好一会儿步的她,乍听闻刚刚发生在公主府门外的事,舒展开来的眉头立时为之紧锁。想了又想,她便吩咐张耀道:你悄悄去见阿弟,让他有空立刻来见我。

    那贵主

    好些天没见阳光了,也要出来透口气。放心,难不成还会有刺客混入这公主府对我不利

    等到张耀应命而去,固安公主缓缓前行几步,一只手便不由自主支在了一旁的柳树上。对于王忠嗣这个名字,她初次听说,还是当初奉旨和蕃奚族之前方才听说的。在此之前,她只是一介卑微的庶女,对于外界的情形一无所知,但在王皇后宫中见到那个和皇太子同时入见的童子时,他却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她后来才知道,王忠嗣之父王海宾为统兵大将,那时对战吐蕃,其率领一路兵马,却因为几场战果颇丰的胜仗遭到同僚嫉恨,在其被困之后不去援救,任由其战死沙场。当今天子得知之后大为悲恸,不但封赠极厚,更是把时名王训的其子接到禁宫中,充作假子一般抚养,赐名为忠嗣。她还记得,就是唯一见过王忠嗣的那一次,天子问其关于东北的军略,那一个小小童子竟然说得头头是道,言说奚族不足为惧,契丹方才是心腹大患。

    不论是否出自师长的教导,小小年纪在天子面前就能不怯场,可见心性不同反响

    阿姊

    当固安公主听到这称呼时,方才从对久远记忆的沉思中回过神来。见杜士仪面色轻松,她终究忍不住担心,连声问道:那王忠嗣怎会混在你的随员之中他可有道名来意,身上可会有陛下的密旨还有,这一百名健卒之中,有多少是他的人

    阿姊,你这一下子问得太多了,我怎么答得上来杜士仪于脆上前去扶着固安公主,走了几步到一处石墩上坐下,这才笑着说道,他若是不表露身份,阿姊也好,我也罢,都不会知道还有这样一个非同小可的人物混在随员之中,所以,他既然主动站了出来,反而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至于其他人中有多少愿意听他分派,阿姊也不用担心,要知道,阿姊有护卫千人,而且在这云州城内一呼百应,即便他是陛下假子,也高不过阿姊的威望。

    可是,万一他有陛下密旨

    陛下派了他随行,虽不在你我意料之内,可这不是坏事,反而是好事。杜士仪很没有风仪地直接斜倚在了石凳旁边柳树上,似笑非笑地说道,就比如今天那些北门禁军闹事,我就直接丢给他去处置了。而且,我听说这王忠嗣擅长军略,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真正上战场,既然陛下这次把人派到了我这里,那么,咱们不妨就大胆地让他多磨练磨练。他是自己不肯早现身,否则昨晚上这么大的事情,我是一定会让他一展所长的。

    固安公主简直是哭笑不得:你呀,就是改不了这胆大包天的习性不知道他来意如何,圣心何在,竟然就敢支使他

    有何不敢送上门来的璞玉,不打磨一番,让他给我出出力,我岂不是亏了杜士仪用市侩的语气笑眯眯地说了一句,果见固安公主无奈摇头,他就避重就轻地说道,总而言之,阿姊你只管安心养伤,我管政务军略,王子羽和小崔正在忙着整理云州城内各项条理和卷宗文书,至于后勤之类的事,自有后头的幼娘一路打点。

    好好,那我就看你们珠联璧合了。

    尽管固安公主对王忠嗣的到来大为警惕,可杜士仪既然已经打定主意,她最终还是没有试图动摇他的想法,只是在杜士仪离开之后,招来张耀,命其悄悄派人盯紧王忠嗣的行踪。不多时,她便得知王忠嗣竟是命人将那六个煽风点火者斩首示众。午后,那六个血淋淋的脑袋,就已经和昨夜剿灭的马贼挂在了一块。

    年纪轻轻便如此狠辣,此子绝非善茬盯紧了,不能有半点马虎

    而同样得知了这样一个消息,杜士仪却不禁哈哈大笑。不论王忠嗣这是不是做给他看的,本性是跋扈也好,内敛也罢,这样一个深得圣眷,而且又军略不凡的人,绝不可能一直呆在云州这种百废待兴的地方很久。所以,他与其藏着掖着提防这么一位李隆基的假子,还不如大大方方让其想看什么看什么。所以,他很快便吩咐了陈宝儿去送帖子,邀王忠嗣晚间酉时过来赴宴。

    约了酉时,王忠嗣在酉时还差一刻的时候就到了。这一次相见,他只着了便袍,见杜士仪也是一身青衫示人,他不禁露出了笑容,在见礼之后便诚恳地说道:杜长史,在下虽奉圣命,却只是奉命若有变故,则接管这百名健卒,并无实职。之前在下不曾事先通报,而在这些北门禁军咆哮喧哗之时,又来不及第一时间阻止,自知多有措置失当之处,还请杜长史宽宥。

    见王忠嗣说着竟是离座而起,仿佛要谢罪的样子,杜士仪连忙笑着伸手将他搀扶住了:王郎君不必如此。你可是年方九岁便授朝散大夫,位在从五品下,论官阶可在我之上。更何况,令尊王大将军当年在陇上极具威名,倘使他在,定然不会有此前吐蕃兵犯河西陇右,以至于节度败死之局只是没想到,我年少时敬慕的王大将军之子,竟然和我同行到了云州。若是我早早得知,在路上定当早与你浮一大白不过,到如今再喝也不晚。贵主闻听你来,特意找出了珍藏已久的葡萄美酒夜光杯,就看你的酒量了

    通过赞颂别人的父亲,以此来拉近彼此之间的关系,这是古今通用的法门,屡试不爽。王忠嗣如今又年轻,听到杜士仪口口声声说敬慕自己的亡父,他那棱角分明的脸立时更柔和了下来。及至入席,见一旁斟酒的,便是早先给自己送名帖,言说是杜士仪弟子的那个少年,他少不得投桃报李,称赞了陈宝儿两句,接过满斟了酒的夜光杯之后,他就站起了身来。

    杜长史新官上任不过数日,便将这一股马贼剿灭,此等胆色军略,实在是令人佩服。为了此次大胜,我先敬一杯

    哪里是我的的胆色军略,是白登山豪杰忠烈义气,云州城将士用命而已。杜士仪笑着满饮一杯后,却不想王忠嗣抢过了陈宝儿手中的酒壶,又再次给他斟满了。

    这第二杯,是我向杜长史赔罪。

    杜士仪本待推辞,可见王忠嗣那固执的样子,他想了想索性再次一饮而尽。可放下夜光杯,他却撩起袖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了王忠嗣手中那酒壶,旋即反过来为其斟满了,这才自斟了一杯,因笑道:王郎君连敬我两杯,我这个云州长史也得稍尽地主之谊。你替我安抚了那些健卒,消弭了一场骚动,这一杯我自然是应该敬你的。

    两杯下肚,这会儿也熟稔了一些,王忠嗣便爽快地喝了。可见杜士仪竟上来又斟,他不禁想要伸手接过自己来,谁知道却被杜士仪用手拦住。

    王郎君,我只想问你一句,你在云州还会停留多久

    这个王忠嗣顿时有些犹豫,可见杜士仪目光清澈,自己若是虚言诓骗,只怕会毁了这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一丁点信任,他最终实话实说道,不得圣谕,我恐怕还得在云州城内再停留一段时间。

    如此甚好杜士仪登时笑了,提起酒壶给王忠嗣斟满了之后,见其满脸不解,他就笑着说道,王郎君到云州这几天,应该看见了这里的情形吧说是百废待兴也不为过贵主固然曾经募过护卫,如今更允诺可将其交给我随意调拨,但这些人中,真正出自军中的少之又少。而我身边的人当中,罗盈出自麟州镇将,后来因为寻父而挂冠离去,如今又投奔了我,也唯有他出自军中。所以,我急需人整合兵马,操练战阵,王郎君乃是将门虎子,军略出众,不知肯为我分忧否

    王忠嗣此次奉命前来云州,固然是因为李隆基情知杜士仪和固安公主颇有关联,又对于荒废四十余年的云州很不放心,但从他自己的心里来说,一直长在深宫的他很希望能够游历北地,真正见识一下战阵。然而,昨夜的那场战事他已经错过了,可现如今杜士仪突然委以重任,他登时有一种后背心发热的感

    他才二十出头,身上只有一个殿中监的尚辇奉御之职,从未真正上过战阵,杜士仪竟是不问他的来意,直截了当给了他独当一面的机会

    杜长史就不怕我是纸上谈兵

    万事开头难,我这个人,素来相信自己的眼光

    见杜士仪执杯相敬,王忠嗣只觉得胸膛中油然而生一股豪气,当即举杯一饮而尽,继而就将其重重撂在了桌子上:好,我必不负杜长史所托

第五百五十一章 钱粮人口,不可或缺

    王容比杜士仪晚五日出发,这并不只是因为杜士仪的任命来得太过紧急,家中一应事务都需要立时了结,而是因为按照杜士仪的计划,她原本就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把家务和田庄等等事情都暂时处理停当,又请了杜十三娘照拂,安抚了满心以为杜士仪是左迁的父兄,辞别了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王容几乎把杜家上下能抽调的人手全都抽调完了,只让自己在娘家时用过的几个心腹留守长安城,就在岳五娘和随从们的护送下启程出发。

    她知道前头的杜士仪为了尽快赶往云州,路上脚程一定会很快,再加上此行并未带那些沉重的书籍器物,她便索性改作男装打扮骑马赶路。这一路上,出了长安之后,她便通过从前往云州做茶叶生意而设立的一应商行,把云州复置,不日将行分田之事广泛散布了出去。当一行人终于到了太原府的时候,她便命人到晋阳县廨投帖,求见晋阳令李橙的夫人阴氏。

    作为张说的外甥女婿,又是宇文融的心腹,在这两人齐齐落马之际,李橙自然也保不住之前度支员外郎之位,左迁晋阳令。尽管太原升格为北都之后,晋阳和长安万年洛阳等京县一样,也同样升格为赤县,但相比西京东都多年帝京的底蕴,晋阳毕竟远不能及。李橙左迁晋阳令这一年多来,理政治事公允,在百姓中间颇有好评。当接到王容的投帖之后,他想了一想,最终便允妻子阴氏出面,在家中设宴款待王容。

    父亲阴行真已经去世,而舅父张说虽则起复,但已经再不可能登上相位,而丈夫既是舅父的外甥女婿,又是舅父的死敌宇文融的心腹,这些年阴氏夹在当中异常难做,脾气也从初嫁时的小小刁蛮,到如今的绵里藏针。尽管对天子于杜士仪的赐婚很有些纳闷,可她在待客之际却半点都没有表露出来。寒暄过后,说了些妇道人家之间的小小闲话,她见王容身后不远处的自家婢女使眼色,便知道了丈夫的意思,想了想便开门见山地问了一句。

    杜长史赴云州时路过太原府,不过是数日之前的事,王娘子却转眼就到了,这路上脚程实在颇快啊。

    我是一路男装骑马过来的。

    阴氏闻言登时大吃一惊。要知道,大唐贵女固然常常外出骑马,可马前有昆仑奴牵马执蹬,身后是随从婢女前呼后拥,就算兴之所至策马疾驰,也只是一小会儿,决计不会抛头露面地骑马赶路。只从这话中,她就觉察到了王容和自己的不同,压下那惊诧的神情后,便婉言规劝道:王娘子还真是巾帼不下英豪,太原府到长安一千四百里,连日赶路何等辛苦。更何况如今云州局势应该尚未稳定下来,马贼既敢向固安公主一行人动手,你这贸贸然过去,若是有事可怎么好

    她这番话推心置腹,本来极其诚恳,可话音刚落,她就发现起头使眼色的那婢女脸色异常古怪。知道丈夫别有心意,自己恐怕说错了话,早已过了而立之年的她并不慌张,而是又娓娓改口道:若是王娘子等不得,我这里有当年随扈过舅父的精锐护卫,你不妨带上他们赶路吧。

    初次见面,阴氏便能如此慷慨,王容心里对张说的这位外甥女也有了大略的认识。她含笑欠了欠身,点了点头道:多谢夫人厚谊。我只通些许防身之术,随行的人自然是越多越好。只不过,相比于我一人,如今最重要的却是云州城的存粮以及粮道。杜郎行前已经有了剿灭马贼的腹案,但他却对我说,剿贼容易,治云州难。此前贵主安居云州,随行护卫再加上陆陆续续招纳的民众,约摸两千人,但随着复置云州,募兵屯田并举,必然会引来更多人,钱的事容易解决,反而是粮食上的事不好解决。所以,杜郎因朔州录事参军郭郎来信提及,嘱我路过太原府时,一定要来拜访李明府。

    听到居然涉及到粮食的供应,阴氏就有些为难了。可瞥了那一眼微微点头的婢女,她立时笑道:杜长史对王娘子还真是信赖备至。来人,去请李郎来,这样的大事,可不是我一介妇人能够做主的

    李橙早就在外院徘徊,此刻里头终于出来人请他进去,他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然而,即便他再心急,还是在外头来来回回先转悠了两圈,忖度时间差不多了,这才信步进了寝堂。见阴氏陪着一个妙龄少妇起身相迎,他只飞快打量了人一眼便在心中赞叹了一声。

    都说王元宝之女年岁不小,并非杜士仪良配,可如今看来,此女风仪高华,丽质天生,竟是连当年在长安千金之中一直都是翘楚的妻子都被比下去了。

    李橙这晋阳令如今也是正五品上,比杜士仪那从五品上的云州长史还要高上两级,但一座城中,上头有太原府,他这个晋阳令能做得很有限,而杜士仪这个云州长史即便只是光杆司令,可在一幅完全空白的地图上描绘,谁也不知道会做出怎样的政绩来。比如就在今天,来自云州的八百里军情加急就已经送到了太原城中。

    此刻他和王容见礼之后落座,便笑着说道:王娘子今天来得实在巧,云州那儿刚刚给太原府送来了一个好消息,那股曾经劫杀过固安公主,使得贵主都受了伤的马贼,已然全歼,并拿到了活口十七人,其中甚至包括了这一支马贼的首领杜长史果然是好凌厉手段,令人敬服

    阴氏在一旁亲自烹茶待客,闻听此言手一抖,险些把满勺的茶叶都给倒在了地上。她好容易镇定了一下心绪,这才明白为什么丈夫急着要来见王容,心下又是感慨,又是佩服。她可不认为杜士仪会随便杀民冒功,现如今云州城多少双眼睛盯着,固安公主又在城中,既然报说大捷,那便一定是大捷别看杜士仪还带着什么百名健卒,那些桀骜不驯的jd丨禁军可未必会听一个文官的,这一场胜仗还真是为杜士仪入主云州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真的全歼了那些马贼尽管王容早在进了太原城之后,就已经从自己的渠道得知了这样一个消息,这才会踩着时间点到李橙这儿拜访,但此刻她还是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念了一声无量寿佛,她便对李橙笑道,多谢李明府告知了这么一个好消息。马贼尽去,接下来便是我刚刚对尊夫人所说的粮食之事了。不瞒李明府说,此前杜郎行前曾经奏明陛下,往契丹奚族和突厥的茶叶生意,将会在云州设立互市市集,征收税款,三五年之内,应该并不缺钱

    李橙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消息,闻言很快就品味出,王容话语中那三五年之内的含义。诚然,随着茶叶的种植得到了深入推广,如今从西南淮南到江南,种茶户都大大增加,而做茶叶生意的商户也大大增加。而作为茶叶贸易的大户,如突厥契丹和奚族这样的外族人不能轻易到大唐市镇进行交易,那么,除了此前划归为互市区域的西受降城之外,云州便成为了又一个互市区域。而作为这种区域,粮食自然是重中之重。

    他正要答话,王容又郑重其事地说道:此外便是人口,云州复置,之前迁徙到朔州的民众,大多数已经扎根于新家,愿意回云州的恐怕并不多,所以杜郎一定会招募流民逃户屯田。所以,只怕不日之内,杜郎就会行文太原府及邻近各州县,请放迁徙的民众北上。

    李橙登时明白,王容此来不止是为了事先打个招呼,也是为了今后杜士仪派人来交涉时,不至于推诿。他考虑再三,想到杜士仪举荐了宇文融,而张说也已经复出,仿佛对于杜士仪的敌意不复从前,再加上云州之地刚刚恢复,确实需要支持,他考虑再三,最终颔首道:粮食之事非同小可。这样,这捷报既然刚刚传来,我先到太原府向太原尹李量李公禀报一下此事。王娘子如果方便的话,不妨今夜留宿在这儿,让我家娘子尽一尽地主之谊。

    既然今日前来,最主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王容自然笑吟吟地答应了。而李橙再三相邀,她最终答应了今夜就留宿在晋阳县廨。而李橙前脚刚走,阴氏便唤婢女去把一双儿女带来。刚刚她只不过是把王容当成了客人,可如今这番举动,自然是将其当成了亲朋一般。而王容见李橙一双儿女,儿子大约是七八岁,女儿却只三岁,粉妆玉琢,她喜欢得不得了,揽在怀中问了好些话,最终送了一人一方于阗玉佩作为见面礼。

    她如此细致,阴氏自然待她更加亲切,等用了晚饭还不见李橙回来,她生怕王容等急了,派心腹婢女去客舍安顿王容的随行人等,又亲自安排客房。到了月上树梢时分,李橙终于回转了来,一见到王容便含笑拱手道:李公说了,只要现钱交易,云州到邻近各州买米,当敞开供应至于人口,他会尽快行文各州,但凡过所公验是往云州,而户籍又不在本州县的,立时允准。

第五百五十二章 造势

    杜士仪初到云州不过三日,便成功以诱敌之计,诱歼了那一股行踪莫测的马贼,消息传到相邻的朔州,正在想方设法和朔州刺史魏林打交道的录事参军郭荃顿时喜出望外。在做好了相应安排之后,他便再次求见魏林。

    朔州刺史魏林是睿宗朝名相魏知古之子,尽管魏知古因为姚崇深忌,阴加馋毁,开元初年只当了没多久的中书令便罢为工部尚书,而后郁郁而终,但因为当初魏知古在关键时刻,曾经将太平公主密谋悄悄告知于李隆基,当今天子对于他的五个儿子都优厚得很。这其中,身为季子的魏林便是最有出息的一个,明经及第后一路稳稳当当迁转,如今尚不足四十便已经官居朔州刺史,独当一面,被认为是鹿城魏氏这一辈的中坚。而他的性子,也秉承了和其父一样的方直。

    本来他对杜士仪这次只身上任很不以为然,以为是沽名钓誉,更何况杜士仪还在御前指名调了他这里刚刚上任没多久的录事参军事郭荃去帮手。然而,杜士仪从朔州北上云州,不过区区数日的功夫便传来了这等喜讯,而且信使路过朔州的时候,对那一夜的大胜细节并不讳言,所以他不得不相信。此刻见郭荃来见,这些日子以来,原本看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他终于表情有所缓和。

    “你要说的话我都知道。朔州从当初武德四年的四千余口到如今的将近两万口人,历经了百多年当初云州居人,在朔州已然安居乐业,若是强下迁徙令,只会逼得百姓背井离乡。你也应该知道,云州纵使有贵主坐镇,尚且有马贼觊觎,更何况现如今云州城高不过两丈,口不到两千,不足以凭恃”

    魏林要说的这些,郭荃如何不知道?他想起杜士仪之前路过朔州时对自己的嘱咐,当即诚恳地拱了拱手道:“使君所言正是,杜长史并没有下令强徙的意思,只是说,请使君在朔州所辖各县贴出榜文,愿徙往云州者,人授田百亩,免租庸调十年,若一户之家,有一丁口愿受募为兵者,三十年之内,全家丁口免征租庸调。除此之外,官给耕牛及种子。愿者录名登籍,不愿者绝不勉强

    之前魏林每次见郭荃,都是根本连话都不听其说完,就三言两语将其打出去,这一次郭荃完完整整阐述了杜士仪的政令,他终于不禁大吃一惊。在心里权衡着这些政令,他不得不承认,即便大多数人都会贪恋现如今还算安稳的生活,这朔州也算是宽乡,地广人稀,但靠近朔州和马邑附近的土地,都早已被本地豪强分割殆尽,而寻常百姓为了提防不时越境袭扰的突厥人,根本不敢在离城池太远的地方垦荒,再加上耕牛种子和免租庸调的诱惑,只怕真有不少人会去云州

    即便不想自己的地盘上人口减少,但他又不是那等私心极重的人,不可能毫无理由拦阻这样的善政。在想了又想之后,魏林便开口说道:“可以,但公文之上,必须下一个限制。各州在籍民户,不许请过所公验迁徙。唯有当年原籍云州,及不在籍的逃户,可请过所公验,迁至云州。”

    郭荃几乎想都不想便满口答应道:“好,多谢魏使君”

    当王容和岳五娘一行人抵达了朔州的时候,满城已经尽皆贴出了榜文。看见一处坊墙下围了众多男女老少指指点点议论不休,王容还没开口,岳五娘便笑着说道:“幼娘,你们先去客舍投宿,我去打探打探消息,回头就去找你们

    还来不及答应,王容就看见岳五娘一跃飘然下马,三两步就上前挤入了那足足有几十人的人群中。知道她就是这样的性子,王容也打消了把人叫回来的打算,侧头便对刘墨吩咐道:“我们先去客舍,岳娘子最是机敏,一会儿就能找来的。”

    杜士仪那一拨随从部曲中,赤毕为;王容身边这一拨随从部曲中,则是刘墨为。他闻言自不会违逆,立时调拨了两人去四处坊门武侯处打听最合适的客舍。而等到一行人在客舍住了下来之后,王容依旧命人去朔州刺史署投帖。而岳五娘也已经穿梭在各处公文张贴之处,弄清楚了这朔州城内连日以来闹得沸沸扬扬之事。因而,她轻轻松松找到了王容等人投宿的客栈,与其商量了一阵子,便趁着王容接到刺史署邀约前往拜会郭荃的夫人之际,换上女装带了剑器悄然出门。

    她本就是艳光慑人,此刻一身女装背着剑器走在街头,也不知道引来了多少人回头一顾。而她旁若无人地找了个路人,问明白这朔州城内最大的酒肆,便是在城北三林坊的一座胡姬酒肆,她便径直找了过去。此刻已经时近傍晚,正是城门将闭,行将宵禁的时节,然而坊门一关,却是另一个小世界,那些通宵营业的酒肆比比皆是。当她步入那家名为兰陵的胡姬酒肆时,见居中一个衣着暴露的胡服艳姬正在跳着胡旋舞,她不禁嘴角一挑,就这么施施然挑了一处空座头坐了下来,趁着一曲终了彩声雷动的时候高叫了一声。

    “来一斗清酒”

    在这种鱼龙混杂的酒肆,炫耀酒量的人从来不在少数,可女子的声音便极其少见了。因此,岳五娘这一声高喝,一时间也不知道引来了多少好奇的目光,待见那从容自若高声呼酒的竟是一个美艳女郎,立时便有人蠢蠢欲动。

    几乎是同一时间,岳五娘身边的三个坐席就都被人占了。三人年纪不一,但唯一相同的就是虎背熊腰,一看便是精悍之辈。早就喝了不少的他们色迷迷地盯着面前的女郎,其中一个更是在店中伙计上了一斗清酒之后,立时双手举起酒斗,抢先给岳五娘斟满了,而溢出来的酒液在桌子上流得四处都是,他也不嫌腌膜,直接用袖子将其擦于。

    “娘子何方人士,竟有这等好酒量?”

    “一斗酒算什么好酒量。当初我在高昌时,葡萄美酒一顿下肚两三斗也不在话下”岳五娘信口胡诌,见三人全都不信,她便若无其事地举起酒碗一饮而尽,随即伸手拦住想要抢着为自己斟酒的那三条大汉,只一手就讲那硕大的酒斗直接提了起来,稳稳当当给自己的酒碗注满了,却是不曾溢出一滴来。见她举重若轻地放下酒斗,三人都是识货的,彼此面面相觑的同时,心中全都是一凛。

    好功夫,这美艳女郎究竟是何方神圣?

    下头小小的试探和交锋,而台上的胡姬已经开始了另一轮的胡旋舞。随着她婀娜多姿地在小小的圆毯上旋出了绚烂的舞姿,一时就酒肆中有人打拍子,有人以箸击碗,也有人大呼小叫,怎一番热闹喧天的景象。当这一曲再次结束,满头大汗满脸潮红的胡姬笑吟吟地下来逐席请赏,到了岳五娘面前的时候,刚刚一口气十几碗酒下肚,却是面不改色的岳五娘却似笑非笑地说道:“你这胡旋舞是跳得不错,可我在龟兹见过更好的”

    那胡姬虽不是自由身,但若论胡旋舞,她在朔州也是稳坐第一把交椅,连那些官妓也都自叹不如。因此听到这**裸的挑衅,她登时不乐意了。再加上岳五娘比她更美艳照人,她几乎想都不想地反唇相讥道:“这位娘子说我的舞不好,你自己可能胜我?”

    “有何不可?”岳五娘欣然起身,见四周围都现了这儿的争执,一时众多目光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她便随手取下了背上的双剑,随即嫣然一笑道,“只是这胡旋舞我却不会,便来上一曲剑舞吧”

    剑舞在整个北方都是最最流行的,因此听到岳五娘这话,四周登时一片叫好声,那胡姬咬着嘴唇楚楚可怜的样子反而被人忽略了。尤其是岳五娘邻座的那三人,眼见其足尖点地,轻盈灵巧地登上了刚刚胡姬献舞的高台,他们忍不住也随着喝了一声彩。当此之际,就只听岳五娘高声叫道:“乐师,可会裴将军满堂势之曲?”

    酒肆中的这些乐师,兴许不会什么宫廷法曲道曲,但这些民间最流行的曲乐却不在话下,几个乐师高声应了,管弦之声立刻大起。随着一道寒光倏然而起,满酒肆的酒客们就只见这位突然到来的神秘女酒客手中双剑好似蛟龙,上下翻飞之中,竟仿佛活的一样能够在酒客们头顶上自由穿梭,时而甚至差之毫厘地从酒客们脸侧臂旁擦过,引来一阵又一阵的惊呼。就连刚刚完全不服气的胡姬,面对这显然胜过自己平生所见剑舞的绝艺,最终也露出了心悦诚服的表情。

    一曲终了,见岳五娘收剑下台,甚至连一滴汗都没出,直接到了自己那一桌旁举起酒斗便是一阵豪饮,四周顿时传来了更大的欢呼声。这时候,酒肆东主满脸堆笑地上了前来,殷勤地说道:“这位娘子可愿意驻留我兰陵酒肆么?只要你肯留下,价钱好说……”

    “你真出得起价钱?”岳五娘反问了一句,见酒肆东主拍胸脯自信满满,她便笑吟吟地说道,“大明宫都留不得我,若你想留我,除非是天外陨铁所炼剑器,鲛人绡纱所织舞衣,你可觅得到?”

    那酒肆东主被这狮子大开口给说得为之面色大变,而旁边却有人耳尖,立刻高声问道:“这位娘子刚刚说的是大明宫?莫非曾在大明宫中献艺?”

    “大明宫中,花萼楼前,我都曾经献过艺。”

    被岳五娘这豪语说得完全没了脾气,那酒肆东主只能苦着脸长揖道:“在下无状,请教娘子名讳?可是师从公孙大家?”

    “不错,我乃岳氏五娘。公孙大家,便是家师。”

    岳五娘撂下这话便转身而去。就在四座哗然的时候,刚刚和她同席,甚至还斟了一碗酒的那大汉又起身问道:“那敢问娘子,接下来还要在朔州城中一展绝艺否?”

    “今晚不过是兴之所至而已。明日我便要启程赴云州,没这功夫了若要一观剑舞,各位便请到云州吧”

    眼见得岳五娘飘然消失在了门外,酒肆中一时沸反盈天。刚刚那剑舞绝艺固然惊人,但更加惊人的是,如此佳人居然要前往云州那等地方

第五百五十三章 慈悲为怀

    朔州刺史魏林并没有带夫人来任所,再加上王容既然与其并不熟识,也就只见了录事参军郭荃。从郭夫人口中得知魏林已经松口,放愿意迁徙云州的百姓北上,她自然喜出望外。而郭荃的夫人遥想当年郭荃在万年尉任期届满之时的彷徨,而后迁监察御史的踌躇满志,再想想这回丈夫因宇文融的缘故又左迁朔州,却再也没有当年那沮丧颓唐,她不禁打心眼里感激当年举荐丈夫的杜士仪,少不得又提点了王容几句。

    虽说魏使君的夫人并未随行,家里不过是几个婢妾,但你既然过境,不妨小小送一份薄礼给魏使君的女儿。据说魏使君夫人身体一直不好,因而一直在长安城中住,而长女如今已经十四岁,便相随魏使君在任上,这中馈却是她主持的。她有些世家千金的傲气,但待人接物时的宗旨却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刚刚王娘子送给我的那一摞两京如今流行的罗帕,挑选四条,另外再加上四色丝线,就足够了。

    多谢嫂子提点。

    王容从善如流地依从了郭夫人的建议。果然,东西一送过去,她还没离开刺史署,魏林的女儿魏四娘便亲自带着婢女来送回礼,并和郭夫人一块将她送到了刺史署的仪门。等到次日一大清早,她们这一行人启程的时候,刺史署甚至还派出了二十人的护卫。加上之前晋阳令李橙夫人阴氏借的护卫,王容这一行已经浩浩荡荡足有七八十人,几乎可媲美杜士仪之前去云州上任的时候,

    而面对这样的阵仗,这几日满城张贴的榜文,再加上昨夜岳五娘那一场剑舞的影响,大清早竟有不少人打算去云州瞧一瞧动向。当王容从刘墨口中听说,城门口请了过所预备前往云州的,竟然有四五十人时,其中有拖家带口的。她看了一眼面露得意的岳五娘,最终便开口说道:你去传我的话,就说云州毕竟刚刚复置,沿途旅舍客馆皆无,杜郎虽则已经剿灭了那拨马贼,却不知道是否还有贼人肆虐。我会在马邑停留一日,倘若要前往云州的,可随队同行。

    此话一出,刘墨登时大吃一惊,连忙劝道:娘子,如若带上他们,路上行程拖慢不说,而且其中鱼龙混杂,若是有人心怀恶意

    我有五娘随身保护,又有你们,李家阴娘子和魏小娘子都借了这些护卫给我,足可自保有余。如今云州初置,也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正在盯着此事,倘若一面招募百姓前往云州,一面却只管自己安危,不顾他们死活,反而会让杜郎一片苦心付诸东流。不用说了,就这么办

    王容既然已经铁了心,刘墨不得不承认即便有些冒险,但传扬出去这却是大大有利的,因而立时命人去传话。得知杜长史的妻子竟然允许他们同行,那些原本还有些担心前往云州这路途不够安全的百姓们顿时喜出望外,甚至还有人打躬作揖称谢不迭。当这消息传回朔州刺史署的时候,郭荃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声。

    杜士仪能有如此洞察入微的贤内助,还真是事半功倍

    王容在马邑只停留了一天,陆续从朔州赶来的百姓再加上之前那一批,以及马邑县城内愿意跟着去云州的,便已经超过了百人。她事先就吩咐刘墨和其他随从去采办路上的于粮,并提早吩咐百姓们自行预备食水,等到再次启程进入云州地界之后,果然这将近两百人拖儿带口的队伍行进速度大大降低,以至于阴氏和魏四娘借来的那些护卫都颇有微词。只不过,在王容大手笔的打赏下,他们也就都按捺了下来。在这种几乎形同于蜗牛爬的速度中,一行人路上餐风露宿,从马邑出发抵达云州城已经是十天之后了。

    然而,所有人第一时间注意到的,并不是那座夯土所筑,看上去不甚像样的云州城墙,而是城外那一拨正在操练的军马。渐渐偏西的日头之下,就只见约摸千余人正在操练战阵,尽管服色五花八门,兵器也并非制式,但那种震天的喊杀声,以及旗帜变幻队形转换之间的灵动,仍是让不少百姓叹为观止。尤其是那些在马邑见过大同军操练的百姓,甚至在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这云州城军马虽少,但精气神却颇为可观呢。

    只希望不是个花架子

    正说话间,只听那边军阵中猛然一声厉叱,紧跟着自顾自操练的军马便陡然之间转向,竟是朝着他们围逼了过来。面对这种出人意料的举动,前头的护卫随从还好,后头的百姓却陷入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等到那边军马暂且驻足,单枪匹马一骑人疾驰过来的时候,那股僵硬的紧张感方才稍稍疏解了几分。

    来者何人

    刘墨立刻排众而出,拱手说道:我等护送杜长史家眷到云州。

    杜长史的夫人马上小将讶异地挑了挑眉,可看到后头那拖儿带女乱哄哄的百姓们,他又再次疑惑地问道,早有消息说杜长史家眷不日便到,可怎么会有这许多人

    这是从朔州和马邑来,打算徙居云州城的百姓我家娘子说,朔州到云州这一程,没有城池,也没有客舍驿站可供百姓歇息,更何况百姓惧马贼盗匪,她既然护卫充足,不如带上这些愿意徙居的百姓,以免他们在路上遇到变故

    听到这番话,南八顿时心悦诚服。而在他身后不远处,同样因为刘墨这声若洪钟的回答而听得清清楚楚的王忠嗣,也不禁暗自点头。既然知道是杜士仪的家眷,他就不好连个面都不露了,当即策马上前越过单骑的南八后,他随眼一扫,竟发现虽有马车,看上去却都斑驳陈旧,不像是女眷所坐的,他便在马上致意道:在下王忠嗣,奉杜长史之命,暂掌云州兵马,不知杜夫人何在

    原来是王郎君王容到了朔州时便得到了杜士仪传书,此刻便骑马上前,果见王忠嗣发现自己这一身打扮,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她也不以为忤,笑了笑就欣然说道,着实没想到陛下会派了王郎君来云州王郎君武艺超群,军略出众,杜郎能用王郎君,胜过千军万马

    王容和王忠嗣在宫中时见过几次,但一个是金仙公主的徒儿,一个是天子假子,男女有别,身份不同,自然根本谈不上搭话。如今在云州相见,王忠嗣听到王容不说自己恩宠非凡,也赞自己武艺超群军略出众,从小喜好练武读兵书,一直梦想着有朝一日能独当一面的他不禁高兴得很。

    我不过暂充一时,当不得杜夫人称赞。夫人能够带上这许多百姓到云州,方才是慈悲胸怀。时候不早,我也要收军回营,就让南八护送夫人去公主府吧。

    见王忠嗣又招手叫了刚刚那小将过来,吩咐其引路,自己则是拨马回去整顿军马,王容便对刘墨使了个眼色。后者闻弦歌知雅意,立时吩咐人到百姓当中宣扬王忠嗣的身份。果然,当听到刚刚那个相貌堂堂的年轻人竟然是自幼养在宫中的天子假子,如今小小年纪便有五品官衔,本来对于云州之行还有些惴惴不安的百姓们顿时心情激昂。

    当今天子派了杜士仪这样名满天下的才俊到云州任长史,又把自己的假子都派到云州来了,这难道不是表示对云州的重视

    得知王容抵达,到城门来相迎的乃是崔颢。他倒是对王容这一路男装骑马丝毫没啰嗦半句,反而痛苦地揉着手腕抱怨道:嫂子,回头你可千万帮帮我杜长史实在是太会差使人了,我差点忙得连手腕都写断了早知道到云州比我在外头当官还累,我就不来了可怜王子羽猜拳没猜过我,这才给我抢到了来迎接你的好差事,他就指望我向嫂子你求一个公道了

    王容差点没被崔颢的搞怪给逗得笑岔了气,好容易忍住了,她才微嗔道:好,等我见到杜郎再帮你求公道。只不过,现在更重要的是这百余百姓如何安置

    放心,我们的杜长史全歼了马贼之后就开始预备了,如今城中两个里坊已经收拾出了屋子二十余座,百余间屋子,别说今天就来了这么些人,再来多一倍也能容得下。说到这里,崔颢便从王容身边走到那些百姓面前,高声说道,我如今暂代云州都督府户曹参军,各位既然愿意迁徙到云州来,明日起可到公主府去登记户籍。在都督府尚未建好之前,从杜长史以下,都是暂时在公主府治事。

    登记户籍有什么好处

    听到人群中有人高声问了一句,崔颢便笑容可掬地说道:登记户籍当然有好处,第一,每个丁口可分得一百亩地,先到者当然是最靠近云州城的肥田,至于后来者,就只有偏远贫瘠的地了。第二,每家一亩地的宅基地,可以自己从官府赊购材料盖房子。第三,地契房契都由都督府统一颁给,不愁日后有人谋夺。第四,当然就是此前所说的,免租庸调

    崔颢一口气说出了七八条好处,一时间四周彩声雷动。他就仿佛登台献演的艺人似的,得意洋洋四下一拱手,旋即便重重咳嗽了一声说道:总而言之,按照杜长史的话,迁居云州,保管你有房有地有媳妇

第五百五十四章 赐名霁云

    崔颢自告奋勇去安置那些徙居来的百姓,南八则是带路引着王容一行人前往公主府。等到了公主府门前,他就只见一个人风风火火地跑了出来,险些和他撞了个满怀。认出是陈宝儿,他登时笑了起来。

    我说宝儿,怎么这么心急火燎的莫非是被你那恩师逼急了

    不是不是陈宝儿连忙摆手,见王容笑着下了马,他连忙上前,恭恭敬敬地交手行礼,叫了一声师娘,这才讷讷说道,杜师原本是该去接师娘的,结果南城突然出了一桩军民斗殴的案子,后来引发成了群殴,所以杜师就亲自去处置了。王子羽王先生正在清查粮备库存,所以只留下了我。我刚刚抄文书抄得忘了时间,这才出来晚了。

    云州如今百废待兴,怨不得你忙。王容说着便指了指身后众人说道,这次我能平安到云州,多亏了晋阳阴娘子,朔州魏娘子相借了不少护卫。他们鞍马劳顿,你先找人安置了他们酒饭休息。至于我,还要先去拜见一下贵主。另外,这位刚刚引路的壮士

    南八今日迎了王容进城,一路所见所闻都让他叹为观止,此刻听到王容竟然提到了自己,他连忙上前一步。行礼之后他正要说话,就只见王容笑着说道:劳烦你去见杜郎,就说我一切都好,他不用记挂,想来他身边比我身边如今更需要人。

    是,我记下了

    行过礼后,南八就立时转身上马离去。等到他一走,陈宝儿没发现岳五娘已经悄悄溜得没影了,一面带路,一面对王容解释道:这南八的叔父之前在云州城外遇到我们,警惕性大急了,险些一刀要了王先生的性命,后来才知道他以为我们是马贼。他叔父引了我们进云州城,杜师兴之所至见了他这个侄儿,就留在了身边为近卫,不但传了他一卷枪法,还让我教他读书写字。那次马贼夜袭的时候,贼首就是他拿下的,杜师对他信赖备至

    南八并不知道陈宝儿在背后为他对王容说了一箩筐的好话。他只觉得,这二十多天来发生的事,比他人生前十几年加在一块都要精彩。他被杜士仪点名收为近卫,被传了一卷阴符枪谱,陈宝儿每天都会教他读书识字,而后他又在马贼夜袭中一枪擒下贼首,这些时日跟着杜士仪出入,耳濡目染,也不知道跟着学了多少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而和杜士仪一样,他那位年轻的夫人待人也很和气,竟然愿意带着这许多徙居的百姓来到云州,这是何等的宽容慈悲

    当他匆匆找到杜士仪时,就只见这里的冲突已经告一段落。然而,斗殴的百姓固然被当众杖责,而动手的士卒也同样被吊起按照军法当众鞭刑,刑杖高起落下,刑鞭凌厉风声,除了那些呻吟和闷哼,其余的杂音竟是一丝一毫都听不见,就连刚刚赶到的他也勒住了身下坐骑,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当行刑结束时,他就听见了杜士仪那虽然低沉,听在耳边却清清楚楚的声音。

    军民斗殴,只是为了一句戏言未免把律法当成了儿戏从前这云州城内只有公主府临时所定的军法,没有律法,但如今这云州城同样是大唐治下,怎能没有王法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身为佩刀的军中男儿,别以为往昔有点滴功劳,便能欺压百姓至于无事生非的滑胥人等,也都给我听好了,云州城内一切行事,自有永徽律疏判罪,作奸犯科者一律从重论处今日只是薄惩,往后若是还有此等情形,军卒革除军籍,从今往后不再享受任何针对军户的优惠。至于民户,也是同样道理这云州城内,要的是最骁勇的战士,最勤恳的良民,而非只会把力气花在好勇斗狠上的懦夫

    一口气说到这里,杜士仪方才对左右说道:来人,去医馆叫人,为他们治伤,回都督府

    眼见杜士仪吩咐了人后,转身往自己面前走来,而那些军民家属垂头丧气地上前去搀扶自己的家人,南八只觉得噤若寒蝉,迎上前去后就小心翼翼地把王容入城的情形以及在公主府门前的吩咐说了,果见杜士仪微微勾了勾嘴角,仿佛心情好转了一些。

    那就回去吧杜士仪来到坐骑前,一手抓住了缰绳后,突然又转头问道,对了,今日你随王郎君一块练兵,罗盈那边可知道情形如何

    杜士仪把云州城内大多数人马交给了王忠嗣去操练,但其后也拨给了罗盈整整百人。他知道王忠嗣是大将之才,而考较了罗盈之后,他便知道,小和尚勇则勇矣,但只带着偏师突袭作为奇兵可以,但带领大队军马就暂时力有不逮了。所以,他征求过固安公主的意见之后,决意让罗盈训练一支精悍的小股特种部队。

    此时此刻,南八却摇了摇头道:罗郎君据说是带着人去白登山操练了。

    原来如此。

    杜士仪也不再多问,然而,等一路疾驰回到公主府门前,他带着南八入内时,陈宝儿从里头迎了出来,解说了两句,他在两人跟从下继续往里走,却突然在那座灯火通明的寝堂前停下了脚步。他回头看了一眼南八,含笑说道:南八,你之前在剿灭马贼时斩首两人,并擒下贼首,我当为你请功。你没有学名,我已经为你拟了一个,雨止曰霁,地气上为云。至于这两个字如何写,且去问宝儿。

    南八登时愣住了。眼看杜士仪进了寝堂,他才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陈宝儿,有些傻呆呆地问道:刚刚杜长史给我起了个学名

    没错,杜师是给南哥你起了个学名。

    尽管正式交往中彼此之间会称年长者为兄,加上排行以表区分,但亲切地称呼哥弟也并非没有。比如李隆基在饮宴中无拘无束的时候,会称呼宁王李宪为宁哥,薛王李范为薛弟,而陈宝儿和南八一见如故,又从对方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于是就熟络得叫起了南哥。此时此刻,见南八还在呆滞中难以自拔,他便上前去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臂膀,等其回过神来就笑了笑。

    南哥不用怀疑,是真的想当初我这个乡野童子,也是蒙杜师当众赐了学名,收录门下。你精通武艺,又勤学苦练,杜师自然器重你。

    不不不,我怎么能和你过目能诵的这神童相比这不是在做梦吧南八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脸,又忍不住去掐自己的胳膊,等手臂上传来了一阵剧痛,他方才确信刚刚听到的不是梦中臆想,而是现实,登时欣喜若狂。

    南霁云南霁云我终于有名字了

    陈宝儿唯恐南霁云高兴得过了头,惊动了寝堂中的人,赶紧拖起人悄悄退走,但心里也为其感到高兴。一个朗朗上口的名字,对于那些出身名门贵第,甚至是寒门小户的读书人来说都不是难事,可对于他们这样的寻常乡民来说,就着实不是易事了。请不起读书人,又想不着好听的字眼,便只能以排行为名,或是胡乱以马牛等物作为名字,一辈子都低人一等。可现如今,他又多了个同为杜士仪赐名的同伴

    而步入寝堂的杜士仪见固安公主拉着王容笑吟吟地榻上说话,根本不理会进来的自己,他也不生气,一句话不说上前反客为主地找了一方坐具坐下,就这么一手支着下颌,饶有兴致地听她们说那些家长里短的话。久而久之,他倒无所谓,固安公主却终于忍不住了。

    你啊你啊,幼娘到了云州城,你还忙着你自己的事,把人丢在一边,也不看看她这一路又是打通粮道,又是设法给你招募百姓到云州城来哪有你这样不体恤娘子的丈夫固安公主直接数落了杜士仪一顿,见其一副低头聆听教诲的样子,她顿时不知道如何再继续下去了,只能没好气地说道,好了,幼娘晚饭也只是随便用了几口,你们赶紧回房,好好叙一叙别情

    话说到这里,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贵主,杜长史,王仲清王先生醒了

    真的杜士仪霍然站起身来,一时顾不得其他正要往外走,耳朵便突然听到了固安公主一声喝。

    站住固安公主也已经站起身来,无可奈何地看了杜士仪一眼,她便柔声说道,王泠然是为了舍身救我这才重伤昏迷不醒多日,理应是我先去看他。你今晚先陪着幼娘,明日再去看他吧。张耀,随我去探望王先生。

    张耀心领神会,打了个手势就悄然跟随固安公主出了寝堂。等到了王泠然养伤的那座僻静的小楼前,她突然心中一动,低声说道:若非王先生之前舍身相救,还不知道会是怎样的局面。王先生的妻室早就故去了,膝下又不是儿女,如今一个人在云州,实在是孤苦伶仃

    耀儿,你这是闲得没事于了是不是固安公主没好气地打断了张耀的话,见其低头不再多言,她到了门口打发两个守着的婢女退下,这才头也不回地吩咐道,你在这儿守着,我进去见他。

第五百五十六章 囚徒困境,商道命脉

    云州城当初为默啜所破,死伤军民无数,而城中房屋也大多被破坏殆尽,都督府也不例外。所以,所谓的牢房,实则是在公主府中建造的地牢,自从建成之后,这么多年来就几乎没关过人。固安公主生性豪爽,不喜欢软刀子磨人,她赏罚分明,对麾下护卫一面是厚赏厚赐,一面是杖刑鞭刑这两项军法,至于作奸犯科之辈,云州城有的是需要苦力的地方,故而地牢一直都是空的。

    这次所有被擒的马贼,除却那些被杀的,重伤难救者也在事后补刀,八十个脑袋全数悬首城门以示军威,其余二十多个活口全都押在这里。地牢里并没有单间,整整二十多号人被一股脑儿关在一块,手上脚上全都用刑具牢牢锁住

    作为首领的那髭须大汉尽管受伤最重,但拴着他的铁链是建造地牢时便深深嵌在土墙中的,牢固得根本拽也拽不动。最初见有人来给他们诊治裹伤,马贼们还以为会接受审问,可接下来一日三顿都是粟米饼子外加凉水,顶多是掺杂一顿菜饼子,就没变过任何花样,而送饭的撂下东西也从来不多问一句话。整整十几天下来,眼看同伴中有人重伤濒死也没人理会,最后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成了身边的一具尸体,屎尿也无人清理,就算铁打的汉子也终于生出了恐慌和绝望。

    这是打算活活把他们关到死吗

    因此,当牢房外头终于传来了响动,以及天籁一般的说话声,终于有人发疯似的扑向了那硕大的木栅栏,高声叫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髭须大汉冷冷看着这个手下声音嘶哑地叫破了喉咙,然而,当一个身穿绯色官袍的年轻人在几个随从的簇拥下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终于也忍不住为之动容。日日夜夜不见阳光,再加上伤口只是粗粗地处理过,他也有些熬不住了。可还没等他想好该如何应对今日这变局,就只听外头传来了一声凌厉的风声,刚刚还双手扶着栅栏拼命求饶的那个手下,竟是惨叫一声在地上打起了滚,却原来一条牛皮鞭子狠狠地击中了他外露的手指。

    杜长史问话,谁若敢虚言,杀无赦

    随着这一句恐吓,一脸凶相的赤毕这才手持鞭子退回了杜士仪身后,那样子像极了一个凶神恶煞的狱卒。这时候,杜士仪扫了一眼牢房中那些萎靡不振的俘虏,强忍住地牢里那股让人反胃的恶臭,暗想要不是王忠嗣现身,他早就把人押到太原让太原府那边上下属官去劳神了。停顿片刻,他就直截了当地问道:说吧,是谁主使的你们伏击固安公主,继而更袭扰云州

    我们只是马贼,哪里有钱有粮就去哪里髭须大汉抢在所有人之前,用生硬的汉语回答了一句。

    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外间那绯色官袍的年轻人却哧笑了一声,用娴熟的奚语问道:听说奚族度稽部首领,年前又迎娶了一个年轻美貌的妻子

    此话一出,牢房中登时鸦雀无声。髭须大汉没想到外头那大唐官员竟然精熟奚语,愣了一愣之后便咬咬牙用奚语答道:没错,那本来是大王看中的女人,可谁知道他却抢了先,大王为此大为恼怒。

    哦,是吗杜士仪突然又改用了突厥语,似笑非笑地冷哼道,度稽部首领是迎娶了一位新的妻子,但并不是什么年轻貌美,而是他一个亡故部下的妻子,悍勇堪比男人。这样的女子,李鲁苏那种软蛋会敢娶想要糊弄我,你们还不够格

    见刚刚说话的髭须大汉紧紧闭嘴不再说话,杜士仪方才淡淡地继续用突厥语说道:就这样被关上半个多月,滋味应该不那么好受吧而且,这股腐臭,似乎是你们中间有人死了。这才半个月,等到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想来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任由同伴在自己身边化为一堆白骨,日日夜夜和这些尸骨一同腐朽,若是你们愿意,我自然也不会勉强,这地牢便当做是你们的埋骨地好了走吧,日后每日只送一顿饭,一壶水,我不在乎他们的死活

    杜士仪这一转身离去,牢房中的俘虏们登时勃然色变。尽管没有严刑拷打,没有持刀相逼,可相形之下,杜士仪所描述的情景更让他们不寒而栗。随着第一个人大声用突厥语嚷嚷,指使他们的是契丹可突于,第二个第三个人也都耐不住了,一时间,此起彼伏都是乱七八糟的陈情声。而杜士仪的脚步却丝毫没有停下,直到出了地牢,再次呼吸到了新鲜空气,他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今天不用再去管他们,明日把人一个个提出来审问。再经过这一天一夜,想来再顽固的家伙,也会化成一滩泥了

    赤毕心悦诚服地笑道:郎主真是好计策,我还以为少不得要动用烙铁皮鞭之类的东西。

    用刑之道,攻心为上,而且,我本来就并非急着要他们的供述,只是为了知己知彼而已。

    杜士仪一面说一面继续往前走,脑海中却突然想起了那篇拜伦的希隆的囚徒。铁打的汉子也禁不住日久天长暗无天日的囚禁,越是暴躁骁勇的囚徒,就越是难以忍受。他转瞬之间就把这篇记忆中的文章和那恶臭污秽阴暗的地牢给抛在了脑后,出了公主府后就去视察准备辟作集市的永兴坊。

    自从复置云州的消息传出之后,得知这里会被划拨为互市之地,不少商人闻风而动,如今聚集在云州的商队就有十几支,各家商行的代表足足二三十人。然而,今天他却没打算和这些商人商议关于市场秩序之类的问题,而是直接在永兴坊中转了一圈,随即和今日同来的王翰低声商量了几句,继而竟是头也不回地走了。面对这幅情景,那些等了好几天方才见着他人的商人们固然大为意外,可要上前去拦住人的时候,却被如同门神一般的王翰给堵住了。

    各位,杜长史连日辛劳,刚刚已经定下了这云州北市所在,剩下的事情,你们就不要去烦劳他了。王翰得了杜士仪从固安公主那里要来的十个识文断字的帮手,此刻心情大好,连说话的口气也是从容不迫,这北市的事情,不用你们操心,即日起,都督府会立时开始招募从各地迁居来的青壮,一面动工修建城墙,一面开始修建坊市。和此事相比,更重要的是保障从朔州到云州这一条官路商通的畅通,各位以为然否

    听到王翰这么说,本来还心急于去追杜士仪的商人们顿时收起了心不在焉。云州刚刚复置,从朔州到云州的官道固然因为之前固安公主徙居此地,一年年陆陆续续修过,但要说保证这条道路的安全却远远谈不上,没看到之前固安公主堂堂宗室贵女,还差点遭人劫杀吗

    于是,当即有人开口问道:如何确保这条官路商途的畅通

    很简单,先建官驿,然后在官驿旁边兴建用于供来往商人以及行人的客舍和旅舍。说到这里,王翰又伸出了第二个手指头,驿站中虽然会建驿卒守卫,但一时半会,人手是肯定不够的。所以,倚靠官府,以及商队自己的护卫之外,云州还会另行设立专司护卫人员以及货物的镖局,至于云州以外,则先在朔州城内试点。商队到达朔州之后,可以根据货物多寡拿出数额不同的钱来,聘请多寡随意的镖师,随行护卫到云州。云州都督府会对这些镖局进行逐一审核,以避免有人浑水摸鱼

    王翰在商人们面前滔滔不绝的时候,杜士仪已经悄然带着陈宝儿来到了粮库。确定这些供应兵卒的存粮大概就只够半个月支用,甚至还不包括百姓所需,他便立时回转了公主府。当在固安公主的寝堂,见到一身男装的妻子时,他不禁挑了挑眉,而陈宝儿讷讷叫了声师娘,就立刻垂手而立不吭声了。

    存粮不够的事情,阿姊已经告诉我了。我从朔州出发之际,已经安排好了粮商从朔州出发,第一批能送到的粮食,约摸有一千石。但朔州到云州还有两三百里,单靠朔州是万万不可能的。如今是春耕,此事万不能耽搁,而垦荒一时半会也是来不及的。

    所以,以茶易牛马羊这些牲畜,以肉食和奶食来弥补粮食的不足,这也是重中之重。杜士仪插了一句话,随即便不无忧心地说道,尽管幼娘说动了晋阳令李明府和太原尹李公,还有朔州魏使君,可云州城的迁徙一旦成为一种风潮,十有会有粮商想要兴风作浪

    固安公主闻言却笑吟吟地岔开话题道:所以,阿弟,我要和幼娘一块出一趟门,我这个公主这些年虽然攒了些私房,但比起你这天下首富之女的娘子,可是还差了十万八千里。你不介意我相借你家娘子十天半个月吧

    杜士仪这才意识到这两个女人恐怕早就已经商议停当了。无论固安公主还是王容,都不是那些无知女郎,对于她们决定的事情,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随即叹了一口气道:阿姊要借人,我还能说什么不论你们要做什么事,我来善后就是了。

    好好好,你既然顺着我们,我们也不会亏待了你。固安公主笑着一击掌,足足过了好一会儿,就只见二十余精悍的卫士从一旁走了出来。她微微一颔首,见他们整齐划一地对杜士仪单膝跪下行礼,她方才解说道,这就是从这几年的马球赛中遴选出来送到云州的人里,再进一步筛选出来的卫士。他们都知道是杜长史简拔了他们于尘泥之中,给了他们一个光明的出身。如今便让他们名正言顺跟了你杜长史吧。

第五百五十七章 天子之喜,崔氏之喜

    自打开元十七年这一年新年开始,李隆基便正式移居兴庆宫,甚至连早朝都挪到了这里,一时兴庆宫号称南内。和长安太极宫大明宫以及东都洛阳宫的格局都是北部皇家内苑,南部为朝会所用的各式宫殿群不同,兴庆宫的格局却是南边为皇家内苑,北面方才是宫殿群。位于兴庆门稍北的兴庆殿便是朝会的正殿,而每日朝会过后,李隆基就常常在南边龙池附近的沉香亭百花园等赏玩,当然也少不了常常把自己最喜爱的梨园乐班召入兴庆宫伴驾。

    至于妃嫔之中,得以随驾搬到这里的,却只有武惠妃。后者尽管如今有了好几个子女,但最多的心思还是花在了李清身上。因此,当她第一时间得知,杜士仪初到云州便将那些马贼全数剿灭的消息之后,便笑吟吟地对李清说道:十八郎,听到了吗这就是你阿爷最信赖的年轻才俊。果然好本事

    阿娘,杜十九真的这么厉害不会是他为了阿爷的恩宠,谎报战功吧因为比哪个皇子都见父亲来得多,小小年纪的李清在相貌上也颇类其父,仪表堂堂,此刻听了母亲的赞誉,他却是挑了挑眉,显然不太相信。

    你阿爷是那么好蒙骗的人武惠妃笑了笑,摆手屏退了身边的从人,这才柔声说道,你可知道,你阿爷让王忠嗣悄悄混在随员中,一块去了云州

    啊是忠嗣阿兄

    尽管王忠嗣只是假子,但之前在禁宫中和皇子们一块长大,李清即便回宫晚,但对于这位英气勃勃,不似其他皇子的兄长也是印象深刻。见他瞠目结舌,武惠妃便摩挲着他的脑袋,语重心长地说道:你阿爷这个人,最相信的人是他自己。此次复置云州,其实他心里是有所考量的,再加上杜十九郎和固安公主昔日相识,还曾经同渡危难,所以他才会把王忠嗣派出去。所以,相比杜十九郎的陈情,王忠嗣的禀报,方才是让他最高兴的。

    正如武惠妃所说,王忠嗣的呈报确实让李隆基大喜过望。他一则喜的是杜士仪果然智计过人,刚到云州就单身上了白登山,说降了那些曾经多年不服王化的云州遗民,而后用了一条诱敌之计把马贼全都引来一网打尽;二则喜的是杜士仪在得知了王忠嗣的身份之后,竟然爽快地托之以云州军马,如此王忠嗣得到了历练的机会,而杜士仪也用这种方式表达了忠心。

    朕果然没看错人,杜君礼暂且不说,忠嗣这一带兵,写来的奏折上,对于军略战阵的剖析也比往日更入木三分了

    李隆基高高兴兴地一拍王忠嗣的密折,见一旁的高力士也笑得眼睛放光,他就打趣道:朕那时候还烦恼究竟让谁去一趟云州的好,还是你出的好主意忠嗣乃是朕半个儿子,忠心耿耿,但如今年纪太轻,很多时候只是纸上谈兵,有了这样的经验,他日朕将他派往朔方也好,河西陇右也罢,很快就能独当一面

    老奴只是随口一说,都是大家慧眼识珠。

    高力士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他相信杜士仪一定能够摆平王忠嗣,又知道要消除李隆基的疑忌之心,那么一切就要做得自然,所以竟是谁都没露过口风。当然,他也绝不会对人说,是因为武惠妃觉得王忠嗣和忠王李浚走得颇近,如此一个天子信赖视为假子一般的臣子长留长安,只会带来变数,所以方才辗转给了他一个暗示。而他也不想王毛仲还没除掉,又多一个王忠嗣,故而乐得送一个顺手人情。

    如今看来,这实在是一举数得

    正值瓜州都督张守畦和沙州刺史贾师顺破吐蕃大军,而朔方节度使信安王李炜又破吐蕃石堡城,杜士仪又遣使报捷,即便完全比不上对吐蕃的大胜来得让人振奋精神,但李隆基很明白,河陇和朔方集结了大唐最精锐的军马,而云州却是杜士仪只带着一百健卒上任。更何况,王忠嗣的密奏中,还说百名健卒之中有人哗变,为了尽快弹压杀一儆百,王忠嗣将挑唆者全都立刻斩首,这个消息也让他在高兴之余,又生出了几分隐忧。

    力士,忠嗣所言的那些险些哗变的士卒,你怎么看

    高力士在一般事务上都秉持着中立和缄默,但这样的好机会,他就不会轻易错过了。他装模作样地想了想,旋即便语带双关地说道:大家,只怕是有人不想让杜十九郎顺顺当当在云州上任。否则,身为禁军,又奉圣命扈从他前往云州,自当服从军令,怎会轻易出言质疑幸好有王郎君,否则兴许就酿出事端了。

    不错,幸好有忠嗣

    李隆基说到这里便止口不言,但脸色的微妙透露出了他心情的复杂。而话到这份上,高力士也就不再画蛇添足。

    对了,你去中书省告诉李元,当初的岚州刺史王德茂毕竟是死难于国事,追赠之礼不应偏废,此事让吏部去办。死难国事,不可寒了忠臣烈士之心

    武周时期,武后往往是用人的时候把你抬到天上,一翻脸就不认人。尤其是对于边将以及死难于战事的官员更是如此。因而,高力士当即含笑答应了。

    而对于这么一个消息,当王毛仲从官廨退回私宅之中后,仍是不由得肝火旺盛。凡事只要扯上杜士仪就必定没有好消息,尽管此前一次又一次地验证了这一点,但哪一次都没这一回来得气人。他安插进去的那几个人并非什么了不起的角色,可竟然被杜士仪借着王忠嗣的手杀得于于净净,这简直是当头给了他狠狠一巴掌更何况,那股本应来去如风,可以搅扰得云州不得安宁的马贼,竟然轻易就中了诱敌之计,实在是太过愚蠢了

    这种时候,他自然完全不会去想,竟然会胆大妄为到劫杀固安公主的马贼,又怎会是寻常见财起意的马贼。

    阿爷,你找我王守贞知道父亲必然心情不好,进来的时候,自然而然存着十万分的小心。果然,他倏然就只见父亲抬起头来,眼睛里赫然闪动着凶狠的光芒。心中一突的他立刻想起了之前和母亲虢国夫人郭氏商量好的计策,连忙镇定心神说道,儿子听说,如今徙居云州城的人越来越多,而且那儿荒地多熟地少,肯定是来不及春耕了,故而粮价腾贵自不必说,只怕长此以往,粮食短缺饿死人都不一定。

    王毛仲本打算狠狠训丨斥儿子一番,疏解一下心头的郁闷,可听到长子突然言说这么一茬,他登时沉吟了起来。仔仔细细想了又想,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笑容:总算没有再想出那些妇人之计来,有些长进下去吧,好好给你的弟弟们做个榜样

    这么快就过了关,王守贞登时心花怒放,行过礼后便立时退下。而等到儿子一走,王毛仲就吩咐人叫来了自己的一个从者王安,郑重其事地嘱咐道:你立时挑几个稳妥人,飞马前去太原府,散布一些消息,总之先把越多越好的逃户和流民骗去云州。等到他们抵达之后发现情势和所听说的不同,自然就会闹将起来,这是其一。至于其二

    王毛仲招手示意王安凑近一些,又低声说道:如果我没记错,我放出去有几个部曲,他们便在太原府一带经营米行

    没错,家翁。

    那就成了,你亲自去太原府,通过他们,设法给粮商们放些消息,总而言之,商人逐利,我要看到云州粒米贵如金

    家翁放心,我知道怎么做。那人连连点头,旋即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只不过,杜长史名声在外,等闲人未必敢和他对着于。不若就让他们挑个头如何家翁不必担心,放出去的部曲泼出去的水,没有人能够牵扯到家翁。

    王毛仲想了又想,最后轻轻点了点头:也好,给那些粮商加些底气我王毛仲就连儿郎也均在五品以上,还收拾不了一个杜士仪

    外间人人都在议论河陇和朔方的大胜,但对于崔家来说,得知杜士仪初到云州便站住了脚跟,这才是最值得高兴的消息。崔俭玄兴高采烈得拉着杜十三娘庆祝了好一番,随即才不无遗憾地说道:王翰和崔颢这两个家伙倒是逍遥了,无官一身轻,可我现在就只能捣鼓那劳什子的马球赛。现如今这马球赛根本就不是在比人,而是在比马有一匹好马,胜过自己骑着驽马练上十年八年我也想去云州,总好过在这长安闲得人也要发霉了

    话不是这么说。杜十三娘笑着按住了崔俭玄还要去斟酒的手,柔声说道,十一郎,若不是你主持,怎么能有那么多有真才实学却被淘汰下来的人,辗转去了云州兴许没了他们,也不会有这次阿兄的旗开得胜。所以,你才是最大的功臣呢

    呃,十三娘你真的这么认为崔俭玄呆呆地看着妻子,得到了她的点头之后,他登时喜出望外,蹭地一下站起身来,竟是上前去抱起杜十三娘便打了个旋儿,把人放下来时还是满脸兴奋,对,不管在哪里都不要紧,只要能够帮上忙就行比起十六卫那些根本没事于的参军,至少我还能做点贡献啧啧,张旭好歹也是一手草书出神入化的,可官场上就不成了

    发现崔俭玄一下子不知道把话题歪到哪儿去了,杜十三娘不禁笑得眉毛眼睛都是弯弯的。然而,对于丈夫刚刚突然一时兴起这一抱这一转,她还是有些心有余悸,等到他一连串话告一段落,她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不过,十一郎你要是想去云州,小心孩子生出来之后,不认识你这个父亲。

    孩子,什么孩子崔俭玄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问了一句,见杜十三娘的目光下落在了小腹上,他有些呆头呆脑地随之下看,紧跟着便猛地恍然大悟,一时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了,你是说你是说我又要当阿爷了

    见杜十三娘面露笑容微微颔首,崔俭玄顿时狂喜得几乎一蹦三尺高:杜十九,你要是再不抓紧一点儿,可是又落后我一大截啦

第五百五十八章 应对之策

    阿嚏

    听到杜士仪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王翰顿时唉声叹气地说道:这云州竟然比长安还冷,如今这时节早晚还得穿夹衣,你可小心些,现在这都督府的人手要多紧张有多紧张,你这个长史若是病了,可没人能替你于活

    你少乌鸦嘴杜士仪没好气地讽刺了一句,却一时只觉得鼻子直痒痒,一连打了十几个喷嚏,这才算是勉强止住了。他也懒得理会王翰那张促狭的笑脸,转向崔颢问道,关着的马贼都审完了

    几乎是争先恐后开了口,就连自己小时候偷马的事都已经说了出来,幕后主使就不用说了。他们一致都指认是契丹可突于,他一直都有自立之心,奈何得不到我朝承认,所以只能从突厥想办法。所以,他一直竭尽全力地拉拢契丹部众,就想投奔突厥,而且连带还想拉上奚族。故而贵主在云州牢牢拴住了奚族三部,他只能把主意打到了李鲁苏头上。李鲁苏刻薄寡恩,连阿会氏的族老们都对他不甚满意,之前和他穿一条裤子的处和部如今也已经若即若离,所以可突于一直在试图拉拢阿会氏和处和部。如果这时候李鲁苏竟然派兵袭击云州的事情爆出来,没了大唐的支持,他转瞬就能把奚族兵马拉掉一小半。

    审问的事情崔颢是敬谢不敏,但从那些供词之中进行整理,对于他这等大才子来说就是轻轻松松了。一口气说到这儿,他便一摊手道:现在这些马贼该如何处置,你给个办法吧云州城内存粮有限,难道就一直关着他们要么于脆转送太原府,送到长安任凭圣人发落也省得有人在那嘀咕你冒功。

    有王忠嗣呈报,就没有那个必要了。区区马贼,与其说剿灭了是为了报功,还不如说是为了安陛下之心。杜士仪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就若无其事地吩咐道,那些受伤较轻不至于影响活动的,立时作为苦力,横竖无论是加高那些夯土城墙,还是各坊的房屋修建和修缮,都需要人手,记住一定要打散了。至于那个髭须贼首,还有几个受伤不轻需要浪费药材和粮食的,明日正午开始,每天押一个出去处决,让其他人,还有城中百姓前来观刑。

    王翰和崔颢全都心中一跳,见杜士仪竟然是说真的,两人对视了一眼,想要开口询问,却又有些犹豫。最终,还是陈宝儿代他们问出了他们心头的疑问

    杜师,为什么现在才处决他们

    之前关他们那么多天,是为了磨掉这些马贼的戾气,而现在处决一批给另一批人看,是为了杀鸡儆猴,让他们生出恐惧,懂得顺服。而且,之前城内的百姓不多,这些天来陆陆续续抵达云州的,已经有两百余人,让这些刚到云州的百姓知道云州都督府对于马贼的毫不手软,也能够让他们生出足够的信心,而且也能够警示某些别有用心之辈

    教导了弟子,杜士仪又对王翰和崔颢说道:另外一件事,发出告示,在都督府登籍的民户,即日起发放粮票,凭粮票在指定米行,一个丁口可以赊购一石粮食,应该够一般的民户吃一个月了。一个月之后,他们应该会找到挣钱的路子。修建夯土城墙也好,修建屋宅也好,帮人运货也好,商铺伙计也好,总而言之四处都要人,凭着一双手,应该足够他们饱腹的。

    先预支一个月的粮食,这却也合理,毕竟杜士仪的妻子便是出自首富之家,垫个千石粮食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但为什么要粮票

    这种凭票才能买东西的奇怪制度,众人简直闻所未闻,结果,又是好奇乖宝宝的陈宝儿忍不住问道:杜师,既然是赊给他们,为什么不是在他们登籍的时候,就直接发给他们,而是还要多一重粮票的环节

    这难道是为了让人不至于觉得云州粮食不足崔颢也纳闷地问道。

    杜士仪很想对他们说,这叫做低价计划供应,除了粮票之外,到时候他还会视情况推出肉票布票等等各种票据,来应对即将到来的人口和各种供应压力。日后官府用功在发钱之外,发放一部分这种票据,也省去了物价腾贵对百姓的压力。当然,那时候就不会一丁发一石这么大方了,一定会维持在刚刚好的额度。只不过,不是现在,物价腾贵只怕是短期之内就要面对的问题,他不能一下子把手段都拿出来。

    但眼下说这些还为时过早,他只能含含糊糊地说:别问这么多了,总而言之就这么办。对了,告诉白登山那个王芳烈,我给他祖父请求昭雪的折子已经送上去了,圣人必定不会委屈了忠良,让他不要再给我闲着了,我现在征辟他为法曹参军事,让他带上他自己的人满城巡查,我可不想看到因为人口迁入,云州城内乌烟瘴气

    管法曹,也就相当于县尉之中的捕贼尉,相当于后世的公安局长。所以,当在云州城内百无聊赖四处转悠的王芳烈得知这么一个消息时,本来只能好听些叫一声处士的他登时喜出望外。一时间,他几乎忘了当初被杜士仪裹挟回到云州时,心里是如何的气急败坏,立刻带着父亲拨给自己的人,专心致志地履行起了自己的职责来。有了这么一拨人帮手,原本带人巡查城内治安的张耀得以腾出手来,拨出百名卫士,而那些云州城内的行商代表则是出人出钱,开始在朔州到云州的官路上备建官驿客舍。

    而杜士仪也没让陈宝儿闲着,他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为名,把小家伙以杜长史记室的名义,派去外头作为政令解说员。当这天傍晚,一口气签发了十几条不同政令的他悄悄来到了一处榜文张贴处,看到陈宝儿还在为一位长者耐心地讲解着粮票的试行办法时,他不禁露出了笑容。

    也只有本就出身贫贱的陈宝儿,又作为他的首徒,方才最最胜任这个工作

    直到这一日晚饭之后,杜士仪方才终于有功夫去探望王泠然。踏进那间药香扑面而来的屋子,他见榻上的王泠然朝自己看过来时,面庞瘦削,两只眼睛深深凹陷了下去,颧骨则是越显突出,他不禁大为过意不去,快步上前后吩咐了婢女退下,就扶着对方坐直了身子。

    仲清兄

    总算是捡回一条命,我就已经很知足了,其他的安慰话今天我已经听别人轮番说了一大堆,可不想再听你说。王泠然牵动嘴角笑了笑,这才轻声说道,我并非不惜命,只是那会儿完全是出自本能。我自从进士及第以来,先为太子校书郎,而后百般自荐却无人理会,本来已经是心灰意冷,到云州来最初也只是好奇散散心,谁知道却一呆便是那么好几年。贵主飒爽英姿,行事果决,我很倾慕于她却不敢出口,总算这相救一场,让我知道了她的心思。

    杜士仪本想问固安公主心思如何,可不知如何却没办法开口,结果还是王泠然苦笑着主动开了口:贵主说,她不同于那些宗室贵女,由一介庶女而和蕃公主,倘若再嫁,这公主封号必不能留,她倒无所谓当一个寻寻常常的女子,我能否接受只得了一个再嫁的妻子却前程尽毁,还要被人指指点点一辈子的困局我本以为自己已经想得很清楚了,结果却无言以对呵呵,我一个大男人,竟是还比不得她这受尽磨难的女子。

    有心想要安慰王泠然几句,可往日最擅长说辞的杜士仪却卡了壳。这种男女之事本该最重要的是心意,可不得不说,固安公主所言的利害比单纯的心意更重要。因为男女之事,唯有婚姻方才能真正维系,而心意不能持续一辈子,利害却可以,尤其是对曾经沧海难为水的这一双男女而言。更何况,是不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还未必可知。

    于是,他只能岔开话题安慰道:事已至此,你先好好养伤。如今云州百废待兴,我虽带来了王子羽和小崔,又征辟了白登山的王芳烈,把军队丢给了王忠嗣和罗盈,郭荃正在朔州居中调度迁徙人口的事,可终究还是手中乏人,我还等着你给我分担一些担子。

    好。

    尽管王泠然答应得痛快,但脸上却流露出了一丝掩不住的疲惫。当下杜士仪少不得立时把人安顿躺下了,等出门后又吩咐了婢女日夜看护,他方才长长吁了一口气。当他一路出了这座院子时,却和鬼鬼祟祟的岳五娘撞了个正着。见她一身男装上污迹处处,他不禁愕然问道:你这难道是去哪处泥塘滚过了不成

    什么泥塘岳五娘说着便气不打一处来,叉腰吼道,还不是你给小和尚派了个好差事,我跑到白登山一瞧,这才发现那么一堆人摸爬滚打,一个个都是泥猴似的而且听他们的口气,一开始不服小和尚,还打了好几场。你有那个王忠嗣就够了,留着小和尚做个护卫不好吗

    你想要你家罗郎一辈子站在人背后杜士仪见南霁云便在不远处,有意提高了声音。果然,他面前的岳五娘固然面露怔忡,那边厢的南霁云亦是露出了一丝异样的表情。这时候,他才加重了语气说道,罗盈既然已经把身世放下了,麟州镇将的经历,好歹也可以成为他的立身之阶。云州乃是兵家必争之地,向北向西是突厥,向东则有奚部,再东北则是契丹。王忠嗣乃是陛下的假子,陛下期许他将来独当一面的,怎么可能永远留在此地

    岳五娘沉默良久,这才讷讷问道:这么说,你是期望他能独当一面

    不是期望,而是他一定要独当一面,否则,在打仗上头,我迟早会无人可用。

    杜士仪撂下岳五娘,大步来到了南霁云面前,这才问道:我教给你的阴符枪谱,可有进益

    南霁云一个激灵回过神,连忙朗声答道:正在思索扎枪之道。罗师去白登山之前,曾经指点过我。

    罗师

    达者为师,罗师一身武艺扎实厚重,他既然愿意指点我,我自然应当以师礼敬之。

    听到这话,杜士仪顿时笑了起来,想了想便说道:思索不如实战,明日开始,你去王将军军前,接受一番操练吧。

第五百五十九章 粮荒

    你可听说了朝廷复置云州城,眼下只要不是在籍的人,去云州便可立时分地,而且还给种子和耕牛。

    你这都是什么时候的消息了,听说是只要肯去,每户按照丁口,一个人丁一石米

    胡说八道,分田是两百亩,不是一百亩。云州这都多少年不归我大唐管了,空闲的地有的是唯一需要担心的是,这云州似乎不太平,之前还有马贼呢。

    什么不太平,你没听说,那位大名鼎鼎的杜长史一上任,直接就把马贼杀了个片甲不留据说云州城四面城墙上,斩首的脑袋都挂不下了

    各种各样的消息在太原府到岚州朔州代州各地传得沸沸扬扬,一时间在本地生活艰辛尚不得一个温饱的隐户和逃户,竟有不少拖儿带口前往云州。两月之内,迁徙到云州的人口将近一千五百人。听上去仿佛并不算太多,可相较于朔州从大唐开国百年以来,在籍人口只不过刚刚两万,原本只有两千人的云州刚刚复置便如此吸引人,这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成绩斐然了。然而,在人口的骤然涌入之后,另一个传闻也渐渐在云州乃至于邻近各州迅速传开。

    云州本就米行极少,如今因为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人纷纷涌入,已经开始缺粮了

    都说了,按照粮票买,你就是出一千贯,我也没有多余的米卖给你什么,做不做生意他娘的你以为我不想做生意我们是云州都督府特约合作米行,什么是特约合作你不懂也就是说,我们是和官府签了契约的,这要是敢卖给没有粮票的人,立马滚出云州城

    米行那个大嗓门的掌柜一口气说出了这么一通话,见四周围着的人不肯散去,他便没好气地说道:散了散了,杜长史已经很体恤民生了,一石米至少足够一口人吃两个月,按照丁口发粮票,家里就算有妻女,一个月吃用绰绰有余有功夫围在这儿,还不如赶紧去耕你们的地,找活计于,以为官府会一直养着你们不成竟然围在这儿打听我家米行还有多少存粮,他娘的,这关你们什么事

    骂骂咧咧的掌柜很快消失在了门里,而不少因为流言心中没底,以至于想要多多在家里囤积一些粮食的百姓悻悻离去,但也有人满脸堆笑地向那伙计打听。结果,那毛毛躁躁年纪轻轻的伙计禁不住别人软硬兼施,到最后气呼呼地说道:吴掌柜还不是因为心里憋气,这才发火吗他根本就没想到云州会有这么多人涌来,所以杜长史最初要粮食,算上脚力钱,勉勉强强收了个三百文一石的实诚价,想着一千石约摸就够用了,可如今倒好,要是人接连涌进来,一万石都未必够

    此话一出,打听情形的几个人登时更加留心。其中一个面相老成的更是小心翼翼地打探道:敢问贵东家签契约的时候,难道没上限

    是一年的契约,一年那小伙计见那老成的中年人塞了一把铜钱在自己手里,犹豫了一会儿就低声说道,原本以为一年也用不了多少,还能和杜长史那位豪富的夫人家里搭上点关系,结果倒好,云州一下子收拢了这么多人口,又孤悬北面,肯定要粮价腾贵,到时候也不知道要亏多少估摸着到时候真要亏本,掌柜拼着日后再也不和杜长史做生意,禀报东家直接撤了这米行就

    话音刚落,里头就传来了之前那吴掌柜的高声吆喝:小八,和人啰嗦什么没人就暂时关门,真是,小本生意怎么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见那小伙计一吐舌头就开始放门板,人们登时渐渐散去。而那人前又是抱怨连连,又是见钱眼开的小伙计,当把整个米行的门板都下了,把门关得严严实实,他方才一溜烟来到后头,对着吴掌柜笑眯眯地说道:阿爷,我的戏演得不错吧

    你个人小鬼大的小家伙,赶明儿杜长史肯定夸你你阿爷我没看错人,兄弟几个里头,就属你最聪明

    现在的吴掌柜便是当年的吴九。那时候被杜士仪威逼利诱签的卖身契早就作废了,千宝阁如今还在货卖杜士仪的笔墨纸砚,从端砚到洒金笺松涛笺到各式各样的高档纸张,可谓是财源滚滚,他这个居中联络的也已经攒下了当年当差役想都不敢想的家底。所以,杜士仪这次来云州需要调拨生面孔在这里开设米行,他不假思索地自动请缨,还把幼子给捎带了来。刚刚父子俩在外头一搭一档,想来消息很快就会传出去了。

    阿爷,那你能不能求求杜长史,到时候也让我去他跟前好好学学吴天启涎着脸求恳了一句,见父亲的脸色立刻变了,他赶紧讨好地说道,自然不敢奢求杜长史收我为弟子,只要让我跟着跑跑腿,我就心满意足了。阿爷,你好歹也是最早跟着杜长史的人,不会这点面子都没有吧

    呸,你阿爷我当初可是把自己卖了,这才有今天吴九没好气地啐了幼子一口,但又是思量又是忖度,最后咬咬牙道,你小子既然识得几个字,等这次的事情漂漂亮亮结束,我再去求杜长史,现在少给我想这么多

    一千匹帛,这就是之前杜士仪上任的时候,李隆基授意户部大方地拨给他的所有资金。联想到当初固安公主徙居云州时,同样是这么多钱用于修缮城墙,这次的拨款仿佛也颇为可观,但整个云州城需要用钱的地方多如牛毛。

    这还是因为夯土就地取材,而树木在邻近的采凉山和白登山都能够取得,所有的开销几乎都是人工费。可再加上粮食的开销,设立官驿和客舍虽说有商户赞助,但也用了一大笔,短短两个月,杜士仪心知肚明,即便省了又省,账面上的开支就超过了六百万钱,那一千匹帛连个水花都没响起来就不知道上哪去了。

    然而,这些开支并不是没有价值的,尤其云州北面的牛皮关和白登山寨都得到了加固,这些都是云州孤城的屏障之一。而这一日,来自奚族奥失部度稽部元俟折部的商队,竟是比往年提早了整整两个月就来了。

    当这一行将近百人在云州北城门接受了比往日严格一倍的盘查,进入了云州城后,立时发现,比起自己历年到这里来时,所见人员稀稀拉拉的情形相比,如今就只见城内四处大兴土木,来来往往的百姓们大多形色匆匆,仿佛恨不得撒丫子飞奔似的。

    曾经当年率兵围过奚王牙帐,和杜士仪有过数面之缘的度稽部俟斤吉哈默,混在商队中悄悄来到云州城,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对于奚王李鲁苏他是一千个一万个看不上,然而,这样的脓包丢了固安公主这样一个贤内助,却又硬生生蒙大唐赐婚了东光公主。可那位娇滴滴只有美貌,其他却连一根手指头都及不上固安公主的所谓宗室贵女,他也根本瞧不上。更何况这次大唐派来任云州长史的,赫然就是当初他见过的杜士仪,所以他想了又想,最终决定亲身前来见上一面。

    迎接商队的不是别人,正是白登山的王芳烈。这位现在的云州都督府法曹参军,当年却还在草原上客串过马贼,尽管还不至于发疯到去劫有大部队接应的奚族商队,但也远远张望过这些从中原驮茶叶回去的队伍。没想到如今变成了自己迎接他们,王芳烈有些不太习惯,一路上尽量想少说话,可耐不住那几个汉语娴熟的左一句右一句向他打听杜士仪上任之后的事,尤其是之前剿灭的那拨马贼,到最后他终于不耐烦了。

    没错,杜长史就是和白登山上我阿爷早早商量好了,于是设下套子诱使那些马贼上当

    啊呀,难不成这位阿郎便是白登山的少主失敬失敬

    伸手不打笑脸人,王芳烈眼见刚刚探问的人一下子变成了连声逢迎,他登时大感吃不消。当把人带到新建成的太平坊商社时,立刻把这些烫手山芋交了出去。而从前每次到这里,住的都是一整片民宅,四周围更会有众多固安公主派来的护卫严加看守的经历,此次商队中人对这一座新建的商社都大感惊奇。尤其吉哈默一进太平坊的时候就注意到,这片建筑占据了整个坊四分之一的面积,围墙门楼箭楼一应俱全,当他们入内之后,更是看到了一队极其齐整的兵马迎上前。

    和从前固安公主那些骁勇的护卫相比,这些人却更加整齐划一,显然是经过不同一般的操练

    奉杜长史命,在奚族商团驻留期间,出入护卫

    在王忠嗣部下操练了一个半月,南霁云竟是有一种脱胎换骨的转变。他毕竟不是官宦忠良之后的王忠嗣,兵法也好武艺也好,都只是个雏形,而杜士仪竟是亲自把他托付给王忠嗣,这位天子假子承了杜士仪让其带兵的情分,也对他颇为用心,此次拨给他前来防卫奚族商队的,竟是麾下操练最精熟的一百人。因而,南霁云只是一声叱喝,身后百人便整整齐齐行了一个持刀礼。

    好说好说名义上的商队首领打了个哈哈,眼睛却斜睨了吉哈默一眼。见其面色凝重,他连忙说了几句漂亮的场面话,等到安顿下来之后,他方才先后召来了几人见面,最后方才把吉哈默请了过来。

    俟斤,这云州城的壮大,看来是不可抑制的

    上任不到三个月,先除了那股来历不明的马贼,再收拢了这么多人口,然后大兴土木,整顿军马,这位杜长史还真的和当初我们初见他时一样,深不可测说到这里,吉哈默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却又笑了起来,不过,刚刚入城的时候我却发现,云州城也不是没有弱点的。因为之前废置多年,人口寥寥,如今一下子这般骤然发展,用唐人的话来说,僧多粥少是必然的从前只有我们求着他们要茶叶,但这次,兴许我们也是他们的救命稻草要知道,我们这次用来买茶叶的牛羊,可是数目很不少,粮食不够,肉食来补,这次可以换些好东西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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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月介绍: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开元四年,大唐帝国如日中天,京兆长安恰是当时世界最繁华的都市,没有之一。姚崇、宋璟、李白、王维、张旭、吴道子、颜真卿、公孙大娘、裴旻、郭子仪……当此一时,盛唐的天空群星璀璨。 生逢盛世,作为一介江郎才尽泯然众人矣的神童,杜士仪担心的不是天下大势,而是如何在这第二次人生中活得更精彩。盛唐风月,有的是雄风傲骨盛唐风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风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风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