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盛唐风月TXT下载盛唐风月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盛唐风月全文阅读

作者:府天     盛唐风月txt下载     盛唐风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916章 胡儿眼泪双双落

    在中受降城呆了一个多月,杜广元看上去比之前更黑更壮,人却显得很精神。面对父亲的责备,他表现得极其镇定,挺直腰杆大声说道:“因为阿爷交给我的任务完成了,所以我就回来了!”

    听到这么一句话,杜士仪先是微微一愣,随即便笑了起来:“你可别夸口,真的是你一个人完成的,你秀实师兄没有帮你?”

    “秀实师兄绝对没有帮我。”杜广元振振有词地回答了一句,却在心里轻声嘀咕了一句——我可不会告诉阿爷,秀实师兄虽说没帮我,可回来的时候却多亏师兄去见了中受降城主将阎宽,否则这一路上可没那么太平。

    他清了清嗓子,兴高采烈地继续说道:“拂云祠里头总共收留了四十三个胡儿,如今我已经把人全都带来了!其中最大的十六岁,最小的才十一岁。阿爷如果要见,我这就去把人全都带进来!”

    盯着自己这个长子看了好一会儿,杜士仪便若有所思地问道:“干将呢?”

    “干将在外头等候。就是因为他,才能够这么顺利,他的突厥话说得比我流利,而且人又活络敏捷,打起架来比我还狠。我们两个加在一块,直接用拳头就把拂云祠中那些胡儿给打得服了!”杜广元挥舞着拳头,笑吟吟地说道,“胡人原本就是弱肉强食的习惯,谁的拳头大就服谁,再说,拂云祠虽是收留他们,寺中僧人也是把他们当成杂役使唤的,又不是免费供吃住。既然有更好的去处,他们当然愿意跟着我来灵州城。”

    就知道这个小家伙素来好武,文事上兴趣不高,不会想出那许多计策,果然是打到人服为止!

    莞尔归莞尔,但日后有的是教训这个长子的时候,杜士仪自然不会在杜广元兴头上泼凉水。微微颔首之后,他就开口说道:“把人带到院子里吧。”

    四十三个胡儿,其中只有六个女子。即便托庇于拂云祠,可能够至今保有自由身,她们的容貌都谈不上明艳,其中一个甚至面上有一道可怖刀疤。至于男子,体格大多结实魁梧,可打头的那个人却有些瘦弱,双眸却奕奕有神。

    他们有的是蕃兵遗孤,有些是流落至中受降城的突厥或铁勒孤儿,还有些曾经混迹于马贼之中,随着马贼被剿灭,冲着拂云堆上拂云祠之名而来到中受降城的。身为胡儿,如果肯托庇军将门下为奴,也就不至于群居拂云祠了,可他们都不愿意。每一个人都曾经听到过朔方节度使治所灵州之名,但从没想到有机会踏入。

    这会儿,他们大多都在东张张,西望望,眼神中除却好奇,还有警惕。杜广元和干将主从二人的武艺大不相同,一则大开大阖,一则小巧敏捷,尽管他们为了挣命,摸爬滚打之间无不有一种敢豁出命去的悍勇,可总不会无缘无故和人拼命。最重要的是,杜广元当初拍胸脯对他们说,自己是灵州都督府派来的,来中受降城是为了招募幼军,他们想想与其在中受降城艰难度日,还不如来试一试。

    当然,杜广元那种与生俱来的贵气,以及出手的豪阔大方,也打动了他们。

    也不是没人动过坏心,可杜广元和干将还带着随从,行前中受降城主将阎宽甚至派了一行几十人沿途护送,慨然借了他们几十匹马,谁敢造次?

    “这里真气派。”

    尽管是突厥人,可在朔方这等大唐控制的地方,熟练地说汉语自然是必备的技能。为首的那个瘦弱少年看了一眼旁边那个说话的斜眼少年,尽管他刚刚这一路走来时,也同样为这灵州都督府的威严所慑,可他仍然沉声说道:“让大家都打起精神来,不能让人小看了我们!”

    就在这时候,众人就只见干将匆匆出来。这位和他们一样风尘仆仆的少年环视众人一眼,沉声说道:“身上若还有兵器的,立刻丢下,然后随我来。”

    能够在拂云祠立足存身,每个人都多多少少有些自保的兵器,刚刚进灵州都督府时,那些佩刀之类碍眼的已经解下,此刻听到干将这又一番警告,瘦弱少年眼神一闪,若无其事地跟上了转身前行的干将,其他人彼此对视一眼,亦是抱着一丝侥幸之心,没有丢下身上最后一点小玩意。可是,他们很快就知道,干将的警告并不只是嘴上说说。随着又进了一处院门,他们就只见院子中矗立着两排身姿笔挺的雄壮卫士。

    中受降城驻守的兵马也同样是朔方雄军,胡儿们平日也曾远远观望过其中操练。然而,他们一没有亲长可以作保,二是总共几十个人。几个年纪大的军中倒是肯收,可却要打散了分到诸军中,又不能照顾其他人,从前虽有零散几个人去投军,可终究大多数人都留了下来。也正因为如此,此刻比较此地的卫士以及中受降城那些兵马,他们一时虽分不出优劣,可目观这些卫士如同铁一般的军纪,众人全都为之悚然。

    而更让他们惊怒的是,随着不知哪里传来一声令下,这些卫士倏然合龙,竟是将他们包围了起来!

    “这是干什么?”

    面对众人的质疑,干将气定神闲地说道:“接下来你们要见的是朔方杜大帅,岂容有任何凶器夹带入内?”

    如果说远道而来朔方,是为了那令人将信将疑的幼军,那么自从踏进这座灵州都督府,众人就已经相信了一半。现如今干将竟说见他们的是朔方节度使杜士仪,大多数原本打算抗拒的人也不禁老实了下来。可是,仍然有人用征询的目光去看那领头的瘦弱少年,甚至有人问道:“阿兹勒,真的要缴械?”

    被人称作阿兹勒的少年衡量了一下自己和这些卫士的差距,最终不动声色地从腰间解下了一条宽大的牛皮腰带。这腰带从外头看去平淡无奇,可内中却插着一支一支磨得尖锐无比的小刀,至少有十几二十把。即便曾经与其交手过,干将一看仍是倒吸一口凉气。而有了阿兹勒带头,其他人纷纷从身上卸下了那些最后的防身之物,从飞钉、飞剑、暗箭……一直到刀刃薄薄的匕首,样式之齐全,种类之丰富,别说干将吓了一跳,牙兵们也全都为之叹为观止。

    正因为如此,虽是他们都交了出来,牙兵们仍然不敢马虎,再次严严实实搜检了一遍,这才如同押送似的将众人带入了灵武堂前的院子。闻讯而来的虎牙和龙泉一起分立门前左右两侧,见这几十个胡儿乱糟糟地站在院子中央,不禁都皱起了眉头。须臾,杜广元推门出来,见众人的目光刷的一下集中在了自己身上,他连忙往旁边一让,口中说道:“阿爷,就是这些人。”

    阿爷!

    阿兹勒虽说心头有所猜测,但仍是吃惊不小,其他人就更加意外了。杜广元没报过真是姓名,只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灵州都督府派来的,再加上有阎宽为其背书,众人也就姑且相信了。即便他因为身材壮健,自称已经十五岁了,可还是有人隐隐察觉到他的年纪并没有那么大。不过,就算再能猜的人,也顶多猜测他是灵州都督府内哪位属官的公子,谁都不会认为,朔方节度使杜士仪会大胆到将长子给派了出来!

    可是,看着那个从杜广元身边走过,出现在他们面前的男子,哪怕自认为自己将来一定会做出一番事业的阿兹勒,也忍不住摒止了呼吸。

    那便是一言一行就可让河曲大地风云变色的朔方节度使杜士仪!

    杜士仪环视了一眼这形形色色的胡儿们,突然侧头看着杜广元问道:“这幼军的名头,谁替你想的主意?”

    此话一出,阿兹勒等人登时勃然色变。难不成千里迢迢来到朔方,结果却是被人诳了?在父亲以及其他人如同刀子一般的目光下,杜广元顿时慌了,急急忙忙张口答道:“阿爷,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主意,我见他们个个骁勇,就连女子都不逊男儿,却一直在拂云祠中被那些僧人压榨。可我空口说白话,怎么招揽他们?我想阿爷一直都对忠勇双全的蕃人胡户礼遇有加,就灵机一动想出了招揽幼军这个主意!阿爷,我认错,你别赶他们走,否则我就成了骗子!”

    见杜广元二话不说直挺挺跪了下来,杜士仪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当即厉声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别学着那些没担当的人只会跪来跪去的,起来!”

    等到杜广元耷拉着脑袋站起身,他没有去看长子,而是把目光投注在了这些胡儿身上。他从不相信什么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话,百多年来,大唐所用胡将蕃臣何止成百上千,叛乱的凤毛麟角,大多数人早已被中原文化给熏陶成了比汉人更懂忠义。自从之前中受降城主将阎宽给自己上书,言道拂云祠中胡儿聚居之事后,他心里就有了些计较,难为杜广元竟能想到幼军这个名义。看着这些人,他的眼神渐渐温和了下来。

    “你们的父母都不在了?”

    知道杜广元是掰了一个理由诓骗了他们来灵州,阿兹勒原本心头很是憋气,可杜士仪开口呵斥了儿子,问他们的又是这么一句话,他不觉沉默了。须臾,便有人忍不住提到亲人离散,也有人说父母双亡,几十个人七嘴八舌说下来,纵使知道父母还在世的,也早已不通音讯形同孤儿。

    眼见众人的陈情告一段落,杜士仪便颔首说道:“幼军之名,广元虽是信口开河说的,但我亦有如此心意。我治朔方,即便不能做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是,让孤贫老幼全都居有其所,这是一定要做到的!广元既说尔等骁勇,那么,即日起,我在灵州都督府东北辟出屋舍,先给你们住下,若真的如他所言,那这幼军之名,我当然不会吝惜!”

    那一瞬间,就只见众多胡儿眼含泪光,紧跟着,竟是有人忘情地抱在一起,发出了一声喜悦的欢呼。

第917章 尘泥之下慕青云

    拂云祠中的神龛中,曾经供奉着相传能够让突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一尊佛像。然而,随着三受降城的建成,中受降城甚至将拂云祠圈入城中,这座曾经庇佑突厥人的神祠,也就成了大唐的吉祥之地。多年以来,突厥几乎从来没有能够通过朔方三受降城这条防线。就连每一个托庇于中受降城拂云祠中的胡儿,也都是费尽千辛万苦方才进入了中受降城,然后留在城中。

    相比在草原上颠沛流离随时会死,拂云祠至少是个托庇之所。

    可呆的时间长了,他们便渐渐明白,拂云祠中非故乡。拂云祠中既有胡僧,也有汉僧,但作为中受降城中唯一的佛寺,也是具有神祠之名的宝地,统兵主将一直都严格控制僧人的数量,以防麾下兵马因为信佛而失了征战之心,就连杂役都严禁雇佣,阿兹勒他们这些送上门的胡儿自然就成了免费的劳工。即便小小年纪的他们凭勇力能够打赢拂云祠中那区区一二十个僧人,可那会让他们转眼间失去立足之地,成为被满城通籍的犯人!

    吃的是发霉的粟米,偶尔能够见着一点油腥,盖的是不能蔽体的薄毡毯,睡的是拂云祠中最偏僻的房子,两间屋子里只是用稻草薄薄铺了一层,就连苇席都没有,大冬天里只能彼此抱团取暖。午夜因为冻饿而醒过来的时候,阿兹勒也曾经想过自己死去的父母和家人,但那些记忆已经越来越模糊了。

    “阿兹勒,你怎么不吃?”

    被人提醒了一声,正在出神的阿兹勒这才回过神。他看了一眼手中,虽是粗瓷碗,但里头却是黄灿灿的粟米饭,上头盖着几片金黄流油的羊肉,萝卜青菜亦是透出一种新鲜的气息。而这时候,其他人早已经狼吞虎咽大口大口吃着这些食物,甚至有心急火燎已经吃完的人摸着肚皮,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来灵州城的一路上,他们虽是胡饼管够,可怎么比得上这样舒舒服服吃上一顿热饭热菜?

    阿兹勒一边快速填肚子,一边却又用眼睛扫了扫如今的屋子。和拂云祠中那昏暗阴冷的小屋不同,这间屋子虽然陈设简单,只是设了大通铺,但邻近十月,屋子里已经开始烧起了炭,让人从外头到心里都是暖烘烘的。最初听说杜广元竟是虚词诓骗了他们的时候,他曾经很是愤怒,可如今杜士仪开口给出了那样的承诺,就连一贯极其多疑警惕的他,竟也有些安心的感觉。

    “谁是阿兹勒?”

    眼见门前出现了一个少年从者,问了如此一声,已经三两口吃完的阿兹勒立刻站起身来,快步走到了那人跟前。还不等他开口相问,对方就侧过身来,指着地上几口大箱子说:“大帅吩咐,吃完之后都去好好刷洗刷洗,换上这些衣服,分发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一听到这话,其他人顿时全都围了过来,个个都是兴高采烈。见有人甚至亟不可待就想冲上去抢,阿兹勒没好气地伸手拦道:“全都给我停手!这又不是在拂云祠,也没有那些只会拿我们取乐的和尚!一个个都去打了水来,把自己洗干净再换新衣!”

    阿兹勒虽说力气不是最大,武艺不是最高,但却很会出主意想办法,众人能够在拂云祠中立足,很大程度都是靠他。于是,尽管不少人都用眼巴巴的目光看着那些箱子里的衣裳,但还是赶紧去井边提了水,也不嫌天凉,就那么脱了衣裳赤条条地冲洗了起来,即便几个女孩子都是如此。他们都是从最艰苦的环境中挣扎求存的胡儿,什么礼义廉耻,什么仁德智信,全都不如生存重要!

    原本还打算问一声是否要热水的龙泉眼见这一幕,先是有些目瞪口呆,却没有生出任何轻蔑。他也尝过颠沛流离之苦,如果没有遇到人收留,也许他早就是荒原上的一堆枯骨了。等回到灵武堂中,向杜士仪禀报了那边的情形后,他便告退了出来。因为这突然到来的几十个胡儿,还有的是各种事情要准备。更何况,如今灵武堂中那位朔方节帅,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置,那就是中受降城中那场不大不小的胡人暴乱。

    正如龙泉所想的那样,杜士仪确实正在思量中受降城那场暴乱。杜广元从中受降城出发时,城中一切井然有序,据小家伙声称,并没有看到任何暴乱的迹象,但也说自己本打算依足杜士仪的要求,在中受降城呆满半年,却是段秀实催了他即刻启程上路的。因此,即便段秀实还未送来讯息,但杜士仪却已经猜到,年长好几岁的段秀实应该已经觉察到了某种端倪,这才把年纪还小的杜广元给哄了回来,至于阎宽派兵护送,也不无送瘟神之意。

    如果节帅长公子有什么万一,阎宽怎么交待得过去?

    阎宽关于此事的亲笔呈报,这会儿已经送到了杜士仪的面前,上头事无巨细地写着此事的前因后果。起源是一件再小不过的小事,可随着有人煽风点火,继而便成了席卷一条街的冲突和打砸。当最终守军触动镇压抓人后,中受降城看似已经平静了下来,但据阎宽说,其中似有一种蠢蠢欲动的危机。而在末尾,那位中受降城主将不无谨慎地指出,正是因为段秀实在中受降城清查未登籍的胡人,方才有此乱。

    这并不是指摘段秀实,而只是阎宽对于情势的判断。

    “大帅,夫人来了!”

    听到门外龙泉的声音,杜士仪当即站起身来。见龙泉推门请了王容进来,继而悄悄掩上了门,他便迎上前去笑道:“怎么,你不是一直忧心广元的安危吗?他人都回来了,你也不多陪他一会儿?”

    “那个皮猴,根本就是闲不住的,只和我说了一会话,就兴冲冲地带着干将出去找那些胡儿了。若不是我拦着,就连幼麟也险些傻乎乎地跟着他去凑热闹。”王容没好气地摇了摇头,继而顺了杜士仪的意上前到西边榻上坐下,随即低声问道,“你收留了这么多胡儿,难不成是想重复云州培英堂故事?”

    “云州如今已经不是我的云州了,培英堂也不是我的培英堂。好在那些长成的孩子,王子羽早已把他们安置好了。或从军,或为吏,或为乡间里老之副,或是……”杜士仪顿了一顿,嘴角流露出了一丝凛然笑意,“或是跟着宝儿一起,随罗盈和岳五娘去了都播。这些是云州真正的根基所在,这些胡儿兴许勇武资质尤有过之,却还及不上那一批人!可在云州时,我资历尚浅,根基尚不足,不能像现在这样名正言顺收容胡儿。”

    王容隐隐约约已经猜到了几分,可杜士仪如今就这么径直说出来,她不禁吸了一口凉气:“杜郎你是想……”

    “张守珪收了安禄山为义子,我即便不能学他,身为朔方节帅,养上几十杜氏子弟兵,谁能说这是犯忌?龙泉他们四个,我将来会亲自主持为他们改姓为杜,即便不能以父子相称,但我会视之如子!”

    说到这里,杜士仪便一字一句地对妻子说道:“段行琛将爱子托付给我,如今秀实在中受降城中却无音信传来,我打算在那些胡儿当中遴选一个人,然后让来子严带上牙兵随其回中受降城。那里是安北都护府所在,乃三受降城之咽喉,不容有失。”

    说是遴选一人,但早从杜广元口中得知这几十个胡儿当中,最有智计威信的便是那个阿兹勒,杜士仪便没什么犹豫了。当这个换上新衣容光焕发的少年站在面前,见其虽显得有些瘦弱,可却也因此不显山不露水,他便笑了起来。

    阿兹勒为人素来极其敏感,此刻见杜士仪一笑,他便忍不住张口问道:“大帅难道是觉得我瘦弱无能?”

    “不,广元曾经说过,你看起来瘦弱,但在这些胡儿当中,是极其不好对付的人。若不是干将从来都是全力以赴,不曾因为外表轻视了你,恐怕就要吃大亏了。你如今焕然一新,如果重回拂云祠,那些僧人也认不出你了。”

    “那些和尚不过是把我们当成牛马猪羊,哪里曾经真正记得我们的名字,我们的脸?”阿兹勒自嘲地说了这么一句,但马上敏锐地察觉到了杜士仪的言下之意,“大帅是想让我们重回中受降城?”

    “不是你们,只是你。你心思细腻,兼且又是这样一幅不露痕迹的外表,不明就里的人定然会轻视于你。我命你随侍节度判官来圣严前往中受降城,其一,你作为来判官的从者,保护好他;第二,中受降城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这个在拂云祠中呆了多年的人,应该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探查出一些端倪。如果此行功成,等你回来之后,我便赐你杜姓,你从今往后,都不会再无依无靠!!”

    阿兹勒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当即翻身下拜道:“我的那些兄弟姐妹,还请大帅替我照拂。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大帅不曾信错了人!”

    等到阿兹勒退出去之后,他便召来龙泉吩咐道:“你去经略军中面见李老将军,就说把姚晔窦钟派给来判官随行左右。等乱事一平,把他们留在中受降城。”

第918章 教化之功在千秋

    三受降城中,中受降城统兵六千人,兵员最少,军马却有两千,数量最多。此地不同于东西受降城,距离黄河北岸最远,乃是安北都护府治所。然而,因为身兼安北都护的朔方节度使杜士仪治所在灵州,历来中受降城统兵主将往往兼安北都护府长史,统辖麾下属官,这也是三受降城中唯一有抚民官的地方。也正因为如此,西受降城中因为乃是互市之所,胡汉商人众多,中受降城中却有不少降服从军的胡户以及屯田汉民聚居。

    这些胡户家中,多的世代从军,少的一家至少有一个军人,不少都已经汉化已深,至于一口突厥语,这还是因为地处边陲而学会的。所以,近日以来的那一场胡乱,种种流言传得有鼻子有眼,甚至有人鼓噪,道是所谓的登籍,不过是朔方节度使杜士仪和好几任前的王晙一样,打算将蕃人胡户彻底清洗一遍,从而扼杀可能有的****。

    也正因为如此,安北都护府中,阎宽看着面前尚未弱冠的段秀实,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凭借他的官位,大可端起架子责备对方一番,可那是杜士仪的弟子,而且此来也带着杜士仪的手令,做的事情也并不完全是无的放矢。

    可段秀实捅出了这样的篓子,他实在是没办法视若无睹。在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儿之后,他终于板着面孔说道:“事已至此,中受降城即将全面戒严,段郎君留在此地已然无益,要么呆在安北都护府中暂不要外出,要么就先暂返灵州,我自会为你奏明杜大帅。”

    “阎将军好意,我心领了。可恩师严命,这又是公事,此番胡乱突生,也和我不无关系,我若知难而退,不但有负恩师教导,而且有愧于心。”段秀实一边说一边长揖行礼,直起腰后就倔强地说道,“我知道近日中受降城中因为种种谣言而风声鹤唳,阎将军亦是奔走操劳,只求阎将军再给我十天时间。”

    “十天?十天时间足够让谣言发酵了!你暂避一时,我死力弹压,谣言本无根浮萍,上上下下自然见怪不怪了。可要是你仍然每天露头,天知道日日以讹传讹,到时候中受降城会是怎样的光景!”说到这里,阎宽陡然提高了声音,声色俱厉地训斥道,“我不能为你一人,置中受降城安危于不顾!”

    “阎将军,就算我闭门不出,抑或一走了之,谣言就真的会不攻自破?若只是无根之萍的谣言,在阎将军连日弹压之下,早已经没了生存的空间,怎会表面安静,背地里却愈演愈烈?现在不少人说,开元八年,王大帅曾于此中受降城伏兵诛杀上千突厥降户,如今恩师也准备这么做,但谁都知道,开元八年是因为突厥毗伽可汗重振旗鼓,在漠北连战连捷,而如今却是突厥已然内乱式微,谁会去投奔一只病了的老虎,恩师素来视胡汉一家,又怎会这样做?”

    段秀实不卑不亢地说到这里,便诚恳地拱了拱手说:“阎将军,我知道凭我一己之力,并不能抵消流言,但只求能够有这样一个机会。至少我会竭尽所能让人知道,所谓中受降城人户重新登籍,大帅并无他意,只是为了长治久安。”

    面对这样一个执拗的少年,阎宽着实没了办法。他刚刚那番训斥与其说是逞威风,不如说只是不想让这个弱冠少年遭到任何危险。他是把杜广元给安安稳稳送回去了,可要是杜士仪的这个弟子有个三长两短,他对杜士仪实在不好交代。想了又想,他总算是微微点了点头。

    “这样吧,我再拨给你兵卒五十,于暗中策应于你。你自己也别太托大,中受降城蕃军占据了大约三成,而且对你颇有敌意,须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多谢阎将军!”

    谢了阎宽,段秀实长舒一口气,立刻告退了出去。和跟随自己而来的那四个吏员会合,他把自己向阎宽争取到的十天时间一说,众人顿时七嘴八舌商量了起来。这次的四个吏员全都是灵州都督府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不但年富力强,而且通晓各族语言,经验无不极其丰富。也正因为如此,对于此次登籍过程才刚刚展开,蕃军胡户当中就突然起了这样的骚动,他们无不警惕。

    “究其根本,是因为我们这次前来重新登籍,一大目的便是清理浮户。”其中一个吏员犀利地直指中心,这才看着段秀实说,“虽说大唐立国之初就有规矩,新生人丁一律登籍,可这么多年下来,隐户浮户逃户不计其数。前有宇文融主持括田括户,但如今当初那户籍也早就是废纸一张了,人户复又逃去无数。朔方河曲虽则紧靠突厥,常有战事,但河曲千里沃土,常有汉蕃人户逃到这里,或为军将收容为佃仆,或干脆为细作,或首鼠两端。”

    段秀实到中受降城已经一个多月了,这些情形也不无了解。三受降城附近土地肥沃,当初卸甲为民的屯田兵,如今成了民户,每岁屯田所得,供三受降城中兵马所需绰绰有余。正因为耕田有利可图,将卒收容从突厥甚至中原逃来的人为佃仆,逃亡的人户也常常在这附近自己开垦田地自给自足,这一切就和杜士仪曾经和他讲过的,当年云州城破多年之后,还有不少逃户携家带口住在其中的例子相仿佛。

    这一次的胡乱,或有奸细兴风作浪,或有隐户担心沉重的赋税,也或有将卒担心自己收容佃仆的情形被捅出去,或有胡人蕃军本身的恐慌……可以说是多方因素合力的缘故,当然,背后有黑手自不必说。

    想到这里,段秀实就开口说道:“恩师曾经对我说过,他当年受学于嵩山卢氏草堂,名闻天下的名士卢鸿卢浩然。若非那三年求学,没有他的今天。于是恩师在云州代州,无不极重学校,云州有专为孤幼设置的培英堂,在代州州学更是延请名士,为其中学生讲学,如今代州私学亦是极其兴盛,这就是教化之功。后来到了陇右,恩师也设了精英堂,军中文武子弟悉入学就读。”

    “段郎君的意思是……”

    看到四个小吏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段秀实便认真地说道:“教化之功,胜于大捷。我等如今登籍受挫,甚至于激起胡乱,是因为军民百姓只想到了其中弊端,而看不到收获和利益。倘若能够让他们感受到切切实实的好处,何愁谣言不会不攻自破?各位,我打算立时拟出一道布告,敬告中受降城上下军民百姓,恩师此行遣我登籍,是为了于中受降城广设文武义学,不拘贫富出身,所有十五岁以下子弟都能入学习文武,学百工农艺。”

    这不是打着杜士仪的旗号乱许诺吗?

    几个小吏一时面面相觑,有人想要反对,可如今火星已经分明燃起,若不能尽快让躁动的民心安定下来,他们此行不但无功,反而有过。再说,以杜士仪的为人秉性,治政风格,说不定真的会真的将错就错认可段秀实的这道布告。

    “各位不用担心,我会即刻派人将此事禀报恩师。”

    段秀实都这么说了,一个资历最老最年长的小吏当即点头答应道:“好,便如段郎君此言!拟好之后,我等立刻到四境宣读晓谕!”

    教化之功,听上去显得很虚无,但在考评每一个州县乃至节镇主官的时候,这甚至远胜于一次两次的大捷。在蛮夷之境,能够教导当地土著学会礼仪,缴纳赋税,这样的功劳足可让县令得到超迁。而放眼民间,望子成龙的念想扎根于不少人心中,只恨没有上进之门。毕竟,在书籍腾贵,大多要靠手抄的现如今,能够识字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痴心妄想。就算从军,相比好兵器,能够自保的好武艺也更加重要,这也不是轻易就能学得来的。

    即便没有奢求,只希望能够种好地的人,当段秀实在布告的末尾,亲手画出一样样杜士仪当年在陇右推行过的水车犁头以及各种农具,声称能够提高耕种效率,以及种种耕田良方之后,也不禁为之怦然心动。

    而且,段秀实在布告上最醒目的地方用大白话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凡中受降城在籍者,每户若有十五岁以下子弟均可报名。凡农艺百工之事,在籍人户均可报名。待诸学正式开办之日,录取学生以登籍先后为序。在诸学中名列前十者,免其家正项赋税。此前传谣者,既往不咎,然若今后举发传谣者,可优先录取。”

    当阎宽拿着布告的抄本在手,细细阅读了一遍之后,他不禁轻声叹道:“区区一弱冠少年,竟然能够考虑得如此面面俱到,不愧是跟着杜大帅,耳濡目染。传令下去,随行保护段郎君的兵马,一切行动听他吩咐,不得自作主张。收回此前弹压谣言的那些将卒,然后将此前捕拿的发起骚乱的胡人,于安北都护府门前当众行刑,每人二十杖,然后放回去!”

    “将军,这样会不会放走了罪魁祸首?”

    “怕什么!那些胡人中有的是被他人蒙蔽,有的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如今民心渐安,要的就是那些人回去继续蹦跶,如此方才能够抓一个现行!”说到这里,阎宽又沉声说道,“再者,灵州杜大帅已经命信使日夜兼程传信,节度判官来圣严不日就要到中受降城了!”

第919章 人心向背定成败

    阿兹勒奉命随侍来圣严,本以为所带牙兵不少,这位在朔方仅次于杜士仪和李佺的节度判官必定会带着大队人马呼啸而入中受降城,以居高临下的态度镇压那场胡乱。可是,才在半道上,看似高不可攀的来圣严就出乎了他的意料。除了他之外,来圣严点了窦钟和姚晔为从,再带了几个从者和牙兵,竟是把大队人马留后,这一股人先行日夜兼程赶往中受降城。

    进城之际,阿兹勒知道中受降城盘查严谨,可看到来圣严拿出另一份过所,轻而易举地就带着他们过关入城,他不禁瞠目结舌。不止是他,姚晔和窦钟也全都为之侧目,姚晔更是忍不住问道:“都说中受降城固若金汤,难道就是这样敷衍塞责?”

    “又不是每个人都认得我。再者,这过所本就是真的。”来圣严亲自牵着马走在最前面,听到身后一时没了声音,他回头看了一眼惊讶的众人,轻描淡写地说道,“我行前就已经预备先走一步,故而你们的过所也都早就准备好了。”

    来圣严几乎是领命之后即刻上路,却还有时间预备这个,众人不禁都暗叹他的心细如发。一行不到十人沿着入城大道走了一会儿,在中受降城居住多年的阿兹勒便敏锐地感觉到,这里根本看不出曾经发生过骚乱,因为过往人们的脸上没有惊惶和不安,有的只有某种跃跃欲试的兴奋。他甚至能够看到不少人风风火火地拉着孩子在路上跑着,时不时还有人兴奋的嚷嚷。

    “看样子,我们此来兴许无甚必要,阎宽阎将军果是沉稳老将,已然控制了局势。”

    口中如此说,来圣严心里却不禁思量了起来。而阿兹勒谨记着杜士仪对自己的承诺,悄悄到旁边拉了个路人询问了两句,等听完对方透露的消息,他不禁愣在了那儿。倘若那是真的,当初即便他不跟着杜广元去灵州,而是留在这里,兴许也能够遇到一个人生中极其重要的机会。可是,那是真的吗?之前杜士仪派遣他跟着来圣严回中受降城时,为何一字一句都不曾提起过?

    来圣严一直都没有忽视过杜士仪让自己带上的胡儿阿兹勒,见他悄然去找路人打探,等人回来的时候,他便笑问道:“问到了什么?”

    阿兹勒刚刚建功心切,没有请示也没有得到吩咐就自去了,没想到来圣严竟然一直都注意着自己,不禁有些尴尬。他将打探到的布告之事一说,就只见来圣严面露惊讶,而姚晔窦钟以及一应从者牙兵亦是满脸茫然。于是,他不禁小心翼翼地探问道:“敢问,所谓建文武百工诸学的事情,是真的?”

    至少杜士仪从来没对他提过!这段秀实好大的胆子!

    来圣严心中闪过这念头,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说道:“既然已经昭告中受降城上下军民百姓,自然是真的。阿兹勒,你带路,我们到布告的地方去看看。”

    从贴出布告,设专人答疑解惑,这已经是第六天了。可是,通衢大道的各大布告张贴处,就不曾断过带着儿孙前来咨询的人。在中受降城中军民百姓看来,一贯高高在上的官府中人,如今却能够坐在那儿耐心地回答问题,虽然每人只限一问,却足以让人心满意足了。而那位主持此事的段郎君,奔走于各处,每一现身就会引来众多人一拥而上。

    这一次,来圣严等人便是一眼就看到了应接不暇的段秀实。

    “这位老丈,你从军多年,如今儿子又在军中,你的孙儿不但符合要求,而且还可以优先录取……”

    “不不不,没有贫富高下之分分班。只会根据从前认字与否,从启蒙班一直到初级高级,这位娘子要担心的,是能否让孩子每旬都有相应的时间去就读。”

    “汉民胡户并无分别,既然登籍,就都是大唐子民,怎会区别对待?”

    段秀实这些天来连轴转,白天应付军民百姓,晚上还要为自己的主意完善所有的细目规定,不断补充写成条陈命人送信给杜士仪,不但人消瘦了一圈,喉咙也早就有些嘶哑了,但他还是不厌其烦地细心讲解。当一旁有人递上来一杯水的时候,他感激地笑了笑,接过来举到嘴边正要喝下,他突然听到不知哪儿嚷嚷了一声。

    “段郎君就不怕水里有毒?”

    段秀实一愣抬头,见说话的那人已经不知所踪,而一旁那递水给自己的少年显然听到了那句话,脸上露出了极其愤怒的表情,他便笑了起来:“中受降城中,有的是心肠纯良的父老,有的是血气方刚的将卒,没有那么多心怀叵测之徒!这位小弟,谢谢你!”

    见段秀实毫不犹豫就咕嘟咕嘟把那杯水全都喝完了,随即方才还了那个粗瓷杯子,排队咨询的人群中不禁有人叫了一声好。这一声叫好起头,一时此起彼伏全都是叫好声。而面对这样的认同和夸赞,段秀实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对四面八方拱了拱手道:“诸位乡亲父老,我本是受命而来,做的事情也都是自己分内之事,当不起大家的称赞。我到中受降城才一个多月,可杜大帅上任朔方,却已经眼看就快要三年了!”

    他微微一顿,即便喉咙仍然有些干涩,但他还是奋力提高了声音:“杜大帅到任朔方之后,赦还了宥州胡户,防止了胡户****,又以康将军为朔方节度右厢兵马使,坐镇宥州抚胡,即便当初煽风点火以及骚乱的胡人,也只是本人流岭南恶处,不罪及家眷亲人。所以,那些说什么登籍人户,是为了防范蕃军胡人,无非是自己凭空想出来的胡言乱语!朔方三受降城的屯田,是为了防御突厥南侵,为了保家卫国,所以此次登籍,杜大帅已奏明陛下,不增租调。”

    这倒不是段秀实自作主张,而是他行前杜士仪特意交待过的。之前他一直隐忍不言,却在连日以来中受降城民心渐定的时候说出来,自然而然就有了相当的信服力。一时间,原本在排队咨询的人渐渐聚拢了来,很快竟是里三层外三层。

    而在人群最外端,看热闹的来圣严赞赏地看了一眼阿兹勒,颔首笑道:“你那句质疑水中有毒的话时机不错。好了,段郎君得大帅教导多年,如今又抛出了这样一个杀手锏,不用担心他了,我们走。”

    安北都护府中,当心腹从者进来报说,来圣严一行已经轻车简从到了朔方,阎宽不禁暗叹了一声来得好快。当年信安王李祎还是朔方节度使时,他便镇守中受降城,和来圣严打过不止一次交道,对这位节度判官知之甚深,此刻却没有亲自迎出去。

    若要摆排场,来圣严何必这样隐匿行踪?

    一文一武两人的见面并没有多少寒暄,落座之后,来圣严简要介绍了窦钟和姚晔,却略过阿兹勒不提,随即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刚刚入城,远远看到段郎君行事,着实抓住了人心向背。所以,我如今并不担心中受降城中再有骚乱,然则此前之事不可不严查。听说阎将军已经把骚乱的胡人各自加以责罚,都放走了?不知道可曾顺藤摸瓜,抓到线索?”

    “来判官还是和从前一样,虽初来乍到,却明察秋毫。”阎宽笑了笑后,便露出了森然杀气,“那些宵小之辈百般遮掩,可怎瞒得过我的利眼?若非我打算撒大网捕大鱼,眼下这些人一个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不过,眼见如今城中军民不少都被段郎君的宣言打动,他们渐渐又有蠢蠢欲动。是要连根拔起,还是先行收网,来判官发句话吧。”

    “那就收网。”来圣严想也不想地迸出了四个字,见阎宽露出了了然的笑容,他见侍立身侧的姚晔和窦钟全都不明所以,他便不吝解说道,“倘若段郎君的登籍能够顺利进行,那么,纵使有漏网之鱼,很快也会露出马脚来!”

    “好,那就依来判官!”阎宽倏然起身,正要传令下去时,却只见来圣严也站了起来。

    “若捕拿到一应人犯审讯的时候,请阎将军带上我这个从者。”来圣严指了指阿兹勒,又补充了一句,“这是杜大帅特意让我带上的人。”

    即便阎宽有些不明所以,但只是如此一个小小的要求,他自然不会拒绝。等到唤了一个亲兵进来,他先是下了令,继而就把阿兹勒交给了对方。

    从这一天黄昏时开始,连日以来再未出动过的安北都护府长史阎宽亲兵,突然再次纵马驰骋于中受降城街头。然而,这次突然行动来得快,收得更快,甚至人们还未来得及做出多少反应,大街上那一队队兵马便倏然收回,再无痕迹。

    一夜宵禁之后,在此前段秀实命人贴满全城的布告旁边,又贴出了安北都护府的布告,却是昭告全城上下军民百姓,道是已经抓住了之前散布谣言的首犯从犯数人,将由朔方节度判官来圣严亲自审问。

    直到这一刻,中受降城上下军民方才吃了一惊——那样一位大人物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驾临了?

第920章 教化洗脑,胡儿有智

    连日以来,段秀实几乎是一日一书,将自己在现场为中受降城军民答疑解惑时想出来的增补条陈,用快马急送灵州都督府杜士仪面前。、

    自从得知段秀实竟然在登籍人户出现骚动后,想出了那样一个办法游说上下军民,杜士仪虽赞赏于他的急智,可也恼怒于他的大胆。但平心而论,倘若不是他多次对段秀实熏陶学校和教化的重要性,甚至举出过陈宝儿管理云州培英堂的例子,段秀实也不会在那种时候想出那样先斩后奏的主意来。所以,他已经决定,倘若段秀实归来之后,功过自要分别奖惩,可他将就此顺势在整个朔方推行这样的义学制度。

    和嵩山卢氏草堂以及云州培英堂的模式不同,这一次,他打算利用后世英国主日学校的那种模式,每个适龄的孩子每旬上两天课。如此贫苦之家不至于少了劳力,学校的老师也不至于缺口太大。至于教授百工及农艺的学校,则是采取和传统学徒制结合的双轨制。

    而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还有另外一样东西需要进入议事日程。

    这天黄昏,当他回到妻子的正寝门前时,就只听里头王容正在教导杜幼麟背诗。他这个幼子如今是四周岁有余,但若按照约定俗成的算法,过了年就已经六岁,也到了该启蒙的时节。和杜广元不同,杜幼麟的性子更加安静一些,当初甫一认字不多时便已数百个,如今何止能够背诵七言绝句,甚至已经开始背班超的两都赋。此时此刻,听到那清亮的童声正背诵到“国籍十世之基,家承百年之业”,眼看一首西都赋竟是快背完了,他不禁站在门口暂未出声。

    等听到最后那一句“十分而未得其一端,故不能遍举也”,他这才欣然打起帘子进门:“竟是如此流利,你阿兄当初不能及也!”

    “阿爷。”杜幼麟连忙站起身来,上前规规矩矩行了礼,和杜广元的大大咧咧截然不同。可是,听到父亲赞扬自己胜过阿兄,小家伙却还立刻摇了摇头说,“阿兄天赋比我好,只是坐不住,阿爷不要怪他。”

    杜士仪不禁莞尔,摸了摸杜幼麟的脑袋,见秋娘连忙上来拉着人出去了,他方才来到了王容面前:“我早起照镜子时,发现自己已经不止一根白发,一晃连这孩子都已经快要六岁了,真是时光匆匆。”

    “你就是操心的事情多,所以白头发长得快!”遥想自己当初和杜士仪初次于上元灯节相见,据此已经快要二十年了,王容也同样颇有感伤,口中却不肯继续这个话题,“算算日子,再过几日我就得带着广元启程回长安,幼麟的课业就得你亲自过问督促了。孩子还小,习惯得从小养成……”

    听到王容说起回京看杜仙蕙的事情,随即又絮絮叨叨嘱咐幼子的课业,杜士仪先是觉得一阵好笑,当年叱咤风云掌管金钱无数的女子,如今仿佛泯灭在了相夫教子之中,可渐渐地,他就感觉到了一股说不出的温暖。能够让一个不平凡的女人洗手作羹汤,相夫育儿忙,何尝不是男人最大的幸福?所以,他直到王容把话说完,这才笑出了声来。

    “是,夫人,你就尽管放心地去看蕙娘吧,我不会让你回来时看到一个荒怠贪玩的幼麟。不过,她们很有可能不在玉真观,而是避到王屋山阳台观去了,你也许得多跑一个地方。另外就是,你这次回长安,顺便帮我再做一件事。”

    王容本有些微嗔,听到末了一句时方才丢开了,却是认真地问道:“什么事?”

    “秀实在中受降城掀起的那一场风波,你应该知道了。识文断字的师长虽然困难,但随着少伯和仲高的诗集在关内道传播开来,已经渐渐有士人慕名而来。但光是有人还不行,既然要识文断字,那就需要笔墨纸砚,而更重要的是,需要书。之前我在云州代州,先后印云州集,代州集,那时候用的是雕版,佛寺如今多用此来印佛经,但现在,我不在乎印书的质量,而要降低成本,增加数量,所以要换一种方法。”

    他拉着妻子到一旁的书案旁,展开了手中的一卷图纸,略一解说后,就只见王容眼睛一亮,随即欣然点头,他便知道,妻子已经明白了此中利害。

    “泥活字成本低廉,不用雇人不断手抄雕版,刻好一套后便能管用很久,至于合适的胶泥,我早年曾经对赤毕提过,虽说这些年他常常身负要务,但他做事一向滴水不漏,说不定已经有进展。即便暂时没有合适的胶泥,用木活字也不是不能暂且凑合。”说到这里,杜士仪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活字印书,比雕版印书成本低廉,但同样需要识字的排字工人,但如果朔方之地能够在教化百姓上下足功夫,日后这一点就不用担心了。”

    想到杜士仪早年便曾有过这样的思量,却隐忍多年,直至如今方才拿出来,王容不禁心生敬服。于是,当杜士仪再三告诫,活字之事一定要找看似最不相关的人,将这一条线独立出去,她立刻毫不打折扣地答应了。

    “另外,你给我带一部书到长安去,把我亲笔写的这一部书找个书法一流的人抄个几十份,从政事堂那两位相国,到贺礼部、徐学士以及诸位饱学文士,都不妨送上一份。总而言之,告诉长安上下,这是我为朔方义学预备蒙童教案。”

    既然段秀实起了个头,那他就顺水推舟,把三字经这种最适合蒙童的启蒙教材改编一下给推出去。若能让朔方上下多出几百上千个识文断字的童子,十年之后就会收获一批俊杰!更重要的是,这也许可以成为遥远的漠北,罗盈和岳五娘拿来教导胡汉幼童的教材。洗脑……不,应该说教育要从娃娃抓起!

    尽管杜广元还对自己靠拳头招揽回来的胡儿念念不忘,可他也同样想念许久不见的妹妹,只能带着两难的情绪跟着王容踏上了回长安过年的旅程。如今天寒,日行八十里,路上至少得走上大半个月。

    而杜士仪送走了王容和杜广元母子之后,来自中受降城,阎宽和来圣严联合署名的奏报终于送了回来。之前胡乱的主犯和从犯已经一网打尽,在讯问之后供述出,却是受突厥登利可汗指使,潜入中受降城为细作,因见登籍,唯恐暴露,故而挑唆胡人蕃军作乱。

    尽管上头写得清清楚楚,每一个被抓的细作供述了什么,全都单独罗列了出来,以作比对,可杜士仪看着看着,仍然觉得不无蹊跷。等翻到最末尾的夹片,他看了心中一动,抬头瞥了一眼亲自驰马送回来这份奏报的阿兹勒,突然开口问道:“我让你此行随侍来判官,你都做了些什么?”

    阿兹勒在中受降城便几乎是日夜观摩审问犯人,这一路紧赶慢赶,早已经疲惫不堪。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力争脊背挺得笔直。此刻杜士仪一问,他便大声说道:“来判官发令,阎将军抓人,我正在场,而后则跟着阎将军部属捕拿主从犯人,审问的时候我也都在场。”

    “哦?”对于来圣严如此能够体察自己的心意,杜士仪早已不意外了,“来判官这奏报,你可知道写了些什么?”

    “应该是说,那些主从人犯都是突厥细作,是登利可汗支使他们如此做的?”阿兹勒毕竟亲历了七八个犯人的审讯过程,即便不认字的他即便看了也不知道来圣严究竟写了什么,但他还是能够猜出来。见杜士仪果然微微颔首,他在迟疑了片刻之后,最终开口说道,“大帅,来判官乃是节度判官,阎将军是中受降城主将,我原本不该质疑他们,但我旁观了所有犯人的审问过程,实在觉得有些不对劲。”

    杜士仪本来并没有抱太大希望,但阿兹勒的回答引起了他的兴趣:“哦?你说。”

    “不瞒大帅说,我原本并不是孤儿,我的阿父曾经是突厥牙帐的侍卫,阿娘是一位小王妃的侍女。因为梅禄啜毒杀毗伽可汗的缘故,我的阿爷受到牵连被处死,阿娘带着我四处逃亡,最终病死在了路上。我小时候,曾经见过还是王子的登利可汗,不能说了解,却也知道他几分。”

    看到杜士仪神色纹丝不动,阿兹勒不知道自己说的是否能够打动杜士仪,可已经开头就不能停下,他只能鼓起勇气说:“登利可汗这个人,自大狂妄,从小就对一母同胞的兄长并不尊敬,所以伊然可汗被杀的时候,曾经有传言说是他派人下的手。他这样的人,如果真的对朔方有图谋,应该不会用这样细腻的阴谋,他自己不是这样的性格,他的母亲是暾欲谷国师的女儿,但却没有继承国师的多少智慧,而他身边也应该没有这样的人。”

    “然后呢?”

    杜士仪仍然只是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阿兹勒顿时就更不确定了。于是,他的声音不由自主放得更低了:“那些犯人受审的时候我都在场,在严刑拷打之下,好几个人都是轻而易举地供述了出来,但对于怎么知道所领的是可汗王命,却都说是那个主犯告诉他们的。可那个主犯熬刑数轮后,却突然咬掉了舌头。虽说救回来了,因为不通汉语,却再也问不出别的。而且,我听说此人当初在被抓的时候,曾经差点自尽。如今的突厥牙帐,怎会把这样刚硬的人派到中受降城来,主持这种根本不确定的事?”

第921章 传首问罪

    来圣严和阎宽在奏报上如实转述了那些主从犯人的供述,而在夹片上,却各自陈述了自己的判断。尽管不像是阿兹勒那样曾经在突厥牙帐生活过,而且见过登利可汗,但两人一文一武,阅历经验无不丰富,隐隐之中由从犯的脓包和主犯的决绝,已然觉察出了某些端倪。

    故而,来圣严的判断是,突厥牙帐内部争权,新任的左杀判阙特勒和右杀伊勒啜试图以此栽赃登利可汗,这种可能性极大。而阎宽的判断则更为大胆,他指出,很有可能是这些年来因为毗伽可汗和阙特勤兄弟再振汗国,收拢各部,那些因为强势而不得不附庸其下的部落眼见突厥内乱,不甘继续受其压榨,因此方才想出了这样一条计策,为的是让大唐继问罪突厥不朝觐圣寿之后,进一步断绝和突厥的往来,从而让孤立的突厥狗急跳墙,自取灭亡。

    所以,杜士仪看着面色不安的阿兹勒,不禁有些赞赏这个胡儿,而他更加满意的,是镇守中受降城的主将阎宽。

    阎宽此人作为安北都护府长史坐镇中受降城,老成持重,行事最为谨慎,拂云祠那个地方聚居了那么多胡儿,怎会置之不理?那些蕃僧汉僧之中,早就被掺了一些沙子进去,对这些胡儿一再甄别,确定并无问题之后,这才对他上书提及此事。毕竟,作为突厥人心目中的神祠,即便那些胡儿都是因为年少而托庇其中,可日后长大了该何去何从?

    “虽只是揣测居多,但只是旁听就能想到这么深远,着实不错。”杜士仪微微颔首,随即开口说道,“你此去中受降城之前,我曾经承诺于你,如若此行有成,那就赐你杜姓。如今还未足证你的揣测,可你的用心和仔细,我却已经看到了。我暂时没有别的事吩咐你,先回去和其他人团聚吧。对了,广元如今上长安去了,我在你那些同伴中挑了两人相从。”

    即便杜士仪的言下之意是说暂时不能赐他杜姓,但阿兹勒得到了肯定,心中仍然极其兴奋。他恭恭敬敬行过礼后出了门,等回到了自己这几十个人的居处,他就发现,自己一来一回不过大半个月,可这个小院子已经变了样子。小小的院子里整整齐齐地晾晒着衣服,每一间房的门口都贴着标签,用各式各样不同的图样代表每一个人。而平日里这些胡儿聚在一起,最喜欢吵吵嚷嚷说话,眼下却没有喧哗之声。

    好奇的他走到其中一间房前,从门缝里往里头一看,发现里头六个女孩子正在一个婢女的指导下做针线。以往一如男子那样大大咧咧的她们,如今那坚毅的脸上写满了专注,而那个婢女看了一圈后,最终开口说道:“夫人说过,女子不逊男儿,但若是极刚却不知柔,未必就是好事。听说你们之前在拂云祠的时候,缝补衣裳并不常做,针脚功夫实在过不去,这才让你们学一学。如今你们不用过了这顿愁下顿,有些必要的东西学了没有坏处,异日嫁了夫婿,难道连他破了的衣服都要央别人帮忙?”

    几个女孩子全都笑了起来,看到她们发自内心的笑容,之前佐助秋娘,这次被王容特意留下来,总揽后院事务的莫邪顿时也笑了。她信手抽出随身短剑,迅疾无伦地凌空虚点数下,见众人无不为之失神,她便笑吟吟地说道:“大帅曾经说过,平日就像个平凡女子,关键时刻能够挺身而出救人于水火,这也是巾帼英豪。就比如……”

    她倏然转头,身与剑合,突然朝门边疾射了过去。阿兹勒看到时已经躲闪不及,不得不眼看着大门陡然被人拉开,一把短剑就这么横在自己脖子上。

    而刚刚还叹为观止的女孩子们全都惊呼了起来,有的嚷嚷着阿兹勒大哥,有的则干脆奔上前来。听到这个称呼,莫邪脸色古怪地收回了剑,没好气地说道:“原来是你回来了!大大方方进来就行了,在门口偷听什么,莫非是对她们心怀不轨?”

    阿兹勒简直百口莫辩,唯有赶紧赔礼道歉。等到这小小的骚动平息了下来,他到四面屋子里去转了一圈,见一拨拨的伙伴那儿,全都有人在教授各种各样的东西,他只觉心中又是高兴又是怅然。现在,大家不但有了遮风避雨的地方,能够填饱肚子,而且还能有人关心成长,他这个头儿岂不是就没用了?

    灵武堂中,杜士仪却把龙泉给叫到了面前。王容带着杜广元前去长安,带走了干将和承影,留下了龙泉和莫邪。数月以来,他观察四人言行举止,早已和王容商定了,要把人真正留下来。此时此刻,他端详着龙泉,许久才沉声说道:“你可愿从我改姓杜?”

    杜士仪当年初见他时,就曾经说过,只要他视其如父,便会视他如儿女,这些日子跟随左右,龙泉真真切切地体会到,这位朔方节帅虽则有严厉的一面,但大多数时候待人都很温和,偶尔责备的时候都是有缘有故,绝不会无端发火。有时候他也会想,那如果真的是他的父亲师长该有多好。因此,此时此刻听到杜士仪提到此事,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屈下双膝,磕了个头。

    “大帅,我早已把灵州当成了故乡,将大帅和夫人当成了父母,我愿意!”

    “好孩子。”杜士仪笑着按了按龙泉的肩膀,笑着说道,“龙泉本是古时名剑,名曰龙渊,到了本朝方才因为避讳高祖皇帝之名,改成了龙泉。从今往后,你的学名便叫杜源,虽从我姓,不忘根源!”

    “是,多谢大帅!”龙泉再次的磕了个头,脸上满是喜悦,可当站起身的时候,他仍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其他三人……”

    “跟着夫人去的干将和承影,等他们回来再说,至于莫邪,你回头让她来见我。不过,既是大家都叫惯了你龙泉,平时就还是这么称呼吧。”

    杜士仪吩咐让莫邪回头来见他,龙泉却禁不住那兴奋和惊喜,立刻把她给找了来。当莫邪强抑欢喜,从杜士仪那儿领了杜奕这个学名出了屋子后,立刻发出了一声忘情的欢呼,随即忘了男女大防,直接和龙泉抱在了一起。

    “我有姓氏和名字了,终于有姓氏和名字了!”幼年被人掳掠离乡,被人当成猪狗奴隶一般多年,甚至连姓氏都不知道的莫邪,竟是激动得泪如泉涌。她松开手,使劲擦了擦通红的眼睛,看着龙泉说道,“岳娘子没有骗我们,大帅真的对我们很好!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我绝不会背弃大帅!”

    “我也一样。”龙泉一如平日那般,如同兄长似的揉了揉莫邪的脑袋,“夫人和秋娘大母都不在,后院就要靠你了。”

    不管杜士仪对阿兹勒的敏锐怎么赞赏,但无论是先来后到,还是对这些胡儿的考察尚未足够,他都不可能越过龙泉四人,赐其姓杜。因叶天旻家中弟妹因时气而病了,他放了人回去,而来圣严出外,他索性也把来玚放回去照管家中,偌大的灵武堂便显得有些冷清寥落。一人独处的他复又收回思绪,盘算中受降城一事,最终做出了相应判断。等到又命龙泉找来了王昌龄和岑参之后,他便把来圣严和阎宽的奏报递给了二人。

    “大帅,这事既然存疑,难道就这样杀鸡儆猴,草草了结?”

    “不。”杜士仪眯了眯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二人给我草拟奏表上疏,然后,给我传令中受降城,将那个死硬咬舌的主犯直接枭首,硝制之后,传首于突厥牙帐,然后告诉登利可汗,此人声称是奉其之命在中受降城挑起胡乱,事发之后咬舌自尽。虽说之前我因突厥不朝天子而问罪于他,可并不相信他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脑袋给了他,烦请他替我查一查。到时候他无非三种选择,雷霆大怒查问左右,趁机问罪于左右两杀,抑或是兴兵来攻。如果选择了最后一种,想来前方三受降城的军马早就摩拳擦掌迫不及待了!”

    王昌龄和岑参顿时都兴奋了起来。后者更是神采奕奕地说道:“大帅,我能否请命去三受降城劳军?”

    “还没打仗呢,用不着劳,要的是激扬士气,你要去就去吧!”杜士仪点了点头,见年轻的岑参高兴得直接欢呼了一声,他不禁莞尔。

    而王昌龄倒是很想请命,可他这个掌书记总不能轻易离开灵州,也只能羡慕好友的运气了。两人彼此商量着,没用多久就炮制出了一篇有理有据的奏疏,一篇送给突厥的檄文,让杜士仪过目略改了几处后,王昌龄就亲自去誊抄了。等这些事情才刚做完,外间龙泉就通传说有人慕名来拜访王岑二人,杜士仪少不得就将这两个如今替自己延揽士人的家伙给赶走了。

    “今后朔方义学要很多人,你们就算给我舌粲莲花,也得留下越多越好的人!”

    传首牙帐这种大快人心的事,在中受降城中一传开,自然引来了众口一词的叫好,尤其是之前受了蒙骗挨了板子的某些胡人,更是拍手称快。然而,突厥牙帐的反应尚未明朗,王容一行人还在路上,来自长安的一封密信就送到了杜士仪面前,却是来自高力士。

    当杜士仪打开那密封铜筒,从中取出信笺之后才扫了一眼,他不禁露出了骇然震惊之色。

    “欺人太甚!”

第922章 心灰若死

    长安胜业坊有两座正当毗邻的尼寺,一为修慈尼寺,一为甘露尼寺,再加上位于西南隅的胜业寺,一坊三寺,在外乡人看来极其不可思议,但放在两京却丝毫都不奇怪。只不过,此坊中并无道观,这在僧道争辉的长安,就显得有些稀罕了。相比胜业寺,两座尼寺鲜少接待外人,来往的多是富贵之家的女眷,偶尔甚至还有权贵将犯错的家眷送到这里思过。

    这一日,一乘牛车便停在了甘露尼寺的门口。应门的女尼看了一眼牛车,以及前前后后的十几个随从,上前双掌合十行礼后,便谨慎地问道:“甘露尼寺不见外客,敢问各位此来何事?”

    “车上的是寿王妃。”一身男装打扮的张耀策马上前,见那女尼顿时露出了吃惊的表情,她便继续说道,“来此探望薛氏。”

    甘露尼寺虽说是女尼清修之所,但和长安城所有佛寺道观一样,都不可免俗地时时刻刻关注着朝堂后宫的变局。寿王妃杨氏当初极得天子之心,经常被召入兴庆宫,或于龙池边弹奏琵琶,或于马球场边观看马球,可自从东宫册立之后,就立刻失宠了。那女尼挤出一个笑容,正要开口婉拒,却不妨那马上男装女子突然用马鞭轻轻点了点她的肩头。

    “我等从玉真观来,待会还急着出城,你可别耽误了贵主和王妃的时辰!”

    听到这话,那女尼一下子意识到,即便杨氏这个寿王妃已经失宠,可终究是玉真公主的弟子,天子对玉真公主这位一母同胞的妹妹素来还算爱重,却不是她能够得罪得起的。然而,薛氏乃是废太子妃,如今在此出家清修,而且薛家已经几乎被连根拔起,这若是妯娌俩心怀怨望说些什么,回头传扬出去,甘露尼寺上上下下那么多女尼,谁能承担得起?

    面对这样的压力,那女尼只觉后背心都是冷汗。正当她犹豫不决的时候,那牛车车门打开,紧跟着,便是一个年轻少妇走下车来。只见她肌肤胜雪,体态微丰,面颊圆润,面上还挂着让人一见就觉舒心的笑容。眼见刚刚和自己说话的那个侍女立刻下马迎上前去叫了一声寿王妃,那女尼不禁瞪大了眼睛。

    哪个公公不爱,丈夫不疼的王妃,会是如此气色绝佳,无忧无虑的样子?

    玉奴向张耀颔首之后,便步履轻快地来到了女尼面前:“我只想和嫂子说几句话,一会儿就走,还请通融一二,不然,你就是进去和主持商量也行。”

    身为王妃却如此平易近人,那女尼终于下定决心,她赔笑说了一句请稍等,就匆匆进了寺内。而张耀陪着玉奴等在外头,一面命随从把守好各处,一面低声嗔道:“我知道王妃是觉得薛氏可怜,可皇家之中,有几个人不可怜?你这时候来看她,不但招人眼,而且说不定会惹来什么别的麻烦。”

    “可我真的想见见她。”玉奴无意识地扭着衣角,随即轻轻咬了咬嘴唇,“因为是她让我明白了,倘若我真的听三姊他们的话,不但害自己,而且还会连同家人一块害了。她虽然是我的嫂子,可我一直都没能和她说上几句话。”

    张耀唯有暗自叹息。可是,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都没有阻止玉奴到这来,她也不好说什么。又过了片刻,刚刚那女尼引了一个老尼出来,对方极其恭敬地行过礼后,却是终于同意了带她们进去见人。即便知道薛氏应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张耀还是不敢马虎,留了随从在外等候,自己亲自陪侍在玉奴的旁边。等到来到一座看似最寻常的小院,看到那个正在捶打衣服的身影时,张耀顿时瞳孔猛然一缩,看向那领路老尼的眼神顿时流露出一丝寒光。

    薛氏终究曾经是太子妃,这甘露尼寺竟敢如此作践她?

    玉奴也露出了一丝怒色,回过头来的老尼见这主从二人如此光景,便低声说道:“都是惠明自己说的,一应起居自己亲自料理。贫尼先行告退了。”

    尽管那老尼如此说,玉奴却仍有些难以相信。她松开了刚刚抓着张耀的手,从前头绕到了薛氏跟前,见其尼帽之下青丝尽去,她不禁失声叫道:“二嫂。”

    薛氏早就听到了动静,可抬起头来认出是玉奴,她不禁大为吃惊。因为李瑛的缘故,她和武惠妃那些儿女素来极其疏远,更不要说玉奴这个寿王妃了。想当初听说武惠妃故世,追封贞顺皇后,她一度绝望到了极点,可东宫终于迎来了新主,却不是寿王李瑁,而是忠王李玙,她还感到快意非常,可等到渐渐品出了其中滋味之后,她那颗心复又冰冷了下来。

    无论她的丈夫李瑛,抑或是武惠妃,寿王李瑁,不过全都是那位至尊手中可以随便丢弃的棋子而已!

    “我已经遁入空门了,当不起王妃这一声二嫂。”薛氏深深吸了一口气,容色复又转为冷淡,“王妃今日来见我有何见教?”

    来之前,玉奴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对薛氏说,包括安慰她不要牵挂李瑛,不要担心子女,庆王和庆王妃把人照顾得很好,可如今话到嘴边,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在薛氏的目光直视下,她竟有一种落荒而逃的冲动,好一会儿方才低声说道:“我和二嫂的妯娌缘分,大概也只到此为止。还请二嫂在甘露尼寺自己保重,留得有用之身,说不定将来还能和太子……不,还能和他团聚。”

    见玉奴说到这里就匆匆转身掩面往外走,张耀连忙打算去追,可脚下才走了一步,她就听到身后传来了薛氏的声音。

    “我和寿王妃这还是第一次面对面说话,听她的口气,她对别的女人梦寐以求的王妃尊位并无眷恋,是不是?”

    张耀转头看了薛氏一眼,却默然不语地欠身行礼,就这么径直走了。薛氏也没指望对方会真正回答自己的话,痴痴望着那两个人的背影,突然苦笑了起来。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之前武惠妃让寿王李瑁纳了杨氏为妃,其实是费尽心机一场空。天子并不是打定主意要废立东宫,不是为了寿王,而是因为东宫已长,故而心怀疑忌,而杨氏恐怕也压根不认为成为寿王妃是多大的荣宠。而当初李瑛的顾忌,也完全就顾忌错了,玉奴身后的每一个人,恐怕都根本就不曾想过染指东宫宝座。

    出了甘露尼寺,玉奴就一头钻上了牛车,随即按着胸口深深吸气,竭力想要稳住心头那种震荡的情绪。她很小就因为王毛仲的恶意,而入了玉真公主门下为女冠,一直认为出家就是这种光景,可如今看到薛氏那枯槁的形貌,她方才生出了一种发自心底的恐慌。直到张耀也上了牛车,将她揽在怀中低声安慰着,她方才低声说道:“张娘子,是不是倘若我当年不嫁给寿王,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事了?”

    张耀知道是因为这一年多来接连不断的各种事变,给了玉奴太多的刺激。尽管她可以用轻松的语气转移话题,但思来想去,她还是轻描淡写地答道:“王妃想得太多了,没有你,寿王妃也会有别人当,已故贞顺皇后的野心,才是造就这一切悲剧的根源。总而言之别多想了,二位贵主应该都已经出城了。”

    玉奴轻轻点了点头,心中却依旧挥之不去薛氏那张脸。牛车从十字小街上了十字大街,接着又出了胜业坊的大门,随着四面八方的人声渐渐朝自己汇聚了过来,嘈杂赶走了孤寂,她正觉得心绪转好,突然被就只听得迎面传来了一声叱喝,紧跟着就是一阵骚乱。正当她惊愕之际,牛车的车门猛然被人一把拉开。

    “何人如此放肆!”张耀又惊又怒,一把将玉奴护在身后,随即伸手在腰间一抹,右手顿时多出了一把尺许长的短剑。然而,当看清楚车前的那张脸正是杨玉瑶时,她顿时又头痛了起来,当下冲着围上来的随从怒道,“尔等身为护卫,就是这么扈从主人的?”

    那些护卫对于男人自然会警惕十分,可是,杨玉瑶一个女人单枪匹马地迎面冲过来,他们又知道这是玉奴的嫡亲姊姊,谁也不敢真的伤着了她,投鼠忌器之下,只能任由其冲到了牛车前。此时此刻面对张耀的责备,他们顿时狼狈非常,谁都不敢吭声。

    杨玉瑶却不在乎张耀这弦外之音,她高傲地抬起头,冷冷说道:“若不是用这办法,我还见不到王妃的人影呢!玉奴,我只问你一句话,当年阿爷在外为官,我们姊妹几个相依为命的情分,你全都忘了?”

    见车内没人应声,杨玉瑶便提高了声音道:“你知道大姊为了你的事情,流过多少次眼泪,受过多少委屈?叔父婶娘和其他人,你不管就不管吧,可是我们这两个嫡亲姊姊,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惦记?你知不知道,现如今杨家已经成了别人口中的笑柄……”

    “笑柄也是你们自己自找的!”张耀再也忍不住了,开口怒斥道,“趋炎附势的是你们,想要攀高枝就自己上,何必牵累姊妹?口口声声什么情意,还不是打算异日横行霸道耀武扬威,拿什么情意之类的借口哄人!”

第923章 九天之上炸雷响

    多年以来,张耀一直为固安公主打理内外事务,虽为婢女,可执掌财计和生杀大权久了,等闲人哪会放在眼中。此刻,她陡然色变厉声呵斥,杨玉瑶猝不及防之下,忍不住退了两步,等意识到自己竟是在一介婢女面前露出怯色,顿时又羞又恼。她顾不得自己对玉真观中那两位贵主的忌惮,上前两步便举起右手往张耀脸上奋力掴去。可这一下还没打实,她的手腕就被人一把紧紧捏住,紧跟着眼前却是寒光一闪。

    当那冰凉的剑尖一下子贴在了喉咙口时,杨玉瑶险些魂飞魄散。她伸手去打人的时候,怎么都没想到区区一个婢女竟敢如此对待自己,这会儿有心喝骂对方无礼,可却在那如同刀子一般的目光注视中败下阵来,甚至连双腿都在瑟瑟发抖,至于手腕上传来的阵阵剧痛,她早就根本顾不得了。

    “张娘子,不要!”玉奴终于回过神来,见张耀的短剑横在了杨玉瑶脖子上,她慌忙抓住了张耀那只捏着杨玉瑶手腕的手,苦苦哀求道,“三姊只是一时气急败坏说错了话……”

    被玉奴这开口一说,杨玉瑶顿时又清醒来了下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道:“我哪里说错了话!你心中只有杜士仪这个师傅,只有玉真公主这位师尊,你哪里还记得咱们这些亲人!都是杨家血脉,难道我们还会害你不成,你就忍心让杨家子弟一个个仕途无成,我们姊妹一个个在夫家被人笑话?玉奴,你扪心自问,无论是你拜入杜士仪门下,还是玉真公主门下,后来嫁给寿王,杨家人求过你什么?”

    玉奴只觉得脑际一阵晕眩,抓着张耀胳膊的手不知不觉放开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反问道:“那你们想要我怎么样?”

    尽管张耀手中剑尖依旧直指自己的咽喉,可眼见玉奴这么问了一句话,杨玉瑶决定赌一赌张耀不敢真的伤害自己,便仰起头道:“当然是上书向陛下谢罪,然后回寿王宅!你是已经嫁为人妇的寿王妃,不再是女冠,没道理一直都呆在玉真观里!玉奴,你自己好好想想,你不可能靠着别人庇护过一辈子,陛下既然曾经很看重你这个寿王妃,那今后你也一样能够博得陛下的爱重,寿王的敬服,你难道还能一辈子道装穿到老?”

    听到这一句句话,想到自己当初鼓足勇气对李隆基说的那番话,玉奴只觉得胸口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在她的亲人们眼中,她如今住在玉真观是因为惹怒了天子,被发配了,寿王李瑁不闻不问,于是让杨家成了别人口中的笑柄。可是,如果他们知道,寿王李瑁没能册封太子,也许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她对李隆基倒出了那一番肺腑之言,他们是不是更加会暴跳如雷,甚至于觉得她是不肖之女?

    张耀已是怒急,若非这是在大街上,尽管随从散开挡在四周,可已经有人在悄悄往这边投来了好奇的目光,她真的想好好教训自以为是出言不逊的杨玉瑶。上书请罪?重回寿王宅?天知道杜士仪和固安公主想了多久,这才总算是把玉奴从东宫之争中摘出来,怎么可能再让她陷进去?可是,当她看见玉奴的表情变化时,她不觉心中一动,那股杀意竟是不知不觉就淡了。

    也好,虽说玉奴原本就已经决定随同玉真公主去王屋山阳台观小住一段时间,然后借机死遁,有杨玉瑶这番话,正好让她下定决心!

    “我明白了,三姊是想让我知错就改。”玉奴笑了笑,刚刚一直被张耀藏在身后的她,轻轻拨开了身前保护自己的人,坐直了身子,神情漠然,“可是,我没有错,所以不想上书谢罪,也不必上书谢罪!让三姊的苦心白费了,对不起;让杨家不能出一个太子妃,对不起。忘了告诉三姊,我刚刚从胜业坊甘露尼寺出来,才去见过了废太子妃,她也曾经是关中名门世家之女,东宫储妃,可现在却是零落成泥,想来杨家应该不会想落到薛家那种下场!”

    她少有这样疾言厉色地说话,等一口气说完之后,她就扳着张耀的肩膀,低声说道:“张娘子,我们走,离开这儿!”

    张耀知道玉奴这番话因为是气急了,故而有些口不择言,其中多有可以被人指摘的语病,可这会儿顾虑这么多也徒劳无益,她当即对左右护卫打了个眼色,见他们立时上来把杨玉瑶架走,她这才沉声说道:“日后若是再让这等人闯到车前,尔等就都可以去自尽谢罪了!快走,在这里耽误太久了!”

    杨玉瑶被玉奴这劈头盖脸一番话说得整个人都懵了,直到看见这一行人径直离开,她方才陡然醒悟。一想到玉奴竟然把薛家和杨家相提并论,她不禁又气又急,可她哪敢这么大胆,只能在心里骂了一句短浅无知。这时候,她带来的两个男装婢女已经上了前来,却都是畏畏缩缩不敢开口。怒从心头起的她一时气不过,给了两人各一个响亮的耳光后,这才气咻咻地上了马。

    她这个妹妹一贯最是心软,一贯最是照顾姊妹,就连对叔父杨玄珪杨玄璬,以及刻薄的婶娘,都素来恭敬有加,现如今竟然完全变了个样子!肯定都是……都是那个先后嫁给兄弟两代奚王,明明已经和人离婚,却还厚颜无耻自认为公主的固安公主教坏的!

    虽说固安公主回长安也就是这几年的事情,张耀和玉奴相处的时间也有限,可此时此刻,见其那一脸的伤心,她仍是不知不觉起了几分母性情怀,将其揽在怀中,却没有说话。牛车在长安城宽阔的大道上行走得极其平稳,原本还在抽噎的玉奴,眼下情绪渐渐稳定了下来,甚至伏在她身上渐渐睡迷糊了。她不禁在心中暗叹,早知今日会有如此变故,就应该从毗邻胜业坊的春明门出城,而不该约定和玉真公主固安公主在城南的安化门会合出长安。

    正当这一行人沿着春明大街一路西行,复又拐入安化门大街一路往南,渐渐可见高大巍峨的长安南城墙时,张耀突然敏锐地听到,身后仿佛有马蹄声疾驰而来。生怕又重蹈刚刚杨玉瑶大闹一场的覆辙,她立刻掀开窗帘对随从吩咐了几句。等到马蹄声渐近,后头早有随从迎了上去,心下稍安的她便轻轻拍着如同小猫似的趴在她腿上的玉奴,嘴角流露出了一丝笑意。

    出了这长安城,那时候便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王妃,张娘子!”

    听到车外突然传来了一声叫唤,心情正疏畅的张耀顿时打了个激灵。她沉下脸探出头去,却发现自己派去后头拦截的那随从去而复返,而其身后,赫然跟着常常出入玉真观的高力士!情知这位天子驾前第一受信赖的内侍驾临,自然是无人敢拦,她当即便决定下车再说。可自己只是微微一动,刚刚哭累了迷迷糊糊睡过去的玉奴突然惊醒了过来。

    “张娘子?”

    “是高将军。你别急,我下去看看。”

    张耀下了车后,到高力士马前屈膝行礼后,这才含笑问道:“不知高将军亲来,所为何事?”

    “原本是去玉真观,可到了那我方才想起,二位贵主早就说好今日启程赴王屋山阳台观,故而我犹如没头苍蝇似的四处转了一圈,一直到这里方才追上了寿王妃。”

    高力士说着便瞧向了车中。张耀生怕他觉得玉奴是托大不下车相见,连忙歉意地解释道:“实在是因为适才遇到了突发的事情,王妃心绪不佳,小憩了一会儿,眼下仪容不整,不敢立时当面见高将军。”

    “无妨无妨。”高力士耳目何等众多,适才在胜业坊南门外,春明大街上的那一幕,他已经尽知。瞥了那辆牛车一眼,他便笑吟吟地说道,“其实,是大家得知寿王妃也要陪同二位贵主去王屋山,为已故昭成太后祈福,深嘉孝心,故而赐蜀锦十端,并宫婢两人随侍。”

    此话一出,张耀登时心中凛然。这样的殊遇,也许是杨玉瑶和杨家人最想看到的,但绝不是她们这些人想看到的!天子所赐的蜀锦,自然是蜀地贡品中最上乘的,这也就罢了,糟糕就糟糕在那两个宫婢,有她们贴身跟着,她们要做的事情会多出多少麻烦来?

    心里这么想,可张耀还只能满面春风地连声道谢。可是,让她更没有想到的是,素来不轻离天子身侧的高力士,接下来又说出了一句话。

    “虽说之前大家允准了二位贵主和王妃一行人,前去王屋山阳台观清修一阵子,可今日早上细细一想,却又觉得不妥。王屋山毕竟在河洛,从长安东行,要过了潼关方才能够抵达。如今司马宗主已经去世,阳台观中不免寂寥,与其远道去王屋山,还不如去终南山,如此陛下也能有个说话的人。再者贵主在终南山有别馆玉华观,既清幽,距离长安又近。故而大家命我随行扈从,待送到了终南别馆再回返。”

    天子不但赐物赐婢,而且突然改变了主意,只同意一行人去终南别馆暂居,而不是远行王屋山,甚至还令高力士护送,面对这样的变故,张耀终于觉察到了其中蹊跷。可是,别说高力士亲自来,就是换了个人来,这也是不容抗拒的,因此,她只能强笑称谢,随即歉意连声后又上了牛车。

    “张娘子,高将军怎么会来?”尽管杨玉瑶才大闹了一场,可对于玉奴来说,高力士的出现方才是最让人措手不及的。她看到张耀那张阴霾重重的脸,突然咬了咬牙说,“如果真的不方便,就不要照先前的计划去做就是。横竖我都已经对三姊说了那样的话,寿王有我没我都一个样……”

    张耀摇头叹了一口气。寿王也好,杨家人也好,全都无足轻重,如今的关键在于天子骤然改变的态度!

    果然,在安化门和玉真公主固安公主一行人会合时,对于高力士的突然亲自相送,那两位也显然预计不足。于是,等到玉奴换乘了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那辆华美的牛车,张耀和霍清二人全都骑马卫护于前后,固安公主便神情郑重地说道:“高力士这一趟来,恐怕绝不是这么简单的。”

    “我何尝不知道?他是阿兄身边最亲近的人,杨思勖功劳虽大,可要说体察圣意,和高力士就差得远了!”玉真公主心烦意乱地揉着太阳穴,低声说道,“之所以我和君礼商定选择了王屋山,还不是因为那里山高路远,回头得了消息,阿兄顶多派个内侍前来,到时候轻而易举就可以把事情掩盖过去。可终南山距离长安这么近,太医署一日之间就可以轻易打个来回,这很多事情就棘手了!”

    见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愁肠百结,玉奴不禁觉得心里极其不是滋味。想到杨玉瑶大吵大嚷说出来的这些话,再对比眼前这两位亲长,她不禁再一次深深地体悟到,到底谁才是真正关心她的人。还不太懂事的杜仙蕙则是看着三个沉默不语的大人,突然在玉奴的怀里蹭了蹭。

    “师尊,姑姑,师姐,别皱眉头,阿娘从前就说过,皱眉容易老呢!”

    被这么一打岔,固安公主终于勉强露出了笑容:“童言无忌,但蕙娘也说得对。且先弄清楚怎么一回事再说,我们在这胡思乱想也不是办法!”

    终南山玉真公主别馆玉华观,本是玉真公主早年师从叶法善时,就在终南山中建造的一处别墅。如今历经时光流逝,她早已不是刚刚入道时的少女,而是四十有六的妇人了。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夺去了她的几个兄长和嫡亲姊姊,如今放眼长安,她固然有众多侄儿侄女,可就只剩下李隆基和宁王李宪两个兄长。可无论是李隆基还是李宪,她与他们都不可避免地有了一层隔阂,回不到从前。

    这一处别馆,从前李隆基还是太子的时候,高力士曾经随他来过,后来偶尔到过一两次,如今再至,他也有一种时光翩然的感觉。

    因为玉真公主是临时改变行程,别馆上下毫无准备,但因为平素照管还算齐全,自管事以下,一大堆人忙忙碌碌好一阵子,总算是把来的人全都安置下了。而高力士找借口寻了玉真公主单独说话,这才吐露出了来意。正如他预料,他一张口把那件事一说,登时只见玉真公主勃然色变。

    “高力士,你好大的胆子,这绝不可能是阿兄的意思!”

    高力士见玉真公主又惊又怒,甚至少有地对自己如此不客气,他却也不恼,只是坦然说道:“大家虽是贵主阿兄,可大家君临天下多年,贵主居于玉真观中,怎如我这般日夜随侍,更知道他喜怒哀乐?贞顺皇后故去之后,大家就一直郁郁寡欢,宫中妃嫔虽多,却更无一人可称陛下心意者。人人都以为,陛下此前频频召寿王妃入宫,而后却在册立东宫后将其送回玉真观不闻不问,这不过是个障眼法,可如我却知道不是那回事。”

    发现玉真公主依旧沉默不语,高力士就叹了一口气道:“大家此人,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和废后琴瑟和谐,因为妃妾虽不少,可只有废后可预谋大事,然则废后无子,性子却又一味刚强,故而久而久之就失了圣意。如赵丽妃皇甫德仪等,以色侍人,终究色衰而爱驰。贞顺皇后这许多年来,能够独占圣心,却是因为她不但婉转柔媚,而且最能洞悉陛下心意之故,可她败也是败在试探圣心,而后孤注一掷上。”

    剖析了之前那些已经不在人世的后宫妃嫔,他便一字一句地说道:“大家频频召寿王妃,也许最初确实是做给外人看的,可我都能瞧出来,大家对寿王妃的天真直爽,是真心喜爱。大家擅长音律,寿王妃也同样如此;大家爱好马球,寿王妃虽看不懂,却很喜欢这等激烈碰撞;至于其他契合之处,就更不用我说了。寿王妃若仍是跟着寿王,不过是一世怨偶,若就此遁入道门,于外人来说就成了茶余饭后的笑料,莫非贵主就甘心爱徒沦落至此不成?”

    高力士唇齿之利,在别人那儿兴许能有奇效,可玉真公主哪会吃这一套。她强忍住反问,难道翁占子媳就很风光的冲动,深深吸了一口气后,终于淡淡地说道:“阿兄就不怕寿王心生怨怼?”

    “寿王为人,和贞顺皇后相差远矣,看似俊秀,实则懦弱,再加上和王妃只是相敬如宾,如果是大家的意思,他绝不会闹腾,只会忍气吞声而已,没本事玩出任何手段来。”高力士哂然一笑,又诚恳地说道,“而且,大家和贵主乃是兄妹至亲,再有王妃这一层关联在,天下还能有谁比贵主更尊贵?就连远在朔方灵州的杜君礼,有这一层关系在,也绝不是李林甫一个宰相就能够轻易撼动的,可说是稳若泰山!”

    屋子门外守着的霍清一时死死咬住了嘴唇,竭力不让那股惊骇流露在脸上。想起自己自幼照顾的那个小丫头,想起自己眼看着她穿上嫁衣出嫁皇子,想起她每次回来时,对着自己一口一个霍娘子叫得亲近,她只觉得眼睛和心里全都是又酸又涩。

    而屋子中,高力士眼见得玉真公主面色挣扎,便又丢出了最后一个杀手锏。

    “不瞒贵主说,这一年多来,大家的身体一直不太好,而东宫已经有了太子在。这位太子殿下固然看似忠厚,但因为从前谁都没想到他会成为储君,故而他和宁王也好,贵主也好,全都不甚亲近,若有个万一,他会待长辈们如何,谁也说不清楚。是大家和贵主兄妹相亲,还是贵主和太子姑侄相亲,贵主应该明白才是!再者,即便皇后尊位不得轻易许人,可在名分上,大家是绝对不会亏待寿王妃的!”

    当高力士告辞离去时,玉真公主只觉得如今虽身处远离长安之地,却依旧有层层道道的渔网将这偌大一座别馆缠得严严实实,让人无法挣脱出来。她不愿也不敢拿此事对玉奴说,只能请来固安公主,将高力士一番话和盘托出。果不其然,她就只见固安公主一时怒发冲冠,那种凌厉的怒气甚至连她都不敢直视。

    “好,好!真是没想到,真是没想到这便是自诩功业比肩太宗皇帝的当今陛下!”

    固安公主从来没有拿东西撒气的习惯,在她看来,只有那些不能想办法扭转困局的蠢妇,才会拿那些死物出气。可这时候,她恨不得身边有什么趁手的东西可以砸个粉碎,借机一泄心头之恨,又或是手头有一把剑,能让她把所有东西砍个稀巴烂,否则这口气硬生生都要把她憋成内伤了。

    “陛下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则天皇后还是太宗嫔御,高宗皇帝将人立为皇后时,又何曾在乎过被人指摘?”

    尽管自己口中说的是自家祖母,但玉真公主殊无半点敬意。祖母,父亲,如今再加上自己的兄长,一个个原本该与自己血肉相连,却每个人都不吝在自己的亲人身上狠狠戳上一刀,这就是宫阙之中最真实的关系,真实得让她整颗心都凉透了!

    固安公主已是哑然,许久,她才恨恨地说道:“观主,自我回京之后,在你这里托庇良久,承情更是无数。我此前就没帮上阿弟多少忙,现如今如果再眼看着事情就如此发生的话,我无论如何都对不起我的良心。我先后二嫁李大酺李鲁苏兄弟,如今不过是一个空头公主,生死荣辱早就无所谓了,这件事观主就只当不知道,日后怪罪下来自有我承担!”

    玉真公主知道固安公主是雷厉风行的性子,一愣之后慌忙上前猛地拽住了她。可是,还不等她说出从长计议的话来,就只见虚掩着的房门突然打开了。一身道装的玉奴身后,赫然是满脸慌乱的霍清!

    玉奴见玉真公主慌忙松手,固安公主则是怔怔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她便徐徐说道:“师尊,姑姑,你们不用误会,霍娘子什么都没说,高将军带来的两个宫婢都对我说了。”

    闻听此节,固安公主和玉真公主全都一时大怒。高力士那老阉货,竟还用了这一招!

    “陛下只不过希望有个人陪陪他说话而已,我身为子媳,当个倾听的知己却还是够格的。”玉奴走上前去,一左一右紧紧握住了两位亲长的手,“我不想让你们因为我的事情为难。再说了,天下之大,哪里不是容身之处?”

    高力士派来的人竟是没说实情,而只是说天子想找个人说说话?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对视一眼,都起了深深的戒心。高力士这个人,实在是对人心算计太深了!可是,她们应当如何对玉奴说出实情,难不成直说你那皇帝公公看中了你?料,莫非贵主就甘心爱徒沦落至此不成?”

    高力士唇齿之利,在别人那儿兴许能有奇效,可玉真公主哪会吃这一套。她强忍住反问,难道翁占子媳就很风光的冲动,深深吸了一口气后,终于淡淡地说道:“阿兄就不怕寿王心生怨怼?”

    “寿王为人,和贞顺皇后相差远矣,看似俊秀,实则懦弱,再加上和王妃只是相敬如宾,如果是大家的意思,他绝不会闹腾,只会忍气吞声而已,没本事玩出任何手段来。”高力士哂然一笑,又诚恳地说道,“而且,大家和贵主乃是兄妹至亲,再有王妃这一层关联在,天下还能有谁比贵主更尊贵?就连远在朔方灵州的杜君礼,有这一层关系在,也绝不是李林甫一个宰相就能够轻易撼动的,可说是稳若泰山!”

    屋子门外守着的霍清一时死死咬住了嘴唇,竭力不让那股惊骇流露在脸上。想起自己自幼照顾的那个小丫头,想起自己眼看着她穿上嫁衣出嫁皇子,想起她每次回来时,对着自己一口一个霍娘子叫得亲近,她只觉得眼睛和心里全都是又酸又涩。

    而屋子中,高力士眼见得玉真公主面色挣扎,便又丢出了最后一个杀手锏。

    “不瞒贵主说,这一年多来,大家的身体一直不太好,而东宫已经有了太子在。这位太子殿下固然看似忠厚,但因为从前谁都没想到他会成为储君,故而他和宁王也好,贵主也好,全都不甚亲近,若有个万一,他会待长辈们如何,谁也说不清楚。是大家和贵主兄妹相亲,还是贵主和太子姑侄相亲,贵主应该明白才是!再者,即便皇后尊位不得轻易许人,可在名分上,大家是绝对不会亏待寿王妃的!”

    当高力士告辞离去时,玉真公主只觉得如今虽身处远离长安之地,却依旧有层层道道的渔网将这偌大一座别馆缠得严严实实,让人无法挣脱出来。她不愿也不敢拿此事对玉奴说,只能请来固安公主,将高力士一番话和盘托出。果不其然,她就只见固安公主一时怒发冲冠,那种凌厉的怒气甚至连她都不敢直视。

    “好,好!真是没想到,真是没想到这便是自诩功业比肩太宗皇帝的当今陛下!”

    固安公主从来没有拿东西撒气的习惯,在她看来,只有那些不能想办法扭转困局的蠢妇,才会拿那些死物出气。可这时候,她恨不得身边有什么趁手的东西可以砸个粉碎,借机一泄心头之恨,又或是手头有一把剑,能让她把所有东西砍个稀巴烂,否则这口气硬生生都要把她憋成内伤了。

    “陛下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则天皇后还是太宗嫔御,高宗皇帝将人立为皇后时,又何曾在乎过被人指摘?”

    尽管自己口中说的是自家祖母,但玉真公主殊无半点敬意。祖母,父亲,如今再加上自己的兄长,一个个原本该与自己血肉相连,却每个人都不吝在自己的亲人身上狠狠戳上一刀,这就是宫阙之中最真实的关系,真实得让她整颗心都凉透了!

    固安公主已是哑然,许久,她才恨恨地说道:“观主,自我回京之后,在你这里托庇良久,承情更是无数。我此前就没帮上阿弟多少忙,现如今如果再眼看着事情就如此发生的话,我无论如何都对不起我的良心。我先后二嫁李大酺李鲁苏兄弟,如今不过是一个空头公主,生死荣辱早就无所谓了,这件事观主就只当不知道,日后怪罪下来自有我承担!”

    玉真公主知道固安公主是雷厉风行的性子,一愣之后慌忙上前猛地拽住了她。可是,还不等她说出从长计议的话来,就只见虚掩着的房门突然打开了。一身道装的玉奴身后,赫然是满脸慌乱的霍清!

    玉奴见玉真公主慌忙松手,固安公主则是怔怔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她便徐徐说道:“师尊,姑姑,你们不用误会,霍娘子什么都没说,高将军带来的两个宫婢都对我说了。”

    闻听此节,固安公主和玉真公主全都一时大怒。高力士那老阉货,竟还用了这一招!

    “陛下只不过希望有个人陪陪他说话而已,我身为子媳,当个倾听的知己却还是够格的。”玉奴走上前去,一左一右紧紧握住了两位亲长的手,“我不想让你们因为我的事情为难。再说了,天下之大,哪里不是容身之处?”

    高力士派来的人竟是没说实情,而只是说天子想找个人说说话?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对视一眼,都起了深深的戒心。高力士这个人,实在是对人心算计太深了!可是,她们应当如何对玉奴说出实情,难不成直说你那皇帝公公看中了你?

第924章 千里终南三日回

    终南山别馆玉华观清幽雅静,第一次来这里的杜仙蕙只觉得喜爱非常,每日都拖着玉奴到外头散心闲逛。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都正在攒眉苦思脱身之计,当然巴不得有杜仙蕙分一分玉奴的心。于是,一大一小两人在侍女从者的跟从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在终南山不少道观佛寺都转了一圈。因为两人一个是寿王妃,一个是朔方节度使杜士仪之女,任何道观都对她们大开方便之门,杜仙蕙是玩得简直疯了,就连玉奴的脸上也露出了几分真心笑容。

    可终南山中除却道观佛寺之外,最多的便是寓居士人。有些是已经科举有成,在此继续读书以备守选的;也有些是科举无成,在此发奋读书以便参加继续角逐科场的;甚至还有早已当过一任甚至几任官,正等待着下一次的选官到来。偶尔碰到这些士人的时候,玉奴便会经历一次人生百态,为人谦逊的,毕恭毕敬的,敬而远之的,阿谀奉承的……总而言之,渐渐她对于出门便没有杜仙蕙那样热衷,但每次杜仙蕙来磨她,她还是会心软答应。

    这一天黄昏,两人刚从高祖李渊敕建的楼观台回来,刚到别业门口时,就只见霍清竟是亲自等候在那。玉奴见状不禁心中一动,遂开口问道:“霍娘子,是师尊还是姑姑有事找我?”

    “王妃,玄真娘子,好消息,王夫人和杜小郎君已经到了!”

    “啊!”听说是师娘带着杜广元一块来了,玉奴只觉得满心欢喜。而一旁的杜仙蕙在反应过来后,那就更兴奋了。她在一声狂喜的欢呼后,竟是一溜烟径直往里头跑去,霍清一个不留神没注意到她,赶紧只得让侍女追上去,自己则陪着玉奴入内。

    “师娘和师弟什么时候到的?”

    “午后就到了,因为上山找你们不方便,夫人就说等一等也不打紧。”霍清嘴里这么说,心中却知道,王容初来乍到就已经从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口中听说了那样一件事,愁肠百结正为难的时候,自然早一刻晚一刻见人就不那么重要了。连日以来,不但是那两位贵主,就连她和张耀,也全都是冥思苦想解决之法,可到最后却发现,除非是破釜沉舟不畏生死,否则怎么躲得过那帝王之怒?

    “阿娘,阿娘!”

    久别重逢,听着耳边那一声声的叫唤,王容只恨不得就此将杜仙蕙带走,从此之后母女再不分离。可是,这也只能想想而已。杜士仪去年回来过一次述职,今年又因为贺天子圣寿而回来过一次,而她却已经和女儿分开一年半多不曾见人了。她在女儿娇嫩的脸颊上连连亲了好几下,最后才松开了手,而抬头的瞬间,她就看到了不远处的玉奴,一颗心猛然又揪紧了。

    这孩子为什么如此命苦?

    “师娘……”

    玉奴嫁给寿王李瑁的时候,杜士仪正好回京,从陇右转调朔方,而王容却没有见到那一幕。听说了她婚后的点点滴滴,她不禁快步走上前去,如同母亲似的将其拥入怀中,轻声说道:“好孩子,苦了你了,真是苦了你了!”

    从小就几乎没有关于母亲的印象,玉真公主对她来说就如同慈母,如今,当年曾经误以为是神仙的师娘紧紧拥着自己,玉奴只觉得眼中泪水不知不觉夺眶而出,竟是伏在那肩头不愿离开。足足好一会儿,她方才听到耳边传来了一个娇软的声音。

    “原来师姊也会向阿娘撒娇的!”杜仙蕙看看母亲,又看看最喜欢的师姊,说出这句话后,又掉转头去把杜广元拉了过来,然后指着玉奴对杜广元说,“阿兄,快叫师姊!”

    杜广元还是很小的时候曾经见过玉奴,已经没有多少印象了。可是,父亲也好,母亲也好,都曾很多次提到自己有这样一个师姊。现在,看着面前这个风姿气度无不让人迷醉的少妇,他竟是愣在那儿半晌没开口。总算到最后,他听到了母亲的声音。

    “广元,就叫阿姊。你阿姊当年去云州时还曾经说过,就希望我给她生个弟弟,结果就是那时候,司马宗主诊出我有了你。”

    杜广元在家里是长子,都是弟弟妹妹围着自己叫阿兄,只有当初和崔家表兄姐在一起的时候,叫过别人阿兄阿姊。这时候他想要依着母亲开口叫人,可话到嘴边,却鬼使神差地加了个后缀:“阿姊真漂亮。”

    扑哧——

    这一次,无论王容还是固安公主玉真公主这些晚辈,还是霍清张耀这些婢女,就连杜仙蕙也笑了起来。至于得到如此评价的玉奴,则是觉得一下子和自己当年最热切盼望过的这个弟弟有了一丝亲近。可等到她开口叫了一声阿弟后,这才想到身上丝毫没准备什么能够当成见面礼的东西。好在还是杜仙蕙嚷嚷着缓解了她的尴尬,小丫头吵吵闹闹地围着杜广元要礼物,很快就直接把兄长给拖走了。

    这一天晚上的团圆饭,自然吃的是其乐融融高兴无比。也许是为了活络气氛,杜广元直接被撵了下场舞剑,连杜仙蕙也用清亮的嗓子唱了一首童谣。而玉奴兴之所至,除却一首琵琶曲之后,竟然还换了一身衣衫,合着凉州曲舞了一曲。眼见她那绝世之姿,固安公主也好,王容也好,全都明白了李隆基为何会在万紫千红的花丛中,只看中了这么一个儿媳妇的缘由。

    那种率真却又诚挚的情感,本就是最难得的!

    大约因为多喝了几杯,玉奴最后是被霍清和张耀一同给扶下去的,而杜广元也被王容撵了去带着妹妹。偌大的地方只剩下了三个人生经历各异的女人,可隔了许久,谁都没有开口说话。该说的一下午都已经说得差不多了,现在说再多也只是枉然。她们甚至已经想到,想当初杨家就曾经对那桩婚事兴高采烈,如今得知至尊宝座上已经垂拱天下近三十年的君王有那样的意向,那么,就连玉真公主也恐怕挡不住杨家人的无孔不入。

    “用药吧。”玉真公主几乎是从牙齿缝里迸出了这三个字。

    而固安公主则是和王容对视了一眼,继而一字一句地说道:“那明日我带玉奴去登山,明日应该有雪,届时雪后风寒,纵使太医署也看不出太多破绽。”

    “我会去安排脱逃的路线。”王容声音低沉地说出了一句话,继而突然问道,“高力士既然能够安排人对玉奴说,你们觉得他可会告知杜郎?”

    此话一出,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登时遽然色变。即便玉奴之事牵涉极大,但两人全都不约而同地认定应该瞒着杜士仪,由她们自行处理好,横竖王容早就说好这一次要回来过年。可是,如果高力士生怕此事不成,又去请杜士仪出面游说的话,那么,这件事的结果就会滑落到不可预知的深渊。

    “高力士为了阿兄,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玉真公主支撑着站起身,随即强笑道,“好了,都不用担心,既然已经决定了,那就照此办理。真要是到时候阿兄怪罪下来……”

    然而,这一次她这句话却没能说完。她眼睁睁看着屋子门口的隔扇门被人推开,紧跟着便是神色苍白的玉奴出现在面前。这一次,三人全都大吃一惊,固安公主更是又惊又怒地问道:“霍清和张耀呢?”

    “她们被我用药迷晕了,我借口回来找东西,外头的人都知道我是谁,自不可能拦着我。师尊,你和师娘还有姑姑商量的事情,我都听见了。高将军既然已经说了那样的话,不过是暂且再等几个月,或者三年两载而已,又或者陛下能够同意我和寿王离婚,便再无可虑,为什么你们还要为了我冒险?难道你们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玉奴见三位最亲近的长辈无一不是脸色铁青,不禁咬紧了嘴唇。可就在这个时候,她背后传来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熟悉声音。

    “因为有些事情实在太过匪夷所思,而且又太过残酷无情,所以她们谁都不敢告诉你。”

    面对这个声音,王容蹭地站了起来,固安公主失手打翻了食案上的酒杯,玉真公主则呆呆看着那个大步进来的人。她们每一个都没有想到,那样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竟然会在这个时候从天而降出现在面前。而玉奴则是徐徐转身,用不可置信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个走向自己的人,许久才轻呼一声道:“师傅?难道我是在做梦?”

    看了一眼那边三人,杜士仪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即便对玉奴说道:“我不眠不休赶路三天三夜,而且很快就要赶回去。玉奴,出去说话吧。”

    不眠不休赶路三天三夜是什么滋味,玉奴简直不敢去想象。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点了点头,就这么径直跟着杜士仪走了出去。而等到他们消失在视线中,固安公主方才声音冷厉地说道:“果然是高力士,否则这等丑事岂会走漏了消息?”

    “他就不怕朔方那边露出马脚!就算三天三夜赶路,回去还得这么久。一来一回至少七日,他就不能把事情都交给我们吗?”王容死死捏紧了拳头,声音不知不觉有一丝走样,“他难道不知道节帅私离边镇是什么罪名!”

    “君礼这个人,实在是太……”玉真公主已经说不下去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事由不得太真,我们替她做主!”

第925章 问君心何许

    这一晚,漆黑的天上并没有月亮。玉真公主的这座终南山别院,也只有院子里明瓦灯散发出憧憧微光。

    因为之前高力士来过,玉真公主甚至信不过自己那些随从,于是找了借口把不少护卫都给赶了回去,内外都换成了固安公主从云州带回来的那些人。杜士仪带着虎牙这个旧日狼卫副统领随行,自是轻轻松松就混了进来。一路紧赶慢赶,他的双股都已经被这高强度的赶路给磨破了,骨头架子更是如同散了一样,可这会儿在玉奴面前,他却没有显露出一点。

    别人的担心,他自然知道,借口正在病中,让杜幼麟承担起蒙骗朔方文武上下的职责,这也不无冒险,可他不得不来。

    玉奴走在杜士仪身侧,见他始终不吭声,她终于忍不住问道:“师傅,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师尊还有师娘和姑姑都不敢告诉你,那天高力士送了你到这玉华观来,不是为了别的,而是替当今陛下牵线搭桥。陛下身为君父,却看中了子媳,还要偷偷摸摸找个光明正大的名义,所谓找人陪说话之类的,不过是欲盖弥彰的借口而已!”

    尽管知道这样的话说出来,是何等打击和残酷,但杜士仪还是冷硬地揭开了事实。见玉奴原本苍白的脸上立刻再无一丝血色,甚至人仿佛摇摇欲坠,他却没有伸手去扶。当初玉奴嫁给寿王的时候,他之所以还能够有定力问她是否愿意,是因为李瑁身份尊贵,与玉奴年纪相当,形貌尚可,性子也许还能改过来,再者玉奴那时候根本没想过抛下生她养她的杨家,根本没有生出过死遁的念头。于是,他只能默认了这样一件婚事。

    可现在不同,如果只是不相干的人,他可以冷眼旁观她走上那条既定的轨迹,可既然是相关的人,那他不得不千里迢迢走这一趟!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玉奴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重复着这几个字,突然抬起头来用期冀的目光看着杜士仪,希望他能笑着打趣说这只是开玩笑。然而,她很熟悉的那张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有的只是深深的凝重。一下子,她只觉得自己的世界轰然崩塌了下来。

    她对李瑁说不上好感,但也谈不上恶感,正因为如此,她不在乎他婢妾成群,不在乎他不能和自己志趣相投,因为她只是把嫁给他当成了一项任务而已。而且,有事没事就可以躲回玉真观中重享清净,这样的生活仿佛和她未嫁时没有任何不同。可是,之前李瑛李瑶李琚三庶人的遭遇,太子妃薛氏的凄惨处境,让她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一贯被保护得很好的她第一次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八个字的真髓。

    所以,在李隆基问她寿王李瑁是否堪为太子的时候,她鬼使神差地说出了那句话,被送回玉真观后,她便如同鸵鸟似的,既不回寿王宅,也不见杨家人。而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再次提到死遁的时候,她轻而易举就同意了。可是,就在她完全下定决心的时候,这样一个晴天霹雳竟然当头砸了下来。

    “事已至此,就此死遁虽说有一定的难度,但你师尊给你准备的药,是我当年从司马宗主那儿得到的东西,宗主曾经说过,就连太医署的御医也很难发现端倪。当然,在高力士已经挑明了此事后,难免会让人觉得你这一去是因为心萌死志,抑或是有人故意从中作梗。但是,与其考虑这么多,你还不如想想去年那震惊整个天下的宫变。你以为被追谥为贞顺皇后的武惠妃是怎么死的?名义上是三庶人背了所有罪名,实则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就是惠妃。”

    玉奴对于自己那位婆婆同样谈不上多少好感和恶感,即便婚事是强加的,可武惠妃对她终究还是颇为照顾。她死死咬紧了嘴唇,没有开口说话。

    “至于杨家,你如今虽说不见他们,但生恩养恩,血脉手足之情,想来你是很难就此割舍的。但你不妨放眼看看,在你父亲去世之后,杨家还有什么成器的人才?就算你含屈忍辱听了高力士的话入宫,以后陛下甚至会给你除了皇后之外最高的尊位,然后慷慨地给予杨家满门荣宠,可是,如果你有儿子,难免重复武惠妃和寿王的故事;你如果没有儿子,那么外戚的荣宠不过是一时表象。没有根基,而又只知道招摇的外戚,历来都没有任何好下场,万一他们日后得罪人无数,一时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不过是异日的祸端而已!”

    杜士仪深知玉奴是心无城府,只一门心思沉醉在自己世界中的性子,此时此刻索性把利害都挑明了。尤其是对于杨家人日后的趋势,他干脆利落地将各种可能性放在玉奴的面前。见她低头不语,他不禁用力地搓着冷得有些僵硬的双颊,想起了这一路避人耳目地急速赶路。

    除了虎牙之外,他只带了牙兵四个人。为了以防万一,他顶多只能停留这一夜,立刻就得走,甚至要避人耳目,连女儿杜仙蕙也不能看上一眼。即便如此,这一来一回的空缺期,也许还会留下某些隐患。

    可是,他扳不倒李林甫是因为李林甫太过谨慎狡猾,又参透了天子的五味心思,他暂时无可奈何;他不对安禄山怎么样,是因为安禄山托庇于张守珪,而且安禄山的存在,某种意义上对他经略东北有帮助;唯有玉奴……唯有他曾经从小看到大,某种程度上当成是女儿的玉奴,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走到那条既定的路上!

    “师傅,我对杨家并没有什么亏欠,可是……”玉奴倏然抬起了头,死死盯着杜士仪道,“可我这抽身一走,师尊怎么办,姑姑怎么办……还有,你和师娘怎么办?”

    “你千里迢迢从灵州赶来见我,肯定是找了什么借口的,可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真的就不会被人发现痕迹吗?师尊虽说是陛下的嫡亲妹妹,可是陛下连惠妃这样的枕边人,太子他们这些亲生儿子,都能下得去手,万一他若是因此怪罪,我怎么对得起师尊?再有就是姑姑,之前我就听人说,我常常往玉真观跑,旁人都说是二嫁奚王最终却又离婚的姑姑教坏了我,她只是和蕃公主,无依无靠,到时候别人会不会恼羞成怒归罪于她?”

    “你想说什么?就此认命,进宫长侍君王?”杜士仪没有回答玉奴的问题,而是一字一句地说,“事在人为,我们既然决定做了,就能够承担相应的后果,你不必操心。一直以来,你就是忧思过重,操心太多!听话,这一次不容你再使性子了!”

    “不!”

    玉奴使劲摇了摇头,突然上前一步,几乎是人挨着人站在杜士仪面前:“我不是小孩子,并不是不懂那些大事!陛下这些年心肠冷硬,儿子也好,妃嫔也好,朝中那些人也好,全都是说杀就杀,说贬就贬!师傅就算想要我远走高飞,可天下之大,他拥有四海,躲到哪里去?而且,君命难违,若是回头怪罪于你,就算是那些受过你知遇之恩的下属,就算是你的亲友,事到临头都不会站在你这一边。不过就是……不过就是牺牲我一个而已。”

    “他还谈不上富有四海。因为,这天底下并不是只有大唐!西边的大食早已让安西都护府那些大唐属国压力重重。北面的突厥虽然日暮西山,可兴许再过一些年,那里便会有新的大国崛起。契丹和奚人隐身白山黑水,即便张守珪那样的大将也不能灭国。至于西面的吐蕃,则是让剑南道节度使王昱狼狈不堪,而西南的六诏已经快要统一了。至于我们看不到也暂时走不到的地方,还有更多的国家,更广阔的大地。你要知道,这个世界,并不是以大唐为绝对的中心,而这个大唐,也并不是以天子为绝对的中心!”

    杜士仪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对王容说过,对固安公主说过,对陈宝儿、对罗盈和岳五娘吐露过……而今天,再次多了一个人听到他这离经叛道的陈词。玉奴不是阅尽世事的固安公主,也不是有过牧守一方经验的罗盈等人,在她听来,这些话一字一句仿佛都撞在她的心坎里,让她的心里充斥着一股激荡的热流。

    一个声音告诉她,就此答应杜士仪所说,从此便可打破桎梏,自由自在;可另外一个声音却告诉她,不能这样自私,不能为了自己的自由,让其他人付出那样绝大的代价!究其根本,一切都是她不谨慎,倘若当初天子召见的时候,她表现得木讷一些古板一些,不讨人喜欢一些,何至于如此?

    在两种念头的冲突下,玉奴一时犹豫了许久,就当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打算鼓起勇气开口说话的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绝大的喧哗声。紧跟着,她就只见黑暗之中,一个人三步并两步冲了过来。尽管她本能地感到惧怕,可当看到杜士仪朝来人迎上去的时候,她须臾就又心安了起来。

    是师傅的人!

    “怎么回事?”

    虎牙的脸色在黑暗中看不分明,然则声音却低沉得很:“大帅,外间有万骑营兵马到了,说是终南山有盗贼出没,因此高力士奉命带他们来此,保护二位贵主和寿王妃。”

第926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

    在这样的深夜,高力士突然莅临,上上下下无不大为意外。尤其是当杜士仪突然从天而降的当口,这样一位宫中内侍头面人物抵达,谁都不会认为那是偶然的。尽管玉真公主当年营造这终南山别业的时候,还是睿宗年间,那会儿为了防止太平公主和兄长的冲突会祸延自己,她曾经在地下修建了藏身之处,可这么多年不曾使用,即便一直都维护过,那也早就不是秘密了。

    于是,她几乎不假思索地硬是把杜士仪和玉奴推进了自己的寝室,随即解下道冠,只在外头披上了一件道袍,这才出现在了随着霍清进来的高力士面前。尽管她一贯对这个兄长身边的第一亲信客气有加,可此刻说话却不知不觉就是硬邦邦的。

    “高力士,你这大晚上的想要干什么?”

    “贵主恕罪,实在是因为我突然得知,有几个在关内道专偷富贵人家的大盗来到了京畿。长安城内自是防范森严,可城外别业就不免要轻疏许多了。尤其是贵主之前为了清净,还特意把众多护卫都遣回了长安,因而大家关切,我自当为主分忧。”高力士说得气定神闲滴水不漏,随即又拱了拱手道,“我知道贵主素来不喜欢外人搅扰,因此所有万骑将卒全都留在别业之外,并不敢让一人擅入。”

    玉真公主见不远处灯笼打起,知道是固安公主和王容往这边来了。这一晚本来就无人安眠,此时也不过是不得不装装样子。于是,她只能用没好气地冷哼道:“早不来晚不来,却偏偏在我这有客的时候来,高将军是存心让我难堪么?”

    “正是因为太原郡夫人也携长子在此,方才要格外仔细看护,否则杜大帅出镇边疆,妻儿却为宵小所趁,岂不是笑话?”高力士不气不恼,复又向固安公主和王容揖礼,见两人回礼,他方才环顾左右,似笑非笑地问道,“怎不见太真娘子?”

    “她连日带着玄真在终南山上四处散心走动,已经累极睡下了,就在我的房里。”

    听到玉真公主如此回答,高力士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他转过身复又直视着玉真公主,认真地说道:“如今已经岁末天寒,太真娘子金枝玉叶,偶尔在外散心可舒缓心情,可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外头抛头露面,万一感染风寒,那可就至为不美了。不知道贵主可能让我看一眼娘子?”

    如果换成别人,玉真公主想都不想就会把人拒之于门外,可今夜高力士的突然出现实在是太让人措手不及了,而且言行举止都和平日大为不同。即便她贵为帝妹,也不得不稍稍放软身段。于是,她只能沉下脸来转身去推开了自己的寝室,随即面带讥刺地说:“说来说去,高将军原来只是为了太真来的。”

    “是,但也不是。”到门口处,高力士还是虚手请玉真公主先进门,自己跟着进入后,他看了一眼没有跟进来的王容和固安公主,以及霍清和张耀那两个婢女,他方才轻描淡写地说道,“我固然是为了太真娘子来,可也是为了另外一个得了我的信,便心急火燎赶来此地的人来的。自从送出那封信后,我便在天天掐着手指算日子算时辰,如果我没有算错,应该时间差不离。”

    玉真公主终于为之遽然色变。她正要不管不顾呵斥高力士时,就只听角落中传来了一个声音。

    “我就知道,高将军是为了我来的。”杜士仪现身出来,对上高力士的目光时,他见对方露出了一丝了然的笑容,当下开口说道,“贵主,烦请把玉奴带出去,我想,高将军应该是有话想要单独对我说。”

    玉真公主眼见玉奴几乎是在杜士仪现身一刹那着急地从床上跳了起来,她不禁气不打一处来。她当即上前去一把拽住自己心爱的徒儿,用凌厉的眼神狠狠剜了高力士一眼,就立刻拖着人出了门去,把自己这一间寝室让给了杜士仪和高力士。她这一走,高力士便笑吟吟地点了点头,竟是走到了一旁玉真公主喝茶的小几前,在客位上坐下了。

    “虽说今夜没有贵主烹茶待客,但君礼应该可以算是半个主人吧?”

    “高将军神机妙算,我自愧不如。至于半个主人的话,我就当成戏言了。我和贵主相交多年,也算是半个知己。”话虽如此说,杜士仪还是不慌不忙在高力士对面的主位上坐下,随即淡淡地说道,“高将军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我和京兆公相交多年,他曾经在我面前夸过你很多次,那些才华横溢,秉性公允,能力卓著之类的话就不说了,他曾经评点你有情有义,直言敢谏,据我多年观察,这却是半点都不假的。所以,我才特意写了那样一封信给你,想着你应该十有**会来,果然,你还是来了。仅仅是当年教授琵琶的旧情,你为太真娘子做的事还真是很不少。也正因为如此,我不明白,你既然对她和寿王的婚事毫不动容,为何这一次却如此大动干戈?”

    高力士身子微微前倾,眼神中流露出了犀利的光芒:“要知道,我已经说过,大家是绝不会亏待太真娘子的。只消几年风声过去,必定会让她为后宫之主!而且,大家可不比绣花枕头一包草的寿王,不但精通音律,而且文才武略俱备,和太真娘子可谓是天作之合。你如今虽已两度为节帅,但朝中有李林甫和你不睦,各镇节帅之中,也有人对你不以为然,如若有太真娘子在宫中,即便她不为你出一言,可还敢有谁不把你放在眼里?”

    面对高力士这咄咄逼人的语气,杜士仪表现得仍然很平淡:“高将军你自己也说了,我这个人有情有义,而且,我这个人很重礼法。”

    “礼法?礼法只是冠冕堂皇给别人看的东西,谁会真的将其放在眼中?为了所谓的礼法,你和贵主她们一块,为太真娘子筹划了什么,可你难道没有想到,天子一怒,伏尸千里?就拿你现在从千里之外的朔方灵州,抵达了这玉华观,便是犯大忌讳的!大家只消一句话,你多年苦心孤诣建立起来的一切,就会轰然崩塌,你认为这样值得?还是说,你把一个太真娘子,视为比家人亲朋,功名利禄,所有的一切加起来都更重要?”

    直到这个时刻,高力士仍然在对自己说以利害,杜士仪心里敞亮,对方根本没有想到过,他其实一直都有不臣之心。只不过,他那不臣之心掩藏得比所有人都要完美,除非寥寥几个和他交往极其深切的人之外,大多数亲朋好友都完全不知情。

    前世也好,今生也罢,他一直都是个崇尚自由,不喜欢受拘束的人。今生今世不得不置身于官场那个大漩涡,是因为他知道只有如此才能保护得好自己的家人,而并非是打算永远臣服在那所谓礼法的桎梏之下。他刚刚还对高力士说,自己很重礼法,可事实上,他尊重的只是礼法之中的某些东西,对于另一些东西却蔑视已极!

    “所以,高将军其实是希望我来这里走一趟,彻底让玉奴接受这样一件事?”

    “不错,这种事情,要的是情愿。但凡心里带着一丝不甘,来日都只会害了太真娘子。”

    高力士坦然说出了这么一句话,继而就推心置腹地说道:“自从贞顺皇后得罪之后,后宫中所有妃嫔宫人,大家几乎都见过相处过,可无一不是味同嚼蜡。甚至各地州县,也有秀美的少女送进宫来,可大家偶尔也有过目宠幸,但很快就厌倦。大家笑的次数最多的时候,便是之前召见太真娘子的时候。所以,如若不是大家常常会问起太真娘子,我也不会出此下策。而我希望你走这一趟,你就来了,所以,这是天意。”

    什么天意!高力士的那个信使孤身送信之后,却没有立刻离开灵州,而是悄悄先住了下来,虎牙精挑细选出来的牙兵,曾看到此人放飞信鸽。

    他杜士仪可以当没有接到那封信,继续没事人似的在灵州当他的朔方节度使,可他日后既然不打算回京任官和李林甫掰手腕,这就需要弄清楚,高力士的真正心意,对待自己的真正态度。于是,他需要冒一个险,一个非同小可的大险!

    和高力士说这些天一直都在掐着手指头算时辰一样,杜士仪也在心中默默计算着时间,没有开口。就在他看到高力士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不耐之际,原本昏暗的屋外突然仿佛瞬间亮起了无数火炬,紧跟着就传来了玉真公主的声音。

    “高力士,你给我滚出来!我问你,李林甫怎会正在我的别业外头!”

    高力士登时大吃一惊,见杜士仪同样露出了又惊又怒的表情,而且还怒瞪自己,他立刻撇清干系道:“君礼,这决计和我无关。你就安安心心呆在这里,李林甫那儿自有我去应付!他虽是宰相,可竟敢在我身边埋眼线安钉子,他还早了些!”

    等到高力士大步如飞地出门,杜士仪方才冷笑一声,旋即闭上眼睛轻轻吸了一口气。不多时,他就听到有人进了屋子。当他睁开眼睛,见是面色惊惶的王容和玉奴两人,他想起当年他们三人在成都逛灯市的情景,面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先不要慌,静观其变。”

第927章 水越浑越好

    如果知道杜士仪这个真正处在漩涡当中的当事人,此刻还打算静观其变,那么,高力士肯定会立刻丢下这烂摊子一走了之。可问题是他压根没想到,大晚上的,李林甫这个宰相突然出现在玉真公主的终南山别业前,是因为杜士仪在暗中使了一些花招,因此他自是满心的气急败坏。

    高力士只比李隆基年长一岁,跟随这位帝王却已经快四十年了。他从很早就开始和还是临淄郡王的李隆基暗中勾连,而后在诛除韦后一役中立下了汗马功劳。然而,他并未因此随侍被册立为太子的李隆基,而是继续留在宫中,再次于铲除太平公主的唐隆政变中助了李隆基一臂之力。正因为这一次次的站队,以及远比寻常内侍灵敏的心思和手腕,才让他有了今天。于是,察言观色品出了李隆基对玉奴的心思,他便筹划了今日这一出。

    他既不是想要挟杜士仪,也不是想强迫玉奴。这种男女之间的事,要的是两厢情愿,而不是委曲求全。李隆基即便极其喜爱玉奴的直爽性情,欣赏她的精通音律,也没有多大耐性去和一个女人死磨。所以,他必须在把人弄进宫之前让玉奴心甘情愿,让一切水到渠成。

    至于杜士仪,有玉奴在宫中,异日他在外头便是如鱼得水,不复掣肘,凭着那赤胆忠心,巧妙手腕,还怕别人构陷?如此杜士仪和李林甫一内一外,正好彼此制衡,却对天子不无裨益。

    所以,高力士一到别业大门前的院子,见李林甫在几个随从簇拥下正站在那儿,便当即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李相国日理万机,怎会到此来?”

    黄昏时分,羽林军中的万骑营突然有一行三百人离京,闻听是去终南山玉真公主别馆,这个消息李林甫从得知之后就一直在揣摩。他也曾以为是天子一时起意驾幸玉真公主别馆,可后来却得知李隆基人在宫中。若是别人,这样的动向放过也就算了,他这个宰相却无法等闲视之。尤其是之前闻听玉真公主一行人本要去王屋山阳台观小住,可后来却不知道怎的,被高力士率人追上,不但特赐寿王妃杨氏宫绸宫婢,而且还改变了行程,从王屋山改成了去终南山。

    李林甫如今做出的姿态是力挺寿王,寿王妃受天子爱重,这当然是好事,可政治嗅觉远比寻常人灵敏的他,却品出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滋味。

    更何况,他从高力士身边一个眼线那里,得到了其送信给朔方节度使杜士仪的事,把一件一件事结合在一块之后,他就得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结论。此时此刻,面对高力士的质问,他显得极其从容:“我奉命后日到楼观四子堂代陛下祭祀诸子,这玉华观距离说经台极近,因此我就特意来走了一趟,可谁知道却看到门外竟有大批羽林卫士,不想高将军竟然在此。我听说是此地有大盗出没?缘何我不曾听说?”

    如今北门禁军之中,曾经随李隆基参与唐隆政变的那些唐隆功臣所掌万骑,是根基中的根基,可王毛仲被诛,葛福顺虽起复,却也不复掌禁军,陈玄礼是个谨慎得一句都不多说,一步都不多走的,实权反而落到了高力士等人手中。故而,只是调万骑营三百兵马来玉真公主的别业玉华观守卫,对高力士来说自然轻而易举。可是,那借口是只可意会,不可凭恃对人言的。李林甫此刻这一说出来,高力士不禁微微色变。

    李林甫趁着高力士这一失神,便立刻上前两步,来到了高力士身前。

    “高将军,我和你相交已非一日,陛下对寿王心意到底如何,可否赐告?”

    高力士根本不信李林甫时至今日还搞不清天子对寿王李瑁的心思如何,他很明白,对方问的根本不是李瑁,而是如今身在此地的寿王妃杨氏。李林甫自从贵幸以来,给他送的好处不计其数,即便比杜士仪少,可也绝对超过宇文融李适之等人。再加上他的立场就是李隆基的立场,李隆基正宠信谁,那他就偏向谁,即便武惠妃死了,李林甫还屹立不倒,天子还宠信有加,他就不能不给这位当朝宰相面子。

    可他此刻心中有气,便只是淡淡地说道:“寿王妃资质俊秀,子媳之中无人过之,陛下自然钟爱。”

    评价一个王妃,用的竟然是资质俊秀,然后是钟爱,这是一个君父对子媳的态度?

    李林甫本只是猜测,此刻却只觉一股寒意从后背心直冒了上来。而紧跟着,他就只见高力士那犀利的目光冲着自己直刺了过来。

    “相国追着我到这玉华观,便只是为了问这个?”

    我当然更想知道,朔方节度使杜士仪是不是因得你私信,于是私出灵州,在此和你私会!

    李林甫在心中腹诽了一句,然而,这三百万骑营兵马却给了他不小的压力。如果能够抓到实证也就罢了,如果不能,在此和高力士撕破脸的后果,恐怕就算他是宰相,也未必承担得起那后果。可就在这时候,他陡然之间听得后头传来了一声女子惊呼。刹那之间,他便猛地横下一条心。

    他这宰相之位别人看来稳若泰山,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武惠妃死后,他之所以还能够保有相位,不过是因为天子在继立太子之后仍免不了疑忌,可这种平衡是需要维系的,他端的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倘若天子连身为子媳的寿王妃杨氏都敢下手,那么,寿王这个贞顺皇后之子就完完全全成了笑话。原本无凭无恃的太子储位就会稳固,而他要继续维持住自己高人一等的实力,便会比从前困难。

    所以,他至少得试一试,能否把杜士仪这颗楔在朔方的钉子给拔了!当然,如果能让寿王妃杨氏私会杜士仪,因此名声败坏,天子为之大怒,这也总比堂堂寿王妃异日竟被天子收入后宫的好。否则,他凭什么支持一个已经被人当成了笑话的皇子入东宫?

    “莫非是高将军说的大盗潜入了后院?”

    李林甫在发出一声惊呼后,竟是从高力士身边疾步抢过,就这么径直往后院冲去,不止是他,他身后两个随从动作更快,看那身手决不是等闲人物。而高力士晚了一步醒悟过来,待要拦阻时,李林甫却已经在他身前七八步,他就是手再长也够不着。他今天来本就是当说客的,所以入玉华观时只单身一个,原本这是为了隐秘,可这会儿李林甫如此动作,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小心了再小心的那点心思竟是被人撞破了!

    自打幼年被俘阉割入宫,高力士整整在皇宫中呆了四十多年,心思细腻,灵巧善媚,自诩绝无一人能算计自己,敢算计自己,纵使李林甫身为宰相,他也怡然无惧。自开元以来,姚崇宋璟张说,哪个不是当年天子在东宫时就简在帝心的,可最终得意了几年?天子如此爱张九龄风仪,可最后又如何?如李林甫这般不学无术之辈,纵使权术手腕极高,可还动不了他高力士!

    可如今就是这么一个人,竟敢在他面前玩这种花招!

    怒归怒,高力士还不得不拔腿去追。他身手比不上杨思勖,可也通晓武艺,到前头院门处,已经追上了李林甫,但却没有看到他那两个护卫。这时候,他终于再也维持不住素来镇定的一面,怒声喝道:“李相国,这是贵主入道清修的玉华观,最是清静之地,你这是想干什么!”

    即便不比边镇节帅能够养私兵数百,牙兵上千,可李林甫在相位已经四年了,如张九龄裴耀卿这般名臣亦是在他手中败下阵来,旁人和他作对的更是无一不以落马告终,故而投奔门下的人不计其数。其中,他今天带来的这两个护卫虽不是最骁勇善战的,但却绝对是最敏捷的!

    所以,他一反往日在高力士面前的笑容可掬,而是换上了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高将军,你既然能够带着万骑营兵马前来护卫玉华观,我自然也忧心贵主安危。须知你那些兵马只是守卫在外,可若是观中万一混入奸人,伤了贵主以及寿王妃,那谁能负担这后果?”

    “你……”此时此刻,高力士已经完全确定,李林甫此来正是冲着杜士仪,而且也同样在针对自己。即便他是为了李隆基和玉奴之间牵线搭桥,可为此私会朔方节帅,李隆基绝不会因此嘉赏他的赤胆忠心!

    “好,李相国果然是心细如发。”咬牙切齿地迸出了这几个字,高力士突然高声喝道,“玉华观中上下全都给我听好了。李相国说有大盗混入观中图谋不轨,倘若发现有可疑人等,格杀勿论!自有我高力士回宫之后禀报大家!”

    随着高力士这陡然高声,观中深处继刚刚那女子惊呼之后,复又传来了一声男子的惨叫。这声音对高力士来说,自然极其陌生,可李林甫却再熟悉不过了。他怎么都没想到,那两个小巧腾挪功夫连自己都赞不绝口的护卫,转瞬间就已经有一个折在了这看似宁静的玉华观中。

    这都是因为高力士那一句格杀勿论的话!

第928章 陈尸当场,依依话别

    刚刚还在自己身边的一个活生生的护卫,转眼之间,却变成了一具血淋淋的尸体呈现在眼前,李林甫登时面色铁青。而一旁的高力士在扬眉吐气之余,也不禁诧异地看着面前那个手中提着宝剑杀气腾腾的中年女子。尽管他曾经听到过这一位的昔日威名,但总以为以讹传讹,有所夸大,如今方才意识到那很可能是真的!

    若无如此胆色,怎能在奚王牙帐退三部联军?若无如此气魄,怎能在云州废城打造了那样一番基业?

    好一个虽孑然一身,却足可傲视群雄的固安公主!李鲁苏那等连王位和子民一起丢了,在长安苟延残喘的丧家之犬,怎配得上她!

    固安公主衣襟微微敞开,发间还**滴着水珠,她提着此刻尚鲜血淋漓的宝剑,冷冷说道:“这狗鼠辈竟敢窥视我入浴,我只好一刀杀了!高将军,你不是说为防大盗,外间都布设了万骑营的精锐,怎还会有这种事发生?”

    别说固安公主只是个和蕃公主,李林甫甚至就连寻常帝女都不放在心上,可眼下固安公主以这幅模样满不在乎地出现在人前,又拿的是如此借口,他竟是有再大的愤怒也没法说。此时此刻,他唯有寄希望于另一个人能够找到杜士仪的踪迹,哪怕是就这么开口嚷嚷一声,也足以弥补他冒的风险以及担负的损失了。

    然而,那个人却始终没有任何动静,就仿佛一滴水掉进了宽阔的湖面,须臾就融入了进去。他只能不去理会高力士的逼视,固安公主的挤兑,沉住气等候着里头的动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只听得内中传来了一声划破夜空的惨叫,继而仿佛被人掐住喉咙似的,再没半点声息。这一次,他终于为之勃然色变。

    不可能的,这两人平素翻墙入院如入无人之境,他身边那几个弓马了得刀剑一流的护卫,也拿不住他们半点踪影,怎会今日如此不济?

    高力士只看李林甫的表情,就知道对方带来的那两个护卫全都折在了其中。于是,他微微一挑眉,这才极其恭敬地对固安公主说道:“贵主真是巾帼英豪,有你在此,什么宵小之辈能够得逞?”

    “是啊,若非元娘也不嫌山居寂寞,竟是陪着我到这儿住,兴许就被那些跳梁小丑得逞了!”一直没露面的玉真公主在王容的搀扶下出现在了高力士和李林甫面前,冷淡地看了一眼李林甫后便嗤笑道,“什么大盗,真是笑死人了,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小蟊贼,竟然当我这玉华观是能随便乱闯的?”

    今天夜里你方唱罢我登场,一路一路的人马竞相出现,让人目不暇接,而且多是不速之客,玉真公主只觉得憋了一肚子火气。此时此刻,她甚至连高力士都斜睨了一眼。

    当两个看上去孔武有力的婢女犹如拖死狗一般,将一具尸体从内中拖了出来,丢在地上之后,玉真公主这才没好气地说道:“高将军,李相国,二位想必都看到了,什么大盗,到了我这里就只有横着出去一条路!我一介已经入道的女冠,没什么值得二位惦记的,你们请回吧!”

    事已至此,李林甫除却咬牙切齿于自己手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兵权,不能硬抗典禁军的高力士,没有其他任何办法。他只能强压挫败感,强打精神不动声色地和玉真公主寒暄两句,甚至都不提一句自己那两个折在此处的护卫,就这么匆匆告辞离开。而他这一走,高力士本想要开口说话,却被玉真公主堵了回去。

    “高将军你已经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接下来也就不用再说了,他知道,我们这些女人也都明白了。你也请回吧,顺便把那些万骑营兵马都带回去。”

    高力士本想再争,固安公主便开口说道:“强扭的瓜不甜,若是玉奴自己愿意,我们身为长辈,自也不会违逆心意。倒是高将军,今夜李林甫走这一趟,固然是冲着他来的,可也未必不是冲着你。要知道,他力挺寿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万一他还觉察到了这其中端倪,觉得这样一件事会让寿王成为笑话,说不定也会从中作梗。”

    事到如今,高力士自觉已经对杜士仪阐明利害,再加上李林甫这突然横插一杠子,他的重心也不知不觉为之转移。想到李林甫拜相以来,所向披靡无往不利,揣摩上意之处竟不逊色于自己,更重要的是处置政务深得圣心,他不禁拧紧了眉头,好半晌,他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也罢,那我就先回去了。然则万骑营兵马我会在明天一早卯时之前撤走,以免李林甫再玩什么花样,说经台那边我也会令人监视。明天,我会亲自去说经台,再会一会李林甫,二位贵主,告辞了,代向太真娘子和他说一声,我高力士的为人他们应该清楚,请他们好好考虑就是!”

    随着李林甫和高力士的先后离开,一晚上动荡不安的玉华观终于平静了下来。玉真公主却不禁心有余悸,在固安公主和王容的左右护持下回到寝室前头时,她方才按着胸口说道:“真是好险,若非李林甫那两个护卫都被截住杀了,真要是给他侦知半点端倪,我就算是阿兄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恐怕也护不住!”

    “李林甫的行踪有赤毕亲自盯着,若非算准了他的行踪,我也不敢从朔方潜回京畿,又和高力士会面。终南山还有办法,长安城我就不敢冒那个风险了。事已至此,唯有希望李林甫能够牵制高力士的精力,让他暂时腾不出手来。至于是否真的能够让玉奴脱身,也得看他二人。”

    杜士仪从寝室出来,凝重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然而,说到最后,他仍是不禁无奈。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这是他一向最不愿意的,可如今事情发展到了最棘手的一步,尽管天子还不曾亲口挑明,可高力士绝不会无的放矢,那种动向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杜郎,玉奴在广元和蕙娘那儿,我已经嘱咐广元好好照拂她。”王容告知了玉奴的行踪后,见杜士仪稍稍轻松了几分,她便正色说道,“不论你是否安排好了,这一趟终究太过危险,等到天亮万骑营兵马撤走,你就立刻离开吧。朔方纵使文武贤明勇武,可你这节帅也是不应该擅离职守的!”

    王容说完,玉真公主也立刻嗔道:“玉曜说得没错,你这人什么时候这么冲动了,今天晚上这一个个登场的架势,我都快连魂都吓没了,就怕阿兄也来凑这个热闹!”

    “观主你可别吓我!”哪怕固安公主之前在高力士和李林甫面前那般姿态,此刻也不禁面带苦色地说道,“若是陛下亲至,那可就什么办法都没辙了!阿弟,这次你给我好好反省,这要是万一李林甫说动了陛下亲至,又或是想出其他鬼主意,我看你怎么应付!快去睡吧,明天你可还要回程赶路!”

    “是是是,这次是我的错。”被三个除了妹妹杜十三娘之外最亲近的女人轮番数落,杜士仪只能举手投降。然而,他却没有立刻去睡,而是再次去探看了玉奴三人。

    杜仙蕙年纪最小,早已睡着了,而玉奴也已然在长榻上睡着了,只枕上湿了一大片,显然还哭过,他不禁唯有叹息。而在她的旁边,声称会守着阿姊的杜广元正脑袋一点一点正在打瞌睡,他便没有去惊动他。出了屋子后,他便对王容说道:“不要告诉广元和蕙娘,我来过,以免他们不小心露出口风。”

    杜士仪千里迢迢赶来,都没有见上儿女一面就要回去,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全都不无唏嘘。她们把人安置好了之后,张耀便把本待在外看守的虎牙也一块赶去了睡觉。至于王容,则是回返之后见了此行随自己来的承影和干将,大大夸赞了一番他们此次建功。

    那第二个潜入玉华观的护卫,便是他们凭借剑术配合,干脆利落地把人斩杀当场!

    次日清晨,当杜士仪经过一夜补眠,恢复了几分精神打算启程的时候,他便在送行的寥寥数人中看到了玉奴的身影。昨晚该说的已经说了,他已经想不出话再来劝她,动了动嘴唇正想开口时,他就只见她快步跑上前来,不管不顾地紧紧抱住了他。

    “师傅,谢谢你,谢谢你为了我的事,从灵州赶过来……”

    说到这里,玉奴松开手退后两步,随即擦了擦湿润的眼睛,这才抬起头说道:“我答应师傅,不会轻易立刻答复高将军这件事。可是,他既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那么就不会轻易放弃的!至少,我会守住自己,不会让别人轻易得逞!”

    “照顾好自己。”

    杜士仪唯有嘱咐了这么一句话。大约是因为玉奴的这个拥抱太过温暖,他忍不住又上前去抱了抱自己的妻子,在她耳畔嘱咐了几句,见其先是愕然,随即郑重其事点了点头。他复又来到固安公主面前,给了她一个出其不意的拥抱。

    “阿姊,这次你太锋芒毕露了,接下来要小心!”

    “用不着你替我担心!”固安公主先是有些身体僵硬,随即很快松弛了下来,“我等你灭了突厥!”

    等到只剩下玉真公主时,大约因为被前头三个感染,她竟是主动上了前来,轻拥了杜士仪入怀后,便在他耳边恶狠狠地说道:“下次不许再冲动!我曾经失去过一次摩诘,可不想你和他一样坏事!”

第929章 金蝉脱壳

    朔方灵州灵武城,灵州都督府内,连日以来气氛总有些说不出的凝重。

    五六天前,朔方节度使杜士仪突然感染了风寒,随即将留后事委署给了朔方节度副使李佺。连日以来,虽经大夫调治,杜士仪却一直没有出来视事。而因为夫人王容以及长子杜广元都已经回了长安探亲,还不到六岁的杜幼麟竟是亲自在病榻前侍疾照料,时不时还代父亲传话给李佺和其他幕府官,懂事得让所有人都夸赞不已。

    这一天,前往塞外诏谕各部的张兴风尘仆仆地回到了灵州。得知杜士仪竟是感染风寒病倒了,他不禁大吃一惊,慌忙前往探看。他从代州开始,先后事杜士仪为巡官,掌书记,节度判官,可说得上是如今这批人中与其最亲近的人。可是,到了灵武堂门口,他还是被龙泉给拦了下来。

    “张判官,大帅这些天日夜咳嗽,说话都不利落,您还是先回去洗去一身风尘,再来看大帅不迟。”

    张兴知道龙泉随侍杜士仪时间还不长,可却深得信赖,这番话听着倒也有理有据,可他就是本能地觉着不对劲。他微微皱眉,正吃不准应该是离开,还是执意进去一探究竟的时候,却只见房门咿呀一声,紧跟着,满脸疲惫的杜幼麟出现在他面前。对于杜士仪这两个儿子,他自不会陌生,此刻脸上迎上前去。

    “小郎君,大帅情形如何?”

    “啊?是张判官。”杜幼麟赶紧像模像样地对张兴深深一揖行礼,直起腰后方才有板有眼地说道,“阿爷说没什么大碍,就是从前很少生病,这一次病势汹汹,精神不太好。不过,有我天天在他身前伺候,阿爷一定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张判官就放心好了!”

    杜士仪二子,杜广元年长而好武豪爽,杜幼麟幼小却好学不倦,如来圣严便一直都极其羡慕,张兴亦然。宇文沫刚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可他公事上能干,教育儿女上却一窍不通,此时竟是一下子忘了初衷,只想着怎么能有杜幼麟这么一个年不到六岁便知道日夜侍疾的儿子就好了。

    等到他告辞离去,杜幼麟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回到龙泉身边就吐着舌头小声说道:“真是吓死我了!我从来就没说过这么多谎话,每次都是硬着头皮,真怕张判官刚刚万一不相信我怎么办。”

    这么多天,来探病的又何止一个张兴,被唬住在门口就停步的不少,而因为杜幼麟在旁边打岔帮腔,在帐子前止步的则是李佺和王昌龄。总而言之,每次龙泉都是战战兢兢生怕捅了篓子。所以,此刻算算时间,杜士仪也应该快回来了,龙泉不禁轻松地笑了笑。

    “那都是因为小郎君年幼却孝顺,这份纯孝之心打动了别人,以至于没人真正动疑心。”

    “可我真担心阿爷呢。”杜幼麟一屁股在台阶上坐了下来,低声说道,“阿爷对我说过,无旨意擅出治所潜入京畿,一个不好就是大罪。龙泉,阿娘责罚我的时候,打过我手心,阿爷要是被发现了,会怎么处罚?”

    龙泉被杜幼麟说得打了个寒噤。他正想岔开话题时,就只见不远处有几个人往这里走来。当看到那是李佺和来圣严王昌龄岑参时,他登时低声提醒道:“小郎君,别说这些了,李老将军和来判官王书记一块来了,千万小心些。没想到张判官刚从塞外回来,来判官竟然也从中受降城回来了。这会儿一句话说错,可就全都完了!”

    也难怪龙泉紧张无比,之前李佺因为日理万机,并不常来,王昌龄则被杜幼麟假传上命去筛选可堪为义学师长的士人,从来都没有一拨人撞在一起同来的时候,所以杜幼麟勉强还能应付下来。这会儿看到这四个人一起来,杜幼麟那张脸也变得苦巴巴的,可这会儿想要躲入房中也来不及了,只能干脆迎上前。

    “李老将军,来判官,王书记。”

    见杜幼麟一口一个叫得分毫不差,李佺不由得想到了自己家中的小孙儿,忍不住弯下腰轻轻摸了摸杜幼麟的头,这才和颜悦色地说道:“你阿爷的病怎么样了?”

    杜幼麟歪着脑袋想了想,最终迸出了四个字:“稍有起色。”

    这一本正经的回答听得来圣严忍俊不禁,但突厥那边的军情刚刚传来,他不由得又露出了几分凝重之色。这时候,王昌龄便开口说道:“来判官刚从中受降城回来,军情紧急,虽说大帅正病着,可也不得不先报知大帅知晓。小郎君进去通报一声可好?”

    “王书记,阿爷都说过好多次了,各位可以直呼我的名字,不要一口一个小郎君。”杜幼麟反驳了一句,本待以此拖延时间,可见每个人都连连点头,却也不和他争,他登时傻了眼,竟不知道该通报好,还是该另找借口好。可这几天他已经用尽了父亲当初给自己预备好的各式各样借口,这会儿不得不无奈地挪动步子往房门口走去。

    而龙泉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步一停地往前走,军情这两个字非同小可,纵使节帅在病中也不能耽搁。偏偏就在杜幼麟伸手按在房门上的那当口,里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剧烈的咳嗽。紧跟着,一旁还传来了砰的一声,仿佛是因此推倒了什么东西。这时候,龙泉忍不住一愣神,却只见杜幼麟不管不顾就这么推门冲进去了!

    尽管刚刚都说还要等候通报,可仿佛是里头的声响着实有些骇人,又似乎因为杜幼麟的慌张,别人看了心中紧张,李佺和来圣严对视一眼,竟是追在了年幼的孩子身后进了门。他们俩都如此,王昌龄就更不假思索了。而龙泉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么多人一拥而入,心中随即暗自叫苦。

    这可怎么办,要穿帮了吗?

    担心归担心,龙泉还不得不快步追了进去。可是,当看清楚里头那一幕之后,他立时瞠目结舌,随即好一阵狂喜。就只见幔帐已经被拉开了,杜幼麟正紧紧抱着一个人不断抽泣,而那个轻拍孩子背脊以示安慰的人,不是朔方节度使杜士仪还有谁?谢天谢地,他终于在这当口回来了!

    本来只是借口风寒金蝉脱壳千里走京畿,可在邻近腊月的时日日夜兼程如此赶了一趟路,杜士仪再好的筋骨也禁不起这样的折腾,一时脸色又青又白,看上去就仿佛是真的病得不轻。以至于来圣严不禁担忧地问道:“大帅一身承朔方之重,还请一定要保重身体才是。”

    “没事,都是自作孽,再吃几帖药就好了。”杜士仪笑着答了一句,这才打起精神道,“你们四个联袂而来,必有要事,还是先说来听听吧。”

    杜士仪既如此说,原本已经有点打退堂鼓的李佺沉思片刻,便决定还是依着他。当下,来圣严便将已经将中受降城被杀的那些胡人首级传首于突厥牙帐,可使节却并未燃起表示平安的狼烟这一情形如实告知。而李佺则是补充道:“看这样子,突厥牙帐定然已经生变。”

    “应是如此了,传令三受降城,整兵秣马,立时做好一切应变措施。倘若使者回不来,那这一场仗就不得不打了。”

    按照事先约定,使者出突厥牙帐后,便会燃起第一次狼烟,而脱离其腹地之后,便会燃起第二道狼烟。这先后两次的区别,就是为了区分是在牙帐遇袭,还是在腹地遭袭,由此大致判断出下手之人。所以,李佺和来圣严当即领命而去,王昌龄则是接着禀报了筛选士人的经过。

    尽管如今的士人们大多自视极高,但李林甫秉政以来,才子俊杰的晋升之路就受到了重挫,能够因此游历河朔的,无不是对于曲线救国抱着一线期望的。再加上王昌龄和岑参按照杜士仪的意思反复强调教化之功,因而短短一段时间,已经数十人应征,十几个人通过了筛选。

    “多亏有你尽心竭力,文教之功,不逊于攻城略地,接下来此事还是你负责,等岑仲高回来,则是你俩一起。”

    好容易把人都见完了,杜士仪不禁往后一倒,眼皮子都快粘连在一起了。可是,他看到杜幼麟欢欢喜喜地看着自己,他便勉强坐直身,抱了抱杜幼麟后欣慰地说道:“我家幼麟长大了,这次阿爷能平安回来,全都是因为有你在此照料!”

    “阿爷……”杜幼麟也忍不住打了个呵欠,随即才软磨硬泡地说道,“我也困了,我随阿爷一块睡好不好?”

    难得见小家伙如此撒娇,杜士仪想起这一趟京畿之行,当即笑了起来:“好,咱们父子就一块睡个好觉!龙泉,你在门前替我挡一挡人,除非是军情大事,否则让我先睡饱了再说!”

    龙泉连忙答应,等看到这父子两人丝毫不顾忌睡相,就这么齐齐倒了下来,甚至不多时就发出了鼾声,他不禁笑了起来,上前帮忙重新盖了被子,这才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总算是完成了这个最大的任务!

第930章 霸主将衰

    睡饱了,不过是杜士仪的一句戏言。然而,他之前疾赶三昼夜,到玉真公主的终南山别业只来得及睡了两三个时辰便又再度回程,路上又是三昼夜。这连续的奔波让他的精力体力几乎透支殆尽,当他这一觉最终醒来的时候,却发现外间的天似乎还亮着。

    他用手搭着额头回忆了好一阵子,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回到了朔方灵州,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可是,还没等在玉华观中发生的那一切重新浮上心头,身边就突然动了动,紧跟着,侧过身的他就看到身旁一个小家伙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目光恰好和他对了个正着。

    “阿爷……对了,是阿爷回来了!”杜幼麟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脸上露出了难以名状的欢喜,“我还做了噩梦,梦见阿爷被人发现,然后四处都是追赶的人……阿爷,你不在这些天,真是担心死我了!”

    把蒙骗别人的工作交给自己还不到六岁的幼子,杜士仪也知道这绝对是强人所难,即便有心思机敏的龙泉协助,那也丝毫没有降低难度。于是,他忍不住揉了揉杜幼麟的脑袋,这才笑着说道:“好孩子,连日应付一个个来探病的人,真是难为你了。这次你建下大功了!”

    “帮上阿爷就好。”杜幼麟高兴地一笑,却和兄长的大大咧咧不一样,又多追问了一句,“阿爷这次出去,没给别人发现吗?”

    虽说高力士就是发现了,也绝不会捅出去,否则两人私会的事情转眼间就会被人当成是天大的把柄,可终究是被人发现了,李林甫也应该查知了端倪。可是,没有证据就代表着,这件事只能烂在相关人的肚子里。

    “没有,你就别担心了。”杜士仪想归想,嘴里安慰了幼子一句,随即就高声唤道,“龙泉!”

    “大帅醒了?”

    推门进来的龙泉见杜士仪已经坐起身,不禁长舒了一口气。之前杜士仪那青白的脸色实在是让他心中惴惴,生怕有个什么好歹。见杜幼麟也揉着眼睛跟着起来,还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他哪里不知道小家伙之前说是日夜侍疾,其实也真的是时时刻刻绷着神经预备有人来探,故而没怎么真的睡好,于是连忙上前去服侍父子两人替换衣裳。当杜士仪问起时辰的时候,他便笑着说道:“已经辰时了。”

    “辰时?这么说已经是第二天了?”

    得到肯定的回答,杜士仪忍不住苦笑。可即便是这一夜补眠,他仍旧感到腰背一阵阵酸痛,浑身骨骼犹如散了架子似的。等到穿戴了整齐,他吩咐杜幼麟自去一旁读书,自己索性在屋子里稍稍舒展了一下全身。毕竟,他对外还声称感染了风寒正在病中,总不能一回来就骤然出去露面。而即便灵武堂地方宽敞,也不可能做舞剑之类的活动,他思来想去,便打起了一套太极拳。

    一套拳打下来,他出了一身汗,身体总算舒展多了,少不得沐浴了一次,又换了一套行头,这才继续窝到榻上去装病。不过这一次,他却吩咐龙泉把近日堆积下来的各种文书都拿来,就在榻上一件一件过目斟酌。等到龙泉悄然退下,他一面批阅,一面沉吟突厥那边的变故,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听到外间传来一个声音。

    “大帅,张判官求见。”

    杜士仪昨天赶回来的时候,正好是张兴离去,李佺来圣严王昌龄联袂来见,过后他就一觉睡到天亮,竟还不知道张兴回来了。于是,他立刻打起精神吩咐请人进来。须臾,张兴就进了屋子来,一见他形色便笑道:“看来我回来得还真是时候,大帅的病显然是大有起色了。”

    “借你吉言。希望真的能赶紧好起来。”

    幕府众官之中,张兴跟随杜士仪时间最长,从河东代州、陇右鄯州一直到朔方灵州,出身寒门家无亲朋的他,知道一些旁人根本不知道的事情。所以,自己前往招抚塞外那些小部落期间,杜士仪称病不出数日,别人只道这位年轻的节度使是真的因病不能理事,只有他隐隐之中感觉到,此事似乎另有文章。

    然而,不该问的事情不多问,这点权衡之心他还是有的。于是,他在落座之后,只是象征性地探问了两句病情,随即便沉声说道:“我在三受降城以北,以朔方节度之名招抚,果然有众多小部族畏突厥牙帐争权,故而情愿内徙。这其中,多半是数百人的小部落,大约七八个,四五千人左右,素来游牧于黄河以北。我一一见了这些部族的首领酋长,应该没有滑胥之辈。自从当年王大帅平乱康待宾之乱,又伏杀降户于受降城之后,虽然大帅这几年重纳胡户于河曲,但终究比当年鼎盛之年差得远,这几千人户应该安置得下。”

    “河曲之大,这区区几千人当然没有问题,但最要紧的是一个抚字。当年被迁徙到河洛和江淮的昭武九姓胡人,已经基本上都迁回来了,幸好我调来了一个康庭兰,再佐以出仕朔方的米罗诗等人,这些胡户方才能够得保安稳,而接下来你招抚的这数千人,恐怕就要你亲自出马了。毕竟,他们最信任的人就是你,全始全终,这才不至于缭乱人心。让我想想,宥州和夏州之间的乌那水以西,那地方很合适!”

    “大帅若非如此说,我也想进言此处。”张兴面上露出了赞同的笑容,接下来又和杜士仪商议了一应细节。等说起牙帐生变的时候,他便若有所思地说,“据言此次因为回纥、葛逻禄、拔悉密三部朝觐陛下千秋节,突厥牙帐反而以此兴师问罪,招来大帅责问之事,突厥内部一时纷乱得很。尤其是右杀伊勒啜,更是因此质疑登利可汗妄自尊大。所以,大帅使者未归之事,恐怕与此有关。”

    千里迢迢从朔方到京畿跑了个来回,杜士仪如今不得不放下对那边的牵挂,专心致志地应对错综复杂的北方局势。他仔细沉吟了片刻,便开口问道:“奇骏,以你之见,如果突厥内乱,谁胜机更大?”

    “登利虽然妄自尊大,而且并不能完全慑服麾下人众,光是论兵力,并不及左右两杀,但是,只单对单,他还是有胜算的。”张兴说到这里,见杜士仪微微颔首,他知道杜士仪赞同自己的看法,便接下去说道,“最重要的是出其不意,在其中一人反应不及的情况下,他的胜算就更大了。如果这次突厥内乱能有一个阶段性结果的话,恐怕那位右杀伊勒啜凶多吉少。”

    “但他哪怕赢了这一次,却让自己成了众矢之的。”

    杜士仪只说了这么一句,但仿佛是一语成谶。就在五天后他终于“病愈”时,一直杳无音信的使者终于传回了代表平安的狼烟,尽管人还未回来,确切消息还不知道,但杜士仪病后第一次升节堂见文武时,却开口说道:“突厥内乱暂时告一段落,但接下来必然将自顾不暇。然而越是这种时候,便越是不能大意。须知中受降城那场小小的胡乱,如今也只是传首突厥以示警示,并未查出真正元凶。”

    “事关漠北局势,我等自然不敢小觑。”李佺笑答了一句,随即便站起身道,“此前张判官亲自诏谕了漠北一众小部落,现如今等到突厥那边的消息确凿无疑,恐怕陛下会依前言,诏谕回纥、葛逻禄、拔悉密三部,令他们平定突厥内乱。如是漠北恐怕要大战连场,王位更迭也会成为常事。”

    “当年颉利被俘,东突厥就此覆灭,而后漠北铁勒诸姓以及突厥王公大多降附,偌大的漠北,全都是大唐的羁縻都督府,那等盛况,如今想来,仍然觉得一时神往。”杜士仪以贞观年间大唐在军事政治上的强势作为起头,就只见在座文武人人神色激昂,想来是回忆起了近百年之前的大唐盛况。

    “所以,彼时太宗皇帝擒颉利而不杀,分东突厥故地为众多羁縻都督府,也就让漠北群龙无首,共尊天可汗。如今若是突厥就此因内乱而衰,却反而继之以或回纥、或拔悉密、或葛逻禄据有其故地,不过是多了一个名目而已。不说其他,各位应该不会忘了,这么多年来,当年的铁勒九姓,如今衰微的已经很多了。”

    杜士仪见李佺坐下,他自己反而站起身来:“仆固部一部分留在漠北,一部分南迁,如今在夏州有万余人,拔曳固已经几乎被人吞并殆尽了。北迁的同罗部,一部分往北,和突厥左厢群居,实力强大,南迁的后来复又迁回。都播之地也已经换了主人。至于契苾部,群居凉州的还能幸免,可塞外已经不复有此姓称雄。这固然有毗伽可汗即位之后,因为伏杀默啜可汗的缘故,对铁勒九姓挥起屠刀的缘故,但更多的还是此消彼长,彼此吞并。故而如今除却突厥之外,铁勒族姓回纥,突厥族姓葛逻禄和拔悉密最为壮大,这才能够无视牙帐,联合起来朝觐陛下千秋节。”

    “那么,此次突厥内乱,大帅不想置之不理?”节度判官来圣严代表所有文武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此事的起因,既然是我朔方节度使府奉陛下圣命,以不朝天子,反责藩属为由问罪突厥牙帐,那么,突厥因此内乱,我们当然不能置之不理。一来,那几个在中受降城作乱的胡人,枭首之后传首突厥牙帐,如果使者回来能有答复也就罢了,但我想来,如果赢了,登利很可能会直接推到伊勒啜身上,但这种结果,决不能接受。二来……”

    杜士仪微微一顿,立刻环视四面文武说道:“如果时机恰当,我会考虑令回纥三部讨伐突厥!”

    即便突厥已经大不如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回纥葛逻禄拔悉密三部加在一起,相比突厥的实力还大有不如。如果早打,朔方必定要出兵极多,届时三部反而会收获大利;如果晚打,突厥实力衰微,三部兵马合在一起,就可以横扫突厥,届时朔方也捞不到任何好处。

    可是,如果真的是朔方出兵,令三部联军为前导,仍然有可能辛辛苦苦却为他人做嫁衣裳,还有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402/ 第一时间欣赏盛唐风月最新章节! 作者:府天所写的《盛唐风月》为转载作品,盛唐风月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盛唐风月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盛唐风月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盛唐风月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盛唐风月介绍: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开元四年,大唐帝国如日中天,京兆长安恰是当时世界最繁华的都市,没有之一。姚崇、宋璟、李白、王维、张旭、吴道子、颜真卿、公孙大娘、裴旻、郭子仪……当此一时,盛唐的天空群星璀璨。 生逢盛世,作为一介江郎才尽泯然众人矣的神童,杜士仪担心的不是天下大势,而是如何在这第二次人生中活得更精彩。盛唐风月,有的是雄风傲骨盛唐风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风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风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