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1章 御前真言,东宫定
即便对骨力裴罗戒心深重,也对覆灭突厥这种事颇有疑虑,但张兴既然已经见过回纥使者,杜士仪也不好把这种事藏着掖着,一面思索最好的方法,一面得飞马急奏长安,道是回纥拔悉密葛逻禄三部打算联合派出使臣在千秋节前往朝觐。如果换成从前,李隆基对于这些附庸突厥的部落前来朝觐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可现如今眼看突厥渐渐露出颓势,他的心思早就有些活络了。故而他在览奏之后立时一口允准,在宰臣面前提及此事时,亦是极其自得。
即便李林甫心中嗤之以鼻,可如今天子分明正是相信杜士仪的时候,他若是纯粹煞风景只会适得其反,因此他自然见风使舵,将杜士仪夸得天上少有地上无双。而牛仙客本就和杜士仪有些私交,又一贯唯李林甫马首是瞻,就更加不会说什么不好听的了。于是,李隆基再次觉得,此次的两个宰相是最省心的。相比姚崇的圆滑而私心极重,宋璟的刚直不知变通,后来那些宰相不停地争斗,如今这组合无疑是绝配。
于是,在议过回纥拔悉密葛逻禄三部的朝觐之事后,李隆基突然漫不经心地问道:“如今东宫虚悬,储位空置,总不是一个办法。二位身承宰辅之重,可有相应的人选吗?”
牛仙客一碰到这种问题就立刻当起了鸵鸟,此次也不例外。他立刻低头行礼,唯唯诺诺地说道:“诸位皇子均承陛下圣训,陛下觉得合适的,必然是东宫的最佳人选。”
李隆基已经习惯了牛仙客的这种态度,不以为忤,又看着李林甫。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李林甫从容躬身一礼,随即不慌不忙地说道:“陛下既然追封了贞顺皇后,那如今寿王以及盛王便无疑乃是嫡子。依臣之见,立寿王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见天子默不做声,李林甫便加重了语气说道:“兼且,此前的废太子以及二庶人之所以悖逆犯上,妃族不力乃至于教唆也是原因之一。而寿王妃杨氏,出身大族,又曾经从学于玉真贵主,贤惠有礼。若立寿王为东宫,寿王妃为太子妃,定然能够恭谨侍上,孝悌俱全,还请陛下圣裁。”
这已经不是李林甫第一次在天子面前直言寿王可堪立储了。就连牛仙客这种不掺和立储的,也早已隐隐约约察觉,武惠妃在李瑛等三人被废流放后半年突然故世,哪怕得到皇后追封,这种情形似乎有些不对头,他就不相信比自己精明何止一倍的李林甫会没有任何感觉。故而,对李林甫频频力荐寿王,他是打心眼里感到纳罕,可这种事既不能问,也不能多想,于是他索性继续装起了哑巴。
“十八郎人品俊秀,你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也罢,让朕再好好想想。”
如果李林甫在武惠妃去世之后立刻改弦易辙,李隆基说不定会生出撤换宰相的心思,可李林甫就是一口咬定寿王最适合太子之位,他反而觉得李林甫不愧深合己心。而且,在李林甫和牛仙客联手打理下,政务井井有条,少有需要自己去烦心的事,他也不愿意再轻易撤换这样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让自己轻松逍遥的宰相。等到李林甫牛仙客告退,他坐在那儿沉吟良久,突然长叹了一声。
“朕有那么多儿子,难不成就只有一个寿王可堪继承大统?”
高力士正好从外头进来,听得此言,他立时朝四面八方的内侍宫人打了个手势。等来到天子身侧时,他就陪笑道:“大家何出此言?不说其他,年长的诸位皇子便各有可取之处。再者,贞顺皇后终究是追册,并非正嫡,寿王却也不能说就是嫡子。陛下如若觉得寿王年轻,不足以担重任,在诸王之中选择年长而忠厚者?如此一来,外臣也定然无话可说。”
李隆基等的就是这样一句话。张九龄这样的臣子不在,储位虚悬,竟然没有人提出立长!当然,这也就意味着,如果他真的立长,将来的太子也没有多少势力支持。可终究这样的大事,他需要一个契机,一次进言,哪怕是高力士这个身边近侍的进言,那也是弥足珍贵的。
于是,他几乎想都不想便颔首点头道:“汝言极善!庆王既然身有残疾,忠王却是人如其封,素来忠厚。”
虽然对高力士这么说,但李隆基并未就此一锤定音。这一日下午,他再次召见了玉奴,这一次却是在梨园。让教坊中人在其面前合奏了凉州曲之后,他便若有所思地说:“朕觉得,这凉州词固然浩瀚悠远,让听者无不动容,可仿佛只是音乐,就缺少了什么,你觉得如何?”
玉奴如今已经回了寿王宅中,横竖和寿王李瑁井水不犯河水,她也就释然了。她频频出入宫中,最初的紧张和惊惧早已无影无踪,可疑惑却是免不了的。然而,面对自己最熟悉的音律乐理之事,她立刻把其他的顾虑都抛在了脑后,细细一思量便突然合掌说道:“西凉乐舞,本就应该是一绝,如今却有乐而无舞,当然便失却了最重要的韵味!”
“当年郭知运献凉州曲的时候,倒也有相应的舞姬送来,只不过那些舞姬所演乐舞,和教坊差别极远,更不要说和梨园的水准相提并论了。”
李隆基爱好广泛,弓马骑射,马球音律,就连吟诗作赋也都不陌生,此刻,他和年纪相差自己几十岁的玉奴由此起头,渐渐谈论起了西凉音乐乃至西域乐曲,早已忘却了身边众人。等到他首先回过神时,就只见之前奏乐的坐部伎早已经面露疲态,当即把人都遣退了。等到身边只剩下寥寥数人亲信,他方才突然词锋一转道:“杨氏,自从去岁以来,东宫无主,储位虚悬,天下臣民无不心中不安,朕如今问你,你觉得寿王可堪为东宫吗?”
玉奴最初入宫就防着天子问这种事,可时间一长,李隆基从来不和自己说政务,她渐渐就觉得轻松了。可眼下这样一个问题突然迎面砸来,她与其说是惊愕,还不如说是苦涩,足足好一会儿方才大胆地抬起头来直面天子。
“陛下,恕我言辞冒犯,寿王是否可堪为东宫,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才德浅薄,不足以为东宫妃。”既然一股脑把心中最深处的话给说了出来,玉奴就索性都豁出去了,“我不喜欢管那些杂事琐事,不喜欢勉强自己和那些姬妾共处,对于寿王庶出的子女,也完全没心思照拂教导。如今寿王能够容忍我,不过因为我乃是师尊的弟子,兼且并未碍着他。可如若寿王入主东宫,甚至于君临天下,怎么可能还能容忍我?”
玉奴和李瑁的婚事杨家乐见其成,也是武惠妃一力主张的,连日以来杨家人一次次到寿王宅来,字里行间的意思让玉奴不胜其烦,而且,一想到太子妃薛氏家中的惨状,就足以让她心有余悸了。因为李瑛三人废为庶人流放,薛氏以及子女全都成了无根的浮萍,若非薛氏上书请度为尼,天子命将子女全数交给了庆王李琮抚养,李瑛的妻儿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所以,此刻不管不顾说完了这些,她便紧咬嘴唇等候发落,心中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大不了废了她的寿王妃之位,她就可以清清静静了!
李隆基盯着面露决然的玉奴,好一会儿却笑了起来。宫中有的是各式各样的妃嫔和宫人,每一个人都竭力迎合他的喜好,就连诸王公主,王妃驸马,也无不竭力揣摩他在想什么,试图把最好的一面展示在他面前。而这个寿王妃杨氏,从前就有些我行我素,如今似乎进宫多了,那种天真无邪的性子越发明显,此刻说出的理由更是骇人听闻,怎不叫他又好气又好笑?
“陛下笑什么?”玉奴虽在等最终裁决,可见李隆基笑得畅快,她不禁又有些恼意,“若是觉得我不贤,便直说发落好了!”
尽管人人都知道自从李瑛李瑶李琚兄弟三个被废为庶人,远贬他乡,寿王妃玉奴便频频往来于宫中,这简直是其他诸王公主无人能及的殊遇。这位寿王妃说话少有顾忌,从前也不是没说过犯忌的话,可这次就更了不得了。见其竟是在天子面前如此倔强,有人很想出口打岔,可却在李隆基倏然转厉的目光下怯了场。于是,见玉奴依旧无所畏惧地直视着天子,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出了一身冷汗。
“这样的实话,也只有你敢说!”李隆基一拍扶手,本是盘膝趺坐的他支撑着站起身来,随即淡淡地说道,“既为怨偶,那也就不用凑合了。来人,送寿王妃回玉真观!”
若是旁人,听到这样的发落,早已俯伏在地连声求饶,玉奴却眼睛一亮露出了喜色。她是没有喜欢的人,嫁给寿王李瑁也好,嫁给其他人也好,全都无所谓,只要能够让她自得其乐地过日子,可是,杨家人想要的不再是寿王妃的荣耀,而是太子妃娘家的殊荣,她不得不渐渐为之心寒。于是,她从容施礼谢恩后,便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终于又可以和师尊以及姑姑一块疏畅地翻看道经,谈天说地了!
“陛下,寿王妃到底年轻,犯了糊涂……”一个内侍见状不妙,终于忍不住开口劝了一句,可得到的却是李隆基转头过来凌厉的一瞥。
“年轻?糊涂?她虽然年轻,可比谁都看得清楚!”李隆基冷笑了一声,继而就开口吩咐道,“把力士叫来,然后预备一下,朕要去兴庆殿。”
兴庆殿是兴庆宫重地,乃是天子平素会见大臣的地方,如今李隆基对于外朝的事情不似从前那样上心,召见的除了宰相之外,少有外臣,故而这里已经不似从前那般常常使用了。因此,当李林甫和牛仙客这一天之内第二次踏进兴庆殿时,再看到被召来的尚有尚书省几位尚书,以及尚书右丞相裴耀卿,两人不禁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一刻,年初方才真正正位侍中的牛仙客就已经明白,天子怕是要决定立储人选了。
“东宫虚悬,并非长久之计。因此去年李瑛被废之后,朕暗察诸皇子心性,已经择定了东宫人选。忠王李玙,忠厚仁孝,又乃是庆王之外最年长者,因而朕已决意,立忠王为东宫储君。”
此话一出,几位尚书顿时面色各异。吏部尚书李暠是众人之中最年长又资历最深的,闻言只是微微一愕便恢复了正常。户部尚书席豫早年曾任吏部侍郎,在尚书省年限最长,可正因如此,他深知李林甫乃是最最力挺寿王李瑁的人,天子甚至在武惠妃故世之后追封其为皇后,极尽哀荣,如今却偏偏册封忠王为太子,着实令人出乎意料。至于礼部尚书杜暹却老神在在,仿佛根本不在乎储位归属,当过宰相在外兜兜转转一圈又回朝的他早不在乎这些争斗了。
而裴耀卿自从张九龄被贬之后,业已心灰意冷,除却少数时候建言一二,大多数时候都干脆自娱自乐不问外事。可即便是他,此刻也不禁斜睨了李林甫一眼,暗想机关算尽一场空,李林甫又会是什么感受?
李林甫如今兼领兵部尚书,而牛仙客兼领工部尚书,再加上裴耀卿,除却无足轻重的刑部尚书之外,可以说该到齐的人都到了。不论各自心思如何,此时此刻,众人齐齐行礼应下,李隆基便宣召中书舍人知制诰前来,当场拟定制书,又命裴耀卿领衔议定册封太子的诸多仪式。等到这些都安排妥当,他方才仿佛毫不在意地开口说道:“寿王妃杨氏自从适寿王之后,一直体弱多病,朕已经命人送她回玉真观静养。”
此话一出,下头方才是真正面色各异。之所以除却李林甫之外,人人都认为寿王李瑁乃是储君的不二人选,最大的缘故就是天子近来常常召见寿王妃杨氏。如今天子不但册封了忠王李玙,而且还把寿王妃杨氏送回了玉真观静养,一众大臣不禁生出了一个念头。
莫非之前这将近一年以来,天子都是在用障眼法?如今既是储位已定,看似爱重寿王妃杨氏这点伪装也就可以毫不留情地撕了!
觉察到众多观察自己的目光,李林甫心中哂然,却仍是不慌不忙。当随着众人一块告退出了兴庆殿后,他信步回到中书省,在这一道中书舍人知制诰在御前亲拟,即将发往门下的制书上盖了自己的印章,随即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忠王如若成为太子却依旧不结势力,那么,这个太子只会比李瑛更窝囊,而且未必就真的能够太太平平一辈子;而如果他阴结势力,有他李林甫在,便等着被剪除羽翼打回原形吧!总而言之,这是一场比谁能熬得过谁的持久战,好在他李林甫还不过五十出头,年纪只比当今天子大两岁!
当册立太子之事经由制书迅速从宫里传到了宫外,第一时间抵达了当事者忠王李玙的耳中时,他竟是拍案而起,怒斥那欣喜若狂的内侍道:“胡言乱语,外头这些以讹传讹的话你也敢相信!”
忠王妃韦氏见李玙怒急上来,竟是要当场发落人,赶紧上前将其拉开,复又用眼神将那内侍屏退了,这才劝解道:“纵使真是传错了,也犯不着发这么大脾气。”
“庆哥那是个不管不顾无所谓的,甚至连太子阿兄的子女也全都交给他养育了,足可见陛下立谁都不会立他。而十八郎有多受宠,这些年你也看到了,若是有人以立长为由,把我推出来,我有几条命够折腾?”李玙心烦意乱地坐了下来,突然捏紧拳头在案上重重一捶,“当年太子阿兄因为有赵丽妃在,也曾经风光无限,至少是在阿爷心目中有地位的,可我呢?阿娘故世多年,甚至连个正式的封号都说不上,我算什么!”
忠王李玙在诸皇子之中并不突出,只是占了个年纪大的光。韦氏虽出自京兆著姓,父亲曾经官至刺史,姊姊则是已故惠宣太子妃,也就是曾经的薛王妃,可也同样担惊受怕多年。李隆基对自己的嫡亲兄弟素来防范极严,除却宁王李宪以无比的谨慎始终屹立不倒,岐王李范因为不够谨言慎行,几次三番受到敲打,早早就过世了;追谥为惠宣太子的薛王李业当年也因为交游不谨,连累得王妃韦氏的弟弟,也是忠王妃韦氏的弟弟韦宾被杖杀,就连薛王妃都吓得待罪家中,以为必定会被废黜妃位,等李隆基宽赦之后方才松了一口气。
如今唯一聊可欣慰的是,韦氏的兄长韦坚因为精明能干,仕途一直走得颇为顺利,如今已经官至长安令,一方主司,家中上下倍觉荣耀。在这个节骨眼上,倘若来一趟错传圣意的事,那可就什么都完了!
韦氏这才觉得有些后怕,但还是勉强笑道:“这样的大事,该当不会瞎传一气吧?”
忠王李玙气恼归气恼,可想想也觉得若真是白昼瞎传这样的讯息,也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他和妻子对视了一眼,一时轻轻吸了一口气。
“难道真的天上会掉馅饼?”
当来自宫中的正式天使抵达忠王宅道贺的时候,李玙和韦氏方才确定,这确实不是在做梦。可是,他们却没办法生出一丝一毫的欣喜来,有的只是惊惧和疑惑。自身并非嫡长继位的李隆基,可以说并不是特别注重礼法的人,更何况武惠妃都追封了皇后,将李瑁当成嫡子册东宫也并无不可。如若不愿意立李瑁,诸王之中也有所谓颇称人望的人,为什么选择了他?
送走天使,又严禁上下大肆庆祝,勉强撑到晚饭后,李玙方才与韦氏回到了寝室。夫妻俩对视良久,最终还是韦氏轻声说道:“要不,我去请阿兄?”
“不不不!”李玙想都不想便把头摇成了拨浪鼓,随即心有余悸地说,“当年因为皇甫惟明曾经任过王友,王忠嗣在宫中时和我说过几句话,这就被人用了诡计投了那张莫名纸条,幸好阿爷根本不信,否则我那时候就完了!如果我一直都是忠王,那件事阿爷未必会一直记得,可如今万一有人翻旧账……那就是天大的麻烦!韦坚若能由长安令一步步继续升迁,我还至少有个倚靠,可若是断送了他的前途,那你我还能有何凭恃?”
听李玙说得异常悲观,韦氏在哑然的同时,心中却又倍感凄凉。这太子之位来得莫名其妙,甚至她连去想异日母仪天下的荣光都没心思。正当她想要去劝李玙就寝的时候,李玙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低声问道:“我记得,韦坚的妻子,也就是你的嫂子,是已故楚国公姜皎之女?”
“你是说姜氏?”韦氏蹙了蹙眉,随即有些不高兴地说道,“姜氏当初自以为是楚国公姜皎之女,倨傲非常,而后姜皎见罪之后,她又难改妒忌,阿兄素来不喜欢她。而且,她又没生出个儿子来!”
“唉,难道你不知道,中书令李林甫乃是姜皎的外甥,素来最支持惠妃及寿王。如今惠妃已故,寿王无强援,我不求他支持我,至少他别在后头给我使绊子!这些年来朝中宰辅走马灯似的换,多少高官突然就没影了,唯有他这十几年来飞黄腾达,一步步走得很稳。”
韦氏犹豫片刻,终究还是答应来日召见韦坚夫人姜氏。只是,夫妻俩夤夜辗转反侧,全都睡不着,渐渐便又说起了枕边私语。尽管这一次立储来得突然,而且揣摸不出天子的心意,可在最初的惊悸过后,两人终于生出了一丝对将来的憧憬。
虽有韦宾被杖杀的案子在前,可韦氏最不缺的就是兄弟!除却韦坚之外,韦氏还有三个兄弟在,一想到这些亲族倘若能够官至高位,韦家将无限风光,韦氏终于觉得心热了起来,咬着李玙的耳朵说出了一句话。
“三郎,陛下行三,你也行三,说不定这是上天注定,你将来君临天下!”
李玙浑身一僵,随即紧紧握住了妻子的手,低声应道:“苟富贵,勿相忘!”受怕多年。李隆基对自己的嫡亲兄弟素来防范极严,除却宁王李宪以无比的谨慎始终屹立不倒,岐王李范因为不够谨言慎行,几次三番受到敲打,早早就过世了;追谥为惠宣太子的薛王李业当年也因为交游不谨,连累得王妃韦氏的弟弟,也是忠王妃韦氏的弟弟韦宾被杖杀,就连薛王妃都吓得待罪家中,以为必定会被废黜妃位,等李隆基宽赦之后方才松了一口气。
如今唯一聊可欣慰的是,韦氏的兄长韦坚因为精明能干,仕途一直走得颇为顺利,如今已经官至长安令,一方主司,家中上下倍觉荣耀。在这个节骨眼上,倘若来一趟错传圣意的事,那可就什么都完了!
韦氏这才觉得有些后怕,但还是勉强笑道:“这样的大事,该当不会瞎传一气吧?”
忠王李玙气恼归气恼,可想想也觉得若真是白昼瞎传这样的讯息,也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他和妻子对视了一眼,一时轻轻吸了一口气。
“难道真的天上会掉馅饼?”
当来自宫中的正式天使抵达忠王宅道贺的时候,李玙和韦氏方才确定,这确实不是在做梦。可是,他们却没办法生出一丝一毫的欣喜来,有的只是惊惧和疑惑。自身并非嫡长继位的李隆基,可以说并不是特别注重礼法的人,更何况武惠妃都追封了皇后,将李瑁当成嫡子册东宫也并无不可。如若不愿意立李瑁,诸王之中也有所谓颇称人望的人,为什么选择了他?
送走天使,又严禁上下大肆庆祝,勉强撑到晚饭后,李玙方才与韦氏回到了寝室。夫妻俩对视良久,最终还是韦氏轻声说道:“要不,我去请阿兄?”
“不不不!”李玙想都不想便把头摇成了拨浪鼓,随即心有余悸地说,“当年因为皇甫惟明曾经任过王友,王忠嗣在宫中时和我说过几句话,这就被人用了诡计投了那张莫名纸条,幸好阿爷根本不信,否则我那时候就完了!如果我一直都是忠王,那件事阿爷未必会一直记得,可如今万一有人翻旧账……那就是天大的麻烦!韦坚若能由长安令一步步继续升迁,我还至少有个倚靠,可若是断送了他的前途,那你我还能有何凭恃?”
听李玙说得异常悲观,韦氏在哑然的同时,心中却又倍感凄凉。这太子之位来得莫名其妙,甚至她连去想异日母仪天下的荣光都没心思。正当她想要去劝李玙就寝的时候,李玙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低声问道:“我记得,韦坚的妻子,也就是你的嫂子,是已故楚国公姜皎之女?”
“你是说姜氏?”韦氏蹙了蹙眉,随即有些不高兴地说道,“姜氏当初自以为是楚国公姜皎之女,倨傲非常,而后姜皎见罪之后,她又难改妒忌,阿兄素来不喜欢她。而且,她又没生出个儿子来!”
“唉,难道你不知道,中书令李林甫乃是姜皎的外甥,素来最支持惠妃及寿王。如今惠妃已故,寿王无强援,我不求他支持我,至少他别在后头给我使绊子!这些年来朝中宰辅走马灯似的换,多少高官突然就没影了,唯有他这十几年来飞黄腾达,一步步走得很稳。”
韦氏犹豫片刻,终究还是答应来日召见韦坚夫人姜氏。只是,夫妻俩夤夜辗转反侧,全都睡不着,渐渐便又说起了枕边私语。尽管这一次立储来得突然,而且揣摸不出天子的心意,可在最初的惊悸过后,两人终于生出了一丝对将来的憧憬。
虽有韦宾被杖杀的案子在前,可韦氏最不缺的就是兄弟!除却韦坚之外,韦氏还有三个兄弟在,一想到这些亲族倘若能够官至高位,韦家将无限风光,韦氏终于觉得心热了起来,咬着李玙的耳朵说出了一句话。
“三郎,陛下行三,你也行三,说不定这是上天注定,你将来君临天下!”
李玙浑身一僵,随即紧紧握住了妻子的手,低声应道:“苟富贵,勿相忘!”
第902章 天下之大,兴亡皆苦
册立太子的消息经由大唐最为自豪的驿路,星夜传至各方。尽管尚未行册封之礼,可虚悬将近一年的东宫储位最终有了主人,这却已经毫无疑问。只不过,武惠妃去世追赠贞顺皇后,大多数州县官员都认为寿王李瑁乃是最可能的太子人选,而忠王李玙多年不显山不露水,几乎少有人认为他会成为最后的赢家。故而接到这样的消息,也不知道多少人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而杜士仪在得到这个消息的同时,也得到了固安公主的另一封急报,说是玉奴被天子命人送回了玉真观。然而,这样听似很坏的消息,却是他在设计武惠妃之前就最想看到的,不论如何,玉真公主怎么都会护着这个徒儿,这反而是最好的结局。长长舒了一口气的他甚至想到,若能趁此让玉奴和寿王离婚,然后让其就此远走高飞,那必然会更加圆满。想到这里,即便如今身在寝室,他仍是少不得立时提笔,给固安公主写了一封言简意赅的信。
王容在旁边听得分明,见那狼卫接过密信后,熟门熟路地藏在了刀鞘的特制夹层,磕过头后便随着虎牙离去,她便挨着杜士仪坐下,轻声问道:“东宫既然有了新主,废太子李瑛和李瑶李琚三人不知如何了?”
“总算咱们那位陛下并未派人前往赐死,他们三人都逃得一条性命。可贬所不在一处,如果一直郁结于心,养尊处优惯了的他们恐怕未必吃得消。所以,通过长安城的渠道,种种消息变化,我都让人及时知会了他们三个。想来知道子女有人照料,而入主东宫的并非寿王李瑁,他们也许能够多熬一两年。而等到陛下的目光从他们身上离开,也许就能想个办法,让他们就此瞒天过海,隐姓埋名到其他的地方去生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们曾经有那样尊贵的身份,可如今却几乎一无所有,还能到哪去?”
“幼娘,你错了,这个天下,并不只有大唐,否则我也不会让罗盈和岳五娘陈宝儿费尽心思于漠北建下基业。极西之地,大食曾经与大唐争夺西域,如今也依旧雄踞西方,而更遥远的地方,还有法兰克,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国家。大唐虽然幅员辽阔,万邦来朝,可如果自诩为天朝,目光仅限于此地,那也不过如此了。踏出这个国家,他们还能看到更辽阔的天空。”
杜士仪当年就曾经用这个话题引诱过王昌龄和高适,以至于两人远游西域。然而,由于大食对西域的蚕食,他们的行程就只限于葱岭以东,再西边就难以涉足。兼且他们都是以经世济国为己任的士人,不可能和逐利的商人一样前往更遥远的他乡。可是,李瑛李瑶和李琚不同。他们有父亲,有妻儿,可如今这一切都已经几乎和他们割裂了开来,天下之大,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王容并不是第一次听杜士仪提及天下之大。可这一次,杜士仪的口吻截然不同,就仿佛他的脚步并不限于大唐,而是去过那些异国他乡似的。沉默了片刻,她没有试图反驳,而是低声说道:“那回纥之主骨力裴罗既是要派使臣前往长安,会不会就此引诱陛下生出灭突厥之心?”
“契丹远远弱于突厥,当年可突于更是掀起了滔天战火,历经信安王和张守珪两位名将屡次进击,也不过杀了可突于,尚未达到覆灭契丹的效果。而且,这还是有奚人度稽部以及一些部族从旁助战的效果。当然,白山黑水的地理条件也限制了大军进击的效果。可即便如此,有契丹的先例在前,陛下就算再急功近利,也不会认为真的就能够一战倾覆突厥。所以,要打突厥,那就只有一个字,拖!把局势搅得越复杂越好。否则,突厥一灭,我便难以安居朔方。”
尽管杜士仪对忠王李玙同样谈不上什么好感,可至少比寿王李瑁入主东宫,玉奴成为徒具虚名的太子妃来得强,故而这样一件事,他自是随大流地上了贺表。然而,另外一个消息他就没法高兴得起来了。
崔希逸尽管在河西节度使任上对吐蕃打了一场胜仗,月前又和杜希望联手,击退了吐蕃一番攻势,然而因为自己始终因为失信而耿耿于怀,即便杜士仪和杜希望都曾经在之前回京述职时帮忙遮掩,可李隆基却因此对其颇有微词,竟是将其转迁太原尹。太原尹坐镇北都,兼领北都军器监,可这次崔希逸竟然没能兼领河东节度,一时人人都知道,他这算是失宠了。
而转任河西节度使的竟然是李林甫的旧交,与其好得能穿一条裤子的萧炅。面对这样一个坏消息,杜士仪唯有庆幸南霁云如今在陇右节度杜希望麾下,杜希望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可至少是性格直爽的实诚人,南霁云总不至于无用武之地。否则,若是不幸归在萧炅麾下,他就不得不上书力争把人调到朔方来了。而与此同时,李隆基也算真正和吐蕃撕破了脸,河西陇右之外,又分派王昱任剑南节度使,竟是打算分三路抗击吐蕃。
而赤岭上那座当初杜士仪亲自撰文,李佺亲自监督打造,才矗立了不过四五载的大唐和吐蕃界碑,也就此化为了一堆碎石。
这天晚上,李佺破天荒亲自带着酒前来邀杜士仪小酌,说到被毁弃的赤岭界碑,他不禁百感交集,给自己满斟了一杯一饮而尽后,便不无苦涩地说道:“我虽说是宗室,但其实和帝室已经关系很偏远了。我很早就没了父亲,他战死在王孝杰领衔征契丹的那连场败战中。说实在的,则天皇后在位的时候,别的都不说,可对外的战事几乎连连败退,直到她死了,这才渐渐各有起色。而我自己当初也曾经在幽州呆过,深知打仗是什么光景。”
他重重放下酒杯一抹嘴,这才带着几分醉意说道:“上头的将帅都想打仗,因为这样才有军功,才能向上爬,可下头的兵卒没有一个愿意去战场下死命拼,因为如今不比大唐建国之初,只要有军功,就能分田地,封勋官,子孙有仕进之途,可以说是光宗耀祖的事,现在,即便你勋封上柱国,可儿子连求一流外吏员好缺都未必容易,更不要说入仕……所以,军中逃兵此起彼伏。也就是这些年不用府兵,改为募兵,这才有所扭转。”
“因为利令智昏的属官,贪得无厌的阉宦,由此挑起边衅,以至于大唐和吐蕃的界碑就此毁弃,这确实很可惜。”
杜士仪附和了一句,惋惜之色溢于言表。能够理解李佺的郁闷,当初因为牛仙童的自作主张,他自己也明明有过很好的进击机会,可却还是放弃了,如今想到河陇如此局面,他曾问过自己是否有过后悔,但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这没有什么好后悔的,古语有云,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尽管他还不至于厚脸皮到自诩为善战者,可他至少知道什么仗需要打,什么仗不需要打!
只希望他遣张兴入吐蕃为使臣,费尽心思和金城公主建立的渠道,不会就此废弃!
更何况,如果打,该如何用人,如何分派,这才是最重要的!杜希望也许可堪镇守陇右,而萧炅却绝对不是节度河西的好人选,至于王忠嗣嗤之以鼻,皇甫惟明却极其亲近的王昱,他更是觉得此人担任剑南节度使简直匪夷所思!观其升官之路,竟比他和王忠嗣这两个升官迅猛的人更快!
可这个王昱有什么战功,有什么政绩?
李佺一夜宿醉,杜士仪便留了他在灵州都督府中宿了一夜,可天明时分,他正命人将这位朔方节度副使送回居处时,却和匆匆而来的来瑱撞了个正着。面带戚容的来瑱一见杜士仪,便双膝一软,径直跪在了地上。杜士仪吓了一跳,连忙疾步上前去搀扶他。
“好端端的这是干什么?”
“大帅,家父……家父过世了!”
面对这样一个噩耗,杜士仪不禁愣了神,良久方才反应了过来。倒吸一口凉气的他连忙用力将来瑱拽了起来,随即沉声说道:“先别急,随我回灵武堂慢慢说。”
等回到灵武堂,来瑱说起大清早灵武城门开启之后,来自龟兹镇的使者便叩开了他的家门,报知了这样一个消息的时候,一时平日得理不饶人最是刚强的这位青年竟是泣不成声:“父母在,不远游,我却只因为一己之私,弃父亲于不顾,更是远仕朔方,使得不能尽孝于父亲膝下!我对不起大帅信赖器重,只请解职回安西,料理父亲后事。”
面对这样的要求,杜士仪当即点头答应道:“这是你身为人子应有的孝义,我会即刻拨牙兵百人护送你回龟兹镇。等你扶柩回乡守制期满,如果愿意回来,我随时虚位以待!”
来瑱深知杜士仪用人极准,而且他比起郭子仪之沉稳多谋,大气自如,仆固怀恩之勇,全都差距颇大,自己若是离开朔方,一定会有人补上自己的位子,异日回来时过境迁,还不知道会如何。所以,听到杜士仪不但派兵护送他回去,而且还做出了这样的承诺,他只觉得铭感五内,复又下拜道:“蒙大帅不弃,来瑱方才能够以弱冠入幕,至有今日。将来等到我为父亲守制期满,定当回来报效,为大帅马前卒!”
第903章 世态炎凉,经略四镇
由朔方到龟兹镇的数千里,来瑱满心悲凉,可即便日夜兼程赶路,他仍然用了十余日方才抵达。当一路奔进安西都护府,在殡堂中见到的却只是冰冷的灵柩时,他忍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随即放声痛哭了起来。而他的母亲好容易盼到了儿子归来,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自然也是泪如泉涌,弟妹们亦然,一时整个殡堂哀声四起,就连前来帮忙办理丧事的属官们也不禁各自暗叹。
因为杜士仪和来瑱的一同举荐,再加上自己也竭力表现,封常清之前被来曜辟署为巡官,可上任不到两年便遭逢幕主过世,除却来家人最伤心之外,封常清也同样是心中悲凉。如今西域突骑施内乱之兆已经很明显了,故而朝中对于来曜去世的反应也相当快,新的任命已经抵达了龟兹镇,却是以北庭节度使盖嘉运兼领安西副都护,碛西节度使。一朝天子一朝臣,盖嘉运乃是彻头彻尾的武将,对于属官武将动辄呵斥,幕府本没有几个像样士人。
而作为来曜旧幕府的众官,就没有一个被留任的,上上下下全都为之心灰意冷!
即便如此,封常清还是打起精神帮着来瑱奔前走后。来瑱以孝子的身份打理完丧事,预备扶柩回邠州的前夜,却是单独见了封常清。得知新任碛西节度使盖嘉运对父亲幕府众人的恶劣态度,他忍不住英眉倒竖,随即颓然叹了一口气。
“常清,如今阿爷已经不在了,我虽有心相助,可却已经力不从心。我现在才算是明白,能和杜大帅那样沿用前任节帅旧人,托以腹心有多难得!我这几日也因为料理丧事忙昏了头,如今虽已夤夜,你陪我去一趟各位幕府官处,容我亲自致谢。”
封常清回到龟兹镇进入安西都护府,事来曜为幕主,也曾经听人说过从前的来瑱——无非是恃才傲物,脾气急躁,有时候不能容人——他在朔方和来瑱只打过一次交道,对此印象不深,可如今来瑱回来,赫然是另一幅光景,他不禁对其在杜士仪幕府的经历大生好奇。陪着来瑱前往四处拜谢,见那些跟随来曜多年的幕府旧人提到旧主时,或泣不成声,或悲叹其早逝,或对来瑱期许极高,他就更佩服这位已故节帅之子在临走前夜的这番补救了。
最让他心中悸动的是,对于辅佐父亲时间最长的两位节度判官,来瑱行了大礼拜谢,继而更是出口承诺道:“二位相佐阿爷的情分,我身为人子,感激不尽。如若二位来日选官,能够各遂心愿,自是最好。倘若朝中诸公不能用人才,他日我有幸能够继承父亲衣钵,定然不会让二位就此蹉跎!”
来瑱说这番话时,雄心壮志溢于言表,那两位节度判官从前也知道这位节度公子有大志,可如今听到这番表白,仍不免心中感动。即便并不看好来瑱能在十年二十年中达到其父的高度,而他们也恐怕等不了这么多年,可这样的表态仍然令他们为之动容。
等到拜访完诸人,重新回到了那座已经不属于自己和家人的安西都护府中,来瑱坐下之后,摩挲着父亲那张熟悉的大案,因为无数昼夜而被打磨得圆润光滑无比的凭几,以及那些镇纸笔洗等物时,他忍不住眼露水光,好一阵子方才抬头看着封常清。
“常清,如今杜大帅节度朔方,已然令行禁止,再无人敢阳奉阴违。如果你觉得在这里苦熬岁月无所作为,不妨去朔方,想来杜大帅应会好好安置你。”
“多谢公子,但我已得伊州王使君之邀,打算前往伊州。”
封常清摇了摇头,继而想起奉命赶往庭州去见盖嘉运的杜黯之。比起他来,杜黯之一个外乡人,孤零零一个在安西都护府的日子只会更加难熬!至于他,虽说伊州刺史王翰没办法辟署他为官,但至少会重视他,用他的建言,相形之下,他已经算是很幸运了。
来瑱也听说过伊州刺史王翰乃是杜士仪的旧友,当下放下心来。等到次日清早,他和母亲以及其他弟妹扶柩出了安西都护府,打算踏上远途回乡之路时,遥望这座曾经留下自己多年岁月的都护府,他只觉得百般滋味在心头,随即毅然决然地转头离去。而众多送行的人中,惋惜叹气者不少,但啧啧称奇者更多。
在封常清身后不远处,就有一个年约三十余岁的偏将对左右说道:“来大帅起自卒伍,却因为一次次实打实的战功而屡次升迁,最终节度安西四镇,先后官拜鸿胪卿,右领军大将军,可以说是吾辈楷模!只可惜来大帅这一去,我等被盖大帅视若敝屣,恐怕下场比幕府众官好不到哪去。”
封常清闻声转头,见说话的那偏将仪容俊伟,身量高大,登时认出那是高仙芝。高仙芝弱冠从军,才二十余岁便已经官拜游击将军,曾经从来曜征讨突骑施苏禄可汗,因功擢偏将,乃是军中新贵,素来眼高于顶。可如今盖嘉运上任,人还没到龟兹镇来,可几次手令却对安西诸将嗤之以鼻,也难怪连一贯极其自负的高仙芝都说出了这样的话。他和对方说不上相熟,故而只瞅了一眼就径直回了自己的居处收拾起了行李。
虽然就这样离开很可惜,但盖嘉运这种人即便将来功劳赫赫,也不值得恪尽忠诚地追随侍奉!
当杜黯之见过盖嘉运风尘仆仆赶回龟兹镇时,却和来瑱以及封常清都错过了。从前他几任为官,全都是在杜士仪安排好的地方,纵有繁难,可因为有人可以求助,总能够顺利过关。即便上任西域,因为杜士仪辟署了来瑱,来曜对他的态度也从最初的冷淡到后来的亲近,而封常清入来曜幕,也让他多了个可以谈天说地的友人。可现如今放眼偌大的西域,他竟只剩下孤身一人,那种看不到前途和希望的感觉让他倍觉心灰意冷。
这天晚上,黑丝绒一般的夜空星光正好,妻子元氏沉沉睡下后,睡不着的杜黯之便悄悄起身,独自一人来到院中,突然拿起灌满了西域葡萄酒的酒葫芦,一仰脖子灌了一大口。尽管美酒醇香,可他的心里却不无憋闷。
当初杜士仪让他到西域来,尽管并未明示,可他隐约觉得,杜士仪应该在准备前来西域上任,可一转眼杜士仪便转任朔方,而如今来曜身故,他因受来曜遗命,去庭州见了继任的盖嘉运一面,可这一面却让他对其印象糟糕得很。
来曜在西域这些年精心撰写了军事地理等十余卷手稿,让他赠给下一任安西副大都护兼碛西节度使,可盖嘉运却看都不看直接丢了回来,声称自己镇守北庭都护府多年,用不上来曜指手画脚。对于已故之人尚且如此不敬,更不用说其他安西文武了!
“我到底该怎么办?”
就在这种时候,杜黯之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不禁有些意外。他前来安西总共只带了十几个家人,其中妻子元氏家人五六个,自己在多年任上收揽的仆从五六个,还有两个则是堂兄杜士仪送给他的人,他依照吩咐用了人当门房。很快,他就见到其中一个门房从外头进来,行过礼后便压低了声音道:“阿郎,是朔方杜大帅派了人来。”
杜黯之听到这消息,登时喜出望外,连忙吩咐请进来。等到来者进了院子,他见对方衣衫洁净,看上去并不似是一路紧赶慢赶来到龟兹镇的,不禁平生狐疑,而对方的一句话却打消了他的这种疑虑。
“二十一郎君,我是随之前来公子前来龟兹镇奔丧的,因二十一郎君前去庭州,我生怕错过,就索性在此等候了,今夜方才特意前来。”
杜黯之见对方呈上了信物,这才释然:“原来如此,阿兄可有什么吩咐?”
“杜大帅说,听闻盖大帅原本镇守北庭,为人素来自高自大,又自恃战功累累,未必会把安西文武放在眼里。郎君在此地任官,恐怕比从前艰难十倍,建议郎君不妨结交一些武将。”来者是虎牙精挑细选出来的可信心腹,替杜士仪带的是口信,此刻顿了一顿,方才流利地往下说道,“从前来大帅之子从事于杜大帅幕府,因而这种事做来,若让来大帅察觉,不免不美,如今盖大帅既然借口突骑施战事最为要紧,不得分身来龟兹,正是郎君结交人的时候。”
“好,我知道了!”杜黯之最担心的不是冷遇,而是无所作为,这时候立刻打起了精神,“四镇武将如今确实人心浮动,我会尽力而为。”
“杜大帅还说,偏裨别将,尽可入手。封常清当初曾经提过一将高仙芝,郎君可试着结交一二。”
杜黯之根本不知道封常清压根没对杜士仪提起过高仙芝这个人,此刻闻言立刻心领神会地点头道:“高仙芝少年得志,来大帅对其颇为器重,如今盖大帅却如此倨傲冷待,他必然会心生怨言。你回复阿兄,我会从高仙芝开始,设法接触四镇诸将,让他尽管放心。”
第904章 使臣,各怀雄心
突骑施的那场变局来得比预料中更快。苏禄可汗当年也曾经是明主,突骑施作为西突厥十姓之一,在他手中发扬光大,不但占据了碎叶城,而且全盛时期,把所谓西突厥十姓可汗压得完全一点声息也没有。他的三位妻子分别是十姓可汗阿史那怀道之女,大唐册封交河公主,以及吐蕃公主和突厥公主。通过这样的三桩婚姻,他在大唐、吐蕃、突厥三国之中游刃有余,使得整个突骑施雄踞西域,乃是安西四镇节度使和北庭节度使的心腹大患。
而就是苏禄可汗这样一个年轻时但凡征战所得,全都会公允分给部下,使得人人归心的英主,老迈昏庸之后却比毗伽可汗有过之而无不及。他非但将自己心爱的几个儿子全都立为叶护,而且节俭的习惯也丢到了九霄云外,奢侈炫耀无所不用其极,征战所得也全部据为己有。而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因为一场大病,他不但瘫痪在床,而且右手蜷曲再也不能恢复正常,上不得马拿不得刀,身为可汗的威望丧失殆尽。
苏禄原本就不是突骑施王室成员,而是前一任突骑施可汗的部将,出身黑姓的他窃据可汗之位,黄姓一直都耿耿于怀。如今他既是落得如此境地,出身黄姓的莫贺达干立刻揭竿而起,一举杀了苏禄。结果,原本与莫贺达干同谋铲除苏禄的都摩度见其抢先,登时为之大怒,立刻拥立了苏禄的一个儿子为吐火仙可汗,一时之间两方对峙,突骑施内战连场,烽火蔓延之快,让安西北庭全都受到了波及。
杜士仪随手将伊州王翰的这封信丢在了案头,暗想而李隆基在面对突骑施这样一个强敌陡然内讧之后,却并没有执著于什么正统,而是立刻命盖嘉运支持篡位谋逆的莫贺达干,兵锋直指都摩度和吐火仙可汗。这种偏向确实无可厚非,甚至可说高明精准。
吐火仙可汗身为苏禄之子,原本就拥有了相应的大义名分,而且如今还占据了碎叶城,如果再有大唐的支持,平复局势就会事半功倍,而一个强大的突骑施,毫无疑问并不是大唐愿意看到的。而支持了莫贺达干,还可以振振有词地说苏禄出自黑姓,原本就并非突骑施可汗的正统,大唐出兵是志在帮助突骑施恢复正统。连场大战一打,昔日雄踞西域让大唐突厥吐蕃全都不得不忌惮的突骑施,恐怕就会成为昨日黄花了。
李隆基纵使倦政,听不进谏言,可还远未完全昏聩!而盖嘉运即便骄悍,但勇武却绝非言过其实。
“大帅!”
随着外头一声呼唤,杜士仪听出是龙泉的声音,当即出声问道:“何事?”
“有陇右战报!”
“呈进来!”
叶天旻和来玚全都注意到,杜士仪刚刚看了一封私信后,就突然心不在焉,如今方才陡然回神。尽管他们一直在灵武堂随侍,可大多数文牍固然不避他们,有些东西他们却看得到摸不着,完全不知情。此刻见龙泉推门进来,想到吴天启匆匆回京,换了这样一个比他们还年轻的少年当杜士仪的心腹从者,已经忍不住试探过龙泉一回的来玚不禁有些牙齿痒痒的。
这看似瘦弱不禁风的小子,力气竟然那么大,那一次害他差点丢了大脸!
龙泉却仿佛没察觉到来玚和叶天旻的目光,径直上前呈上战报,随即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地默立在那儿。
尽管早已不是陇右节度使了,但对于倾注了自己不少心血的陇右,再加上南霁云如今乃是鄯州临洮军正将,如今吐蕃和大唐复又成为了敌国,杜士仪一直对那边的情形极其关心。此时此刻,他接过战报后匆匆一览,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杜希望终究还是亲自将兵,一举夺下了盐泉桥,而且正如他当初和王忠嗣所言,在盐泉桥侧筑城,打算以此作为节点防御吐蕃。主意是好的,可一看到杜希望随行兵马竟只有五千余人,杜士仪着实感到心中不安。
要知道,大唐和吐蕃交战,胜败皆有,但总体上还是占据了优势。可是,吐蕃的一招大杀器就是,凭借优势兵力以多打少。当初大非川之败,地利人和固然是重要的因素,可吐蕃动用的兵马是四十万,远胜过唐军的五万人马!如果把整个大唐的各地边军加在一块,和吐蕃论人多人少,恐怕会胜过不止一筹,但吐蕃要面对的,大多数时候仅仅是河西陇右再加上安西四镇节度使的所部兵马,于是常常都可以利用以多打少的优势。
尽管大唐并不乏以少打多的名将,比如当年王忠嗣凭借区区数百兵马冲击高达数万的吐蕃赞普本阵就是一例,但以少胜多本来就是非常规,而且是一种极其冒险的战术,指望每次都能成功并不现实。只有在战略上不利的时候,才会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在战术层面取胜。
“杜希望这一战若胜,盐泉城能够为抗击吐蕃的桥头堡,可若是这一战败了,一世英名尽皆付诸流水不算,而且还会牵动整个战局!”
自言自语说了这么一句,杜士仪不禁紧紧捏住了信笺。未知这一次,南霁云是留守鄯州,还是跟随杜希望征战?
屏退了龙泉后,杜士仪不得不收回了对陇右以及西域战局的关注。现如今他还有更要紧的事情需要应付,那就是即将抵达灵州的回纥、葛逻禄以及拔悉密三部的使臣。八月天子千秋节已经近在眉睫,因为三部附庸突厥多年,如今再次表示臣服,李隆基对此颇为重视,竟是吩咐他带领三部使臣于千秋节往长安朝觐。在如今安西北庭被突骑施缠住,河陇剑南正在和吐蕃鏖战,就连幽州也要应对不时抬头的契丹兵马之际,也就是他这个朔方节度使比较闲了。
但这种清闲也就是现在,倘若日后真的要对突厥动兵,他就有得是忙了!
当三部使臣一同抵达了灵州灵武城之后,负责接待的王昌龄先行带着他们往驿馆安置,只说杜士仪会在预备停当之后与他们一起上路,却绝口不提会见的事。此次的三部使者在本族中全都地位颇高,对这样的待遇自然都颇为不满,当即就有人不满地提出了抗议,可王昌龄并不恼火,而是哂然一笑道:“朔方经略军****在即,大帅抽不开身。如若各位真的要见,不妨跟我移步前往演武场一观如何?”
朔方乃是北面要镇,使臣们一路前来,无不都在试图窥探朔方军中虚实,明知道杜士仪此举很可能是示威,可谁也不愿意错过这么一个机会,当即全都一口答应了下来。等到跟着王昌龄来到演武场,眼见偌大的演武场上黑压压的兵马一眼望不到头,整齐的军袍甲胄,喧天的喊杀声伴随着战马的嘶鸣声,犹如潮水一般往他们耳畔席卷而来,每一个人都为之遽然色变。
突厥也好,回纥拔悉密葛逻禄三部也好,全都没有这种校阅演习,需要打仗的时候,牙帐下头的各大部族出兵马随同征战也就行了,服色不一,兵器各异,就连战斗力也各有高低。可他们胜在全民皆兵,常常能凑出一支号称一二十万的雄兵来。所以,此刻依稀听到那演练的军阵赫然有些令行禁止的意味,纵使知道是做给他们看的,三方使者忍不住都在和各自的随从低声交谈。
而王昌龄旁观着这一幕,等到演武场中告一段落之后,就把他们引上了旁观****演练的高台,距离杜士仪还有至少五十步远的距离。而随着一阵战鼓声,他们就只见数十骑人疾驰而出,继而便只见长剑出鞘,那剑身迎着阳光,闪现出一道道剑光,赫然炫目已极。
这是正宗公冶绝亲传,但只是纯粹的剑术炫技,在战阵冲杀的时候效果未必那么好,可回纥葛逻禄和拔悉密三部使臣被剑光晃得睁不开眼,有人竭力不动声色,也有人心中骇然,更有人眯着眼睛竭力捕捉那些剑光的轨迹。当这剑光告一段落,紧跟着便是真正的剑术搏杀之际,他们一个个目不转睛地盯着,心中飞快评判着这些人的实力。
公孙大娘和岳五娘的剑术更多的是花巧和优美,而公冶绝和裴旻这一脉则是更注重战阵搏杀。即便没可能让整个军中全都学会精髓,可多上三两招杀手锏,再加上今日出战的这一批人全都刻意训练得整齐划一,一眼看去煞是齐整,叫人瞠目结舌。
杜士仪并不打算让人看够了,须臾就换成了弓马****。因为如今马匹不比当年那般短缺,人仰马翻的时候不在少数,当杜士仪示意王昌龄将三部使臣都带到面前的时候,他就只见这些异族汉子的眼中多了几分凝重。这时候,他方才微微笑道:“各位来得实在是不巧,正逢朔方经略军****,故而我只能在此接见诸位。回纥、葛逻禄和拔悉密能够想到在陛下千秋节朝觐,你们三部的忠诚,陛下必定会为之大悦!”
在此之前,杜士仪从罗盈和岳五娘传来的讯息得知,回纥、葛逻禄和拔悉密三部已经秘密结盟,其中,拔悉密监国吐屯阿史那施正是盟首。所以,他此刻故意把回纥放在了最前头,果然就只见拔悉密使臣露出了不悦的表情。他假作不知,照旧和这三位出身尊贵的使者谈笑风生,然则话题却始终在骨力裴罗身上打转。
回纥这次派往长安的使者乃是骨力裴罗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吐迷突,年纪只比骨力裴罗小两岁,领军冲杀是一把好手,但在大局上就稍有不如。所以,他并没有立刻听出杜士仪的弦外之音,反而因为兄长受人重视,而生出了一股与有荣焉的自豪感,没有注意到别人的反应。
于是,原本接见三部使臣的机会,却变成了杜士仪和吐迷突两人的闲话家常。葛逻禄使臣,也是葛逻禄酋长的妻兄吉尔查伊年纪较大,城府深沉,只当没事人似的。而拔悉密的使臣,阿史那施的堂弟阿史那仲律,就没有那样的耐性了。他强耐着性子等着杜士仪转向自己,发现完全没有这样的迹象后,他便突然咳嗽了一声。
正值下头****告一段落,杜士仪就仿佛没听到这咳嗽声似的,突然霍然站起笑道:“既是今日****有了结果,三位使者都在现场,就不妨近观我大唐朔方的勇士!”
杜士仪既然手头有钱,对于麾下的将卒兵马自然阔绰大方。****居前者,或赐马匹,或赏绢帛,当然也有拿江南或川中出产的上好茶叶当成奖赏颁赐的——横竖这年头茶叶已经成为了塞外流通的准货币,没有谁觉得这东西太过风雅不值当。眼看一个个人笑容满面地谢恩退下,三部使臣对于朔方的富庶也有了个初步的印象,可他们也只敢暗地垂涎欲滴,并不敢真的生出过分的妄想来。
如今的突厥就犹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正打算齐心协力将这头病虎彻底打死,瓜分其血肉甚至骨头,怎么敢对正强盛一时的大唐打主意?
“三位使者远来辛苦了,今天又陪着我观看经略军****演练,劳神劳力,这就先回去吧。驿馆之中如有什么东西不齐备,只管明说。奇骏乃是朔方节度判官,刚刚领你们来的少伯随我回去还有事要办,你们就跟着奇骏回驿馆吧。”
吐迷突三人才刚刚和王昌龄混熟了一些,杜士仪就突然把人换成了张兴,这顿时叫原本就心中不满的拔悉密使臣阿史那仲律更不痛快了。可他强压着火气从演武场出来,却只见张兴犹如熟人似的用突厥语和吐迷突闲话家常,这时候终于忍不住了。
“莫非这位判官和回纥的使臣早就相识?”
张兴早就知道,杜士仪让自己送这些人回驿馆,正是为了在火上继续浇一桶油,故而在瞥了阿史那仲律一眼后,便用理所当然的口气说道:“回纥、葛逻禄、拔悉密三部在千秋节到长安朝觐陛下之事,原本就是回纥之前派了使者来,在西受降城和我亲自商谈的,故而我虽和此次使者不相熟,可见了总觉得亲切。对了,敢问上一次的使者失涅干如今可还好?”
朔方节度使杜士仪也好,如今这位节度判官张兴也好,对自己全都极其热络亲切,吐迷突自然得意,因此,张兴提到上次的使者,他一时失察,便脱口而出道:“我兄长自然好得很。”
回到灵州之后,因为打探到回纥并没有一个所谓失涅干的贵族,张兴也曾思量过那位看上去气魄谈吐均不凡的回纥使者究竟是什么身份。如今,吐迷突这顺口一句话,他登时心中一动,随即便笑眯眯地说道:“原来前一次那位使者竟然是贵使的兄长?我记得贵使乃是回纥俟斤的嫡亲弟弟,莫不成还有别的兄长在?”
吐迷突一句话出口就意识到坏了,他并不单单是直肠子,只是大局观略逊兄长而已,否则也不会担当此次的使者。毕竟,长安距离回纥数千里之遥,骨力裴罗能够离开牙帐到西受降城,那是因为一来一回顶多不过耽搁一个月,而且最初的意向得彼此试探交流,而这一次极可能要耗上两个月甚至更久,骨力裴罗哪敢轻易离开回纥?他只是被杜士仪的看重和张兴的热络给带得一时犯了迷糊,此刻连忙试图补救。
“阿父当年在时曾经还有几个兄弟,所以我的堂兄弟很不少。失涅干是我兄长极其信赖的人,只是素来很少参与征战,外人知道的不多。”
“原来如此。”张兴笑了笑,却也并不再多问了。可即便是他这样的态度,仍然让阿史那仲律心生忌恨。一旁的葛逻禄使臣吉尔查伊看在眼里,心里很是明白此乃杜士仪的分化之计。可三部会盟固然不假,彼此之间也是明枪暗箭不断,他无心去提醒另外两个人。
回纥属于铁勒族姓,葛逻禄和拔悉密则是属于突厥。如今拔悉密因为吞并了众多小部落,而且其监国吐屯阿史那施颇有自立之意,部族贵族乐得支持,所以在三部之中实力最强。而葛逻禄分为左厢右厢,势力甚至远至西域,可也正因为势力范围跨度太大,葛逻禄左厢大多数时候时叛时附突厥,而葛逻禄右厢则是和突骑施拉锯。吉尔查伊所侍奉的葛逻禄酋长,乃是炽俟部之主,名为葛逻禄共主,但葛逻禄三部之外的另外两部,踏实力部和谋落部对酋长的号令素来阳奉阴违。至于回纥,虽崛起极速,可因为是吞并铁勒其他族姓方才有如今的声势,真正的势力尚弱。
所以,拔悉密监国吐屯阿史那施要当盟首,葛逻禄根本无所谓。而如今杜士仪又对回纥另眼看待,吉尔查伊就更加乐得作壁上观了。于是,等到回了驿馆,张兴分别给他们安排了院子后告辞离去,他就只见阿史那仲律立刻开始对吐迷突冷嘲热讽,立刻假惺惺地拉起了偏架。
当这样的消息传回了灵州都督府杜士仪耳中时,他不禁对左右笑道:“所以说,回纥、葛逻禄、拔悉密虽说是同盟,实则同床异梦,只是因为共同的利益捏合在一起,故而,有些手段自然可以试一试,免得他们到了长安给我惹麻烦。”
“不过,我试探过那个吐迷突,他既是脱口而出说那失涅干是其兄长,如果我所料不差,那次我见的十有**是回纥俟斤骨力裴罗本人。”说到这里,张兴不禁有几分遗憾,“我那时候见其谈吐不凡,气势雄奇,可打探之后却又发现其人极其谨慎,这就应该更加仔细一点的。”
“发现他是骨力裴罗又如何,总不能无缘无故把人扣下,抑或是一刀杀了。”杜士仪无所谓地摇了摇头,但对骨力裴罗的胆色评价又高了一层,“如今的回纥还是三部之中最弱小的,日后如何还未必可知。当年王君毚倒是曾经因为私怨而害得回纥酋长承宗直接死在了岭南,可结果如何?他自己就死在回纥瀚海司马护输的手里,可谓是一报还一报。在突厥未灭的情况下,如今不宜撕破脸。”
杜士仪的这种说法,来圣严也好,李佺也好,乃至于王昌龄等从属,个个都觉得颇为赞同。正在这时候,灵武堂外传来了一阵争执声。众人在最初的诧异之后,全都分辨出了仆固怀恩的声音。
“我从前出入灵武堂只需通报一声即可,你又是谁,缘何敢拦我?”
这些日子仆固怀恩奉命领蕃兵回夏州省亲,这也是杜士仪对他的优待,故而龙泉新到,对人并不熟悉。听到外间起了争执,杜士仪当即吩咐来玚到外头把两人带进来。等到仆固怀恩和龙泉一前一后进来,他便沉下脸道:“灵武堂前何等重地,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话,非要如此高声?”
“大帅,是他不肯通报……”仆固怀恩不服气地辩解了一句,见杜士仪盯着自己,他不禁有些气馁地低下了头,“我也有错,我不曾通名……”
“这就对了,你身为朔方节度兵马使,自有出入灵武堂的资格,可你急急躁躁只对龙泉说你只需通报即可进入,却又不通名,他拦阻你也是应当的。”说到这里,杜士仪看了一眼龙泉,见其身侧佩剑并未动过,当即微微颔首道,“龙泉,仆固怀恩乃是朔方重将,日后出入此地,你只需通报,无需拦他。”
“是。”
龙泉连忙行礼应下,又向仆固怀恩一躬。他之前甚是冷峻,如今却显得谦和有礼,兼且又年少,仆固怀恩就不大好继续追究下去,见人恭恭敬敬退出门去,他便忍不住嘀咕道:“我往常一怒起来,少有人能敢和我对峙,这少年郎好生胆大!”
“来玚上次都被他给掀了一个跟斗,你可别小看他,一身艺业端的不凡。”来圣严笑语了一句,见来玚瞠目结舌,显然还不知道那点丑事全都给自己知道了,他不禁哑然失笑,“大帅身边真是人才济济,前有吴天启滴水不漏,如今又有这龙泉不畏大将。”
“他是孤儿,曾和其他三人于我一友人门下学剑,若不是朝中法度,我也学幽州张大帅收为义儿了。”杜士仪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见众人无不动容,他知道自己略微抬一抬龙泉四人的身份,能够让众人进出灵武堂之际不会过于随便,当即就词锋一转道,“好了,继续说正事。我此行长安,恐怕要耽搁一段时间。虽则突骑施以及吐蕃的战火理应烧不到这里,而突厥登利可汗和右杀伊勒啜也未必会立时三刻打起来,但仍需防患于未然。”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方才补充道:“此次又要劳动老将军权总留后事,替我坐镇灵州,子严和奇骏相佐!少伯,你跟我上京。”中实力最强。而葛逻禄分为左厢右厢,势力甚至远至西域,可也正因为势力范围跨度太大,葛逻禄左厢大多数时候时叛时附突厥,而葛逻禄右厢则是和突骑施拉锯。吉尔查伊所侍奉的葛逻禄酋长,乃是炽俟部之主,名为葛逻禄共主,但葛逻禄三部之外的另外两部,踏实力部和谋落部对酋长的号令素来阳奉阴违。至于回纥,虽崛起极速,可因为是吞并铁勒其他族姓方才有如今的声势,真正的势力尚弱。
所以,拔悉密监国吐屯阿史那施要当盟首,葛逻禄根本无所谓。而如今杜士仪又对回纥另眼看待,吉尔查伊就更加乐得作壁上观了。于是,等到回了驿馆,张兴分别给他们安排了院子后告辞离去,他就只见阿史那仲律立刻开始对吐迷突冷嘲热讽,立刻假惺惺地拉起了偏架。
当这样的消息传回了灵州都督府杜士仪耳中时,他不禁对左右笑道:“所以说,回纥、葛逻禄、拔悉密虽说是同盟,实则同床异梦,只是因为共同的利益捏合在一起,故而,有些手段自然可以试一试,免得他们到了长安给我惹麻烦。”
“不过,我试探过那个吐迷突,他既是脱口而出说那失涅干是其兄长,如果我所料不差,那次我见的十有**是回纥俟斤骨力裴罗本人。”说到这里,张兴不禁有几分遗憾,“我那时候见其谈吐不凡,气势雄奇,可打探之后却又发现其人极其谨慎,这就应该更加仔细一点的。”
“发现他是骨力裴罗又如何,总不能无缘无故把人扣下,抑或是一刀杀了。”杜士仪无所谓地摇了摇头,但对骨力裴罗的胆色评价又高了一层,“如今的回纥还是三部之中最弱小的,日后如何还未必可知。当年王君毚倒是曾经因为私怨而害得回纥酋长承宗直接死在了岭南,可结果如何?他自己就死在回纥瀚海司马护输的手里,可谓是一报还一报。在突厥未灭的情况下,如今不宜撕破脸。”
杜士仪的这种说法,来圣严也好,李佺也好,乃至于王昌龄等从属,个个都觉得颇为赞同。正在这时候,灵武堂外传来了一阵争执声。众人在最初的诧异之后,全都分辨出了仆固怀恩的声音。
“我从前出入灵武堂只需通报一声即可,你又是谁,缘何敢拦我?”
这些日子仆固怀恩奉命领蕃兵回夏州省亲,这也是杜士仪对他的优待,故而龙泉新到,对人并不熟悉。听到外间起了争执,杜士仪当即吩咐来玚到外头把两人带进来。等到仆固怀恩和龙泉一前一后进来,他便沉下脸道:“灵武堂前何等重地,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话,非要如此高声?”
“大帅,是他不肯通报……”仆固怀恩不服气地辩解了一句,见杜士仪盯着自己,他不禁有些气馁地低下了头,“我也有错,我不曾通名……”
“这就对了,你身为朔方节度兵马使,自有出入灵武堂的资格,可你急急躁躁只对龙泉说你只需通报即可进入,却又不通名,他拦阻你也是应当的。”说到这里,杜士仪看了一眼龙泉,见其身侧佩剑并未动过,当即微微颔首道,“龙泉,仆固怀恩乃是朔方重将,日后出入此地,你只需通报,无需拦他。”
“是。”
龙泉连忙行礼应下,又向仆固怀恩一躬。他之前甚是冷峻,如今却显得谦和有礼,兼且又年少,仆固怀恩就不大好继续追究下去,见人恭恭敬敬退出门去,他便忍不住嘀咕道:“我往常一怒起来,少有人能敢和我对峙,这少年郎好生胆大!”
“来玚上次都被他给掀了一个跟斗,你可别小看他,一身艺业端的不凡。”来圣严笑语了一句,见来玚瞠目结舌,显然还不知道那点丑事全都给自己知道了,他不禁哑然失笑,“大帅身边真是人才济济,前有吴天启滴水不漏,如今又有这龙泉不畏大将。”
“他是孤儿,曾和其他三人于我一友人门下学剑,若不是朝中法度,我也学幽州张大帅收为义儿了。”杜士仪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见众人无不动容,他知道自己略微抬一抬龙泉四人的身份,能够让众人进出灵武堂之际不会过于随便,当即就词锋一转道,“好了,继续说正事。我此行长安,恐怕要耽搁一段时间。虽则突骑施以及吐蕃的战火理应烧不到这里,而突厥登利可汗和右杀伊勒啜也未必会立时三刻打起来,但仍需防患于未然。”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方才补充道:“此次又要劳动老将军权总留后事,替我坐镇灵州,子严和奇骏相佐!少伯,你跟我上京。”
第905章 三蕃朝千秋
河陇吐蕃激战正酣,安西北庭正忙着给突骑施的内乱添火,幽州和平卢依旧对契丹的反扑虎视眈眈,而在朔方,杜士仪已经带着回纥、葛逻禄、拔悉密的三部使臣,踏上了前往长安恭贺李隆基千秋节的旅程。前年他送了一面别出心裁的千秋镜,由是让李隆基另外设镜阁供奉这所谓的太上金镜,差点就因此而蠲免了朔方的赋税,而今年他又促成了回纥三部的朝贡,有些人早已在背后议论,当年铁骨铮铮的杜十九,如今也变成趋附君王之徒了。
杜士仪对此却毫不在意。从前他打出名声,是为了不出名就没办法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现如今他官高爵显,对于名声早已没那么在乎了。
这一路和杜士仪前一次急匆匆回去述职不同,节度仪仗俱全。一路树节,六纛开路,沿途所有驿站全都腾出最好的房间,让第一次走这条驿路的吐迷突、阿史那仲律和吉尔查伊全都对大唐的富庶惊叹不已。
驿路上三十里一驿,但凡通衢大道上的上驿,专供来往官员以及番邦使节住宿,富丽堂皇,环境清幽,他们目不暇接,禁不住浮想联翩大唐的帝都长安又会是怎样光景。而且,即便杜士仪为防扰民不进城池,可他毕竟身兼关内道采访处置使,不少关内道州县主官都会闻风前来拜见,若非杜士仪留足了路上的时间,到最后干脆令牙兵打前站,吩咐各州县不用理会他过境,否则就几乎不用走了。
一行人最终抵达西京长安,已经是八月初一。八月初五便是千秋节,自从开元十七年,这一天正式成为了大唐的节日之一,天下各州县官员敬献千秋镜就成为了一个惯例。最初只是一面铜镜而已,倒也不花费什么,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下头官员有的在镜子上动脑筋,有的则想方设法献上其他的礼物,试图博得天子青睐,尤其是州府这一层级,往往都会派长史司马这些上佐前来贺寿献礼,彼此之间明争暗斗不断,甚至使得两京物价为之腾贵,不逊科举。
而较之州府,各镇节度使的排场又要更大一倍,多数都是委派亲信的节度判官前来贺寿。而这一年亲自前来的,则只有奉诏领回纥等三部入觐的杜士仪一位。按照历来的规矩,节度使入朝未见则不入私第,杜士仪此次带的还有使臣,因此黄昏抵达之后,先在长安之外的城东驿停留奏报,暂不进城。驿站上下本以为恐怕要明日一早方才会正式入宫觐见,却不料在城门关闭之前,一行人便风驰电掣地抵达了驿馆。
为首的是中官林招隐,他在宫中算是极富盛名的,从前也不是没来过这里,驿馆立时有人飞报杜士仪。等到两人一打照面,杜士仪宛若熟人似的和林招隐打过招呼,旁人退下后,他便隐晦表示有朔方土产相赠。
林招隐往日奉诏去见各州县官员,收礼素来收到手软,杜士仪简在帝心,还曾经整死了牛仙童,却对自己如此,他也觉得面上有光,当即态度更热络三分。于是,等入了长安城,进了兴庆宫,身边没了外人,杜士仪一问天子情形,他自不吝提点。
“千秋节在即,大家原本心绪很好,可连日边疆有警,大家不免操心了些,所以精神有些倦怠。好在,四处传来的都是好消息。”
说到这里,林招隐便看着杜士仪,笑眯眯地说道,“所以说,杜大帅真是慧眼识人。陇右节度使杜希望呈报,说是他率兵五千人筑成盐泉城,不料吐蕃三万兵马突然兵临城下,危急时刻,鄯州临洮军正将南霁云身先士卒,亲率精兵一千余人突入敌阵,使得敌军溃乱,杜希望紧跟着率兵蹑上去追杀,一时大胜,吐蕃闻风丧胆,不敢再犯,故而他遣使报捷请功。”
听到这个消息,杜士仪原本还担心夺下盐泉桥之后吐蕃兵马反扑,此刻顿时舒了一口大气,随即也不免赞叹杜希望不忌麾下建功,着实是个实诚人。再想到如此一来,南霁云算是真正奠定了其在陇右中的地位,他不禁更加为其高兴。
于是,他顺势笑道:“陇右这个胜仗一打,陛下便可安心了。”
“正是。杜希望还奏称,将河州镇西军迁徙到盐泉城镇守,大家二话不说就准了。中书省赏赐陇右兵马的制书不日即将发下,南霁云因功升左领军将军,这一步能跨过去,方才算是入了我大唐名将的行列!”林招隐见杜士仪显然为之欣喜,这才清了清嗓子,继而压低了声音说道,“听说幽州张大帅将云州守捉使侯希逸调了去,那侯希逸也是大帅昔日部将,在张大帅手下的日子不那么好过啊!”
“林将军的意思是……”
林招隐挑了挑眉,语带双关地说:“张大帅居功自傲,瞧不起别人,嫡系军将更是个个骄悍,侯希逸上了血书请调营州,这才刚刚得到允准。啧啧,张大帅屡破契丹,功劳赫赫是不假,可这容人雅量着实叫人不敢恭维。”
张守珪功勋彪炳,深得天子之心,即便有自高自大的缺点,此前述职的时候还起过龃龉,但杜士仪也没太理会。可如今身为天子近臣的林招隐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不得不思索其中深意。而侯希逸当年曾经因为张说爱重取名,不久就受了王晙的责难,而后虽在奚王牙帐立下大功,却被闲置多年,还是他到云州之后将其招揽了过来。此后罗盈远赴漠北,南霁云调任陇右,他孤零零一个人在云州,又被张守珪横插一杠子调到麾下,可以说仕途多劫难。
可是,侯希逸那所谓的血书请调平卢,也是他事先与其有所默契的。尽管自己不顺,可侯希逸留在平卢的家人却开拓了一条和契丹的商路,这些年来赚得盆满钵满,回平卢虽不能说是衣锦还乡,可也并不如别人看着那样愤懑狼狈!可张守珪的所谓骄悍之名,到底是为什么会在京城如此流传?
尽管南薰殿中曾经有皇子溅血,但时隔一年多,这里已经看不出任何当初那惨烈一幕的情形了。李隆基没有在兴庆殿,而是在这里接见杜士仪,在内臣们眼中,这自然是表示亲近。外官当中,除却中书令李林甫,就连侍中牛仙客都很少踏足这里。果然,在杜士仪见礼之后,兴致极好的李隆基便含笑说道:“朕本待明日召见,可思来想去,却还有话想要问你。没想到如今天色已晚,你且先去用了晚饭再来。林招隐,到时候直接把杜卿带去梨园。”
杜士仪行前随便吃了点胡饼垫饥,此刻倒并不饥饿,可天子都这么说了,他也就没有故作客气。谁知道李隆基会留他多久?
即便是在宫中用饭,也并没有琳琅满目多少道珍馐,在公务繁忙,吃上头却一定要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没事就琢磨该怎么个吃法的杜士仪看来,也就是勉强可以果腹而已。当他填饱了肚子,跟着林招隐又来到了梨园,就只见天子正在欣赏一曲剑舞。领头的那女子身着戎装,容姿焕发,但只见人若惊鸿剑光耀人,分明已经得到了公孙大娘的真传。而他这一驻足,一旁的林招隐便叹了一口气。
“李十二娘算是少数得了公孙真传的弟子了,只可惜公孙那场大病后便撒手人寰,大家曾经扼腕叹息许久。”
公孙大娘当年遍游北地,表演乐舞,何尝想困在区区皇宫之中?如今犹如困于浅滩的蛟龙遇到了瓢泼大雨,怎不承风飞去?
杜士仪嘴里附和,心中却为公孙大娘感到高兴。等他来到了正凝神欣赏乐舞的李隆基面前,正值李十二娘一曲剑舞终结,下拜行礼,李隆基却没有抚掌赞叹,而是笑了笑说:“果然较之从前大有进益,然则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李十二娘,你还需更加精益求精才是!公孙剑舞,精气神无一可缺,尤其是那种纵横睥睨的威势,你还需得好好学学!”
尽管李隆基如此挑剔,可李十二娘还是受宠若惊,慌忙再次拜谢后,方才带着其他舞姬一同退下了。这时候,李隆基方才看着杜士仪道:“杜十九郎,你当年琵琶曾是两京一绝,如今居于高位已久,旧时技艺是否生疏了?”
李隆基不问朔方形势,军事内政,而是突然问什么琵琶,杜士仪不禁有些意外,但随即就开口说道:“臣如今心境不同,同一首曲子,和当年弹奏起来却也截然不同。而且因为两任节帅,若再加上云州和代州的经历,掌兵的时候多,故而连春江花月夜这种舒缓的曲子,都能不知不觉弹出杀伐之音来。”
大约是没料到杜士仪会如此回答,李隆基不禁为之大笑,随即屏退了闲杂人等,只留下林招隐在身侧,这才问道:“杜卿,回纥三部叛离已久,如今却随你前来朝觐上贡,其中缘由,你可清楚?”
“陛下,蕃夷之人,有利则附,无利则叛,如今前来朝贡,无非是为了四个字,有利可图。”杜士仪直言不讳地挑明此节,这才继续说道,“此次他们不跟着突厥使臣前来,而是径直到朔方请求在千秋节朝觐,无非是表明态度。如今突厥内乱,登利可汗并非什么明主,他们免不了会有扩张之心。可突厥和大唐议和之后,多年未曾有大战事,他们要图谋突厥,自然少不了要探明我大唐的态度。恕臣直言,他们此前就向臣提出过灭突厥之议。”
第906章 灭国之功何不图?
既然知道回纥之主骨力裴罗野心勃勃,而且尚在盛年,又曾经让张兴向自己转达了联手覆灭突厥的提议,杜士仪可不想将这种事拖到回纥抑或是拔悉密葛逻禄抢先对天子提出,干脆就直接对李隆基明说了。而他这样直截了当的坦陈态度,无疑让李隆基颇为满意。在沉吟片刻之后,李隆基就原封不动地将这个问题打了回来。
“君礼怎么看?”
今日相见,李隆基先是亲昵地直呼杜十九郎,而后又改称杜卿,如今又呼他表字,杜士仪隐约能够体会到其中的细小差别。在当初张兴从西受降城回来,他就一直在仔细考虑这个问题,中间也和一众亲信文武商量过此事,如今天子垂询,他故意思量了一会儿,这才欠了欠身。
“陛下,当年太宗皇帝命李靖带兵征战东突厥,是因为突厥当年时常出兵南下骚扰,甚至一度在太宗皇帝即位之初,率兵十万直达渭水,故而后来发兵征伐名正言顺,而太宗皇帝得卫国公李靖擒获颉利而不杀,亦是为时人称道。如今回纥三部虽提出愿为大唐覆灭大唐,可即便真的成了,将来三部之中很可能会有一部脱颖而出,成为雄踞北面的霸主。如今他们固然恭顺,日后是否会恭顺,那就未必可知了。”
“你的意思是,将拔悉密、葛逻禄、回纥这三部的提请置若罔闻,只当没这一回事?”
李隆基的口气虽然并无愠怒,但杜士仪还是能够听出那隐隐的不快。自从太宗受各部的天可汗称号以来,大唐的历代皇帝虽然不像太宗那样,正式受各部上天可汗尊号,但对外诏命全都以皇帝天可汗自称,而各部上表,也常常以天可汗之名称呼大唐皇帝,一直到开元都是如此。然而,在李隆基看来,这终究和太宗皇帝还有差距。而如今的突厥,最让他无可忍受的就是登利可汗的封号。
所谓天可汗,较之当年隋帝的圣人可汗更加尊贵。因为天在突厥语中兼具高尚以及权力的意思,若是将天可汗中的第一个天字按照突厥语音译,也就是登利可汗,或者叫腾格里大汗。登利可汗既没有默啜可汗的勇武,又没有毗伽可汗的智慧,却竟敢僭称天可汗,这怎不教素来自视极高的李隆基恼火?
因此,杜士仪立刻摇头道:“陛下,臣并无此意。东突厥已经覆灭于贞观年间,默啜崛起之后,方才再次据有故地,默啜也好,毗伽也罢,其实名不正言不顺,如今这登利更只是跳梁小丑,原本就是僭称可汗,所以陛下代天征伐,原本就是理所当然。”
见李隆基果然面露欣然,他便继续说道:“可是,漠北倘若少了一个突厥,却多了一个另外一统的大国,于我大唐有害无利。所以,不能放任拔悉密葛逻禄回纥三部行事,需得控制他们的进度。”
李隆基虽说渴望覆灭突厥之功,可还没有就此昏头,杜士仪的言下之意他很快就听明白了。他当即颔首道:“你所言也不无道理。那你说该当如何?”
“此次陛下千秋节,回纥三部都派了使臣来朝觐道贺,突厥牙帐却并无半点动静,以此行文问罪,这是其一。”
杜士仪言辞犀利地指出这第一点,果见李隆基欣然点头,他便继续说道:“倘若突厥惶恐派出使臣,则陛下可以进一步要求,让突厥遣王子前来国子监。这并不是质子,须知就连渤海,也有王子在两京随侍,陛下作为天可汗,藩属派王子入京随侍,这是应尽的义务。这是其二。”
渤海新罗之类全都是小国,因此王子乃至于贵族子弟在大唐太学中求学的情形司空见惯,至于突厥吐蕃这样的大国,就很少出现如此例子了。想到如果突厥不肯,异日出兵就有相应的口实,如果肯,自己让突厥臣服,此等威势就会传遍天下,李隆基又轻轻点了点头。
“突厥自从默啜以来,雄踞北疆,鞭笞驱策诸部犹如仆隶,如今虽说已经日暮西山,可妄自尊大的习惯,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否则,伊然即位月余便突然崩殂,登利也不会取了那样的尊号。再加上有拔悉密等三部居中作梗,十有**突厥会以虚词搪塞,未必就此奉诏。如果是这样,先断其互市,对突厥之中的实力派加以笼络,甚至可许以册封,譬如登利得位不正等等均可作为理由……”
接下来,杜士仪对拔悉密三部的反应,动向,彼此之间的关系,骨力裴罗的野心……林林总总全都对李隆基做了一个详细的剖析和说明。足足耗费了大半个时辰。因为事关灭国之大事,李隆基没有半点不耐烦,一边听一边不时提出种种问题,杜士仪亦是不断修正,而一旁侍立的林招隐不免就呆得有些无趣了。可这种场合能被留下就意味着信任,他只能耐着性子站在那儿,不时更换双脚的重心。
至于更多被遣退的内侍们,这一等就是说不出的心焦了。远远能够看到天子和杜士仪的身影,可根本听不到两人在交谈什么,而且时间过了这么久,甚至超过了等闲宰臣受召见的时辰,怎不叫人心生猜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终于看到那边君臣二人的身影有了变化,却是杜士仪起身告退。等到林招隐送了人出来时,就有外头领头的一个内侍上前陪笑道:“宫门下钥了,外头业已宵禁,高将军传话说,他已让人安置好了杜大帅的随从。”
林招隐深知高力士对杜士仪素来绝不平常,当即笑着说道:“如此就好。我送杜大帅出宫,尔等去侍奉大家吧,全都打起精神来。”
此话一出,那领头的内侍顿时苦了脸。自从武惠妃薨逝之后,漫漫长夜对于李隆基来说,就变成了漫长的折磨。尽管他绝不会后悔逼死了武惠妃,可后宫妃嫔也好,无数宫人也好,在他看来都犹如泥雕木塑一般滋味全无,他也动过不少新鲜的主意,希望能够让自己从武惠妃的阴影中解脱出来,但还是没有什么女人能够取代那个死人的位子。而如此一来,随侍李隆基的内侍们便多了一样最难以完成的任务。
那就是让李隆基能够高兴!
看到杜士仪在随自己往外走时,有些疑惑地瞥了一眼那几个唉声叹气的内侍,林招隐倒也不吝稍稍透了个底。得知李隆基连蜂蝶召幸的主意都用出来了,最终却仍旧觉得宫中佳丽数千无一能入眼,杜士仪忍不住很想翻白眼。又想要柔情蜜意,又想紧紧捏着至高权力,一天到晚猜忌来猜忌去的,枕边人也是同床异梦,却还希望能够找到合心意的伴侣,这世上哪有这么十全十美的事情?他回头一定要去一趟玉真观,让玉奴赶紧死遁了才算解脱!
宫门下钥还可从小门进出,城内宵禁还能由金吾卫护送在街道上行走,但开城门回驿馆就不现实了,故而杜士仪和自己的随从会合之后,便回了宣阳坊私宅。京城这边早就得知了他要带着拔悉密葛逻禄和回纥三部使臣前来朝觐的消息,从内到外都已经安排好了,寝室中换上了簇新的被褥,以至于杜士仪沐浴了睡下之后就进入了梦乡。睡梦之中,他就只见大漠苍凉,铁马金戈,到最后惊醒过来时,却几乎不记得任何梦中情景了,
唯独知道的,就是他梦到了一场战争。
“虽说我不是战争狂人,可该打仗的时候,就不能手软,否则他日受制于人时就晚了!”
自嘲地笑了一声,杜士仪见屋子里仍是漆黑一片,窗纸上迎着朦朦月光,他便再次躺了下来,心中却在思量着今天收获的各种讯息。林招隐这种天子近侍,如果没有必然的趋势,是不会把某些消息透给自己的,比如张守珪的刚愎自用,比如后宫无人能得天子之心。
难不成,是天子继撤换了河西节度使崔希逸之后,就连幽州节度使张守珪也不得圣意了?侯希逸和化名李明骏的白狼如今正在经略平卢,如果真的是张守珪下台已经进入了倒计时,那么,他就得再做些准备了。安禄山这个外表憨肥的家伙可不是省油灯!上天注定了安禄山并没有在寒微时撞在他手里,当然他也没怎么耐心去找过安禄山,可他也不会被动等着某一天的到来。
次日一大清早,杜士仪梳洗更衣用过早饭出城,再次和吐迷突等人会合。未过多久,鸿胪寺官员就已经到了,奉命接待这些番邦使臣,杜士仪把人交割过去,算是了却了一桩事务,再加上昨日已经见过了天子,却是无事一身轻。
既然如此,他便放了王昌龄的假,自己轻车简从来到了辅兴坊玉真观。还没到门口,他就只见一个年轻少妇正站在门前和人争执,不禁大为诧异。
竟然还有人在敕建玉真观前和人吵架?
“我是寿王妃的阿姊,寿王妃和我素来亲近,绝不会不见我的!”
听到这么一句话,杜士仪凝神打量这面容姣好的少妇,一下子认出了人来。可不是玉奴的三姊杨玉瑶?
第907章 姊妹如花
杨玉瑶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在玉真观门前碰壁了。她自然知道,即便玉真公主不在,里头那位出身庶女的固安公主也绝不是好对付的,可现如今皇太子李玙的册封之礼已经行过了,在外人看来,寿王李瑁已经可以说是铁板钉钉的失宠,至于被天子亲自命令送回玉真观的寿王妃杨氏,那就更加是失尽圣心,没见连月以来玉奴再也没有入宫过一次?
寿王李瑁没能成为太子,这对于杨家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打击。可是,如果之前看来颇得天子欢心的玉奴也就此万劫不复,杨家可就算是真的栽了!
所以,面对杨家的愁云惨雾,杨玉瑶自己在夫家裴家也有些抬不起头来,只能硬着头皮一次次到玉真观,希望能够至少见上玉奴一面,能用当头棒喝把那个傻丫头给震醒了。今天得知玉真公主奉诏入宫去了,玉真观应该只有固安公主留着,她便鼓起勇气再次找到了这里。面对守门的女冠毫不通融的态度,她终于忍不住大喊大叫了起来,期冀那声音能够越过高高的围墙,让里头的人听见。
她可是玉奴的亲姐姐,难道她还会害了妹妹不成?
就当她情急之下,不顾往日最在乎的贵妇脸面,打算撕破脸大闹一场的时候,突然只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淡淡的声音:“原来是杨家三娘子。”
这个声音在杨玉瑶听来,有几分熟悉,甚至乍然入耳后,有一种惊悸从骨子里窜出来。她缓缓回过头来,待认出是杜士仪时,一下子神色大变。她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时候她收了王毛仲的妻子一根玉簪,将杜士仪和玉奴的某些事情透露出去之后,杜士仪曾经是怎样对待的她,说出了怎样的话。那时候,杜士仪的官职还并未像如今这样臻至顶尖,还不像现在那样只是一眼便让她觉得心惊胆战,可仍然让她无地自容。
“杜……杜大帅。”勉强迸出了这三个字之后,杨玉瑶发狠地突然一咬舌尖,等到那股刺痛感在整个口腔中蔓延开来,脑子也彻底清醒了,她这才打起精神,勉强笑道,“没想到这么巧,我是来探望妹妹的。不知和杜大帅是否一样?”
“那就不巧了,我只是好容易回京一趟,所以前来探望小女,顺便领她四处游玩走走,却是和三娘子并非同路。”杜士仪对于贪慕富贵,心机太多的杨玉瑶没什么好感,随口说了一句,就下马来到观前。果然,门前女冠一见是她,立刻露出了欣喜的表情。
“原来是杜大帅。玄真娘子昨日得知大帅抵达长安,就高兴得了不得,一直苦苦等到宵禁方才不情愿地睡下,我这就去禀报贵主和张娘子!”
固安公主从云州迁回之后,曾经有诏令在长安营建公主宅,但她借口独居寂寞,很少回那里住,大多数时候都和玉真公主同住玉真观。李隆基怜惜一母同胞的妹妹在胞姐金仙公主逝去之后郁郁寡欢,思量固安公主既然对玉真公主脾胃,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理会,任由并未出家的固安公主一直赖在这儿。此刻,张耀匆匆迎出来后,便看都没看杨玉瑶一眼,笑吟吟地说道:“总算是把大帅盼来了!快进来,给玄真娘子一个惊喜!”
见杜士仪欣然随张耀进门,被冷落在那里的杨玉瑶看着面前两扇大门须臾紧闭,差点没把嘴唇给咬破了。她今天好容易才候着里头那女冠出来洒扫的机会,想要通过吵闹一场把玉奴惊动出来,可被杜士仪一搅和,这就什么都落空了。
凭什么?凭什么玉奴轻而易举就能获得所有人的欢心,杜士仪收其为徒教授琵琶,玉真公主收其为弟子度为女冠,而后又嫁给了寿王李瑁这样两京无数贵女梦寐以求的尊贵皇子,可却一丁点都不知道珍惜?东宫太子妃,异日的皇后,一切竟然只差一步,为什么她就是不争气?
杨玉瑶并不知道当初玉奴在李隆基面前说过的那一番话,若她知道东宫之位和寿王李瑁失之交臂,竟然还和玉奴有关系,恐怕就要更加气得七窍生烟了。好在李隆基下了严令,若有泄露半个字者,立时全部连坐,斩无赦,外人甚至连李林甫都不知情。于是,她只能愤愤朝那天子亲题的玉真观三字牌匾狠狠瞪了一眼,随即快步上了牛车,喝令驭者驾车离去。
当杜士仪随着张耀来到一处竹林时,就只见张耀回身冲着自己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即示意自己凝神倾听,他立刻竖起了耳朵。须臾,里头就传来了两个声音。
“阿姊,阿姊,这张乐谱上的这个符号是什么意思?”
“这是宫调,宫商角子羽,每个调子都各有不同……”
“阿姊的琵琶弹得真好,比阿爷更好!”
“蕙娘这话可不能胡说,想当初我这琵琶还是跟着师傅学的。就和我教你指法似的,师傅也手把手教了我很久,还特意送了一把小琵琶给我。”
听着这一大一小两个声音,杜士仪只觉得胸口满溢温暖。他悄然走了过去,见竹林深处的小溪旁边,玉奴和杜仙蕙正同时坐在高出地面一大截的木屋地板上,四只脚全都没有穿鞋子,只着白袜,正在那轻轻地晃动着,说笑的同时,杜仙蕙还亲昵地往玉奴怀里钻,那种温馨美好的一幕看得他为之失神,好一会儿方才笑着说道:“如若让别人看到听到,恐怕会以为你们是亲姊妹了。”
玉奴倏然回头,见是杜士仪,她顿时不可思议地惊呼了一声。而一旁的杜仙蕙则反应更大了,她甚至都顾不上穿鞋,就这么只着袜子匆匆下了木台阶往杜士仪冲了过来,小脸上满是欢喜和兴奋。杜士仪弯下腰一把将她抱了起来,不假思索地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这才笑着说道:“蕙娘,阿爷来看你了。”
“阿爷说话不算数,都说了会和阿娘一块常常来看我,可一直都不来!”杜仙蕙说着眼睛就红了,声音里头也带了几分哭腔,“我想阿爷阿娘,你们不能不要我……”
“阿爷哪会不要你,这次来时,你阿娘特意让我告诉你,年末她会带着你阿兄回来,陪你一块过年。”
“啊!”杜仙蕙顿时两眼放光,可随即敏锐地发现只是阿娘和阿兄来,并没有阿爷和弟弟杜幼麟,连忙又不依了起来,等到杜士仪大费唇舌解说了一大通,自己身为朔方节度使不能擅离职守,而杜幼麟还小,她方才不情不愿地撅着嘴认了,随即便由得杜士仪抱着她来到了玉奴跟前。
“师傅……”尽管去年杜士仪回来述职时,玉奴也曾经见过杜士仪,可时过境迁,如今的情势却和那时候大不相同。无主的东宫有了一位新太子,却不是她的丈夫寿王李瑁,而是三皇子李玙,而这一切,很可能正是因为她的一番话。那时候她说出口的时候毅然决然,可事后她便醒悟到,李瑁若知道必定会恨透了她,就连杨家也一定容不下她,故而她犹如鸵鸟似的呆在玉真观中寸步不离。
知道张耀必定会在外头守着,不会让任何无关人等闯进来,杜士仪放下了手中的杜仙蕙,随即上前去挨着玉奴坐下。
“寿王没有成为太子,你没有成为太子妃,别人也许会愤怒,会失望,但我只觉得高兴。”
“师傅!”玉奴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杜士仪,见他亦是转头看着自己,脸上没有半点勉强的表情,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权谋熏陶的她顿时疑惑了。师尊和固安公主不责备她,那是因为她们的关心爱护,可杜士仪竟然直言不讳地说高兴,她心中那种罪恶感不知不觉又减轻了许多。她突然双手紧握放在身前,好一会方才低声说道:“那是师傅不知道,我在陛下面前都说了什么……”
听到玉奴将自己对李隆基的陈情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杜士仪固然惊讶于她的胆量,但更深的体悟是,从前因为对家人的迁就而选择嫁人的玉奴,终于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长大了。他当然知道,李隆基早就选择了李玙,玉奴的陈情不过是另一个契机,而且,那位天子频频召见玉奴,只怕也确实是做给别人看的烟雾弹,事后这连月以来就仿佛忘了这个儿媳似的,便是最好的证明。
可这也是最好不过的,否则若李隆基真的动了什么歪心思,那就麻烦了!
“你这么说才好,如果你对陛下说,寿王是太子的最佳人选,恐怕如今我也不可能在这儿见到你了。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和当年一样,有什么说什么,一根肠子通到底!”
“师傅,我都担心了整整几个月,你还这么笑话我!”对于一根肠子通到底的评价,玉奴顿时气得俏脸绯红,忍不住一捶身下的地板,嗔怒地叫了一声。那些话她连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都不敢吐露,始终郁结于心,若不是还有杜仙蕙为伴,她甚至都撑不下去了。如今终于有人可以吐露,她只觉得心头轻松无比,抗议过后方才回过神来,“师傅是说,陛下根本就不是因为我的话,这才立了现在的皇太子?”
“当然如此,你以为你一个女人的话就能让陛下改弦易辙?”杜士仪说话时,一旁的杜仙蕙玩心大起,竟是冷不丁捏了捏玉奴的鼻子,后者惊叫一声,立刻追着小丫头去了,一时间两人一前一后在竹林这木屋前后打闹成一片,他不禁笑了起来。
玉奴既是能够把心一横不见嫡亲三姊杨玉瑶,也许这次能说动她吧!
第908章 凶威高炽
在千秋节前的这几日,杜士仪这个朔方节度使空闲得很。他特意腾出两天,带着杜仙蕙以及乔装打扮的玉奴和固安公主畅游曲江,又赏玩了城内不少名胜,玉奴和杜仙蕙全都喜形于色。固安公主虽是早已过了天真烂漫的年纪,可多年和各种诡谲阴谋打交道,总算得了这两天看似无忧无虑的时光,她也感到惬意非常,就连自己最初反对过都忘了。
“你如今节度朔方,蕙娘是你的亲生女儿也就罢了,我和玉奴若跟着你们父女一块,被人说闲话是轻的,捅到陛下面前可就麻烦了!”
“玉奴如今不是常常入宫,深得圣眷的寿王妃,而是呆在玉真观,不受天子待见的寿王妃,我身为当年的授业师长,带着她散散心有什么关系?阿姊你都已经从云州回来了,如今独身一人,爱和谁交往和谁交往,谁吃饱了撑着说这些闲话?再说,有蕙娘这块挡箭牌在,闲言碎语自可遮挡不少。”
这天黄昏,将人送回玉真观的时候,杜士仪想起这两天的轻松写意,自觉一路疲惫的辛劳全都无影无踪。可眼看她们依依不舍地进门,他正要上马离去的时候,却只见大路那一头,鲜明的仪仗护送着一辆牛车行来。认出那是玉真公主的旗号,他少不得驻足停留片刻。果然,牛车停下后,车门一开,扶着霍清之手下车的玉真公主就有些嗔怒地横了他一眼。
“趁着我不在家,你倒是逍遥游起了长安!”
“观主恕罪,我也没料到你竟是这么巧进宫去了。”
“在宫中耽搁了两天,却成全了你!”玉真公主嘴里这么说,可想起玉真观中传来的讯息,自也觉得颇为欣慰,“总算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想来观中众人的心绪好得多了。听阿兄说,你在长安过了千秋节恐怕就得走,我之前既是和你错过,这会儿你陪我去金仙观,拜祭一下阿姊如何?”
自从金仙公主去世,玉真观对面的金仙观便失去了主人,但并未对寻常官民百姓开放,由太府寺派人定时修缮,里头原有的女冠依旧在此清修。杜士仪一直将金仙公主当成岳母一般,此刻便立时答应了。到了金仙观门口,霍清上前叩门,未几就有人出来,得知缘由后慌忙打开大门让了两人进去。这里的殿阁楼台,一草一木,全都保持了当年的光景,睹物思人,玉真公主的脸上流露出了深深的悲戚之色,杜士仪也颇觉惘然。
等来到当年金仙公主的正寝,如今供奉其神主的祭堂,杜士仪跟随玉真公主一同祭拜过后,站起身又默默祷祝了几句。好一会儿,他才听到身边的玉真公主低声说道:“我这次入宫,是陪阿兄谈论道法。他往日虽尊崇道教,可那只是为了长生,却不像这次一样仿佛是当心灵寄托似的。宫中妃嫔为了引他召幸,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可却少有成效。高力士甚至都开始在宫外物色解语花似的俏佳人了。”
此事林招隐也曾经透露过,杜士仪忍不住眉头大皱,低声应道:“观主,从前玉奴常常应召入宫,如今身在玉真观,陛下再不相召,而寿王也不理会,唯有杨家人一再登门,她不胜其扰。既然武惠妃都已经死了,东宫也已经有了新主人,你能不能和阿姊一起,带着玉奴和蕙娘暂且搬到王屋山阳台观去?”
玉真公主立刻转身直视杜士仪,见他亦是如此看着自己,她不禁明白了他的意思。武惠妃是怎么死的,他们彼此都心中有数,寿王李瑁如今是怎么一个尴尬情形,他们更是心知肚明。至于为何搬到王屋山阳台观去,自然是为了在那种天子手够不着的地方,要做什么事比较方便,例如死遁。沉默良久,玉真公主终于点点头道:“好,等到阿兄千秋节一过,我就立时迁居王屋山阳台观!”
千秋节这一日,整个长安便仿佛过节似的,四处一片喜庆氛围,连宵禁也解除了。早朝乃是文武百官以及番邦使臣的朝觐道贺。中午时分天子赐宴,等到了晚上兴庆宫勤政务本楼下官民云集,但只见教坊歌舞不绝,京畿道所辖的各州县也煞费苦心地献上了各种表演。演到酣处,百姓们欢呼不绝。
楼上李隆基在高处俯瞰那盛大的景象,又见整个长安城尽在视野之中,不禁露出了异常得意自矜的表情。当楼下出现了两队北门禁军,两两对峙,竟是要在御前上演一场拔河之际,他更是站起身来。
“朕听闻拔河之戏,必兆丰年,故而便命北军在今日演习此戏,以求风调雨顺,天下太平!”
他既是如此说,下首从宁王李宪开始,自是齐声称颂,一丝异声也无,没有一个人敢煞风景。李林甫瞥了一眼杜士仪,见其和别人一样光景,他不禁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果然,杜士仪和宋璟韩休张九龄这些一个劲只会顶撞劝谏的直臣根本就截然不同,惯会见风使舵!
而宁王李宪作为如今天子硕果仅存的同辈嫡亲兄长,更是凑趣地说道:“陛下既是因体恤百姓之心,方才在这千秋佳节令北军拔河,何妨赋诗一首以全今日胜景?”
李隆基本就暗自占得佳句,见李宪如此说,他便顺势笑道:“既如此,朕便口占一诗,以记今日千秋观拔河!”
“俗传此戏,必致年丰。故命北军,以求岁稔。”四句序言一出,下头文武赞口不绝,尤其是李林甫更是奉上了一长串赞誉,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以诗赋见长,最会评判高低的才子。而李隆基在这种人人拍马屁的氛围中,非但不觉得异样,反而更加兴高采烈。
“壮徒恒贾勇,拔拒抵长河。欲练英雄志,须明胜负多。噪齐山岌嶪,气作水腾波。预期年岁稔,先此乐时和。”
“好一个预期年岁稔,先此乐时和!”御史台诸人中,突然传来了这样的一个声音,“陛下此诗,末两句最佳!若无胸怀天下之气骨,绝无如此妙句!”
众人闻声回头,见说话的赫然是一个三十余岁的年轻人,身量俊挺,风仪翩翩,赫然是侍御史王缙。尽管自从李林甫拜相之后,王缙一路青云直上的仕途就变得有些停滞了,可他在御史台中仍是声望卓著,尤其那一手冠绝时人的书法,更是让他博得了无数称赞。此刻这许多文学才俊未曾开口,他却占了先机,一时立刻引得众人七嘴八舌地附和,却盖不过他抢先出言之功了。
而李隆基并不忌讳别人评点自己的诗句,此刻不禁欣然朝说话那人望去,听得旁边侍者说是御史台王夏卿,他便诧然问道:“莫非是王摩诘之弟?”
这时候,高力士便笑着说道:“正是。”
“朕记得张九龄当年,曾经用王摩诘为右拾遗,如今只见其弟,不见其兄,是何缘故?”
李林甫对于王缙的突然开口有些意料不及,此刻见天子竟然还记得王缙是王维的弟弟,甚至由此问起了王维,他顿时感到心头咯噔一下,随即强笑道:“陛下忘了?之前王摩诘以监察御史之衔,赴凉州宣慰,至今还留在凉州为节度判官。”
“哦,凉州……记得崔希逸转迁河南尹之后不久就病故了,如今的河西节度使是……萧炅?”李隆基如此问了一句,见李林甫连忙点头,他便若有所思地说,“王摩诘文学俊才,河西凉州却是民风彪悍之处,他在那里一呆便是一两年,是不是有些屈才了?”
李林甫当初把王维打发出去,就是忌讳王维乃张九龄大力提拔的人。然而,他已经从最初的猝不及防中回过神,当即便不慌不忙地说道:“陛下此言极是,臣也这么想过。王摩诘诗赋双绝,人人称道,在河西凉州萧炅幕下为官,恐怕确有屈才。如今岭南正行文来报,说是因为前两年知南选的官员不尽责,以至于俊贤才子无处进身,有所怨言,而王摩诘之才无人不服,何妨令其为选补使,前往岭南知南选,为陛下遴选俊才?”
牛仙客在一旁听着,只觉李林甫着实翻手为云覆手雨。岭南和黔中的南选,自高宗朝开始,为的是从偏远的岭南和黔中挑选文学才俊之士,以示朝廷对于南人的重视。这样的职责说重要自然是极其重要,可要说不重要,也就无足轻重。因为南选多半是就地委官,难以进入京官序列,而真正出色的人才,选补使则需要举荐他们赴京应试。最最重要的是,今年南选应该已经进入了中期,王维此刻赴任,一任三年,任满时,说不定天子已经完全把你给忘了。
可他和王维王缙兄弟没有半点交情,李林甫既然已经进言,而且李隆基分明深以为然,他也就谨守缄默是金的原则,一声不吭。
“也罢,就如此吧。将王维从河西凉州调回来,迁殿中侍御史,知岭南南选。”
李林甫立刻高声应下,随即方才用得意而凶狠的目光扫了一眼王缙,继而又看向了杜士仪。然而,让他意外的是,身处众官前列,分明应该听得到他对天子如何进言的杜士仪,却仿佛没事人似的,正在和左右人等谈笑风生,犹如根本没有听见王维转瞬便从河西凉州调去了岭南。
杜士仪确实是听得清清楚楚,可心里却反而如释重负。河西节度使萧炅乃是李林甫的左膀右臂,王维留在其幕府完全是暴殄天物,而即便是去岭南知南选,可总比回到京城被人排挤的强,那可是张九龄的老家!即便南选授官,大多是州县佐官,难有上缺,但终究总比度日如年的强!
第909章 千秋节之夜
入仕十八年,杜士仪如今爵封泾阳侯,勋拜上柱国,官居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兵部侍郎,安北都护,灵州都督兼关内道采访处置使,朔方节度使,关内道支度营田使,权总留后事。长长的一串官名,连他自己有时候都觉冗长得可怕。可正因为身居高位,单单俸禄就足够他根本花销不完,而在千秋节这样的场合,座次完全按照官职排位,他就能够位居前列,只在裴耀卿李林甫牛仙客以及尚书省诸位尚书之后。
在这一大堆少说五十开外的人中,如今才刚刚三十有五,年富力强的他显得鹤立鸡群,格外引人瞩目。
尤其是在第一次入朝,第一次见识了长安那些整齐里坊,兴庆宫中富丽堂皇宫阙的吐迷突、阿史那仲律和吉尔查伊看来,放眼看去就只见四处都是身着朱紫的文武官员。若不是他们因为是番邦使臣,序列较为靠前,根本就连天子的脸都看不见。而杜士仪的位子也远在他们之前,听到梨园弟子在下头高奏凉州曲时,他们看到李隆基突然招手示意杜士仪上前,含笑对这位年轻节帅说着什么。
而李林甫见李隆基当着文武众臣之面,不吝表示对杜士仪的亲近,他眼珠子一转,笑吟吟地说道:“今日千秋,杜十九郎何妨赋诗一首,贺陛下佳节?”
见众多人都看向了自己,杜士仪便不慌不忙地说道:“陛下贤明,朝中名臣云集,如裴丞相,两位相国及诸位尚书,尽皆在座,我怎敢献丑?”
裴耀卿罢相以来,虽有尚书右丞相之名,平素宴饮的排位固然都在李林甫前列,可但凡趋炎附势的官员,说话时都会把李林甫放在最前头,因此这会儿听到杜士仪仍然以自己居前,他不禁朝杜士仪看了一眼。不等李林甫开口,他就淡淡地说道:“杜君礼久在边陲,闻听做诗也是杀气凌厉。我记得你所用掌书记王少伯,亦是开元十五年进士,人称一时才俊,何妨令他先口占一首,抛砖引玉?”
今日杜士仪确实带了王昌龄来。因各大节镇多是节度判官前来,杜士仪亲至,要多带一个王昌龄,自然无人置喙。可今日能够上勤政务本楼的,固然有六品以下,可那都是拾遗补阙以及御史之类的近臣,王昌龄一个节度掌书记在朔方兴许位高权重,但在京师着实不算什么。而且,他放眼看去找不到李白以及其他熟悉的人,干脆就一个人坐在那喝闷酒,须臾已经酒意上涌。故而裴耀卿提到他名字的时候,他竟然还没反应过来。
等到背后一个小内侍低声提醒了一句,他这才恍然回神。见一双双眼睛都注视在了自己身上,换成别人恐怕得惊惶一阵子,可他素来天不怕地不怕,这会儿在众目睽睽之下起身,见不远处的李隆基也看向了自己,他凝神细听了一阵子楼上乐曲楼下歌,突然高声吟道:“胡部笙歌西殿头,梨园弟子和凉州。新声一段高楼月,圣主千秋乐未休。”
“少伯的七绝,独步一时,我不能及也!”杜士仪第一个做了评判,听到四座一片叫好声,而李隆基显然也满意非常,他方才气定神闲地说道:“我刚刚观下头乐舞,占得半阙诗,斗胆献给陛下,以飨此千秋佳节。”
历来应制诗都是每个文人必备的本领,即便如今李林甫和牛仙客当权,也密寻文采斐然者,每逢饮宴便先做好诗备着,身后更常常有诗赋娴熟的从者跟着。故而,除非是被人挤兑或是给个苛刻的题目,他们也少有露出窘态。如今见杜士仪竟是声称只做得出半首,牛仙客倒无所谓,李林甫见竟是成全了王昌龄,顿时心中大为恼怒。
他费尽心思请人做了一首千秋节献千秋镜辞,只希望能够盖下那些自诩文采斐然者的气焰,谁知道王昌龄随口占了一首对仗工整的七绝不算,杜士仪立刻调转话题,把这等奉圣应制诗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格调都给改了。半首?杜士仪号称杜三头,他竟是想得出来!
李隆基却被激起了兴趣,立刻说道:“君礼且吟来!”
“御气云楼敞,含风彩仗高。仙人张内乐,王母献宫桃。罗袜红蕖艳,金羁白雪毛。舞阶衔寿酒,走索背秋毫。”
区区八句,道尽今天千秋节的胜景,毫不逊色于王昌龄适才七绝,听上去仿佛已经完整了,而杜士仪竟说这是未完的半首诗,一时四座窃窃私语不断。幼年便被视作为神童的裴耀卿更是纳闷地问道:“君礼这八句大见功底,若说是全诗也无可厚非,可既然说没完,还竟然续不下去了?”
续是能续下去,可且不提前面还有半首,后面更有四句,若是接上,那就不是庆贺千秋节,而是诅咒天子了。因此,杜士仪微微一笑,继而便苦笑道:“看来我是江郎才尽了,也或许是因为陛下这千秋圣寿佳节,区区一首诗道不尽这普天同庆的景象,因而故意教臣无法接上下半截。还请陛下恕罪。”
别人最怕人说自己江郎才尽,杜士仪却毫不在乎地自嘲,随即又不动声色地捧了天子一番,这时候,有人赞叹有人不屑,可不论如何,李隆基却是极其得意。仙人张乐,王母献桃,区区几句诗,他这个天子的地位权威彰显无遗。更何况他今日心情很好,杜士仪早已明言只得半首诗,他也就不为己甚,故作没好气地摆了摆手说道:“也罢,今日便放过你,诸卿若有好诗赋,不妨立时吟来!”
这样一展所才的机会,文官们自是求之不得,武将们也不会甘于落后,不论是在家里已经让人做好的,还是立时三刻绞尽脑汁现场做,每个人都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可对于连汉语都说得不大流利的吐迷突三人来说,这就是无聊之极的煎熬了。
他们行前都得到了严密嘱咐,见到天子后应该如何说话,可无论骨力裴罗也好,阿史那仲律也好,全都根本没有见到过大唐天子。在他们设想中,大唐天子也就顶多和突厥可汗差不多,不过防守严密一些,排场大一些,可谁知道大唐的所谓排场根本是突厥无法比拟的。
被鸿胪寺的官员引领进入长安,然后被中书省的通事舍人安置在四方馆,前几天固然有人领他们遍览长安风光,甚至还进了东西两市,可要见天子却门都没有。到了今天这千秋节,他们终于如愿以偿进宫拜见,可结果却是根据之前鸿胪寺官员反反复复告知的礼数,随众远远叩头拜见,根本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能说出来。这会儿也是,他们已经算距离天子够近的了,但这个近只是相对而言。整整三十步的距离,竟根本无法跨越过去!
吐迷突焦虑,吉尔查伊忧心,而阿史那仲律就是难以抑制的狂躁了。尤其是当杜士仪趁着群臣争相献诗,悄然走过来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抱怨道:“杜大帅,陛下什么时候能够单独接见我们!”
“单独接见?”杜士仪故意挑了挑眉,随即哂然一笑道,“你大概弄错了。大唐天子,不但是我大唐文武群臣官民百姓的君上,也是四夷君长所遵奉的天可汗。日理万机,垂拱宇内,就连二位相国这样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人物,也不是想见就见,一个月能够单独面见天颜的机会,只有寥寥几次,更不要说其他人了。从前吐蕃使臣也好,突厥使臣也罢,都很少有单独觐见陛下的特例。”
此话一出,他果然就只见三人同时傻眼。回纥拔悉密和葛逻禄都不比突厥吐蕃,因为要看人脸色过日子,从前那些年随大流地觐见固然有过几次,可像这次正儿八经前来朝觐贺寿,还想借机谈一谈大事之际,竟是根本没办法单独见到大唐天子,这怎能不教他们失望?
于是,他见吐迷突面色变幻,仿佛打算破釜沉舟,他便突然干咳一声道:“不过,我也知道你们跋涉数千里前来不易,已经设法前去通融。你们全都耐心一些,别闹出什么事情被驱逐出长安,到时候我可救不了你们!”
三言两语把这三个使臣先是撩拨得心急火燎,然后又四两拨千斤地说出已经前去设法,最终方才是告诫,杜士仪就只见他们立刻都老实了。其中,为人最稳重的吉尔查伊甚至赶紧赔笑斟酒送上,用讨好的口气说道:“一切都拜托杜大帅了!”
“不用心急,今夜这千秋节还只是刚刚开始。”
这还只是刚刚开始?
吐迷突和阿史那仲律这两个之前看不惯彼此的人对视了一眼,同时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自家兄长也不是没有庆贺过节日或生日,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之后,便是和下头献舞的女人们胡天胡帝狂欢,哪有如同现在这样左一个花样右一个花样?
这漫长的千秋节之夜,吐迷突三人只觉得屁股都已经给硌疼了,直到子时,方才渐渐告一段落。他们三人眼见得群臣起身再贺之后,赫然恭送李隆基回銮,一时情急不禁都站起身来。可就在这时候,他们突然只听得背后一个尖细的声音传入耳畔。
“回纥、葛逻禄、拔悉密三部使臣,兴庆殿入见。”
第910章 文人皆宫怨
子夜时分,兴庆殿见番邦使臣,这是很少见的情况,内侍宫人们眼看除了那三个服色和大唐官员截然不同的使臣之外,还有朔方节度使杜士仪,无不明白这恐怕事关军国大事。果然,须臾大殿中人便被悉数屏退,能够留在天子身侧的,只有林招隐。也有人见机悄悄去内侍监知会高力士,却没有得到高力士的什么答复。这位天子面前最得信赖的权阉只是嗯了一声,就仿佛没事人似的完全不以为意。
而天子的召见大约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才由林招隐亲自将三位使臣带了出来,他随后又挑了两个稳妥的内侍,让他们送三人回四方馆。而杜士仪则是单独又留了大约一刻钟,这才告退了出来。而这一次,又是林招隐亲自送了他出宫门。
因为收了杜士仪一份极其厚重的礼物,林招隐对这位出手大方的节帅无疑很满意,此刻一路送人出去时,他便笑吟吟地说道:“日后杜大帅有什么事情,尽管使人来吩咐一声,只要能帮得上忙的,我必定义不容辞。”
“林将军既出此言,我可就当真了。”
一来一回寒暄承情彼此承诺,须臾杜士仪就到了宫门,等到随从会合之际,他就发现王昌龄赫然也在其中,这下子不禁吃惊不小:“少伯?我不是早就说过,你尽可先回去休息,怎么还等在此处?”
“心情不好,回去也是独守空房,还不如在这儿等大帅同行。”王昌龄脸色酡红,酒意至今还没退下去,打了个酒嗝后见杜士仪翻身上马后,一甩缰绳策马来到了他的身侧,他便叹了一口气道,“达夫去了河东,浩然和季凌兄全都回了故里,摩诘人在河西凉州,就连太白也听说告病辞官去了洛阳,杜子美尚在外乡为县尉,王夏卿忙得脚不沾地,几乎就没说两句话,放眼偌大长安,我一次次拜访,旧友却一个都不在,我就好比外乡人似的!”
这是在宫阙之下,杜士仪不欲王昌龄多说,立刻喝令随从上来帮忙看顾好他,匆匆带着人回家。等到了宣阳坊私宅,他见王昌龄脚下虚浮,索性让人架着他走,等到将其安顿好了在客房中,灌下了不少醒酒汤,他方才舒了一口气。
幸好这个王大炮被他给拐走了,否则留在长安或是洛阳,恐怕没几日就被人贬到不知道什么犄角旮旯去了!
夜色已深,杜士仪却没有多少睡意。今天回纥等三部使臣面圣,那种如遇生父的做作样子,实在是连他这个惯会演戏的人都看得叹为观止。虽说演技稍嫌生硬夸张了一点,但李隆基满意,两边达成了相应的意向,这也就够了。也多亏他提前对天子挑明了此节,否则三人一个个陈情的时候,就凭阿史那仲律隐晦地提出他只重回纥,不重拔悉密,说不定会造成什么麻烦。现如今这报批天子的第一关过去,接下来就是执行问题,一样容不得半点马虎。
他能不能在李林甫的眼皮子底下牢牢把根子扎在朔方,就只在此一举了!如今不比从前,他不能在一个个地方不停地挪窝建立自己的势力,即便是他曾经很想去安西四镇,现如今也只能将其托付给别人!李林甫当初既然力挺了他去朔方,他不好好报答对方这一番苦心怎么行?
还能在长安停留一天,后日就要启程回去了。长安虽好,可对于他来说,从来就不是根基所在。
虽然回了长安,但杜士仪的任务已经基本完成,也就不用和那些朝官一样起早贪黑地去上早朝。如今天子多在兴庆宫中主持朝会,故而大明宫中那漫长到足以让老臣昏厥休克的龙首道暂时没了用武之地,而且秋日的天气不冷不热,清晨也就是稍微吹点凉风,还不至于熬不住,可从前大冷天上朝的苦楚,杜士仪至今还记得。这还是他常常在外为封疆大吏,起居八座一呼百诺,用不着遭这份罪,那些兢兢业业始终在京官任上的人,哪个不是痛并快乐着?
这天早上巳时过后,昨天直到半夜方才睡下的杜士仪还在睡梦中时,便被一阵低唤给叫醒了。睁开眼睛看到是龙泉,杜士仪用手背遮住了外头照进来的那光线,这才懒洋洋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大帅,已经快巳正了。原本也不敢惊扰大帅安睡,是因为王侍御求见。”
还未清醒的时候听到这样一个称呼,杜士仪足足好一会儿方才醒悟到那是说的王缙。想到昨天王维方才被李林甫巧妙地打发到岭南去数星星,他支撑着坐起后趿拉了鞋子站直身体,随手抓了一件衣裳后,便对龙泉吩咐道:“你去告知他一声,我昨夜睡得晚,等我收拾好了就去见他。”
等杜士仪真正见到王缙,已经过了一刻钟。一打照面,他就只见王缙连寒暄的功夫都没有,霍然起身后疾步走上前,继而便直截了当地说道:“君礼,我不能眼看着李林甫那样折腾我阿兄,求求你,帮我想个办法!你和阿兄是多年老友了,就算把阿兄要去你的幕府,也比让他上岭南强!”
尽管杜士仪觉察到王缙入仕这些年来,心性也好,行事手段也好,都和当年那跟随在兄长身后不显山不露水的样子完全不同,可如今王缙这般焦急的样子,又让他想到了当年王维被贬济州司仓参军后,那个为了兄长而将张嘉贞苗延嗣等辈恨之入骨的身影。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对王缙将利害剖析清楚。
“我要摩诘入幕,看起来自然很简单,但你昨天也应该听到了,陛下既然认为摩诘文学才俊,在边地乃是暴殄天物,朔方和凉州尽管一个在北一个在西,但全都是边镇,又有什么不同?而且,近日看似安定的朔方也会有一场惊天动地的变局。”
见王缙顿时眉头一挑,分明已经有所不快,杜士仪也没放在心上,继续说道:“至于岭南,是被罢相的张九龄出身之地,虽听似蛮荒之地,遍地蛮夷,可这些年来也渐渐多有才俊,否则也不会多出南选来。以摩诘的为人秉性,选人定然对他心悦诚服,而若有杰出之士能够得他举荐到京城来参加科举,名列前茅的可能性自然很不小。到了那个时候,你难道不是如虎添翼?”
如果不是昨天杜士仪在千秋节那场夜宴结束后,就被天子召入了兴庆殿,王缙早就来了。今天上完早朝他在御史台应付了一下就匆匆赶过来,正是寄希望于杜士仪能够帮忙。最初得到那样的答复,他心里不无怨怼,可听到最后,他不得不承认,杜士仪说的也确实有些道理。可是,一想到李林甫当政这几年来,他几乎无有寸进,而且几次被调出朝中,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提出了另一个提议。
“阿兄之事,我可以依你,不过,我也另有一件事想问君礼。李林甫在朝一手遮天,你虽镇守朔方在外,可难保他不设法蒙蔽君王。与其生死荣辱决于这么一个奸相之手,你就没有想过自己入政事堂拜相么?你固然还不到四十,可入仕十八年,历官十任,无人可以指摘你的资历!而且,只要你振臂一呼,必然应者云集,届时只要把李林甫这块绊脚的石头搬走,你尽可施展抱负!我虽不才,可这些年也结交了不少志同道合的友人!”
是啊是啊,连叶建兴那种志大才疏之辈,也是你结交的人!
杜士仪腹诽了一句,但说出口的话却缓和得多:“夏卿,你所言虽说美妙,可却太高看了我,小觑了李林甫。这么多年来,他历经众多要职,很少出过纰漏,吏部侍郎任上,我好容易找到他一个错处,可却被他摘得干干净净。更何况,人人都知道他亲近惠妃,乃是寿王党,可如今即便太子立了旁人,他依旧深得圣眷,屹立不倒,看到这些,你还不明白么?”
“你的意思是……”
王缙不比王维,权力的**也好,为官的眼光以及手段也好,全都更胜其兄何止一筹。他一下子明白了杜士仪的言下之意,尽管他很想否认那种潜在的可能性,但武惠妃之死,他通过之前努力交好的宫中内侍,隐隐约约也听说过一些风声,所以对于李林甫竟然能够屹立不倒,他一直觉得匪夷所思。也只有天子打算让李林甫和太子两两抗衡,自己坐山观虎斗,这样方才能够解释李林甫为何还能安坐相位!
“真是没想到……好,我就只当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忍下这口气!明日你启程回朔方,我怕是无法相送了,告辞!”
王缙来得快走得快,以至于王昌龄宿醉醒来时,这位御史台排名前列的侍御史就仿佛没有出现过似的。
留在长安的这最后一日,杜士仪和王昌龄两人少不得抽出空来看了看这些日子拜访者留下的墨卷,其中虽少有极其出类拔萃的,但也有些人值得称道。当王昌龄翻开其中一卷一目十行看完之后,突然击节赞赏道:“好一个绿钱生履迹,红粉湿啼痕!”
杜士仪被王昌龄这一声吓了一跳,等其送了那墨卷到眼前,看到那一首《长门怨》时,他暗自嘀咕了一声但凡文人,都爱自比妃妾,写什么宫怨诗,随即便念出声来:“君王嫌妾妒,闭妾在长门。舞袖垂新宠,愁眉结旧恩。绿钱生履迹,红粉湿啼痕。羞被桃花笑,看萶独不言……咦,是岑参?”
第911章 大雁塔上揽才俊
丰邑坊位于长安城的最西边,靠近延平门,素来乃是偏僻之所。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出入士子却极多,其中不少都赁居在景云观中。这年头的佛寺道观却不是慈善家,多余的屋舍租赁给科举士子,按照时间收取赁钱。这里多半是家境贫寒的普通读书人,最贵的屋子也不过是千二百文,最便宜的只要五百文就能住上一个月,却比旅舍客馆要便宜多了。
在这样的地方,岑参已经赁居了大半年。即便五百文的房钱已经算是极其便宜了,可他仍然感到囊中羞涩。他自幼丧父,是兄长岑况将他抚养长大,供他读书,三年前他前去洛阳参加科举,结果却名落孙山,献书权贵以求提携也同样杳无音信。辗转两京之间这些年,他曾经几度丐食于南阳同乡,只觉得看不到任何希望。而自从寓居景云观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境况远远不是最凄惨的。
整个景云观住了二十余个士子,其中年纪最大的年近五旬,而混迹于科场已经十五六年,未有寸进,从来没有回过故乡,只听得家中同乡带话说妻子已经改嫁,儿女寄人篱下。这种窘迫的情景他只要想一想,就觉得心惊胆战。
可是,两京那些权贵,他几乎已经投谒遍了。大多数根本见不着人,墨卷投进去石沉大海,少数能够见到人的,也许会赏识他的才华,比如当年博学鸿词科高第的李白,可李白自己都不无苦涩地表示不得重用,又哪来的能耐提携他?于是,他只能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败,这次得知朔方节度使杜士仪回京,想到其昔日三头及第,曾经提携过不少文人,他便抱着一丝希望又投了墨卷,谒见信之后附的是自己闲来所作的一首宫怨诗。
这天他懒得出门,正和其余几位同住景云观的士人说话时,便有人不无愤懑地说道:“都说朔方杜大帅虚怀若谷,礼贤下士,可我投书已经好几日了,却没有半点音信。如今看来,不过是和别人一样的尸位素餐之辈!”
岑参这才知道,并不单单是自己听闻杜士仪回京,死马当活马医地前去投递墨卷,一样想法的人也很不少。果然,有人起了个头,其他几人也唉声叹气地跟着附和。但凡科场失利的士人,前几年多半自认为怀才不遇,再跟着就动辄愤世嫉俗,然后渐渐产生自我怀疑,最后是抓着什么都会当成救命稻草,早已不顾任何颜面了。所以,才只四处碰壁三年的岑参,还没到那种地步,只觉得这些人在背后指摘着实有些没品,便打算找个借口离开。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岑郎君,有人前来拜会!”
这景云观的道童们并没有出家人的出尘,市侩的习气倒沾染了不少,平日要想听他们一声郎君,那是想都别想,直呼其名都是客气了,要不干脆就张三李四这般混叫一气。于是,岑参大为意外地回头一看,就只见陪同人来的竟然不是平日的道童,而是景云观一个有头有脸的道士。他连忙站起身来,正要开口询问时,那道士已然笑容可掬地对他介绍了来人。
“这位是朔方节度掌书记王公,他说是特来拜会岑郎君的。”
朔方节度掌书记!
一听到这样一个官职,刚刚还在背后愤愤不平指摘杜士仪的众人顿时全都闭上了嘴。杜士仪幕府中人都有谁,早已和他这个幕主一样人尽皆知,除却早年的张兴之外,后来的王昌龄、高适等人都颇有名气。王昌龄如今是朔方节度掌书记,而高适则奔赴河东王忠嗣麾下为掌书记。两人近年诗集,都是杜士仪这个幕主亲自出资,让人印刷流传于两京,故而名声极大。王昌龄又是进士及第,因此名气更胜高适一筹。
王昌龄这一年已经四十了,在场众人尽管有的人比他年纪还大,但刷的一下围上来之后,全都一口一个王公,叫得异常恭敬,反而作为当事者的岑参不知不觉就被人挤到了后头。可岑参已经没工夫去反感这些人的一拥而上了,情知王昌龄是来见自己的,足可见自己兴许入得杜士仪法眼,他心下顿时狂喜,脸上也不知不觉带了出来。才二十出头的他,还远没练成喜怒不形于色的城府。
尽管被杜士仪戏称为王大炮,可王昌龄的待人接物却还是有分寸的。他得体地应付了这些上来自荐甚至攀交情的人,最后见这些人实在犹如牛皮糖似的甩不脱,他这才轻咳了一声道:“我明日便要随同杜大帅回朔方,今日前来拜会岑郎君,时间有限,不能和各位畅谈,日后若有机会,一定做东请诸位畅所欲言,今日就实在不便了。”
王昌龄以朔方节度掌书记前来相见,却还说了拜会两个字,一个个人看岑参的目光自然是既羡且妒,可也不得不让出路来。而王昌龄走到岑参跟前,见其慌忙行礼不迭,他便笑着说道:“天气尚好,岑郎君可有兴趣和我同游慈恩寺浮图?”
知道这景云观不是说话地方,岑参连忙答应。他尚有一个小书童在,但在两京落拓时间长了,仅有的一匹坐骑也已变卖,只有一匹驴子代步。跟着王昌龄出门时,他方才陡然想起此节,一时尴尬无地自容。可好容易盼到了这样的机会,难道他还要因为颜面而拒绝此行?
等到了景云观外,他就只见外头尚有两个随从,但坐骑却赫然多出了一匹。他正有些发懵,王昌龄就笑着说道:“我初次见岑郎君,无物可赠,此为突厥良骏,便送君代步吧!”
初见就是一匹良驹,王昌龄这样的手笔,岑参不禁讷讷难言。他往同乡亲友处去丐食,别人资助一两千文就已经是极其慷慨了,而一匹马的市价,在朔方这种市马之地,大抵是四十匹绢换一匹马,而到两京之地,至少得六十甚至八十匹。一匹绢二百文,一匹马至少得一万两千文,这还是寻常的马匹,王昌龄出手相赠的总不会是那样的货色,其价值就又更上一层楼了。
虽则对于这样的馈赠有些惭愧,但王昌龄出言诚恳,岑参也就只好答应了下来。等到上马随同王昌龄同行,他只觉得这匹坐骑极好驾驭,脚力亦是颇佳,心中更觉感激,等来到慈恩寺大雁塔前,见四下士人众多,其中不少人都在兴致勃勃地议论着雁塔题名,他不禁心生向往,可突然就听得旁边传来了一个声音:“少伯可把人带来了。”
“君礼。”
见王昌龄和一个突然出现的白衣青年打招呼,岑参连忙朝对方看去。但只见来人仿佛比王昌龄小个几岁,和寻常士子相比,多了几分勃勃英气,双眸看人时,仿佛直入心底一般。他暗赞了一番果然如王昌龄这般名人就是相交不凡,可转瞬之间就想起这君礼二字在何处听过,这下子登时大惊失色。还不等他把那三个字叫出来,他就只见白衣青年将一根手指放在嘴前,继而笑吟吟地说道:“这慈恩寺浮图,素来是士人最爱之地,你可不要出声给我惹麻烦!”
岑参立刻想到,只要自己失声叫出杜大帅三个字,立刻会有无数人蜂拥而至,当即赶紧点了点头。可他哪敢和王昌龄那样直呼杜士仪表字,憋了老半天,索性用极低的声音赔了个礼:“不想杜大帅亲至,岑参何其有幸。”
“没什么有幸的,我也只是一介寻常人。”杜士仪突然伸手指了指那高达七层的大雁塔,笑着说道,“既然来了,同登此浮图如何?”
岑参自然求之不得。杜士仪和王昌龄当即留下随从,和岑参一同登塔。因大慈恩寺乃是长安城有名的佛教胜地之一,达官显贵也常常微服来此游玩,因此所谓的大雁塔却也不是你想登就登的,若没有布施一二,守塔的僧人就会委婉拒绝登塔。岑参到长安这么久,也只有某次同乡相聚的时候来过一回。此时,见僧人从王昌龄手中接了钱券后请三人录名,随即恭恭敬敬请得三人登塔,岑参不禁在心里暗叹了一声。
这年头,便是僧道也如此势利!
七层浮图登顶,但只见整个长安就在脚下,虽周围尚有别人,心旷神怡的岑参仍不禁开口说道:“登高望远,只觉心胸都仿佛开阔了,这慈恩寺浮图果然是宝地!”
整个长安,除却高高的宫阙之外,大概就只有大雁塔这等身居佛寺之内的建筑,方才能够有如此的高度。因此,杜士仪也同样觉得心情舒畅。他突然侧头一看岑参,饶有兴致地说道:“今日登塔,未知岑郎君可能随兴赋诗否?”
王昌龄来邀,杜士仪亲见,面对这样的机会,岑参知道错过了就不会有下一次了。他当即一口答应了下来,沿着七层塔顶转了一圈后,他便开口吟道:“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登临出世界,磴道盘虚空。突兀压神州,峥嵘如鬼工。”
一旁游览的士人们也多有吟诗为记的,可这时候听到岑参起头六句,在做诗的无不止口,冥思苦想的更是不觉看了过来,一时间偌大的地方只余呼呼风声。而在这样无数目光的中心,岑参反而更加来了精神。
“四角碍白日,七层摩苍穹。下窥指高鸟,俯听闻惊风。连山若波涛,奔凑似朝东。青槐夹驰道,宫馆何玲珑。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五陵北原上,万古青濛濛。”
“果然好气势!”杜士仪禁不住赞叹了一声,而王昌龄想起之前那宫怨诗的小巧,不禁暗叹此诗大气。
“净理了可悟,胜因夙所宗。我欲乘风去,觉道资无穷。”
一时间,四周围赞口不绝,不少人纷纷围上来打听做诗的岑参,一时留下无数赞叹。等到被众人围住的岑参好容易脱出重围,杜士仪方才笑着说道:“岑郎君可愿离京就朔方?”
今日王昌龄来拜会是一喜,能够见到杜士仪又是一喜,此刻再听到如此招揽,岑参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立时应道:“参早有一游河朔之夙愿,今日得遇杜大帅相邀,正是平生有幸!”
第912章 雏鹰放飞
天子千秋节才刚刚过去,各州县前来贺寿的官员们大多都正准备回程。一时间,长安城各座城门无不是出城者众多。而随着这一批官员的离去,城中不少旅舍都为之一空。杜士仪算是走得早走得快了,无论他,还是拔悉密、葛逻禄、回纥的使臣,全都归心似箭,这一路上虽需要爱惜马力,不能疾驰太过,可仍旧是起早贪黑赶路,以至于临时加入的岑参面对这样的行进速度,不得不庆幸之前承蒙馈赠了一匹好马。
否则他就要和自己那个托付给商队的小书童似的,不得不掉队了!
过了会州,驿路两侧的城镇渐渐减少,多数都只是小小的村子,而每隔三十里的驿站就变成了临时的补给地。岑参从前游过京畿河洛,河朔却还是第一次来,面对那整齐的驿站,宽阔的驿道,时不时纵马疾驰而过的信使,他不禁对如今的盛世太平景象赞不绝口。而一行人所到之处,驿长也往往望风迎接,至于馈赠的所谓土产,杜士仪自然都婉言谢绝了。这一路回程,较之去程稍慢,众人抵达灵州城时,已经是八月十二了。
吐迷突三人自有节度判官张兴继续将他们送去西受降城,由此转道回自己的部落。而来圣严接了杜士仪和王昌龄岑参回到灵州都督府灵武堂后,刚刚人前的气定神闲却被满脸的凝重代替。请了杜士仪在主位坐下,他便沉声说道:“李老将军已经去了中受降城。闻听突厥打探到回纥等三部不告而派出使臣,前往长安朝谒陛下千秋节,登利可汗为之大怒,而右杀伊勒啜亦是放出了狂言,要让三部知道谁才是漠北之主。”
岑参初来乍到就听到这样的消息,登时遽然色变。而王昌龄终究经历得多了,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登利这算是和伊勒啜穿一条裤子了?”
“不过是色厉内荏,不想示敌以弱罢了,只可惜这一招在如今这情势下,没有什么作用。”杜士仪紧跟着便详细询问了三受降城的战备情况,得知已经井井有条,宥州胡户自有康庭兰坐镇,仆固怀恩则是回归夏州,在那些早年归附的突厥降户之中遴选适龄男子加以训练,以备不时之需,他便满意地点了点头,“少伯,你立时给我草拟一道檄文,回头给我发去漠北,以不朝天子,迫逼大唐属国使臣的罪名追罪于突厥。”
王昌龄立刻答应。这时候,杜士仪方才指着一旁的岑参对来圣严说道:“这是南阳岑仲高,如今来子真既然居丧回乡守制,我便辟署了他为巡官。”
说完杜士仪又对岑参颔首道:“子严当年事信安王为朔方节度判官,又跟了我两年有余,为人秉公无私,明理果决,乃是我的左膀右臂。”
来圣严不意想杜士仪才回京不过几日,便又拐了一个年轻才俊回来,连忙和岑参互相见过。他论年纪已经差不多可以当岑参的父亲了,当杜士仪提出,让他带着岑参在灵州都督府中四处走走看看,他立时一口答应了下来。等到带着岑参出了灵武堂,他少不得打听了一下岑参入幕的经过,当得知是投递墨卷后得到赏识,而后王昌龄代杜士仪相邀其游大雁塔时,杜士仪亲口相邀,他不禁暗叹了一声。
杜士仪真是雷厉风行!
王昌龄兴高采烈去炮制他那篇慷慨激昂的檄文,杜士仪便悄然回到了后院。王容早就从打前站的人口中得知他回来了,热水衣物早已预备了齐全,见丈夫沐浴完后神清气爽地过来,突然伸手拥了她入怀,她不禁嗔道:“老夫老妻的,还没个正经!”
“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杜士仪笑了笑,嗅了嗅她颈间那熟悉的馨香,这才心满意足地说道,“这次回去,总算是抽出两天时间好好陪了蕙娘,得知你会带着广元回去陪她过年,她简直快高兴得疯了。玉奴如今也在玉真观,不过近日应该就会搬去王屋山阳台观去住。如果可以,我倒是更希望你们在那儿团聚,也不必沾染长安那些喧嚣纷乱。”
王容静静听着杜士仪又絮絮叨叨地说起此行长安发生的种种,包括李林甫,包括他往日的旧识,包括他很陌生的那些新贵,她始终一言不发,只是环着他的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终于没声音了,她方才微微抬头:“你刚刚都说了什么?我走神了。”
杜士仪顿时为之气结,见妻子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他无奈地将人松开后,这才轻哼一声道:“竟然耍我!”
“才不想你老这么得意!对了,这次你回来又拐了个人,莫非是为了填补来瑱的缺口?”
“是啊,我朔方杜大帅亲自出马,来瑱留下的空缺立时三刻就给补上了。算算我这些年结交的文人墨客,最擅长写军旅边塞的大约都齐全了。
“你呀!”王容笑着摇了摇头,这才关切地问道,“被贺礼部口口声声赞为谪仙人的李太白呢?”
“真的跑去洛阳,跟着裴旻将军学剑了。”杜士仪一摊手,见王容忍俊不禁,他不禁轻轻吁了一口气,“李林甫当道,科场越发艰难,就算是已经入仕的才俊,也多半是千辛万苦难得上进。我让人给杜子美捎了个信,他这一任县尉期满,如果选官不利,不如就来朔方。至于李太白,就只看他是否还不死心了。裴旻将军的剑术是战场上的杀人剑,较之公冶先生丝毫不逊色。”
“阿爷,阿爷!”
听到这个声音,杜士仪不禁庆幸刚刚那亲昵的情景已经结束了。转头看到杜广元风风火火冲了进来,后头还跟着走路跌跌撞撞的杜幼麟,段秀实正如同保姆似的跟在后头,他不禁莞尔,摆摆手示意儿子们和弟子不必多礼,这才看着段秀实道:“秀实,你在朔方从学于我,也已经两年有余了。你宇文师兄已经进士及第,但他乃关中士族,却和你不一样。经史文章虽要从纸上学来,但我希望你能够从实际入手。你回头收拾一下,三日后启程去中受降城。”
“什么?”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不是段秀实,而是杜广元。他不可思议地瞪着自己的父亲,突然嚷嚷道,“阿爷,你怎么能让秀实师兄一个人去中受降城!郭将军在西受降城,仆固将军在夏州,康将军在宥州,李老将军虽说如今在中受降城,可很快就要回来的。秀实师兄在那儿人生地不熟!”
段秀实根本没来得及去阻止杜广元,而让他更加无奈的是,杜士仪根本不理会在那大声嚷嚷的长子,而是看着他说道:“中受降城远离黄河北岸,没有水患之扰,但也同时因为居中,需要策应东西两城,位置格外要紧。突厥和回纥三部近日应该就会摩擦甚至交战,我身兼安北都护,却暂时不能分身去中受降城,你便以我记室之名前去中受降城。我给你的任务是,精确统计中受降城中现如今的人户数量。
定居的,胡汉皆要重新登籍,如果是没有户籍的浮户,那么,从其目的、来历、从前居处等各种方面入手,把相应的趋势给我分析清楚,最好能够摸索出一套详尽的外来人口登记措施。我拨给你精干吏员四名,牙兵三十人。”
尽管段秀实并不太明白杜士仪的用意,可他从学杜士仪,本来就并不是为了经史。父亲段行琛曾经说过,有些事情靠天赋,有些事情考勤奋,他远远谈不上天赋异禀,若能得名师言传身教,比在乡野之间找一个大儒拜师学习强多了。所以,他仔仔细细记下了杜士仪的交待后,便躬身应道:“我一定尽力完成恩师的嘱咐。”
“阿爷!”杜广元简直都快急疯了。他怎么都想不明白,杜士仪为什么就非得让段秀实去中受降城。可是,当杜士仪侧过头来看他一眼的时候,他只觉得往日对自己素来亲切和蔼的父亲仿佛不一样了,到了嘴边的话不由自主就吞了回去。
“广元,等到明年过年,你就十二岁了。”以这样一句话作为起头,杜士仪便微笑着说道,“我当年这个年纪的时候,正遭逢家变,自己亦是一场大病,和你姑姑甚至连今后的生活都不敢去想。你虽是读书学武,也被你阿娘丢去民家体味过民间疾苦,可终究还是犹如井底之蛙。我没打算让你秀实师兄一个人去中受降城,你也跟他一块去。”
这一次,就连王容也同时感到了震惊。从前是她对儿子严格,杜士仪对儿子放纵,可现如今杜广元才不过十一岁,杜士仪便要放他去外地!即便中受降城到灵州这条路并不算极其遥远,而且也在朔方节度使所辖范围之内,可终究是正当突厥兵锋之处,如果有什么万一,那后果不堪设想!可是,看到杜广元那一瞬间从黯然变得熠熠生辉的眼睛,那一瞬间激动道无以复加的表情,她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终究是杜士仪的儿子,骨子里的习气和他一模一样!
“阿爷是说真的?”杜广元还有些不敢相信,再次确认了一遍,“不是在哄我开心?”
“只有一条,去了就别哭着回来!”见长子连连点头,杜士仪便伸出一根手指道,“你带着干将一块去,记住,这次你需要在那呆至少半年!中受降城中有拂云祠,从前是突厥人南侵之际一定要拜祭的地方,现如今,据中受降城主将阎宽禀报,那里也收容了不少因为战争或是马贼掳掠,最终流离失所的胡人孤儿,听说有四五十个。你要做的,就是在不透露自己身份的情况下,把人给我招揽来。”
第913章 故人何纷纷
北庭节度使下辖的伊州伊吾县,其历史可以上溯到秦汉时期。然而在那时候,居住在此的乃是戎人。直到汉时窦婴班超大破西域,方才在此筑城,而后历经多年岁月,定居此地的始终是戎人居多。到了隋时,在汉代伊吾城的东边筑起了新城,名为伊吾郡,但隋末天下大乱,原本屯驻在此的兵马纷纷再次东迁,于是这里又成了异族聚居之地。
直到唐初,太宗皇帝命侯君集大破高昌之后,此地方才再次款附,于是建伊州,以伊吾县为治所,其后又设立了柔远和纳职两县。由于这里乃是控御突骑施、坚昆、突厥的要地,整个州内的汉蕃民户历经大唐建国百年,人口也只翻了不到一倍,如今不过万余口人,其中蕃人占据了七成以上。伊州曾经受辖于河西节度使,但后来北庭节度使设立之后,由于地处极西,便和西州一块划到了北庭节度使的下辖范围中,境内设有三千人的伊吾军。
王翰这个伊州刺史,如今便兼任伊吾军使。从欣欣向荣的云州调回朝,又调到了这种荒僻之所,别人自然会认为他是左迁,可他自己倒反而乐在其中。他素来最擅长赋诗描绘边塞军旅,到任以来各种雄奇诗篇做了不计其数,就连早先对他的到任有些疑虑的属官们,也渐渐对这位好酒豪爽的刺史多了几分真心敬重。这一天,正值上任伊州的新任长史司马这两位上佐到任之际,他亲自出去迎了人,等到了书斋后,他就拍着他们的肩膀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下可好,我们这三个本家又碰头了!仲清也就罢了,王芳烈,好好的江南为什么不待着?”
到伊州上任的除了长史王泠然,竟然还有司马王芳烈!
面对王翰的打趣,王芳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才老老实实地说:“我家阿爷说,我这人性子冲动,在别人手下为僚佐,极有可能一言不合恶了上官,既然有机会,还不如赶紧和从前一样,跟对人才是正经。使君为人豪阔,我就算说错话做错事,想必也是不要紧的!”
王翰顿时有一阵大笑,复又看着王泠然道:“仲清也是,我一说伊州少有人愿来,你就给我自动请缨,难道拾遗补阙这等旁人求之不得的美官,你就毫不在意?”
“朝中有李林甫这等人当道,言官谏臣如同摆设,我就算呆着,说不定也哪天左迁,还不如前来辅佐子羽兄!”王泠然见王翰赫然已是两鬓霜白,他不禁感慨万千,“想起当年咱们在云州开创基业的时候,还是开元十五年,如今一转眼,就是十一年过去了。”
“是啊,十一年……”王翰也不由得面露惘然。他已经五十出头了,最精华的岁月都放在了那座北面的坚城,现如今那里却已经一个故人都不在了。唯一可以值得欣慰的是,王忠嗣调任河东,他们当初的一番心血也不至于白费。而如今在这地处西域的伊州,三位故人重逢,也是值得浮一大白的喜事!
当然,若非伊州这种地方,朝中大佬根本就瞧不上眼,他们怎么可能这么容易调任一地?
“咱们三个在伊州,南霁云如今是陇右大将,侯希逸回了平卢,罗盈带着岳娘子飘忽得连踪影都没有了,据说去了漠北。至于当年的杜十九郎,如今已经是朔方节帅,统领重兵!云州出来的,个个都是栋梁豪杰!”说到这里,王翰突然若有所思地问道,“对了,老郭呢?”
“老郭当初乃是宇文融简拔之人,原本李林甫也对他丢过暗示,可他的性子大家都知道,自然是拒绝了。于是这下子,我们到了西边,他去了东北,如今是蓟州长史。”王泠然终究比王芳烈消息灵通,解说了一句后便说道,“这是贵主给我送的讯息,还嘱咐我们不用担心,她坐镇京城,自然会竭尽全力完成杜大帅的一应安排。”
“贵主还真是巾帼英豪。”王芳烈敬佩地竖起了大拇指,却没注意到王泠然的那一丝怅惘。
叙旧之后,王翰便招来一个从者吩咐了一声,很快,那从者便带着一个细瘦的青年进了书斋。他把从者打发了到外头去看守,便对众人解说道:“我给你们引见一下,这是封常清,当初君礼以他为才俊,举荐给了前任安西四镇节度使来曜来大帅,于是来大帅辟署其为巡官,但盖大帅上任之后却弃之不用,就给我捡了个现成便宜。他对于北庭以及安西四镇的情形极其熟悉,而且熟知各族语言,你们有什么不明之处,尽管问他。”
封常清自从投奔王翰以来,性情疏阔的王翰对他言必听计必从,这让他的人生总算是有了价值。现如今王翰对别人如此介绍自己,他更觉得受到了重视,连忙谦逊了几句。王泠然和王芳烈虽则一个是典型的文士,一个出身草莽,可在云州那个圈子里浸淫了那么久,王泠然当年的恃才傲物早已磨灭得涓滴不剩,不会小看其貌不扬的封常清,当即相谈甚欢。就在这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刚刚那从者的声音。
“使君,庭州盖大帅传令!”
盖嘉运乃是典型的军人,在这样的人辖下当刺史,绝不是什么容易事,换一个文士来早就气得挂冠而去了。好在王翰本来就是大度的性子,前几次相见时总算还过得去,此刻他当即站起身来,环视左右后就沉声说道:“看来,对突骑施怕是要动手了。如若伊吾军要出动,你们也都得做好准备!”
王泠然王芳烈和封常清立时应喏。而王翰亲自出去见了盖嘉运的信使,接了军令之后展开一看,果然就只见盖嘉运命其编练伊吾军,随时备战,年末他会亲自前来校阅。他也不多言,赏过信使后回到书斋。
随手将手头军令交给众人传阅,他就沉声说道:“伊吾军我从前也曾经去视察过数次,三千兵马中,马匹只有三百匹,多靠军中私马,而且蕃军多达两千人!所幸我三人在云州,耳濡目染,并非一介文吏。芳烈,你武艺超群,对于军中人士来说,无疑更容易服众,你和常清先去军中,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王芳烈当即朗声应道:“使君放心!我此来带了骁勇家丁五十人,皆是我王氏健锐,必然不会让他们堕了使君的威风!”
伊州这边战火将起,陇右鄯州湟水城,因为亲率兵马突击大胜,南霁云不但得了朝廷升赏,杜希望自然对他更是刮目相看。
这天把南霁云叫来商谈军情,他便推心置腹地说道:“以你此次战功,升任刺史原本都不在话下,然则河州刺史安思顺,洮州刺史和廓州刺史姚峰郭建,全都是昔日陇右战将,故如今并无位置腾挪他们,故而只能委屈你了。”
虽说杜士仪和王忠嗣先后被调走,南霁云心中不免愤懑,可杜希望这个上司,军略虽说不上极其出类拔萃,但为人处事却很好,因此他对其也颇为敬服,此刻便摇头说道:“我尚未年满三十便为鄯州临洮军正将,已然升迁极速,不敢再有奢求。此次大胜,是杜大帅居中指挥有方,将卒用命。”
杜希望端详着年纪轻轻壮健魁梧的南霁云,只觉所谓英雄出少年之说真是一点不假。尤其是南霁云这等谦逊的态度,更是历来将校中少见,因而他欣然一笑,当即承诺道:“总之临洮军交给你,我就心安了!吐蕃如今贼心不死,你且操练兵马,不可有半点懈怠!”
南霁云嘴里答应着,可想起杜士仪昔日在时,河陇和吐蕃相安无事,除却零星纷争之外,少有大战,如今却是一年数战,虽则大唐屡屡得胜,可死伤的英魂却已经很多了。至于经由鄯州赤岭入吐蕃的商道,也几乎为之断绝。当年杜士仪苦心派张兴入吐蕃,和金城公主搭上的线,竟也就此断了。
既然从军,哪会怕打仗!可即便要打,这次河陇大战的节点却实在不佳。而且,河西节度使萧炅那家伙,仗着朝中有李林甫,动辄对陇右指手画脚!
被南霁云腹诽的河西节度使萧炅,这才笑容可掬地亲自办了一场送行宴,算是给节度判官王维送行。谁都知道,和李林甫一样寡学术的萧炅对王维素来不待见到了极点,若非王维即便无事可管,也从不会出言相争,恐怕上下之间早就撕破脸了。即便如此,仍有不少属官对王维的境遇极其同情。这会儿眼见萧炅殷勤劝酒,众人无不暗自犯嘀咕。
一场送行宴,王维酒只稍稍沾唇,筷子几乎就没怎么动过,直到席终人散之际,几个和他还算交好的属官聚起来向他道别之际,有人让他前往岭南一定要珍重身体,有人婉转劝他不若辞官,他却在团团作揖抱拳谢道:“诸位好心,我领了。岭南虽恶处,却也是人才辈出之地。若能遇到知心知己,更是不枉此行。诸位留在河西,也不必时时顶撞萧大帅,须知明哲保身。”
当年正当年少时,王维游历两京,为宁王岐王座上嘉宾,一诗出则两京纸贵,可一举夺下状头后,却因故左迁一路蹉跎,虽则曾经有张九龄的重用提拔,可随着张九龄的失势,他也自然而然受到了牵连。此时此刻,听到他竟是连明哲保身的话都说出来了,几个属官不禁心头都是沉甸甸的。
“难不成这天下就没了公理正义不成?”
“也许有,也许没有。”王维淡淡一笑,目光看向了极北之地。如果换成杜士仪处在自己这境地,绝不会说出这样颓唐的丧气话,只会绞尽脑汁想办法挽回,这一点,他那弟弟王缙和杜士仪却像得很。只不过,王缙这么多年兜来转去就没离开过中枢,这就比不上主政一方经验丰富的杜士仪了!
第914章 分崩离析
随着段秀实和杜广元乔装打扮,在牙兵和从者的随侍下奔赴中受降城,整个朔方诸军,全都进入了战备的状态。用杜士仪的话说,并不是立刻就要和突厥交战,但通过这种交战前夕的气氛,充分调动将卒的士气以及决心,这才是最重要的。尽管回纥三部的使臣才刚刚去过长安朝觐天子千秋节,可他也需要提防这三部如同之前唆使左杀骨颉利攻朔方一样,再次挑唆那位能力大于名头的登利可汗一怒之下来攻朔方。
所以,在王昌龄的那一篇问罪檄文发出,而西受降城并未立刻关闭互市的情况下,他让人将之前回纥等三部使臣在兴庆宫勤政务本楼,与其他各大番邦参加千秋节夜宴的情形散布了出去。从李隆基如何礼遇,如何回赐,如何在夜宴之后再次召入兴庆殿……林林总总真真假假的传闻不计其数。而在这种互市可能会随时关闭的刺激下,前来市马的突厥人立刻把马价小小浮涨了一成,可随即就得到了西受降城方面郭子仪的激烈反应。
“我大唐如今并不缺马匹,开放西受降城互市,只不过是因为之前突厥和大唐两国友好,可如今登利不朝天子,反而以回纥三部派出使臣朝见为由兴师问罪,简直视我大唐于无物!倘若不是大帅未有明令因此停互市,我早就下令把尔等都驱赶回去了!若要浮涨马价,那很简单,尔等立刻就此回去!”
郭子仪亲自召见了那些驱马而来的突厥人,此话一出,众人顿时都蔫了。自从大唐接受了突厥毗伽可汗的议和,两国之间不复有大战事之后,朔方西受降城市马,从前一年少则五六千匹,多则上万匹,而在如今杜士仪引入了招标民间商人参与其中,只抽取互市税的情况下,朝廷只需要负担原本需要的那部分马匹,其余的则自有民间商人吃下,却是两全其美,而市马的数量有时候竟然能够高达一万七八千乃至两万。
故而那些自有牧场的突厥贵族对此趋之若鹜,千里迢迢赶来自家蓄养的马匹,在西受降城换取绢帛以及茶叶甚至各种奢侈品。马匹在突厥固然重要,可多了就没用了,哪个贵族想丢掉这样一条财路?于是,在郭子仪的强硬表态下,突厥人只能以原价市马,随即带着这些消息匆匆回还。至于回纥以及拔悉密葛逻禄三部的市马之人,则是在更早些就匆匆回去了。
随着朔方节度副使李佺从中受降城回来,也带来了来自突厥牙帐的另一个消息。原本因攻朔方兵败被杀的左杀骨颉利堂弟判阙特勒,正式接任了左杀。尽管骨颉利的旧地一度被众人瓜分,可此人打着当年默啜可汗之子的旗号,复又号召了不少不满登利可汗以及右杀伊勒啜以及回纥拔悉密葛逻禄的中立部落。尽管声势还算不上极大,但已经在突厥之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而都播之众骤然东迁的举动,更是在突厥牙帐中引起了骚动。都播有乌弥之女坐镇的传闻本就是如今漠北草原上的一大传说,尽管这些年来,几乎没人见过那位乌弥之女,可毗伽可汗最后时刻王帐喋血的那一幕,仍然铭记在无数人心中。故而都播那两万余众的西迁,顿时成了人心惶惶的导火索。
登利可汗原本还打算奋力一搏,趁着大唐在河陇和吐蕃激战,安西四镇则被突骑施牵制的情况下,强令纠集各部兵马南攻朔方,可这时候左杀判阙特勒和右杀伊勒啜齐齐发难,质疑他这个可汗不派人朝觐大唐天子,以至于回纥拔悉密葛逻禄三部钻了空子,他连扑灭后院失火都来不及,甚至腾不出手来对付回纥等三部,就更不用说南侵朔方了。
朔方节度副使李佺此次是从中受降城日夜兼程赶回来,将这些讯息一一说完之后,他就笑着说道:“总而言之,这下突厥人是够喝一壶了!从骨咄禄、默啜一直到毗伽,东突厥连出了三代颇有作为的可汗,竟是硬生生让一度覆灭的东突厥重新崛起于北疆,可有道是富不过三代,毗伽老而昏庸,偏宠妖妃,儿子一个个就没有成器的。伊然即位月余就被人刺杀,登利更是没本事还大言不惭地给自己挑了这么一个尊号,简直是笑话!”
看人笑话的感觉自然轻松愉快,可杜士仪轻轻用手指敲了敲凭几,拉回了其他人的注意力,这才开口说道:“可突厥既然内乱之兆已成,又腾不出手来收拾拔悉密、葛逻禄和回纥,他们三部反而可以趁着已经朝觐过陛下的借口,吞并其他实力不足的小部落,这一点不可忽视。”
“可如今漠北大乱之局已成,贸然插手反而不美,不若坐山观虎斗。”来圣严在朔方多年,此刻少不得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而张兴却突然开口说道:“若是单纯坐山观虎斗,眼下朔方虽是不发一兵一卒,便可坐收渔翁之利,但一旦漠北连番交战之后,终于决出了新的主人,那朔方就再也插不进手去了!以我浅见,不如以突厥内乱为由,请陛下旨意,诏谕小部落内附,不但朔方,河东也可如此办理!只要我们的步调稳一些,慢一些,而且善待这些降户,在这样的乱局中火中取栗,未必不可能。”
“可如何甄别?”岑参虽是初来乍到,可已经渐渐融入了这个氛围。他和王昌龄轻而易举就成了好友,饮酒谈诗论赋,几乎无话不谈,而来圣严因为杜士仪的吩咐,也派干练的吏员引导他一步步接触到朔方的种种军政大事,还带着人去丰安军转了一圈,故而他已经能够在议事的时候提出自己的看法。“须知突厥降户素来都是首鼠两端,前有康待宾之乱,后有先头王大帅坑杀降户,万一他们聚众为乱,那就适得其反了!”
“这就是我把广元和秀实两个孩子派去中受降城,希望他们了解体悟的。”杜士仪站起身来,环视一众文武之后,一字一句地说,“我并不怕用兵,朔方文官皆一时才俊,武臣皆智勇兼备,更何况打仗原本便是磨砺将卒的手段。可是,当年太宗皇帝麾下名将济济,在打的同时恩威并济,就连一度肆虐北疆的颉利仍然饶了性命,这才让万邦臣服。如今我坐镇朔方,不说什么汉夷一视同仁,可是,让降户蕃人体会到实实在在的好处,用绝对的实力让他们不敢生出歪心,所谓示之以威,而后示之以恩,就是如此道理。”
说到这里,杜士仪便看着张兴道:“奇骏,既是你首倡此议,这件事我就交给你。该抚则抚,该杀则杀!带上米罗诗等蕃将以及所部,也好让人得知,虽说他们出自昭武九姓,可只要如他们这般能够忠心耿耿立下功勋,我自会一一奏闻,朝廷不会亏待他们!”
“是,定然不负大帅厚望!”
谁都知道张兴能文能武,其一身武艺甚至连郭子仪都赞不绝口,这等事情托付给他极其自然。起初意见不同的来圣严和岑参都无异议。而王昌龄还沉浸在自己之前那篇檄文中,此时此刻仍旧意犹未尽,当即陪笑道:“大帅还有什么檄文要写吗?”
杜士仪见王昌龄那光景,顿时哑然失笑。要说王昌龄这个七绝圣手费尽心机写檄文去给突厥人,那简直是媚眼抛给瞎子看——白搭,可这样的檄文还要原封不动传一份给朝中的,故而他自然不吝表现出自己麾下的人才济济。他摩挲着下巴想了一想,随即便抚掌笑了起来。
“这样,你和仲高二人彼此相和的诗赋,都整理出来给我,我令人送回长安去结印成集!”
见王昌龄和岑参齐齐露出了古怪的表情,杜士仪便笑吟吟地说道:“朔方河曲虽在关内道,常有士人前来游历,但肯留下的少之又少。为了避免有些人给灵州都督府以及灵武县廨里头塞上各式各样的钉子,若是肯踏踏实实做事的人,我自然不吝荐举,使其在朔方有用武之地!”
敢情是通过出身贫寒而又文采卓著的王昌龄和岑参钓人上钩呢!
四周顿时传来了善意的笑声,李佺见几位将军也都在偷笑不止,他就笑着说道:“大帅既然乐意为我朔方招揽人才,我们当然没意见。要说之前从禁军之中调来的那批人,却不是我抱怨,没几个真正像样的。操练也好,哨探也好,值守也好,总而言之是一个个偷懒耍滑,能躲则躲。我朔方倒是不介意养几个闲人,可如果让他们一直这样下去,难免会引来其他的将卒效仿,甚至于怨尤。虽则其中多有两京公卿子弟,可一直放任不是办法。”
尽管那都是自己亲自挑的,可除非是李光弼这样早就如雷贯耳,大多数杜士仪也就是察其言,观其行,几十个人中能挑到几个好的就已经要谢天谢地了,故而之前固然听说过这些人在诸军之中大多数表现平平,杜士仪也就容忍了。可是此次李佺这个朔方节度副使再次提出来,足可见已经到了不整顿不行的地步,他不免踌躇了起来。
“这些人中有不少非富即贵,再加上年轻气盛,稍受挫折便自怨自艾,我抽空见两个人,余者李老将军不妨给予颜色,以肃军纪!”
第915章 整肃军纪
朔方经略军额定人数高达两万零七百人,但是,这并不包括战时额外征召的蕃兵,以及关内道各地的抽役。即便如今募兵制已经渐渐取代了府兵,可这并不代表着在大战之际,朝廷真的只有这几十万边军。若有大战,则按照州县抽壮丁补入军中,哪朝哪代都是这么干的。不过,哪怕如今西线从安西北庭到河陇都在大战连场,可那又不是兴兵灭国,边军也还够用,民间倒还能够安居乐业。
如灵州城中便是如此。经略军中操练比往日多了一倍,军阵、比武、弓马……林林总总的训练不计其数,将卒们从上至下都感觉到了一股战争的气氛。可城中百姓却都表示情绪稳定,年纪大的还记得当年康待宾康愿子先后叛乱的那会儿,即便战火烧遍了大半个朔方,可灵州城仍旧安若泰山。就是军中,也有人对如今的朔方态势,表示不以为然。
这会儿,两个经略军中的副职旅帅便在草堆后头躺着偷懒。如今的天气已经很凉了,两人全都把大氅盖在身上,其中一人的嘴里还叼着一根草杆子。听着耳边传来的声声呐喊,那个四方脸的年轻人便嘿然笑道:“杜大帅还真是整得像那么一回事。突厥如今都那副不堪模样了,还敢打朔方的主意?反正和我们无关,咱们这些人从长安发配到各处,说什么磨砺人才,其实就是不受待见被赶走的!”
另一个青年略大上几岁,此刻那脸上也流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愤世嫉俗:“谁让咱们上头的裴将军当初和惠妃说是有些拐弯抹角的关联?哦,不应该称惠妃,应该叫一声贞顺皇后才是。这皇后还真不值钱,机关算尽一场空,东宫却便宜了别人。咱们已经算是运气好了,裴将军遭了左迁,外放了岭南的刺史,这会儿应该也正在闲得发慌吧?裴将军那样公正廉明的人,真是可惜了。”
两人正议论着这些,四方脸的年轻人耳朵突然敏锐地动了动,继而就露出了狐疑的表情。他猛然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来,却发现草堆后不远处,正有十余牙兵簇拥着一个身披黑色大氅,一身戎装的青年站在那里。尽管前前后后见对方的次数屈指可数,可他仍是第一时间认出了人来,一时倒吸一口凉气。而他的动作也惊醒了身边的同伴,那略年长青年也同样跳了起来,认出人后竟是叫出了声。
“杜大帅!”
他们自然知道经略军中将卒对他们这些从长安来的所谓贵介子弟一直颇有微词,可两人和别人不同,破罐子破摔,分外愤世嫉俗。此时此刻从最初的慌乱之中回过神,他们俩对视一眼后,便双双上前行礼。那四方脸的年轻人更是用无所谓的口气说道:“我二人今日偷逃操练,任凭杜大帅惩治!”
经略军中一共安置了之前从长安调过来的禁军军官总计十二人,杜士仪对于这些人即便不说了若指掌,可出身何处却还记得清清楚楚。他没有直接把人召入灵州都督府,而是只带着数十牙兵悄然而至。刚刚他听到这两人寥寥数语对话,这会儿又见他们光棍地请罪,他不禁眉头一挑,随即哂然一笑。
“就只是今日偷逃操练?”见单膝跪下的两个人全都不抬头,他便加重了语气说道,“别忘了,你们虽非军中正职,却还身担重任,辅佐旅帅,操练兵马,自己却每次都是先没了踪影,如何服众?”
见两人谁也不吭声,杜士仪仿佛恨铁不成钢,又疾言厉色地斥道:“我看过你二人履历,当年曾经在右金吾将军裴休贞麾下!裴将军和我曾有过数面之缘,他乃是中眷裴氏中流砥柱,为人公正明允,从前中眷裴氏在代州的主事者劣迹斑斑,是他亲自助我将此人拿下,忠肝义胆可见一斑!以他驭下之严,治军之谨,麾下却有你们这样吊儿郎当败坏他名声的部下,他若知道,难道不会痛心疾首?”
“这是我自己的过失,和裴将军没关系!”
“是我们自己犯错,愿受军法处置!”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抗辩,但脸上仍然都流露出明显的不服。杜士仪刚刚听他们之前的交谈,就知道两人全都对调出禁军之事愤愤不平,此刻索性直截了当地说道:“你们俩一个是幽国公的堂侄,一个是梁国公的外甥,旁人以为贵介,实则你二人并非任事都靠着门荫,不由千牛,而是自十六卫长上释褐起家。如今从禁军调到朔方,自以为副职旅帅是遭了投闲散置,故而只知道怨天尤人,过一天算一天,你敢说你们不是这么想的?”
“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我窦钟并不自傲什么家世,幽国公是国戚,可我阿爷和幽国公只是从祖兄弟,我没什么值得自傲之处。可我自忖兢兢业业,从来没招谁惹谁,却因此遭了池鱼之殃被贬出京,我心里不服!”窦钟终于憋不住心头这口气,索性一股脑儿把那股怨尤全都倒了出来,“如果说清楚是因为什么事被贬也就罢了,可偏偏说什么磨砺将才,说什么锻炼年轻才俊,谁都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
窦钟起了个头,姚晔也就索性豁出去了:“大帅若是嫌我等乱了军心,那就索性把我等送去三受降城,来日和突厥打仗的时候,赶了我们冲杀在前,也就一了百了了!”
今日跟随的十几个牙兵都是杜士仪到朔方这两年多来,一批一批汰换淘澄,最终剩下来的人。也许单凭弓马武艺,这些人并不算最出色,可胜在心无杂念,每一小队之间都能够彼此默契配合。听到这两个小小军官竟敢对自家大帅出言不逊,他们顿时怒形于色。可杜士仪没开口,谁也不敢僭越多言,但无不用眼睛怒瞪这两个不知好歹的家伙。
“你们这一行总共二十多个人,可我除了将一个李光弼放在西受降城,其他人却都放在南线丰安军、经略军以及定远城一带,就是因为你们之中大多数人全都是带着一腔怨气来的!不论陛下的真实心意,是磨砺将才也好,还是贬斥降罪也好,对外宣布的制书上,那白纸黑字上,却尽是殷切希望!倘若你们觉得这是贬斥,日后全无希望,那即日起,我就索性上奏别置一军,把你们统统放到一军去,让你们成日里去怨天尤人自生自灭!”
顿了一顿后,杜士仪再次提高了声音:“如果你们还有一丝一毫的向上之心,那就丢掉那些乱七八糟的怨尤,好好想想,男子汉立身处世,是该一遭困境便自怨自艾,还是奋起建功,让人刮目相看!口口声声说什么裴将军,裴休贞裴将军即便出往岭南,也绝不会就此一蹶不振,不出三两年,他必定回朝高就!到时候两相对比,高下立判,你们难道打算羞死?”
不论是凭中眷裴氏在朝的影响力,还是凭借裴休贞自身的才能,抑或者是李林甫当初和裴光庭的“交情”,总不会沉沦太久的!
窦钟和姚晔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里都极其不是滋味。他们不是那些直肠子的胡人,不会轻易被杜士仪这番话说动。可平心而论,他们都还不到三十,谁愿意大好岁月就此蹉跎,然后庸庸碌碌过完这辈子?可还不等他们开口说话,就只听得杜士仪再次开了口。
“来人,押送了他们交给李老将军,按照军法,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杜士仪不可能真的那么空闲,一个个去见这些当初的禁军军官,给了窦钟和姚晔一番当头棒喝,将人交给了李佺,李佺自是不客气地立时责以军法。不止窦、姚二人,此前偷懒耍滑的那些人全都被一一拎了出来,再有经略军中其他违反军纪的陪绑,行军法时二三十号人排开,场面异常壮观。除却一些没骨气的人被打得哭爹喊娘,大多数人都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而军法之后,李佺更是毫不客气地重加处分。
从窦钟姚晔以下,七八个犯事的禁军军官都被降为队正,而李佺把杜士仪的原话直接撂了下去,再有下次,便格外另置一军曰朔方庸军,让他们自己好生去掂量!
一顿军法,一番狠话,不管有效没效,至少军中风气陡然一肃,紧跟着丰安军和定远城中亦是如此整肃一番,朔方南线一带全都为之股栗。而就在这时候,中受降城中传来讯息,道是城中数十胡人因登户籍之事骤然暴乱,如今已经弹压了下去。
杜士仪把长子和爱徒一块派去那边的事,只有李佺来圣严张兴等寥寥几人得知,他们自是都立刻请缨前往,杜士仪却摇了摇头。
“秀实沉稳,广元机敏,应不会轻易有事,中受降城主将阎宽老成持重,如若有失必会报我,不用惊惶!区区几十胡人为乱,如若当成什么大事来处置,岂不是更让人有机可趁,使朔方上下人心惶惶?”
嘴里这么说,杜士仪心中却牵挂非常,可是,前方探子来报的诸多信息牵动极广,他只能在心里默默祷祝一切平安,在妻子面前更是只能打起精神,佯装无事。直到三日之后,一个风尘仆仆的人影出现在面前时,他方才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头。
即便心中狂喜,但他却不得不板着脸斥道:“广元,此前你领下军令状的时候,怎么承诺的?才不过短短一个半月,怎么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