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6章 老骥伏枥,宝刀未老
朔方节度使治所乃是灵州灵武县,距离西京长安一千二百五十里,距离东都洛阳两千里。若要从东都到朔方,一条是从东都过长安,过泾州原州然后北上,另一条则是西北边道,先从东都西行至潼关,而后北上蒲州、晋州、汾州,再从石州西行,途经绥州、盐州,最终抵达灵州都督府。两条路一近一远,倘若时间足够,杜士仪当然希望绕远路看一看夏州盐州等地是何景象,但既然是急着去赴任,他就不得不选择了前者。
一路紧赶慢赶,双股几乎再次磨破了一层油皮,一行人方才赶在年关之前,抵达了灵州灵武城。
尽管信安王李祎已经被贬衢州刺史,但朔方要地,在尚未交接之前,他这个前任朔方河东节度使自然不可能就此一走了之,所以,他仍然住在灵州都督府内。李祎这一年已经七十有三,可弓马了得,即便如今他已遭左迁之时,麾下众将见其仍然无不凛然。他妻子早故,自从他镇守朔方以来,身边便只有一妾,婢女也少,三个儿子都已经成家立业,出仕为官,不能随侍父亲身侧,都遣了儿子前来侍奉,故而李祎的三个孙子也都居于灵州都督府中。
当得知杜士仪入城消息的时候,长孙李研便急急忙忙来到了祖父的书斋外求见。等他获准进门后,将外头这消息说了,就只见李祎徐徐起身,面上没有丝毫动容:“算一算杜君礼就算赶往洛阳述职,过年之前也应该能到,他果然速度不慢。知会上下预备好交接。”
此话一出,李研登时大吃一惊:“大父,今天就要交接完毕?莫非他要让咱们在这大过年的时节赶路前去衢州?”
“什么叫他要让我们大过年赶路去衢州!难不成你这么大了还不知道,官员上任皆有时限,倘若时限到了尚不能到任,那便是要追责的!”李祎一怒之下尽显威势,见李研打了个寒噤,立时躬身应下,匆匆出门,他这才坐了下来,脸上却不像刚刚那样古井无波。
他又不是圣人,当然不可能真的胜不骄败不馁,被人用这种手段拖下水也没有心存怨愤。武温昚是悄悄派心腹来过灵州,可他哪里有功夫理会这种宫内的阴私。他已经知道了是谁假造他的笔迹给武温昚,可事到如今他再去诉冤请求追查到底,那反而会惹来更大的波澜。归根结底,他是宗室,又是掌兵的宗室,而他的祖父不是别人,正是一度相传几乎被太宗立为太子的吴王李恪,总难免会遭人疑忌。
他已经七十多岁的人了,半截身子入土,何必一定要去死扛到底?有些人只看到他功高赏薄,可他已经很满足了,能横刀立马建功立业,总比在两京窝上几十年来得有意义!
“杜君礼,只希望你不要徒有虚名。我这些年来虽是提拔过任用过很多人,可为了不招人嫉,但凡大将宁可举荐他们于别地就任,此前又已经调走了多人,留在身边的少之又少,唯有幕府文士数人。”
他最亲信的一个经略军副将以及亲手提拔的几个偏裨别将,在他接到左迁的制书之后,已经陆续调离了。虽然没有任何辩白就接受了左迁,但李祎心里不是没有怨愤的。他一手提拔起来的那些有才之士若就此被人排挤搁置,那是多大的损失?
所以,当他在灵州都督府前亲自迎接杜士仪的时候,互相见礼寒暄过后,他便淡淡地说道:“当年幽州一别便是四五年了,我已经老了,杜大帅却风采更胜往昔,果然是不服老不行啊。”
“廉颇老矣,尚能跃马横刀,大王更是老当益壮,何来服老之说?”如今信安王李祎即将左迁刺史,杜士仪索性便称一声大王,言辞谦逊十分,“大王前后镇守朔方**年,战功卓著,军民服膺,自是我之楷模。”
李祎身后诸将听杜士仪如此说,不少最初绷紧脸的人也不禁神情稍松,而这时候,随杜士仪前来的前金吾卫将军李佺方才上前一步,恭敬有礼地向李祎称呼了一声大兄。由于李佺的任命还是在杜士仪离京之前刚刚确定,此事朔方军中上下全不知情,就连李祎刚刚也并没有注意。此刻他认出李佺之后,顿时诧异地挑眉道:“子全?此次杜大帅上任朔方,竟又是你随行?”
“这次李将军可不是随行。”杜士仪笑吟吟地解释道,“李将军此来朔方,任朔方节度副使,朔方都知兵马使,兼经略军使。”
朔方经略军驻守灵州灵武城内,统兵两万零七千人,马三千匹,占了朔方节度麾下诸军总人数的三分之一!
李佺则是谦逊地笑了笑道:“我一介平庸老将,杜大帅却非要挑我前来朔方担当重任,我只能拼却这把老骨头,竭尽全力!”
李祎当然知道,倘若杜士仪新官上任,却不能掌握了经略军,那么这个节度使无疑只是空壳子,可王忠嗣南霁云都在陇右未动,他实在想不到杜士仪还能调谁来,可眼下见到李佺,杜士仪又挑明了李佺的官职,他不得不修正自己先前对杜士仪的看法。还真是后生不可小觑!
想当初,他也是从调任十六卫大将军开始,真正走上统兵一方的大道。李佺虽说已经年纪不小了,年近六十,可较之他开始镇守朔方时,却还要年轻几岁!他从如今的李佺身上,不知不觉就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
“子全也终于得以独当一面了!”李祎许久方才从嘴里迸出了一句感慨,欣然点头道,“待到交接之后,我设宴为杜大帅和子全洗尘。”
每一个人都能察觉到,李祎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最初的完全公事和疏淡,到如今的稍显亲近。朔方诸将还只是彼此窃窃私语,而张兴就是心底佩服备至了。要知道,杜士仪在宰相已经明言可以提各种要求的时候,却独独只要了一个李佺,而且不惜许之以节度副使之位,这简直就是相当于把整个后背都托付给了李佺一般,怎不教那位已经年纪不小的老将感怀备至?
既是心结稍解,接下来两边交接自是非同一般的快速。大唐从设立节度使至今也不过二十余年,并未如同此后有那许多繁文缛节。
这一日已经是腊月二十九,杜士仪知道众将难得年关放假,便定下正月初三方才正式于灵州都督府内节堂聚将廷参,一时自然皆大欢喜。只是,大部分将领仍然群聚于李祎身侧,个个声称要为其送行。面对这汹涌的将心民意,杜士仪见李祎皱着眉头拒绝了,他便也上了前。
“大王镇守朔方多年,众将日夜受教诲,建战功,如今送行之举乃是发自肺腑的真心之举,大王何必推拒?朔方至衢州虽则天高路远,可朝廷既是给了三个月的上任时限,何妨大王在灵州过完年再启程不迟?”
杜士仪亲自开口挽留,朔方众将顿时大喜,你一言我一语苦劝李祎过完年再动身。被众人七嘴八舌这么一说,即便担心朝中说他故意迟滞不去,李祎也不禁有些犹豫,这时候,杜士仪又适时解围道:“更何况,我初来乍到,还有不少事情想请教大王,还请大王缓一缓行程,不急于这短短几日!”
既然有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李佺也少不得帮腔劝说,李祎推拒再三,最终答应了下来。尽管他身为大将,早就习惯了大过年的仍旧领兵在外,可领军打仗和如今左迁赶路却是两个概念,一想到三个孙子也要陪着被贬的自己奔波数千里前去衢州,他这个一贯威严的祖父也觉得有些内疚。故而,当众将告退,杜士仪又挑明先不忙腾屋子的时候,自己可先住客院的时候,他看到长孙李研松了一口大气,不禁对杜士仪更生出了两分好感。
可一扫杜士仪随行的几位文士,他陡然想到了自己的那些幕府属官,当即忍不住探问道:“敢问杜大帅,此来可有节度判官?”
“我已上书,奏请以事我多年的陇右节度掌书记张兴为节度判官,他前时出使吐蕃归来有功,陛下已然允准。然则他毕竟不熟悉陇右的情形,所以,我刚刚请大王多留几日,也想请大王引荐一二人于我,我必当量才而用!”
陇右黑书记之名,李祎远在朔方灵州,也曾经听人说过。见张兴肤黑魁梧,看上去不像文士,更有风里来雨里去的大将风范,李祎没来由地生出了几分认同,再加上杜士仪既然言明只有一名节度判官,他便眉头舒展了开来:“这些年朔方节度判官换过数人,只有来圣严最为称职。此人精干贤明,最难得的是,为人处事光明磊落,却又有高士之风,若是杜大帅不弃,可以仍然沿用此人。”
“好,大王所荐必然精当,我改日便见他。”
一朝天子一朝臣,李祎原本已经一一接见自己这些幕府官,替他们谋划了相应前程,可他如今毕竟是左迁,也不可能人人护得住,杜士仪既是爽快应承会用来圣严,他又试探了几句,见杜士仪诚恳表态,会尽力沿用从前的文武,他在沉吟许久后,便决定相信对方一回。请了杜士仪回房后,他竟是将自己这些年来辟署的推官巡官,甚至一个衙推一个奏记,都一一评述其优劣,直到李研多次来请,他方才恍然回神。
“竟是一时间忘了时辰。这样,先用了晚饭,我再与杜大帅彻夜长谈吧!”
见李祎颔首一笑后先行离去,杜士仪让高适和王昌龄封常清先去打点居所,自己带着张兴前往客居。走在路上,张兴不禁低声问道:“此来朔方,不是别人寄希望于大帅清洗信安王旧部?倘若大帅依旧用信安王幕府旧人,会不会……”
“不是别人希望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朔方不是陇右,而且,纵观信安王向我举荐的人,显然他已经知道自己此次缘何落马了。”
更何况,姜度之前那张字条中,也有相应的人名!
第827章 节堂舞剑
就如崔承训所说,朔方灵州的冬天格外干冷,寒风袭来时,感觉上甚至会夹杂着一粒粒的沙子,打得人脸上生疼。尽管已经过了极度注视仪表的年纪,但杜士仪也不希望自己这张脸被这朔方寒风给吹得千疮百孔,因而在此行的路上就开始使用崔承训赠的那油膏。
最初打开那个匣子之后,杜士仪便发现,其中不但有小瓷盒承装的油膏,还有一张详细的配方,即便那字迹看上去仿佛是崔承训亲笔,可他怎能相信身为嗣赵国公的崔承训这个大男人会有这等细心?最难消受美人恩,也许,那是崔五娘心细如发给自己预备的。
一转眼就快二十年了。此番回来,仓促之下竟还未见过崔五娘一面。
而他留着李祎过完年再走,李祎对他也客气了许多,除却对他分说朔方文武诸人优劣之外,也派了长孙李研,相赠了不少在朔方用惯的旧物。油衣蓑笠木屐一套,去大漠巡查时所用的蒙面巾,甚至还有一把用了多年的旧刀。杜士仪没有去理会李祎送这些旧物究竟是何用意,一概照单全收,又还赠以文房四宝。
等到了除夕这一天午宴,两位年纪相差四十岁的新老朔方节度使便在节堂中与麾下文武共迎新年。酒酣之际,众将之中有人起哄请李祎下场舞剑,带着几分醉意的李祎欣然答应。
为了让节堂敞亮,今日午宴特地点了灯火。这位七十出头的老将仗剑下场,宝剑出鞘之际,就只见原本醉态憨然的他陡然气势大盛,一时间须发勃然,手腕一抖,那剑竟是迎着灯火,反射出了森然寒光,骤然间让这烧着地龙的节堂中多了几分寒意。渐渐地,整座喧闹的节堂都安静了下来,只有那利剑破空声,衣袂飘飞声,以及一起一落的脚步。
这一刻,杜士仪恍然品味出了,何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也不知道是谁看得兴起,突然出言相邀道:“杜大帅何不下场,与大王共舞?”
有人起了个头,其他人顿时亦附和不已。在这些声音中,杜士仪见白发苍苍的李祎转头朝自己看来,皱纹密布的脸上,那双眼睛炯然有神。他当即笑着起身,张兴随身携了之前姜度所赠的宝剑,便双手呈递了过来,他一按机簧抽出宝剑,突然屈指在剑身上一弹,面上露出了几许怅然。
“自从当年于嵩山因缘巧合随公冶先生学剑,已经将近二十年了,惜乎只得一二皮毛,今日便斗胆请大王赐教了!”
公冶先生这四个字,寻常军将兴许闻之陌生,信安王李祎却不禁为之动容道:“杜大帅所言公冶先生,莫非裴旻将军师兄?”
“正是,没想到公冶先生隐居多年,却还有人记得他。”
想到公冶绝为了一报故人之仇,曾经一度潜入奚王李大酺身边,于其败时趁乱取其首级,最终得报大仇,之后便遁去再不见其踪迹,正恰似古时侠客行径,如今多年来缘悭一面,杜士仪再想起当年学剑的两年岁月,不禁一时打起了全副精神,挥剑横于身前一个起手式后,便一时腾身而起。
李祎定睛只看了片刻,当即欣然加入共舞,就只见偌大的节堂中间,两条身影时而相交时而错开,虽不如常见的剑器舞那般潇洒好看,却多了几分雄姿英发。尤其当有人敏锐地察觉出,李祎仿佛从最初单纯的同舞,到时不时递出几招试探时,四周更是连窃窃私语声都听不到了,每一个人都在屏气息声看着场中那一老一少究竟是否会趁此机会真正较量一回。这其中,左面文官中最后几席中的叶建兴虽是目不转睛盯着杜士仪,可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念头。
“之前一直听说杜君礼虽文采卓著,当世称许,然则军略不过平平,倚靠的不过是麾下常有名将相佐。可如今听信安王之言,其当年竟是拜师学剑于裴将军的师兄,这简直是太出人意料了!看众将颜色,仿佛称许不已,会不会这次朝中那位李相国首荐其来朔方上任,反而弄巧成拙?”
杜士仪哪里看不出来李祎心存试探,好在这不是比武而是舞剑,某些剑势他得心应手,恰恰把李祎的剑路都能封死了,当李祎最终收剑而立时,他也就趁势挽了个剑花停了手,继而含笑拱手道:“怪不得大王威名远播,吐蕃也好,突厥也罢,乃至于奚和契丹全都慑服,只观这雄奇剑势,便少人能敌!”
李祎嘿然一笑,却是怅然说道:“剑法再好,将来也已经用不上了。不过老夫能够在大唐名将榜上占有一席之地,已然知足。今日舞剑已是尽兴,来人,换大斛来,我等饮胜!”
此言一出,饮胜之声此起彼伏。杜士仪眼见从者果真将一只只大斛送上,哪里还不知道这是朔方军中习俗。待到接了在手后,眼见得李祎倒头便灌,他自然不甘示弱,这一下也不知道多少酒灌入肚子,当他终于丢了手中大斛回席而坐时,便只觉得已经出了通身大汗,再看左右时,王昌龄和高适竟已经主动去找那边朔方文武拼酒去了,显然,两位同样不逊色于饮中仙酒量的家伙是不甘寂寞了。
张兴早就备了醒酒石,见人不注意杜士仪,便与其含了在口,这才轻声说道:“按照大帅的吩咐,我昨日已经把灵州都督府中的文卷调来粗略翻过一遍。大抵府中官吏,官员来自天南地北,吏员则不是朔方灵州本地人,就是关内道中的寒门出身,希望能够借由军功出仕为官。这二十多年来,累计有二十余名吏员除吏籍,得官身,算是比例极高的。至于信安王最器重的人,他已经自己举荐了给大帅,而可能对他有所不满的文武,我也已经一一罗列了出来。”
“好,辛苦奇骏你了。”
早在听说武温昚竟然能够和李祎扯上关系,还使得李祎丢掉了朔方河东节度使之位的时候,杜士仪在吃惊的同时,便不禁生出了深深的警惕之心。
按理祖父吴王李恪都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吃了那么大的亏,李祎应该是对夺嫡之争有多远躲多远,绝对不可能主动踏入进去,这位信安王可是一大把年纪了!而如果不是李祎本人,那么,不是他身边最信赖的人贪图武惠妃之利,希望再进一步,就是对他不满的人趁机落井下石,总之就是朔方有内鬼!李祎虽是有所暗示,但他还需要自己查证一番。
李祎终究年事已高,又多喝了不少,比不上那些正当盛年的文武耐得起折腾,最终醉倒了过去,李研和其他两个堂弟连忙搀扶了他回房。他既是一走,杜士仪这个新任朔方节帅自然成了众所瞩目的中心。
朔方众将对于杜士仪可谓是极其陌生,三头及第,一度执掌知制诰的文名,对于他们这些跃马沙场的武将来说,实在是太遥远了。然而,从一座废城起步,数年便崛起为北地雄城的云州,却是从商旅到突厥奚人契丹全都赞叹不已的奇迹,而杜士仪节度陇右三年的种种手段,在此前任命下达之后,便早已在军中散布了开来。
这位年纪轻轻的节度使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杜士仪看出众将对自己的探究之心,然而,李祎尚未离开朔方,他还未升节堂见文武,此刻无意让人窥破自己的虚实,于是,也已经有五六分醉意的他徐徐起身,环视文武后便笑道:“一晃就要近黄昏了,一来除夕之夜尚有夜禁,二来诸位也要回家与亲友团圆,三来我从陇右到洛阳,又从洛阳到朔方,来回奔波数千里,这会儿虽未醉死,却也已经疲惫欲死,就提早退席了!李将军,有劳。”
见杜士仪朝自己微微一颔首,刚刚一直很低调的李佺便起身笑道:“大帅放心,我虽年老,酒量却佳,便替大帅多喝几杯!”
李祎刚刚接受了众将敬酒不少,杜士仪这位新任节帅亦然,此刻两人尽去,却留下了李佺这位节度副使,众人早听说他不但出身宗室,而且是李祎的从祖弟,从前在京也算是亲近的人,又年纪不小了,哪里敢真的灌他,不过意思意思一两杯,就如杜士仪所言告辞离去回去陪家人。而等到大堂上文武散尽,李佺轻轻舒了一口气,这才迈着稳稳的步子出了节堂。
出将入相,建功立业,他也曾有过这样的梦想,只可惜一直不得其时。可这一次杜士仪不嫌他年老驽钝,硬是奏请了他为节度副使,着实给了他莫大的机会!
后院李祎起居的正寝,刚刚醉态可掬的李祎在灌下一碗醒酒汤之后,眼神立刻恢复了清明。他摆手屏退了婢女,见三个孙子环列身前,他便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治家严明,你们三个的父亲入仕之后,一路都走得很稳,你们原本也各自都有前程,却为了我而长留朔方。我本待你们随侍身侧这几年,日后也可报效君父,如今看来,我也许是再也没有机会掌兵了。你们陪我到衢州之后,就回去你们的父亲身边吧。”
“大父!”
李研等三人全都大吃一惊,可他们齐齐叫了一声后,李祎却声音冷峻地说道:“从我离开灵州那一刻,你们就与这朔方再无半点关系!郭英乂那等蠢货已经足可为诫了!”
第828章 谁是郭子仪?
正月初二,杜士仪亲自为信安王李祎一行送行。至于其他前来道别的众官,虽还不至于囊括朔方所有文武,却足有七八成的人到场。对于李祎镇守朔方九年的功绩,别人也许只是道听途说,只是看到奏报,他们却是亲身经历过的。当远望着李祎那一行人消失在视线中时,甚至有李祎一手提拔起来的年轻将领痛哭失声,长吁短叹的人更不在少数,更多的人则是在面上保持平静的同时,悄悄打量杜士仪。
按理来说,不论是谁,前任摊上这么一位当世有数的赫赫名将,接下来都会艰难得很。谁乐意不管做什么事,都会有人拿着前任来和自己比?
杜士仪看了一眼那些文武官员,便招呼了李佺上马回灵州都督府。他虽是已经正式接过了朔方节度使大印,但李祎未走,他送行之际也未曾大张旗鼓将全副仪仗都拉出来,此刻带着从者亲兵呼啸而回,迅疾无伦,却让极少数有意上前搭话的人也措手不及。
想到明日便是杜士仪正式升节堂聚将廷参的日子,众人四散离去之时,几个军官彼此说话之际,就有人突然问道:“杜大帅今年几岁?”
“据说是三十有三。”说出这个数字的时候,那军官不禁苦笑道,“我武举高第,出仕至今历官四五任,如今快四十了,也不过是不上不下一个果毅都尉,军中裨将,看看杜大帅,总有一种人生白活了的感觉。”
“谁不是和你一样?你别看那些将军们背后提到杜大帅时仿佛不屑一顾,其实心底全都发怵得很。如若杜大帅长年都是在朝中当京官,每一任都是俗称的清贵也就罢了,可算一算他大多数时候都在外任上,偏偏如此还能升官如此之快,简直是让人唯有咂舌惊叹。就不知道杜大帅此任朔方是什么章程。”
那刚刚因为杜士仪的年纪而有些心灰的军官亦是点了点头:“信安王突然被黜,上上下下无不心中惴惴。这么多年了,别说他们,就是咱们,说一句自夸的话,有几个不是信安王慧眼识珠嘉赏过的?这要是万一杜大帅和之前在陇右收拾郭家人似的收拾刺头儿,那恐怕就有的是人要遭殃了!”
几个人七嘴八舌说了一阵子,最终没商量出什么下文来,一时都上马预备回去。就在这时候,之前那自言武举高第历官四五任的裨将突然勒住了马停下,把欲要回城的同伴全都叫住了。
见众人都纳闷不解地看着自己,他突然压低了声音道:“杜大帅固然当年三头及第就名扬天下,后来又节度陇右,可传到咱们朔方之地的时候,消息就没那么全面了。你们注意到没有,就是信安王被黜,说是杜大帅将要来节度朔方之际,却突然各种各样有鼻子有眼的传言都来了。”
“嗯?老郭,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杜大帅当年是用什么手段分化郭家,笼络诸将,这些详尽的传言大约就是这一两个月才开始四下流传的,会不会是……”
尽管他并没有把话说完,可他身边的几个裨将都和他年纪仿佛,在军中时间长了,自然而然便是人精似的,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个个都是凛然而惊。到最后,还是一个年纪最大的轻咳了一声道:“老郭,朔方又不是河陇,少有什么父子相继的将门在。咱们上头父祖都不在此为官,孤身一个,官位又低,总之接下来小心谨慎别跟着人闹腾就是,别的咱们也管不着。实在不行,你家阿爷好歹是一州刺史,咱们跟着你投奔了他去!”
此话一出,那被人称之为老郭的裨将顿时笑骂道:“你们想得美!我家老大人那脾气是最厌恶子弟不争气的,要是我真的在朔方军中混不下去了,就是去要饭也不敢烦劳他老人家!去去去,我也只是说一声,反正咱们都只是小喽啰,上头那些纷争不关咱们的事!”
裨将中间有警醒的人察觉到这一个月以来,在朔方诸军中流传广泛的那些传言仿佛别有名堂,上头的诸军正将副将们,自然也不是个个都是傻子。然而,树倒猢狲散,正当李祎陡然被黜之际,每一个人都不得不考虑自己的立场以及今后的前途。所以,为李祎送行的时候泪满衣襟固然是真的,心里为之惴惴然也是真的,权衡如何试探杜士仪对朔方诸将究竟是什么态度,方才是大将们真正要考虑的事。当然,早已改换门庭的也大有人在。
正月初三,乃是杜士仪早就定下的升节堂见诸将的日子。一大清早,就有军官赶到了灵州都督府门前的大街,三三两两一面说话一面等着开中门。
随着三声鼓响,都督府的中门大开,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两排衣衫整齐的兵卒鱼贯而出,恰是犹如钉子一般分左右扶刀站定。经常出入灵州都督府的众将细细打量,却只见这些亲兵面目陌生,他们一个都不认识,显见是随杜士仪抑或李佺而来的亲信。
征战多年的他们轻易就能看出,这些人并非只有架子,而是周身上下散发出一股非同小可的杀气,分明是上过阵见过血的。当里间聚将的鼓声再一次响起时,他们再也无心去端详这些亲兵如何,慌忙整理仪容一一入内。
大将们虽是比那些偏裨将校来得稍晚,但三通聚将鼓擂响后,连带节度副使李佺在内,每一个人都已经在节堂中就位。当服紫佩金鱼的杜士仪在左右簇拥下,于节堂正中主位上落座之际,每一个人都肃然屈膝行下军礼。
“拜见大帅!”
“起。”
杜士仪随着赞礼官的声音抬了抬手,听到禀报全数到齐,并未缺少一人时,他便轻轻点了点头。尽管今时今地的诸将,他之前几日差不多都已经见过,可今时不同往日,那时候他虽已经接印,却因为信安王李祎还在,他有意以谦逊的一面示人,可如今就不一样了。
他环视着密密麻麻站满节堂的众将,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听说,自从信安王左迁衢州刺史以来,朔方诸军之中便有传言,说是我在陇右如何对付郭氏,如何摆布众将,如何让人对我俯首帖耳,无人敢有立仗之鸣,上任之后,必定会大肆清洗朔方军中上下……各种各样的传言层出不穷,我听了也觉得新鲜得很。”
今日升节堂见诸将,杜士仪竟是用这样一番话作为开场白,下头众将大多数都没预料到,一时脸色各异,可那嗡嗡嗡的议论声不过片刻便完全消失了,显示出良好的军纪和稳定的心绪。面对这样的反应,杜士仪不禁哂然一笑。
“我如今节度朔方,而非节度陇右,故而陇右之事,我也无意多谈。流言止于智者,喜欢说道闲话的人我也不会去制止,我只想说,抬头三尺有神明,信安王为人大气,不屑某些诡谲伎俩,因而兴许懒得理会一二跳梁小丑,我却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
这话是什么意思?
从上至下的将校们大多有些糊涂,可彼此对视,见周遭的同僚也和自己的反应差不多,他们就更疑惑了。而这时候,杜士仪却略过此话不提,沉声说道:“我此行之前,请得上命,以金吾卫将军李佺为节度副使,经略军使。今以来圣严、张兴,为朔方节度判官,以王昌龄为掌书记,高适为推官,此外巡官、衙推、奏记等,悉如旧日。十日后,大阅经略军。”
杜士仪一下子宣布了节度使幕府官的人选,听得随李祎多年的节度判官来圣严也在留任之列,而且除却王昌龄高适,其他低阶幕府官也几乎都被留任,众将刚刚因为杜士仪一番话而悬起的心不禁更是异样,至于十日后的阅军,这是每任节度使上任之后的惯例了,倒是没人觉得有何不妥。而接下来,杜士仪并未长篇大论地说什么俗话,简短地宣示了圣意对朔方军中将校的嘉许,随即留下经略军正副将,又点名留下了几个偏裨将校,这第一次升节堂竟是就这么结束了。
出节堂的时候,眼见得一个带刀大汉随从杜士仪出来,不禁有人朝此人多看了两眼,旋即对左右说道:“好一个猛士,怎不曾见过?”
“不曾见过的便必然是杜大帅私人。不说此人,刚刚门外那些亲兵也是好生威武,信安王当年亲兵也不过如此。杜大帅在陇右可没怎么打仗,怎有这等骁勇?”
“嘘,小声些,没听之前杜大帅说,信安王不理会的跳梁小丑,他却容不下吗?你们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反正我脑袋不好使,不太明白,问老郭他准知道。对了,老郭这次是时来运转了,没想到杜大帅初来乍到点名要见的人里头,竟有他一个!”
被人背后说时来运转的郭姓裨将,这会儿随着其他被点名的将官一路进去,平生第一次站在了灵州都督府中除却节堂之外,最根本重地灵武堂前等候召见。眼见得经略军正副将曹相东等人进去了,久久出来时皆是面沉如水,他不禁猜测了起来,随着熟悉的认得的的上司同僚一个个进去,又一个个出来,不消一会儿只剩下了自己等寥寥数人,哪怕出身官宦之家的他也生出了几许凛然之心。
他虽是武艺卓绝,可朔方军中勇将如云,怎么也轮不到他,要说军略,他刚刚因小故被降职,现如今所带兵马还不到千人,根本显不出来。那为什么最后才是他?
就在这时候,刚刚见过的那一位带刀大汉快步出来,高声叫道:“谁是郭子仪?”
第829章 还君先锋使,朔方君最贤
朔方节度使始于开元九年,最初只领单于大都护府,夏、盐、绥、银、丰、胜六州,定远、丰安两军,以及三受降城。然而,十几年下来,朔方节度使的权力呈几何形增长,先是增领鲁、丽、契等六胡州,两年前又兼领关内道采访处置使,增领泾、原、宁、庆、陇、鄜、坊、丹、延、会、宥、麟十二州。
也就是说,相比在陇右节度任上,杜士仪不但去掉了一个副字,而且再没有苗延嗣这么一位采访处置使在旁边“虎视眈眈”,麾下所领诸州也比从前将近翻了一倍。而当初信安王李祎在任时,可还同时兼领河东节度使!
然而,名头固然好听,可除非真的是大战时节,平日里节度使也不会动辄插手各州军政,否则朝中那一关也是过不去的。即便如此,厚厚的文武官员花名册,杜士仪还是用最快的速度翻了一遍。当初宇文融临终托付给自己的那些人,他只是在自己因缘巧合入十铨的时候,提拔了三个人,如今因为被李林甫赶鸭子上架而节度朔方,再不用一用这节度使的职权,那他就真的对不起当年那番苦心了。谁知道粗略一搜检麾下文武,他却在经略军武将当中发现了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郭子仪!
看着虎牙引了一个中年将军进来,杜士仪不禁目不转睛地盯着人打量了许久。见其行礼问候一丝不苟,显然还有些小小的紧张,他不禁有些唏嘘——怪不得从前每每听人叹息郭子仪是大器晚成,现在一看果不其然。已经年近四十的郭子仪,还不过是一介裨将,在安史之乱之前那漫长的时间里,也几乎少有听说其人功绩,他是不是应该感慨一声,果然是乱世出英雄?
他在打量郭子仪,郭子仪看似眼观鼻鼻观心肃然挺立,却也在偷觑杜士仪。他能够觉察出这位新任朔方节度使正在观察自己,可他却没办法生出什么惊喜的情绪。因为无论他怎么想,都实在弄不清楚为何杜士仪会关注自己。足足等了好一会儿,他方才听到杜士仪问了一句话。
“渭州刺史郭使君,可是你的父亲?”
原来是因为杜士仪认得他的老父郭敬之!
郭子仪心下松了一口大气,反而为之释然了。郭氏代为太原大姓,而后迁居华州,他父亲郭敬之的祖上数代人虽则都出仕为官,可临到老都不过是司仓司户之类的州属小官,直到他父亲应智谋将帅科制举擢高第,一任一任扎扎实实迁转,如今已经升任渭州刺史,称得上是光宗耀祖了。只不过,他父亲一共生了十一个儿子,身为次子的他虽是武举及第,为官却不过按部就班,并不显眼。
“大帅所言正是家父。家父前年官拜渭州刺史,常写信寄语,嘱我在朔方务必尽忠职守,为国守边。”
杜士仪知道郭子仪必定会错了意。然而,如果不暗示郭子仪,我听说过你父亲,甚至是,我对你父亲闻名已久,难道还能满脸笑容地对人说,郭将军大名如雷贯耳?于是,他莞尔一笑后便颔首道:“令尊清廉高洁,我闻名已久,听说他教子极严,因而翻看文武卷宗,见你是他次子,便想到召见一问。看你履历,先在河陇,而后在朔方,前后为将已经有十六七年了?”
“是,我幼年便喜武厌文,而后武举及第,释褐后授左卫长上,而后调至河陇,因战功授宣节校尉,柔远府旅帅,而后又因战功迁昭武校尉,柔远府右果毅都尉,调来朔方,信安王到任后便随其多次征战,屡迁游击将军,灵州经略军先锋使,但之前因为被人参劾军纪,如今不过是一闲置裨将。”
郭子仪的回答中规中矩,既没有夸示功劳,也没有显示武勇军略,只是说到如今不过一闲置裨将的时候,他仍然露出了几分落寞的表情。杜士仪看在眼里,心里也不由得思量着这四平八稳的升迁路线,再想想郭子仪的父亲郭敬之十一个儿子,也根本没那心力给每个儿子都谋划好前程,而除却当年河陇之地和吐蕃的连场大战后,这些年战事日渐平稳,郭子仪所带兵马有限,因此仕途受限也就很正常了。
“你那军功簿我也曾经翻看过,你没有文过饰非,不愧是郭使君之子。既然你曾经被信安王的行军司马参劾军纪,我就给你一个机会,允你重领本部兵马,倘若十日之后大阅无纰漏,我就还你先前先锋使之职。”
这样的意外惊喜让郭子仪又惊又喜。他当然不会如同那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将一样,把这样的机会弃若敝屣,而是立刻躬身应道:“末将必不负大帅信赖!”
“好,你去吧!”
初次见面,杜士仪并不打算交浅言深试探太多。反正他刚刚上任,日后打交道的机会还多得是,用不着现在就兴致勃勃地考较郭子仪的将才军略,在他麾下的人难道还跑得掉吗?而按照他给出的名字,张兴王昌龄高适整理过那些文武官员花名册之后,他也如愿以偿地在朔方节度所领十八州中,发现了好些位列宇文融那张名单,当初只能记在心里却不能任用的人。
事到如今,他真的得好好感谢一下李林甫,若非他举荐,他岂能跨出这重要的一步?
节堂聚将之后,杜士仪召见了一批将校,分给每个人的时间都差不多,其中得到好处的,却也不只单单一个郭子仪。旁人固然诧异,可他只是一个裨将,没有人太重视杜士仪接见他所为何事。再加上杜士仪只不过将郭子仪以及另一人芮怀珍官复原职,依旧为偏将和先锋使,故而寻常人也只以为是杜士仪新官上任的加恩。然而,因李祎向杜士仪举荐,而留任节度判官的来圣严,就不是想得这么简单了。
来圣严这一年五十有二,已经过了盛年。相比杜士仪自行辟署的张兴,牛仙客身边的节度判官姚闳,来圣严的仕途本是按部就班,能够在致仕的时候为一州上佐,也就是长史或司马之类的职衔,他自认为就到顶了,可因为李祎在一次巡视过程中,对身为县丞的他统筹转运以及理民之事大为赏识,因而立刻拔擢到身边,一路从巡官推官而掌书记,最终奏为节度判官,可以说,他和张兴一样都遇到了伯乐,较之姜太公八十遇文王却还早些。
所以,李祎遭到左迁,而且是因为和武温昚有涉这样荒谬的理由遭到左迁,他简直难以置信。而调任朔方的竟然是杜士仪,在李祎和他私底下交心时,两人也不是没有猜测过天子和朝中宰辅的用意,他从李祎那隐晦的暗示中听出,只怕是天子担心朔方也犹如从前郭氏根深蒂固的河陇一般,也变成了李祎的后花园。故而李祎一去职,他也早早做好了丢官去职的准备,可谁曾想杜士仪竟然一听李祎的举荐,就二话不说将他留下了。
最初他还只以为是杜士仪是为了在到任之初安抚朔方文武,可今日升堂见诸将时,杜士仪当众说出来的那番话,他就不得不仔细揣摩了。黄昏时分,当他应召来到那座从前进出如入自家后院的灵武堂,见杜士仪一如当年李祎一般,背对他端详墙上那一张巨大的地图时,他不禁生出了几许错觉。
“大王……”
这声音微不可闻,可他却发现背对自己的杜士仪赫然转过身来,一时不禁暗自后悔。旧主再好,毕竟也已经动身前往数千里之遥的衢州了,而他因旧主举荐方才能够留任,如今这一失口,岂不是辜负了李祎一片苦心?正当他心怀忐忑之时,却只见杜士仪冲着自己微微颔首。
“子严来得正好,之前信安王对我力荐于你,言及朔方文官君最贤,我却只抽空见了你一次,不及详谈,如今终于有时间了。”
“怎敢当最贤之称,大王太过谬赞了。”来圣严见杜士仪不在意,索性沿用了之前对李祎的称呼。行过礼后他走上前,见杜士仪正在专注地看着李祎当年用红笔圈出来的三座受降城,他便顺口解说了当年张仁愿筑此三城时的种种战略意义,接着仿若失口似的拱了拱手道,“是我班门弄斧了,大帅曾经节度陇右,大将之风朝野皆知,我不该多言。”
“我此前从不曾想到自己会突然节度朔方,于朔方诸州虽有涉猎,可终究及不上你多年在此为官,你事无巨细多多解说,我怎会怪你多言。”杜士仪见来圣严连忙谢过,他便回到主位坐下,继而单刀直入地问道,“既是信安王力荐于你,那我也就直接问你了。信安王与朝中的奏表以及亲友处书信等等,按照惯例,应当是掌书记主理,可是如此?”
“不错,大王这几年的文牍案卷皆付于掌书记叶文钧,此人随从大帅多年,深得信赖。此次本是泣求跟随大王前去衢州,却被大王拒绝了。”
“哦?信安王之前向我分说了灵州都督府及节度使幕府所有文官优劣,其中却并无这叶文钧,所以我心中有些疑惑。”
此话一出,来圣严登时为之凛然。想到清早杜士仪升堂见诸将时,最后说出的那句话,再结合此时此刻的问题,他一边猜测,一边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小心翼翼地说道:“也许是大王一时遗漏……”
如果真的是李祎那般信任的人物,怎会他到任之后从不曾见过,而且李祎不但不带走,甚至连对他提一句都不曾?要知道姜度虽没明说李林甫当初提到此人是何道理,可显见不是那么单纯的人!
想到这里,杜士仪便微微颔首道:“既如此,我知道了。奇骏随我多年,可到任朔方却是新手,子严多提点于他。你从前经管什么,从今往后,一切照旧。不过在此之前,你明天晚上随我去见一见这个叶文钧。”
第830章 鬼迷心窍
灵州都督府位于灵武城中部的安仁坊中,除却这座几乎占据了整个里坊一半的都督府之外,其余则多数是灵州都督府那些文官的居所。因为灵州的地理位置太过要紧,常常会面临各种战事,所以低阶文官大多数都不会带家眷随行,各自赁屋而居,平日出入都督府也方便。
这其中,前任朔方节度掌书记叶文钧的居所位于安仁坊东南隅,一边紧挨着坊墙。他是朔方灵州本地出名的文士,受李祎辟署四年,先任巡官、推官,后来从来圣严手中接过了掌书记之任,素来以奏疏精到著称。只是,和他那斐然文采相比,他的好色也是有名的。当然,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出身富家,囊中多金,又受李祎信赖,别人也就没什么话好说,于是,他在家中妻子过世之后,姬妾宠婢竟不下十数人。
然而,如今李祎贬官衢州,杜士仪接任之后,用了来圣严和其他几个人,唯独叶文钧这个掌书记却无人理会,而李祎也并未带他这个掌书记前去上任,他自是心情极坏,连日都在家中喝闷酒。甚至就连往日最得他宠爱的几个姬人和婢女前来安慰调笑,他都一概不耐烦地把人赶了出去。这会儿城中闭门鼓已经擂响,他照旧一杯一杯灌得酩酊大醉,醉眼朦胧之间,他依稀看到紧闭的书斋大门被人推开,紧跟着进来了一个身旁佩剑的高大将军。
隐约认出那竟然是早两天就应该离开了灵州的信安王李祎,叶文钧顿时打了个激灵,浑身酒意一下子都给吓没了。他用手使劲撑着一旁的凭几,这才没有让自己滑落瘫软下来,但声音中却流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颤抖:“大王……大王怎么回来了?”
“不怕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看到我就怕成这个样子,难不成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不不不,我怎么敢……”叶文钧慌忙连连摇头,待见对方冷笑一声,毫不理会自己,他顿时使劲吞了一口唾沫。他很想努力思考一下此刻的情景究竟是怎么回事,可他酗酒已经并非一日,脑子早就被酒精给麻醉得不好使了。当他突然听到一声机簧响,看到那形似李祎的人大马金刀地坐下,随即竟然从剑鞘中缓缓抽出了那把寒光湛然的宝剑,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剑身,他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心头恐慌,颓然倒在了地上。
“大王,不能怪我,真的不能怪我!是洛阳有信使来,说是惠妃想要更立太子,说是寿王比太子更得陛下圣宠……大王想想,你立下多少功劳,可每次所得的赏赐才多少,不止是咱们这些亲信,就连朔方军中将士都常常不服气……我是替大王不甘心,所以想如果有了定立东宫的功劳,大王一定能够入朝拜相……大王,我说的话都是真心的,我就是仿照大帅的笔迹写了一封回信给武温昚,我真的不知道会有这样的后果!”
叶文钧越说越是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到最后竟是伏地痛哭了起来:“如果早知道武温昚会是如此下场,我怎会有那个胆子!呜呜呜……大王,我对不住你,我真不是有心的……”
坐在那儿的虎牙听到这连番哭诉,不禁暗自咂舌。他不过是按照杜士仪的吩咐,先行进门来试着诈一诈叶文钧,没想到甫一露面,酩酊大醉的叶文钧就叫起了大王,而后他装模作样质问了一句,此人就一股脑儿把所有的事情全都吐露了出来。可到这个份上,接下来的戏该往什么方向去演,他就完全没成算了,正想着是否就此拂袖而去,他就看到大门再次被人拉开,却是杜士仪自己走了进来。这节骨眼上,他委实有些不知道是该上前见礼,还是继续扮他的李祎。
而叶文钧并没有发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而是自顾自地忏悔谢罪,到最后整个人都蜷缩成了一团。当他感觉到有一只手猛然间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时,他只觉得整个人都一下子僵了,直到耳边传来了一个声音。
“你口口声声是不甘心信安王功高赏薄,你就不曾想过写了这么一封信后,你这个掌书记也可能因此飞黄腾达?”
“我……我没有!”本能地嚷嚷了这么一嗓子之后,叶文钧便絮絮叨叨地说,“我怎会是为了自己……若无大王,我还只是一介科场落拓士子,还在两京孜孜不倦考取功名,怎会受到诸将礼敬,百姓称道,不是的,我都是为了大王,不是为了自己……”
他反反复复念叨了很多遍,直到嘴边突然有一个杯盏凑了过来,强行给他灌下了什么东西。他只觉得一股又酸又涩又苦的东西在整个口腔中蔓延看来,顿时生出了深深的恐慌。难不成,是李祎因为他做的事而恨透了他,于是要鸩杀他作为报复?他越想越觉得可能,慌忙拼命抗拒,可不多时手足便被人死死制住,那不明液体透过喉咙入了腹中,一时便仿佛火烧一般。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大王饶命,我只是一时昏头,大王……”
求饶了好一会儿,他只觉得灼热的脑际渐渐凉了下来,就连四肢百骸也仿佛有一股冰冷的寒意在四下流转,就连迷离的眼睛也渐渐清明了起来。这一刻,他终于看清楚刚刚以为是李祎的将军只是个衣着相仿身材相似的大汉,此刻那大汉取下了头上的花白头套,正龇牙咧嘴地狞笑着,而在那大汉旁边,一个三十许的年轻人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尽管他只曾经在人群中隔了老远张望过一眼,可还是认出了人来。
那是……那是新任灵州都督,兼朔方节度使,安北都护,关内道采访处置使杜士仪!
叶文钧只觉得牙齿咯吱咯吱直打架。尽管杜士仪此来是接任李祎的职位,可他仍然无法确定,自己说出来的那些话倘若让杜士仪听到,那会是怎样的后果。东宫夺嫡岂是等闲,他这样一个小卒子不知死活地加入其中,甚至不消东都那些大人物出马,只要杜士仪伸出一根小手指,就能让他化为齑粉!
他从来没有任何一刻像此时那般恐慌,甚至整个人都抖得如同筛糠似的,甚至想要摇尾乞怜,所有话也都堵在了喉咙口。
“信安王倘若不是早就知道此事十有**与你有关,又岂会临走之际,不管我用或不用,几乎向我遍荐军中文武,却唯独漏了一个你?”
杜士仪真正现身之后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叶文钧闻听之后就只觉遍体生寒。他张了张嘴后,却发出了自己听了都吓一跳的难听声音:“大王怎会知道……大王若是知道,怎会放过我……”
“木已成舟,信安王就算把罪过都推在你身上,外人只以为他是推诿塞责,信安王多年劳苦功高,宁可受一时责难,也不想诿过于下属,相形之下,你呢?身为被信安王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竟是在正当大事之际自作主张,自行其是,事后又百般遮掩,不敢自陈,简直是罔顾了信安王对你的多年提拔和信任!”
杜士仪面无表情地看着叶文钧,见他张口结舌面红耳赤,他盯着这个可悲可怜的家伙看了好一会儿,最终哂然道:“你的宠婢已经什么都说了,你刚刚那些话不过是说着好听,实则因为东都来的信使送了你两个绝色婢女,再加上灌了你好些米汤,许以清贵朝官之职,你就被人糊弄得不知天高地厚,做出了这样不可挽回的事情来!事到如今,惧罪抵赖狡辩,更是口口声声为了信安王,你之为人,实在是卑劣不堪到了极点!”
被人一点一点地揭开了那些事实,叶文钧只觉得整个人如坠冰窖,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当发现再次有人进了大门,而且不是别人,正是当初深得李祎信赖的来圣严,而对方正用憎恨鄙薄的目光瞪着他时,他终于打了个寒噤,连滚带爬地膝行到了杜士仪身前。
“大帅,杜大帅,我真不是有心的,如今大王已经离任,他都不追究了,大帅还请放我一马!我也薄有家财,愿意全部奉上,只求大帅……”
砰——
他这话还没说完,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被一股大力踹飞了去,后脑勺一下子撞上了食案的棱角,竟是就此昏死了过去。
直到这时候,刚刚一时恼怒狠狠踹了叶文钧一脚的杜士仪方才转过头,看着脸色复杂的来圣严说:“想来子严如今应该明白了,今日我请你同来,所为何事。信安王有容人雅量,我却不希望有这么一个满嘴仁义道德,实则卑劣无耻的人呆在朔方灵州。此人就交给你处置了!”
见杜士仪招呼了虎牙,就此拂袖而去,来圣严看着地上那一滩烂泥似的叶文钧,突然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疲惫,紧跟着又是一股怒火直冲脑际。自从李祎简拔了此人之后,因为他知道对方迟早有一天会接任掌书记,因而也指点了叶文钧不少东西,可谁曾想,到最后竟是此人陷李祎于不义!若不是杜士仪品味出了李祎荐人时的微妙差别,而后向叶文钧左右姬人宠婢盘问清楚了某些细节,又用出了这一招诈字诀,只怕他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辜负信赖,背义妄为的狗鼠辈!
第831章 群情激愤
夜禁时分,灵州都督府所在安仁坊中一户户人家的大门被人叩开,一个个本在睡梦中的官员被惊醒了起来。虽说大半夜的被人搅了好梦,未免心中怨怒,可当来人表述说是来圣严的从者,有十万火急的大事要商量时,每一个人都不得不抛开困意穿上衣衫出门。等到他们一个个按照来圣严的口讯到叶文钧家会合,进了大厅时,这才发现得到消息前来此处的并不止自己一个,来的都是最最相熟相得的同僚。一时间,众人不禁交头接耳了起来。
“这大晚上跑到叶家来干什么?”
“难道是叶文钧那小子又惹出了什么风流官司?可就算这样,用得着咱们这么多人给他擦屁股?”
“如果真是,这回我非得好好教训教训这家伙不可!一次一次搅和出这种事,从前也就是大王容他,现如今都换了杜大帅上任,他还敢这么恣意!要知道他可不是掌书记了!”
七嘴八舌说了一阵子,就有人看到面沉如水的来圣严进了大堂。这位节度判官昔日是李祎的心腹,如今又得杜士仪重用,再加上他素来精干严厉,明察秋毫,从灵州都督府到节度幕府中的属官,无一不怵他。因而,每一个人都慌忙起身,客客气气地与其打了招呼,而来圣严只是微微颔首,到了主位前转过身,却没有就此坐下,而是声音冷冽说道:“今日我找诸位来,不为了别的,是为了当初信安王因与武温昚交游,而遭左迁之事。”
此话一出,刚刚还在猜测缘何大晚上被叫到这儿来的众人一下子愣住了。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就有人轻咳一声说道:“子严兄,事情都已经出了,你不甘心,咱们其实也都很痛心,可大王已经走了,杜大帅已经上任,如今再追究这个,岂不是……”
尽管每一个人都很希望李祎能够回来,可他们在官场都不止一天两天,深知这种天子决定的事情几乎就没有挽回的余地,即便是李祎让他们有了如今的光明前程,可不论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家族,他们都不可能去违逆圣意。于是,有人起了个头,其他人自也纷纷附和劝解,可来圣严却突然摇了摇头。
“我请各位来,并不是为了大王抱不平,而是揭开此事真相!我一直都有一个疑问,大王已经七十出头,官拜开府仪同三司,节度朔方河东,兼礼部尚书,战功赫赫天下皆知,怎会看得上区区一个武氏闲散子弟武温昚,甚至还与其书信往来?”
来圣严一面说一面看了众人一眼,见每一个人都沉默了下来,分明和自己一样有过相同的疑虑,因此,他顿了一顿后便冷冰冰地说道:“却原来是有一狗鼠辈罔顾大王多年信赖,为了一己之私,冒充大王的笔迹给武温昚写了信!”
“什么!”此时此刻,立时有人气怒交加,霍然离座而起,“是谁如此忘恩负义!”
“子严兄今日召集我们,难道是找出了此獠?”
“快说是谁!”
“让我抓着他,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这一刻,众人刚刚的犹疑和忧切全都丢到了九霄云外,一时群情激愤。而来圣严这一次完全没有弹压他们的意思,等到众人叫骂声告一段落,他方才沉声说道:“便是此间宅邸的主人,承蒙大王器重,方才从一介白身直擢掌书记的叶文钧!”
此话一出,一时大堂上鸦雀无声。有和叶文钧昔日交情不错的想要指责来圣严胡说八道,可转念一想,李祎平素案牍文卷全都交给叶文钧打理,这样一个常常草拟奏疏以及各方书信的人,确实最有可能做出如此事情来。可说归这么说,还是有人很难相信叶文钧真的会如此胆大包天忘恩负义。
“子严兄,不是我信不过你,叶文钧如果真的做出这等事情,大王应该会轻易查知才是,缘何却并未奏明陛下,然后处置叶文钧冒其笔迹?”
“怎么奏明?你们难道不知道,这两年大王精神多有不济,很多文案上的事情,都是口授其意,然后是叶文钧笔录?别说当初一路直擢他为掌书记,很大的原因就是他能够写出和大王几乎惟妙惟肖的字迹,就说倘若到时候翻出旧日那些奏疏和书信来都是此人笔迹,大王这辩白反而要被人认为是推诿塞责!大王何等样人,岂会让自己被人如此指摘?而且叶文钧乃是大王一手简拔之人,就算真的查明,大王也会背上失察之罪!”
尽管更深一层的意思来圣严并未挑明,可在场的有不少聪明人,隐隐之中更想到了最深的一点。信安王李祎节度朔方已经快九年了,安知天子不是借题发挥,想要把李祎远远调出去,免得来日朔方成为李祎的一言堂?如此一来,李祎上书辩解不是自己亲笔,不会让事情往好的方向发展,反而会更糟!
大堂上沉默了良久,这才有人又问了一句:“可就算叶文钧嫌疑最大,子严兄又如何知道,此事就是他干的?”
言下之意很简单,当过李祎掌书记的,可不单单叶文钧一个!
来圣严知道自己揭开此事,便同样不无嫌疑。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自然是他酒醉之下自己承认的!不但如此,还有他的姬人宠婢为证,来自东都武温昚的使者被大王赶走了之后,就到他这儿盘桓了数日,而后就径直离开了这座灵武城!”
接下来,来圣严命人将叶文钧的宠婢和姬人一个个叫了上来。叶文钧在李祎麾下众官之中一直都是家境最豪富的,这座宅邸亦是宽敞,众人常常来此饮宴,大多数时候叶文钧都会出姬人宠婢陪酒,因而他们自然认得出这些女子。不用来圣严问话,众人就一个个连珠炮似的问出而来各种问题,见分别讯问三四个女子后,得到的答案都差不多,他们方才不得不接受叶文钧便是这场席卷了整个朔方巨大风波的起因。
“这个混账东西,该死的混蛋!”
“真该把他千刀万剐!”
“那有什么用,真如此做,杀人罪名你当得起?更何况大王也回不来!”
“大王真是太冤枉了!这简直是养了一条白眼狼!”
见众人义愤填膺,甚至连当面质问叶文钧的心思都没了,来圣严在心里长叹了一声。不论如何,李祎都已经走了,他看不到,也未必想看到眼前众人替他打抱不平的一幕。他轻轻吸了一口气,这才开口说道:“大家静一静!若非叶文钧连日心情不佳打骂婢妾,说是要发卖她们,以至于她们心生惶恐对我和盘托出,我还未必问得出来。”
尽管和杜士仪不过相识数日,可从杜士仪暗访此事的迅速以及准确,事后又毫不迟疑地全数交付给了自己处置,来圣严已经猜测到了杜士仪的意思。这位新任朔方节帅只是想铲除叶文钧这样的小人,并不打算让文武得知是谁主导此事,很可能也是避免在朝中激起波澜,故而他索性就大包大揽在自己身上。
“可大王遭了这样的罪,总不能让叶文钧这小子继续安安稳稳!他当不成官还能当他的富家翁,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咽不下这口气的不止是此时发话的这一个人,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心情。面对众人的激愤情绪,来圣严便淡淡地说道:“叶文钧好色好名,往日大帅容忍他不少,可现如今他不再是朔方节度掌书记,那么各位不妨都出一把力,把他的劣迹全都收集起来,我去对杜大帅出首!杜大帅新官上任,有这样一个人用来杀鸡儆猴,定然是不会推拒的!”
“这……杜大帅万一从叶文钧口中得知此事,会不会反而放过他?”
面对这样的疑问,来圣严很想说本就是杜士仪神目如电洞察此事,但还是竭力忍住了。他哂然一笑,自信地说道:“杜大帅多年来历任各地,政绩斐然,而其知人善任最为称道,倘若他知道我等摆布叶文钧的真正用意,决计只会更加重重惩处此等忘恩负义之辈!总而言之,一切有我,各位只需将叶文钧劣迹汇总即可!”
众人想想也有道理,可对于来圣严承担最要紧的责任都觉得过意不去,争来争去,最终六七个人竟是决意合起来告状,来圣严也只能答应了。散去之前,也有人想到去看看叶文钧,来圣严自然一口答应,可到他寝室前,听到里头不时传来砰砰的叩头声,以及叶文钧语无伦次的辩白声,再没有人心存怀疑。
若不是真的做下亏心事,怎会一被揭穿就这等惊恐万状的样子?
“我真是瞎了眼,当初竟和这等人称兄道弟!”每一个人在离开叶家大宅的时候,心里全都是这样一个相同的念头。
而送走了这些同僚,来圣严默然出了大堂,见天上繁星点点,一轮月亮却黯淡无光,他不禁在心里默默祷祝了一声。
大王,希望你一路平安!新任杜大帅应是值得托付忠心的人,即便你不在朔方,这里仍然会是那些突厥人不可逾越的铁壁!
第832章 父罪不及子
杜士仪节堂见将后定下的大阅之期尚未到,朔方节度使府却出了一桩旁人意料之外的事。朔方节度判官来圣严以及其他几个衙推奏记,以及灵州都督府录事参军吴博,六七个人一块联名向杜士仪参奏前任节度掌书记叶文钧强纳民女,以婢为妾,收人贿赂关说人情……林林总总一共七八条罪名。虽则都是七零八碎,可加在一块就是不小的罪过,时值信安王李祎离任之后还没走几天,故而一时外间议论纷纷。
倘若说杜士仪真的那么神奇,一到任就能让那些旧日李祎用过的心腹倒戈归心,还朝从前的同僚捅上一刀,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来圣严毕竟为节度判官多年,很快就有经略军中将领陆续前来探听风声。他也来者不拒,在严正指出叶文钧的种种劣迹全都是罪证确凿,只是他们从前看在同僚的面子上隐忍不发,现如今却忍无可忍了。而等到别人疑惑地追问为何现在却忍无可忍,来圣严却始终三缄其口。他这般嘴紧,别人就更加摸不着头脑了,少不得又去别人那儿打探,可一个个人都是得了来圣严严正警告的,深知若真正为了李祎着想,不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全都不肯多提。
一来二去,就连朔方节度副使李佺都有些好奇了起来。这一日,他到灵武堂见杜士仪,说起连日来在经略军中所见所闻之后,最终忍不住问道:“大帅,我听说了来圣严等人出首告发叶文钧之事,如今经略军上下传得沸沸扬扬,都说是大帅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就烧向了当初大兄用过的掌书记叶文钧。大帅的为人秉性我最清楚,绝非如此之人,我记得大兄向大帅举荐了不少文武,唯独没有这个叶文钧,是不是这叶文钧有什么问题?”
“老将军果然是老而弥坚,没错,信安王功勋卓著,何等老到,武温昚区区一个闲散的武氏子弟,凭什么和信安王有什么交往?是叶文钧因为贪图信使许诺的利益,故而伪作信安王笔迹写信给武温昚,事情一出,应景就成了把柄。信安王只是不想节外生枝,这才按下不表,可临行时向我举荐人时,就已经很分明了。掌书记历来都是节度使心腹,信安王连幕府中一个衙推,一个奏记,都会对我细说才具品行,怎会独独漏掉一个掌书记叶文钧?”
杜士仪只是暗示了一句,见来圣严果然大包大揽,他不禁暗叹李祎当年识人之明。他并不想让朝中某些人知道,自己上任之后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帮助李祎剪除使其左迁的罪魁祸首。可是,对于自己特意要来帮手的李佺这位老将,他就没有藏着掖着了。等又解说了自己和来圣严去见叶文钧时的经过,见李佺果然气得须眉倒竖,他连忙劝解了几句。
“老将军,事已至此,生气也于事无补,总算也是为信安王报了仇。”
“果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叶文钧此獠着实可恶!”
气得痛骂了一句之后,李佺终于平静了下来。他并没有说什么要帮李祎讨回公道的话,天子之前杖杀了武温昚,与其有涉的人几乎个个遭了左迁,木已成舟,李祎本人察觉之后都没有兴师动众,只是不动声色暗示了杜士仪,他还有什么好说的?于是,他便直言不讳地问道:“敢问大帅打算如何处置这叶文钧?”
“枉法娶人妻妾,按奸论加两等。奸则杖一百,加两等则为徒一年半。至于受人钱财嘱托人情,按坐赃加两等。坐赃是一尺以上笞四十,一匹加一等,最多是徒一年半,他所受贿赂,已经达到了一年半的最高刑。既然两罪并行,当徒三年,再加上杂七杂八的其他罪名,虽罪不至死,流三千里是最少的。”
杜士仪对于永徽律疏了若指掌,此刻侃侃而谈毫无滞涩,李佺一时为之释然,轻轻舒了一口气便点点头道:“若是能让此獠流三千里外,也足可告慰大兄了。不论如何,幸好大帅明察秋毫,那来圣严也是有担当的人!经略军中自有我在,大兄临去时,曾荐给我几个人足可信赖的人,我一定会尽力安抚。”
李佺来得快去得更快,匆匆便回了经略军去。而对于自己甫一上任便突然爆发的这桩案子,杜士仪便交给了节度判官张兴去主理。等到了审案那一天,军民扶老携幼前来旁听时的盛况,虽不能说是万人空巷,可仍旧是灵州文武上下齐集一堂,杜士仪虽没有亲自去,可虎牙却奉命去了。他旁听完结果后,回来禀告了种种细节,杜士仪听得会心一笑。
酒醒之后惊恐过了,叶文钧自然想要竭力挽回局面,奈何来圣严等人全都是往日和他最熟悉的人,连番上阵之后,自是将其驳得哑口无言。即便是后来叶文钧出口要挟时,面对的反应却是出乎意料的强硬。
“那时候叶文钧说,‘就算我此前有过种种劣迹,你们也都知情,如今却出首举发,也该有包庇之罪!’而那来圣严却说,其强纳民女从前他并不知情,此次是其府中姬妾跑出来举发方才得知。至于其关说人情等等,众人原本只以为是出自公心,结果也是从他府中姬妾口中方才得知是收人银钱。即便朝廷论罪,他们宁可拼着各领该得之罪,也一定要让他罪有应得!”
说到这里,虎牙不禁叹为观止:“大帅是不曾亲自去看,那叶文钧一口气上不来,竟然就那么一头栽倒昏了过去!而后旁听的武将之中,也有不少骂骂咧咧说叶文钧从前就是伪君子,如今也是罪有应得。倒是叶文钧的几个子女尚未成年,往日他虽好美色而不太管他们,可其长子还是替父鸣冤。这会儿前头审案虽然散了,可他还跪在灵州都督府大门外。”
尽管大唐律法中,株连家人子女的罪名并不多,可君王一怒之下的情况就是特例了。杜士仪知道,来圣严之所以用这种法子惩处了叶文钧,也是觉得如此不至于激起朝中强烈反弹,至于叶文钧的子女,一气之下也就没人顾得上了。此刻他想了一想,便开口吩咐道:“这样,你去把那叶文钧的长子带来见我。”
正月的刺骨寒风中,叶文钧的长子叶天旻直挺挺地跪在那儿,丝毫没有理会四周围那些各种各样的目光。其他弟弟妹妹他都已经劝了回去,即便父亲对他这个没了母亲的嫡长子素来漠不关心,甚至可以说是冷酷,可父子终究是天伦,十四岁的他身为长子,却不能就眼睁睁看着父亲被远流三千里。
可不过是跪了小两刻钟,他就只觉得一股难言的寒气顺着膝盖蔓延到了全身,连牙齿都打起了寒颤。一想到父亲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平日巴结备至的族人就全都虎视眈眈,他不得不挺直了脊背。
哪怕是为了自己,还有弟弟妹妹们,他也不能听天由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从灵州都督府中出来。认得那是今日在场旁听者口中,杜士仪的心腹从者,他不禁生出了几许期望,果然,对方缓步来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便伸出蒲扇一般的大手,竟是直接将他拎了起来。
叶天旻一时又惊又怒:“你……”
“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学别人跪门告状!幸好大帅体恤你父亲对你不仁,你却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孝心,随我进去吧!”
围观看热闹的人见叶天旻竟是被杜士仪叫人带进去了,一时间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而叶天旻自己,他更震惊的是杜士仪直截了当地说自己的父亲对他不仁!
尽管父亲曾经是李祎的心腹之一,可叶天旻却还是第一次踏入灵州都督府,也是第一次进入节度使治事的灵武堂。见那带自己进来的大汉行过礼后就默不做声地退而立到杜士仪身侧,他立刻醒觉了过来,咬了咬牙便跪下磕了个头:“大帅,我特为父亲鸣冤而来!”
“你既然说鸣冤二字,其他的就不用说了。起来吧,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
杜士仪见叶天旻跪在地上不动,他也不强迫这少年,气定神闲地说道:“从前有一文士,家境豪富,然则多年科场不第,可上天还是垂青了他,一位镇守他家乡的将军看中了他的才华,便征辟他为属官,对其信赖有加。他最初亦是兢兢业业,可他的品行本来就不怎么样,好色好名,可这些既然还不算出格,那位将军也没往心里去。可是没想到的是,京城有人想要拉这位将军参与一件可能会触怒君王的事,这位将军自然坚辞拒绝,可这位文士竟然在别人的利诱之下为之心动,伪造将军的笔迹写了一封回书。你说,最终的结果如何?”
叶天旻虽说年纪小,可却异常早熟,早在发现杜士仪前头所述和自己的父亲异常相像时,他的脸色就突然变得无比苍白,等听到最后,他不禁失声叫嚷道:“不可能,阿爷不可能做这种事!”
“你自己想想,当初可有过那样的人出入过你家?而来圣严等人本与你父亲相交甚笃,缘何七八个人一块对其落井下石?若非恨极,岂至于如此!男子汉大丈夫,应当知道是非对错的道理!”
叶天旻登时呆若木鸡。许久,他那挺直的脊背终于渐渐弯了下来,伏在地上失声痛哭了起来。父亲不喜欢他,他知道,据说是母亲当年嫌弃父亲好色又屡试不第,一直与其争吵,故而母亲死后,父亲对他也更加厌弃。而其他弟弟妹妹都是父亲那些姬妾婢女生的,因为生母不是后来失宠便是送人,故而大多不受重视。可是,那毕竟是他的父亲,怎会做出如此忘恩负义的事情来?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你父亲便是那样的人!”杜士仪深知自己的话对于一个幼小的孩子有多残酷,可是,他不想再次造就张审素那两个儿子的悲剧,有些东西不得不对叶天旻说清楚。冷冰冰地吐出这一句话之后,他见叶天旻双手支撑着地面,整个人不停地颤抖着,他想起自己当年在嵩山时,恰是与其差不多年纪,再加上叶家情形自己早就使人打探了分明,不禁又叹了一口气。
“父罪不及子,你父亲罪有应得,尔等子女却无辜。他获罪之后,必定有人觊觎你叶家产业,你一介少年没有半点自保之能,必然保不住家中产业和弟妹。怜你孝悌,日后我会定期使人前去照拂你与弟妹!”
叶天旻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挣扎了好一会儿,他颤抖的双肩终于完全垂落了下来:“阿爷做出那样对不起信安王的事,我又何德何能受大帅照拂?我已近成年,愿从大帅鞍前马后效微劳,以赎父罪。”
嗯?
杜士仪不禁一愣。按理说,他甫一上任,第一个就拿的是叶文钧开刀,叶天旻自会视其为寇仇,留这样一个罪人之子在身边不啻是给自己找麻烦。可是,看着那瘦弱的少年面上执拗的表情,他沉吟片刻后便淡淡地说道:“既如此,我这灵武堂中尚缺一整理书籍的侍者,此乃杂役,你愿为否?”
叶天旻想也不想便叩头答应道:“愿意!”
“好!”杜士仪点了点头,这才对身边一直满怀警惕的虎牙吩咐道,“你送了他回去,记得告诉叶家亲友四邻,从今往后,叶天旻会在我身边侍从。”
虎牙既然从固安公主之命随侍杜士仪,以代替如今在东都为固安公主四下奔走的赤毕,自然对杜士仪惟命是从。他答应一声后便上得前去,犹如此前一样老鹰捉小鸡似的将地上的叶天旻拎了起来。等把人带到门外放了其下地,他便冷冷盯着这个矮了自己至少两个头的少年,一字一句地说道:“倘若你只是心存孝悌,为了弟妹方才愿意侍从大帅,那也就罢了。可若是你包藏祸心,那却别怪我辣手无情!”
这年头连个孩子也不能轻易小觑了!
叶天旻却没说话,他低头整理着身上的衣衫,悄悄咬紧了嘴唇。
杜士仪固然说得有理有据,可不论如何,他要当面向来圣严等人问清楚。倘若父亲真是罪有应得,那他今后便当为其赎罪;否则,他一定要报这诬陷之仇!
第833章 处分和大阅
正月初九,大阅之期前一日的下午,当来圣严以及其他重要的幕府官以及灵州都督府属官齐集灵武堂的时候,就注意到偌大的地方,除却杜士仪自己带来的张兴王昌龄高适三个幕府官,以及连日以来身边形影不离的那个佩刀大汉,便是一个依稀有几分熟悉的少年。其他人不过端详一眼也没往心里去,只有记性极好的来圣严在攒眉苦思片刻后,便终于想到了对方是谁,这下子登时面色巨变,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虎牙乃我肱股腹心,从云州开始随我身侧,当初我离任的时候将他暂留在那儿,如今到朔方之后也就把他带了来。我之家将,均由他统领。”
杜士仪这是第一次对人介绍虎牙,见众人并无异常反应,他这才看向了侍立一侧的叶天旻:“这少年郎你们应该见过,却也未必记得。他是叶文钧嫡长子,叶文钧已判流刑,不日将解送岭南,他身为人子见我鸣冤,我虽言其父罪有应得,但也怜其明知父不慈不仁却依旧孝悌,再加上叶家失其主,多有亲友觊觎财产,故而便允其所请侍从吾左右。”
此话一出,满堂惊掉了一地下巴。来圣严第一个整理好了心情,当即起身长揖道:“我等不顾多年旧谊出首故人,却未料及无辜稚子,还是大帅想得周到。”
纵使来往叶文钧家中次数极多,众人也顶多只见过叶天旻两三次,故而刚刚都没认出来。听了杜士仪解说,来圣严又率先开了口,其他人彼此对视一眼,有的亦是起身相谢,也有的则是脸色勉强。一番议事时,常有人心不在焉偷眼觑看叶天旻,见这小小少年郎始终面色镇定地侍立在侧,不免心中嘀咕。所幸今日议事并没有什么太过重大的事宜,纵使没听仔细却也没什么大碍。等到议事完毕,众人告退之际,杜士仪却开口对来圣严吩咐道:“子严少留片刻。”
来圣严本就有话想对杜士仪分说,此刻便立时答应了。等到其他人一一退出,他咬了咬牙正要说话,却不料杜士仪先开了口。
“叶文钧的事情我已经具折禀报了朝中。然则你等各自出首,隐去其冒名为信安王书信之事不提,只是检举了他那些其他杂七杂八的罪名,虽然避免了一场大风波,可信安王仍旧免不了要被人指斥为失察。事到如今,我只问你一句,倘若我以你身为节度判官,信安王昔日肱股,却始终失察叶文钧诸事为由,奏你之罪,请处分免你官秩,以白身检校朔方节度判官戴罪立功,你可甘心?”
此话一出,最吃惊的不是来圣严,而是叶天旻。他只以为倘若之前杜士仪对自己所言并不是事实,那么就是来圣严几人想要把父亲抛出来讨好新任节帅,从而谋取功名利禄,可没想到的是,杜士仪竟然会让来圣严背上这样严厉的处分!他至今还记得,父亲当初酒醉之际,曾经大言不惭评述信安王李祎帐下文武,一个个人都被批得体无完肤,唯有提到来圣严时,叶文钧的评语是几无瑕疵,难以比肩。
正是这样一个人刚刚让父亲万劫不复,杜士仪就要上奏请处分他?
来圣严注意到了叶天旻那死死盯着自己的目光,咀嚼着杜士仪的言下之意,他哪里还不明白其中的用心?他既然对众人说是他察觉了叶文钧伪作李祎书信,这个消息必然难以保密多久,到头来朝中指使者得知之后,必然会对他深恶痛绝,说不定还会有凌厉的报复。抢在这之前,杜士仪先主动为他请得处分,而后又让他留任节度判官效力朔方,这已经是保护了。
更何况,叶文钧流刑,而他被削官秩,在朝中那些人看来,杜士仪新官上任的手段已经够狠了!朔方其他文武纵使一时怨愤,可只要安抚得宜,就不会动荡。更重要的是,至少如此一来,别人便难以再去追究信安王李祎!
若没有杜士仪查知叶文钧之事,兴许他仍旧被蒙在鼓里!官秩没了有什么打紧?当年凉州都督杨敬述因兵败被削所有官爵,但天子还不是令其以白衣检校凉州都督充诸使?
想到这里,他便离座下拜道:“多谢大帅苦心,我心甘情愿。”
怪不得李祎当初第一个荐给自己的,就是此人哪!
杜士仪心下深叹,随即亲自上前将其搀扶了起来。见五十出头的来圣严已然鬓生华发,额头尽是深深的横纹,他便诚恳地说道:“要委屈你一阵子了。总之这次处分之后,若还有人别有居心,我一定会力保子严。”
“大帅方才是委屈。届时定然有不明白大帅苦心的人于背后中伤,我无从辩白,只能竭尽全力辅佐大帅!”
“人言可畏,然则只当没听见便成了,当官这么多年,这一点我还是做得到的!”
杜士仪微微一笑,继而便亲自将来圣严送到了灵武堂门口。见其在院中复又深深长揖,而后方才转身大步离去,他直到那背影完全看不见了,这才头也不回地对身后人问道:“叶天旻,是不是有什么想问的?”
之前虽没能为父亲求情,可杜士仪留自己侍从,叶天旻又被虎牙亲自送回去之后,那些原本不断登门要“照拂”他们这些叶家子女,抑或是拿着各式各样的账单欠条前来喧哗的旧日亲友立刻无影无踪。从这一点来说,叶天旻何尝不知道,杜士仪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他只想当面对来圣严问个清楚,可今天他没有机会询问,可杜士仪和来圣严之间的对话却简直颠覆了他所有的猜测和认识,整个脑袋都是一团乱麻,根本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我不知道……”少年黯然摇了摇头,许久才低声说道,“与其问大帅,不若我自己好好听听看看。”
“那就随你了。只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告诫你,身在灵武堂所见所闻,若是泄露出去半个字,其罪和你父亲当初的所作所为等同,你好好记住了。”
尽管有虎牙死死盯着叶天旻,但杜士仪并不希望日后发现再惩处,有道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他把丑话说在前头,也许能够杜绝日后疏失。果然,他转过身后,就只见叶天旻躬身应喏,神色凛然。
正月初十的大阅,恰是旌旗严整,军容肃穆,别说缺席,就连迟到的人都没有一个,足可见这些年来朔方诸军之严整。杜士仪在幕府众人的陪侍下校阅军马,观看比武,褒奖其中优者,可他最最关注的,却还是重领先锋使的郭子仪。见其所部之中,骑兵不到三百人,他便若有所思地说道:“朔方诸军军中如今所拥马匹只有四千余,经略军虽马匹最多,也不过三千,相比河西拥马近两万,陇右则是近一万两千匹,都大有不足。今日阅军,果然骑兵太少了。”
此话一出,来圣严便叹气道:“大帅所言正是,而其中缘由,在于陛下严令突厥互市马匹要控制在一定数量之内。而朔方之前未曾推行茶马互市,一直都是绢马互市。绢帛难得,每年若是输入朔方市马的绢帛太多,则朝中负担乏力。而且,朔方之地并不同于河西以及陇右,杂居的胡人更多,当年便有康待宾之乱,胡人为求重利,往往都抬高马价,再加上河陇之地,吐蕃马居多,而突厥以及杂胡自恃马力强于吐蕃,故而常常要价比吐蕃马高两成,这就更不敢多收了。但现在最大的问题却是,突厥刚刚经历内乱,如今登利可汗与二杀争权,都忙着积蓄实力,却无力与我市马。”
这是很中肯的解说,其他人也没有什么补充,杜士仪闻言顿时微微颔首。想到自己如今在突厥那边正好掩有一片巨大的飞地,最不缺的就是马匹,而在中原,自己最不缺的就是茶叶和银钱,他便若有所思地说:“河陇,云州、幽燕,如今都在以茶市马,西受降城互市,何妨如此办理?至于使突厥市马之事,我当上书陛下,遣使去突厥,以利激其送良马前来。”
杜士仪既然如此说,众人自然为之大喜,至于是否能够做得到,那就是各自放在心里不提了。须臾便到了演习弓马骑射的环节,只见各军之中各出骁勇,约摸几十骑人出列,须臾便一个个驰射箭靶,但只听破空声不断,一支支长箭横过百多步距离,稳稳落在了箭靶之上,其中不乏直中红心者。而固定靶之后,却又是一匹匹马上扎着草人奔行,每个下场将卒策马相隔至少五十步远,人各十支箭,以最终马上草人上所中箭支多寡取胜。
杜士仪居高临下看着诸军争胜,不禁叹为观止,而这时候,灵州录事参军吴博却煞风景地说道:“大帅赞这些骁勇弓马出众固然不假,可这样的演练,每岁折损马匹却也不在少数。朔方之地胡人太多,赋役常常难以征收到位,而且大小骚动很不少。一贯的规矩是小乱子就不上奏,否则朔方成天告警,政事堂的相国们可就要一日数惊了,如此一来,刚刚来判官所言固然极是,却还有一条没说,朔方的战马,折损率很不孝!”
几乎是印证了他这话一般,就只听一声凄厉的马嘶,杜士仪循声望去,就只见一箭误伤那身负草人的马匹。那匹战马在惨嘶之后颓然倒地,中箭之处正在马颈,显然就是立刻急救,那匹战马也已经回天乏术了。
第834章 三军易得,一将难求
能够上场参与****弓马的,都是朔方经略军中精锐中的精锐,弓马娴熟自不在话下,可是录事参军吴博刚一说朔方战马折损率太高,这下头就应景似的被人射死了一匹马,一旁身兼经略军使的朔方节度副使李佺固然面色不好看,正将曹相东以及两名副将谢智和陈永也同样有些尴尬。不等杜士仪发话,杨云德便唤了一名亲兵前去询问,很快那亲兵便快步回来,到曹相东身边低声言语了一句。
“是郭先锋使麾下一队正。”
听到是郭先锋使,一旁耳尖的副将谢智便挑了挑眉:“哪个郭先锋使?是承蒙大帅一言方才复任先锋使的郭子仪?”
谢智这声音很不小,杜士仪也清清楚楚听见了,却依旧不动声色。那亲兵未曾想主将未曾发话,谢智却抢过了话头,一时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僵立在那儿大是为难。到最后见从上到下的文武全都把目光投到了自己身上,他方才硬着头皮答道:“正是郭子仪郭先锋使。”
听到正是郭子仪,谢智不禁有意睨视了杜士仪一眼,见其竟是对自己微微一笑,猝不及防之下,本来还打算刺上两句的他突然觉得心下有些凉意,这才想起刚刚被判了流刑三千里的前任朔方节度掌书记叶文钧。再联想到杜士仪在陇右时,几乎把郭知运那一支嫡系连根拔起的狠辣手段,他顿时有点吃不准自己若是当面冲突,会不会在不久之后遭到同样下场。一时间,他只觉得到了喉咙口的话又噎了回去,竟是暂且没吭声。
谢智这个突然挑起事端的人固然都不言语了,其他人就更不会贸贸然去接话茬,就只听四周围鸦雀无声,仿佛和下头仍在喧哗的弓马****场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一阵阵的呐喊声不绝于耳。杜士仪见谁都不说话,以至于起头那亲兵竟是如“站”针毡,他这才笑了一声。
“等到****完了之后,把那一箭射杀了战马的队正给我带上来,连同他那位主将郭子仪。”
历来弓马****,死一两匹马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毕竟,相比射那些静止不动的靶子,马上草人虽还不比得真人游刃自如,可总归有那么一点真正战场上骑射的意味,当然,若是学突厥人争羊抑或其他比赛,别说马,就连人也会出现死伤。
当一场较量最终结束,骁勇的将卒们下场暂歇,等到结果出来时,队正周霖正一阵兴奋,随之便得知大帅召见,他不禁只觉得好一阵纳闷。他跟随到了高台下,见重回先锋使之职的顶头上司郭子仪也来了,心中陡然不安了起来。
这一刻,他终于想起,之前为了与人争胜,他好像失手射中了一匹战马!
众目睽睽之下,周霖也没能和郭子仪说些什么,只在沿着大阅那高台旁边的阶梯往上走时,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对方脸色,见其果然有些发黑,他顿时更是暗自叫苦。早知道这事儿也会引来麻烦,他就不会为了争胜拼得脑袋昏头,一时间失了手!
高台之上,王昌龄正在问来圣严缘何从前弓马****时,为何不用去了铁质箭头的箭支,来圣严却摇头道:“少伯所言固然爱惜马力,却不知道去了箭头的箭,准头就会大打折扣,更何况****就是要呈现出类似于战场的气氛,若不是上真人演练恐怕会死伤惨重,也不会用马背上捆扎草人的形式。”
“子严兄所言极是,是我们想得简单了。固然也可以特制箭头,可若为了一场****而如此,反而更显得滑稽。”高适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突然瞥见那边厢人上来了,他便轻咳了一声道,“看来是人到了。”
谁都知道杜士仪之前升堂见诸将后,又单独召见了不少人,其中,郭子仪是因杜士仪一言,方才从一无兵的裨将官复先锋使原职。此时此刻,却又是他麾下的人出了这等不是纰漏的纰漏,偏偏还正是录事参军吴博煞有介事说朔方马匹折损率太高之际,故而有意看好戏的人不在少数。
而杜士仪已经瞧见了郭子仪和周霖二人脸上的忐忑表情,等到二人趋前行礼后,他微微颔首,便略过郭子仪,只向周霖问道:“今日你下场参加弓马****,十箭之中,中的几何?”
见杜士仪不问自己射马之失,而是问中的几何,周霖稍稍放松了些,却仍不敢抬头,只是恭恭敬敬地说道:“回禀大帅,十箭中八!”
如果是固定靶,军中有的是箭无虚发的神箭手,可射那些被坐骑驮着四下乱跑的草人,其中准确率就要大打折扣了。杜士仪在见人之前曾经问过,知道能够十中其五已经是颇为不错的神箭手,此刻听得这周霖言说十箭中八,他顿时赞许道:“果然不愧是军中骁勇精锐!”
面对这样的赞叹,周霖登时有些闹不明白今天受到召见究竟是福是祸了。他本待谦逊两句,可想到来传话的人还提醒说,上头大帅将军们都在议论被他射死的那匹马,他就一咬牙深深俯首道:“大帅恕罪,是某学艺不精,不合失手射死了战马!”
“不过一次事故而已,难道还值不得一个神箭手?”杜士仪哂然一笑,向一旁的张兴问道,“奇骏,你之前所问弓马****的结果如何!”
张兴立刻拱手禀报道:“大帅,今日弓马****,下场四十七人,最好的成绩是十箭中九,唯有一人,此外是三人十箭中八。这周霖算是在千军万马之中,夺下次席之人了。”
“如此佳绩,自然及得上一匹战马!”杜士仪斩钉截铁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见文武中间仍旧有人露出不以为然或是不服的表情,他却丝毫不以为意,而是欣然起身道,“即便如同之前吴参军所说,朔方战马的折损率极高,可是,相比一个身经百战的神射精锐,死一匹马算什么!朔方正临突厥,胡狄杂居,弓马****沿袭几十年,就是为的让将卒居安思危,不忘战场争胜!我在云州在代州在陇右时,都曾经有过军中马球****,双方争胜最烈时,人仰马翻不在话下,别说马匹,就是人亦有死伤!这是为何,一样是为了激励军中血气。传令,今日弓马****,前四名颁赏战马一匹,以资激励!”
话音刚落,来圣严便肃然行礼应道:“谨遵大帅之命!”
来圣严作为李祎最信赖的节度判官,在军中亦是颇有声望,见他都未曾异议,其他文武对视一眼,一时都安静了下来。而周霖没料到竟不是传言中的要追究过失,而是还有如此犒赏,他不禁又惊又喜,拜谢之后忍不住抬了抬头,这才看清楚了杜士仪的面庞。
和传言中什么乳臭未干年轻气盛相比,此时此刻只不过是端坐在那里的杜士仪双目有神,威严毕露,只不过是对上那目光一瞬,他就慌忙低下了头来。
“然则马虽不及锐卒可贵,却也需得爱惜。我朝虽有律法,杀马牛者徒一年,然则中原有一等无知小儿偷牛分食果腹,而边镇偶尔也有军卒杀马食肉,此等皆是不能容忍!朔方马少,可为何铁骑却能威震突厥,胡狄战栗?在于朔方的兵马精锐,但也同样在于骑兵能和坐骑如同一体。因而我这几日闲来翻看信安王在任时的旧政,当年有一条,但凡战死抑或因故死伤的马匹,一律禁食,可这些年却仍偶有犯禁者。我如今再申严禁,今后若非战事吃紧饮食无着,否则,战死病死马匹一律掩埋,一律禁食。除此之外,军中牧监严格考核,按照马匹肥美与否升黜奖惩。”
说到这里,杜士仪环视众人一眼,目光最终落在了郭子仪身上。
“郭子仪,你从前不过是偶犯小过,因而我还你先锋使之职,如今你麾下骁勇在弓马****时颇为出众,足可见你慧眼识人。三军易得一将难求,你好自为之,不要辜负了你郭氏的声名!”
郭子仪在裨将之中也算是颇有人缘,故而上头一讨论射死马的事故,他就知道了,可谁曾想过来竟不是雷声大雨点小,而是全无半点责难!当听得杜士仪殷殷寄语的时候,他更是心头大热,当即凛然行礼道:“谨遵大帅教谕!”
周霖平白无故在平日弓马****的奖赏之外还得了一匹战马的赏赐,就更加甭提多高兴了,同样谢过之后就随着郭子仪一块告退离去。
等到这一日校阅****最终结束,众人四散之际,经略军副将谢智和其他几个将校同行回去,便忍不住冷笑一声道:“大帅这还真的是偏心到底了!他看中的人,就是做错了事也要说成有功,如叶文钧却是微过却要处以重刑,这还真是颠倒黑白,不顾是非!”
听得此言,周遭几个将校连忙百般劝慰拿话岔开,等把这位经略军副将送到家之后,众人方才舒了一口气,慌忙各自溜之大吉。
而杜士仪自己回到灵州都督府中的灵武堂中,伸了一个懒腰后,便对张兴说道:“便是要他们觉得,我正是那等用人强势,绝不容别人指摘有错之人!”
第835章 磨刀霍霍
东都洛阳宫中书省政事堂中,三位宰相坐在一方长案两侧,细细斟酌着各地的奏疏。
张九龄和裴耀卿分掌中书省和门下省,彼此对坐,李林甫则是坐在张九龄下首。然而,在中书门下供事的五科小吏,却没有一个敢小觑李林甫。
自开元以来,政事堂有三位宰相的格局素来很少见,当年最有名的一次,张说就是在张嘉贞和源乾曜之间横插一杠子,将张嘉贞赶出了政事堂。而如今若非张九龄和裴耀卿彼此关系颇为融洽,说不定早就被李林甫后来居上了。这位礼部尚书兼同中书门下三品,被天子召见的次数,竟是丝毫不逊色于张裴二人!
“是朔方杜君礼的奏疏。”
中书门下的小吏整理奏疏,素来都会按照天下诸道州县分门别类,其中,各大边镇又是另外一摊子。因朔方乃是刚刚换将,张九龄最关心的自然就是这个,看到杜士仪的奏疏就先挑了出来,一目十行扫过之后,他便欣然递给了对面的裴耀卿:“焕之,你看看。”
李林甫对于张九龄这一习惯性的举动丝毫不动声色,并不计较其舍近求远,宁可隔着一张长案先递给裴耀卿去看,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手中另一份奏折,仿佛极其专注。一直等到裴耀卿看完又命人送了给自己,他接了在手后,方才仔仔细细浏览了起来。虽则是面色纹丝不动,可面对其中内容,他却是暗自惊怒,亏得他城府深沉,到最后却只是笑了一声。
“果然不愧是杜君礼,上任之后便让李祎重用的这些幕府官倒戈一击,这叶文钧的人缘也未免太糟糕了!”李林甫语带双关地刺了一句后,便轻描淡写地说道,“只是,那来圣严率众出首叶文钧昔日罪责,杜君礼却又奏其失察之罪,他就不怕惹得下头天怒人怨?”
“身为节度判官,佐理节度使,监察文武本也是分内之事,叶文钧劣迹已非一日,来圣严自然有失察之罪,杜君礼所奏并不为过。”裴耀卿用中指轻轻叩击着凭几,继而颔首说道,“杜君礼又不是第一次独当一面,应不会轻易激起下头反弹,而且削来圣严官秩,以白衣检校节度判官戴罪立功,此等处分正合适,对于朔方其他文武也是警戒。”
“不错,节度幕府官为文职,杀一儆百效果不错,再加上武将大多刚愎,若贸贸然从军中下手,只会激起兵变。杜君礼此举算是稳妥,所奏亦是精当,便按照他奏请处分吧。”张九龄也表示了对杜士仪此举的支持。
见张裴二人已经态度鲜明,李林甫自然无话。果然,等到他们见了天子,对于杜士仪所奏之事,李隆基也没有异议,当即便吩咐中书舍人孙逖拟定制书,门下须臾即过,竟是当日便送去了朔方。可傍晚回到家中时,李林甫就再没了人前那笑吟吟的表情,阴着一张脸异常可怕。
别人不知道信安王李祎和武温昚之间是怎么回事,他却是早就一清二楚。是武温昚的那个信使贪图主人的赏赐,又为了能够回去交差,于是利诱了李祎深信不疑的掌书记叶文钧伪作李祎书信,结果事发之后,就把李祎一块给带了下去。那位信安王倒是知道势不可违,也未作抗辩,可杜士仪去接任朔方节度使后第一件事,竟是直接寻了这么多罪名把叶文钧直接给发落了,这分明是向李祎示好,向其旧部示好!
而且,竟然到任十数日便让来圣严这个李祎信赖的来圣严归心,不但连同其他人出首来圣严,而且为此削官秩都绝无怨言,又给了杜士仪异日为其请功的余地。这等软硬兼施的手段,真真是已经炉火纯青了!
“没想到朔方虎狼之地,杜十九竟仍然能够游刃有余!不过,文官易降,武将难服!”
在自家书斋中自言自语了一句之后,李林甫便唤来一个心腹书童,命其代笔书信一封,等严严实实封口,他就又叫来了一个从者,将书信递了过去:“立时快马加鞭,送到朔方灵州!”
那从者是常跑朔方这条线,将信函放在怀中贴身藏了,这才问道:“家翁可要等其回文。”
李林甫想都不想便摇摇头道:“不用他回文,就是写上一万字,也不如一次真正的成功来得要紧。”
那从者应声而去,不多时,门外便再次传来了一个声音:“家翁,嗣楚国公处前来报讯,说是喜得贵子,请家翁若是有闲,三日后前去吃酒!”
自从彻彻底底搭上了惠妃这条线,李林甫也用不着姜度的母亲楚国夫人从中牵线搭桥了,而且他如今位高权重,姜度固然为表弟,可身上只有闲散官职,他也未必有空时时理会。可是,姜度这人虽吊儿郎当,有时候眼光却颇为犀利,最重要的是,姜度和杜士仪一直都保持着一定的联系,他也需要这个表弟为他探听一些消息。故而李林甫只是沉吟片刻,便出声说道:“回复嗣楚国公,就说我届时必定到席。”
杖杀了武温昚,同时株连了众多大臣,其中甚至有信安王李祎和广武王李承宏这样的宗室,朝中某些趋势仿佛暂时得以遏制。然而,宫中的暗流却丝毫都没有平息过。天子杀了武温昚,这让太子李鸿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可株连了那么多人,武惠妃却纹丝不动,这简直让李鸿大失所望。
而并未伤筋动骨的武惠妃,却仿佛停止了从前磨刀霍霍向东宫的所有举动,仿佛心灰意冷了一般。
这一日,寿王李清和寿王妃玉奴联袂拜见,她端着笑脸接见了儿子儿媳,对他们嘘寒问暖好一阵子,当玉奴提到玉真公主今日正在宫中,打算前去拜见时,她当即想都不想便答应了。她本还要催促李清同去,可李清却扭扭捏捏说是有话要对她说,她只好派了心腹婢女瑶光随侍玉奴,等人走了,这才沉下脸对儿子喝道:“那么多长公主,只有玉真最得陛下欢心和信赖,而且又是你嫡亲姑姑,你陪着杨氏去见她是应该的,推三阻四干什么?”
“阿娘,太真和她那师尊从前朝夕相处,如今婚后说不定有什么私密话要说,我去杵在那儿干什么?”一句话说得武惠妃脸色稍霁,李清便满脸堆笑地在武惠妃身侧屈膝跪坐了下来,“阿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您就要多一个孙儿了。”
“什么!”武惠妃顿时大吃一惊,随即又惊又喜,“这么快?杨氏这才过门一个多月,哪个御医诊出来了?这么早就能看出是男是女?”
面对母亲这样的反应,李清不禁有些尴尬。他干咳了一声,这才小声说道:“不是太真,是王府中一个媵妾……”
话还没说完,武惠妃登时大怒:“胡闹!我费尽心思方才为你娶得杨氏,你竟然在这当口还有心只顾着那些媵妾?”
“阿娘,太真听说之后都心平气和的,你恼什么!”李清顿时不乐意了,“就算是庶长子,那也是我的儿子。阿爷从前还不是未曾有过嫡子?”
一句话噎得武惠妃心里发慌,可是,听到玉奴心平气和,她总算顺过了心头那口气,可仍旧忍不住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了儿子好一番。李清面上唯唯,心中却大是不以为然。玉奴最爱的不是音律,便是乐谱,他和她根本说不到一块去,好在既不来管他,也不拈酸吃醋,他自然也就无所谓了。横竖虽为夫妻,大家各过各的,却也逍遥自在。等到掣出去看宁王和宁王妃这对养父养母的借口从母亲那溜出来,他早就把玉奴给抛在脑后了。
而武惠妃送走了儿子,那张脸就一下子沉了下来。她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千辛万苦方才保住了这第一个儿子,宁王夫妇也算是对其照拂得不遗余力,可怎么就让李清成了这样一个不成器的样子?哪怕做出个琴瑟和谐的样子给玉真公主看一看,在目前看来,那也显然是没有坏处只有好处的!
时隔月余再见到玉奴,见其那发髻样式无不是已婚妇人,玉真公主只觉得心下说不出什么滋味。今日她特意带了固安公主一同入宫,正是得知李清会入宫来见惠妃,打定了主意要借此见上心爱弟子一面。可如今玉奴来了,李清却连影儿都不见,她打心眼里对这个算得上是半个女婿的侄儿没有多少好感。眼见得固安公主拉了人到面前又是端详又是问话,而玉奴一如往日一般笑意盈盈,仿佛全无半点变化,她忍不住更加心疼了起来。
“他对你如何?”
“师尊就不用担心我了,我已经和十八郎说了,以后随时可以出府去看你。”玉奴一边说一边还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暗想我才不会对师尊说,那是因为他那媵妾有子欢喜万分,我顺势提出这个交换条件,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见玉真公主果然因此大喜没顾得上其他,她自然就哄了许多其他的话,浑然没注意一旁的固安公主看着她们师徒若有所思。
等到这一番短短的团聚之后,固安公主随同玉真公主出了宫回到安国女道士观后,辞过玉真公主回到居处,她就对张耀说道:“看来,寿王李清和玉奴只怕是面和心不合,过不到一块去,这桩婚事一如我当初料想一般,本就不可能琴瑟和谐的,惠妃真真害人不浅!当初杨家上上下下全都巴望着这番富贵,玉奴为了他们,不肯死遁,可如今事情已经到了这份上,又有公孙大家的例子在前,而杨家也得到了他们想要的,要说服她总算能容易一些。如今先给惠妃加一把火吧!你去找赤毕,让他设法找个神异道士举荐给陛下,然后让那道士说,陛下得天眷顾,是大唐诸代天子中寿数最长的,少说还有三十年寿数!”
张耀领命而去,黄昏方才归来,道是赤毕已经受命,可正在此时,外间突然传来了霍清的声音。
“贵主可在?王屋山阳台观司马宗主从者十万火急地赶了过来,说是宗主有请!”
第836章 生死之间跨一步
王屋山乃是道教名山之首,历来隐居其中的道士不计其数,而且因为此山位于河洛,就和嵩山一样,但凡天子宠信的道士,往往都会在这山中兴建道观,而如同司马承祯这般甚至有公主拜于门下的,却还是破天荒第一次。这位茅山上清宗的宗主历来闲云野鹤,不问国事,不理纷争,甚至还一度带挈得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都在山中阳台观一住就是数月甚至半年,而且所著典籍精到,一手书法更是独步天下。
他用三种字体手书的《老子道德经》,现如今已经由天子命人刻为石经,而种种著作亦是无论儒道皆有珍藏。
故而玉真公主得知司马承祯相请,也顾不上究竟为了什么,亲自给天子上疏一封,就带着固安公主急急忙忙赶去了王屋山。可是,等她到了山脚下,却和一路人马不期而遇。等到问过来路,发现竟然是王容,她不禁为之愕然,随即立时邀了人同车。
“玉曜,你什么时候到洛阳的?”
“我本打算过了正月,便到洛阳一探师叔和阿姊,可谁曾想正在家中便得司马宗主派人送信,说是想要见我。我也不清楚究竟所为何事,就把广元和蕙娘幼麟交托给了阿爷,急急忙忙赶了过来,没想到会这么巧。”王容歉意地对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欠了欠身,随即便问道,“师叔和阿姊难道也是……”
固安公主当初在云州见过司马承祯,对于这位老道竟敢大喇喇带着两位金枝玉叶和玉奴往边境来周游,而且后来还准确断定了云州的那一夜大雪,她一直都颇以为神异。而且杜士仪在陇右鄯州的那一次,一支火箭竟是射出了半空惊雷之声,甚至一度惊动天子,她就更是在心里犯嘀咕了。如今见司马承祯不但派人去请了王容,而且还偏偏让她们在山脚下巧遇,她不得不认为,老道士说不定真是能掐会算的活神仙。
“师尊为人,素来不喜欢兴师动众,这次看来是真有什么事。”
玉真公主顿时有些心乱,可等到一行人最终来到阳台观后观星台上,见到那个熟悉的年迈身影于正月寒风中背手挺立在石质栏杆旁,怎么也应该身体健朗时,都不禁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玉真公主嗔怒地叫了一声:“师尊,你突然把我们全都召集了来,真是吓死我们了!”
已经年近九旬的司马承祯回过头看了众人一眼,却是笑吟吟地捋着胡子道:“这几日夜观星象,心有所感,所以就请了你们这些年轻人来陪陪我这老道。”
“都是送信的人不肯说清楚,我问了几遍,他就是含含糊糊,我一路紧赶慢赶,心里别提多忐忑了。”就连王容这会儿也觉得心有余悸。要知道,当初对杜士仪多有提携帮助的那些长者,源乾曜和杜思温都已经故去,宋璟闭门谢客养病,只剩下卢鸿和杜思温了。
“别说去你那的信使了,就连给观主和我送信的司马黑云,素来多实诚的人,这一次也是语焉不详。”固安公主长长舒了一口气,放下心事之后,连说话都畅快了不少,“不过,我倒是好奇了,宗主夜观星象,到底有感于何?”
“夜观星象,内感自身,我深知阳寿也就这几日了,故而方才急急忙忙要见你们。”这种最最严肃沉重的话题,司马承祯却用极其随便的口气说出来,就仿佛吃饭喝水一样习以为常,他仿佛没看到三个人那瞬间僵硬的脸,气定神闲地朝她们走了过来,“坐忘修身养气,对于生死之间的某些东西,总比寻常人多些感觉。我都已经快九十了,虽比不上那些活神仙,却也已经知足。更何况,倘若能够在生死之间跨出那一步,我这辈子也就不曾虚度。”
听到这里,玉真公主终于意识到,司马承祯不是在开玩笑,而是说真的。那一瞬间,难以置信的她险些难以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亏得固安公主在旁边搀扶了一把。想到先自己而去的胞姐金仙公主,想到已经嫁人的玉奴,再想到司马承祯这淡漠生死的态度,她只觉得眼睛和心里全都一片酸涩。
固安公主到底对司马承祯没有那么多熟悉和了解,见王容同样是给惊呆了,她不得不重重咳嗽一声,这才开口问道:“宗主此话当真?”
“嗯,你们如果不信,也可以当我这老道在骗人。”司马承祯莞尔一笑,这才对始终默然不语的司马黑云颔首吩咐道,“把我那些东西取来。”
大冷天也不叫三人进屋,而是吩咐把东西从里头拿出来,固安公主不禁越发觉得蹊跷。须臾,就只见司马黑云抱着一个偌大的木箱子出来,举重若轻地放在了地上。他看了一眼,打开箱子后,将里头一包素绸包裹的东西双手呈递到了玉真公主面前,见这位金枝玉叶犹自不肯接,最后还是固安公主接了过去,他便转身回去,又从箱子里拿出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送到了王容面前。
心情异常复杂的王容僵硬地接过册子,低头一看,见上头赫然是丹火经三个字,她登时想到了杜士仪离开鄯州前,让自己秘密安置好的那两个炼丹道士,竟是忍不住翻开了册子,不消去看字里行间写了些什么,只看其中那些配图,她就立刻明白了过来。
可不是杜士仪让人试制火药时也捣鼓过的某些设备?司马承祯怎会知道杜士仪的心思?
司马承祯看到了王容那惊疑的目光,宽容地笑了笑道:“二十年前,我和君礼在嵩山雨中相遇,一场借伞之缘,一直延续到了如今,他心思细密,本该问我的事却无只言片语,我怎不知道他心思?他虽为边镇节帅,却不乏悲天悯人之心,所以我才把这本当年师尊从一无名方士手中得来的丹火经送给他。你日后见着他时,记得转告一声。他早年便知道灭蝗,知道推出线装书以及桌椅等等利民之事物,今后也请不要忘了自己的本心。”
王容尚不及答话,玉真公主已经在固安公主的帮助下,打开了手中那个素绸包袱,见其中亦是几本书,她不禁有些茫然地抬起了头来。
“无上真,你贵为公主,尊贵无匹,我也没什么好留给你的,不过是几部这些年所成的手稿,一些修身养性的道书,仅此而已。太上忘情的境界,你不可能做到的,不要勉强自己。即便不可为情侣,亦可为交心知己。”
司马承祯说着突然对固安公主微微一笑:“元娘,你性子坚韧,胜似男儿,日后还请多多照拂无上真。”
交待完了这些,司马承祯便对司马黑云打了个手势,就只见后者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竟是将那还乘放有其他物事的木箱就此点燃。也不知道他在点火之时是否倒了什么不明的东西,那火苗顷刻之间高高窜起,须臾就将木箱子完全吞噬。而司马承祯则是闭目默默祷祝,许久才再次扶着栏杆,转身看向了那阴霾重重的天空。
“生死之间,是寂静的虚幻,还是轮回的起始,抑或是……”
听到司马承祯那低低的喃喃自语声戛然而止,一直都分神留意他的司马黑云不禁一个箭步赶上前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眼见得自己跟随了几十年的主人就这么倚靠在了他的怀中,双目似闭非闭,嘴角还有一丝笑容,哪怕是早就有心理准备的他,也忍不住心头咯噔一下,颤抖地伸出手去探了探那鼻息,最终僵立在了那儿。
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玉真公主固安公主和王容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可直到他面色黯然回过头来,她们方才意识到出了什么事,一时全都呆若木鸡。等到反应最快的固安公主手忙脚乱唤来张耀和霍清,将玉真公主先送到了房中暂歇,王容方才竭力吐出了一口郁气。
这一起一落,实在是太突然了!
在三个女人看来,司马承祯的骤然羽化着实让人措手不及,可阳台观上下却仿佛早有预备。尤其是司马承祯嫡传弟子李含光早些日子就赶了过来,此刻立时接过了治丧以及向朝廷报丧的任务,反倒使得司马黑云这个心腹从者无所事事了起来。
这一日晚间,他来到了王容的居处外求见,等见到眼睛微微红肿的王容时,他沉吟片刻便开口说道:“夫人,宗主除却刚刚当着人相送的那本册子,其实还有一物留给杜大帅。”
“宗主还有遗赠?”
见王容面容惊愕,司马黑云便捧出了一个盒子,打开来之后,其中赫然是两个两寸来高的瓷瓶,面色复杂地呈给了王容:“司马宗主说,公孙大家去岁年底故去,一时让人黯然叹息,然则她终究并非朝野不可或缺之人,弟子数十,皆已成名,故而无人置喙。可如果换成了别的要紧之人,那就不一样了。一个个御医来来往往,未必就看不出端倪来。还请夫人留着此药,也许他日能够有些用场。”
这一刻,王容只觉得一颗心猛地一跳,几乎差点从胸腔里头蹦了出来。公孙大娘的死遁是固安公主策划的,她也只知道有这么一件事,可远在王屋山阳台观的司马承祯又怎会知道?而且,这遗赠的药,莫非是……他日可教御医也看不出破绽的东西?
司马黑云深深行了一礼,这才低声说道:“宗主游戏人间,时而会悄然出山入世,少有人知,故而能察旁人所不察之处。宗主故世后,我会结庐守墓,终世不出,就此别过夫人了,代向杜大帅问候一声。”
第837章 同工同酬
灵州到东都两千里,送奏疏去时杜士仪命信使快马加鞭,而回程制书则更是用了四百里加急。当来圣严罢官秩,以白衣检校节度判官的处分传遍灵州都督府内外时,大吃一惊的人不在少数。除此之外,则是那些本就对杜士仪大有忌惮的人更加为之噤若寒蝉。
至于流岭南恶处的叶文钧,反倒是无人有心去理会了。比起来圣严的得人心,好色好名的叶文钧本就逊色不止一筹。
而当初响应来圣严之请,集体出首叶文钧的其余文官,自然全都后悔莫及。这一日,闻讯而来的他们齐聚来圣严家中,可待要说话时却你眼看我眼,谁都不知道该如何第一个开这个口。结果,还是来圣严打破这尴尬的气氛,轻松地笑道:“诸位,又不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当初凉州都督杨敬述还一度因为兵败而被削所有官爵,却仍旧以白衣检校凉州都督,后来还不是官爵照旧。相较于被贬远方,这样的处分算得上是极其轻微了。”
即便如此,仍是有人不服气:“可杜大帅这岂不是太过分了?叶文钧那小子干下的勾当,凭什么子严兄你也要背上一个处分?”
“你们想过没有,倘若不是杜大帅还信赖于我,还愿意以我为节度判官,我等之前的出首固然可以让叶文钧罪有应得,可朝中宰辅只消轻飘飘一个明知却包庇之罪,即便只追究失察,信安王如今不在了,你我这些人都会身在何处?”
来圣严突然沉下脸,一字一句地问出了这么一句话。见众人有的立刻醒悟,有的却迟疑片刻方才凛然,他这才叹了一口气道:“朔方之地,兵将雄武,从前仰赖的是大王威名,这才能够将他们如臂使指。而如今大王去任,即便杜大帅并非无名之辈,可要慑服他们,没有咱们这些在朔方呆了多年的僚佐又怎么行?事到如今,我不妨打开天窗对各位说亮话,叶文钧之事,并非我明察秋毫,实则是杜大帅察觉的。”
闻听来圣严最后一句话,一时满堂惊咦声。这时候,录事参军吴博忍不住皱眉问道:“杜大帅到朔方才几日,何至于会发现这种端倪?”
不止吴博不信,其他人也有如此疑问。因今日来人全都是之前与自己一起搜罗出首叶文钧劣迹的同僚,来圣严便苦笑道:“其实大王早就察觉此事,否则,在向杜大帅举荐文武的时候,也不会单单遗漏了一个叶文钧。而杜大帅心细如发,自不会觉得这是大帅无心之失,故而趁着叶文钧连日酩酊大醉不理家务,命人暗中盘问其姬妾宠婢,因而问出了实情。他又携我同见醉酒之后的叶文钧,使人诈为大王形貌,这才令叶文钧惊慌失措下吐露真相。”
“原来大王真的已经知道了!”吴博轻叹一声,摇了摇头,“也难怪,这些年子严兄一直都是替大帅经管支度营田等诸多外务,内中案卷文牍都是叶文钧打理,最熟悉大帅行文笔迹的就是他了,怪不得大帅事发之后,叶文钧先是自请相从去衢州,而后被拒就连日酗酒!”
“只从大王荐人便查知叶文钧之罪,杜大帅果然名不虚传。”说话的是奏记柳风,他面色复杂地环视一眼众同僚,这才对来圣严问道,“如此说来,子严兄连日以来,对杜大帅惟命是从,诸般事务都兢兢业业,也是有感于杜大帅上任之初,便替大王报了一箭之仇?”
来圣严坦然答道:“除此之外,也是因为杜大帅君子胸怀。他既能因大王荐举,毫无保留信赖留用我等,又能善待叶文钧子女,如此主司,值得我竭尽全力恪尽职守!”
叶天旻被杜士仪留在身边侍从,这事情已经不是新闻了,无论朔方文武,对此都不得不暗自咂舌,暗想杜士仪难道就不怕突然被人捅上一刀子报仇,在座众人亦然。即便他们都认为自己到处搜刮叶文钧的劣迹,将其一举扳倒给李祎报仇,这是天经地义,可回头就算还记得照拂一下叶家那些子女,也决计不敢把人留在身边。谁不怕这些孩子回头找自己报仇?
因此,来圣严既然旗帜鲜明地表示了自己的态度,其他人也都是谈不上多少家族背景和朝中人脉的,故而从前方才会紧跟李祎,这会儿吴博便带头说道:“子严兄你的眼光素来精到,再者杜大帅这些年来声名卓著,我自当尽力佐助。”
“大王一走,若无人庇护,我等也就如同无根浮萍,倘若杜大帅真能够如大王那般信赖我们,我这一介小官又何惜才力?”
一个个人纷纷出言附和,来圣严只觉得长舒了一口气。他对众人拱了拱手,这才诚恳地说道:“如今突厥多事之秋,虽不可能如从前那般号召数万兵马,却也不可不防他们王帐争权,却攻我大唐来博取名声以求一呼百应,故而朔方决不能乱!有我等齐心协力佐助于杜大帅,朔方必然牢不可破!”
这一日私会的结果,来圣严原原本本禀告了杜士仪。即便知道这位节度判官在朔方威望极高,可如今听得他用这般干净利落的态度向人表达了对自己的支持,从而使得一众僚佐纷纷归心,杜士仪不得不感慨自己这回是捡到宝贝了!因来圣严才刚刚被削官秩,他想了想便开口说道:“我听说你素来两袖清风,家无余财,如今又是戴罪立功,没有俸禄,总不成堂堂节度判官去靠他人接济过日子。”
不等来圣严拒绝,他便继续说道:“我既然收了一个叶天旻为侍从,你家若有儿郎年纪差不多,不妨也来此给我帮手。机密案牍之外,我还有很多誊抄整理之类的杂务需要人做,我一个月给他四千钱为酬。”
一旁的叶天旻听得目瞪口呆,却不防杜士仪又转头对他颔首笑道:“同工同酬,你也是一样。我知道叶家素来豪富,可祖上家财和靠自己之力得来的钱财,想来应该是不同的。”
如果杜士仪直接给钱物接济,来圣严必定还会拒绝,可这位朔方节度既是提出了这样一个建议,他就不得不仔细考虑了。说到底一个寻常中下小县的县尉县丞,也不过数千钱的俸禄,他家中一介小儿为侍从竟能所得每个月四千钱,这已经相当可观了。他从前每月俸禄五万,也就是五十千,因为常常周顾前来丐食的同僚,以及乡中父老,素来用在自家人身上的,也就是差不多四五千钱而已。
“这……多谢大帅厚爱!”
见来圣严果然答应了,杜士仪便笑着颔首道:“如此甚好,至于你乡中父老,我自会比照你旧例加以资助。你不用推辞,这又不是接济你的,也算是我补偿你的一点心意。我堂堂节度使月俸几十万钱,周顾这些还是做得到的!”
杜士仪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来圣严心中感动,遂也不再拒绝。等到他告退离去之后,杜士仪见叶天旻眼神闪烁,仿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也不理会这小小少年,又召见了张兴和王昌龄高适。
这三位出身贫寒年纪相仿的僚佐之前也正在兴致勃勃地议论刚拿到手的俸禄。相比陇右,朔方这边别的进项更多一些,拿到手的钱相当可观,他们都是除却妻儿别无其他负累,故而只觉手头宽络绰绰有余。
要说大唐的百官俸禄,节度使以及僚佐比起常人趋之若鹜的京官以及赤县幾县没有丝毫逊色。光是固定的俸禄,节度使每月就有三十万,节度判官也有五万钱,掌书记和推官分别是四万五千和四万钱,几乎和上州长史司马平齐。再加上职田所得,足够一家人衣食无忧。更不要提杜士仪还兼任关内道采访处置使、灵州都督兼灵州刺史、安北都护,每个使职发一份俸禄,加在一起,单单这些俸禄就足够养上数百亲兵了。
这还只是明面上的收入,倘若再加上当地豪族大家的各种馈赠,杀敌缴获所得,年节的礼物等等,作为真正的封疆大吏,节度使所得较之宰辅都毫不逊色。而李祎先头离任时,随身财物除却杂物一车外,便是驮马两匹,所得都用于牙兵了。至于杜士仪是自己有钱不用刮地皮,那又另当别论。
“恭喜大帅,得子严兄佐助,日后在朔方便能事半功倍了。”张兴笑容满面地恭维了一句,见杜士仪亦是欣然,他这才词锋一转正色说道,“然则军中武将之中,有不少都在议论纷纷,说是子严兄实在太没骨气,都已经遭了如此处分却还忠心耿耿,其中以经略军副将谢智为最。如今节度副使李老将军固然为经略军使,可他出身宗室又有威望不假,要说令行禁止却还恐怕尚待时日,可今日前方刚刚送来急报,倒是任突厥左杀的那位王叔有些蠢蠢欲动之势。”
无论吐蕃突厥,抑或是奚与契丹,来袭之时以夏秋最多,其次则是春季,以春季进兵能破坏春耕之故,但对于朔方来说,因要渡过黄河才能入侵河曲,故而冬日也是最需防范的。尽管只是说突厥有进兵的迹象,杜士仪却不敢有分毫小觑,沉思片刻便出言说道:“此事非同小可,传令下去,明日节堂聚将,商讨守御击敌之策!”
“另外,聚居兰池州的一些胡酋闻听大帅新到任,已经都齐集灵武城,纷纷呈上了拜帖。”王昌龄想到堆积在案头的那些拜帖,少不得也提了一句。
高适则是字斟句酌地提醒道:“大帅,当初王大帅节度朔方时,曾经于中受降城坑杀降户,后来又有过康待宾之乱,陛下将五万余口胡人悉数迁徙到了河洛以及江淮。留在原地的十不存一,可仍是不得不防!”
第838章 备战防胡
和二十多年前张仁愿两个月之内筑成的西、中、东三座受降城相比,灵州灵武城也同样有受降城的别名。倒不是说灵武城也是特意筑起的受降之城,而是当年唐太宗李世民曾经在此大会铁勒诸部,受天可汗尊号,并设置了铁勒诸羁縻都督府及州。尽管天可汗的威名早已是过去时了,可自开元以来,朝政政治清平,名将辈出,无论是对奚和契丹,对突厥,还是对吐蕃用兵,大抵是胜多败少,这也使得灵州军民说话时,更喜欢用受降城来自称灵州。
节堂聚将议事之际,就连经略军副将谢智亦是如此。此时此刻,听得突厥左杀有用兵朔方的野心,他不禁嗤之以鼻。
“如今我受降城驻兵将近三万,固若金汤,就连当年毗伽可汗打得铁勒诸部东奔西逃时,也不曾动过这里的脑筋,他何来这等胆量?去年他们倒是曾经打过奚族和契丹的主意,满心以为幽州张大帅才刚擒杀了可突于等人,于是可以拣软柿子捏,可结果呢?结果就是被奚族和契丹联手臭揍了一顿!”
谢智人和其名大相径庭,与其说他不喜用谋,还不如说他有万夫不当之勇,故而李祎出兵,他常常领兵为先锋,接敌之后能够用最快的速度分出胜负。此时此刻,他轻蔑地讽刺了一番突厥的那一场大败,这才气定神闲地说道,“如今东、西、中三受降城皆在大河北岸,屯田绵延千里,三地戍守的精兵加在一块,足有两万余人,御敌绰绰有余。倘若突厥真的来犯,这三地互为犄角,足可立足不败。但大帅既是担心突厥生事,我愿请命,领三千兵马为游击。”
所谓游击,便是谢智打算领三千兵马作为机动部队,策应河套以北那三座受降城的守御,而且更侧重于击敌。
杜士仪见谢智出言狂妄,却并没有贸贸然打断,而是又看了一眼李佺。果然,连日以来李佺靠着李祎之前为他引荐的几员将领,已经渐渐对经略军有了几分掌握,可对于谢智这样一个刺头却未免心有余而力不足,此刻虽恼怒,却还不得不出言转圜。
“大帅,谢智既所言三受降城互为犄角,守御有余,那便不妨以静制动……”
李佺这话还没说完,谢智便嘿然笑道:“以静制动不过一句空话,突厥兵袭之时,疾如风,烈如火,若只是守御,则春耕耽误,屯田被毁,这一招简直比绝户计还狠。我所言领兵游击,并不止是空耗钱粮,却也是为了扬我朔方军威!大帅继任之初,曾经校阅兵马,又观军中****,可是,把兵马拉出去方才是真正的操练。平日战阵再整齐,花架子再好看,那又有什么用?要想真正让突厥人打消那点小心思,不战而屈人之兵,那便得先示敌以威!”
没想到自己只不过是一念之差就被谢智给钻了空子,年纪不小的李佺登时越发觉得这个副将不好节制。相形之下,经略军正将曹相东却一直保持默立的姿势,哪怕谢智大放厥词也并未支持或是反对,直到发现李佺朝自己看过来时,这位同样已经五十开外的沙场老将方才重重咳嗽了一声。
只不过是一声咳嗽,本还打算继续说下去的谢智顿时悻悻住口。这时候,曹相东方才恭敬地向杜士仪躬身行礼道:“大帅,谢副将所言固然有些逾矩,其中却也深合兵法之道。突厥自从前年年底更立了可汗,至今已经一年有余,内部始终争斗不休,而扰边之举也确实常有。正当他们这虚弱之际,若是我大唐竟是不像往日一般强硬,而是仅仅被动守御,显得软弱了,反而更容易被他们有机可趁。更何况……”
他说着稍稍一顿,随即方才露出了一口保养得极好的牙齿:“康待宾之乱也已经转眼十多年了,当年那些从逆的胡户都被陛下安置到了河南和江淮一带,说是这些年改过自新,一再联名上书请求迁回来。虽则陛下始终没有允许,可也不能担保回头不会心软。这些胡人和突厥藕断丝连,倘若不能在他们迁回来之前,显示我大唐军威,日后还有的是乱子。”
听到这里,杜士仪已经知道,经略军中这一双正副将,此刻看似一个冲动,一个稳重,其实都是一个意思。他看了一眼其他偏裨将校,见每个人都沉默不语,仿佛对此毫无异议,他便从善如流地颔首说道:“既如此,此事子严去与曹谢二位计议停当,再来报我。”
此桩大事之后,接下来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调整,李祎昔日所领精锐牙兵全数重新归入经略军,按照昔日功劳升赏不等,其中升任队副队正旅帅的竟是有几十人,由李佺另外挑选五百人另组牙兵,杜士仪却没有另行指定将校统领,而是命张兴亲自操练,又令虎牙佐理。不过涉及这区区五百人,上下将佐既然毫无异议。可等到退出节堂散去的时候,谢智走在曹相东身后,便忍不住轻声说道:“果然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你的话太多了!”曹相东头也不回地斥责了谢智一句,听到其果然立刻闭上了嘴,他方才淡淡地说道,“牙兵护持节度左右,任凭是谁出任节度,总要这支兵马掌握在手中方才放得下心,更何况原有的牙兵多有升赏和犒赏,也是皆大欢喜。而且出兵的事十有**已经准了,你还啰嗦什么?”
被曹相东骂了一句啰嗦,谢智也只是微微恼火地嘀咕道:“我只是瞧不惯小杜才多大年纪,就突然来接信安王的权。老曹你可别告诉我,在信安王解任之前先行调走的都知兵马使老郑,还有经略军另外一位副将是怎么回事,你都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先剪除了信安王的臂膀,如此信安王即便有什么异心,那也得掂量掂量。可咱们都知道,信安王虽战功彪炳,却始终对陛下忠心耿耿,故而你看信安王走的时候多利落?至于如今小杜到任,手段高明狠辣,叶文钧是什么人?一个徒有文采的文士而已,他倒台关我们什么事?来圣严自己被罢黜了所有官秩却还无怨无悔,你替他抱什么不平?他没办法收拾我们。没有统兵之将,小杜拿什么去打仗?再说,我不是说过,朝中有人对我们很期许。”
一席话听得谢智哑口无言。正当他好容易想到说辞想要再开口的时候,前头的曹相东突然停下了步子转过身来,他一个收势不及险些撞到了对方身上。而这时候,曹相东却是压低声音,声色俱厉地又说出了一番话。
“我们又不是郭英乂那等不知天高地厚,一味狂妄大胆的家伙,没有那样天大的把柄给人抓,只要你这次出去能够建功立业,谁能奈何?当初信安王到任也得重用我等,如今我在朝有了靠山,小杜难不成还敢激起兵变?朔方可不比陇右,没有那么多位子让他腾挪。小杜纵使有老李相佐,来圣严等人兴许也真的肯佐助于他,可经略军可没那么容易掌控。他变不出第二个王忠嗣来!”
这最后一句话方才是点睛之笔。谢智登时眼睛一亮,心领神会地重重点头。
别人都能看破的软肋,杜士仪又何尝不知道?要变出第二个王忠嗣来确实困难,可既然发现了郭子仪,他就算不想揠苗助长,可如今被人逼到了朔方节度使这梁山上,也当然得试一试。更何况,郭子仪如今这年纪,已经不是什么幼苗了,只是缺乏相应的机会。因此,他心里自然颇有计较
节堂议事之后,他便马不停蹄召见了那些闻讯而来的胡酋。朔方之地聚居的胡酋,势力最大的是当年铁勒九姓的残部,也有其他突厥降户,而昭武族姓的粟特人,在大部分被迁徙到河洛江淮之后,也还残留了数千之众。所以各种各样的小部落,各式各样的胡姓异常复杂。就连初来乍到紧急翻阅了众多文牍的张兴高适和王昌龄,也只记得一个大概。
而深悉此情的来圣严因为曹相东谢智所请用兵之事,已经去忙活那一头了,而杜士仪既然没有招来其他僚佐,他们三人也只能打叠精神相陪。
然而,胡酋们卑躬屈膝的态度却渐渐打消了他们最初的警惕和提防,而且大多数人都能说一口或生硬或流利的汉语。而即使他们偶尔用自己的胡语交流,这些年来连续外放,各种语言学了个精通的杜士仪也根本用不着一旁的译官翻译,轻易就能获知。
这会儿,一个胡酋见杜士仪谈吐温和,便极其谦恭地说道:“大帅威名从前就有所耳闻,可一直没能一见,如今大帅节度朔方,我等附于麾下,真是不胜荣幸。今日能够面见大帅尊容,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我的舅父以及族人,当初被大逆罪人康待宾、安慕客、何黑奴等人裹挟,被安置在江淮已经有十多年了。他当初就已经是五十出头的老人,我只希望他能够在死之前归乡。大帅,十多年的远离故土,不管有什么罪都应该已经赎了,请大帅发发慈悲吧!”
说到这里,他竟是悲悲切切跪了下来!
第839章 仆固怀恩
一个胡酋起了个头,其他胡酋亦是有不少伏拜于地,泣泪交加地恳求。
杜士仪情知当年随同康待宾叛逆的,大多乃是昭武九姓的族民,也就是粟特人。其中康待宾出自昭武九国之首的康国。当年,昭武九国被突厥击破之后有所分裂,其中迁徙到葱岭以西的康国石国等西域诸国,如今被大唐分封为康居都督府等,由安西大都护府统辖,内附大唐称臣;还有一部分则是依附突厥,而后随着颉利可汗降唐而内迁入塞,定居朔方之地的,就是这批人了。而其余的,散居碎叶镇、伊州、肃州、敦煌等等各地,其中商人尤其多。
而一些粟特人时而依附大唐,时而叛投突厥,首鼠两端的例子不在少数。康待宾昔日被突厥撵得如同兔子一般仓皇投奔大唐,而后却又勾结其他昭武九姓胡酋背叛大唐去投突厥,不啻是最最忘恩负义的典范。当然,在历史上不远的将来,还有另一个冒了昭武族姓,险些席卷天下的安禄山。
因此,尽管杜士仪刚刚面色温和,可此时此刻却俨然沉下了脸,不悦之色溢于言表。
这时候其他事不关己的其他胡酋之中,却有一个年轻人轻蔑地冷笑了一声:“十多年远离故土?叛逆之罪岂是等闲,饶过他们的性命就已经是陛下的恩德了!更何况,河洛以及江淮都是土地肥沃的地方,又不是远窜岭南这等苦地,还叫什么委屈!现在委委屈屈如同妇人似的,当年起兵的时候怎不想清楚!”
其余胡酋大多年已四五十开外,毕竟来谒见这种大事都生怕年轻人不牢靠,再加上想要恳求杜士仪出面转圜,故而都是族长乃至于长老出面。可那年轻人却不过二十五六光景,人亦是英挺俊伟,即便在讥讽了别人之后招致怨怒的目光,他也怡然不惧,反而还对杜士仪从容一礼。
“杜大帅请不要怪我话说得露骨难听。在我看来,令行禁止,不但治军如此,治民也同样当如此。不是说一句已经知道痛悔就可以一笔勾销前事的,军中还有戴罪立功之说呢,这些人若只知道请饶恕宽宥前罪,却又没有建立寸功,何德何能让杜大帅为尔等上书请求转圜?”
刚刚在节堂时要应付那些骄兵悍将,如今又要敷衍这些各怀鬼胎的胡酋,杜士仪面上固然不显不耐,心里却乏味透顶,因此,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年轻胡人让他不知不觉生出了兴趣。而事到如今,他也隐隐听了出来,此人话固然说得难听,却也为求情者指出了一条康庄大道。
那就是要求宽宥,首先总得先拿出必要的行动来表示诚意!
杜士仪听得出来,刚刚跪地相求的那些胡酋年老成精,又怎会听不出来?可他们事先早就商量好了,只不过见杜士仪年轻温和,想看看能不能不付出什么代价,就能轻易打动这位新任朔方节度上书为他们陈情,可谁知道杜士仪沉下脸不说,又冒出来一个人突然三言两语,结果就把他们挤兑到了不得不接招的境地。彼此对视了一眼后,最先求情的康族长老康无延不得不行下大礼匍匐在地。
“若是杜大帅肯怜惜我那舅父以及迁徙河洛江淮的族人,我愿意出康族兵马六百人,从大帅号令征战!”
其余人立刻群起附和,你出六百我出五百三百,一旁的张兴屈指数了一数,竟是发现这些胡酋须臾便已经凑足了一支足有四千人的兵马!王昌龄和高适对视一眼,亦是不觉心动,可想到自己对朔方情形都不是那么熟悉,他们都没有贸然开口。
杜士仪却知道,胡人大多老少皆兵,就连妇人也能粗通骑射,而且各部既然答应出这些胡兵,也就意味着他们会各自负担这些胡兵的军器和粮草战马,并不需要朔方节度使府额外负担,可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诱饵!
当然,要吞下这样一个诱饵,就得请求天子赦免那些当年参与过叛乱的胡人,而后把他们弄回故地。可是,这些人散居河洛江淮十几年,在他们背井离乡的这些年,在朔方的家园早已荒芜多时,而散居在外就意味着没有那么强的凝聚力,而且未必能有强有力的首领,回来之后还要还这些胡酋帮忙求情的恩情,说不定下场根本就是被这些部族三下五除二瓜分了人口。更何况,安置这些人也需要耗费朔方巨大的人力物力。
对于胡人来说,除却牧场土地,牛羊马匹,最重要的就是人口!求情是假,觊觎那数万人口方才是真,所以凑出区区几千兵马算什么!
洞悉这一点,杜士仪微微沉吟,最终自然不会立刻答应。他用娴熟的辞令表示自己会仔细考虑这件事,而后好言安抚了这些胡酋,又让张兴代自己去款待他们后,他便留下了刚刚那个年轻胡酋。
最初众人报名拜见的时候乱哄哄一片,他又被那些昭武九姓的胡酋缠住,没有太留意此人名姓,但这会儿单独接见仔细端详时,他就发现,与刚刚那些胡酋相比,这年轻人身量魁梧,气势出众,腰背结实双臂有力,显然是勇武之辈。
而那年轻胡酋仿佛看出了杜士仪对他的陌生,再次恭敬地行礼,用娴熟的汉语说道:“家父仆固乙李啜拔,世袭金微都督,我乃家父长子仆固怀恩。因父祖皆言,若非大唐历代天子加恩优抚,便没有我仆固氏一脉存留至今。如今铁勒诸姓离散,甚至有人背信叛唐,家父和我一直痛心疾首,深以为憾。因此此次我代家父来拜见杜大帅,一则表示仆固氏一脉的忠诚,二来也是斗胆向大帅自荐从军!”
铁勒仆固氏当年和同罗交好,鼎盛时期一度拥有三万帐,故地在多滥,也就是鄂嫩河以及乌勒吉河一带,当年李世民曾经将仆固旧地作为金微都督府,以仆固部首领为世袭金微都督。只不过,突厥默啜可汗崛起,而后毗伽可汗和阙特勤兄弟亦是雄毅勇武,铁勒九姓早已分崩离析,除却葛逻禄回纥拔悉密这三部得到壮大之外,余者不复据有故地,这一点曾和铁勒诸部打过多次交道的杜士仪再清楚不过了。
比如拔曳固,现如今已经基本上被其他各部给吞并了!
然而,相比这些错综复杂的局势,送上门来的仆固怀恩无疑是一个惊喜。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青年,最后笑了起来:“你刚刚出言激得那些康国胡酋狼狈不堪,如今又向我自荐从军?好,只是军中不要无名之辈,尔可敢下场一试身手否?”
杜士仪并没有一口答应,而是明言要先试一试自己的武艺,仆固怀恩反而为之大喜,当即慨然应诺。待随杜士仪来到灵州都督府的演武场,他看到场边兵器架子上的诸多兵器,一时为之技痒,不及请命便大步上去,竟是挑选了一把步战利器陌刀。铁勒九姓最善马战,可此时那沉重的陌刀在他手中竟仿佛轻若无物,或劈或砍或横卷或侧翻,竟是矫若游龙,就连高适和王昌龄也不禁发出了一声赞叹。
“好勇武!”
“步战竟是如此精到,也不知道他怎么练出来的!”
众多胡酋先前来拜见时,早已经过搜检,并不许带兵器,再加上张兴在侧,杜士仪也并未带着虎牙。此刻他饶有兴致地观赏仆固怀恩这一通刀术演练,见是虎牙匆匆赶了过来,他便朝阵中努了努嘴,笑着说道:“此子如何?”
当初固安公主在云州遍揽豪俊组成狼卫,以心腹婢女张耀统领众人,其中虎牙作为副手,慑服群雄,如今又被固安公主指派给了杜士仪,自然颇有一番不凡艺业。他盯着场中的仆固怀恩看了好一会儿,面上的轻松之色一时尽去,取而代之的是凝重和肃然。最后,当仆固怀恩收势而立时,他便直言说道:“此子正当盛年,精气神无不出众,如果是陌刀步战,盏茶功夫我若不能胜他,则必败无疑!至于弓马却也说不好,但若是近战相扑,我有十足把握!”
高适和王昌龄都见识过张兴和虎牙的比试,那一场真是打得天昏地暗,他们都对二人武艺叹为观止。如今虎牙自陈若陌刀步战,短时间之内不能取胜则必败,他们对这仆固怀恩的勇武更有了深刻的印象。当人交还陌刀气定神闲地上前见礼时,他们无不好奇杜士仪如何任用此人。
“果然好武艺,你既出身铁勒,弓马自不用说,而步战却也同样不弱,我这家将之首亦是勇力非凡,你二人相较一回相扑何如?”
听到杜士仪如此说,仆固怀恩觑了一眼虎牙,见其虽已经是四十五六,可身材健硕有力,眼神深沉,立刻收起了小觑之心:“敢请一试!”
相扑和马球一样,大唐军中盛行,最是考较力量和身手。两人下场之际,杜士仪就只见他们在最初的试探之后全都拿出了真功夫,你来我往各展绝学。正当他看得聚精会神的时候,突然只觉身边多了一个人,侧头发现是封常清,他不禁微微有些分神。
“大帅,此前我随同奇骏兄去洛阳之后,又抽空回了一趟外祖父的故乡,所见只有物是人非,已无可恋。今大帅身侧文武俱全,常清一粗鄙之辈,无可效力之处,想请命回归安西。”
嘴里这么说,封常清心里却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从张兴出使吐蕃,他也算是小有功劳,可随同回京之后,杜士仪骤然从陇右节度副使迁朔方节度使,张兴固然被奏为节度判官,他却着落全无。如今杜士仪文有来圣严张兴王昌龄高适,武虽未如陇右那般游刃有余,可他本就不是以勇武出众的,对于朔方之地又不熟悉,可谓是优势全无。倘若真的不能得到任用,他厚颜留在这里又有什么意思?
说话间,场中两人终于分出了胜负,却是仆固怀恩觑了虎牙一个空子,伸手抓住其腰想要将其撂倒,却不料这只是虎牙卖了个破绽,此刻趁势一下腰将其过肩摔了出去。见那边仆固怀恩不服气地爬起来要一报前仇,杜士仪便击掌示意暂歇,随即就看向了旁边的封常清。
“常清不用妄自菲薄。术业有专攻,便如同这仆固怀恩步战马战双绝,异日统大军也许会大放异彩,可在这相扑上却决计胜不过虎牙,此是一个道理!”
第840章 荐君归安西
被人跌了个跟斗却还不能报仇,仆固怀恩心里颇觉挫败。他年纪不大,可作为父亲的嫡长子,将来会世袭金微都督,一直自视极高。
他这个金微都督比起降户之中风行的都督之称可是要值钱多了。这些年来,大唐也曾经封过两位仆固部的都督,一位是当年安置在蔚州和朔州一带的仆固部族酋曳勒哥,一位是和部众散居三受降城附近的仆固部族酋勺磨,后者被王晙以勾结突厥妄图陷城的罪名,连同河曲数百降户一块杀尽——杜士仪当年进士及第后奉旨观风北地,会被张说赶鸭子上架去安抚同罗部,也是因为王晙那一次杀降引起的震动太大。
可这两位族酋,毕竟不是经过太宗李世民册封的仆固部正统。同样经过多年颠沛流离,仆固怀恩之父所领的族民仍然有数千之众,在朔方诸胡当中也算是极其可观的。他给仆固怀恩起了这样的汉名,正是希望他将来能够如昔日的契苾何力阿史那社尔一样在大唐朝中效力,出将入相振兴仆固部。从小被父亲以这样的方式严加教导,再加上大唐兵马雄壮,仆固怀恩的从军之志可谓是刻在骨子里的。
于是,此刻败战的他再次来到杜士仪面前时,竟有些提不起劲头来。在部族中,无论是比武还是打仗败北,失利者都会遭到嘲笑和羞辱,这会儿他也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可未曾想到,他虽是听到了一个笑声,可紧随而来的话语声却有些出乎意料。
“怀恩,之前康国那些胡酋涕泪交加,恳求我为之前康待宾之乱中被安置江淮河洛的那些胡人求情,你却出言讽刺,说是他们不知道戴罪立功,于是那些胡酋纷纷自请出兵马相从征讨,你可是给我招来了一个烫手的大麻烦啊。”
杜士仪竟是亲切地直呼自己的名字,仆固怀恩登时抬起了头来。可杜士仪嘴里说麻烦,面色却异常轻松,他立刻快速思量了起来,须臾便拱手答道:“大帅,我那时候虽是一时意气,可昭武九姓那些人显然是早就思量好的!他们既然愿意各出兵马,大帅何妨答应他们,横竖成不成乃是陛下圣裁,他们总得先表示相应的诚意和忠心才行。有了这些兵马,大帅再遣勇将统帅操练,教以忠义,时日一长,何愁他们不会感于大帅信赖,真心归顺?”
这番神似朝中那些忠义老臣的话,从仆固怀恩这个如假包换的铁勒人嘴里说出来,杜士仪听在耳中只觉得异常微妙。然而,他着实不得不承认,蕃将蕃兵有利有弊,有时候这些兵马会叛乱生事,但有时候这些兵马,却是真的能够如臂使指忠心耿耿,端的是看如何慑服,如何使用。
于是,他轻轻咳嗽了一声,继而就颔首问道:“你父亲遣你来灵州从军,难不成就你一人?”
“自然不可能,家父素来忠义,陛下又屡屡加恩,如今已然是右威卫大将军同正员,他怎会如此小气!”仆固怀恩刚刚一时挫败的沮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自信和骄傲,“家父给了我族中精锐八百,愿从杜大帅征讨!”
杜士仪这下算是明白了,之前昭武九姓那些胡酋,一个个所出兵马顶多不曾超过五六百,也难怪仆固怀恩瞧不起他们——需要人替他们求情都只有这些手笔,怎比得上仆固部这位金微都督遣子从军来得慷慨大方?他本就看中了仆固怀恩的勇武,此刻立刻欣然答应道:“好,令尊既有如此忠义,我当立时上书禀报陛下,为你请军职。你所领军马便归你本人统管,即日起,便与我所选牙兵一同操练。”
仆固怀恩这一次终于喜形于色,行礼拜谢道:“多谢大帅!”他此前一直不明白,为何信安王李祎这样一位威名赫赫的名将坐镇朔方时,父亲不遣他从军,如今却突然让他来,现在他则是根本没想到这些,只有被人看重的欣喜。
而杜士仪命王昌龄和高适亲自去安置仆固怀恩及其所领兵马之后,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李祎挟大破吐蕃以及契丹的威名兼领朔方河东节度使,麾下就没缺过独当一面的将领,别人只愁李祎看不上。可他就不一样了,年轻是资本,但有时候也不免会让人轻看,更何况他这次接任本就突然,没来得及有任何准备。
于是,他定了定神后,便对身旁的封常清道:“常清随我回灵武堂,我有话对你说。”
刚刚鼓足勇气对杜士仪表露出了心中郁结,可得到的回复却让人意外,这会儿封常清还有些心里七上八下的。等到了灵武堂中,杜士仪在主位上坐了下来,继而就颔首示意道:“常清不必拘泥,坐下说话。”
封常清依言坐下,却依旧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开口。
而在书斋侍从的叶天旻则是好奇地偷瞥其貌不扬,甚至还有些跛脚的封常清,可紧跟着就发现来玚正用莫名的目光瞪视自己。来玚这几日因为杜士仪之命到灵武堂侍从,而叶天旻已经渐渐明白了父亲当初究竟做了怎样忘恩负义的事,但他对来圣严等人仍然有几分说不出的恼怒,这会儿便怡然不惧地朝对方回瞪了过去。于是,坐在杜士仪对面的封常清就只见侍立在侧的叶天旻和来玚大眼瞪小眼,到最后甚至双双都鼓起了腮帮子,不知不觉他就给逗笑了。
这一笑之后,不但封常清立刻觉察到自己失礼,就连叶天旻和来玚也只见杜士仪突然看了过来,彼此之间针锋相对的神情收势不及,全都给杜士仪看了个正着。一时间两人慌忙都垂下了头不敢作声,而封常清也异常尴尬地请罪道:“大帅见谅……”
“少年儿戏而已,我瞧见了不也觉得莞尔。”杜士仪轻描淡写地略过此事,这才说道,“你之前说此次回到家乡物是人非,这很自然,你在安西一住就是二十年,对于那里比起自己的家乡还要熟悉,故而真正说起来,西域就是你的第二故乡。你如今在朔方觉得有劲使不上,我也深为体谅,一来你虽读书,但经史精通文采斐然却还谈不上,科举这条路就难了。而你又并非勇冠三军,从军这条路看似也行不通。”
封常清有些灰心地低下了头,可随即就体会到,杜士仪是说从军看似行不通,而不是彻底行不通!于是,生出一丝希望的他立刻抬起头直视着这位年轻的朔方节度使,满怀期冀地问道:“大帅可能指点一条明路?”
“你在朔方从军,事倍而功半,这是因为你于朔方山河地理,胡汉杂居的情形并不了解,对于人员更是陌生。朔方军马本就雄壮,军将未免以貌取人,我虽为节度,却也不好贸然提拔于你。”
见封常清只是稍稍有些气馁,杜士仪便词锋一转道:“可是,你却并非没有熟悉的地方,那就是安西。如今突骑施苏禄可汗已经年迈,闻听尽失人心,不服他这黑姓为可汗的黄姓兵马蠢蠢欲动,其中莫贺达干更是野心勃勃,安西四镇早晚必定有一仗要打。你之前自请回归安西,确实是一条路,因为在那里,你方才能事半而功倍。”
封常清听到这里,虽是大为意动,可他更知道自己其貌不扬,甚至可以说有些鄙陋,而他即便再熟悉安西,也只是无名之辈,哪来的上进机会?不等他开口询问此事,就只听杜士仪转头对一旁那两个少年侍从问道:“来玚,你之前提过,你家中一位族兄正从安西游学至此,可有此事?”
来玚正忐忑刚刚不合与叶文钧意气之争,结果引来了封常清嗤笑而被杜士仪察觉,有些心不在焉。杜士仪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一来,他竟是手忙脚乱片刻方才终于搞清楚状况,赶紧老老实实地说道:“回禀大帅,确有此事。族兄为人慷慨有大志,兼且读书不少,故而从安西远游朔方,阿爷也对他颇为照顾。”
“嗯,你父亲这几日繁忙,未必顾得着家,我亲书帖子一封给你,你这会儿早些回家,然后将这帖子给你族兄,来日请他来见我。”
来玚本以为杜士仪要赶自己走,听到是带话方才松了一口大气,赶紧恭恭敬敬答应了。而等到他匆匆离开灵武堂,杜士仪方才对有些不明所以的封常清说道:“来玚的族兄,乃是安西副大都护,四镇节度使来曜之子来瑱。他既是来了朔方,我召见却也是正理。届时我会亲自对他举荐于你,而你得其所荐前往安西,也就不至于碰壁了。此外,我之堂弟杜黯之,如今正任安西大都护府录事参军事,也会照拂于你。”
听到这里,封常清终于恍然大悟。想到自己不过是相从张兴出使过一次吐蕃,余下寸功未立,杜士仪竟然替自己想得这般周到,他一时铭感五内。心头激荡的他霍然起身,就这么径直拜倒道:“异日常清若是有成,绝不会忘记大帅提携之恩!”
杜士仪连忙离座而起,双手将封常清搀扶了起来,随即在心里暗叹一声。他当初遣杜黯之去安西任职,实则是因为自己也很想去西域那块土地体验一番,可谁知道事与愿违,他最终没能去成安西,反而转任朔方,如此一来封常清就显得有些有劲没处使了。事到如今,只能看看如今那位安西副大都护兼四镇节度使来曜能不能慧眼识人,用一用封常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