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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盛唐风月txt下载     盛唐风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811章 陇右第一炮

    陇右,杜士仪,你想不到吧,我又回来了!

    远望那座鄯州湟水城,牛仙童的脸上露出了异常得意的笑容。从区区一个小宦官,一路一路爬到了如今的位子,他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下了多少苦功夫,可是,有些东西可以通过如今的富贵荣华弥补,有些代价却再也不可能挽回了,比如身上挨的那一刀。所以,能够踩着别人往上爬的机会,他从来不会放弃,即便同僚之间颇有讨厌他的,可也阻拦不了他在天子面前的渐渐得宠。

    横竖高力士和杨思勖这两位真正功劳卓著而又有头有脸的,并不在乎下头人如何争斗不休,他正好趁着他们瞧不起人的时候,悄悄爬到顶峰,把那两个人一脚踹下去!

    “看那边城门口迎接的人,真是万人空巷!”随从而来的中年宦官邱武义对那壮观的景象啧啧称羡,继而就恭恭敬敬地对牛仙童说,“钦使,到了湟水之后,咱们怎么查?”

    临行之前,牛仙童百般探听,终于确定,天子对于河陇近日连番校阅的情况很是关注,再加上两地都有募兵补充,因而军中人员委派是否有别人所谓的任人唯亲,是否有虚报军额,至于仓廪以及甲仗营田支度等等是否有问题,也都在巡查之列。所以,他这个钦使的权力可谓是大得惊人!所以,此行他禁绝从者直呼他内谒者这个官名,而是一再要求要称呼他为钦使,既满足了他假天子令的虚荣感,又不会触及身为宦官的自卑。

    “我此次是代陛下巡边,所到之处,自然应当官民迎接,至于怎么查,我心里早就有数了!”

    用毫不在意的口气答了一句后,牛仙童一把抓住了缰绳,随即一马当先驰了出去。为了这钦使的风光,他斗倒了多少人,花了多少工夫,这才走通武惠妃的门路,终于再一次来到了陇右?上一次他到陇右,是为了给正当红的杜士仪送那只有三品以上官才能穿的紫色官袍和金鱼袋,杜士仪给的好处简直就是打发叫花子,而这一次他挟了天子钦命而来,看杜士仪还是否敢不把他当一回事!

    眼见得牛仙童一骑绝尘而来,杜士仪便对身边面色僵硬的王昌龄和高适笑道:“别这么板着一张脸。牛仙童此人,我打过不止一次交道,自大贪财,却又最喜欢别人礼敬自己,更何况他如今是代表陛下来河陇巡边,你们总得给他一个笑脸。”

    王昌龄见高适面色不豫,一时愤愤然:“宦官巡边,从唐初以来就从未有过,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如果一切都沿着那条既定的轨迹,更奇葩的还在后头呢,就连汉末十常侍都只操纵了一次废立,可中唐晚唐那些宦官可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

    杜士仪心里这么想,面上却气定神闲:“少伯噤声,抱怨的话到此为止。”

    而高适则是终于忍不住讷讷说道:“此前大帅给洛阳张裴李三位相国的信,乃是我草拟的,如今牛仙童巡边,分明另有用心,想来我那三封信……”

    “达夫何必妄自菲薄。陛下打算遣左右亲信巡边已非一日两日了,不是你替我给政事堂宰辅写几封信就能够阻止得了的。清者自清,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这些低声的交谈,只有身后距离最近的王忠嗣和南霁云能够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年龄相近,经历却截然不同的两人自然感受也不一样。

    王忠嗣是因杜士仪想到自己的受谗被贬,想到父亲被人见死不救以至于战死,再看到如今李隆基竟然不派朝中文武,而是选择了一个内侍前来河陇,不论是出于什么,那种疑忌的架势竟是清清楚楚。南霁云想的则是之前在云州从陈宝儿读书学过的那些经史,几乎无不指斥任用阉宦的君主昏庸,心里一时复杂极了。

    陛下究竟是怎么想的?分明登基之后开创了这开元盛世,缘何这些年却渐出昏招?

    最后的疑问,这临洮军一正一副两位将军竟是一模一样,尤其在看到牛仙童策马驰来,当杜士仪率众行礼相迎时仍旧高踞马上时,他们心中这不忿和迷茫更甚。至于其余鄯州都督府及临洮军中文武,见牛仙童趾高气昂摆足了钦使的架子,暗自忿然的竟是占了大多数。至于往日不受杜士仪重视,早已按捺了不止一日的某些人,面对牛仙童那不可一世的架势,心中不禁小小活动了起来。

    兴许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杜士仪哪里看不出牛仙童是在对自己耀武扬威,然而,对于牛仙童的这次到来,他在河陇也好,在两京也好,全都有相应的布置,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会儿他竟是仿若没事人似的,将那些讥刺的言行举动全都硬生生忍了下来。当一行人入城之际,他有意拨马落后两步,见牛仙童左顾右盼走在最前头,他不禁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不多时,牛仙童竟是扭头看了他一眼。

    “我听人说,杜大帅治陇右以来,陇右几成杜氏陇右,不知可有此事?”

    “钦使此言实在是太可笑了!大帅治陇右以来,一面守御吐蕃,一面垦荒屯田,陇右军粮几乎能够自给,之前秦州地震时,更是资助良多!现如今陇右仓廪丰实,甲仗齐备,军容更是极盛!大帅所拔擢军中将卒,除却南将军乃是云州旧人,此外全都出自陇右,因而上下军将服膺!钦使这杜氏陇右四个字,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还是打算让陇右军民上下寒心!”

    杜士仪本打算轻描淡写地回击一下牛仙童这露骨的指摘,没提防身边却有人突然接过了话茬,而且越说越激动,越说越亢奋,最后竟直接给牛仙童扣了一顶大帽子!见王昌龄那一张脸涨得通红,额头青筋毕露,显然是气怒已极,他在心里暗赞了一声果然好气骨,但却立时沉声喝道:“少伯住口,陇右能如今日这般光景,是文武齐心,上下合力,怎如你所言,成了我一人之功?”

    王昌龄在杜士仪那瞬间变得严厉的眼神下,悻悻止住了接下来本打算一口气倒出来的怨愤。他这话却引来了王忠嗣和南霁云的共鸣,然而,王忠嗣终究经历过类似的事,悄悄一把攥住了南霁云的手腕,低声阻止了同样打算替杜士仪说话的这位副将。至于更后面的那些偏裨将校等等,尽管在杜士仪上任之初时,对其怀有敌意以及不信任的人众多,可眼见得其升黜有法,治政有方,认同的占了大多数。所以当牛仙童面露怒火看了过来时,不少人都露出了不服气的表情。

    面对这一幕,牛仙童登时怒极,本打算拿出自己钦使的威权当场杀鸡儆猴,却只听耳畔传来了邱武义的声音:“钦使稍安勿躁,倘若刚到湟水就一怒发作,来日陛下问起时恐怕不好交代。要知道,杜君礼又不是在朝中毫无根基的人,他虽常常任外官,可在两京亦是遍地亲朋故旧!”

    被这一提醒,牛仙童终于冷静了下来。他嘿然一笑,盯着王昌龄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冷冷地说道:“杜大帅果然知人善任,每一任掌书记都出人意料!”

    他点到为止不再继续纠缠这个话题,待到了鄯州都督府,看了杜士仪命人腾出来的那宽大院子,他四下扫了一眼便轻蔑地说道:“我既是代陛下巡边,住在这鄯州都督府中能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不用麻烦杜大帅了,想来湟水城中自有驿馆,我大可住得!”

    对于牛仙童的这个要求,杜士仪不用看就知道身后文武是怎个光景。然而,他本来就没打算让这么一条很可能会择人而噬的毒蛇栖息在身边,连正房之内都没布置过,此刻假意劝了两句,就“无可奈何”地答应了这个要求。等到带着众人将其一行安置在湟水城中驿馆,又嘱咐驿丞及驿卒上下好生招待,他一出驿馆就环顾左右道:“如今暑气未退,从早上开始就让你们忙碌到现在,想来也都累了,散了吧,明日若钦使有吩咐,我自会命人传令。”

    打叠精神来迎接这样一个宫中阉宦,鄯州军中大多数人都是满肚子不乐意,这会儿好容易能散了,有人固然溜得快,也有爽直的上前赞王昌龄说话痛快,更有谨慎的人一个劲提醒劝阻同僚,毕竟是宫中钦使,不要开罪了。眼见得众人告退四散,杜士仪见王忠嗣和南霁云仍未走,少不得板起脸说:“你们两个也是,临洮军中的新军已经增到了三千,有的是你二人要劳神的地方,还在这呆着干什么?”

    “可大帅……”

    不等南霁云说出什么犯忌的话来,杜士仪就看着王忠嗣道:“忠嗣,管好你的副将!”

    一个王昌龄招忌还能想想办法,若是他好容易才从云州调过来的南霁云也被人惦记上了,他可哭都来不及!

    眼见得王忠嗣好说歹说把南霁云给拖走了,杜士仪这才看着鄯州都督府的属官以及诸幕府官道:“先回去再说!”

    回了鄯州都督府,三言两语将其他属官都安抚好了,又对薛怀杰和陆炳松处置的事务交待了两句,杜士仪便带着王昌龄和高适回到了镇羌斋。进门一坐定,他就爱恨交加地看着王昌龄道:“少伯啊少伯,这几天我嘱咐你多少遍了?你难不成想把自己这文霸的诨号变成陇右王大炮?”

第812章 贪得无厌

    大炮是什么意思,无论王昌龄还是高适,全都面露疑惑茫然,而杜士仪也只是拿出来打个比方,并没有多加解释的意思。

    “如今奇骏出使吐蕃,仲通和清臣都已经调回朝中任职,鄯州都督府的属官乃是对公不对私,所以我身边真正最顶用了的,就是节度判官段行琛,你和达夫,以及薛怀杰陆炳松二人。这种节骨眼上你去招惹牛仙童,若有什么万一,你想要让我折损臂膀吗?”

    听到这番话,想到自己一任校书郎之后就没了下任,一气之下答应杜士仪所请,和高适在西域游历两三年,王昌龄原本还想辩解,这会儿也只能闷闷不乐地闭上了嘴。而高适则是轻咳一声道:“大帅,少伯一向都是直爽性情,今日虽是当面驳斥牛仙童那诛心之言,可也不啻是说出了陇右官民将卒的心声,我那时候就发现,今日相从迎接钦使的人中,大多数都是极其赞同他的。那牛仙童既能当众说出那样的话,必定来者不善,有少伯此言在先,兴许他还能收敛些。”

    “你们太小看这些宫中阉宦了。”杜士仪摇了摇头,面色凝重地说,“我当年就和这牛仙童打过交道,此人彼时官位尚低,就敢公然向我暗示索贿。前时到陇右颁旨的时候,也一度嫌弃我给的好处太少。如今既然找到了这样的机会,怎会轻易放手?”

    王昌龄顿时急了:“那该如何是好?”

    高适却不像王昌龄这样急躁,转念一想便突然说道:“对了,陇右道采访处置使兼河州刺史苗延嗣素来和大帅不和,这牛仙客会否与其联手,对大帅不利?”

    “十有**。”杜士仪吐出这四个字,见两人脸色极其难看,他便笑着安慰道,“总而言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们不用想这么多了。不要因为来了个牛仙童,就全都围着他去转,陇右节度所辖诸州又不是没事可做了,把这牛仙童撂在一边就好!”

    话虽如此,高适和王昌龄在告退离去的时候,心里无不是沉甸甸的。出门之后,王昌龄甚至不无恼火地低声说道:“这该死的阉宦只和河西节度牛大帅的名字差一个字,怎么行事却这般天差地别?对了,这牛仙童如此嚣张跋扈,你说他会不会自以为是,想去和牛大帅攀亲?”

    高适压根就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被王昌龄这一提醒,他不禁瞠目结舌。好一会儿,他才摇摇头道:“须知牛大帅在河陇也算是威名赫赫,麾下文武服膺,总不至于上了这种恶当,和这等阉宦沆瀣一气吧?”

    王昌龄歪头一想,觉得应该是自己多虑了,当即就把此事丢在了脑后。然而,正在镇羌斋前伺候的吴天启却耳朵极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句话之后,他立刻转身进了镇羌斋,把王昌龄的顾虑如实对杜士仪说了,末了又不无忧虑地说道:“郎主,这牛仙童分明就是来找茬的,因此一定会在官民将卒当中分化拉拢,而他此行巡视的是河陇,陇右之外,总还得去河西凉州。只要他打压了大帅,然后再盛赞牛大帅,一捧一砸,牛大帅未必就不会一时鬼迷心窍……”

    “不用说了。”杜士仪不由分说地阻止了吴天启的话,淡淡地说道,“牛大帅能从一介小吏而节度一方,不要小看了他的见识和手腕。只是虚怀若谷小心谨慎,是不可能有今天这威名赫赫的。”

    尽管此前王忠嗣的事情,牛仙客上书为其申辩求情时,还不如杜士仪这个外人,但他在陇右期间,因公务几次三番需要牛仙客的合作,每一次牛仙客的反应都相当迅捷而果断,从来就没有拖沓推诿,故而对这位河西节度使,杜士仪绝对没有半点小觑之心。也许牛仙童口含天宪而来,看似威风八面,可要是真的牛仙客为了仕途上更进一步,而选择了不惜和这等阉宦联手,也不至于其在萧嵩走后执掌河西节度以来,却几乎从未和吐蕃开战过。

    须知挑起边衅,继而建立军功,这是入君王法眼最好的办法!

    当然,敬服是一回事,信任又是另外一回事,上次高适回来,曾经对他说姚崇之孙姚闳乃是牛仙客的节度判官,似乎对他不以为然,他也不得不防。

    “天启,你去叫文申来。”

    在陇右呆了两年,宇文审的诗赋中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骨,而行文风格也越发珠圆玉润,连王昌龄和高适也都赞叹这是最符合朝堂君臣审美的盛世文风,而这一切,也从他的言行举止中得到了深刻体现。他本就出身关陇士族大家,早年经历过父亲的仕途蹉跎,其后又见证了父亲的飞黄腾达,最终是父亲的贬死……这所有的经历都让他比同龄人更加成熟,看问题也更加深刻。而种种实务的历练,世情的通达,已然让他得到了真正的蜕变。

    “杜师有事吩咐我?”

    杜士仪审视着自己真正收入门下的第二个弟子,笑着点了点头后,便招手示意宇文审到身前坐下,这才开口说道:“你代我去河西凉州,去见河西节度牛大帅,通报积石山一带吐蕃增兵之事,顺带告知于他,钦使已经到了鄯州。他若询问细节,你不妨将今日牛仙童和我相见的情形一一告知,不用隐瞒。”

    宇文审立刻欠身应道:“杜师放心,我明白了。”

    “嗯,第二件事。我虽可以让你以陇右解送回京应试,但你是长安人,京兆府解送又被称之为神州解送,若在其中,进士及第便十拿九稳。你再随我一年,明年初回京应万年县试以及京兆府试。”

    杜士仪竟然气定神闲地说出让自己随其在陇右再从学一年的话来,宇文审品出了其中那不加掩饰的自信,立刻明白,杜士仪对此次牛仙童的巡边竟是早有预备应付裕如,当即心情一松眼睛一亮。他不假思索地起身长揖道:“先父当年便承蒙恩师相助良多,我这些年也受益匪浅,将来若有成就,全赖恩师所赐!”

    “好了好了,不用多礼!”杜士仪连忙起身双手搀扶起了宇文审,在其臂膀上轻轻拍了拍,这才含笑说道,“我等着你重振宇文家名的那一天!”

    不住鄯州都督府而选择驿馆,在牛仙童看来,自己这一招绝对在杜士仪意料之外。故而,带着众多随员完全占据了湟水城中的驿馆之后,他立刻着手恩威并济,三两下让驿丞和众多驿卒服服帖帖,随即就开始一个个地单独接见鄯州上下文武。可尽管他是口含天宪的钦使,大多数文武在他的百般暗示下,仍然全都对杜士仪称赞有加,不肯加以诋毁,这也让他心情很不好,第三日黄昏时,他甚至气得砸了手中瓷盅。

    “还说不是杜氏陇右?如果不是他杜十九的一言堂,怎会上上下下众口一词全都说他的好话?蒙蔽君上,任人唯亲,真该死!”

    邱武义赶紧让小宦官上来收拾了一地碎片,自己便来到牛仙童身侧,软言劝慰道:“钦使息怒,不是还有人指斥他的罪过?”

    邱武义是牛仙童临行之前,宫中武惠妃让人推荐给他的,他本还担心此人想要借背后有人操控于他,可见其一直恭恭敬敬,只是出主意并不逾矩,也就放心了。然而,他想要借助朝中宫中的某种动向,既想把一贯对自己不冷不热的杜士仪拉下马,从而确立自己的权威,又想要从别处捞到一笔大好处,这种心思却连邱武义都不能让其知道。他又不是疯狗,当然知道该咬谁不该咬谁。

    “那都是些不起眼的小喽啰,说得上重要人物的一个都没有!而且,说来说去,也只能拿他调了自己的妹夫崔俭玄任鄯城令,调了云州守捉副使南霁云任临洮军副将来说事。可这两桩都是朝中运作的,难不成我要因此去指斥政事堂那些相国们和杜十九勾结,于是沆瀣一气?”

    “既是钦使担心那些指斥杜大帅的人身份地位都不够,何不去一趟河州?河州刺史兼陇右道采访处置使苗延嗣,可是杜十九的老对头了。他就任陇右之后,可是没少驳过杜十九的面子,这一点朝中都人尽皆知,在陇右更是让苗延嗣孤立无援。若是钦使能够许诺他,事成之后,换成让其节度陇右……”

    “这个还用你说,我也早就想到了他!”牛仙童傲然冷笑了一声,但随即就阴恻恻地说道,“但杀手锏要用在最后,更何况,要奏杜十九不称职,我还得先找好称职的榜样,否则怎么说得过去?好了,你既然说到苗延嗣,那你就去预备一下,我们回头就去河州,见一见这位当年的令公四俊之首!”

    打发走了喏喏连声的邱武义去河州,牛仙童这才叫来了自己一个真正的心腹,命其立刻前往河西送与牛仙客,又一再嘱咐务必隐匿行迹。

    苗延嗣早已经是昨日黄花,与其对其许诺陇右节度的好处,还不如将这最大的甜头给另外一位圣眷正好的人物!牛仙客为河西节度已经多年了,倘若他许诺其能够兼知河西陇右二节度,与如今的朔方河东节度使信安王李祎平齐,牛仙客焉能不动心?杜士仪节度陇右两年,牛仙客近在紧挨着鄯州的凉州,说不定比别人还更多知道一点陇右内幕!当然,他也不是平白无故给人好处的,牛仙客节度河西这么多年,出手总不能小气了!

    至于苗延嗣,牛仙客若能兼知河西陇右二节度,自然仍是坐镇凉州,这样苗延嗣若能兼鄯州刺史,陇右地块也就能横着走,当然不会吃亏!这样他可以一个人情变成两个,所得自然也是邱武义那主意的两倍!当然,为了达成这个目的,苗延嗣得先上他这条船,助他干一件大事才行!

    想到这里,他便沉声吩咐道:“让萧三郎来见我!”

    关键时刻,就得看那个自称对河陇了若指掌的家伙是否能如吹嘘那般,设计得天衣无缝了!

第813章 声东击西

    这些年来,大唐在出使番邦的队伍里派宦官已经成了家常便饭,然而,巡视边镇竟然只委派一个宦官为首,这却还是开天辟地第一次。牛仙童的到来,让两年多以来基本上安定祥和的鄯州一时波诡云谲,进出鄯州都督府的人,上至文武官员,下至小吏杂役,全都多了几分小心,连说话的声音都压低了几分。尽管杜士仪在牛仙童面前看似隐忍得很,但镇羌斋那边偶尔也有消息传出来,道是这位陇右节帅的心情很不好。

    这种时分,心情很好那才有鬼了!牛仙童刚进湟水城,不是还当面给了杜士仪一个下马威?若非掌书记王昌龄义正词严立刻驳了回去,只怕那位钦使的态度还要更嚣张!

    “阿爷,阿爷!”

    “段伯父!”

    正心事重重往镇羌斋走的段行琛突然听到这两个声音,回头一瞧,方才发现是段秀实和杜广元并肩回来了。两年过去,他这个幼子已经蹿高了不少,而杜广元亦是正在长个子的年纪,虽然比年纪大许多的段秀实看上去矮了一个头还多,但却英挺更多于文秀。身为杜士仪的长子,王容又素来重视其的功课,可杜广元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些重武轻文,经史固然马马虎虎读两遍就能诵念,可诗赋之才却连个影子都没有,如今却已经能够骑马拉小木弓射中靶子了!

    “小郎君回来了。”段行琛只是向自己的儿子微微颔首,就对杜广元问道,“这次陇右精英堂放月假,怎不见崔家二位小郎君?”

    “姑姑和姑父想他们了,早早派人来接。”杜广元赶紧解释了一句,这才上前一步拉住了段行琛的袖子,不安地问道,“段伯父,听说长安来了一位钦使,要找阿爷的茬?”

    这话却问得异常直接,以至于后进来的王胜王肜以及杜明瑱杜明瑜兄弟都露出了汗颜的表情。他们的年纪都比杜广元要大,既然被长辈觉得比同龄人优秀,自然而然也就学了些小大人似的城府。故而此刻四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下,正要上前去想办法阻止时,却只见段秀实突然伸手按住了杜广元的肩膀。

    “广元,大庭广众之下,你这么说这么问,让人听见不好。”

    杜广元连着几天在精英堂听到了太多的窃窃私语,心里早已憋了一肚子的气。他本待反驳段秀实,可见段行琛的脸色疲惫而又苍老,段秀实又一个劲对自己摇头,再看看不远处那些小吏都在回避自己的视线,而王胜他们四个也都赶了上前,替他遮挡住了那些窥探的目光,他顿时垂头丧气了起来。等辞别了其他同学,回到了母亲的寝堂,他耷拉着脑袋行过礼后就一屁股坐了下来,甚至连妹妹杜仙蕙跑过来也没搭理。

    “阿兄,阿兄怎么了?”

    “广元,怎么不理妹妹?”

    “心里不痛快!”瓮声瓮气答了一句,杜广元这才突然意识到,问话的不是母亲,而是父亲。他噌的一下弹了起来,快步冲到父亲身前,连珠炮似的问道:“阿爷,阿爷,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牛仙童真的是来找茬的?他想找阿爷的罪过和错处,把你拉下马对不对?阿爷你不是陇右节度吗,为什么要搭理这种家伙?精英堂的有些学生私底下说话时,仿佛阿爷就要被革职被贬黜似的,要不是秀实,我险些骂他们一顿!”

    “你也说了,是有些,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杜士仪笑了笑,摩挲着儿子的脑袋,见小家伙一撅嘴,分明不相信他这轻描淡写的话,他就语重心长地说道,“记住,你是家里的长子,弟弟妹妹全都看着你,不要一有事情就沉不住气。你看看你文申师兄,当年他父亲被贬远方,而后病故,他从相国公子到罪臣之子,受了多少冷眼,多少冷遇?你已经八岁了,不是小孩子了,如今遇到事情就耷拉脑袋无精打采,像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王容听到杜士仪竟是连什么被贬远方而后病故都说出来了,即便她知晓杜士仪事先的布置,此刻也不禁遽然色变。这节骨眼上,难道要一语成谶?

    而杜广元就没像母亲想那么多了,他被父亲三言两语一刺激,立刻站直身挺起胸膛:“阿爷,我知道了,回头去精英堂,我一定会打起精神让他们看看。不过是陛下派钦使来巡边,身正不怕影子斜,没什么好怕的!”

    “好!”杜士仪笑着一点头,见杜仙蕙还眼巴巴地看着兄长,他就和颜悦色地说道,“你天天要去精英堂习练文武,也没多少时间陪你妹妹,现在难得回来,带她出去散散心。也叫上秀实和你那几个堂表兄弟一块,免得人人都以为这鄯州都督府内是何等愁云惨雾!”

    杜广元听到自己还有任务,立刻眼睛放光,拉着杜仙蕙一溜烟就跑出去了。等到儿女离开,王容刚刚的担心不禁消解了少许,但仍是起身上前嗔道:“好好的拿宇文融打比方干什么?他当初被裴光庭坑得可不轻,萧嵩又袖手旁观乐见其成。而如今别看朝中政事堂的三位宰相里头,看似人人都和你有关联,但未必他们就愿意看着你继续飞黄腾达,异日回去和他们争位子!”

    “幼娘,你想得太多了。”杜士仪洒脱地一摊手,上前按着她的肩膀让其坐下,这才挨着她身侧坐了,“朝中也好,鄯州也好,我本来就是做了两手预备。而且,之前后路已经留了,真到了那一步,大不了死遁脱身,那个时候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王容这还是第一次从杜士仪口中听到死遁二字。她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情不自禁地拥紧了杜士仪:“不管你去哪,我都会跟着你的。上天入地,永不分离!”

    杜士仪被妻子这斩钉截铁的话说得心头大热,随即笑着拍了拍她的背:“有你这一句话,我这辈子就了无遗憾了!好了,且看牛仙童从何出招吧!”

    次日一大清早,杜士仪就得到了驿馆那边眼线的消息,牛仙童连个招呼都不打,带着人呼啸出城,据说是要去鄯州湟水城西边的鄯城县河源军视察,此外还要去安人军。知道城门口肯定拦不住牛仙童,他早在此人来时就在四面城门打了招呼,看到那一行就立刻放行,免得尽忠职守却反而挨骂甚至挨打。只是,对于牛仙童突然离开是否真的是往西边去了,这就不好说了。

    赤毕一走,刘墨和白姜全力为王容打理茶行的事,杜士仪身边最贴心的人便是吴天启了。他乃是浑身消息一点就动的角色,这会儿拍着胸脯保证道,“郎主,我一早就下令布在鄯城以及河州廓州洮州的人都留意过境人等,不论这牛仙童去了哪儿,一定都会有消息的。”

    “他是把所有随从和护卫兵马都带出去了?”

    得到吴天启肯定的回复,他又问道:“那牛仙童召见的湟水城文武之中,初步打探下来,诸人应对如何?”

    “临洮军中从王将军南将军以下,自然都是尽力说大帅的好话,当然,马杰和陈昇按照大帅的吩咐,安排了几个人指斥大帅的一些疏失,但都是鸡毛蒜皮不痛不痒的,故而牛仙童有些按捺不住,前天还发过一次大脾气。”

    自己如同梳篦一样把整个临洮军整整梳理了不止一遍,就连郭建都汰换到河州镇西军去了,杜士仪自信不会在比较高的官职上留下钉子,至于低位的人去求见牛仙童想要对他不利,他也不会禁绝,但至少这数日以来还没有。不论是真的湟水城上下再无杂音,还是某些人也很聪明,这就还得等待接下来的进一步消息。

    午后时分,第二个消息便报到了杜士仪跟前。果然正如同他预料的几种可能性一般,牛仙童带着随从折往河州去了!

    “他可别心急太切,不带向导!要知道我前时去河州,来去走的都是行军便道,那路上可不太好走,而且因为太过靠近吐蕃,万一他们失心疯了攻过来,那就不是小事了!”

    听到这话,前来报信的吴天启连忙答道:“回禀郎主,刚刚才打探到,牛仙童带了向导,而且还足足请了十个人!”

    杜士仪登时错愕难当:“十个?就算是他初来乍到不识路途,用两三个也绝对足够了,用得着请那么多?”

    思来想去不得要领,杜士仪见王忠嗣眉头紧紧蹙起,他便开口问道:“忠嗣是想到了什么?”

    “我在想,大帅上一次巡视赤岭界碑时,曾经以身涉险,将吐蕃主战派的穆火罗钓了出来,同时也将郭知礼等人一网打尽,一举立威。这牛仙童故意去他并不熟悉的河州,会不会也想故技重施?只不过他所计划的可能和大帅当初所做的相反,那就是用自己被人攻击的假象,到了河州气急败坏矫天子诏,令河州镇西军出击!如此有功劳就是他的,打败了仗就算在大帅头上。须知镇西军正将郭建为人太过喜好揣摩,不敢担责,可能上当!再加上苗延嗣素来和大帅不和……”

    杜士仪登时霍然起身。这种胆大包天风险极高的可能性,并不在他的预案之中!在他看来,牛仙童一直都是凭着天子宠信在两京作威作福,怎至于在边地这样肆意胡为?而且,这种事需要有识途老马引导提点,方才可能成功,牛仙童身边有这样的人?

    他和王忠嗣对视了一眼,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个人。

    郭英乂!

第814章 河州老卒

    由于河西陇右接连大阅,吐蕃亦是为之风声鹤唳,在积石山一带的防备骤然增强,于是,与吐蕃相邻的鄯州、河州、洮州、廓州这四州亦是进入了战备状态。虽然并非所有人都认为吐蕃会悍然撕毁和议就此进兵,可底下见识了当年河陇大战连场的老兵们,私底下仍是议论纷纷。河州枹罕城的城门守卒,在一日之中早晚进出城高峰之外,这个话题就是最最热门的。

    “将军们中间,不少都在说这些年太平得筋骨都生锈了,仿佛都希望早日有一场战事打响,可说句实话,真的打仗了,咱们有什么好处?”

    “是啊,我阿爷和兄长,就是在之前那连年征战中丢了性命。我那时候也是险险逃生。能够永保太平难道不好吗?干什么非得要年年打仗?”

    “所以杜大帅上任以来,劝农垦荒,操练守备,对于上下都约束得严,而对于出兵也谨慎,真是好事!也就是那些新募来的新军,其中有不少自以为是的蠢货,以为打仗了立下战功就能光宗耀祖,也不瞧瞧有多少人浑身是伤从军中退下来的时候,所得的抚恤连后半辈子过活都不够!嘿,军功……军功就是个屁!”

    吐出这么一句粗话之后,那年纪最大的城门老卒冷笑一声,百无聊赖地擦着身上那把看上去已经用了很久的刀,动作轻柔而认真。别人都知道,他说是不想打仗,但对于随身兵器却很爱护,常对人说若真的遇到战事,那就是比什么都可靠的搭档,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再就这一点打趣他。

    就在几个兵卒三三两两闲聊之际,突然那擦刀的老卒耳朵动了动,仿佛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立刻放下手头的事情猛然弹跳了起来,厉声说道:“戒备,上拒马,这至少有五六十骑人,是战马!”

    谁都不会怀疑这老卒的话是否危言耸听。此人已经四十有六,在陇右从军二十余载,前后经历了几任陇右节度使,最灵敏的就是耳朵,因此大军进发时常常会被赏识他的将军用作为哨探。故而在他这一声喝之后,守卒们立刻一面往里头通报,一面命人摆出铁拒马。即便是杜士仪,事先若没有知会河州而突然带着牙兵到来,他们也会一样如此防范,这是作为边境重镇的起码守御原则。等到前方烟尘渐渐明朗,能够看到一队骑兵由远及近的时候,城门内外已是戒备严明。

    虽只几十人,却也不能马虎大意!

    那一行人疾驰近前后,便有一骑人排众而出,高声叫道:“陛下钦使到河州了,快让路!”

    钦使之前抵达鄯州湟水城的事,不多时便已经各州尽知,下头的军民将卒偶尔也会议论两句。可是,这毕竟距离他们太遥远了,此前那个厉声吩咐众人戒备的老卒便毫不动容地端详着来人,随即大声说道:“河州枹罕城正当边境,抵御羌戎,从多年前便有条令,但凡入城超过三十骑者,出示过所公验,否则一概不许入城!”

    周遭的其他士卒都在惊讶于钦使抵达之事,根本没料到这老卒竟是在这当口还敢如此秉公办事,一时都为其捏了一把冷汗。他们都这般惊讶,那刚刚高喝让路的护卫就更加又惊又怒了。还不等他开口,后头就有一人超过了他,除却满身风尘之外,身上竟还血迹斑斑。

    “我等在路上遇到吐蕃兵马,此乃紧急军情,你一介小卒,竟敢耽误这十万火急的军情?”

    那老卒听其言,再辨这一行人的形色,虽听到身后几个袍泽都在低声提醒他不要硬抗,他却冷冷说道:“军中信使若逢紧急军情,确实可以立刻入城不受查验,然则为防敌军趁机赚城抑或是别的意外,若无公验过所,只许放不超过三人入城,若敢违此规者,按照军令,立斩不饶!”

    牛仙童本以为能够顺顺利利进入枹罕城,继续自己那万无一失的计划,没想到光是在城门口便已经继续不下去了。一个护卫上前叫不开人让路,邱武义亲自上去竟也仍然被人挡了回来,一时气怒之下,他登时高喝道:“来人,将这竟敢拦阻朝中钦使的大胆狂徒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今次跟着牛仙童来河陇的人,全都是他暗地里在北门禁军当中千挑万选出来的,对他俯首帖耳惟命是从,因此,他这话音刚落,左右立刻有二人拍马冲出,争先恐后朝那老卒冲了过去。然而,那老卒见状几乎想都不想便吹响了胸前挂着的竹哨,刹那之间,就只见城门口一时间涌出了众多手持刀枪的兵卒,而城墙之上亦是人头攒动,一时间拉弓上箭,也不知道多少闪着寒光的锋锐箭头对准了下头的一行人。

    “若敢冲城门者,便视为敌寇!”

    那两个禁卒本想在牛仙童面前显示一下自己勇武,此刻几乎是险之又险地勒马停住,脸上全都露出了惊疑不定的表情。这时候硬冲上去,不知道会不会真的成为众矢之的,而要是退回去,他们在牛仙童面前的脸就全都丢光了,于是,两人只能策马僵立在了那儿,竟是进退两难。

    面对这一架势,牛仙童只觉得后背心汗毛根都立了起来。他毫不怀疑如果再继续僵持下去,只怕真的会被人借机干掉,到时候即便杜士仪会遭到和张审素同样的下场,可自己先得把命都丢了!而这时候,身后一个打扮低调的随从亦是上前低声提醒道:“钦使,好汉不吃眼前亏,待进了城接管军政大权,再作计较!”

    牛仙童硬生生忍下这口气,沉着脸吩咐人拿着他那盖着京兆府鲜红大印的钦差过所上去。果然,那老卒仔仔细细验看过之后,这才淡然若定地说道:“移开拒马,让路!”

    尽管那些城门守卒还是手忙脚乱地上前搬开拒马让开了通路,可是,在这区区枹罕城门就泄了锐气,牛仙童仍是不免心头震怒,因而,在被簇拥着入城的时候,他突然策马停住,冷冷盯着那老卒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沉声问道:“很好,本钦使到鄯州湟水城时,连杜大帅都要亲自迎接,敬礼备至,却没想到在这河州枹罕城,身负紧急军情,竟是被一个区区小卒拦在外头!尔可敢报上名来?”

    老卒咧嘴露出了一个无所谓的笑容,这才用和刚刚差不多的平稳声线说道:“河州镇西军,队正廖登科,钦使还请记住了!”

    牛仙童竭力遏制住往其脸上甩一鞭子的冲动,冷哼一声拨马便走。等到这浩浩荡荡几十骑人进城,刚刚心惊胆战躲到一边去的其他士卒方才聚拢到了那老卒身边,一个中年老成的便有些焦躁地说道:“老廖,你怎的这般胆大?他既说是钦使,放他入城就罢了,干什么……”

    还不等他说完,廖登科便恼火地说道:“他说是钦使便是钦使?你说得简单,若是不查验却放他入城,回头若有三长两短,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明明知道陇右地处隔断羌胡之要,却非得摆臭架子,早些把过所公验拿出来,我会非得死拦着不放?我们这些人在前头拿着性命与吐蕃相拼,这等阉奴却在宫中什么都不干,就能享受锦衣玉食,如今还人模狗样地出来当什么钦使,简直是狗屁!”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怒急说粗话了,其他人面面相觑的同时,却也有不少佩服他的胆量。刚刚开口相劝的中年士卒知道他的脾气,也不生气,但还是低声叹道:“如今咱们镇西军换了郭将军,老廖你又在这钦使面前报了名,万一郭将军扛不住要治你的罪,那岂不是冤枉?你这脾气真的得改改了,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你自己家里的妻儿老小想一想,你又不是光棍一个人!”

    他这么一说,其他几个和廖登科交好的也少不得劝解了几句,其中颇有人劝说其到牛仙童面前去负荆请罪。然而,廖登科却耿着脖子不屑一顾地说:“大不了就是掉了脑袋。哼,我一切都是依军规行事,若是郭将军抵不住要为了那一个阉奴杀了我,河州上下有的是明眼人,到那时候将卒军民离心,他一心想要的锦绣前程也不免泡汤!我行得正坐得直,用得着什么负荆请罪,你们都不用啰嗦了,本性难移,我这人就这倔脾气!”

    尽管城门守卒们因为廖登科得罪了钦使而一时惶惶不安,但对于河州枹罕城内的苗延嗣和郭建,却因为这一个缓冲,少许有了些准备。尤其是郭建,得知牛仙童气势汹汹带人入城之后,立刻去了刺史署见苗延嗣,他登时生出了不妙之感。

    他是杜士仪的亲信,前时杜士仪从他这儿带走了一批军官,分到河源军安人军绥戎城等地,腾出了好些位子,然后他再次从临洮军中拉出了一些心腹来塞到镇西军,这连月以来刚刚感到能够如臂使指,却不料牛仙童就突然作为钦使驾临了,而且还是先去见他的死对头,也是杜士仪的死对头苗延嗣。这是想干什么?

    “将军,将军!”

    见一个心腹裨将推门快步进来,郭建顿时心烦意乱地问道:“还有什么坏消息?”

    知道自家将军已经有所预备,那裨将很想笑一笑,但最终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将军,苗使君派人来,说是钦使宣将军入见。”

    “宣我入见?”郭建挑了挑眉,心中顿时怒气上涌。

    不过是一个阉奴,竟敢宣自己入见,简直是欺人太甚!当今天子是怎么想的,大唐立国百多年来,何曾有过宦官巡边的咄咄怪事!

第815章 图穷匕见

    牛仙童高踞河州刺史署正堂的主位,顾盼左右,颇有一种在宫中从未有过的居高临下感。

    这很简单,宫中最得宠的内侍,是高力士和杨思勖,一个占着最能够体察圣意,而且有过诛韦后和唐隆政变两大功劳,另一个没有前者的灵巧善媚,可却多了彪炳的战功。故而高杨二人以下,没人能够相提并论,他能做的只是和同样想要爬上去的内侍拼死争斗,期冀于能够在御前占得一个好位置。

    可是,这哪能比得上出外的风光!他不像高力士杨思勖,能够睨视两京公卿权贵,至于各部郎官以及拾遗补阙这些近臣,他也等闲接触不着,可到了外头,他却是口含天宪的钦使!怪不得杜士仪好好的中书舍人不当,却宁愿到边地镇守一方,想来也是看中了这起居八座一呼百诺的权威,只可惜撞在了他手里。他早就探听得知,天子在设立节度使之后,也对于赋予这些将领重兵之权有些顾虑,所以打算设立监军,倘若如此,他一定得先下手为强!

    心里一下子转过千百个念头后,牛仙童扫了一眼苗延嗣,这才嘿然笑道:“苗公,这镇西军正将郭建似乎对我的召见怠慢得很啊!”

    苗延嗣虽说很早就预料到,牛仙童既然到河陇巡边,很可能会来串联自己这个明面上最大的敌人,可他对于牛仙童的性格估计仍然有偏差。他当年好歹也是当过中书舍人这等高官的,和高力士杨思勖都打过交道,固然没什么交情,可至少那两位一位是笑里藏刀,看不出喜好;一位是直来直去,残暴冲动。于是,面对牛仙童此言,他很谨慎地干笑道:“郭将军到底就任镇西军时间不长,军务繁忙,兴许总得把该安排的事情安排好。”

    “身为正将,又不是非得事必躬亲,倘若真是如此,也只能说杜大帅任人不明!而且,我在鄯州也打听过,这郭建当年能够官居临洮军副将,也只是因为已故郭大帅的余荫,否则他又没什么大不了的功劳,何至于有今天?”

    牛仙童这毫不客气的品评,匆匆到了院子里的郭建正好一字不漏全都听到了,一时更是心中大怒。饶是他素来隐忍功夫极好,这会儿还是百般设法方才压下了这股邪火,沉着脸进了大堂。前头苗延嗣的话他都没听见,这会儿想当然认为苗延嗣肯定在牛仙童面前狠狠上了他一番眼药,于是生硬地行礼时,他甚至都没朝苗延嗣看上一眼。

    “未知钦使突然驾临河州,末将不及迎接,惶恐之至。”他镇定地说出这一句客套话之后,便突然词锋一转道,“可此前毕竟未得杜大帅传讯钦使前来的消息。而且,我听说钦使的随从中,有人说此行河州曾经和吐蕃兵马遭遇,不知钦使是否能够言明?”

    同样的问题,苗延嗣刚刚也问了牛仙童,牛仙童却顾左右而言他没有明说,此刻郭建这一问,他也不由得看向了牛仙童。这时候,牛仙童方才站起身,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因为是紧急军情,我总得见了你们这枹罕城内一文一武方才能够言明。我此行是从吐蕃所控制的盐泉桥东边过河的,没想到却遭遇吐蕃兵马,在鄯州雇请的向导十人,竟是罹难八人,随从也是大多带伤!吐蕃虽和我大唐和议,但前时就曾经悍然越境袭扰,如今又再次进兵,分明是置赤岭界碑于不顾!”

    他越说越是激动,竟是愤怒地挥舞着手臂:“陛下天恩浩荡,一再派使节入吐蕃见赞普,探视金城公主,谁知道却换来了他们这等背信弃义!当此之际,自当还以颜色!你二人既是分管河州政务和军务,立刻调拨军马,先把盐泉桥拿下,给吐蕃一个下马威!”

    此话一出,郭建和苗延嗣同时愣住了。两人都没想到牛仙童此来不止是找茬那么简单,而且竟胃口这么大,竟打算悍然挑起战端!苗延嗣眼神闪烁了片刻,却没有立即开口。郭建虽是镇西军正将,但他这个河州刺史还兼任镇西军使,真正要出兵总绕不过他这一关。现在最要紧的是得弄清楚,牛仙童所谓的路上遭袭是真是假,出兵之后,此人又预备如何?

    郭建却须臾就从一瞬间的惊愕中回过神来,他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谨慎地问道:“钦使所言吐蕃兵马袭击向导之事,真的不曾认错?就算是真的,大唐和吐蕃之间早已议和,而且赤岭界碑在两年前才刚刚重新竖起,出兵之事非同小可,必须禀报杜大帅之后再行定夺。”

    “岂有此理!兵贵神速,你不要说你从军这许多年,却不知道这样的道理!”牛仙童提高声音,劈头盖脸地痛斥道,“更何况我走的是我大唐境内的通路,却遭吐蕃兵马袭击,无疑表明他们又越境了。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反反复复的小人,还谈什么当初的和议和界碑!你若畏战,我想镇西军中总有不畏战之人!来人,去将镇西军上下将校全都给我召集到此!苗使君,我想你这镇西军使总不至于如郭将军这般怯战吧?”

    郭建被撩拨得简直要气炸了。他狠狠捏紧了拳头,再看苗延嗣时,却只见这位河州刺史的脸上瞧不出喜怒,说出的话也是含含糊糊的。

    “钦使还请暂且息怒,从鄯州到河州,一路既然不太平,想必也多有劳苦,此刻镇西军众将尚未齐集,不若先到我的书斋暂歇如何?”

    牛仙童虽没有等到苗延嗣的正面回答,可转念一想必定是碍于郭建,他当即就傲慢地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而郭建眼见得苗延嗣问也不问自己,径直把牛仙童给带走了,他在气恼了一阵子之后,却又想到待会儿可以趁着苗延嗣不在,先对众将言明利害,省得都被牛仙童这一招给陷害了进去。

    平心而论,他并不怕打仗。自从他上任镇西军以来,从操练到马匹军械等等就没有一样马虎过,只要时机把握得好,打一个胜仗不成问题。可牛仙童甫一照面就对他露出了深刻的敌意,他不得不防这死阉人给他使什么绊子,到头来贪功上当就来不及了!

    随着镇西军中一个个将校的赶来,郭建立刻抓紧苗延嗣请了牛仙童离开的契机,对众人晓以利害。武将素来都是追逐战功的一批人,这些年虽然太平了,可也意味着少了战功,所以听到牛仙童下了夺盐泉桥的军令,不少人都有些意动和跃跃欲试,可郭建添油加醋地描述了牛仙童入城时的跋扈,此行是否真遇到了吐蕃兵马袭击还未必可知,尤其用暗示的语句着重点了一下牛仙童乃宫中内侍,渐渐地,大多数将校都对这么一个指手画脚的阉人生出了深深的厌恶。

    这其中,听人详细禀报过城门口那番冲突的一个裨将便冷笑道:“那廖登科虽说脾气倔了些,却是战场上货真价实的功勋,而且按章办事,并无过错,这牛仙童竟是打算悍然杀人立威!若是贸贸然听了这样的军令,战场上有什么万一,事后反而是我们背黑锅!”

    如今还不是阉宦四处出为监军的年代,故而虽有少数人嘀咕异议,却也暂时安静了下来。然而,众人齐齐等候在这大堂上许久,牛仙童却始终未来,一时间他们自是又气又恼,偏偏还拿这口含天宪的阉宦没办法,只能在肚子里破口大骂。这一等就是整整两个时辰,当郭建终于完全不耐烦了,转身走出大堂之际,却只见院子里已经布满了禁卒,他一出来,就有人面色冷峻地拔刀出鞘。

    郭建登时心中大凛:“尔等想干什么?”

    “钦使未曾下令,尔等谁也不许离开河州刺史署!”

    这一句话不但让郭建为之大怒,就连屋子里等候的将校们亦是为之惊怒。一时间,他们全都跟着涌了出来。可今次来是为了拜见牛仙童这位钦使,他们全都并未佩戴随身兵器,徒手面对这样一批全副武装的人,纵使他们自负勇武,也绝不想在这种地方莫名其妙死了!

    两边对峙不过片刻,对面却有一人排众而出,却是白面无须的邱武义。他似笑非笑看了众人一眼,这才轻描淡写地说道:“钦使有命,尔等既然怯战不前,那各位也用不着回去了,镇西军中有的是人才接替你们的位子!”

    直到这一刻,众人方才真正明白,自己被干晾在这儿两个时辰竟不是因为牛仙童在摆架子,而是趁机想掌握镇西军!尽管他们中的每一个,在镇西军中都有相应的心腹和根基,但谁都不敢保证,再有人拿着天子之命当借口,许诺提拔将校之位后,那些下头的旅帅队正会不会生出取而代之的异心。眼看着天色逐渐昏暗,夕阳即将落山,郭建的心里顿时生出了难以名状的恐慌。

    苗延嗣才是镇西军使,如果他彻底倒向了牛仙童,那就全都完了!

第816章 歧途不归路

    眼看那个牛仙童颇为信赖的心腹护卫在镇西军中一众军官面前,大肆渲染此次若是大破盐泉桥的吐蕃兵马后,就能够豪取军功加官进爵,改头换面的郭英乂不禁暗自冷笑连连。从河陇年轻一代中最被看好的新星,到后来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他可谓是经历了从云端跌落尘埃的变化。这两年来他东躲西藏,心腹和侧近早已都跑了,只剩下他这孤零零一个人,连紧急带出来的细软都已经几乎散尽。

    就当他几乎绝望的那时候,却突然得知了牛仙童要到河陇巡边的消息。他曾经在宫中当过千牛,对于牛仙童的秉性有一定了解,深知其贪财而又好权,最讨厌被人轻视,故而不惜将最后一点筹码押在了此人身上,赌一把大的。万幸他竟然成功了,牛仙童早就得了权贵授意,再加上不满杜士仪的轻视,故而他献计之后便混入了随员中。果然,即便他那时候不得不吐露了自己的身份,可牛仙童根本就不在乎他在朝廷的通缉名单上,欣然采纳了这个主意!

    又能够把杜士仪拉下马,还能够取得破敌大捷的战功,牛仙童怎么抵挡得住这样的诱惑?

    “萧郎,事情已经有七八分成了!”撩拨起了上上下下的好战情绪,那牛仙童的心腹护卫便兴冲冲地回转了来,嘿然笑道,“不枉我们这一路上紧赶慢赶,傍晚前必定就能够出兵!”

    “那杜十九不是无名之辈,他应该早就预料到钦使会到河州来,借助与他不和的苗延嗣找他的茬。但是,要想到这一次的出兵,绝对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所以要把握的就是这一次的时间差。只要能够大破盐泉桥的吐蕃守军,那么不管事后那杜十九如何想办法在御前告状或是辩解,最乐于看到军功的陛下自然而然就会偏向于牛钦使,而只要牛钦使再奏他一个不称职,他就百口莫辩,必然再难以在陇右安身!”

    郭英乂说到这里,心头一时不无快意。杜士仪先是逼得自己离开陇右,然后又令自己连立身之地都没有,现在,也该换成他尝一尝那苦果了!

    “事情已经大功告成,我们去见牛钦使复命吧。”

    郭英乂知道自己这些人能够煽动镇西军中,也是多亏了镇西军中的高层将领全都被扣在了河州刺史署,牛仙童和苗延嗣那边自然也是一切顺利。他当即点点头答应了,与那护卫一块回转河州刺史署。犹自不放心的他特意去了大堂前头窥视了一眼,发现禁卒果然将堂前团团围住,内中隐约可见镇西军中那些将领的身影,他不禁志得意满。多亏了杜士仪把镇西军中不少有名的宿将都调去了鄯州西边的前线一带,否则兴许他还不那么容易煽动得了那些将卒!

    等来到了苗延嗣的书斋前,他就只见这里只守着稀稀落落三五个人。来到门前的他只叩了一下门,两边大门突然就开了,竟是苗延嗣。这位头发花白的河州刺史轻轻嘘了一声,这才沉着脸说道:“钦使困倦了,说是要歇一会儿。”

    此话一出,郭英乂登时眉头倒竖。这种争分夺秒的时刻,牛仙童还有心思打盹?万一被杜士仪识破赶来可怎么好?他几乎不假思索地说道:“事关重大,不能耽误一丁点时间,就算牛钦使责备也顾不得了。还请苗使君让我进去禀报!”

    苗延嗣从前并没有见过郭英乂,然而,他却敏锐地感觉到,这位右颊有一道直划到眼睛的可怖刀疤的年轻男人,恐怕非同一般。牛仙童带着的那些禁卒把镇西军中高层将领全都软禁在河州刺史署的大堂中,他知道,却听之任之;牛仙童派人到镇西军中去撩拨煽动,他也知道,但一样不动声色。他在牛仙童面前大肆抱怨杜士仪的独断专行任人唯亲,博取了信任,探听到了牛仙童对于将来河陇格局的计划和设想,着实不得不感慨这一介阉奴的狂妄大胆!

    背后若是无人,岂敢做下这种事!

    于是,他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我刚刚得到消息,杜大帅约了牛大帅于鄯州和凉州边境话事。”

    “嗯?”郭英乂顿时愣住了,迟疑片刻方才问道,“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若非在鄯州布置了一些人,这两年我得被那杜十九算计多少回?”苗延嗣故意咬牙切齿地哼了一声,这才语重心长地说道,“年轻人,凡事不要急功近利。钦使能够委派你去镇西军中,看得出自然是器重你的。可你也得知道上下之分,如今距离黄昏时分还有一阵子,一路奔波到这里多有劳累,让钦使小憩片刻又有何妨?如若不放心,你进来守着就是了。”

    郭英乂见苗延嗣大大方方让自己进去,犹豫片刻,最终便跨过门槛进门。眼见得苗延嗣微微一笑,竟是把地方让给了自己,背着手出门去了,他也就快步上前到了长榻边,见牛仙童果然枕着一方玉枕,呼噜打得震天响,想想这几日确实翻山越岭抄近路,牛仙童没少抱怨,不过是因为冲着那振奋人心的计划方才忍了下来,倘若自己这会儿真的将其吵醒,就冲着牛仙童那自以为是的脾气,事后自己洗清污名重获新生的机会说不定就没了,他咬了咬牙,最终坐到一旁耐着性子等候。

    可他也不知道枯坐了多久,牛仙童却始终没有苏醒的迹象。不得已之下,他也顾不得苗延嗣的提醒和告诫了,上前去唤了一声钦使,待发现牛仙童始终没有苏醒,他只觉得心头咯噔一下,复又用力推搡了其几下,按理来说不管睡得多死的人,这会儿都应该醒了,可牛仙童竟是始终没反应,甚至连他拍打都依旧不见任何清醒迹象。

    到了这时候,郭英乂纵使再迟钝,也能意识到其中必然有什么蹊跷。他一时间也顾不得牛仙童了,竟是快步冲出了书斋。见门外空无一人,那些禁卒都不知道上哪去了,他更是倒吸一口凉气。目光闪烁的他本想直接出去,可转念一想却立刻停住了脚步,紧跟着竟是奔着围墙而去。可就在他刚刚攀上去一步的时候,耳畔就突然传来了一阵鼓掌声。

    “没想到当年意气风发的郭三郎,如今竟然成了鸡鸣狗盗之辈,好好的大门不走,竟要去翻墙!”

    郭英乂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声音。他只是身子一僵就立刻恢复了灵活,竟是毫不理会一跃攀上了墙头,可墙下守着的那些密密麻麻全副武装的兵卒,却让他一颗心沉入了无底深渊。他回过头来看着那张最憎恶的脸,刻意用沙哑的嗓音叫道:“杜大帅认错人了!我倒想问,你支使苗使君给钦使下药,这是打算谋反叛乱吗?”

    “这种时分还想倒打一耙,郭英乂,你果然很聪明。只可惜,这些全都是陇右节度牙兵,没有人会被你的鬼话蒙骗!”杜士仪微微一笑,继而面容转冷,“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在陇右可是曾经家喻户晓的人物,别以为毁了面容就没人认得出你来!乔装打扮潜伏在钦使左右,杀害向导,栽赃吐蕃,简直是和你当年所作所为如出一辙!不知悔改的鼠辈,来人,将他拿下!”

    郭英乂万万没想到,杜士仪不但来得这么快,而且确认了他的身份,甚至于连他们假造吐蕃来袭的假象,杀了那几个向导的事也都完全窥破了。当此之际,意识到自己已经脱身不得,他顿时将双脚往墙上用力一蹬,使尽浑身解数往杜士仪扑了过去。

    那一瞬间,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即便要死,也一定要拖这么一个垫背的!

    眼见就站在院子门口的杜士仪距离自己不过几步之遥,他一面讥刺对方太过托大,一面奋起力气一刀斜劈了过去,可就在这时候,旁边不知何时露出了一截枪尖,那枪尖精准地点在了他的刀背上,卸去了他的劲力,而后又一横一拉,继而一个人影挟着枪影,以一往无前之势直接往自己电射而来。

    叮叮叮——

    在旁观者眼中,两条人影不过以迅疾无伦的速度交手数招就分开了。相较于手持扎枪之势,依旧气定神闲的陈昇,郭英乂就要狼狈得多了。他的注意力一直都完全集中在杜士仪身上,根本没料到这旁里出来的人,此刻认出那就是当初曾经在自己麾下效力,自己却从来没放在眼里的陈昇时,却已经痛失了唯一的良机。他用流露出刻骨怨毒的目光盯着杜士仪,突然横刀往脖子上拉去。

    以牛仙童的性子,一定会将罪过全都推在他身上,届时兴许能逃脱此劫,只要牛仙童不死,杜士仪就会多一个生死大敌,他会在九幽黄泉之下等着的!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刀刃几乎就要碰到他脖子的一刹那,他只觉眼前骤然袭来一道刀光。那刀光骤然落下时,带起了一道喷涌的血泉,紧跟着便是叮当一声。当注意到那赫然是他自己持刀的右手时,他只觉得一股痛意刹那间弥漫全身。

    “杜十九,你别以为就此赢了!我可不是牛仙童这等愚蠢无知拖泥带水的人,已经有数百急功近利的镇西军兵马前去奔袭夺桥了,届时大战一起,你就等着你派到吐蕃去出使的心腹名士死于非命吧!”

    说到这里,郭英乂哈哈大笑。他再次瞪了一眼满脸铁青的郭建,紧跟着就软倒在地,什么都不知道了。

    挟怒出刀的郭建直到看到郭英乂右手齐腕而断倒在血泊中,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快步走到杜士仪身前行了个军礼。

    “幸好大帅早有预备及时赶到,否则镇西军上下真要被郭英乂钻了空子!可他所言盐泉桥如何是好?”

    杜士仪轻轻舒了一口气,随即面色凝重地说道:“河州和吐蕃接壤之处,最重要的战略要处就是盐泉桥。忠嗣已经从鄯州领军直奔此处了。倘若能够挽回,那自然最好。如果不能,也只能将错就错先把盐泉桥给拿下来再说了!”

    确实是他的疏失,他小觑了牛仙童和郭英乂的狂妄大胆!他并不是所谓的和平主义者,但要开战就要有相应的预备,不止预备这一次的突袭,还要应对接下来的各种后续状况,这是他身为陇右节度对陇右军民的责任。如若真的由于这些人的私欲而挑起边衅,与其怨天尤人,不如想想如何善后!

    郭建眼看一群牙兵上来将郭英乂给拖了出去,知道必然会留下这么个活口,他不禁平复了一下情绪,这才猛然想起众将虽然都气急败坏赶回去了,但镇西军不知道是否能安抚下来,他登时再顾不上杜士仪这一头,转身拔腿就跑。而杜士仪也没有叫住他,而是径直进了苗延嗣那书斋,见牛仙童依旧睡得人事不省,他方才哂然一笑,面上露出了刻骨的寒意。

    武惠妃应该无所谓他是否在陇右节度任上,可她不会知道他曾经保过太子,也不会知道他在背后的某些花样,理应不至于支使牛仙童做这种事。不是他瞧不起女人,武惠妃在深宫中耍阴谋心计兴许游刃有余,但这种事关两国战略邦交的毒计,她不可能轻易表示支持。那么,牛仙童背后的某人就呼之欲出了!

    不愧是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李林甫!想来牛仙童也未必知道实情,说不定还以为是武惠妃授意!

    好在苗延嗣还算果决,一盏加了料的宁神茶给牛仙童喝下去,够他睡上三天三夜了!

    等到他转身从书斋中出来,同行的王昌龄和高适已经迎了上来。这儿没外人,两人也就没那么多礼,王昌龄大致解说了一下苗延嗣亲自前往镇西军中安抚的经过,而高适则是巡视了四面城门回来,道是将卒情绪稳定,尤其将那廖登科拦阻牛仙童进城的事添油加醋讲述了一番,竟是犹如传奇似的。杜士仪若有所思想了想,随即就开口说道:“你二人彼此合计一下,用一支生花妙笔给我将此事写得更夸张更跌宕一些,但一定要直白,然后悄悄授意那些酒肆之类的传唱!”

    但凡文人,骨子里大多都是瞧不起那些阉人的,尤其是牛仙童此次犯了众怒,王昌龄和高适顿时想都不想就答应了下来。接下来,杜士仪便吩咐人把牛仙童随行的那些禁卒一个个叫了来单独召见,果然,能够被牛仙童选中,大多数人都是死硬到底,可当他揭破郭英乂的身份之后,每一个人的表现立刻就截然不同了。

    有些人立刻百般设法把自己摘出去,推说什么都不知道,有些人则是反口指斥他胡言乱语,更有的搬出了天子谕令想要作为倚靠,可终究给他拎出了两三个胆子较小肯说话的人。等到他印证了这些,又命人把逃跑未果的邱武义带到面前时,他便开门见山地抛出了一个问题。

    “事已至此,如若你推说一切不知,我便按照军法将你斩首示众!你可不是牛仙童,谅朝中没有人会为了你而归罪于我!”

    邱武义见杜士仪面色冰冷目光犀利,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虽则他确实是武惠妃的人,可牛仙童直到从鄯州到河州的路上,方才对他大略解说了自己的计划和安排,他固然大惊失色,可人在贼船上下不来,也只能想着死马当成活马医,闭着眼睛听命行事。这会儿,他只想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更何况杜士仪直接拿住了郭英乂,还不知道掌握了多少别的证据,因此他索性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郭英乂是临走前三天,牛钦使亲自安插到禁军的,说是他一个远房亲戚,姓萧,大家看牛钦使的面子,都称他一声萧郎。一路上,牛钦使对其信赖非常,言听计从。这一次袭杀向导,将其栽赃给吐蕃,然后挑起边衅,拿下盐泉桥,然后向两京报功,也是我们出了鄯州湟水城之后,在路上方才知道的。为了防止咱们起了退却之心,那郭英乂还唆使咱们每个人都砍了那几个向导几刀,这样就全都交了投名状。”

    怪不得之前问到袭杀向导之事时,那些人几乎众口一词地回避,原来还有这样的隐衷!

    杜士仪心下大怒,随即才冷冷问道:“带了十个向导,却死了八个?而且,死的全都是向导,没有禁军将卒,就不怕人怀疑?”

    邱武义犹豫片刻,最后索性直言道:“回禀杜大帅,十个向导中,有两个是郭英乂请来的人,那时候也不得不随他出手伤了人,而且总得有老马识途的人带路抄小道,故而就留下了他们。至于死伤的人全都是向导,而没有禁军将卒,是因为牛钦使怕别人兔死狐悲,人心不稳,所以打算说是这些向导忠义无双,自请断后,这才全数罹难。到时候只要优厚抚恤,然后再推到吐蕃人身上,那就万事大吉了。”

    “很好,把你所说的这些写下来,然后画押。”

    事到如今,邱武义根本不敢抗拒,连声答应,心里却苦涩极了。他虽是武惠妃的人,可只是个小角色,万一天子一怒发作,武惠妃会保他一个小卒?说到底,武惠妃也真的不知道这番谋划,这回真是被牛仙童坑得不浅!

    杜士仪之前晚出发小半个时辰,辍着牛仙童等人,找到了那些被害向导的尸体,又把这些尸体都秘密运到了河州枹罕城的镇西军营地,原本被军功撩拨得浑身使劲的军官们得知这么一件事,就仿佛先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随即又来了一瓢滚油,一时哗然,险些起了骚动。

    要不是苗延嗣亲自出面安抚的时候,着重强调自己是洞察其奸,药倒了牛仙童,否则他这个河州刺史都得被人一块恨上了。尤其是得知自家主将竟是被扣在了河州刺史署,郭英乂还骗了一股五六百人的兵马前去夺桥,上上下下军官那种乱糟糟的心情就别提了。

    盐泉桥吐蕃守军上千,而且据有黄河之险,区区数百人去夺桥不是送死?等到听说已经有王忠嗣率军前去接应,担心那一支兵马死活的郭建和其余众将方才松了一口大气。

    有王忠嗣出马,应该不会有大问题吧?若是真的能将错就错把盐泉桥拿下来,倒也是一大收获!

    于是乎,当初在城门口截住了牛仙童的廖登科,一时收获了众多马后炮似的赞许和称道。甚至还有人在得知杜士仪抵达了河州,从牛仙童身边拎出了郭英乂这个逃犯后私底下议论说,杜大帅既是慧眼如炬洞察了这次的阴谋,必定会提拔他这忠于职守的人。反倒是廖登科自己,虽不明此次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却也没多少期盼。出生入死从军这么多年,他也不是没立过功劳,也不是没有主官青眼相加,可要升官领兵,哪来这么好机缘?

    果然,尽管对于牛仙童如何收容了郭英乂这通缉犯的事情什么说法都有,可杜士仪却仿佛根本不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一直都没人来见过他。既然没抱希望,也就没什么失望,他暗笑幸亏自己没有贪得无厌,做了分内事却奢求褒扬拔擢,干脆把事情丢到脑后去了,继续安分守己当自己的守卒。

    可这一天午后时分,他再次敏锐地捕捉到了急促的马蹄声。联想到如今传言说郭英乂混入了牛仙童身边,险些在镇西军中激起将帅不和,假传军令调动兵马图谋不轨,他立刻紧张了起来。

    “又有兵马,至少数百骑,全力戒备!”

    这次是数百骑而不是数十骑,再加上之前那次廖登科的警惕意识被证明是极其正确的,城门内外城楼上下全都不敢有半点马虎。等到那一行人近前,看清楚那些军马全数都是大唐军马的装束,而且旌旗飘荡赫然是一个王字,廖登科心头稍稍一松,但还是跨上刚刚小卒牵来的战马,策马上前去问道:“来者何人?”

    “临洮军正将,陇右节度左厢兵马使,王忠嗣!”

    见那排众而出的将领说出了如是一句话,又认出了对方确是王忠嗣无疑,廖登科顿时又惊又喜。但他还是一丝不苟上前查验了军符,这才滚鞍下马行了军礼参见,起身之后想问些什么,可他这官衔连镇西军中到底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那会儿钦使牛仙童的人说是要去夺盐泉桥,于是张了张嘴后,最终却只是吩咐人移开拒马让路。很快,王忠嗣一行数百人风驰电掣地进城,待到河州刺史署门前下马时,内中早有高王二人迎了出来。

    “王将军,此行可顺利?”

    王忠嗣听到这话,敏锐地一挑眉,再看到远处那些将卒全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他露出了一丝微微笑容,气定神闲地说道:“镇西军一支偏师在巡行途中‘迷路’,正好遇到我,我就把他们带回来了。”

第817章 事后算总账

    迷路……这话也就王忠嗣敢说!

    当杜士仪还没见到王忠嗣,就听到一溜小跑进来的吴天启禀报了这么一个理由和借口的时候,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于是,等到王忠嗣最终来到了书斋,他就又好气又好笑地问道:“忠嗣,你这迷路的借口若是传扬出去,这些将卒可就没办法做人了!”

    “只因为听了郭英乂的挑唆,竟然不知高低,带着兵马出城前去奔袭盐泉桥,简直是从上到下全都利欲熏心,愚蠢透顶,只是让他们丢个脸,已经是最轻的了!”王忠嗣丝毫不以为意,拱手行礼后就如实说道,“大帅,我是在盐泉桥西边的峡口附近,正好堵住了那拨兵马,所幸我还有些名声,再把大帅的大旗掣出来,又点出了恐是郭英乂潜伏在牛仙童身边伺机为乱,这才把他们给带了回来。路上一度和吐蕃军马对峙,但见我们往枹罕城方向来了,他们也就退了。”

    随行进来的高适和王昌龄听到没有趁机夺下盐泉桥,顿时都露出了几分疑惑。别看两边兵马会合之后,也不过七八百人,可是,以王忠嗣当年数百骑兵就敢冲击吐蕃赞普本阵的勇武锐气,竟然会放过这么一个大好机会?

    王忠嗣顿了一顿就解释道:“此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盐泉桥容易,但两国和议至今还不到两年,大唐使节仍在吐蕃,倘若我军先行挑衅,届时反而给吐蕃留下了口实,届时兵灾再起,生灵涂炭,整个河陇也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既然此次是某些人别有用心地矫诏行事,总不能上了此等恶当,所以我就自作主张将他们平安带了回来。倘使有违大帅心意,都是我一人的罪过。”

    见王忠嗣说到这里便躬下身去,杜士仪立刻起身双手将其搀扶了起来。端详着年纪轻轻却已经大将风范十足的王忠嗣,他不禁笑道:“放眼陇右,也只有忠嗣你会在这种时刻做出最正确的选择。区区一座盐泉桥,倘若真的要夺,不过易如反掌,然则毁约进击,又是在我大唐使节正在吐蕃探视金城公主的节骨眼上,让金城公主和大唐使节如何自处?既勇且智,不行无义之战,你这番措置没有半点谬误,深得我心!”

    “多谢大帅体谅!”

    一旁的高适咀嚼着王忠嗣和杜士仪的这番话,顿时觉得深有体悟。而王昌龄就没想这么多了,攒眉沉思了一阵就开口问道:“听大帅和王将军这番话,异日若有战事,夺盐泉桥就仿佛探囊取物一般。可不是我泼凉水,牛仙童毕竟是朝中钦使,来日大可将此事全都推到郭英乂身上。而且,等到他醒过来之后,一定会上蹿下跳再次搅动风云,咱们难道能一直扣着他?”

    “为何不能?”高适挑了挑眉道,“现在人证物证确凿,郭英乂是牛仙童自己安排在身边的,又使左右杀向导意图嫁祸吐蕃,而后又到河州,扣留镇西军中正将副将以及偏僻将校,欲图谋夺军权,图谋不轨。这一条一条全都是圣人绝对不能容忍的罪行,大帅既然全数洞察,焉能坐视不理?”

    杜士仪见王昌龄仍然对扣留钦使这一点有些犹豫,他就看向了王忠嗣,而这位年纪轻轻的大将斟酌片刻便低声说道:“大帅扣留牛仙童固然有道理,怕就怕朝中有人借此做文章。不过,道理都在我等这一边,就看朝中阉宦会不会因为牛仙童而生出兔死狐悲之心,众口一词为他辩解。”

    “牛仙童此人,骄横跋扈,仗着陛下恩宠,渐渐连高杨二位都不放在眼中,同侪更是对其此行河陇颇有嫉妒,这一点忠嗣不用担心。”

    刚说到这儿,杜士仪就听到外间传来了吴天启的声音:“大帅,宇文郎君回来了!”

    宇文审去了凉州见牛仙客的事,杜士仪并未声张,因此这会儿屋内王昌龄高适以及王忠嗣三人都有些奇怪。等到杜士仪出声请宇文审进来,他们见这位昔日宰相长子一身风尘仆仆,显然是连日赶路不停,不禁都有些纳闷。而宇文审不顾疲惫上前匆匆一礼,就从背上解下包袱,拿出一个封口严密的铜筒双手呈上道:“杜师,幸不辱命,这是河西牛大帅的回文!”

    杜士仪平日和牛仙客往来书信,大多都是以信笺的形式,如此密封的铜筒却还是第一回。他不敢怠慢,立刻接过小心翼翼打开了,取出那一卷纸后飞快扫了一眼后,登时神情大振:“好,有了牛大帅这回文,那就万事俱备了!牛仙童着实是贪得无厌,他竟密遣心腹前去河西,请牛大帅指证我的种种民政军务有失,更向牛大帅索贿,而后又暗示,事成之后可出力助其异日兼知河西陇右二节度!他真的以为,凭借他这钦使的身份,就能够无往不利?”

    牛仙客这一封信,顿时打消了众人心中最后一点疑虑,全都为之大为振奋。只不过,对于苗延嗣在关键时刻药倒了牛仙童的事,每一个人仍不免思量不同。如王昌龄,顶多只觉得苗延嗣是生怕事后惹出大麻烦自己要顶缸;王忠嗣只当做苗延嗣是老而弥坚,固然和杜士仪不和,但终究维持了必要的警惕心理;唯有高适在出门的时候禁不住悄悄打量了杜士仪一眼,见其正在亲自草拟那道拜书天子的表疏,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这两年杜士仪和苗延嗣看上去水火不容,不会是装出来给人看的吧?否则,一贯顽固守旧的苗延嗣怎会在大好机会送到面前的时候,却那等当机立断?

    当牛仙童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只觉得浑身上下酸软无力,脑袋昏昏沉沉。支撑着坐起身的他张口叫了一声,却发现自己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根本传不出多远。这一刻,即便他还有些闹不清楚状况,却忍不住生出了一种汗毛根竖起的感觉。

    不对劲!自己仿佛是因为一时困倦在苗延嗣的书斋中眯了眯眼睛,怎么现在这样子却仿佛生过一场大病似的!而且这地方不像是苗延嗣的书斋!

    “来人,快来人!”

    他竭尽全力提高了声音,这才终于看到了屏风外头人影攒动。可足足过去许久,方才有一个人绕过屏风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一见到那张脸,他顿时瞳孔猛然一收缩,竟是失声叫道:“杜十九!”

    “是我,牛钦使,久违了。”

    尽管杜士仪的笑容一如之前,可牛仙童仍是不禁战栗。他强打精神,提醒自己是口含天宪的钦使,万万不能被对方的气势压倒,可话到嘴边,他却仍然弱了七分气势:“你身为陇右节度,理当镇守鄯州,到这河州来干什么?”

    “牛钦使这一觉睡的时间太长了。此地哪里是河州,正是鄯州都督府!”见牛仙童那张脸登时变得铁青,杜士仪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之前牛钦使巡查河州,不意想麾下有人意图煽动镇西军,被镇西军上下军官识破后当场拿住,结果竟然是早就上了海捕公文的郭英乂!正好我不放心牛钦使的安全,早已带着人从鄯州出发追来,于是在半道上发现了八位被杀害向导的尸体,经过伤痕兵器勘验之后,结果实在是微妙得很,牛钦使想知道吗?”

    事到如今,倘若还不明白阴谋败露,牛仙童就是猪脑子了。他竭力压下那股恐慌,强自打起精神道:“我不知道什么郭英乂,我只知道路上遇到了吐蕃兵马袭杀,而且,我乃是奉陛下诏令巡行河陇的钦使,你究竟对我做了什么?”

    “钦使?只可惜你已经不是了。从事发到现在,已经过了半个月了!”杜士仪一时嘿然,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陛下已经把杨大将军派来了。”

    杨大将军……是杨思勖!

    牛仙童只觉得整个人都木了!高力士和杨思勖二人,一个喜怒不形于色,让人捉摸不透,一个什么都放在脸上,从不掩饰喜恶。他怕高力士不假,可如果说出了这档子事,他最怕谁,那么显然是杨思勖!杨思勖本就是战场悍将,如果被他知道他做了这些事,那么,那后果一定是他承受不起的!

    “杜大帅,都是我一时糊涂,只要你能在杨大将军面前替我美言几句,那异日我一定肝脑涂地以报!”牛仙童也顾不上什么脸面了,这时分什么都比不得他的性命来得要紧。他挪动了一下手脚,竟是在床上跪下对杜士仪砰砰磕了两个头,随即哀求道,“我在陛下面前总算也颇有恩宠,但使过了这一关,届时我一定会在陛下面前替杜大帅你多多美言,助你飞黄腾达……不,助你封公拜相!”

    杜士仪还未答话,他的背后就传来了一个粗重的声音:“助人飞黄腾达?牛仙童,你收容逃犯,杀戮无辜,矫诏调动兵马,你还以为陛下会容得下你?”

    随着这个声音,一个虽已年过七旬,却依旧身材魁梧筋骨有力的老者大步走了进来,脸上那道刀疤在昏暗的灯火下,仿佛还在微微蠕动似的。认出此人的一刹那,牛仙童只觉得心肝俱裂,竟是吓得一头栽倒昏了过去!

    见其竟是如此脓包势,杨思勖登时气恼地上前去伸出大手,一把拎起了牛仙童。可即便如此,牛仙童仍是双目紧闭,丝毫没有清醒的迹象。还是杜士仪眼见得杨思勖凶相毕露,生怕其就在自己面前把人如何了,赶紧上前劝阻道:“杨大将军还请稍安勿躁,牛仙童毕竟曾经身负钦使之名,总得带回京再处置。”

    “你说得不错,如果他就在这死了,那就便宜他了!”杨思勖嘿然一笑,就这么直接把牛仙童扔在了床榻上,这才气定神闲地说道,“陛下因你和牛仙客联名陈奏,大为震怒,力士就举荐了我亲自前来河陇巡边。好了,也不用耽误时间在这该死之人身上,事不宜迟,你找两个妥当人给我,我这就立时到边境各军镇去。哼,若不是我此前不耐烦和他们这些小辈相争,巡边这种事,怎落得到他这种小辈身上!”

    杨思勖一口一个小辈,杜士仪丝毫不觉得有何过分之处。要知道,早在中宗年间,杨思勖就已经是宫闱令了!其后在李重俊支使李多祚叛乱之际,杨思勖又因斩杀李多祚之婿而立下大功,越级拔擢为银青光禄大夫,行内常侍,论资历胜过高力士,论战功更胜过高力士。于是,他客客气气将这位七十出头的老者请了出去,思来想去就命人去宣节度幕府的奏记陆炳松。

    段行琛身为节度判官,不可稍离,而王昌龄高适在河陇的时间都不长,相形之下,身为河陇本地人的陆炳松给杨思勖当向导最为合适。

    见杜士仪雷厉风行,杨思勖满意地点了点头:“杜君礼,多年之前,我第一次见你时,你还不过初出茅庐,如今却已经名满天下,节度一方。我还以为你之前给我送这重礼所为何事,原来是因为生怕那些宫中内侍进谗。这些年你对我和力士素来礼敬尊崇,日后若还有这样的小事,你只管捎一句话来!牛仙童只不过拿着虎皮做大旗,宫中惠妃听说他在陇右这些狂妄大胆之事,简直是又惊又怒,嘱我此行回去禀告陛下时,务必要重重惩处此辈!”

    不管这件事到底和武惠妃有没有关系,至少杨思勖关于到此为止的暗示已经很明确了。杜士仪并没有打算在这件事上和武惠妃过不去,当即微微颔首道:“牛仙童利欲熏心,胆大包天,自当如此。”

    杨思勖听到杜士仪如此回复,那张别人一看就害怕的老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来往多年的情分归情分,最重要的还是杜士仪对他一如既往的礼敬,那份厚礼更是收得他手软!于是,他又透露了些事发之后,宫中其他内侍的反应,譬如牛仙童素来不会做人,此次几乎是墙倒众人推,清一色控诉其不是,算是杜士仪吃了定心丸。等到陆炳松匆匆赶来,杜士仪交待其一路为向导引自己巡行各州,他就毫不拖泥带水地带着人快步离去,等快到院子门口时突然又停下了。

    “牛仙童此人先放在此处,君礼命人看押吧,只要别让人死了,其他的无所谓。至于郭英乂,我既然已经问过他了,也不会再费事地带回京师去。陛下的意思是,他既曾经是陇右大将,那么就在陇右处决,以儆效尤!”杨思勖说着顿了一顿,继而转头露出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事关军务,事后吐蕃人也必定会觉察,必然会有所反应,是决重杖处死,还是斩首示众,陛下吩咐你自己决定!”

    从鄯州到东都,一来一回只用了不到二十日,这种非同一般的速度,自然而然是因为事机紧急。而杨思勖都已经七十开外了,行事却如此雷厉风行,以至于有不少听过他凶名的将校想来瞻仰瞻仰他究竟长什么样子,结果却扑了个空。很快,杜士仪便正式升堂见了如今正在鄯州的陇右节度和临洮军众将,宣布了杨思勖带来的另一道旨意。

    拜王忠嗣左威卫郎将,兼陇右讨击副使,陇右都知兵马使。

    王忠嗣到陇右转眼间已经两年了,为人处事领兵军略人人都看在眼里,此时竟没有一个不服气的。而王忠嗣自己则是五味杂陈。从河西讨击副使到陇右讨击副使,看似最终几乎是官复原职,可其中经历却只有自己知道。在好容易应付了乱哄哄的恭贺道喜之后,他这才真心实意地对杜士仪深深行礼道:“若无大帅,忠嗣岂有如今复起之机,今后定当更加尽心竭力!”

    连王忠嗣都如此说,其他人自也肃然行礼表了一番忠心。不管如何,牛仙童都是口含天宪的钦使,可却因为一念之差利欲熏心,转瞬间就落得万劫不复的地步,连带给其出谋划策的郭英乂也成了阶下囚。联想杜士仪上任以来的连番措置,无不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一旦人一犯我,杜士仪的反击简直是凌厉得让人心惊胆战。可如若有能力又肯追随其脚步的人,杜士仪也毫不吝啬。

    姚峰郭建王忠嗣暂且不提,就连见都没见过杜士仪几次的安思顺,如今不是已经转任洮州刺史兼莫门军使?

    眼见众将整齐划一地行礼,杜士仪此前因牛仙童到来而产生的几分郁气早已无影无踪。他虚扶了众人一把,这才开口说道:“而另外一件事,便是郭英乂。”

    时隔两年再听到郭英乂这个名字,而且还是这种事情上,堂下众将顿时沉默了。郭建固然不在了,郭家也已经被清洗了两次,如今在军中的将校,多数都已经和当年那位叱咤风云的郭知运郭大帅血缘关系很遥远了。可是,身为郭氏子弟,这曾经是一大骄傲,如今却出了那样一个败类,他们在觉得耻辱的同时,却又隐隐有些不忍。就在有人出言求情了一句的时候,南霁云突然开口说道:“被杀的那八位向导,我已经按照大帅的吩咐,亲自去了他们家中安抚。”

    这个话题一下子让原本想要开口求情的人一下子闭上了嘴。

    “他们这一行八人,之所以会答应牛仙童的招揽,从鄯州出发前往河州,是因为牛仙童许诺了一万文,也就是十足贯的报酬!他们家中,有的还有白发苍苍的老父老母,有的还有刚刚过门没多久的新妇,有的还有尚未长成的儿女,他们这顶梁柱一倒,可以说一家人就几乎垮了!郭英乂为了一己之私悍然杀人,如果真的被他成功了,各位有没有想过接下来的后果?不说别的,各位麾下兵马要死伤多少,要有多少家庭,父哭其子,子哭其父?”

    在王忠嗣的光芒下,南霁云一贯低调,大多数时间都用来熟悉临洮军上下的情形,以及虚心向王忠嗣讨教战阵军略。故而大多数人对于他这位副将的印象,只限于枪法出众弓马一流,余下的就没了。此刻他说出来的这番话,众将最初都认为是杜士仪授意,等发现杜士仪讶异,王忠嗣意外,他们方才意识到这竟是这位年轻副将自己的观点,顿时不禁沉默了。

    可还是有人低声嘀咕道:“既然已经从军,便是拿命去搏,若是都拘泥于死伤,那还怎么打仗?”

    “如果是陛下诏命,身为臣下自然不敢不遵;若是吐蕃真的大举进击,保家卫国之际,就算血战沙场,也不能退却半步,可这次算什么?我本是从云州调任临洮军的,不知道郭英乂从前在河陇有什么样的功劳,我只知道,他的功劳,朝廷曾经用官爵酬劳过了,现在如此大罪倘若还不能给鄯州军民一个交待,那么,异日以何服众?因军务而需要再次征集向导的时候,还有谁肯担当重任?”

    南霁云一口气说到这里,也没去考虑自己这番说辞是否会让自己今后在临洮军中举步维艰,当即躬身对杜士仪说:“大帅,郭英乂罪大恶极,当斩首示众!”

    王忠嗣和南霁云名为正副,情同师徒,深知此人性格耿直爽利,不会轻易听别人支使,即便杜士仪这位恩主也不行。而且,南霁云所言,正中他下怀,于是他亦拱手言道:“大帅,忠嗣附议!而且从前鄯州军和禁卒的那场冲突,大家都心里有数,究竟何人为幕后主使。如今他死不悔改使出了如出一辙的手段,足可见其本性之恶!所以,郭英乂应当众处决,以儆效尤。”

    临洮军这一双正副将相继表态,其他众人扪心自问,也都知道这不是能够求杜士仪法外开恩的事。很快,一个个人相继表示了杀一儆百的意思,可仍有两三个郭氏将领尽了最后一点努力,想请求将郭英乂从显戮改为自尽,用的理由却也冠冕堂皇。

    “郭英乂心中必定偏激怨毒,倘若当众说出些什么让大帅难堪,或是挑拨离间众将,岂不是适得其反?郭大帅昔年大功,总应该为他稍存几分体面……”

    不等这个代表郭氏众人的年轻裨将把话说完,杜士仪就打断了他:“杨大将军前往巡边之前,曾经言说牛仙童他会带回京去,而郭英乂则在陇右就地处决,无论是斩首示众,还是决重杖处死,由我决断。陛下为何只让杨大将军带回牛仙童,而把郭英乂留在陇右处决?正是为了安军心民意!如若郭英乂还记得郭大帅威名,还记得他那兄长战死的英烈,即便此前铸成大错,以他曾经的武艺军略,隐姓埋名于边疆军前戴罪立功,有的是将功赎罪的方式,他既是不知悔改,便别怪国法军法无情!来人,传令下去,三日后将郭英乂及所有行凶禁卒全部斩首示众!”

第818章 杀鸡儆猴

    郭英乂三日后就将被处决这个消息刹那间传遍整个湟水城,紧跟着又向四面八方传递了出去。

    河西凉州都督府,当姚闳闻讯匆匆往见牛仙客的时候,便忍不住讥刺道:“杜大帅真是好本事!当年郭大帅节度陇右多年,郭氏子弟曾经在陇右诸军中占据了半壁江山,虽则郭大帅过世,却有郭英杰继承其衣钵,郭英乂也被誉为是陇右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可杜大帅上任不到三年,就将郭氏从上到下整个清洗了一遍,郭英乂先是被赶出陇右,而后又成了逃犯,现在更是马上就要连命都没了!不知道郭大帅在那所谓英灵堂中倘若知道这一幕,会不会气得从坟里爬出来!”

    牛仙客听着听着,不禁眉头大皱,最后便斥道:“博达不可背后如此指斥杜大帅!郭英乂是咎由自取,这才一步步走到了如今这再无可挽回的境地!而且,郭氏也并非无后,陛下当年便对战死的郭英杰大加抚恤,其遗孀自会好好抚养他的儿子成人!”

    “可到那时候,陇右郭氏早就易主了。”姚闳就是看不惯杜士仪此次面对口含天宪的牛仙童,竟能够轻而易举将局面翻过来,非但没有理会牛仙客的呵斥,反而又忿忿不平地说道,“而且,这次若不是大帅襄助,揭破了那牛仙童的嘴脸,怎有他如今的风光?这次换了杨思勖来巡视河陇,自该先河西,再陇右,可如今杨思勖人到鄯州,竟是连个信都没给大帅送来,这也着实太过河拆桥了!”

    姚闳此刻那偏激的语气和情绪,牛仙客哪里会察觉不到。事实上,他早先就发现,但凡涉及陇右鄯州的事,姚闳总会不知不觉地针对杜士仪,他最初没往心里去,可眼下就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他没有说自己在给杜士仪的回文上,一口答应会联名参劾牛仙童,是因为此人实在太过狂妄大胆,不但想和他攀亲,而且一开口就是许诺兼知河西陇右二节度,又要谋监军之位。此人尚只是巡边就敢如此,日后若是真的成了河陇之地的监军,他这个节度岂不是事事都要仰其鼻息?

    “好了,杜大帅为人处事自有其考量,我只需问心无愧就行了。河西契苾部派了人来询问过冬安置事宜,你去处置一下吧!”

    姚闳听出了牛仙客话语中的逐客之意,登时心情更是大坏。他一声不响地行过礼后,就这么径直告退了。等到出了书斋,他长长吐出一口郁气,心里不由得下定了决心——自从祖父姚崇去世,虽说天子对姚氏子孙仿佛都颇为重用,可如果不能有第二个人登顶,那么就很难长长久久,异日说不定就会如同如今的郭家一样,沦落到万劫不复的地步!如今他只能先尽心竭力地辅佐牛仙客,只要天子真的还对牛仙客一如既往地宠信,甚至召其回朝任高官,那时就是他的机会了!

    杜士仪当然不会如同姚闳所说一样,把河西节度使牛仙客的善意当成理所当然,没有任何表示。因为牛仙童而引起的波澜还需要安抚,故而高适和王昌龄暂时还离不开,他便请宇文审再次去了一次凉州,除却一封表示谢意的信之外,还有送给牛仙客妻儿的礼物。其中有来自长安千宝阁的全套文房四宝,有他珍藏的一张宝弓,再加上骏马两匹,至于送给牛仙客那老妻的,则是一件外表看上去朴实无华的皮裘。

    牛仙客平素很少收下属的礼,可杜士仪不是他的下属,而是和他平起平坐的陇右节度,宇文审又代杜士仪表示了诚挚的谢意,最终他也就收了下来。以至于他的妻儿在分润了这些礼物之后,无不觉得杜士仪会做人。尤其是与牛仙客之母一样出身同郡王氏的牛仙客妻子,更是忍不住对丈夫唠叨了两句。

    “自从杜大帅镇守鄯州节度陇右,逢年过节,常有礼物往来,这次你帮了他大忙,他送了厚礼来,东西是小意思,说明他把此事记在心上。姚郎君从前过来,一提到杜大帅常常嗤之以鼻,我看他是因为彼此年纪差不多,因而心存嫉妒!”王氏说到这里,赶紧又补充了一句,“不是我收人礼物就说人好话,你在河陇当了多少年官,这才有如今的令行禁止,可杜大帅到陇右鄯州这才不到三年!如此手段,如此年轻,异日前途不可限量,自然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话糙理不糙,牛仙客一直屡屡对杜士仪的请托报以善意的回应,固然因为其所言多数是入情入理,可何尝也不是因为王氏所言这缘由?至于同为萧嵩重用,只不过是一个建立起联系的契机而已。所以,他虽说对妻子所言不置一词,心里却很赞同她的话。

    只看那杨思勖一到鄯州就马不停蹄巡视边境去了,足可见果然曾为大将,为人不比牛仙童那般卑劣。他出力相帮一把,将牛仙童拉下马,换了这么一个人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一晃已经过去了三日,从一大清早开始,鄯州都督府门前那条大街便多了无数全副武装的兵卒。因为满城张贴的布告,湟水城上下军民已经得知了牛仙童杀害向导,意图栽赃吐蕃,挑起战乱的事,而策划实施的人,便是郭英乂!之前郭知礼郭英乂蓄谋为乱,郭家的名声原本就已经一落千丈,现如今那八位向导的家人恸哭连日,再加上越来越多的细节广为流传,以至于又有人把当初禁卒和鄯州军斗殴以至于出现死伤之事翻了出来,一口咬定是郭英乂的主使。

    那四个自尽谢罪的将卒,个个都是出自郭英乂门下!

    “造孽啊!郭大帅昔年那样的功勋,全都给郭英乂败坏了!”这是白发苍苍见过昔日郭氏辉煌的老者在痛心疾首。

    “一而再再而三栽赃杀人,简直是本性太恶,罪该万死!”这是义愤填膺的路人。

    “养不教,父之过,郭英乂竟如此狂妄大胆,说到底,郭大帅身为人父,也是难辞其咎!”这是读书人私底下的评论。

    不管人们公开私下怎么说,今日这行刑之日,沿路早已由王忠嗣和南霁云亲自布防,设下了天罗地网,为的就是防止万一有人前来劫囚。当看到那一辆辆囚车从面前过去,站在路旁兵卒后头翘首观望的百姓们,那种议论声顿时更大了。就在这时候,人群中突然飞出一块烂菜皮,尽管没能砸到囚车中的人就掉了下来,可随之而来的一声哭嚷却让所有人都一颗心狠狠悸动了一下。

    “还我阿爷!”

    那是个挤在最前头,满脸仇恨的半大少年,不过十二三岁光景,此时在众人注视下,他的脸上仍是又愤怒又伤心,最后竟是哇地一声痛哭了起来。仿佛是这少年打了个头,接下来不停地有烂菜叶,烂瓜皮,乃至于石块等物砸向囚车,尽管须臾就有将卒把这种趋势给弹压了下去,可囚车中的犯人仍是异常狼狈。尤其是郭英乂在听到有人嚷嚷着郭氏败类的时候,他更是面色狰狞可怖。

    怎会如此?他怎么会沦落到人人喊打的地步?

    行刑之地选择在鄯州坊市西北,名曰三阴槐,正是之前禁卒和鄯州军斗殴,时任陇右节度的范承佳处置案子之地。当初那四个行凶者被抓之后,便是在这儿畏罪自裁,杜士仪重回故地,不禁有一种因果轮回之感。因为不少禁卒都声称是被裹挟方才不得已出手伤了向导,更有人辩称自己是人死后方才被迫出手,杜士仪令段行琛亲自出马,仔细甄别之后,此次同样判决处斩的总共有十七个人,剩余的禁卒杜士仪也没有放过,全数陪绑到了刑场。

    被人赶下囚车,又踉踉跄跄赶到刑场高台上跪下,终于有禁卒抵不过这种生死边缘的巨大压力,大声嚷嚷道:“杜大帅,我冤枉,我冤枉!都是郭英乂和牛仙童串通一气策划的此事,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被逼着动手的!”

    尽管段行琛已经仔细甄别过了,可这会儿求生的**占据了上风,其他待死的囚犯也忍不住嚷嚷冤枉,更有人没法忍受自己死,同伴却能求活,翻起了乱七八糟的旧账,场面顿时一片混乱。以至于郭英乂本打算趁着这人生最后一次机会狠狠骂上杜士仪一顿,那声音却完全淹没在了这些呐喊之中。

    面对这种状况,杜士仪一拍惊堂木便沉声喝道:“咆哮刑场,罪加一等!来人,将行刑死囚全都堵上嘴!”

    如果事先如此,必定会被人指斥是有意隐瞒什么,可刚刚狗咬狗一嘴毛的情景,围观军民全都瞧见了,随着那些堵嘴布一一封住了嘈杂的声音,众人只觉得耳朵根一片清净,自是对杜士仪的决断拍手称快。双手反绑口不能言的郭英乂,这时分自然完完全全是愤怒了。可是,眼看那些红衣刽子手提着大刀上来,他心底却终于生出了深深的恐惧。

    他还这么年轻,人生才刚刚开始,难道真的要就这么死了?不,不可能,父亲经营陇右这么多年,兄长又是英勇战死,一定有人瞧不惯杜士仪的独断专行,一定会有人替他鸣不平,一定会有人有感于郭氏多年威名恩义,出手救下他的,一定……

    就在郭英乂满脑子都是这些一定的时候,就只听得有人报请时辰已到的声音。随着他听到背后那掷签的声音,听到那刽子手嘿然提刀的声音,他甚至感觉到自己双股战栗发抖,整个人几乎都跪不稳要瘫软了下来,尤其是那冰凉的刀锋放在后颈轻轻一搁,仿佛在试刀的那一刻,他只觉得下身一热,竟是因此失禁了!

    “什么将门虎子,简直太脓包了!”

    那刽子手捂着鼻子后退一步骂了一声,围观的军民顿时也发出了一阵哄笑。说时迟那时快,就只见那雪亮的鬼头刀骤然高高扬起,随即重重落下,那喷涌而出的血箭一下子溅起了老远,最前头那些人的身上不可避免地沾上了一星半点。可即便如此,那些人却振奋地欢呼了起来。

    “杀得好!”

    那是郭英乂在人世间听到的最后三个字。

    郭英乂的人头第一个落地,紧跟着就只见众多刀光一挥而下,一时滚落了十几颗首级。入仕为官这么多年,杜士仪连更加残酷的血肉杀场都见过,此刻这一幕早已不能让他动容了。哪怕是郭英乂这个一心致他于死地的大敌死在面前,他也只不过眉头微微一挑,等到一旁监斩的录事参军唐明前来禀报时,他方才站起身来环视了一眼围观今日处决的军民。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更何况陇右乃是边境,正当抵御吐蕃的前哨,因此,今日处决这些人,不止是律例,也是军法!就是因为某些人一己之私,竟然杀害无辜,谎报军情,险些让整个河陇之地重陷战火,简直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今日我亲自监斩这些十恶不赦之辈,也同时告诫陇右上下将卒军民,抬头三尺有神明,但使行事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那么自然可以堂堂正正抬起胸膛做人,否则,今日此辈就是下场!”

    疾言厉色说出这么一番话之后,杜士仪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此次遇难的八名向导,杨大将军行前,已经请得陛下谕令,将牛仙童随身资财全数充公,全数用于抚恤。除却抚恤,若家中有子已成年者,却无稳当生计的,可自诣鄯州都督府,我当令人善加安排。若有子女未成年或未嫁者,鄯州都督府当遣坊间里正耆老善加照拂,直至成年!”

    官杀民能够得到这样的补偿和安置,下头百姓已经很满足了,因此竟没有什么人提出异议,苦主亦然——十几颗脑袋落地,在解气的同时,也难免有人觉得有些心惊胆战。只不过,在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时,刚刚那头一个拿西瓜皮去扔郭英乂的少年,却又突然张口叫嚷了一声。

    “这些人已经给我阿爷他们偿命了,但那个牛仙童呢?”

    此话一出,登时四下一片寂静。尽管刚刚那一幕,众多人都觉得痛快得淋漓尽致,可仍不是没有人想到背后那位钦使牛仙童。但只见人群一下子停滞寂静,仿佛每一个人都在等着杜士仪的回答。在这样众目睽睽之际,杜士仪不以为忤,反而气定神闲地说道:“陛下此次遣了骠骑大将军,虢国公杨大将军前来巡边。杨大将军曾经在岭南等地平叛平乱,功劳赫赫,素来嫉恶如仇,尔等不用担心罪魁祸首会逍遥法外!”

    陇右之地多豪俊,这么多年来曾经在这儿立下战功的将军多了去了,故而杨思勖在两京兴许名头更大,在这儿却远远及不上已故的郭知运。故而,眼看人们带着几许疑虑和叹息渐渐散去,杜士仪也有些无奈。他倒是想把牛仙童就地斩立决,给受害者一个交待,可是,杨思勖都已经来了,而且摆明了要把牛仙童拎回去让震怒不已的天子亲自处置,他就不能太过逼人太甚了。

    好歹一口气杀了郭英乂和十几个禁卒,已经足可平一时民愤了!

    等到杨思勖在陇右所属边境四州一圈转回来,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他仍然不管牛仙童,又马不停蹄地去了河西凉州,在亲自检视仓廪和甲仗库之后,又阅军巡边,再次风尘仆仆回到鄯州都督府时,他却绝口不提此行究竟是满意还是不满意,把牛仙童提了出来就打算回程。只不过,在发现牛仙童虽说消瘦惊恐,人却还是囫囵完好的时候,他在临走之际忍不住对杜士仪打趣了一句。

    “你到底大度,换成是我,非得在这狗鼠辈身上戳出几个洞来!”

    我怎么能和你这位以打仗杀人冷酷无情的大将相比?小不忍则乱大谋,何必给人看那气急败坏的样子?

    杜士仪只能但笑不语,揖别了杨思勖后,他带着文武百官回到鄯州都督府,果然得到了吐蕃那边近日以来一直在提高防范的消息。尽管吐蕃细作未必无孔不入,但连日以来河陇的这一场风波实在是闹得很不小,总会让那边得知内情。即便知道这场仗未必打得起来,可在大唐这边各军镇增兵防戍严明的情况下,吐蕃那边也决计不会放松警惕。而这种情况有利无害,长久的太平会让边疆兵马失去警惕性,如今这种对峙的情形并不坏。

    可这一次的惊险,他一定要汲取教训!不是每一次都能洞察到某些细节,由是挽回危险局面!

    当杨思勖千里迢迢押解了牛仙童回到洛阳的时候,已经是十月末了。

    这时节北地的天气已经寒冷了下来,高力士亲自在洛阳宫外迎接他时,少不得连道辛苦。杨思勖看也不看萎靡不振面如土色的牛仙童一眼,哂然笑道:“不辛苦,这一趟河陇跑下来,大家就能放心了。所见所闻不虚此行,牛仙客杜君礼这河西陇右二节度,行事固然不同,可相同的便是稳如泰山。”

    “稳当就好,安西那边传来了紧急军情,突骑施又不太平了,竟然再次发兵攻打北庭和安西。”

    说到这事,高力士一面摆手吩咐跟着的人把牛仙童押解下去,一面请了杨思勖同行,低声解说了各种原委,最后叹道:“大家已经后悔了,当初就不该把碎叶镇给了突骑施,以至于这些喂不熟的狼崽子无时不刻都在虎视眈眈,只想从咱们大唐身上啃下一块肉来!所以,杜君礼这次也不是没招人埋怨。甚至有人说,将错就错打了吐蕃,拿下盐泉桥,岂不是更好?”

    “嘿,如果不是郭英乂给牛仙童出的主意,而且挑唆了镇西军中不少军将,结果反而被杜君礼识破,这事情也许还能将错就错。既然杜君礼都和牛仙客联名上书了,再提什么将错就错,简直是蠢话。事关边疆军马调派,再加上郭英乂已经不是第一回这般狂妄大胆了,陛下宁可先把吐蕃放在一边,也决计容不得如此滑胥鼠辈!”杨思勖跟了李隆基这么多年,对于这位天子的秉性可谓了若指掌,果然,高力士也轻轻点了点头。

    “若牛仙童只是想挑起边衅,给自己捞点出彩的功劳也就算了,可谁让他竟然还勾结郭英乂这逃犯?陛下对郭家人在陇右的横行早已是深恶痛绝,这次更是气得七窍生烟,故而那几个说话隐晦的御史一个都没讨到好。只不过,我看到之前杜君礼上书说,他把郭英乂连同十几个禁卒一块杀了?”

    见杨思勖点头,高力士眼睛眯了眯,仿佛想不到杜士仪竟会这么狠辣。毕竟,如今王毛仲死了,禁军说是由陈玄礼等几个大将统领,但真正的大权是在他和杨思勖等几个有数的内侍手里。可是,拿了杜士仪太多太厚的礼,他也就暂时把此事抛在了脑后。然而,当他带着杨思勖来到了天子如今日常起居的仁智殿前时,却突然听到里头传来了一声响亮的摔杯声。这一次,连他都吓了一大跳。

    至少他出来时,天子还言笑盈盈语气轻松,这会儿怎么突然发这么大脾气?杨思勖还未回报呢!

    “大胆!狂妄!朕对武家人已经够厚待了,他们这是想干什么?还在想着当年则天皇后君临天下那会儿不成?”

    这话指代意味十足,一时间,就连受宠如高力士和杨思勖,都在门前站住,犹豫是不是要此刻进去承担那怒火了。高力士更是伸手叫来了一个小内侍,低声询问了几句后,他便立刻压低声音对杨思勖说道:“是中书令张子寿参劾了武温昚交连权贵,图谋不轨,论关系,那武温昚可是惠妃的堂兄。”

    交连权贵这四个字可大可小,但问题在于后头的图谋不轨。这样的指斥摊着谁,谁都得死,就连搭边的亲王都要左迁,更何况区区一个武温昚?而且,能让中书令张九龄这位宰相亲自弹劾,如无意外,武温昚恐怕是死定了!而是否会牵连到惠妃,竟也是天子一念之间。

    武惠妃这么多年都未能正位中宫,不就是因为出自武姓吗?

    和当年的武后一样,武惠妃一样是从不吝惜在中官那儿下重金的,故而高力士和杨思勖都拿过她的好处。此时此刻,两人对视了一眼,即便有些忧虑,但高力士还是硬着头皮道:“陛下,杨大将军回来了。”场仗未必打得起来,可在大唐这边各军镇增兵防戍严明的情况下,吐蕃那边也决计不会放松警惕。而这种情况有利无害,长久的太平会让边疆兵马失去警惕性,如今这种对峙的情形并不坏。

    可这一次的惊险,他一定要汲取教训!不是每一次都能洞察到某些细节,由是挽回危险局面!

    当杨思勖千里迢迢押解了牛仙童回到洛阳的时候,已经是十月末了。

    这时节北地的天气已经寒冷了下来,高力士亲自在洛阳宫外迎接他时,少不得连道辛苦。杨思勖看也不看萎靡不振面如土色的牛仙童一眼,哂然笑道:“不辛苦,这一趟河陇跑下来,大家就能放心了。所见所闻不虚此行,牛仙客杜君礼这河西陇右二节度,行事固然不同,可相同的便是稳如泰山。”

    “稳当就好,安西那边传来了紧急军情,突骑施又不太平了,竟然再次发兵攻打北庭和安西。”

    说到这事,高力士一面摆手吩咐跟着的人把牛仙童押解下去,一面请了杨思勖同行,低声解说了各种原委,最后叹道:“大家已经后悔了,当初就不该把碎叶镇给了突骑施,以至于这些喂不熟的狼崽子无时不刻都在虎视眈眈,只想从咱们大唐身上啃下一块肉来!所以,杜君礼这次也不是没招人埋怨。甚至有人说,将错就错打了吐蕃,拿下盐泉桥,岂不是更好?”

    “嘿,如果不是郭英乂给牛仙童出的主意,而且挑唆了镇西军中不少军将,结果反而被杜君礼识破,这事情也许还能将错就错。既然杜君礼都和牛仙客联名上书了,再提什么将错就错,简直是蠢话。事关边疆军马调派,再加上郭英乂已经不是第一回这般狂妄大胆了,陛下宁可先把吐蕃放在一边,也决计容不得如此滑胥鼠辈!”杨思勖跟了李隆基这么多年,对于这位天子的秉性可谓了若指掌,果然,高力士也轻轻点了点头。

    “若牛仙童只是想挑起边衅,给自己捞点出彩的功劳也就算了,可谁让他竟然还勾结郭英乂这逃犯?陛下对郭家人在陇右的横行早已是深恶痛绝,这次更是气得七窍生烟,故而那几个说话隐晦的御史一个都没讨到好。只不过,我看到之前杜君礼上书说,他把郭英乂连同十几个禁卒一块杀了?”

    见杨思勖点头,高力士眼睛眯了眯,仿佛想不到杜士仪竟会这么狠辣。毕竟,如今王毛仲死了,禁军说是由陈玄礼等几个大将统领,但真正的大权是在他和杨思勖等几个有数的内侍手里。可是,拿了杜士仪太多太厚的礼,他也就暂时把此事抛在了脑后。然而,当他带着杨思勖来到了天子如今日常起居的仁智殿前时,却突然听到里头传来了一声响亮的摔杯声。这一次,连他都吓了一大跳。

    至少他出来时,天子还言笑盈盈语气轻松,这会儿怎么突然发这么大脾气?杨思勖还未回报呢!

    “大胆!狂妄!朕对武家人已经够厚待了,他们这是想干什么?还在想着当年则天皇后君临天下那会儿不成?”

    这话指代意味十足,一时间,就连受宠如高力士和杨思勖,都在门前站住,犹豫是不是要此刻进去承担那怒火了。高力士更是伸手叫来了一个小内侍,低声询问了几句后,他便立刻压低声音对杨思勖说道:“是中书令张子寿参劾了武温昚交连权贵,图谋不轨,论关系,那武温昚可是惠妃的堂兄。”

    交连权贵这四个字可大可小,但问题在于后头的图谋不轨。这样的指斥摊着谁,谁都得死,就连搭边的亲王都要左迁,更何况区区一个武温昚?而且,能让中书令张九龄这位宰相亲自弹劾,如无意外,武温昚恐怕是死定了!而是否会牵连到惠妃,竟也是天子一念之间。

    武惠妃这么多年都未能正位中宫,不就是因为出自武姓吗?

    和当年的武后一样,武惠妃一样是从不吝惜在中官那儿下重金的,故而高力士和杨思勖都拿过她的好处。此时此刻,两人对视了一眼,即便有些忧虑,但高力士还是硬着头皮道:“陛下,杨大将军回来了。”

第819章 虚情假意

    偌大的仁智殿正殿中,除了李隆基,武惠妃竟然也在场。然而,这位十几年来宠冠后宫几乎权比皇后的天子宠妃,此时此刻却一张脸蜡黄蜡黄,凄然彷徨,仿佛才哭过一场。尽管她早已过了青春年少的大好年华,可岁月沉淀之下,那种熟透的美艳却足以拉住男人的心。然而平日宛若会说话的眸子眼下红肿无神,甚至在看到高杨二人进来时,也仿佛全然没有反应,只是暗自垂泪。

    杨思勖看似勇武无谋,实则对权谋政争却绝非不擅长。否则,他也不会在李重俊李多祚谋反的时候果断站在了中宗皇帝和韦后这一边,而后却又在李隆基太平公主诛韦后之际站对了队,紧跟着唐隆政变再次选对了主君。每一次站队正确,他都获得了丰厚的回报,而多次受命征战大获全胜,更是让他爵封虢国公,官拜骠骑大将军,达到了大唐宦官从未有过的高峰。即便如此,他仍然很清楚自己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天子近身服侍的事很少相争,和高力士倒相处得还融洽。

    所以,他在恭恭敬敬行礼拜见之后,便仿佛什么事都不知道似的,先行一五一十禀报了巡视河陇的所见所闻。

    刚刚还雷霆大怒发过火,但此刻面对正事,李隆基还是先把烦心事抛在了脑后。全神贯注听了杨思勖的禀告,从边备、军械、军容、仓廪、甲仗、营田……杨思勖禀报得事无巨细,而他也一边听一边沉吟,到最后便微微颔首道:“到底是你亲自出马,果然不似别人只知道走马观花,营私舞弊,到底是真正看出了河陇这些年的光景。皇甫惟明当初言说息战,和吐蕃议和,朕还犹豫过,如今看来,若不是这些年休养生息,河陇怎会这番盛世太平景象?”

    高力士当即附和道:“大家知人善任,之前不是还对相国们言说牛仙客镇守河西多年,劳苦功高?”

    “牛仙客确实是让朕感到惊喜,由一介小吏而节度一方,正该为天下边臣之楷模。不过,杜君礼年纪轻轻,竟然能有大将之风,胜而不骄,前后两次都没有妄自出兵,足可见不是贪功之人,倒是让朕放心了。”嘴里这么说,李隆基却想到牛仙客也好,杜士仪也好,全都是萧嵩重用提拔的人,如今这样两个人构建起了西面的防御屏障,固然全都称职出色,可仍是存有些许隐患。幸好,萧嵩之前聪明得很,稍有暗示就自请辞相了。

    天子既然如此说,那显然就是完全认可了自己禀报的结果,杨思勖顿时安了心,这才把话题转到了牛仙童身上:“大家,牛仙童也已经押回来了。”

    自从牛仙童的种种劣迹被杜士仪和牛仙客联名奏报了天子之后,杨思勖领命去了河陇,高力士则默许了众多宦官火上浇油地告状,于是李隆基对此人可谓是恨之入骨。索贿他可以容忍,贪赃他可以不追究,但身为宦官却一面交接河西节度使牛仙客,一面诋毁陇右节度副使杜士仪,甚至杀戮无辜栽赃吐蕃试图挑起战端,最最要命的是,牛仙童竟敢肆无忌惮地收容了郭英乂!这是要干什么?一出宫就如此恣意妄为,异日若回宫岂不是更加大逆不道?

    “此獠着实可恶!先将他于殿庭外杖二百,然后便交给思勖你处置,务必要杀一儆百,为众人诫!”

    杨思勖立时应下,随即看了高力士一眼,暗示接下来交给你了,立时便退了出去。高力士虽说心下无奈,可也知道这等精细劝解的事,杨思勖着实不擅长,到头来若弄巧成拙却不好。于是,他在看了一眼一直枯立一旁的武惠妃一眼后,便字斟句酌地说道:“大家,刚刚老奴和杨大将军进来时,听说张相国才刚来过……”

    这话还没说完,李隆基立刻气不打一处来:“张子寿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又给朕揭了一桩捅天的案子!当初诸武乱政,先帝和朕即位以来,多加抑制,这才有如今的盛世太平。那武温昚甚至连个正经官职都没有,就交游权贵,以惠妃堂兄的身份招摇撞骗,甚至闹得宰相都到朕面前来告状了!”

    天子虽怒火高炽,但武惠妃也好,高力士也好,都敏锐捕捉到了招摇撞骗这四个字,前者顿时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后者则是瞬间领悟了天子的心意。因此,高力士立刻想都不想地说道:“陛下,武氏子弟多了,能够称得上惠妃堂兄弟的,少说也有十几个,可谁都知道,除却已故郑国夫人之外,惠妃就没有别的嫡亲兄弟姊妹了,对那些人也并无多少亲近。那武温昚既是打着惠妃旗号招摇撞骗,又劳动张相国告状,那么立时重处此辈以儆效尤即可!”

    他一面说,一面笑眯眯地对武惠妃揖礼道:“惠妃觉得委屈,就该一早对大家言明才是。”

    武惠妃已经来不及去想李隆基是真认为武温昚招摇撞骗,还是存有别的想头,如今她只想把自己先摘出去,立时哭拜于地道:“三郎,妾这么多年少有和其他武家人往来,妾也不曾想到,那武温昚竟是如此大胆!”

    没想到?没想到武温昚会四处探问那些宗室耆老对于东宫的态度?宫中会传言太子无德,寿王忠孝仁德,更合适入主东宫?

    李隆基心下哂然一笑,面上却意兴阑珊地说道:“好了,是朕一时给气糊涂了!力士,你给我立刻带人拿下这武温昚,立时杖杀!”

    不问缘由便立时杖杀,武惠妃顿时打了个激灵,可却不敢求情半句。等到她和高力士一道告退出了仁智殿时,只觉得腿都是飘的。这么多年来,她也不是没有遇到过难关,比如上一次太子身边有人告密说太子勾连外臣,比如上一次王忠嗣那边有人投书,李隆基都曾经敲打过她,可从来没有这一次那般凶险。之前高力士和杨思勖没来的时候,李隆基还曾经历数过武后当政,他和兄弟们在五王宅中度日如年的煎熬,森然怒意溢于言表。

    只有这一次,她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中宫虚位这么多年,为何李隆基被大臣一劝谏就打消了立后之意!他固然宠她,似乎也偏爱她所出的几个子女,但那防范之心从来就没少过!

    “惠妃。”瑶光一直心惊胆战等候在外,见武惠妃虽然出来了,可一直心神恍惚,她自是担心,最后干脆上前去搀扶了她的胳膊连叫了两声。等到武惠妃终于清醒了过来,她便索性岔开话题道,“刚刚杨大将军气势汹汹从里头出来,说是调人行杖,仿佛是要杖杀那牛仙童。”

    果然是杖杀!

    想到李隆基同样授意高力士杖杀武温昚,武惠妃不禁又打了个寒噤。事已至此,她根本无能为力相救,而如此一来,外头谁人不会看出她实际上是色厉内荏,根本动摇不了东宫?她紧紧抓住了瑶光搀扶自己的手,声音低沉地说道:“去找个人,让咸宜和杨洄一块入宫来见我。”

    见武惠妃如此颓唐,瑶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能寄希望于咸宜公主和驸马能够开解开解,立时答应了。

    当武温昚被杖杀的消息传到了安国女道士观时,霍清立时先知会了张耀,后者却笑说道:“二位贵主正在心情极好地听太真娘子奏琵琶,也不是大事,不要扰了她们的好心情,还是回头再禀报吧。”

    话虽如此说,张耀只是不想让玉奴听到任何与武惠妃和寿王有关的消息。等到那边散了,她跟随固安公主回居处,这才低声禀报了这两件事。果然,固安公主先是一言不发,等回到寝室时便笑道:“不枉我让赤毕设法给太子妃的兄长递了个消息,太子妃果然是聪明人,宫中立刻就开始宣扬寿王贤德了。当然,我们也在张相国那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武温昚固然算不得什么,但要紧的是,惠妃会因此而大受打击,至于陛下,肯定会更加心存防范。对了,牛仙童呢?”

    “据说是杨思勖亲自去处置的,如今死活还不知道。”

    “此獠居心之险恶,就是剖心取肝也不足偿其罪!”固安公主如今想想还有些后怕。相比她在长安的安稳,杜士仪那里可谓是险些就酿成大祸了!她极其相信杜士仪这义弟的眼光和谋略,如果河陇之地重起战火,她并不担心,可若有人想借此把杜士仪拉下马,那却将败坏他们多年来一步步打下的根基!

    “阿耀,突厥那边情形如何?”

    “贵主放心,伊然可汗去岁刚刚即位不久,就死于人暗杀,眼下那位登利可汗和两位叔父争得如火如荼,根本顾不上岳娘子那一边。而有罗盈他们在,和周遭部族大战连场,如今已经彻底站稳了脚跟,又和回纥等部通商交好,一切都上了正轨。”

    张耀说到岳五娘和罗盈那边的进展,顿时眉开眼笑,但继而又想起了云州那边的情形,心情登时沉甸甸的:“云州刺史王使君和郭长史他们,明年就要离任了,而王泠然和王芳烈,已经先行任满。今日贵主和玉真贵主出门的时候,他们曾经来投过帖……”

    王泠然在云州一呆多年,曾经对自己有过倾慕之心,固安公主是知道的。然而她先后嫁给李大酺李鲁苏兄弟时就业已心死,又知道和蕃公主的身份是障碍,所以早早婉拒了对方的心意。而如今她回到两京,还要靠着这公主的身份为杜士仪交接权贵,主持大局,就更不打算找一门婚姻拘束自己了。

    “阿耀,你替我传话给他二人,君礼不在洛阳,我在。除却河陇,不管他们想谋的官职在天南地北,我都会尽力相助!权钱二字,就是要用在刀刃上的!”

    贵主竟是自信如斯!

    张耀心中又惊又喜,暗想本担心固安公主回京后会郁郁寡欢,看来她真是白操心了!

第820章 满载而归

    从寒风凛冽的户外回到温暖如春的室内,杜士仪只觉得通身都暖和了下来。今日他冒寒去看王忠嗣和南霁云的新军操练,不到三个月,整个新军已经褪去了之前那种散漫和青涩,竟是有一点雄师的样子露出来,他自然又惊又喜。这会儿把那件裹在外头的黑色大氅解下丢给吴天启时,他就对今日跟随的众人道:“忠嗣和霁云一正一副,果然相得益彰,今天这光景真是令人振奋!”

    “大帅这难道不是在夸奖自己知人善任?”

    被王昌龄打趣了一句,杜士仪顿时哈哈大笑。薛怀杰和陆炳松不像王昌龄和高适均为一时名士,不敢这样戏谑调笑,但两人也被今日临洮军那五千新军的整齐气象所慑,自然而然随之附和,盛赞了王忠嗣和南霁云一番,一时书斋中一番轻松的气象。自从把牛仙童那尊瘟神给送走,整个河陇文武军民仿佛都松了一口大气,再加上距离新年只剩下短短一个多月了,大多数人都想着在那祥和的气氛中迎接新年。

    众人正有说有笑,议论着近几年来河陇的安定太平,突然外头传来了砰砰的敲门声,下一刻,竟是段行琛直接冲了进来。段行琛仿佛没看到众人那惊异的表情,振奋地挥了挥手中那封公文道:“洛阳那边送来了消息,说是陛下英明,已经杀了牛仙童!”

    此话一出,镇羌斋中顿时一片欢呼声。高适立刻嚷嚷道:“快去个人,也给王将军和南将军送个喜讯去,让他们四处传颂一下,以安军民之心!”

    吴天启二话不说就一溜烟跑出去了,王昌龄登时笑道:“这小子,真是越来越机灵了!段判官,你既然亲自来报喜,赶紧给咱们读一读上头是怎么说的!”

    尽管鲜于仲通在主持了一年多陇右进奏院后,就入朝为官,但他还是主动充当了陇右和朝中事务往来的一个节点,用他给杜士仪的信上所言,那便是饮水思源,不忘出处。即便杜士仪已经有了固安公主在洛阳,可鲜于仲通的这个态度,他还是极其满意的,自然不会推拒。段行琛也只是看了前头几句,得知杜士仪回来便匆匆前来报喜,具体如何却也尚未得知。故而王昌龄如此说,他就欣然笑道:“既如此,我便将仲通这封信读给大帅和各位听听。”

    鲜于仲通这封信,不但绘声绘色讲了杨思勖将人解送回东都后,朝中文武的反应,而且尤其详细地说了牛仙童被杨思勖处死的经过。什么先杖之数百,什么缚架之数日,乃探取其心,截去手足,割肉而啖之,听得原本兴致勃勃的众人忍不住打寒噤。就连素来极其胆大的高适,在段行琛一脸震惊的表情停下来时,也忍不住轻声嘟囔道:“怪不得从前就传言杨思勖的凶名,果然名不虚传。虽则牛仙童可恶,但砍头不过头点地,杖杀本就是法外极刑,如今再加上这样的手段……”

    每一个人都不说话了。如王昌龄这样博闻强记的,甚至在暗自历数这些年来天子下令杖杀了多少人,还有多少人被殿庭决杖而后配流远方。

    “好了好了,罪魁祸首既然死了,就不用再想这么多了。”杜士仪见气氛僵硬,少不得举手示意众人不用多想。昨日固安公主的急信就已经到了,他早已知道此事,此外还有武温昚因交连权贵被杖杀一案。于是,他三言两语岔开了话题,将鲜于仲通这封信暂时搁置在了一边,又和众人讨论起了明年垦荒屯田,以及从湟水修建引水沟渠以便灌溉的事。等到了众人各自领命离去,他方才重新展开了鲜于仲通的这封信。

    前头转述了牛仙童被处决的种种细节,后头则是同样谈及了震惊一时的武温昚一案。只不过,相比固安公主本就是策划揭发了这桩案子的幕后主谋,更深知原委,鲜于仲通这封信代表的是陇右常驻朝中代表的立场,主要是形容了各方势力对此的反应,尤其对于三位宰相的态度尤其描述细致。

    嫉恶如仇的张九龄是拍手称快,但同时又和老成持重的裴耀卿对于杖杀颇有微词,至于李林甫则是一如既往颂圣英明,其余的什么都没说,仿佛不知道这一趟武惠妃受挫严重似的。

    张九龄和裴耀卿与武温昚之案扯不上丝毫关联,如此反应很正常,让杜士仪叹息的是,李林甫也丝毫没和武温昚扯上半点关系,这宰相之位竟是稳若泰山。他也知道李林甫多年来任你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着实是不倒翁级别的大佬,可面临这种大案,这铁杆的寿王党却依旧坚挺,着实不得不让人佩服。

    因为鲜于仲通在信上赫然说,邠王李守礼庶长子广武王李承宏,便因为曾经交连武温昚,日前被贬房州别驾。这还只是开始,因为天子正在命人查抄武温昚宅邸,兴许还会拎出来更多与其有涉的人。

    鲜于仲通和固安公主的信,角度各有不同,却让杜士仪得以全窥事件背后各种纷杂的关系,心情较之从前疏畅了不少。而更让他惊喜的是,仅仅是次日,风尘仆仆的张兴和封常清李静忠等人就入了鄯州境内。

    得到振武军报信之后,杜士仪二话不说便亲自带着宇文审赶了过去,正正好好在鄯城等到了人。李静忠没想到杜士仪竟是亲自来了,一时表现得有些受宠若惊。知道这一趟吐蕃让他吃足了苦头,杜士仪亲自在鄯城县廨为其接风洗尘之后,就体贴地请了人早些休息,自己叫了张兴和封常清宇文审到崔俭玄治事的书斋。

    “你们这一去吐蕃就是将近半年,音讯不便,前时又险些起了战端,我实在替你们捏着一把汗。”

    杜士仪这一起头,封常清就登时后怕:“听得河陇阅军增兵,吐蕃赞普就把我们都扣下了,亏得奇骏兄一直气定神闲,三天两头去拜见金城公主,和公主召见的那些吐蕃精通汉学的文士谈天说地。后来因为金城公主说项,吐蕃赞普总算是放了我们走,可过了多玛和那禄驿,到了莫离驿附近,却一下子听说有唐军在盐泉桥附近出没,于是我们又再次被扣了十数日。总算后来听得是牛仙童杀害无辜意图栽赃吐蕃,已经被大帅洞悉,故而我们才被放行,却是被吐蕃兵马押解到了赤岭,他们这才回转了去,之后振武军使李昕李将军派人护送了我们回来。”

    让张兴去一趟吐蕃,然后河陇做出呼应之势,暂时遏制一下吐蕃对于小勃律的野心只是其一,其二在于,杜士仪打算打通金城公主这条线。和饱受尊崇的文成公主不同,金城公主嫁过去的时候太年少,而后和那位吐蕃赞普也谈不上和谐,没有子女,归国又不成,据说一直郁郁寡欢。吐蕃的女人从来就不能参与大事,而金城公主身为唐人,在吐蕃更是几乎被孤立了。所以,通过那些常常往来逻些的胡商,和金城公主传递某些消息,然后互助互利,这才是他的目的。

    所以,杜士仪方才对险些挑起两国大战的牛仙童恨之入骨!

    “总算回来就好。奇骏,你们在吐蕃逻些的所见所闻,都原原本本说给我听吧。”

    崔俭玄和宇文审都不太明白杜士仪缘何举荐了张兴作为使节去了一趟吐蕃,这会儿听到张兴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起自己这一趟远行的种种,两人不知不觉全都给吸引住了。无论是吐蕃那异域风光,风俗人情,还是那座布达拉宫的雄伟壮丽,赞普和金城公主夫妇的相处,还是吐蕃那些贵族和大臣的为人处事,全都是他们感到新鲜而一无所知的。而封常清无疑是一个很好的补充者,张兴但凡有所遗漏的部分,他会立刻补上,两人一搭一档,竟是说了整整一个时辰。

    “金城公主从前能够使唤的,只有自己从大唐带来的那些宦官婢女以及从者,在吐蕃举目无亲,甚至上次想要归国时,也是派人联络的西域那些小国。如今既然经我引荐,知道了那几家和陇右关联密切的胡商,日后便终于不至于孤立无援,她也答应了会继续大力推行汉学和汉字。”说到这里,张兴不禁有些振奋,“而身在逻些,历年来曾经因为战事以及各种原因被俘的汉官,金城公主也已经打算从中甄别出可用之人。”

    这些年来,吐蕃在河陇以及安西和大唐大战连场,不但死伤无数,而两国也都渐渐集聚了相应数量的俘虏。大唐富有四海,投降的俘虏只要不是那种悍将级别的,大多数也就随随便便安置在京城,而吐蕃也同样会给俘虏一个好听的名头,就地安置在逻些,以备需要的时候询问大唐各州县的情形。所以,听到封常清开始罗列那些被俘的文武,宇文审和崔俭玄方才露出了恍然大悟之色。

    看似简简单单一次出使,没想到竟是串联起两地的一道桥梁!

    “很好,有了这样的进展,你们此行就是大获全胜!奇骏,你毕竟身为使者,和李静忠回东都复命的时候,一定要谨慎再谨慎。文申会和你一起回去,你把你家娘子也带上,一块去拜见你那岳母。回头我会奏你为陇右节度判官,但在朝中一切,还得看你自己的应对!至于常清,你以白身出使,假安西使节之名,见赞普有功,即便我上奏举荐于你,然则朝中宰辅是否认可,也要看你自己的了。”

第821章 谁人技高一筹?

    由于出使之事需回东都复命,因此在鄯城歇了一晚,先向杜士仪禀报过后,张兴也不敢多耽搁,和封常清李静忠以及一应随从星夜出发赶回东都。之前在吐蕃境内耽误了太多时间,回程路上众人无不是加紧速度,到最后张兴把妻子托付给了舅兄宇文审,索性只带了三四随从护卫,和封常清李静忠每日驰驿二百四十里赶路,十余日就抵达了洛阳。

    此时已将近腊月,那些清闲的官署已经开始预备过年,而洛阳宫中三省六部这些忙碌的地方则依旧人员进出忙碌不停。

    出使之事历来归鸿胪寺掌管,张兴此次出使却挂的是试监察御史,知鸿胪丞,名义上归于鸿胪寺,其实没有半点关系。平生第一次踏入此间的他自然是两眼一抹黑,而封常清平生第一回到东都,进的又是洛阳宫这等从前未曾敢企及之地,就更加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了。所幸还有一个多年在宫中的李静忠轻声提点,缴旨回报一应事宜办完,那位鸿胪卿就淡淡打发了他们回去,甚至都没说何时天子抑或宰辅召见。

    李静忠身为内侍,自然要先回内侍省向高力士禀告。他和牛仙童的资历差不多,但因为貌丑而一直都不能在御前露头,还是因为此行吐蕃多有艰险,旁人不乐意去,这么一项差事方才落在他肩膀上。果然,那可怕的高原反应折腾得他九死一生,此次回来仍然心有余悸。所以,对于同行数月的张兴和冯长青,他固然曾经暗自埋怨过两人的胆大妄为,可这会儿出了鸿胪寺,他却还安慰了两人一番。

    “出使吐蕃这种事虽人人畏难,但用的是边臣所荐之人,鸿胪卿自然觉得脸上下不来。不过,吐蕃毕竟是和突厥一样的大国,陛下或是相国们来日必定是会亲自过问出使之事的。张郎既是宇文氏的佳婿,不妨先趁此去拜望岳母,在洛阳过了年再说。”

    安西四镇中,大都护府治所龟兹镇最为繁华,胡商云集汉夷杂居,处处丝竹管弦,封常清纵使到过鄯州和凉州,也觉得较之龟兹镇不过仿佛。然而,如今出了洛阳宫,过了天津桥,再次看到自己进城时走过的那条定鼎门大街,他方才恍然醒悟,这条大街为何被人称之为天街了。宽达百步的大街,整整齐齐的里坊,鲜衣怒马的贵介子弟贵族仕女,冠盖如云,放眼看去也不知道有多少人!

    “洛阳大,居不易,如今又时值各省解送的举子进京预备应明年初的礼部省试,各家旅舍必定腾贵,常清你就和我一块去拜见我岳母吧!”

    张兴这言下之意很明白,洛阳食宿腾贵,与其在外头住着麻烦,还不如去叨扰一下宇文家。封常清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他囊中羞涩自不必说,想了想就答应了。依照宇文审给的地址,张兴凭借自己好歹在洛阳呆过一年多的记性,终于找到了地头。

    宇文融罢相贬斥又遭流放后,当初在两京的宅邸经过查抄已经收回了,多年宦囊所得田地也几乎都遭人谋夺,可他们转籍云州之后,杜士仪曾经令吴九设法重新在关中及河洛置办了数百亩田地,如今长子和女儿都在鄯州,次子正求学于韦氏的一位名士,那名士这两年正住在洛阳,韦夫人靠着这些田地所得地租,却也能不靠宇文本家以及娘家过活。当她得到仆媪禀报,道是女婿张兴从鄯州来了,她顿时高兴得霍然站起身。

    “快请!”

    韦夫人只曾经见过女婿几次,见一身风尘仆仆的张兴带着一个其貌不扬的青年进来,她不等其行礼便连忙将其搀扶了起来,打量了好一会儿就笑着说道:“好,听说你去出使吐蕃,平安回来我就放心了,这几日不妨就在家中住。”

    “兴正有此意,这就多谢岳母了。”张兴见韦夫人如此热情,自然也舒了一口气,随即就引见了封常清。见韦夫人和颜悦色地留了封常清同住,他又告知宇文审会带着宇文沫一块回来过年,自是又让韦夫人喜上眉梢。待到安顿下来沐浴更衣之后,他就嘱咐封常清可以随意四处闲逛走走,但一定要记住坊门关闭以及夜禁的时辰,自己就立时出门去了。

    他给杜士仪当了多年的掌书记,甚至在杜士仪为中书舍人的任上也随侍左右,此番回京,自然也需要代替杜士仪到各处拜访走走。然而,第一个去拜访广平郡公宋璟时,他就被拒之门外。宋宅门人客气而有礼地告诉他,家翁养病多年,不会任何外客,因杜士仪也说过宋璟很可能会拒而不见,他也就没有坚持,转送了一份鄯城土仪也就告辞了离去。

    出师不利的他没有气馁,又折去见尚书左丞相萧嵩。

    萧嵩在长安永乐坊和布政坊都有宅邸,在洛阳的宅子则位于修业坊,乃是别业,张兴从前也随杜士仪来过一两次。往日萧嵩为中书令的时候,这里门庭若市车水马龙,可此次再来,他就发现这儿不止是门庭冷清,而且门前仆役竟是面带惶然,看上去仿佛出了什么事似的。因他刚到洛阳,此刻不明所以,心中不禁有些惊疑,等到了门前投书之际,两个门卒在看了拜帖时全都是面色一变,等到不多时内中有人出来见他,却是萧嵩长子萧华,脸上笑容竟是勉强得很。

    “我还想这节骨眼上谁还会来拜见家父,原来是陇右杜大帅的张书记,唉,家父正在书斋,我引你去见他吧。”

    看这样子,真的是出了什么事?

    萧华一路上一言不发,张兴顿时心中更生疑窦。等到了书斋前,他眼见得萧华亲自推开门示意他进去,他纵有一肚子狐疑,也只好先进去再说。见萧嵩须发斑白,脸色沉郁,比从前自己见时仿佛苍老了许多,他更是大吃一惊,拜见过后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外头大郎应该是给了你脸色看吧?人生起伏乃是常情,他还年轻,故而看不开。”萧嵩自失地笑了笑,随即抬手请张兴坐下,这才淡淡地说道,“牛仙童到河陇肆意妄为了一番,回来之后伏法被诛,这本来是大快人心之事。可他当红不是一天两天了,此次陛下吩咐穷究其事,我当初不合送过他数顷地,让李林甫给揭了出来,日前刚刚诏命左迁青州刺史。”

    萧嵩都一大把年纪了,因为此事竟要远赴青州?怪不得萧华此前见到自己笑容那样勉强!

    张兴这次不得不暗自嘀咕了,若想到萧嵩竟然遭遇如此池鱼之殃,杜士仪知道之后会如何想?聪明如他,只觉得安慰也好劝解也好,全都不适合此情此景,唯有叹息一声,低声说道:“当时事出紧急,杜大帅只能当机立断,没想到竟然会使得丞相遭遇这等事……”

    “他和牛仙客这次做得不错,当此之际若还不能果断些,就真的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了,我从前只是想着帮牛仙童一个忙,毕竟他是得宠的中官,谁知道他竟会越发贪得无厌,是我识人不明,不能怪君礼。我到了青州之后,一年半载便会告老请致仕,所以你日后回去鄯州,就告诉君礼他不用放在心上。朝中风云变幻莫测,我从前封公拜相,如今儿孙绕膝,能颐养天年已经知足,没有什么遗憾了。”

    见萧嵩对此次池鱼之殃并未怨天尤人,张兴倒也如释重负,可接下来萧嵩甚至兴致勃勃地和自己讨论起了道家典籍,服饵养生,他顿时有些招架不住,又盘桓了一会儿就赶紧告辞溜之大吉。可出了萧家,他就不禁感到心中沉甸甸的。

    天子穷究牛仙童,兴许是因为心中愤怒,于是打算揪出所有与其有涉的人来,然后杀一儆百,可到了具体执行的时候,却因为有些人一己之私,渐渐就变了味。长此以往,但凡兴一次大案,恐怕就要倒下一批人,朝中岂不是要人人自危?

    今日时辰不早,张兴只去了宋萧两家,就折返回了宇文家。才刚到门口,他就见有一行人也往这边来了,不禁驻足等候了片刻。果不其然,那带着一二十随从的人也是在宇文家门口停了下来,头前那五十出头的老者若有所思打量了他片刻,随即其身边一个随从就下马上了前来。

    “我家主人是户部韦侍郎,敢问这位郎君是……”

    是韦济?宇文融当年当红的时候,曾经举荐过自己母家的亲戚,韦济便是其一。

    张兴连忙报名行礼见过,韦济眼睛一亮,当即就欣然下马随张兴入内。走在那甬道上,他仿佛不经意地问了张兴一些陇右风情,继而突然轻声说道:“就在今天,朔方河东节度使信安王李祎因为曾经和武温昚互通书信,多有交接,圣人一怒之下,贬其衢州刺史,朔方节度使要出缺了。政事堂李相国建言朔方之地正当抵御北狄之要,需要稳重之人前去镇守,举荐了你的恩主,陇右杜君礼。”

    这个消息是张兴之前从未想到的。他在大吃一惊的同时,心底生出了深深的忧虑。可韦济之后见堂妹韦夫人时,却绝口不提此事。直到张兴代韦夫人又送了韦济出来时,他终于忍不住问道:“韦户部,杜大帅在陇右还不到三年,很多事情还只是刚刚上手,而朔方乃防范突厥之要镇,更何况如今突厥骤然换了新主,内乱频繁,常有小股兵马扰边,不比陇右正一片太平,李相国怎会突然举荐了杜大帅?”

    “因为李相国说,陇右讨击副使兼都知兵马使,临洮军正将王忠嗣,在河陇一带威名赫赫,可使其检校鄯州都督,然后让河西节度使牛仙客兼知河西陇右二节度,待王忠嗣足以镇守一方时,再让王忠嗣挑起那担子来。这样,杜君礼想必也能够安然离开陇右。至于朔方,信安王经营多年,骄兵悍将刺头无数,而杜君礼对于节制将卒兵马极其有经验,如今陇右人人服膺,如若调去朔方,一定也能够马到功成。”

    听到李林甫这样详尽的理由和完善的措置,张兴忍不住一颗心渐渐沉到了底。怪不得杜士仪一直都如此忌惮李林甫,此人简直是揣摩上心的绝顶高手!

    果然,还不等他继续问下去,韦济便叹了口气道:“张相国和裴相国原本都觉得朔方乃关中北部屏障,根本之地,可因为李相国这番说辞,最终都赞同了。此事虽还不曾彻底定下,但有七八分准。杜君礼从前对宇文融曾雪中送炭,我倍觉惭愧,如今既然知道了此事,就告诉你一声,你让他有个预备吧。”

    韦济借着和韦夫人的关系到这里来,原本就是想暗示韦夫人给尚在鄯州的宇文审送个信,如今既然见着张兴这个宇文氏佳婿,而且又是杜士仪心腹的人,那就更好了。他颇有文名,而且为人处事相当低调,和李林甫也一直保持着不错的私交,所以在通风报信之后,他也没有多做停留,须臾就消失在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中。而张兴目视着韦济远去的背影,紧急在心里计算了一下时辰,最终对门卒嘱咐了一句,说是今夜自己未必会回来后就匆匆出了门。

    他从鄯州出发之前杜士仪曾经嘱咐过,若是事关重大,那么就去安国女道士观!

    可赶在闭门鼓擂响时进了正平坊时,他却陡然想起自己来得太急,备好的礼物全都还在宇文宅。凭借他的官位,又和玉真公主不怎么熟悉,哪里好就这样空着手上门,可眼下已经是夜禁时分了,里坊内固然不会太过严格地限制走动,可很多小店早已关门大吉,他东兜西转找了好一会儿,最后只能在一家小酒肆买了一瓮酒,尴尬不已地来到了安国女道士观前叩门。

    出来应门的是一个年老女冠,张兴报名说求见玉真公主时,她便摇摇头道:“观主今日进宫去了,说是要耽搁几日方才回来。”

    得知玉真公主竟是不在,张兴顿时大失所望。可他谢了一声,刚刚抱着酒瓮转身要走,那女冠突然问道:“对了,这位郎君刚刚说曾任陇右节度掌书记?观主曾经吩咐过,若是陇右来人,倘若愿意,可以去见固安公主。观主不在,贵主却在。”

    这最后一句话形同绕口令,但张兴却听明白了,不禁心中一动。他对于固安公主不算很了解,但却知道杜士仪应是和固安公主有些关联。杜士仪当初刚刚进士及第观风北地时,去过奚王牙帐,和固安公主一块退过奚族三部,后来固安公主定居云州,不久后杜士仪出为云州长史,又在同城共事过一段时间。不论如何,眼下这个消息都得先与人商量,而后送信去鄯州,故而他连忙转身说道:“观主不在,那我就拜见贵主吧。来时大帅也曾经嘱咐过我,问两位贵主安好。”

    问安好……你就带着一瓮酒来?

    那女冠在安国女道士观见惯了各路权贵,张兴人固然仪表堂堂,可这抱着一瓮酒着实不像话,虽则女冠不禁酒,可拿着这当成礼物来拜客,那就怎么想怎么奇怪了。直到她吩咐张兴稍等,自己先行通报了进去,不多时见那位固安公主身边最得用的侍婢,地位和霍清几乎等同的张耀亲自迎了出来,她方才信了此人还真的是来拜客的。看着张兴随张耀一路入内,她忍不住暗自嘟囔了起来。

    “那是什么酒?荥阳土窟春?剑南烧春?还是什么梨花白之类的御酒?”

    固安公主并不知道张兴这就已经到洛阳了,可眼见得夜禁时分他竟是来求见,她就明白定然是出了什么大事。所以,发现张兴抱着一瓮酒,她也生出了和那看门女冠一样的疑问,直到张兴行过礼后尴尬地解说,因为来得太急,只能在正平坊一家酒肆中随便买了一瓮酒作为礼物,她方才笑了起来。

    “幸好我和观主都是不挑理的,否则你哪进得了这门。好了,有话直说,我知道你必有要事。”

    即便有些心理准备,可当张兴把韦济转告的那个消息禀告了之后,就只见固安公主竟是霍然起身,面上赫然又惊又怒。

    “竟有此事!我真是大意了,机关算尽,没想到却让那李林甫钻了大空子!”

    这短短几句话,却泄露了太多太多内情,张兴在心中咯噔一下的同时,看固安公主的眼光也和此前再不相同。果然,固安公主须臾缓缓坐下,直视着他的眼睛,不闪不避地说:“你应该也看出来听出来了。不错,如今鲜于仲通入朝,鄯州进奏院看上去又没人主持了,实则我就是代君礼坐镇两京的中枢。你是君礼的肱股腹心,所以我也不瞒你。你得知此事立刻来见我,做得很对。”

    果然!张兴暗自倒吸一口凉气,暗自佩服杜士仪未雨绸缪的同时,也不禁对杜士仪和固安公主的关系起了十分的好奇。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就只听固安公主笑了一声:“你也不用想歪了,早在当初君礼和我在奚王牙帐同舟共济退了奚族三部的兵马之后,他便一直叫我一声阿姊。”

    “不敢不敢。”张兴赶紧咳嗽一声岔开了话题,“那贵主看来,此事应当如何?”

    “让牛仙客兼知河西陇右二节度,王忠嗣资历不够,所以暂时只让他检校鄯州都督兼鄯州刺史,待异日再挑陇右节度的担子,不得不说,李林甫这一招简直是让人挡无可挡。如今河陇无战事,这样的措置谁也挑不出错处。而且,与其说陛下是因为信安王李祎和武温昚有些什么勾连,而要罢免其朔方河东节度使之职,还不如说是李祎多年掌兵,又是宗室,陛下对他渐渐起了疑忌之心!李祎在朔方经营了多年,麾下将卒不少都是他一手提拔的,朔方节度之职,可以说是比之前陇右节度要难多了。如果此事一定,那这是君礼多年仕途中最最艰险的一次!”

    若是平时,听到固安公主竟然能够如此冷静犀利地分析此中情由,张兴一定会惊叹不已,可这会儿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了:“贵主言下之意,木已成舟?”

    “没错,就是木已成舟。”固安公主苦笑一声,但眼睛里须臾便绽放出了犀利的光芒,“但是,朔方乃是防御北狄的重镇,只要君礼能够有所建树,那绝不会逊色于呆在陇右!而且,王忠嗣此人忠肝义胆,兼且有勇有谋,当得起镇守陇右的重任。更何况……”

    固安公主眼神闪烁了一下,暗想幸亏云州那一步暗棋走出去得及时,在突厥牙帐之后,如今已经掩有一块飞地的岳五娘和罗盈,只要互为犄角,那么杜士仪在朔方也许会大有所为!当初收服陇右那批将校,兴许还有人会觉得杜士仪不过是小有手段,那么,收服朔方那批李祎一手提拔起来的骄兵悍将,到时候就没有任何人能够抹杀杜士仪的功劳了。所以,这一次是机遇和风险并存!

    “奇骏,你立时就在我这里代我手书一封给君礼,按照我说的写!”

    洛阳宫仁智殿后的小殿中,李静忠将出使之后的经过禀告了高力士,却没有得到什么有意义的答复,就被遣退了。尽管牛仙童的落马让那些中官仿佛嗅到血腥气的蚊子一样一拥而上,都想在御前脱颖而出,但他知道自己很难有那个机会,因此也没打算去争。然而,回到自己的居处后,却已经早有宦官等候在此,言说武惠妃召见。面对这样一个消息,他只觉得又惊又喜,慌忙赶了过去。

    他固然是靠巴结武惠妃方才有今天的,可武惠妃宠冠后宫如同皇后,他只不过是她用过那些人中的一个而已。

    “拜见惠妃。”

    “嗯,听说你这次吐蕃之行颇有功劳。”武惠妃开门见山地起了个头,见李静忠连忙谦逊,她便似笑非笑地说道,“这么多年来,你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却因为长得丑了些,一直都不得重用。如今我给你一个机会,忠王身边正缺一个掌管内外的内侍,你去吧。”

    忠王?那位毫不起眼的皇三子忠王?

    李静忠只觉得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可就在这时候,武惠妃又说出了一句话:“当初王忠嗣被皇甫惟明中伤,在旅舍待罪,结果有人射箭入旅舍,说是不如请忠王调停。这件事一度让陛下大为震怒,闹得沸沸扬扬,王忠嗣和皇甫惟明全都因此左迁,就连我也一度遭了疑忌。回头想想,忠王反倒显得无辜得紧,可若真的他如此无辜,缘何字条上偏偏有他?总而言之,你给我去好好看着忠王,异日事成,我许你内常侍之职!”

    等到三言两语吩咐完,又把李静忠遣退了,武惠妃方才长长吁了一口气。这一次虽是折了一个武温昚,可对于她来说并不是什么不可弥补的实际损失,可李隆基的言行举止却让她不由得心寒。就算她真的成功了,就算寿王真的成了太子入主东宫,就真的不会重蹈如今太子李鸿的覆辙?

    天子薄情,她已经看透了!信安王李祎这次看似是因为武温昚而下台的,可实际上却是因为身为宗室却多年掌兵之故。没见李祎如今尚还在朔方灵州等待新任节度使上任交接,而他心腹的几个大将已经被调到了天南地北?

第822章 文武归心

    兼知朔方河东二节度的信安王李祎,竟被罢官贬斥衢州刺史?而且,李林甫举荐了他杜士仪前往接任朔方节度使?

    当星夜兼程的信使从东都感到鄯州都督府,呈上了固安公主口授大意,张兴执笔的这么一封信时,杜士仪着实意外于这一天翻地覆的巨变。

    他很清楚,倘若不是韦济有感于他当初对宇文融的援手,断然不会把这样的安排和盘托出,而早一日得知这样的消息,他就能早一日有所准备。可不管如何,对于李林甫利用事机以及揣摩上意的本事,他不由得心生寒意。

    他不是没有想过早些把李林甫扳倒,可最初没有恩怨,而且找不到入手点,等有了恩怨之后,他方真正见识了李林甫的手段。此人官职自始至终在他之上,灵巧善媚长袖善舞,天子宠信,惠妃为援,中官们交好,几乎很少露出破绽,就连吏部当初一度出现那种纰漏,天子依旧信李林甫不疑。他离京时还提点过张九龄,可李林甫如今反而有更得圣心的兆头。不得不说,这样一个至死方才给人找到可趁之机的一代权相,和从前他的那些对手相比,根本就不是一个数量级上的!

    杜士仪反反复复看了两遍信,最终方才将其丢到火盆中,眼看其烧成了灰烬,继而就吩咐道:“来人,去临洮军中请王将军来见我。”

    大约半个时辰后,王忠嗣便赶了过来。如今尽管是寒冬,但军中操练并不曾懈怠,尤其那些刚刚编入卒伍不久的新军,王忠嗣更是和南霁云轮流亲自督练,下了不知道多少死力气。因而,进屋之际,王忠嗣的头上热气蒸腾,身上大氅解开一扔上前见礼之后便问道:“大帅找我。”

    杜士仪示意王忠嗣先坐下,这才直言不讳地开口说道:“忠嗣,你心里有个预备,我在陇右是否能呆过这个新年,还未必可知。”

    “什么!”王忠嗣刚刚坐下,此刻就不由得霍然站起身来,“莫非是朝中也有人进谗言,对大帅不利?”

    王忠嗣自己就曾因为一堆子虚乌有的罪名而在京城惶恐待罪,那种滋味他这辈子再也不想品尝了,此刻自然而然生出了同仇敌忾之心。他本勇武大将,此刻这须发冲冠勃然大怒的样子,足以让胆小的人后退,而杜士仪见状不禁心中感动,当即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我的话还没说完,你的断言也太早了些。别激动,被进谗言遭了贬斥的不是我,是朔方河东节度使,信安王李祎。”

    此话一出,王忠嗣顿时愣住了。他能够有今天,一是当年在云州旗开得胜,人生中第一场胜仗给他带来了信心以及天子的信赖;二是而后被萧嵩指名要到了河西,征战连场,而那时候的信安王李祎,也对他极其器重,提携指点不遗余力,放手给他兵马;而三是他遭遇人生中第一次重挫之后,杜士仪上疏极力为他辩解,把他要到了陇右,使得他能够毫无掣肘地练兵布防。可以说,杜士仪、萧嵩、李祎,是他最为敬重的三个人。

    “竟然是信安王……大帅,信安王怎么了?”

    杜士仪将李祎与武温昚有书信往来以及结交之事简短描述了一番,当即就只见王忠嗣眉头倒竖:“这简直是荒谬!武温昚一个连官职都没有的武氏子弟,信安王却是堂堂朔方河东节度使,怎会有什么关联?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定然是朝中有人疑忌信安王赫赫战功,所以这才进了谗言!”

    “就算是谗言,也要陛下相信才行。”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顿时让王忠嗣呆若木鸡。没错,如果李隆基不信,信安王李祎怎会被贬?遥想自己当初那无奈和惶恐,他不知不觉低下了头,许久方才想到,杜士仪刚刚提到不日就要离开陇右,这怎么突然就拐到了信安王李祎身上了?于是,他立刻打起精神问道:“那大帅离开陇右的事情,莫非与此有关?”

    “信安王李祎从开元十五年至今,节度朔方九年之久,战功彪炳,举世瞩目,如今左迁,朝中李相国荐我前去接任,其中意思你应该不会不知道。”见王忠嗣脸色极其难看,杜士仪便笑了笑说,“不过,也不是没有好消息。你在陇右这三年,稳扎稳打,人望又高,所以届时会由河西节度牛大帅兼知河西陇右二节度,以你检校鄯州都督,兼鄯州刺史,等数年之后,你一定就能独当一面,节度陇右了。”

    王忠嗣今天可谓是货真价实的一日三惊。杜士仪要离开陇右,信安王李祎遭贬,而他很可能留下来镇守鄯州,这连番消息足以让素来老成持重的他消化好一阵子了。他努力平复了激荡的心情,许久才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倘使这些事真的不可挽回,那么大帅前往朔方的时候,打算带上少伯达夫这些幕府官么?”

    “回头等消息确切之后,我就会和少伯达夫商量,他们若是愿意,我自然扫席以待,但薛怀杰和陆炳松皆是陇右本地人,更熟悉这里,所以我把人留给你,你也需要两个帮手,段行琛亦然,他这个节度判官离不开。至于霁云,你也先不要告诉他。鄯州都督府录事参军唐明是当初随我一起来鄯州的,明年任满。他当时左迁本就是遭萧相国迁怒,到时候我会在朝中设法,看看能否让他回朝,至于其余诸将,到时候再说吧。”

    杜士仪显然已经做好了离任的准备,王忠嗣顿时无话。他重重点了点头,等到又坐下和杜士仪商议了许久陇右各州军镇边防的细节,他告辞离开出了镇羌斋时,突然发现天上已经开始飘起了稀稀落落的雪粒。

    又要下雪了。这是他,也是杜士仪在鄯州过的第三个冬天了吧?

    杜士仪镇守陇右不到三年,四境几乎无战事,仓廪丰实,甲仗齐备,军民安乐,换成是他,也能否做到这一点?

    当王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同样难掩惊愕。历来节度使若无大的纰漏,抑或是病故以及力不能及,都不会调换得太过频繁,杜士仪镇守陇右期间即便不曾有多少显赫的军功,可也几乎没有纰漏,在她看来,安安稳稳当上三五年总不会有问题。可如今竟然因为武温昚之案把信安王李祎拉下了马,这转瞬之间就牵连到了远在陇右的杜士仪,竟然使得他要去朔方灵州上任?

    “杜郎,真的不可挽回?”

    “看样子是如此。李林甫做事,素来是没有把握不出手,他这次都出手了,而且还让张九龄和裴耀卿不得不赞同,那就几乎木已成舟了。张九龄什么都好,就是对于边臣的态度着实微妙,在他看来,武臣功劳归功劳,却不可待之太厚,如张守珪以擒得可突于之功,尚不得兼同中书门下三品,李祎身为宗室,却长年掌兵权,这就足够他心怀警惕了,故而支持李林甫也在情理之中。最要紧的是,谁让我在陇右清洗郭氏的名声太过出众了,让人期望我到朔方也如此来一回?”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有心开玩笑!”

    王容又好气又好笑,可见杜士仪并未露出颓唐之色,反而精神奕奕,她不禁放心了一些。可杜士仪接下来说出的一句话,却让她愣住了。

    “幼娘,朔方灵州不比陇右鄯州,那儿直面突厥,而且李祎去任,必然会有人心存敌意,你和孩子们就先在长安或是洛阳住一阵子吧,等我彻底安顿了再说。”

    王容本待相争,可见杜士仪脸上赫然流露出不容置疑的表情,她犹豫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好吧,朔方之地我确实完全陌生,我和孩子们不拖你后腿。”

    “你什么时候拖过我后腿?我只是怕你们万一遇到什么危险,我就后悔莫及了。唉,到底是漏算一招,还以为能在陇右长长久久,崔十一得知该气坏了。”

    确切的消息只比固安公主的信使晚到三天,当鄯州文武得知天子召杜士仪回京述职,而后将改任朔方节度的消息时,登时一片哗然。尽管杜士仪对待某些人的手段,几乎可称得上冷酷无情,可提拔人才亦是不遗余力。就在不久之前,那位尽忠职守挡下了牛仙童的城门老卒廖登科,拔擢镇西军旅帅,纵使那是郭建的用人,可谁不知道背后必然有杜士仪的授意?而且这几年来陇右安定富庶,军民安居乐业,垦荒水利全都大有改善,这些都是实打实人人都能看见的!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接下来是牛仙客兼知河西陇右二节度,王忠嗣将检校鄯州都督,兼鄯州刺史,否则调了别人来,兴许又是天翻地覆的局面!

    除却早有准备的王忠嗣,其他人都始料未及,因此杜士仪一面要和王忠嗣办交接,一面要派人联络牛仙客,一面还要应付匆匆赶来的各方人士。先赶到鄯州的自然是镇西军正将郭建,他本就遗憾河州刺史苗延嗣竟是在关键时刻没掉链子,以至于他不能撵走此人自己做主,如今杜士仪一调任,王忠嗣因此正位,他就更加恐慌了,不得不来讨一句准话。而紧跟而来的则是廓州刺史兼积石军使姚峰,甚至于连洮州刺史兼莫门军使安思顺也到了。

    一时陇右节度麾下最具影响力的大将齐集一堂。只在每年集议之际见过杜士仪的安思顺,此时此刻却在大堂上郑重其事地对杜士仪行礼道:“杜大帅节度陇右虽不到三年,然则军令严明,政绩斐然,军民固然受益,我等亦然。如今大帅将临危受命节度朔方,我别的无可助益,唯有赶来为大帅送行一程!”

    安思顺是多桀骜不驯的人,姚峰郭建全都深有体会,因而见他这番光景,两人无不感触。而姚峰自己因为杜士仪拿下罗群而一举正位刺史,终于跨出了那最难得的一步,他亦是对杜士仪感念得很,当即也行礼说道:“大帅于我亦有知遇之恩,举荐之德,大帅尽可放心,我镇守廓州,绝不放吐蕃一兵一马过境!”

    安思顺姚峰如今都是刺史,王忠嗣当初还是自己的副将,如今却骤迁鄯州都督兼鄯州刺史,郭建可谓是心中五味杂陈,苦味居首,此刻正想打起精神和前两位一样说两句话的时候,却只见杜士仪冲着自己微微颔首,说出了一句他始料不及的话。

    “我从前对你等虽有举荐,但你们都是屡立战功之人,当得起要镇之任。河州苗使君应该近日便会回朝,升任左散骑常侍,故而我已经举荐安将军调任河州刺史,洮州刺史将由姚将军递补,而廓州刺史则由郭将军出任。我镇守陇右近三年,未曾有过纰漏,此事应有七八分准,你们都有个准备就是。”

    河州乃是陇右除却鄯州之外最重要之地,由资历最老的安思顺出任也在情理之中,而姚峰郭建先后递补其余两州,其中意味自然很明显了。一是酬功酬劳,二则是免得朝中议论将专其兵。可即便如此,三人仍然皆大欢喜。尤其是郭建,即便要去接任的是姚峰呆过两年多的廓州刺史,他还是为之狂喜。

    终于跨出去这一步了!

    这三位即将独当一面的大将告辞离去之际,对于送他们出去的王忠嗣都多了几分礼敬——尽管王忠嗣还尚未节度陇右,可鄯州都督府好歹也是下都督府,邻近各州都在管辖之内,看这情形,这位天子义儿异日节度陇右是很可能的。

    而唯一留着的南霁云则是面色不太好看,他已经不是当年吴下阿蒙了,镇守云州多年,任临洮军副将也已经一年,官场上的大门道,他隐隐约约也能看明白。他忍了又忍,这会儿终于忍不住迸出了一句话。

    “大帅此次去朔方就任,可那儿都是信安王的旧部,勇将云集,自然难免不把人放在眼里,而文官在这种军镇又说不上话,大帅就这么孤身就任,那也未免太艰难了!若是真的要稳定局势,大可在朔方就地简拔一个德高望重军功足够的,为何要大帅从陇右去朔方?”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正明你终于也能看破此中玄机了。”

    杜士仪顿时笑了,但却直呼南霁云表字,而非他的名字。果然,他立时看到南霁云激动的脸色稍稍平复了一些,看样子是冷静了下来。他想了想就吩咐南霁云随自己去鄯州都督府中的观星台同游,等到大半个时辰后,南霁云孤身出了鄯州都督府时,那张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也没有,但心情却是无比激荡。

    那些只知道在朝中舒舒服服过日子的宰辅高官知道什么!他们看到边境的军民日子过得多艰难?知道每次打仗要死多少人?知道什么是因人废事?一任都不到四年就调走杜士仪,而且是去朔方那种直面突厥之地,言下之意昭然若揭。杜士仪就是再本事也比不上原本朔方的老将,这简直就是明摆着,让杜士仪去那种虎狼窝与众将博弈的!当初信安王李祎领军为副元帅征讨契丹的时候,他曾经领兵相从,尽管并未得到重用,可对于那位老将的用兵,他着实佩服敬重十分。

    把战功赫赫的信安王李祎就这么打发到江南去,这就是所谓的宰相胸怀,帝王心术?

    崔俭玄这个鄯城令不能擅自离开任所,但杜十三娘早就风风火火赶了过来。在鄯州都督府连住了三天,和嫂子王容也不知道说了多少话,当安思顺姚峰郭建离开鄯州的时候,她也神色复杂地来到了镇羌斋向杜士仪告辞。看着这个多年来一直陪伴自己的妹妹,见其眼睛里噙着眼泪却还竭力忍着,杜士仪长叹一声,伸手将其拉进了自己的怀中。

    尽管他们都已经不是当年那一双无依无靠的兄妹了,尽管他们早已双双成家立业,尽管他们早已不用这样形式上的相互依偎来劝慰彼此,可杜十三娘还是忍不住反手紧紧抱住了兄长,好一会儿才声音哽咽地说道:“阿兄,十一郎这次就算再气恼再跳脚,一时半会也是帮不上你了。朔方艰险更胜陇右,你一定要小心。如果真的没办法,那就辞官,咱们兄妹在樊川买上一座大宅,好好逍遥度日!”

    “傻丫头,你也知道这只是说说而已!”杜士仪松开了手,这才认认真真地说,“放心,如果真的没把握,你阿兄还有一招无敌的病遁**,既然这一回并不曾使用,自然意味着你阿兄我还没被逼到那地步。虽说我从前每逢出外任,全都是自己苦心筹划,这才最终得以成功,这次却是被人算计了一回,可知难而退不是我为人处事的宗旨。你回去告诉十一郎,王忠嗣还在陇右,他只管好好当他的鄯城令,回头王忠嗣绝不会亏待了他!我就不去鄯城了,省得被他缠着脱不了身。”

    至于鄯州都督府中其他属官,杜士仪一一召见,各有安排。节度判官段行琛深悉陇右上上下下各种事宜,杜士仪已经表示会留给王忠嗣。录事参军唐明得知杜士仪已经向张九龄裴耀卿二相举荐了自己,自是感激涕零谢了又谢。至于当初门下省调来此地的两个录事主事之类的低品官,则是觉得陇右虽偏远,却比两京自由,都乐得在此继续任职,杜士仪也就听之任之了。

    而要说整个鄯州都督府,最没压力的人,竟就是王昌龄和高适了。两人一听说杜士仪改任朔方节度使,立刻双双表示跟着去。用王昌龄的话说,西域和河陇风光已经体验过了,朔方灵州两面都有大漠,风光听闻亦是极佳,正好跟着去见识见识。杜士仪知道两人都是性子豪阔疏朗的人,也不和他们客气,当即爽快答应了下来。

    杜士仪既是要先行驰驿回京述职,自然不可能带上家人,可王容屈指算了算,路上走得快,还能赶上在长安见了父亲兄长一块过年,也就决定带着儿女在杜士仪之后就启程。虽说幼子杜幼麟还小,可他落地就筋骨壮健,她就索性重金寻了两个擅长小儿科的大夫。这一日,为丈夫打点好行装的他目送着二十余护卫护送了杜士仪启程,她直到远眺到人影都看不见了,这才拉着儿女转身,暗想临走之前,还得把那两个配制火药的炼丹师好好安置了。

    “阿娘,我们今后,真的再也不回鄯州了?我很喜欢这儿呢!”

    杜仙蕙突如其来的这个问题问得王容无言以对,而杜广元毕竟年长许多,就不会问出这样让人难以回答的难题了。身为长子的他两手交握成拳,眼巴巴地看着段秀实,后者被他看得脑袋耷拉垂头丧气,到头来竟是段行琛这个当父亲的忍不住了,在杜士仪面前尚且没能说出来的话,此刻竟是脱口而出。

    “夫人,秀实和小郎君素来交好,大帅和夫人也素来信赖他。我厚颜问一句,可否容秀实拜在大帅门下?”

    王容闻言一愣,见杜广元一时狂喜,而段秀实则是先是面色涨得通红,继而讷讷说不出话来,她顿时笑了:“杜郎从前就和我说,希望自己有个如秀实这般省心的儿子就好了,他是一定会答应的。既然如此,等你们父子在这鄯州团聚过了年,让秀实到洛阳来吧!”

    杜士仪并不知道王容一句话就给自己添了个弟子,大冷天的驰驿赶路,这种滋味着实不好受,他每晚到了驿馆都是倒头就睡。如此一路疾赶,腊月十二,他这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东都洛阳。甫一进城,他就只觉得满城都笼罩在一片喜庆的气氛中,不禁有些疑惑,可等到风尘仆仆的他踏入洛阳宫中尚书省重地,他就彻底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寿王两日后就要册妃了。

    杜士仪只觉得胸口一阵噎得慌,可时至今日,他已经用不着去打听寿王妃是谁了。进了尚书省,他不过是在吏部和吏部侍郎裴宽小坐片刻,便得到了政事堂三相召见的消息。他闻讯正要辞了裴宽出来,却不想裴宽在用眼神打发走了那小吏之后,就起身提醒道:“君礼,我这吏部侍郎能当多久实在说不好,你若夹袋中今年参加冬日集选的选人,那么就尽早提出来,晚了我也无可设法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倘若再不知道裴宽如今这日子不好过,连裴耀卿这个族兄都未必护得住,杜士仪就太迟钝了。他轻轻点了点头,继而就出了尚书省,随那前来引路的内侍往中书政事堂行去。尽管政事堂早已改为中书门下,设五科分理政务,但中书省还是仍然保留着当年的政事堂议事厅,以供宰相接见各部署的高官。此刻,杜士仪一踏入期间,就听到一声大笑。

    “咱们的陇右杜大帅到了!”没办法,那就辞官,咱们兄妹在樊川买上一座大宅,好好逍遥度日!”

    “傻丫头,你也知道这只是说说而已!”杜士仪松开了手,这才认认真真地说,“放心,如果真的没把握,你阿兄还有一招无敌的病遁**,既然这一回并不曾使用,自然意味着你阿兄我还没被逼到那地步。虽说我从前每逢出外任,全都是自己苦心筹划,这才最终得以成功,这次却是被人算计了一回,可知难而退不是我为人处事的宗旨。你回去告诉十一郎,王忠嗣还在陇右,他只管好好当他的鄯城令,回头王忠嗣绝不会亏待了他!我就不去鄯城了,省得被他缠着脱不了身。”

    至于鄯州都督府中其他属官,杜士仪一一召见,各有安排。节度判官段行琛深悉陇右上上下下各种事宜,杜士仪已经表示会留给王忠嗣。录事参军唐明得知杜士仪已经向张九龄裴耀卿二相举荐了自己,自是感激涕零谢了又谢。至于当初门下省调来此地的两个录事主事之类的低品官,则是觉得陇右虽偏远,却比两京自由,都乐得在此继续任职,杜士仪也就听之任之了。

    而要说整个鄯州都督府,最没压力的人,竟就是王昌龄和高适了。两人一听说杜士仪改任朔方节度使,立刻双双表示跟着去。用王昌龄的话说,西域和河陇风光已经体验过了,朔方灵州两面都有大漠,风光听闻亦是极佳,正好跟着去见识见识。杜士仪知道两人都是性子豪阔疏朗的人,也不和他们客气,当即爽快答应了下来。

    杜士仪既是要先行驰驿回京述职,自然不可能带上家人,可王容屈指算了算,路上走得快,还能赶上在长安见了父亲兄长一块过年,也就决定带着儿女在杜士仪之后就启程。虽说幼子杜幼麟还小,可他落地就筋骨壮健,她就索性重金寻了两个擅长小儿科的大夫。这一日,为丈夫打点好行装的他目送着二十余护卫护送了杜士仪启程,她直到远眺到人影都看不见了,这才拉着儿女转身,暗想临走之前,还得把那两个配制火药的炼丹师好好安置了。

    “阿娘,我们今后,真的再也不回鄯州了?我很喜欢这儿呢!”

    杜仙蕙突如其来的这个问题问得王容无言以对,而杜广元毕竟年长许多,就不会问出这样让人难以回答的难题了。身为长子的他两手交握成拳,眼巴巴地看着段秀实,后者被他看得脑袋耷拉垂头丧气,到头来竟是段行琛这个当父亲的忍不住了,在杜士仪面前尚且没能说出来的话,此刻竟是脱口而出。

    “夫人,秀实和小郎君素来交好,大帅和夫人也素来信赖他。我厚颜问一句,可否容秀实拜在大帅门下?”

    王容闻言一愣,见杜广元一时狂喜,而段秀实则是先是面色涨得通红,继而讷讷说不出话来,她顿时笑了:“杜郎从前就和我说,希望自己有个如秀实这般省心的儿子就好了,他是一定会答应的。既然如此,等你们父子在这鄯州团聚过了年,让秀实到洛阳来吧!”

    杜士仪并不知道王容一句话就给自己添了个弟子,大冷天的驰驿赶路,这种滋味着实不好受,他每晚到了驿馆都是倒头就睡。如此一路疾赶,腊月十二,他这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东都洛阳。甫一进城,他就只觉得满城都笼罩在一片喜庆的气氛中,不禁有些疑惑,可等到风尘仆仆的他踏入洛阳宫中尚书省重地,他就彻底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寿王两日后就要册妃了。

    杜士仪只觉得胸口一阵噎得慌,可时至今日,他已经用不着去打听寿王妃是谁了。进了尚书省,他不过是在吏部和吏部侍郎裴宽小坐片刻,便得到了政事堂三相召见的消息。他闻讯正要辞了裴宽出来,却不想裴宽在用眼神打发走了那小吏之后,就起身提醒道:“君礼,我这吏部侍郎能当多久实在说不好,你若夹袋中今年参加冬日集选的选人,那么就尽早提出来,晚了我也无可设法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倘若再不知道裴宽如今这日子不好过,连裴耀卿这个族兄都未必护得住,杜士仪就太迟钝了。他轻轻点了点头,继而就出了尚书省,随那前来引路的内侍往中书政事堂行去。尽管政事堂早已改为中书门下,设五科分理政务,但中书省还是仍然保留着当年的政事堂议事厅,以供宰相接见各部署的高官。此刻,杜士仪一踏入期间,就听到一声大笑。

    “咱们的陇右杜大帅到了!”

第823章 寄君以厚望?

    笑容满面打招呼的,不是别人,正是礼部尚书兼同中书门下三品李林甫。

    尽管中书省归张九龄,门下省归裴耀卿,礼部尚书更多只是清贵而无实权,但这并不妨碍李林甫如日中天的势头。此刻政事堂中尚有小吏伺候,见这位煊赫的宰相打过招呼之后,竟是亲自起身迎上了前,无不为之咂舌,暗中惊叹杜士仪三十许人便节度一方,据说深得天子宠信,果然连李相国也不得不给面子。

    杜士仪深知李林甫是什么秉性的人,他一瞬间打起了十分精神,含笑施礼道:“拜见三位相国。”

    李林甫走得快,早已抢在张九龄和裴耀卿之前将杜士仪搀扶了起来。后两者也已经起身,张九龄含笑叫了一声君礼,裴耀卿则是用更熟稔的口气说道:“如今这天寒地冻的时节,却还让你在路上紧赶慢赶,也幸亏你身体壮健。看你这一身风尘仆仆,应该尚未归家吧?来人,快送热汤来驱寒!”

    “家里只有老仆守门,再说诏命上既然催得急,我就索性直接来了。”杜士仪解说了一句后,见三位宰相各自归位,又示意他坐,他便在客位上从容落座了。果然,固然有小吏手脚麻利地送上了热汤来,但涉及正事,他只喝了两口,张九龄就先行开了口。

    “朔方正当抵御北狄的要镇,信安王镇守多年,劳苦功高,然则此次因为言行不检左迁衢州,说实话,我们也都为之叹息不已。朔方诸将之中,虽也有功勋卓著,能征善战之人,然则如今突厥内乱,纵有兵马侵袭,也绝不如从前毗伽可汗在世时那般威势,所以朔方要的是稳,而不是一味追求军功。所以,李相国举荐了君礼你,我最初有些犹豫,但看你在陇右稳若泰山,我最终也附议了。”

    杜士仪闻言恍然。原来如此,李林甫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张九龄看重的是他不好战,不求边功,可以遏制一下穷兵黩武这种趋势抬头。

    这时候,裴耀卿方才接口说道:“时至今日,也没人觉得你太过年轻不足以挑重担,可我还是捏着一把汗的。朔方之地素来是勇将云集之地,难免骄悍,我别的不担心,怕只怕你孤身前往节制不住。不过李相国一再说你在陇右三年,上下军将无不服膺,到朔方一定也能马到功成,陛下都点了头,我也只好作罢。不过朔方不比陇右,如若你还有什么要求,只管提便是。”

    这么说,裴耀卿对他接任朔方是抱持着保留态度的。

    既然差不多摸清楚了三位宰相的不同立场,杜士仪心下稍安,当即开玩笑似的说道:“真的是要求任我提?三位相国可不要虚言诓骗安我的心!”

    李林甫笑眯眯地眨了眨眼睛,就仿佛多年好友似的善意十足:“陛下也知道此事不容易,所以只要能办到的,咱们自然会尽力。”

    “既如此,那我可就不客气了。从前随我前往鄯州赤岭立碑的金吾卫将军李佺,能否调了给我为节度副使?”

    张九龄裴耀卿李林甫,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本明账,这样一个人选正在预计之内。此刻,李林甫不禁在心里赞了一声。若是朔方那些悍将因为杜士仪的年纪便小觑了他,那还真的是看错人了!能够在这种看似可以漫天要价的情势下,提出最精准最合适的要求,果然不愧是杜士仪!

    张九龄一听到是要金吾卫将军李佺,略一沉吟便欣然点头道:“此事我会立时禀奏陛下,想来应当不成问题。”

    十六卫将军的头衔只是听上去风光,其实整个长安城中,真正顶用的是北门禁军,可这一支兵马如今捏在高力士杨思勖为首的宦官手中,如陈玄礼这等大将尚且要仰其鼻息,更何况寻常的将军?所以,杜士仪并不认为李佺会拒绝出外独当一面的机会。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此行之前,同样出身宗室,乃是信安王李祎一手提拔起来的振武军使李昕替他写了多封书信,届时可带给其昔日颇有交情的一些朔方军中同僚,再加上同样出身宗室的李佺,此去朔方的把握就大多了。

    他在政事堂中只盘桓了小半个时辰就告退离去。而三位日理万机的宰相自然不可能只顾着一个小小的朔方,天下有的是事务需要全力处置。可是,张九龄求见天子的呈报尚未得到回复,宫中就传来了消息,道是杜士仪尚未到洛阳宫门口,就被紧随而来的内侍给请进了宣政殿,显而易见是天子召见。

    面对这消息,张九龄不禁笑道:“天下外臣不知凡几,陛下能记住的更是凤毛麟角。可杜君礼从当年关宴时献上那一支雷击老梅开始崭露头角,现如今节度一方,陛下自是更加信赖非常了。”

    裴耀卿对此只是莞尔,李林甫却暗自哂然一笑。当今天子曾经信赖非常的人还少吗?王琚刘幽求助天子登上帝位,最初酬之以相位,可紧跟着还不是远贬,刘幽求人已经死了,而这次他只是稍稍一算计,因武温昚而倒霉的,就有那王琚!更不要说姚崇宋璟张说全都是武后年间便赫赫有名的名臣,可算算在相位上都呆了几年?至于别的人,那就更加不用说了。李隆基对于大臣的信赖素来就不是毫无保留的,有的是可趁之机!

    当杜士仪时隔近三年再次见到李隆基时,就发现这位大唐天子看上去苍老了不少。兴许是嫡亲的兄弟姊妹这些年一个个过世,也兴许是因为成天要提防这个算计那个,身心俱疲,总而言之,他可以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李隆基透出来的那股倦意。所以,无论天子垂询陇右的情形,还是探问他对于上任朔方的看法,他全都只挑好听的说,果不其然,李隆基一时大为欣悦。

    “好,朕果然没看错你!遥想南朝梁国大将韦睿,虽羸弱书生,不能骑马,每战必乘车,持竹如意督战,然则却屡屡大获全胜。如今你三头及第,战时却同样未遭败绩,又与韦睿皆为京兆杜陵人,朕等着你这名士异日于北狄中大扬威名的一日!”

    李隆基这一高兴,竟是把梁国名将韦睿拿来和自己比较,杜士仪不禁汗颜。可既然天子高兴,他心念一转便朗声说道:“陛下,韦睿力弱,不能骑马,而我朝名士,却从来都以沙场建功为荣。昔日有娄贞公进士及第,却应猛士举,一再领军攻伐;又有王忠烈公,明经及第而镇守朔方多年,战功赫赫。所以,诗赋无一不精,弓马无所不通,上马治军,下马治民,此方为真名士也!放眼古今,唯我大唐有此尚武风气!”

    杜士仪直接把更加尚武的汉朝给选择性无视了。果然,李隆基大悦,击节赞叹道:“说得好!果然锐气十足!对了,你此次既然正好赶到,不日就是寿王大婚,你便先给他当一回傧相,然后再去朔方就任不迟!”

    听到最后一句话,杜士仪心下咯噔一下,面上却丝毫未变,连忙行礼应道:“臣领命。”

    “朕可不是硬留你参加婚礼。须知寿王妃杨氏,昔日还曾经从你学过琵琶,又拜入玉真门下学道多年,她父母双亡,你和玉真岂非其双亲一般?”李隆基越发和颜悦色,突然想起当时玉奴在自己面前那一曲《高山流水》,不禁出神片刻才继续说道,“梨园之中名家诸多,其中不乏精擅琵琶者,如雷海清,可杨氏在琵琶技艺上竟是尤有过之,十八郎有福!”

    “既是陛下如此说,我出宫之后,便先去安国女道士观拜见玉真贵主。”

    杜士仪顺势提了一句,见天子并无异议,他便起身告退。一直到出了洛阳宫,与从者们会合赶往正平坊安国女道士观的路上,他方才再也维持不住那张得体笑脸,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即便明知道在这种即将出嫁的时节,玉奴自然早就被杨家人接回去了,不可能再呆在外头,到安国女道士观门外,他在摆手阻止了随从,亲自上前叩门的时候,却仍然抱着万分之一的期望。

    也许……也许玉奴今日尚在此处?

    安国女道士观连日都是闭门谢客,此刻一个女冠开门时,本待要说今日不见外客,可一认出杜士仪,她不禁又惊又喜地惊呼了一声,随即连招呼都来不及打一个就转身冲了进去。见此情景,杜士仪索性自来熟地踏进了这座自己极其熟悉的道观,等绕过门前那大影壁之后,就只见霍清脚底生风地迎了上前。

    “刚刚听说杜大帅到了东都,没想到真的这么快就来了!”

    “霍娘子,你一口一个杜大帅,让人听见岂不是以为我带着千军万马到这来拜见观主了?”

    霍清顿时笑了,这才裣衽施礼道:“是我失口,三年不见,杜十九郎风采更盛了!今日太真娘子来拜别,如今正在里间,贵主和固安公主都在。”

    玉奴真的在此!

    杜士仪惊喜非常,他竭力按捺心头激荡的情绪,微微眯眼瞧了瞧这冬日难得的晴朗天空,随即才开口说道:“有劳霍娘子带路。”

第824章 心无所属,情牵依

    安国女道士观深处,竹林掩映间那座看上去毫不起眼的茅草堂前,一路将杜士仪引来的霍清停下脚步,这才转身轻声说道:“自从金仙公主故世,杜十九郎你又远赴陇右,贵主大多数时间都住在这里,说是从前被那些金玉其外的东西给迷了眼,其实既然已经出家入道,那么自该返璞归真。好在如今有固安公主回京陪伴,贵主有人说话,气色精神都好了许多,一时又有不少贵女相从学道,之前常常都是热热闹闹的。”

    杜士仪知道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当年双双入道,曾经引得两京贵女中一度兴起了抛家入道的风潮,只不过,在过足了瘾后,大多数人都回去嫁为人妇。如今陡然之间又有不少贵女前来相从学道,他不禁有些惊异:“竟是又有入道风潮?”

    霍清哂然笑道:“自然是看到太真娘子即将贵为寿王妃,异日说不定就是太子妃,皇后,不少达官显贵之家为之怦然心动,也希望自家能有如此运气。”

    此言犀利到入木三分,霍清表现出了十足十的轻蔑不屑。杜士仪端详着她那早已青春不再的脸,随即颔首说道:“霍娘子,这么多年来,多谢你一直照顾着玉奴。不论她今后如何,我在此拜谢了。”

    霍清猝不及防,竟是眼睁睁看着杜士仪深深一揖,等回过神来,他却已经转身进了草堂。想起从前初见他时尚不过一青涩少年,如今却节度一方,她不禁生出了人生沧海桑田变幻莫测的感觉。痴痴愣了好一会儿,她方才裹紧了大氅,转身往院外行去。

    如今安国女道士观里头的人越发繁杂了,凡事都得多加小心才行,即便固安公主身边有一批身手矫健的侍女,她也不能就此松懈!

    从天寒地冻的室外进了温暖如春的室内,杜士仪就只见偌大的屋子里只有三个人。居中主位上的玉真公主一身道装,三叶金冠下的额头上隐约可见几道细纹,此刻见到他顿时笑吟吟的,而一旁身穿红罗衫子石榴裙的固安公主亦是贵气凛然,一看到他便眉开眼笑迎上了前。然而,相比她们俩,青丝衫子湖绿裙的玉奴看上去亭亭玉立,见着他时,那张脸上竟是浮现出不可置信犹如做梦一般的神情,整个人呆在了那儿。

    “刚刚张耀进来报知的时候,我存心只悄悄对观主说了一声,瞒着太真不提。”固安公主一面说,一面斜睨了玉奴一眼,意味深长地说,“总算你回来得及时,正好赶上她来拜别。”

    当年初见时,那还不过是一个小粉团子似的女童,可如今一晃就是十几年过去了,从前那一幕一幕如今再回想起来,竟是恍若隔世一般。杜士仪的目光落在那张呆滞的脸上,许久方才走到了自己唯一的女弟子面前,伸出了手去。

    “虽说我之前亲自叩门时,还曾经想,若是你还在这儿就好了。可如今你真的来了,我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了。傻丫头,痴愣在那干什么,难道不认识你师傅了吗?”

    玉奴终于恍然回神。见杜士仪虽说比从前最熟悉的那会儿黑了瘦了,可一瞬间,她仿佛回复到了当年那个因为思念父亲而偷偷跑出来的幼小女童,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她紧紧抓住了那只伸向自己的手,便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失声痛哭了起来。

    父亲去世,姊姊们一个个嫁人,妹妹和她分离多年,难以如当年那般亲近,堂兄弟们对她是热络殷勤却并非真的亲热,就连叔父也是如此。而最让她痛楚的是,师尊在自己面前时常露出的黯然自责表情。

    “师傅,师傅,都是我不好……”

    这哭声让杜士仪原本就揪紧的心更难受了。他伸出另一只手轻抚着玉奴的肩头,低声说道:“哪里是你不好,应该说,都是你师傅我的错才是。事到如今,只要你真的不想答应这桩婚事,我也不是没有办法。玉奴,师傅当年答应过你,一定会让你实现自己的梦想,去过属于自己的人生。”

    尽管哭得眼睛红肿,可听清楚最后这句话的时候,玉奴顿时不禁竭力止住了抽噎,不可思议地抬起了头。

    见杜士仪满脸认真,而他身后的固安公主和玉真公主则是理所当然的表情,她轻轻咬住了嘴唇,随即执拗地摇了摇头:“师傅,玉奴长这么大,并没有遇到过一定想要嫁的人,既然如此,嫁给寿王和嫁给别人,又有什么分别?我的叔父和兄弟姊妹这些亲人,都希望我成为寿王妃;师尊照顾了我这么多年,也不会让寿王欺负了我;惠妃那时召见我时,戏称女婿和儿媳都出自杨氏,这是姻缘天注定。既然如此,她身为婆婆也不至于挑我这个媳妇的错处。”

    她一边说,一边更加用力地抓住了杜士仪的手,一字一句地说:“师傅没有错。没有师傅,阿爷不会转任雅州,踌躇满志受人敬重,直到临死之际还对周遭人说,此生在世上走一遭,了无遗憾了。没有师傅,我不会学琵琶学乐舞,也不会拜入师尊门下,天下大家闺秀不知凡几,又有几人能够有机会看遍那么多地方的风光?师傅,我从前很好,现在很好,将来一定能够也会很好,你不用担心我。”

    玉奴的眼神中,流转着一丝旁人摸不清看不到的东西,她轻轻垂下头,许久方才低声说道:“当初就有人曾经对我说过,背后算计师傅的人太多了。我本来还不明白,可婚事定下之后,惠妃曾经单独召见过我数次,仿佛对我很满意。那次牛仙童被杖杀后,我偶然一次听到惠妃对人说,师傅太年轻了,跌倒一次再爬起来,本是施恩的大好机会,可牛仙童贪得无厌,不争气。我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之前也从来没对师尊和姑姑说过。”

    玉真公主从前压根没打算让玉奴嫁入皇家,顶多只考虑过自己挑选一个家世简单人品好的嫁过去,故而这些勾心斗角的东西,她压根就没去费心教过自己这个最心爱的徒儿。这桩婚事木已成舟后,固安公主倒是想过此事,可最终却被玉真公主制止了。

    天子也好,惠妃也好,都是人精,想必都看中了玉奴那天真烂漫的性子,如若想让她蜕变得处变不惊,那两位都能轻易察觉到。与其如此,还不如就让玉奴保持这样的真性情,也许嫁过去还能轻松一些。

    所以,此刻听到玉奴吐露出这不曾对人提过的惠妃阴私,玉真公主登时柳眉倒竖,而固安公主则是上前笑着探问道:“那个从前对你说算计你师傅的人太多的,到底是谁?”

    玉奴原本不肯说,可她既然已经露出口风,被固安公主七拐八绕可劲一哄,最终便不由自主把人名吐露了出来:“是曾经跟着师傅去陇右的鲜于仲通……”

    鲜于仲通竟然见过玉奴?

    杜士仪不禁小小吃了一惊。然而,玉奴只说鲜于仲通提醒过自己诸多事情,别的就再不肯说,他也只能姑且认为鲜于仲通只是生怕她被人蒙骗,于是暂且放在了一边。至于武惠妃利用他试探了天子,而后还想利用人打压他之后再行施恩的如意算盘,他在嗤之以鼻的同时,也再次坚定了决心。此次离京前往朔方上任前,他一定要在长安这边布好局,东宫之事拖一天,迟早就会连带他也拖进泥潭!

    杜士仪一再确定了玉奴的心意,见她就是死心要嫁,他不得不无可奈何地百般嘱咐了她好些话,等送走她后,又和玉真公主固安公主商谈良久,这才最终告辞。此时已经是黄昏时分,固安公主亲自送他出去时,便少不得就自己的疏漏造成此次巨大变迁而道歉。而杜士仪却苦笑着摇了摇头。

    “阿姊,要想事情全都在掌握之中,原本就是不可能的。我们能做的,只是让事情尽可能往我们希望的方向发展。阿姊在云州本自由自在,如今却不得不留在两京这小小的地方帮我,我已经很感激了。今次一别,恐怕我们再见面会很不容易,届时就由赤毕居中联络,争取离京之前把某些事情定下。”

    “阿弟你就是这样从不放弃的性子。至于我留在两京,也没什么不好,云州王子羽一去任,那儿就不再是我的家了。”固安公主云淡风轻地回应了杜士仪前半截话,继而方才用凝重的语气说道,“之前我的谋划只成了一小半,别的却被别人借了去兴风作浪,那么这一次,就一定得把有些因素计算进去才行。”

    “阿姊放心,我理会得。”

    两日后,寿王的一场大婚,整个东都城上至公卿显贵,下至黎民百姓,无不为之啧啧称奇。文武百官受天子命为男方傧相的,除了一个杜士仪,还有其他好些文采驰名年纪相仿的名士,譬如李白,譬如王维。然而,没有人的风头能够盖过意气风发的寿王李清,在那个时刻,除却张九龄这样竭力主张东宫不可轻易动摇的宰辅之外,大多数人都在暗地计算着太子的储位还能坐多久。

    一个完全失却君父欢心,又无母妻之家可供倚靠凭借的太子,对上有得宠母妃,天子偏爱的寿王李清,这简直就是胜负显而易见的战争!

    第十四卷但使龙城飞将在完

第825章 临别道珍重

    在洛阳参加过寿王李清的婚礼后,杜士仪便得到诏命,以金吾卫将军李佺为朔方节度都知兵马使,朔方节度副使,随同他北上。故人相见,自然彼此都是好一番唏嘘。而杜士仪又见过张兴,得知其回朝复命出使吐蕃之事后,并未有什么职任,封常清亦然,便拜书以张兴为朔方节度判官,同时带上了王昌龄和高适二人,预备启程前往灵州。他这一次回京仓促,时间又紧急,几乎没空去拜会什么旧友。

    可这天一大早出了洛阳城西行之时,他这一行却被人在官道口堵了个正着。

    “好啊,回京不和我们打声招呼,走的时候还静悄悄的,君礼难道是不把我们当朋友不成?”

    杜士仪定睛一看,发现这专程堵自己的竟还是泾渭分明的几拨人,他不禁苦笑一声迎了上前。李白自然和王之涣孟浩然杜甫在一块,一旁是鲜于仲通和颜真卿并肩而立,另一边则是王维王缙兄弟以及崔家长子崔承训,姜度和窦锷懒洋洋地在一旁闲聊,仿佛笃定他不会撇下他们不理。

    刚刚说话的人是李白,他笑着打过招呼后便和其他几人一块走上了前。知道杜士仪时间紧急,他就长话短说道:“咱们相识相交多年,这会儿也不说别的话了,朔方灵州风沙大,兼且直面突厥,担子不小,可我们都相信,你一定能够和从前一样,令行禁止,扬威域外。来,痛饮一杯以作饯别!”

    杜士仪深知李白三人虽然看似诗赋才华连天子都赞不绝口,实则却只是作为词臣那样养着,根本就谈不上重用,可是,李白此刻却绝口不提,他在暗叹之余,也就爽快地接过他递来的那个酒碗,眼看王之涣拧开酒葫芦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他二话不说就此先干为敬。感觉到那一股清冽而又醇厚的滋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他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赞道:“好酒!”

    “那些所谓的剑南烧春土窟春,也不过如此。说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可若非太白做诗为那家小酒肆扬名,人家险些就要开不下去了。天底下不知道多少人和这酒似的,若无伯乐,便几乎埋没。”孟浩然也喝过了送别酒,这会儿夸耀了一句此酒好滋味,这才说道,“君礼,我和你因摩诘相交,你这人居高位而不傲,助人而不居功,实在是良师益友。此去朔方,我这一介文士帮不了你什么,顶多只能帮你在京摇旗呐喊,助威一二。”

    王之涣亦是打趣道:“你们还能帮君礼在两京吆喝吆喝,我就不成了。我家中儿女之前来信,说是老妻年迈体弱,所以我准备辞官归家好好陪陪她。这么多年来,让她操心不少,却从来没让她享过福。”

    杜士仪本待要说,为何不将人接到洛阳来,李白却解释了一句:“洛阳大居不易,我们这点俸禄,若是把妻儿接来,恐怕是没多久就要四处打秋风了。可是,承蒙君礼你之举荐,好不容易有了跻身朝堂的机会,我还想再试一试。倘若真的无成,异日恐怕就只能求你托庇了。”

    能让心高气傲的李白说出托庇这种话来,杜士仪再见孟浩然虽笑得云淡风轻,可眼神中却可见疲惫,哪里不知道他们说是名声赫赫,天子赏识,可这种赏识和器重却是不一样的。但凡名士总有自己心中的信念,倘若不得疏解,方才会寄情于山水诗赋画卷之中,便好比如今的王维,即便张九龄荐其为右拾遗,可他只看对方那越发禅意十足的样子,就绝不相信这位旧友还有旧日雄心抱负。

    果然,杜甫也上前道别之后,他闲话几句,送走了这四人,王缙陪着王维上前之后,便没好气地说道:“那李青莲好没道理,阿兄诗赋双绝,隽永深远,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偏只有他有事没事便出言挑衅,那孟浩然阿兄相交多年,竟然还偏帮他!”

    他话音刚落,王维便淡淡地说道:“文无第一,诗无第二,这有什么好争的!今天是来向君礼送行,不是来和他告状。”

    尽管如今官位尚不及弟弟,可王维这阿兄积威尚在,王缙顿时无语。而相比刚刚那送行酒,此刻王维却是奉上了清茗一杯,因笑道:“自从拙荆过世,我便立意戒酒茹素,此次君礼回来尚不及叙旧怀昔,便又要远行朔方,我便以茶代酒,助你一路平安,到任顺遂。”

    这种送行时节,原本是最容易出佳作的时刻,可李白等四人没这心情,王维这会儿也是心下空空,因而竟只是道出了两句再平常不过的临别赠言。反倒是王缙在同样以茶代酒送别之后,却对杜士仪低声说道:“自从李林甫拜相之后,日渐煊赫,就连张裴二人有时候也得让他三分,虽也有他荐举的人因不称职而遭左迁的,但大多数都是每荐必用。这次李林甫举荐你,不存好心是显然的。朔方那儿,我和灵州都督府兵曹参军叶建兴正好相识,此人精明,君礼可以一用。”

    王缙既然荐了这么一个人,杜士仪便欣然点头表示记下了。而崔承训在道过别后,更关心的是身在陇右鄯州的弟弟崔俭玄,得知王忠嗣已经答应照拂,他方才放下了最大的心事,又向身旁从者手中接过了一个匣子递给了杜士仪。

    “灵州东面当年水草肥美之地,已经出现了大片沙地,而北面西面亦是大漠连片,听说刮风的时节,那砂砾如同刀子一般,能把人脸割得生疼。这匣子里是一位曾经镇守朔方多年的老将私底下捣鼓的配方,我命人制成了油膏,夏日能温润肌肤,冬天能够防止冻伤,最是适合朔方之地。”嘴里这么说,崔承训的脸上却闪过一丝尴尬,仿佛是对大男人送这种东西有些难为情,随即方才咳嗽了一声,“礼轻情意重,君礼还请收下。”

    别人郑重其事送这个,杜士仪当然笑而纳之,心里却不免有些思量。等到送走了王维王缙和崔承训,鲜于仲通和颜真卿的送别就简单多了,颜真卿是君子相交淡如水的典型,倘若不是鲜于仲通硬拽他来,他都不知道杜士仪今日启程。至于鲜于仲通,言辞隐晦地表了一番忠心后就告辞了,杜士仪当着颜真卿的面,都没来得及询问鲜于仲通玉奴的事。等到只剩下窦锷和姜度两个,这两位如今都承袭了国公爵位的昔日贵介子弟方才上了前来。

    窦锷如今年岁已长,尚了公主,儿女双全,这位昔日以胡腾舞闻名两京的窦十郎,现如今已经很少有人够格再请他去跳胡腾舞了。身材健硕的他家世豪富,又是天子佳婿,即便只是挂着个闲职,可已经轻轻松松进了四品,他也乐于这种安闲的日子。今日若不是姜度硬拽,他还在酣然高卧。可人既然来了,他的出手自然豪阔十足,直接就是两个身材健硕肤色黝黑的昆仑奴,看上去温顺而又恭谨,显然是训练有素的。见他说着说着便打起了呵欠,姜度不禁笑了起来。

    “别看窦十娶了公主,内宠却不少,故而白天也没什么精神。杜十九,你如今飞黄腾达,节度陇右之后又节度朔方,可别忘了咱们这些昔日朋友,有什么好事记得带挈带挈。”他一面说,一面不动声色地用极快动作往杜士仪手中塞了个纸团,发现杜士仪心领神会将其捏在手心,他方才退后一步伸了个懒腰,“窦十送你昆仑奴,我本来打算送你两个新罗婢的,可这一路过去,娇滴滴的美人未必受得住,所以,我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他说着便拍了拍手,等到一个从者捧了一个长条匣子上来,他方才接过往杜士仪手中一塞:“宝剑赠英雄,这是我之前正好在千宝阁收到的,就送了你了。无论你是留着自用,还是发现有什么英雄可以转赠出去,都听凭你自便。好了,别人灌了你又是酒又是茶,我和窦十就不给你添乱了,走了走了!”

    眼看这两位华服的年轻国公上马扬鞭而去,王昌龄和高适方才凑了过来,全都感慨于杜士仪交游之广。而张兴闻言则是挑了挑眉,暗自嘀咕道倘若让这两人知道,杜士仪的交游远比他们想象中更广,只怕那两位会瞠目结舌。当然,无论如何,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都是不可能送到这儿的,那位刚刚册封的寿王妃亦然。

    趁人不注意,展开那个姜度悄悄塞来的纸团,见上头赫然写有一个人名,下头小字注明乃是姜度曾在一次在李家饮宴大醉睡倒时,迷迷糊糊听到李林甫对身边人提起,杜士仪便将其重新揉成一团,放入腰中暗袋藏好。不经意间,他又摸到了腰中的一个银质香囊球,那是玉奴转托固安公主带给他的,中间的香料乃是她亲手调制,便仿佛她给人的印象一般,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氛。

    想到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道别时的感伤,想到之前见岳父王元宝和两位舅兄时,对方那忧心忡忡的样子,想到他给裴宽的那张让其目瞪口呆的长长名单,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继而策马和那边厢的李佺会合。

    “时候不早了,启程吧!”

    别了洛阳,下次回来,却不知道是何等时日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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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月介绍: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开元四年,大唐帝国如日中天,京兆长安恰是当时世界最繁华的都市,没有之一。姚崇、宋璟、李白、王维、张旭、吴道子、颜真卿、公孙大娘、裴旻、郭子仪……当此一时,盛唐的天空群星璀璨。 生逢盛世,作为一介江郎才尽泯然众人矣的神童,杜士仪担心的不是天下大势,而是如何在这第二次人生中活得更精彩。盛唐风月,有的是雄风傲骨盛唐风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风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风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