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一章 酒酣之际话家国
夜sè渐深,即便围障厚实,炭盆暖意融融,亭子底下甚至还通着地龙,但外头寒气渐浓,最终甚至下起了雪来,杜士仪自然不会一直和王容在外头赏风景。酒不醉人自醉之后,他就与王容一块回了屋子里。坐下喝了两口更浓烈的剑南烧chun暖了暖身子,他抬起头正要说话时,却只见一个皮囊送到了眼前。面对这突如其来之举,他用征询的目光看了王容一眼,就只见她抿嘴笑道:看看这份新年礼物如何
只看形状,杜士仪心中便有了大略的猜测,等到打开皮囊,拿出了里头那一具琵琶,他登时大吃一惊。当年张旭送给他的那一具琵琶,背板用的是举世无双的逻沙檀,而献给天子之后,据说李隆基爱不释手。尽管这位天子更擅长的是羯鼓而非琵琶,却因此特意勤加练习,如今梨园中最擅长音律的李家三兄弟轮番点拨,李隆基的进展何止一ri千里。而现如今王容送给自己的,赫然又是一具逻沙檀琵琶
此等珍物可遇而不可求,你这又是何苦
都说了是可遇而不可求,能够到手,自然更多的是运气,而非辛苦。王容嘴角一翘,露出了妩媚的笑容,这是从西域龟兹得来的,据说在几位王家御用乐师之间流传了多年,后来因为最后一任主人在王室斗争中失势,故而就辗转到了我手中。珍物酬知己,你这些年虽说很少在人前弹奏琵琶了,可技艺想必不会荒疏,再说圣人已经有了那样的宝物,此物你自己珍藏就是了,难道你还会四处招摇不成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
杜士仪只得举手投降。然而,小心翼翼调整了琴弦,又拨弦试了试音sè,他突然一时兴起,一连串欢快的音符从手底流出。而王容在最初的意外之后,面上便流露出了狐疑的表情。唐人皆好音律,她便颇为擅长箜篌,所看过的曲谱也可以说是浩若烟海,可却从未听过这般新奇别致的曲调。尽管杜士仪一开始弹奏时还有些生涩,但渐渐就圆润了起来,可那一遍一遍的重复之中,她终于记住了那简简单单的调子,当即笑着接过了白姜知情识趣递来的箜篌。
第一次用琵琶来弹这首后世耳熟能详的新年歌曲,杜士仪也不过是突发奇想,等到王容试图用箜篌与他合奏,他顿时惊喜交加,少不得有意放慢了速度。等到三四遍零零落落的曲调之后,发现她竟然渐渐娴熟能够跟得上来,他立时恢复了原速。待到最终一个音同时落下,他不禁哈哈大笑道:没想到还能有重新听到这曲子的一天幼娘,你这记谱的记xg几乎堪比王十三郎了
这也是因为此曲简单,我可不像王十三郎那般能够记住那样繁复的曲子王容放下手中箜篌,却不禁若有所思地说道,只是这曲调甚至和那些西域的曲调也截然不同,跳跃欢快,虽不登大雅之堂,可却让人心情喜悦,尤其是这大过年时听着,更是大有喜庆。
这是比西域更加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杜士仪微微眯起了眼睛,用悠长的语调说道,越过葱岭,穿过大食,在更加遥远的西边,还有很多国家。那里信奉的不是道家佛家的神,而是他们信奉的救世主。而在那里,乐器也和我们这里截然不同
在王容面前,杜士仪固然不会吐露这辈子永远埋藏心底的真实,却毫不避讳地从那些异域乐器,渐渐由此引申,说到了那一个个从强盛到衰落的国家。从凯撒说到庞培,从比他们走得更远站得更高的奥古斯都屋大维,说到那位荒诞的皇帝尼禄,说到信奉天主的信徒们逐渐扎下了现实的根基,说到分裂成两半的罗马帝国这些和历朝历代截然不同的历史听得王容连声惊叹,到最后不由得心悦诚服。
杜郎果然博学。
我也都是道听途说,免不了有谬误之处。只是,世人看到的只有东到大海,西到西域,北到突厥,南到岭南这一块天地,即便有那些来自遥远国度的使者和商人,但都往往只将那些地方视作为蛮夷之地。尽管十年二十年百年千年,那些地方确实是蛮夷之地,只能将东方的这片天下视作为天朝上国,可他们未必会一直瞠乎其后。因为,若是别人重视仰慕你,你却始终只以为别人是蛮夷,兴许有一天被远远抛在后头的,就是我们了
杜士仪只是今天借着酒意,方才提到这些久远得足以数百年不用考虑的事,见王容面露异彩,他便笑道:不过我这也是cāo空心。我不过一介成都令,能够让所辖百姓安居乐业,这就已经需要殚jg竭虑了,哪里轮得着我去想这偌大天下之外的天地
志存高远,目视四方,男子汉大丈夫该当如此。王容想都不想便如此答了这么一句,见杜士仪果然面露怔忡,随即长长舒了一口气,她忍不住想到了过往种种。打从她初识杜士仪起,他就每每有出人意料之举。而即便是面对多少艰难险阻,他总是不闪不避勇往直前,而所思所想却又和人大相径庭。怦然心动的她咀嚼着杜士仪刚刚说的那些异域风情,他国风光,陡然想到他最后一句话时,竟忍不住生出了一个让她自己都不相信的念头。
即便在天子面前谏诤无双,可杜郎的心里,仿佛对君王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敬畏
原只是一个念头,可既然一起,她便忍不住把那一件件的事连在一起想。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都是历经变故阅历丰富的金枝玉叶,杜士仪能够得她们青眼,自然绝不只是因为jg通音律才华无双,每每见他在她们面前闲坐畅谈的时候,她都能感觉到,他固然敬重那两位出家入道的贵主,可并没有卑躬屈膝的谄媚奉承,有的只是从容和平等,有的时候固然有所求,但更多的时候都是平等相待的友人。而在那些一等一的宰相高官面前,有和他真心相交的,有对他器重袒护的,也有对他恨之入骨,乃至于面和心远的纵使如此,他也始终安之若素。
幼娘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唤,王容顿时惊醒过来。见杜士仪有些奇怪地看着出神的自己,她原想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可话到嘴边,她却鬼使神差地问道:杜郎你将来的梦想是什么
梦想
杜士仪没想到王容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见她那在灯火下熠熠生辉的眸子正盯着自己,他便自嘲地笑道:说实话,从前我想得简单得很,不过是护着十三娘这个唯一的亲人,能够让我们兄妹俩过得舒心惬意,平安喜乐。如今这个愿望看似已经达成了,可在长安洛阳这两京之中历经那一次次的波澜起伏,y谋诡计,到成都不过数月,却又见识了不少民生民怨,我忍不住就有些其他想头。
他说着便拿起面前食案上盛了只喝过几口的剑南烧chun的那白瓷小酒碗,仰起头来一饮而尽,这才若有所思地说:国有律法,然则从上至下,却都不是以律法治国,而是以人情治天下天子以杖刑威慑于下,地方官以峻法威凌百姓,而豪强则以势压平民。我固然为彭海那些客户讨回了一个公道,但天下还有千千万万的不公道说得更远些,圣人用宇文融,表面看仿佛是为了敛财,而从更深一层看,却是看上了开边的武功,却是想要充盈的国库来广宫室,华衣冠呵呵,我虽不喜欢孟子,却极其赞同他当年那句话,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一旁侍立的白姜听得心惊肉跳,而王容更是轻轻吸了一口气。倘若这话被人听去,单单怨望两个字,就足以杜士仪万劫不复她一个严厉的眼神,白姜立时回过神来,慌忙放下酒壶提着裙子疾步到门边,直到从门缝中瞧见漫天鹅毛大雪飞舞,外头庭院中亦是没有一个人影,她才如释重负。
此等言语非同小可,杜郎慎言。
你会说给别人听么尽管有几分酒意,但脑际却还清醒的杜士仪瞥了一眼白姜,见后者立时心虚地别过头去,嘟囔了一声我什么都没听见,莞尔一笑的他便再次直勾勾看着王容。果然,在他的目光逼视下,王容不禁低头叹了一口气。
这些话,我哪怕对十三娘也好,崔十一也好,全都不曾说过半个字。见她震惊之下抬头看着自己,杜士仪方才伸手支撑着座席,最终站起身来,贞观之治时天下百姓休养生息,ri渐富足,然则征高句丽之败,却虚耗国库,死伤征卒何止上万,而从开元初至今,一次次的给复以及诸多善政,方才铸就了如今这太平盛世,却并不意味着永久。倘若不能居安思危,那么,便只是庸人而已
居安思危四个字传入耳中,王容只觉得那振聋发聩。天下如此,她父亲又何尝不是如此从亲友尚且疏远的一介贫户到如今的关中乃至天下首富,父亲王元宝看似已经攀到了顶峰,一切都欣欣向荣,可真的就已经根基稳固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明白了。今后,杜郎何去,妾身何从
第四百二十二章 众所瞩目杜十九
同样是大过年的,益州大都督府中却是显得有些冷清。这倒不是因为大都督府中人少,事实上,若是按照编制人人皆满,整个大都督府上下的属官加在一块,足足有二十一人。现如今的空额也只有一位司马和一位参军事而已,至于底下的胥吏和差役,远远比整个成都县廨多上一倍都不止。可这大过年的时节,范承明却不像杜士仪那样亲民,这也使得上上下下的人背地里很有些怨言,自然没有什么喜庆气氛。
范承明此来成都,带了尚未应试科场的幼子范彻。他膝下三子,这个儿子是老妻晚年所出,一直视若珍宝,尽管颇有些才名,但因为此来益州关乎张说的部署,不知道要多久,他放心不下年方十八的幼子在家被妇人偏宠坏了,于脆就把人捎带了出来。此时此刻,他在书斋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张说的信,面sè很是有些y霾。偏偏这时候,范彻还沉不住气开口烦他。
阿爷,那杜十九在成都县廨发放赏钱,听说下头属官处也都办了丰厚的年礼,他如此笼络人心,你就不参奏他一本见父亲只看着手中的信不吭声,范彻不禁提高了声音,阿爷,你上任也有两个月了,可外头百姓只知道杜十九,有几个人记得你这真正的剑南道之主这杜十九这么久也只来拜见过阿爷你一次,甚至过年也只是派人送了年礼,其他时候连面都不露,他分明是没把你放在眼里
够了
范承明心烦意乱地丢下手中书信,一口喝止了儿子。见其很不服气地坐下了,他方才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就为了这么一丁点事,我一个堂堂益州长史去告麾下一个县令的刁状,你以为你阿爷就这么闲杜十九区区一个成都令何足为惧,如今在朝中呼风唤雨隐隐已经成了气候的宇文融,那才是心腹大患
此次圣人定下了明年封禅泰山,举荐他的源相国竭力反对,由此和张相国起了嫌隙,而他却活络得很,不但没出言反驳,而且还揽下了一应度支事宜,现如今朝中人称呼他什么宇文户部都说他不ri即将升迁户部侍郎这可是比御史中丞更上了一个台阶,以这样的步伐,他入主政事堂只是时间问题
讪讪地坐下来之后,范彻忍不住嘟囔道:那杜十九不是和宇文融相交不错即便为了张相国,阿爷也不能眼看他继续呼风唤雨下去。短短几个月,不过是靠着一桩案子,他在成都竟是已经扎下了根基。
一说到这个,范承明对李天络便生出了一股难言的厌恶。要不是罗德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他保证,李家和客户争地的案子是绝对合理合法,可以据此将居人和客户的矛盾上奏朝廷,然后对提出这一政策的宇文融穷追猛打,他又怎么会轻易一上任就抛头露面去张家村旁听结果预先目的没达成,却看到杜士仪大出风头,让那些客户感激涕零的同时,又捐了钱来兴修水利,最后他暂时袖手旁观以静制动的同时,却又不防李家突然易主
你不用多说了。我带你来成都,不是为了要你关心成都乃至益州的政务,是要你好好读书从明天开始,每天写一千个大字,晚间入睡前,我要亲自考较你的功课没事少往外头跑,杜十九的事,我自有计较下去
把志大才疏的幼子给赶了下去,范承明这才背着手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
相比地少人多的关中和河洛,整个剑南道都算是宽乡,但益州不同,成都也不同。益州乃至于成都人口稠密,已经没了可以授给客户的田土,而按照宇文融之前的制令,让客户重新登记户籍,并蠲免赋役五年,违者则远戍。这轰轰烈烈的括户固然括出了八十万人口,可五年之后这些人就要承担沉重的租庸调,那时候必定又是逃户的高峰期
也就是说,宇文融的风光顶多不过这五年而已,可是,照宇文融如今的上升势头,谁能等五年等其真正入了政事堂,再想要对付他,那就晚了
关中河洛重地,不能出乱子,至于其他的地方则有的太过遥远,有的是军事重镇,只有在富庶安宁著称的蜀中,把这一重矛盾和黑幕揭出来,方才能够一锤定音,可谁能想到杜士仪第一次出为外官,竟然手法颇为老到
想着想着,范承明就扬声叫道:来人
应声而来的从者深深躬身道:使君有何吩咐
明ri一早,去罗家和吴家知会一声。踌躇片刻,范承明又接着说道,明ri正旦,成都令来拜会时,我会邀他同登散花楼。
杜士仪和宇文融就算有些私交,利害当前,想必也会有所取舍,他不妨借此试探试探他的真实心意
而长安城中永兴坊的宇文融宅,在这除夕之夜恰是一片热闹。短短数年,宇文融从富平县主簿升监察御史,其后从殿中侍御史侍御史兵部员外郎而御史中丞,一路扶摇直上,此等升官速度古今罕见。因而,除夕家宴时,除却自家子侄兄弟之外,他的表弟韦孚韦济及其家眷亦在受邀之列。觥筹交错之后,他便将族弟宇文琬和韦济请到了自己的书斋。
过了正月,封禅之事就要开始了。届时我会充任封禅副使,多半那时候,户部侍郎的任命也该下来了。
韦济是宇文融之母韦氏之弟韦嗣立的幼子,尽管韦嗣立在一度官居中书令之后,贬斥地方郁郁而终,可韦氏一族杰出子弟频出,他亦是因文辞雅丽而享誉两京,开元初年出为县令时,在李隆基当场考较二百余县令安人策时,他脱颖而出位列第一,在外官声亦是极佳。如今官居库部员外郎的他,赫然是郎官之中极得人望者。而宇文琬四十出头,却始终不曾仕进,一直以来都和宇文融走得极近。此刻听到宇文融这话,两人同时眼睛一亮。
怪不得人人都称表兄宇文户部,看来这称呼不久之后就要名副其实了
恭喜族兄终于得以掌财计
尽管户部尚书才是真正的户部之主,但宇文融此前在和户部侍郎杨瑭一番斗智斗勇,不但将这位旨意自己括田括户大政方针的户部侍郎给赶出京城任华州刺史,而且也成功地让户部其他人为之息声。
听到这宇文户部的称呼,宇文融哈哈大笑,笑过之后方才正sè道:我年近三十方才入仕,蹉跎多年方才至如今的地步,较之那些只会空谈的词臣胜过何止一筹,却被他们压制多年。若非圣人识人之明,哪有我的今天济表弟,如今恒表弟官居砀山令,就在山东。圣人封禅泰山,山东各州县首当其冲,只要这一次他能够展现大才,何愁不能擢升
韦恒就是韦济的二兄,兄弟俩年岁相差不大,关系也比和长兄韦孚更加亲近。宇文融既是把话说到了这么明白的地步,韦济自是心领神会连声答应。而这时候,宇文琬方才斟酌着语句说道:对了,蜀中如今多了个范承明,族兄对此可有预备
张说之心路人皆知,我又怎会不知情宇文融自信满满地捋了捋胡须,面上露出了几许嘲弄之sè。
范承明新官上任便急不可耐想去抓杜十九郎的短处,结果却成全人家大大出彩,这脸面也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要说杜十九郎还真是好样的,这一桩案子办得痛快,事后又募捐以兴水利,既得客户之心,又不损居人之利,竟是两全之美。只好笑那个自以为出自名门的琅琊王氏子弟,辞官还想回京吏部集选做梦就凭他敢撂挑子,回去候个十几二十年
以宇文融如今的权位,这么一句话无疑判定了前任成都尉王铭接下来悲惨的仕途之路。事不关己,那王铭就算出自名门,此前也不过小小的县尉,因而韦济和宇文琬都丝毫没有放在心上。韦济更关心的,反而是另一桩人事。
那韦十四郎出为益州大都督府司户参军事,此事表兄可知情
尽管并非出自同支,京兆韦氏各支之间,也并不是真的关系那般紧密,可韦礼此前进士及第,这亦是韦氏数年来少有的才俊,故而听说韦礼放着好好的正字不做,却要出外,韦济自是极其意外。别看正字不过从九品,而益州大都督府的司户参军事足有正七品下,可出去容易,回来可就难了
是韦拯托你来问的
宇文融知道韦拯去岁年底已经万年令任满,已经出为蒲州刺史,再加上其兄韦抗之前被张嘉贞临下台前还坑了一把,视作为下一辈中流砥柱的韦礼要出外,韦拯难免心怀芥蒂。因此,韦济不吭声算是默认了,他就嘿然笑了下哦。
杜十九给韦十四写过信,所以韦十四这出外,总和杜十九脱不开于系。你别以为益州的官职是那么容易到手的,此事我也出了点力。张说把范承明而不是裴璀派去益州,除了裴璀在中枢还能盯着点源相国,无非是因为裴璀和杜十九有旧,生怕他到时候施展不开手脚。韦十四与其在两京按部就班熬资格,还不如到蜀中去,兴许等他回来,便是稳稳当当六部郎官到手了
第四百二十三章 道不同,骤见血
大年三十和心上人一道守岁,过了一个温馨的年节,可等到杜士仪次ri一大清早打起jg神,悄悄回到了成都县廨之后,不但要去益州大都督府和益州刺史官廨投帖拜会两位顶头上司,还得要面对那些层出不穷来送礼抑或来拜会的客人,连睡个回笼觉都是奢求。更让他恼火的是,本以为礼节xg地见一面范承明和那位益州王刺史也就够了,谁知道范承明竟是出言相邀自己去登散花楼
尽管累得很想打呵欠,但范承明这益州长史判都督事乃是整个剑南道实质上的最高长官。就犹如此前张嘉贞任益州长史,xg子矜持,对其余刺史都不假辞sè,唯有汉州刺史李勉能够得以引之同榻畅谈政事,范承明固然比张嘉贞要和气些,但同样是面上客气实则疏离,此前年底时诸多刺史云集益州,拜见上官禀报政务,鲜有人能被他留下多喝一杯茶,更不要说邀之同游了。于是,他也不好回绝,只能答应了下来。
昨夜方才下过一场雪,但这天正月初一的风并不算大。即便如此,往ri开放时文人雅士不断的散花楼,在这正旦之ri却显得有些冷清。这并不是因为今ri益州长史范承明一时兴起登楼,于是兵卒将散花楼四周管制了起来,而是因为chun节团聚本就是民间习俗,客居成都的外乡人能回去的早就回去了,不回去的人,在这新年第一天,也多半遍邀好友酒饭自娱,本地人也有的是亲友要拜。所以,偌大的散花楼上,除却那些巡行的士卒,再看不见一个旁人。
这散花楼上朝迎霞光,暮挂残红,不到成都,不知蜀中之美,杜十九郎以为然否
落后范承明一步的杜士仪听到如此一句感慨,便笑着说道:巴蜀世外桃源,自然处处美不胜收。
范承明回过头来瞥了一眼杜士仪,见随行的更多随从都在不远处侍立,他忖度片刻,便决定不再拐弯抹角,直接从利害入手。
我受命到益州任长史之前,曾经得过张相国书信。张相国在信上盛赞你雅有文词,胆sè无双,这数月以来我观你处事理政,无不大有章法,更难得的是沿袭旧规,令上下百姓全都觉得简便。别小看了这成例两个字,能够沿用这许多年,便有其一定的道理。若是贸然改动,却难免伤筋动骨。
这就是以旧规陈例,暗示宇文融的括田括户是改变了一直以来的祖宗成法。在范承明审视的目光下,杜士仪垂下眼睑,恭恭敬敬地说道:范使君所说乃是金玉良言,下官谨记。
如此于巴巴的回答,自然不是范承明大冷天里邀杜士仪登散花楼想要的结果。他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又加重了语气说道:成都也好,益州也罢,乃至于剑南道一地众多州县的赋役,全都是在籍的居人所缴纳的。这几年虽则看似扩出了近万逃户隐户,外田亦有数千亩,可实则根本无利于朝。客户免税,居人不满,而外田一概入籍征地税,自是伤了百姓垦荒的热情杜十九郎虽则为外官不过数月,可如此民生民情,应该也看得很清楚才是
范承明与张说妹夫y行真乃是姻亲,自己与张说又是交情匪浅,面对官职年纪全都比自己小太多的杜士仪,他知道对方是不可小觑的聪明人,索xg打开天窗说亮话。在目光直视下,他就只见杜士仪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深深躬身一揖。
宇文中丞的括田括户,乃是圣人所嘉许的善政。尽管骤然实施,兴许是有错漏不便之处,然则各地逃户ri多,以至于在狭乡,只剩下从前一半户数的百姓,却要承担和从前相当的赋役,范使君觉得这应该何解
尽管杜士仪并不是真的全心全意支持宇文融的括田括户,更觉得这是治标不治本,然而,说宇文融是捞取政治资本也好,至少这位天子信臣是在做实事。而且,把这些隐户逃户重新登记上册,ri后若要推行其他方针政略,却也有了依据。
正因为如此,本打算虚与委蛇的他,刚刚一时忍不住,便索xg问出了这个犀利的问题。眼看范承明这一次真正蹙起了眉头,他方才淡淡地说道:朝廷要给官员发俸禄,要安边,要军备,林林总总都少不了用钱,而这些都是从赋税上来。所以,哪怕狭乡逃户增多户口ri少,可因灾给复是恤民,难道还能因为逃户太多而给复我知道如今的政令,对客户一味宽免,而居人却不免赋税,看似让人觉得不公,所以我也在思量解决之法。若是另有所得,自当第一个禀报范使君知晓。
范承明也没料到只在散花楼上呆了一小会儿,杜士仪就已经给出了他的态度。他嘴角一挑冷笑了一声,心中生出了竖子不足与谋的哂然,也懒得在这寒风中继续浪费时光。可就在他打算结束今ri这不愉快的散花楼之行时,突然只听底下渐渐传来了一阵嚷嚷,很快那喧哗声竟是越来越大。他不悦地挑了挑眉,本打算支使从者去看看端倪,可杜士仪在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之后,突然一个箭步冲到了那朝向成都城内的城墙边,撑着垛口就往下望去。
耳朵敏锐的他刚刚分明听到了一声惨叫,故而方才如此疾步。此刻他俯瞰一瞧,瞳孔立时猛地一阵收缩。却只见城门口那一排石墩上,一个妇人正头面流血躺倒在地人事不知,四周围却有不少进城出城的行人客商在围观,而那些因这突如其来一幕而赶过来的兵卒们,则是正在大声嚷嚷来回奔走。这时候,他也顾不上范承明也在场,当下二话不说转身快步下楼。
等来到那满面流血的妇人身边,他伸手先探鼻息,再试颈动脉,发现脉息虽然微弱,却并未全部消失,心中便明白心肺复苏是不用了,这是人的脑部受到剧烈震荡,因而最终闭过气去失了知觉。想到救人要紧,他就掏出怀中帕子,轻轻拭去其头面鲜血,待发现创口约摸一个铜钱大小,此刻血流已经不甚明显,而剩下极可能存在的颅脑伤并非他擅长,他就打消了继续应急救治的打算。针灸把人救醒兴许不难,可接下来他就不甚了然了。
而就在这时候,他身后就传来了一个粗暴的声音:喂,谁让你接近伤者的不怕惹上官司啊,杨队正
杜士仪转头去时,却只看到那兵士被杨钊快速拖走的一幕。而赤毕却已经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早在听到下头喧哗之际,他就已经飞快地下楼一探究竟,此时他挤出人群时,恰好看到杜士仪正在伤者旁边,连忙迎上前去,却是压低声音说道:围观人群中有人看见,这妇人一头撞在了石柱上,如今人事不知
面对这惨烈的一幕,杜士仪眉头大皱,当即想都不想地说道:不论如何,先救人
我知道郎君必定会如此说。赤毕跟着杜士仪不是一天两天了,深知他的习惯秉xg,这妇人伤情难知,不可多动,我已经让和我一块下楼的虎啸去请大夫了。只是,范使君正在楼上,可要立时将四周闲杂人等赶开,以免人多嘴杂
杜士仪看了一眼那越来越多的围观人群,见城门守卒在杨钊的维持下,不让这些看热闹的接近地上那妇人,又派人在四面八方看守,他暗自点了点头,旋即就沉声吩咐道:第一,你去吩咐他们拉起绳子,把这四周围全都围上,不许人踏入jg戒线半步;第二,这些看热闹的,立时甄别,找出目击者,抑或是认识这妇人的人,立时留下证言,此事需要仔细,你亲自办;第三
停顿下来的杜士仪抬头看了一眼上头那座成都城的标志xg建筑之一散花楼,见范承明并没有从上头下来,他方才轻声说道:罢了,你先去
拉绳维持这样的jg戒手法,并不算什么稀奇,但多数都是用在上官抑或贵人驾临的时候,此刻为了一桩莫名的触柱事件而如此,四周围的百姓无不窃窃私语。尤其是刚刚越过众人上去查看伤者的年轻人,这会儿虽站在了一边,可不时有人上去禀报,意甚恭敬,少不得更有人暗自猜测其人身份。然而,他们这八卦的劲头只维持了没多久,在短短的时间内,成都县廨的人已经开始一个个盘查可有认识此妇人,抑或是看见其触柱倒地那一幕的。
凑热闹的心理大多数人都有,可惹上麻烦大多数人就敬谢不敏了。可赤毕刚刚下来的飞快,但凡最初在场的,他都看在眼里,少不得一个个把人挑选了出来。他是见惯大阵仗的人,几句话软硬兼施,几个目击者便你一言我一语补全了那妇人触柱的经过。
什么看到人衣衫不整浑浑噩噩从城中出来,在那疯疯癫癫说了些谁也听不懂的话,什么突然就用力撞向石柱,别人都阻拦不及总而言之,情形倒是描述得清楚,可究竟所为何事他们却都不知情。
而这几个人之外,一个有些瘦小的汉子踌躇良久,最终叹了口气说道:我认识这妇人,这刘张氏乃是成都西城的人,据说几年前家里父兄原本要把她卖给一个五十多的行商做妾,结果她刚巧和客户刘良相识,便与其私奔成婚,父兄一怒之下寻上门来,却被刘良给打跑了,最终便断绝了关系。这妇人是个勤快能cāo持的,谁知道那刘良却滥赌成xg,拐了她私奔后便本xg毕露,三天两头不着家不说,还对这妇人朝打暮骂,据说,前些天更是拳打脚踢,打落了这妇人腹中胎儿。想必是为了这个,她又归不得娘家,这才羞愤之下,打算碰死在这儿。
第四百二十四章 奴薄命,郎无情
当赤毕一面听,一面亲自一一笔录之后,发现此前在四处维持秩序的队正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侧,仿佛刚刚听到了这些隐情,对方的面sè极其难看。他一下子认出此人便是当初杜士仪初到成都时,在城门遇到主动引路的那个年轻人。而据杜士仪后来提到,人仿佛便是来过县廨好几次的杨七郎的弟弟,他便暂时停下笔,和气地说道:杨郎君,我家明公正在那儿等着听事情始末。你既然抽得出空,去那儿禀报一声如何
杨钊不想人家还认得自己,有些尴尬地一笑之后就答应了下来。等他匆匆来到杜士仪跟前,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就只见后方一个老者在随从的簇拥下施施然走了上来,用不失威严的口吻问道:这正旦佳节,到底出了什么事,竟然引得这许多人围观
拖到此时方才下来,还问发生了什么事
杜士仪面上不动声sè,心中却对范承明的装腔作势极其不齿,当即不卑不亢地说道:范使君还请稍候,我也是刚刚令人去查问。
他和颜悦sè地对杨钊点了点头,这才说道:这是益州长史范使君。事发之后,你处置得很妥当,既防止人破坏了现场,又令有可能涉事的人不能擅自离开。刚刚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来向范使君禀报。
向范承明行过礼后,杨钊连忙谦逊道:本是我职责之内的事,当不起明公称赞。我刚刚从明公那从者之处回来,见他甄别目击者,又亲自誊录口供,那才是一丝不苟。对了,那位大兄让我禀告明公
一五一十将事情原委诉说了之后,他见杜士仪眉头紧锁,而范承明则是似笑非笑一脸的高深莫测,自己就身为外乡迁来人士的他,哪里会不知道这其中角力的奥妙奈何河内杨氏近些年来就没有出过什么高官显宦,而他又是旁支的旁支,还摊上了张昌宗和张易之两个舅舅,父亲都受牵连丢官去职,险些流配,可说是家门已经寒微至极。于是,他只能假作没察觉到其中奥妙,说完了就站在那里再不吭声。
兹事体大,范使君可有什么明示
范承明在上头居高临下看得清清楚楚,又已经让从者来打探了事情原委。尽管并未如赤毕这样找到熟识那妇人的,却也有人听到那妇人恍恍惚惚一番言辞,因而约摸能够察觉到一星半点。如今杨钊一说,他更是了然,暗自称许罗德这一次总算是做事聪明的同时,他哪里会让自己沾惹上这一趟浑水,微微一点头便淡淡地说道:你这成都令上任以来深得民心,这案子想必不在话下,我就不多加置喙了。时候不早,我先回益州大都督府了。
范使君慢走。
眼见得范承明带着一行从者扬长而去,杜士仪方才转头看着杨钊道:听你兄长说,你任队正只是临时顶替别人
尽管河内杨氏零零落落几乎没有高官在朝,但低品官阶的外官却有不少,更何况如今的士人大多不屑卒伍,更不要说只是区区连品级都没有的队正。因此,杨钊不禁有些赧颜,本打算随便找个由头糊弄过去,可想到之前杨蛞在自己面前抱怨说玉奴要拜杜士仪为师学琵琶的事,又想起街头巷尾的传闻,他斟酌了好一会儿,最终决定索xg说实话。
明公听了别笑话我。我不是自告奋勇的顶替,那位队正刚好也姓杨。他嫌弃队正之职没多少钱进项,一直都在外头跟着人行商,收入颇丰。所以,他不但慷慨地把俸钱全都给了我,还每个月额外贴补我三贯钱。我爷娘早死,来蜀中是帮族叔的忙,能额外再赚一份,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这种事并不算稀奇,兼且杜士仪又不是折冲府果毅,哪会去管这样的冒替,不过随口一问。既知道杨钊家境,心中一动的他也就颔首示意其去看看赤毕那边情形如何,再维持维持四周秩序。好在不一会儿,适才赤毕派出去的从者就已经带了一个大夫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
那大夫须发已经白了大半,到了之后却根本来不及歇口气就被赤毕立时拖着上去救治伤者,而他却也着实不含糊,几针下去,杜士仪就看到地上妇人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而等到杜士仪上前时,那妇人竟是艰难睁开眼睛,眼神恍惚无神,嘴里依稀能听到在念叨着什么。
醒过来就有三分可为了老大夫是成都城有名专治跌打损伤的老手了,这会儿见人醒了,他那老鼠胡子似的胡须乐得翘了翘,随即便得意洋洋地说,我早就说过,不用着急,老朽三针下去管保让人苏醒。
人是救醒了,那这妇人颅脑可还有淤血内伤可还需要进一步针灸,抑或是另外开汤药今次之后,可会留下后遗症
那老大夫先是一愣,待见发话的是一个年方弱冠的年轻人,他便老气横秋地说道:老朽这辈子看过的重伤者,比她更重的也比比皆是。这妇人撞着脑袋的时候人应该有些歪了,所以偏过了太阳要害,只要善加调治,自然能够救得。至于针灸汤药老朽只管先救活,至于之后还要再治好,这却得诊金不可不是老朽多嘴,这等寻死觅活的妇人,这次救回来,兴许下次还要寻死,治外伤容易,治心伤就难了
听到其唠唠叨叨说了这一大堆,杜士仪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然而,仿佛是印证了这老大夫的话,那妇人漫无焦距的眼神在最终凝实了之后,却是突然失声痛哭了起来:为何要救我,为何要救我世所不容的人父兄为了钱可以卖了我,良人又对我朝打暮骂,现在我连孩子都没了,还不如一死算了
围观人群中虽有人认得这刘张氏,但更多的人都不明所以。事情原委如何,听了这些话,众人都能有个大概猜测。在那老大夫亦是摇头叹息的时候,杜士仪看着那哭得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的妇人,却是沉声说道:既然你有求死之心,难不成就没有求公道之心且不论你身为妇人,该当自尊自爱,与人私奔,本就是违礼之罪,现如今不顾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意求死,却令伤你者逍遥法外,简直是非不分,卑弱至极
那刘张氏固然被这当头痛斥骂得止住了痛哭,只余下抽抽搭搭的声音,四周围不少人都清清楚楚听到了这番话,有的吃惊,却有的大声起哄称快。更有xg情爽直的妇人径直嚷嚷道:就是,那样的男人若是放过了,你怎么对得起自个和还未来得及出世的孩子
尽管有不少人觉得家里的事情不该闹大,可打抱不平的和起哄挑唆的更多。而当成都县廨留守的差役们满头大汗终于赶来,四下弹压之际,更有人径直到杜士仪面前行礼口称明公时,那些乱哄哄的声音很快少了许多,最终竟是完全安静了下来。
刚刚指斥那妇人的,竟是去岁上任的成都令杜明府
老大夫从差役口中得知自己刚刚神气活现卖弄的对象,竟然是本县父母官,顿时有些讪讪的。他知道眼下说其他的也是白搭,索xg赶忙给刘张氏又是几针下去,继而在其头上外伤处小心翼翼敷了药。他虽有些嘴碎卖弄,可心地却一向还好,趁着治伤之际,他便语重心长地低声对刘张氏说道:这位娘子,杜明府是个好官,否则只说这是家务事,哪里会管你死活你自己想清楚,死都不怕了,难不成还让那害你至此的男人逍遥
老丈
刘张氏能够感觉到老大夫一针针下去,自己脑际的晕眩和难受渐渐减轻,再听到这番劝解,她只觉得眼泪又差点掉了下来。想想杜士仪的当头棒喝,想想其他妇人的嚷嚷,又想想那个狼心狗肺的男人将自己害成了这番光景,她终于在老大夫的帮助下坐了起身,却是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腿,跪坐在地。
她猛然用力磕了个头,对着杜士仪哀声说道:明公刚刚责的是,奴不该自轻自贱,以至于落得如此下场然则那狠心郎先是骗奴与其私奔,而后又败光了奴几年来辛辛苦苦做佣工积攒下的家底,却又对我朝打暮骂,以至于遍体鳞伤之外,更是失了腹中胎儿奴要状告这狼心狗肺的刘良
带她回成都县廨,代书状纸,然后画押。杜士仪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又看向了那正在捋胡子状甚欣然的老大夫,却是笑着说道,这妇人伤势未愈,还请这位老大夫相从一程。等到这些完了,她便暂时交付你那医馆调治。诊金自有县廨代付,你不用cāo心。
这老大夫一时语塞,可见杜士仪已经转身命差役去拿人了,他不禁唉声叹气地摇了摇头。这下可好,他给自己惹了一个大麻烦
等到相关人等全都回了成都县廨,jg戒绳散开,杨钊重新指挥士卒恢复城门秩序的时候,一个杨家从者这才匆匆来到了他跟前,一把将他拖到一边后便气急败坏地说道:碰到这种官司,郎君怎不知道想方设法劝劝杜明府这妇人的男人刘良是主人放良的部曲,闹开了又要被人借题发挥
我劝,我哪来的这本事
杨钊暗自腹诽,可杨玄琰在蜀中为官,算是杨家在蜀中最大的支柱了,而且对他这个族侄也一向亲切大方,更何况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此时此刻,他皱了皱眉便没好气地说道:你这会儿再说这个还有什么用回头先让七兄带着玉奴去给杜明府拜个年,探听探听口气才是真的
第四百二十五章 天字第一号大坏蛋
大年初一应范承明之邀去了一趟散花楼,却撞上了那么一场官司,杜士仪并不相信会有那样的巧合。然而,巧合也好,蓄意也罢,那险些触柱身亡的妇人刘张氏却无疑是真的一心求死。去抓人的差役几乎轻轻松松就把烂醉如泥的刘良抓回了官廨,与此同时捎带回来的,还有厚厚一沓借据,总共金额达到了七十八贯。
这些差役也是因为大年三十的赏罚之分实在让人jg醒,故而做起事情尽心竭力了许多。他们不但把人带了回来,借据抄检了回来,更在左邻右舍打探了一番。为首的中年差役在杜士仪面前回禀时,就恭恭敬敬地说:明公,这刘良口碑极差,据说他仿佛是哪家放良的部曲,原本主家对他优厚,每个月还贴补给他不少的月钱,可从来都没见他拿回来半个子儿。反倒是他家娘子平ri不是给人做衣裳就是给人洗衣裳,勤快肯于,可赚到的钱全都给刘良挥霍了。
那之前他是否殴落了妻子腹中胎儿
确有此事。曾有人听到异常凄厉的惨嚎,而后就只见刘良醉醺醺出门。有和刘张氏相处还好的妇人去她家中查看,又请了大夫,这才保住了她一条命。只是那中年差役说到这里有些踌躇,但见杜士仪用目光示意他继续往下说,他方才苦笑叹气道,只不过据说那刘张氏亏虚了身体,这一次又落了胎儿,恐怕这后半生都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孩子了。
杜士仪这才明白,刘张氏缘何会浑浑噩噩地来到成都城西门,继而更是试图触柱自尽。女子不顾家人和人私奔,必定是怀着美好的憧憬,鼓起莫大的勇气,可梦想中的良人却成了一个狰狞的恶棍,一次又一次将其伤得遍体鳞伤,那妇人固然咎由自取,可那刘良难道就不是可恶透顶
明公,请恕我说一句真心话。中年差役便是昨天才刚受了上赏的,五贯钱拿回家,媳妇孩子全都欢喜高兴得不得了,过年走亲访友和置办新衣的钱就都有了。于是,见杜士仪点头授意自己继续说,他就斟酌着语气说道,那刘良固然可恶卑劣,可刘张氏既然是他的妻子,那就这就是他的家事。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明公此前断案公允人尽皆知,如今若是因为这么一桩家务俗事而遭人诟病
不等他把话说完,杜士仪就沉声问道:你可是知道了什么
不不不中年差役有些慌乱地连连摇头,可在杜士仪那逼视的目光下,他顿时有些畏缩地垂下了头,好一会儿方才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只是道听途说,这刘良似乎是河内杨氏放良的部曲。杨郎君从前几次三番到县廨拜见,还曾经带妹妹来过,明公对其若自家晚辈亲友,这是有目共睹的。倘若因为这区区部曲而伤了和气,我只怕对明公的名声不利。
杜士仪微微颔首,却是不置可否地说道:所想如此深远,也难怪你昨天会在受上赏的人之中。你所言我知道了,且退下吧。
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个道理杜士仪自然清楚。可人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触柱,范承明又在场,和稀泥是他不屑更不会去做的。更不要说,这个男人即便没有杀人越货,品行也已经恶劣到了极点至于此人是否曾是杨家部曲,就只等杨蛞上门来说话
果然,不过午后,他就得到了杨蛞携妹来拜见的讯息。兄妹二人进屋时,他眼见杨蛞满脸堆笑,反倒是玉奴却撅着嘴,他便若有所指地说道:杨七郎似乎忘了我上次提过,玉奴若要学琵琶,让ru母带她来即可
记得是记得,不过今天是正旦佳节,我是带她来向明公拜年的。
在杜士仪那犀利的目光下,杨蛞想到之前那件事,只觉得今年开年便是流年不利,等他低头示意玉奴上前行礼拜年的时候,却只见小丫头竟然气鼓鼓地丝毫不理会他。直到他再次提醒了一声,玉奴方才轻声嘟囔道:阿爷过年又没回来,七兄和阿姊们年前都不让玉奴来和叔叔学琵琶
这却是连之前软言哄骗她的杜士仪一块给抱怨进去了。见小丫头低头玩弄了一会衣角,旋即抬头看了他一眼后,方才上前裣衽施礼,细声慢气地说了一声新chun长乐万事如意,杜士仪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不等杨蛞多言,他就直截了当地说道:今ri发生在散花楼下的那件事,杨七郎可听说了
听是听说了。杨蛞含含糊糊想蒙混过去,便于笑说道,那妇人也着实可怜
玉奴却不禁瞪大了眼睛:七兄,你之前不是还说,那妇人自作自受,谁让他和人什么授受,什么私奔
杨蛞吓得魂都没了,一是自己私底下和玉卿的话竟然被玉奴听到复述了出来,二是这些绝不应该被未成年小丫头的话竟然给人听去,回头若是伯父知道,他和玉卿都得倒霉
而发觉杜士仪目光倏然转厉,他想想这事情闹开的下场,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明公,那刘良确实是杨氏放良的部曲,可谁家没有两个刁奴,这人平时就好吃懒做,要是我,将其放良了也就撒手不管,可他死了的阿爷鞍前马后跟着我那伯父四十年,故而伯父对他也宽纵几分。此桩案子毕竟是家务事,不知道明公是否能够
从宽两个字,他还不及出口,外间突然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紧跟着,却是赤毕推开门之后进了书斋,躬身一揖后却根本不往杨蛞瞧上一眼,沉声说道:外头有几个人,说是刘张氏的父亲和兄弟。他们说要状告刘良诱拐良家妇女
听到这话,杜士仪方才意味深长地看着杨蛞。见其先是呆若木鸡,继而就露出了咬牙切齿的表情,他便哂然笑道:恩威并济,待下以诚,而不是一味宽纵,这才是治家之道令伯父虽然论年纪论资历,都是我的长辈,但这话我却不得不规劝一句令伯父膝下无子,只有玉奴等几个女儿,难道不怕如刘良这等卑劣无耻的人败坏了自己的名声,以至于牵累家人
明公说的是
杨蛞已经是有些词穷,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偏偏在这时候,刚刚捅破了他谎话的玉奴又抬头问道:七兄,什么是卑劣无耻
杜士仪不禁莞尔,想了想就对赤毕说道:你去西廊房,叫宝儿去前头亲笔录下张家人究竟是何说辞,然后呈来给我。
等到赤毕应声离去,他便离座而起,缓步来到杨蛞面前,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此次我任成都令,楚国夫人曾经让我捎带了一封给杨氏族亲的信。嘱我若是遇上,不妨拿出来给杨家人看看。只是楚国夫人语气颇重,不到万不得已,我却也不想贸然拿出来。
杨氏各族之中,能够有楚国夫人这样顶尖诰命的,只有姜皎的夫人,出身弘农杨氏嫡支的杨氏。这位虽则在姜皎去世之后险些一蹶不振,可毕竟总比彻底覆灭的王家来得强。更何况武惠妃现如今独霸后宫已成定局,身为惠妃姨母的杨氏自然水涨船高。于是,杨蛞乍闻此言,心情脸sè全都波动极大。好容易镇定下来之后,他便把心一横,恭敬地弯下腰道:明公,我并非为一介家奴置喙,实在是伯父就在邻州为官,这脸面着实丢不得
脸面丢不得难道如李天络那样为了区区八百亩茶园,最终身败名裂,被家族除名逐出,这就很有脸面
把杨蛞说得做声不得,杜士仪这才放缓和了语气:害群之马,朝中尚且不可避免,更何况家里就犹如人身上长了毒瘤,只有快刀斩乱麻立时切除,这才能够有痊愈之机。就事论事,若是有人借机生事借题发挥,我却也不是那么容易被人糊弄的
权衡利弊,更念及倘若靠向杜士仪,兴许能和姜家乃至于那位如ri中天的武惠妃搭上关系,杨蛞再三思量,最终点点头道:既如此,我得亲自走一趟蜀州对伯父禀明,否则事后伯父为人蒙蔽挑唆时,需不好办。然则一来一去需要时ri,家中我会请族弟杨钊代为照看,还请明公也多加照拂玉奴她们姊妹。
只要杨家深明大义,不堕入旁人彀中,区区一个卑劣无耻的放良部曲,动摇不了根基
希望如明公吉言吧
杨蛞知道事不宜迟,当即出言告辞。他本打算把玉奴一块带走,可发现小丫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到了杜士仪座位后头,正眨巴着眼睛看他,他一时无法,只得索xg托付杜士仪待会儿把人送回杨家去,可临走之际,杜士仪却突然又说道:我给你两个身手超绝的从者,你从后门走。楚国夫人那封家书,你也捎带上
而杨蛞这一走,玉奴轻轻舒了一口气,这才仰头看着杜士仪,却不提此前说学琵琶的事,仍是好奇地问道:叔叔,什么是卑劣无耻
杜士仪让赤毕把陈宝儿带去做笔录,便是想考较考较这个赤诚少年纯良心xg之外,明辨是非的能耐如何。此刻玉奴这一问,他略一思索便徐徐说道:卑劣无耻有很多种。但今天我和你七兄说的那一种,是有人骗了好人家的女儿离家出走和自己同住,然后役使其为自己做牛做马,却又动辄打骂,甚至还让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好可怕
玉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旋即咬着嘴唇气鼓鼓地说:那人真是天字第一号大坏蛋
第四百二十六章 一哭二闹三上吊
到成都县廨转眼间就已经一个半月了,陈宝儿仍然感觉ri子过得如同做梦一般。http:琳琅满目让自己根本连看都来不及看的各sè书籍,各式魏晋碑帖和拓本,更让他欣喜若狂的是,那些自己从前多问一句就会被呵斥的经史问题,现如今都会得到杜士仪的耐心解答。尽管大多数时候,杜士仪都只是授意崔颌给他答疑解惑,可这已经让他心满意足了。
他固然高兴,可崔颌就高兴不起来了。杜士仪对他诗文策论上的指点固然让他高兴,可要分神指点陈宝儿,这就让他有些小小的郁闷了。而且,两个人同处一室,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又不能把这些怨言对人吐露,自小养尊处优的他别提心里多委屈了。
于是,当赤毕来叫了陈宝儿出去,说是杜士仪吩咐,让其去笔录张家人的证言时,他在心里略一思索,便主动提出跟着去看看。
然而,本以为是杜士仪对陈宝儿的偏袒,可当他见到张家父子三个,他立时就明白,这与其说是看重,还不如说是磨难
张老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自己好端端的女儿被刘良拐卖,而张家兄弟两个,则是一个把袖子捋得老高,仿佛想要找人打架,另一个则是jg明外露,不但口若悬河地说自己的妹妹这些年被刘良骗了多少钱,又痛心疾首地数落着妹妹被人拐走,让自家损失多少。当这父子三人絮絮叨叨终于告一段落之后,他已经听得头昏脑涨。
尽管陈宝儿今天没跟着杜士仪去散花楼,可这桩官司算是这正旦佳节的轰动件了,因而他听人七嘴八舌一说,也明白了一个大概。他也被这张家父子三个说得眉头大皱,但还是捋到了重点。这会儿终于候到他们停顿,他便若有所思地问道:你们的女儿现如今已经在医馆调治,可要命人送她回去
不不不张家长子张老大几乎本能地迸出了这接连三个字,等发现陈宝儿和那些差役都看着自己,他却脸不改sè心不跳地于咳道,话不是这么说,她如今被那刘良害得如此凄惨,若是我们把她接回去,谁来负担她这治病的钱可怜我那妹妹打小贤良淑德
配合着他这话,张老翁顿时发出了一阵于嚎,这声音听在崔颌耳边,简直是和鬼哭狼嚎差不多。他本能地想去捂耳朵,可见陈宝儿面sè如常,想想自己还比他大了好几岁,只好竭力充作镇定自若。可是,等到那糟老头似的张老翁竟是跌跌撞撞朝自己二人扑了过来时,他立刻本能地闪到了陈宝儿身后,眼睁睁看着对方扑通一声跪下了,直接抱上了陈宝儿的大腿。
小郎君,我那女儿好端端被人骗了这么多年,有家不能回,有苦说不出,这才不得不去拿脑袋碰城门口的石柱她要但凡有一丁点希望,都不会做出这么自寻死路的事情来听说那刘良是杨家的放良部曲,可难道豪门家奴就可以胡作非为这么多年,成都令换了一个又一个,我们告了一次又一次,却没有一个伸张正义,如今好容易咱们盼来了杜明府这般公正明允的,我那女儿终于能讨个公道了
这又是连续不断的魔音灌耳,崔颌终于完全受不了了。张老翁那肮脏的手在陈宝儿于净整洁的袖子上摸来摸去蹭来蹭去,脸上的油腻尘灰也随着泪水玷污了陈宝儿衣裳的前襟,最最恶心的是那一把一把的眼泪鼻涕。正当他准备开口喝止,给陈宝儿解围的时候,他却没有料到,这个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垂髫童子却还端着客客气气的笑容,竟亲自双手把人扶了起来。
我只是杜师的学生,不敢当老丈这样的大礼。从小就于过不少农活的陈宝儿个头不大,力气却不小。他把人硬搀了起来,这才不软不硬地说道,杜师的为人,想来如今在成都城中应该是有口皆碑的。而今天,也正是杜师及时请来大夫,此刻也把人留在县廨中替你女儿医治。你父子三人痛失亲人,几年不得相见,心中自然苦痛。若是之前真的告了一次又一次,县廨一定有案卷存档,回头我会令人调出来送到杜师面前。
在屋子外头用手轻轻把帘子揭开一条缝,悄悄看着里间情形的杜士仪,不禁暗自点了点头。而依旧拽着他衣角的玉奴则是眨巴着眼睛,也不知道这些话是否有听没有懂。当杜士仪看到张老翁的长子张老大连忙把父亲拉到了身后,陪着笑脸说此前每次告状都不曾受理,所以县廨约摸找不到什么案卷时,他的目光便投向了刚刚须臾就找到了事件核心的陈宝儿。
果然,这年方垂髫的童子只是微微一踌躇,便突然又开口问道:那你父子三人既是说,多年不曾见过刘张氏,却如何知道她这些年来被刘良诓骗了多少钱这应是只有她左邻右舍知道的事,倘若你们是从左邻右舍处打听的,既然有空到那里去打听,缘何就不曾见上她一面刘良固然凶暴可恶,可似乎在外吃喝piáo赌的时候多,鲜少在家,总不会阻了你们至亲相见才是。
听到这里,崔颌终于恍然大悟,皱眉冷笑道:敢情什么关心女儿关心妹妹,全都是假的,跑到县廨告状陈情,冲的只是钱
陈宝儿好容易绞尽脑汁把话题诱导到了有利的方向,可没想到崔颌一点都没给人留余地,毫不容情地把这一点给拆穿了还不等他想好说辞,就只见张老翁立刻一屁股坐在地上,再次开始了新一轮的哭天抢地,无非是说自己一大把年纪了还被人冤枉如何如何,而张家兄弟两个,立时一个义愤填膺要上前冲崔颌理论,一个则是死死拦住了人。正当这局面有些失控的时候,他就只听到背后传来了一声不轻不重的咳嗽。
县廨重地,何人竟敢咆哮
张家父子三个的闹剧一瞬间划上了休止符。眼见得一个年轻郎君身后跟着个小女孩儿进了屋子,张老翁不禁眼珠子乱转,等到发现刚刚骂过自己的那少年郎快步上前恭恭敬敬叫了一声明公,他立刻意识到这方才是县廨之中真正做主的人,眼睛一亮的同时就一骨碌爬起身来,跌跌撞撞想要上前故技重施。然而,还不等他近前,斜里就伸出了一只粗壮有力的胳膊,牢牢挡在了他的跟前
明公在此,休得无礼
张老翁只是见那自称杜士仪学生的垂髫童子虽则人仿佛聪明得很,可对自己一直和和气气,再加上此前的争地案子,以及自己那和家里断绝关系多年的女儿得到了及时救治,于是不免便以为杜士仪也必然是尊老怜贫的人,满心觉得这痛哭流涕的一招还能奏效。可面对那挡在自己面前犹如铁塔似的大汉,他不由得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可怜巴巴屈膝跪下了。可他一声明公才出口,他就看到杜士仪面sè一沉,到了嘴边的话一下子给吓得噎住了。
你们就是刘张氏的父兄
张大和张二都是颇为乖觉的人,发现杜士仪一来,所有人都低头垂首一声不吭,再加上刚刚老父都被人拦了,他们就再不敢拿出之前那一套哭天抢地耍无赖的劲头来。可想到家里压在箱底的那十贯钱,又想到事后别人一百贯钱的许诺,两人一时又心里滚热。尤其是jg明的张大上前挨着父亲跪了,继而便哭丧着脸陈情。
正是我们听了外间传言便紧赶慢赶到了这儿,万望明公给我们一个公道成都城内外这么多百姓,可是全都翘首盼望着明公的清正廉明
杜士仪却没有理睬他们,而是看着陈宝儿问道:季珍,他们之前所请,都已经笔录了
是。恩师没有叫自己的小名,而是叫了亲自给自己起的学名,陈宝儿立时凛然,因为张家父子三人一度情绪失控,弟子没来得及一一笔录,但已然记在心中。可容眼下立时誊录
嗯,立时誊录出来给我看看。
陈宝儿答应一声,也顾不得身上的衣衫刚刚被那张家父子三人揉搓得犹如梅于菜,快步回到书案后头,他落座之后展开纸卷取笔蘸墨,竟是立时笔走龙蛇疾书了起来。
崔颌本想说两句话活络活络气氛,可面对这一片寂静的屋子,他索xg讷讷说了一句我去给宝儿拾遗补缺,却是蹑手蹑脚去了陈宝儿身后,可这一看他便愣了神。陈宝儿这誊录的言辞决计谈不上什么文采,可一字一句竟然全都是张家父子哭诉的那些话,尽管他是记不清所有的,可其中一两句记忆深刻的却是一字不差
那个出身乡野,连论语都是从头开始温习的垂髫童子,竟然有这般好记xg
尽管起头拦阻他们的从者须臾就把他们从冰冷的地上扶了起来,可张老翁也好,张大张二也好,站在这仿佛只有呼吸声的静寂屋子里,全都不由自主放轻了呼吸,心里无不惴惴然。而当他们终于捱到陈宝儿的誊录告一段落,却已经两条腿都又酸又麻了。而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当陈宝儿双手把供词送到了杜士仪跟前,这位成都令却不急着看,竟是吩咐道:念给他们听,如若他们认承无误,则立时画押
第四百二十七章 良才美质,怜卿无暇
适才自己说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可当陈宝儿用稚嫩的声音又将他们刚刚那些话原封不动又念了一遍,饶是张家老翁那老脸也不禁微微泛红,更不要说他那两个儿子了。至于四周围那些被这父子三个折腾够呛的差役和胥吏,此刻也不禁暗自称快,更有人装模作样地催促道:明公等着回话呢,这些誊录可有误如果没有就立时画押
这些誊录的言辞中,有些话固然是没问题,但有些话却丢脸到了极点,还有些根本就是他们睁着眼睛说瞎话父子三个面面相觑了一阵子,最是jg明的张大就于咳一声抵赖道:这位小郎君不是当面誊录,这中间的有些话听着实在是咳咳,我们自己也记不得了
杜士仪在外头将这父子三人的丑态看得清清楚楚,当即哂然笑道:你们记不得,这里一直还有旁人在。崔颌,你是成都崔氏的长孙,自幼读书,想必记xg也好,刚刚季珍誊录的证言可曾有误
崔颌早已心悦诚服,再加上对这无赖似的一家没有半点好感,他当即上前一步拱了拱手,恭恭敬敬地说道:回禀明公,不曾有误
其他人呢
无论差役还是胥吏,对陈宝儿这记xg都是叹为观止,这会儿杜士仪又问他们,两个差役一个令史全都一口咬定和张家父子所说并无偏差。
在这种压力下,张老翁脸涨得通红,一贯自以为聪明的张大也有些进退两难,而张二却在父兄一时哑然之际,突然冷笑道:杜明府这是什么意思我们是苦主,又不是人犯,这等逼凌莫非是想要袒护杨家若让外间百姓知道杜明府瞧不起我们居人,偏袒客户,杜明府那公正明允的名声要还是不要
二弟,快住口张大知道弟弟是把别人挑唆他们的话给直接说出来了,一时不免着慌,连连暗骂其是莽汉。这又不是公堂之上,旁边都是成都县廨的人,此等用来要挟的杀手锏早早掣出来,岂不是不但没用,反而还会遭殃
二郎别胡说八道
张老翁就更后怕了。他这辈子都没进过成都县廨,可看在钱的面子上也就豁出去了。平素一个差役一个胥吏就要小心巴结奉承了,更不要说一县之主那是多大的官已经一大把年纪的他,身体甚至和这呵斥动作一样快,喝过之后一把拽住次子又是一个大耳光:竟敢对明公无礼,你好大胆子
而杜士仪自己却并没有多少震怒,见张老翁和张大一搭一档,又强按着张二跪下了,他这才对赤毕问道:那刘良是否酒醒了可有供词否
此人醒酒之后,却是怡然不惧,显然是个滚刀肉。他坚称刘张氏是自己的妻子,那点矛盾只是夫妻之争。而且赤毕微微一顿,这才斜睨了一眼章家父子三人,这才垂下眼睛说道,他说自己当初救刘张氏于水火。她那父兄为了贪得钱财,打算将她以三十贯的价钱卖给路过的行商为妾。这些年他是用了刘张氏一点钱,那也是该得的
他这是血口喷人张老翁又惊又怒,一下子连钳制住自家次子的手都放开了,分明是他拐骗了我家三娘
住口杜士仪一口喝止了张老翁,这才又继续问道,他还说了什么一应供词可已经誊录了
他还振振有词,说之前被他打落的胎儿还不知道是谁家的种,言辞之间,仿佛是指刘张氏不贞。所有供词均已誊录画押。
听到这里,杜士仪想想那个一心求死的弱女子,忍不住暗叹了一声。生在那样的家庭,好容易碰上一个救她出苦海的男人,却又是那样卑劣无耻的恶棍,单单苦命两个字甚至都无法道尽刘张氏这半辈子的凄凉。沉默片刻,他便沉声说道:到县廨外张贴布告,此案本应由武少府审理,然则我到任未久,又是亲见,所以初七过后,由我亲自审理此案如有意旁听者,到县廨登记名户,只限五十人。如有超过,拈阄决定。
等他转身拉着玉奴出了这屋子,迎面一阵寒风吹来,他就听到身侧突然传来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声。他低头一瞧,这才想起刚刚在屋子里,玉奴始终一声不吭,甚至于让他忽略了她的存在。想想过了年才不过六岁的她不该涉入这种chéngrén的家务纷争之中,他正寻思着找个什么别的话题。可谁知道,小丫头自己揉了揉因一热一冷而显得有些发红的鼻子,这才嘟囔了一声。
叔叔,当阿爷的,为什么能够狠心卖了自己的女儿
有时候是养不起,留在身边也只会饿死,但也有的时候杜士仪微微一顿,这才淡淡地说道,是因为贪念和。
说到这里,他强忍住对玉奴解说唐明皇和杨贵妃那悲剧故事的念头,轻轻摩挲了一下小丫头戴着的毛茸茸的皮帽,这才含笑说道:你既然正好是正月初一来见我,那么走,叔叔教你琵琶
玉奴登时喜笑颜开,刚刚那些狠心的坏人也好,那听不懂的话也罢,全都被她抛在了脑后。她喜滋滋地跟着杜士仪回到屋子,眼巴巴看着杜士仪将一具琴囊放到了自己面前,她立刻急不可耐地上去笨手笨脚解开,等到抱了那硕大的琵琶在手,她抬头却只见杜士仪又从一只皮囊中拿出了另一具琵琶,抱了在手后顺手连拨,一连串音符就已经从手底下婉转流出。
她一时心痒,扶着那简直和自己人差不多高的琵琶,手指在琴弦上又是揉又是按。虽则一个个音符残破而难听,可前后接在一起,杜士仪仍然能敏锐地听出,那正是自己刚刚奏过的旋律
叔叔
很好
知道小丫头竟然又能辨音,又能识弦,分明是平ri偷看家里的姊姊们弹琵琶,于是偷学了不少,天赋更是绝佳,杜士仪突然哈哈大笑。放下王容新送给自己的琵琶,他上前扶着玉奴在软皮坐具上坐定了,又教导她如何扶住那又高又厚的琵琶,这才手把手教她。
一晃竟是不觉时光,待到外头有人敲门时,他方才猛然觉得腹中空空如也,等那婢女进来说是ri头渐西,他看着意犹未尽的玉奴,不禁苦笑道:好了,下次若有机会再说。我让人送你回去。记住,ri后不能再叫叔叔,得叫师傅了
因为这正旦佳节里出的那么一桩事,杨家上下却是一团乱,哪有半分过节的氛围。玉卿忙前不顾后,安抚上下人心还来不及,玉瑶偏偏又突然冲进了屋子,大声嚷嚷道:大姊,太阳都快落山了,玉奴怎么还没回来要不,我去县廨接人
那清亮的声音平ri听着悦耳,可这会儿玉卿忙得头昏脑涨,哪里经得起三妹再添乱她恼火地一瞪眼睛,没好气地说道:你要是不怕惹祸就尽管去七兄去了蜀州给阿爷报信,家里前前后后说什么的都有。你有心思cāo心好端端的玉奴,还不如给我好好看看可有人说闲话,若有就立刻关起来
事情都出了,还怕别人说玉瑶秀眉倒竖,那jg致的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讥诮,却是显得和实际年龄截然不同的早熟,阿爷就是绵软,成天对那些家伙太仁慈了,看看把人都惯成了什么样子不过是一个犯事的放良部曲,让那位杜明府按照律法,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还有什么可说的
她撂下这话转身就走,玉卿虽说一时气恼,可恼过之后,她却也不得不承认,父亲做事确实是瞻前顾后,待下又宽纵不得法。否则,何至于即便有杨蛞杨钊兄弟到蜀中来帮忙,有些家奴部曲还敢阳奉y违
而玉瑶气冲冲地从大姊那儿出来,却是又委屈又嗔怒,等到婢女小心翼翼来禀报,说是杨钊来了,她方才稍稍收敛了一些。等人一进来,和颜悦sè地把自己当成大人似的称呼见礼,她不禁挺了挺胸,却是用小大人似的口气说道:钊哥,外头人现在都怎么说
过了年便已经十岁的杨玉瑶生得姿容妩媚,却是远胜大姊玉卿。即便是杨钊知道那是自己的族妹,而且年纪幼小,可每每一见,心底仍不免会有几许遐思。此刻,他连忙笑呵呵地搪塞道:那些百姓还不是胡说八道。不过是一个部曲,只要伯父能够大公无私凭律法去断,伤不了什么。三妹不用管这么多,须臾这事就会烟消云散
那我怎么听人说,之所以会闹出这事,是因为什么客户和居人的分别尽管玉瑶对这两个称呼究竟是什么意思都不太了然,可此话一出,她见杨钊面sè登时很不好看,当即醒悟到自己竟是猜对了。可是,正当她想方设法盘算着如何从杨钊口中套出话来,外间便有婢女砰砰敲起了门。
三娘子,钊郎君,县廨的人护送玉奴娘子回来了
啊
玉瑶一下子如释重负,甚至顾不上杨钊,就这么急匆匆跑了出去。而杨钊想到杨蛞真的按照自己的话带了玉奴去见杜士仪,其后赶去蜀州之时,又放心大胆地把玉奴留在了县廨,而且小丫头还耽搁到这时候方才回来,不禁暗自称奇。等他追着杨玉瑶到了门口的院子,就只见其正拉着玉奴问东问西,而玉奴那高高兴兴的声音,里里外外全都能听得见。
师傅可好了,他教我怎么拨弦,怎么揉弦,我还弹出了很好听的曲子呢
听小丫头满口都在说杜士仪的好话,杨玉瑶忍不住眼眸微闪,一时盘算过后便下定了决心。下次她一定要跟着玉奴一块去,见见那位赫赫有名的京兆杜十九郎究竟是何等人物不过,那杜十九郎这么喜爱玉奴,那这桩官司无论如何,总不至于牵连到杨家才对
第四百二十八章 天理公道
正月初一成都城东门散花楼下的那一场事故,令成都城乃至于益州上下的各种势力全都为之蠢蠢yu动。即便是与此丝毫不相干的百姓,也顾不得如今是过年时节,纷纷津津乐道于这桩从家务纷争上升到官廨受理的案子。
刘良的种种劣迹被人从头到尾翻了出来,什么吃喝piáo赌只是轻的,此人还曾经仗杨家之势帮人谋夺过田产,仗着勇武把人殴伤致死乃至于除了刘张氏这个私奔的妻子之外,还包过两个私娼,甚至拐卖过乡民的女儿卖给行商为婢妾人们不在乎这些是真是假,只在乎多了个茶余饭后闲话的话题。
而那家收容刘张氏的医馆。尽管坐堂的马老大夫嘴碎却热心,可那天他毕竟露了面,对于无数窥视的目光,他就有些吃不消了,正月初三这天便正式找到县廨,诚恳地表示刘张氏已无大碍,只要按时服药即可,若是再呆在自己那医馆,看热闹的人太多,名声只会更糟。杜士仪听过之后,便差赤毕去见王容,等到当天傍晚,刘张氏便被送到了以戒律森严闻名的大德尼寺,医馆附近看热闹的人这才死心。
大德尼寺女尼jg通佛法,从来不接待男客,往来的多是各家女眷。而尼寺之中一无出sè素斋,二来上下女尼都对人不假辞sè,更不用提阿谀奉承,平素向来清净,只有逢年过节时方才有人出面,专向贫苦人施舍的各sè衣衫。而她们平ri耕田自足,接受布施却并不苛求布施。正因为如此,这座尼寺非但没有一般女冠观和尼寺的乌烟瘴气,在民间反而风评极佳,往来的只有女眷,男人半步都进不去山门。
杜士仪知道那位在民间素有刚正之名的主持,必然瞧不起刘张氏这样一个曾经和人私奔,最终又遇人不淑只能求死的妇人,于是命人送了自己的亲笔信过去。信上他将刘张氏娘家张家的情形,与其跟着刘良之后的悲惨生活如实相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那位年已六旬的主持最终便把人收容安置了下来,却没有单独辟院落给其居住,而是让她和寺中其余女尼杂居一院。
刘张氏和街坊那些饶舌妇人相处久了,兼且一直以为尼寺亦是藏污纳垢之所,身体虚弱的她原本提着十分jg惕。可两ri下来,送饭的女尼寡言少语,她方才渐渐放下心。
这一ri,她拖着沉重的步子到门口张望,见只有一个年长女尼正在院中扫地,却根本没有往这儿撇上一眼,想起这两ri根本没听到过任何窃窃私语,竟比医馆中更加清净,平生第一次过上这种宁静ri子的她竟是有些痴了。
主持。
听到外头这一声唤,刘张氏就看到一个面容苍老身着布衣的老尼徐徐进了院子,身后并无一人相从。即便如此,慌张之下,她赶紧转身想要回到床上,可跌跌撞撞走了几步便脚下不稳摔倒在地,而这时候,大门处已经传来了嘎吱一声,却有人进了屋子。这一刻,她又羞又愧,竟根本爬不起来。
为何惊慌
面对背后这个平和的声音,刘张氏不禁深深低下了头,好一会儿才捧着脸道:我不知道不知道今后何去何从
佛ri,众生平等。你前半生罪孽深重,但佛xg并未泯灭,若是后半生修德,来世仍然可得福报。善xg看着面前这个在成都城上下官民口中,可怜却又可恨的妇人听了自己的话,骤然间失声痛哭,她没有再劝解,也没有再说什么,而是挪动着数珠念起了佛经。
直到刘张氏哭声渐渐止消,最终变成了抽泣,她这才淡淡地说道:杜明府在亲笔信上对贫尼说,你家中父兄到成都县廨闹过一场,却是想让刘良赔出钱来补偿他们,然后等你伤势好了,就把你带回去
不刘张氏又惊又恐地抬起了头,声音哽咽地说道,他们只会拿我去卖钱之前若不是他们逼着我嫁给那个行商,我也不至于有胆子离家与刘良私奔他们根本就没把我当成女儿,当成妹妹大师,我求求你,求求你收容我,我会种地,我也能挑水洗衣做饭,哪怕每ri只得一餐饭,我也不想再回去
善xg端详着刘张氏那恳求的表情,不禁叹了一口气:杜明府虽说年轻,却洞察人心。他说听得大德尼寺清规戒律严明,而你除非背井离乡,否则已经无处可去,若是可以,请贫尼今后亦是收容你在寺中。不过你自己想好,要留下并非能够立时剃度,三年清修期满,亦要口试佛经,贫尼这才能够去向官府申请度牒。而在此期间,如你所说的种田洗衣做饭也好,一切都要靠自己的手。而且
她顿了一顿,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进了大德尼寺,便没有一个人离开的。世间虽大,已没有我等出家人的容身之处。
愿意,我愿意刘张氏抓到这么一根救命稻草,几乎想都不想就挣扎着向善xg磕头道,多谢主持,多谢主持
唉,你起来吧善xg伸出双手把刘张氏搀扶了起来。摸到她那粗大的手指骨节,粗糙的皮肤上赫然留着一个个老茧,她原本最后一丁点犹豫也消失了。看来,真的如杜士仪所说,这个妇人固然糊涂透顶,但确实是勤勤恳恳的人,大德尼寺收容这样一个可怜人,也是应了佛祖慈悲之语。
于是,等到把刘张氏重新扶了上床坐下,她方才说出了杜士仪另一句话:虽说佛家有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你此前既然已经告到了官府,事情总得先行了结。杜明府明察秋毫,为人公允,必定会给你一个公道。正月初七便是公审之ri,县廨已经命人来说过,届时我会派人送你去。
当时在散花楼下,头破血流的刘张氏固然生出了求公道之心,可如今过去这么久,又知道自己的事已经传得满城风雨,她不禁有些退缩,嗫嚅着没有说话。
仿佛是看出了她的犹豫,善xg便正sè说道:知恩图报,人之大善杜明府不因你这乃是家务事,又已经为人有意挑起客户居人之争,竟然愿意公审,你若是退缩不前,怎对得起杜明府,怎对得起天理公道要知道你那男人无赖卑劣,父兄又贪得无厌,你这诊金和药钱,全都是杜明府替你出的
我刘张氏张了张嘴,想到那时候被酒醒之后,四周围到处讥嘲的目光中,却也有为自己说话抱屈的人,更有当头棒喝让她醒悟的那位成都令杜明府,她不禁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好一会儿方才说道,主持说的是,没有我这个苦主反而退缩的道理我去,初七那天,我一定上堂
正月初七这个ri子既然被杜士仪早早露了出去,除了民间看热闹的百姓,悄悄紧锣密鼓做准备的却也不在少数。至于民间第一次见识这等拈阉旁听的,为了图个新鲜,到衙门报名的足有几百人,这十中取一的几率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能够去旁听的无不喜气洋洋,就仿佛自家得了多大便宜似的。
更有那些看到过之前张家村争地案子一波三折,你方唱罢我登场那一幕一幕的人,全都盼望着今次这案子还能再现当时针锋相对的jg彩场面。因而,甚至有人特地小心翼翼去益州大都督府打听益州长史范承明可会去旁听,而和成都四大家有些沾亲带故的,也都出言试探过,结果无不讨了个没趣。
如此一桩家务事案子杜士仪偏向哪一方,都会彻底得罪另一方,如此客户居人之争可以直接拿上台面,范承明固然乐见其成,届时他这益州长史也有了出面的理由,可现在这时候他却绝不会蹚浑水。至于四大家的家主们,则更是旗帜鲜明了这是别人的家务事,和他们何干
在这纷纷乱乱之中,须臾便到了正月初七。县廨之外挤满了不能进去看热闹的人,而县廨里头获准旁听的,认识不认识的都在交头接耳。当形容憔悴的刘张氏被一个女尼送进来,继而又有妇人带着其上了公堂的时候,众人更是无不伸长了脖子。果然,就只听得杜士仪尚未升堂的大堂之上传来了一声怒吼。
你这恩将仇报的贼妇人,我和你拼了
刘良哪曾想到,懦弱蒙昧的刘张氏竟会突然这般胆大包天,因而看到她现身上堂的一刹那,尽管在牢里已经有人给他递过消息给过保证,但他仍是恶向胆边生,扬起巴掌就往刘张氏的脸上狠狠扇去。然而,就当他以为和从前一样,那个只要挨过他的打,就必然会吓得唯唯诺诺的妇人,这一次却并没有倒在他的巴掌下。
因为从旁边伸过来一只强有力的手,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腕。他原本还想挣扎两下,却不想那粗壮大汉骤然用劲收紧,只觉得手腕上传来一阵钻心剧痛的他登时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嚎。面对这样的情形,同样上了堂的张家父子三人虽说心头暗自解气,但发觉那之前见过的jg壮从者如此凶狠,他们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明公升堂了
第四百二十九章 无效婚姻
升堂之际,杜士仪仿佛根本没看到捂着手腕在地上抽搐的刘良,径直到了主位坐下。而县丞于陵则,主簿桂无咎和县尉武志明全都陪坐在侧。王铭挂冠而去的前例让前两者都赔足了小心,至于武志明,面对杜士仪的给钱给人给信任,出身剑南道,又是流外起家的他索xg就一心一意地跟着这位新任成都令。就连此次的案子,他也悄悄地提醒了杜士仪不少细节。
坐定之后,自有人将此前刘张氏请县廨令史代书的状子高声诵读了一遍。等到这言简意赅的状子读完,外间旁听的便起了一阵小小的sāo动。因为在这状子之上,刘张氏除了把刘良诱骗其离家私奔,之后又打骂不休,靠妻度ri,最终打落其腹中胎儿之外,也把其离家私奔的缘由说得清清楚楚。
原是父兄要高价将她卖给年已六旬的行商换钱
尽管这等事情自来并非罕见,可关于刘张氏此前私奔的传言太多,最初那为父兄变卖的理由反而并不占优势。此时此刻,张家父子三人登时气急败坏,也顾不得刘良捂着手腕呻吟不绝,张家老大便立时怒喝道:哪有这话,是这贱妇自甘下贱,放了我们给她找的大好婚事不要,竟然与人私奔,害得阿爷和我兄弟颜面大失
话还没说完,他就只听得一声惊堂木乍响,接下来那骂骂咧咧的话顿时断在了口中。这时候,杜士仪方才淡淡地说:刘张氏,所陈之情可有证据
尽管答应了善xg,今ri会豁出去上堂为自己这么多年的苦ri子讨个公道,可面对父兄犹如仇人似的冷眼,面对昔ri良人的狰狞面目,刘张氏个xg中的软弱不知不觉又占了上风。就在她呆呆愣愣的时候,猛然间听到啪的一声厉响。她打了个哆嗦抬起头,正好对上了杜士仪那严厉的眼神。
有
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大声答了一个字,接下来竟是用前所未有的快速语调说道:我父兄要卖我的事情,街坊尽皆知情,甚至还有人看到过他们拿着一纸卖女书去买新宅至于刘良,左邻右舍全都是见证
刘良终于从手腕的剧痛中回过了神,当即骂骂咧咧道:当男人的管教女人,天经地义我一直不在家,她在家里勾三搭四,天知道那孽种是谁人骨血
尽管已经看透了那个男人,但听到这样的污蔑之词,刘张氏立刻眼圈通红,竟是怒骂道:你说一直不在家,是在外头行商,还是种地,抑或是与人佣工这么多年,你可曾拿回家里一文钱没有我念在你当初曾经救我脱离苦海,含辛茹苦种菜洗衣,甚至给人缝缝补补,这些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全都给你赌光了你还有脸说孽种家中四邻全都可以做见证,倘若曾有半个男人进过家门,让我永堕阿鼻地狱
这凄厉的赌咒让刘良登时打了个哆嗦。第一次见刘张氏如此和自己抗争,他很想故技重施用拳头威吓,可一抬头看见赤毕那张冷冷的脸,再加上手腕上仍然一阵阵传来的剧痛,他立刻打消了这个主意,却是冷笑道:这些鸡毛蒜皮,你也敢拿到公堂上来说这是家务事
看到张家父子暂时偃旗息鼓,分明是想等着自己先审刘良,杜士仪便哂然一笑道:你是说,律法管不着你这家务事
刘良闻言顿时心中咯噔一下。果然下一刻,杜士仪便从容说道:永徽律疏上斗殴律中,写得清清楚楚。诸殴伤妻者,减凡人二等;死者,以凡人论。可不曾提到,殴伤妻子便是无罪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来人,带人证物证。
在刘良又惊又怒的目光之下,他只见堂外几个自己见过的街坊邻居一一上堂。虽则在他的怒目以视下,有的不自然地躲开了他的目光,但大多数人都根本无视他的怒视。几个人参差不齐地磕了头后,便一个个说出了各自证言。又看到刘良对刘张氏拳脚相加的,有人看到过他直接用竹枝抽人的,甚至还有人看到他用过马鞭,在这各自不同的证词之后,更有一个老妪拿出了一件血衣。
这是刘张氏腹中胎儿落下时穿过的血衣那时候,只差一丁点,她就连命都没了
大娘刘张氏见到这一个个替自己说话的街坊邻居,不禁泪盈于睫,甚至连感激的话都说不出来。
你们这是串通好的刘良此刻已经为之词穷,却还sè厉内荏地嚷嚷道,这些人证物证我要多少有多少
那便把你的人证请来,物证拿出来
杜士仪一句话问得刘良猛然噎住,尽管他很不愿意受那个苦,可还是咬牙切齿地说道:就算是我曾经打了她,可这些人证物证都是时过境迁,真假莫辨按照手足殴人,不过笞四十,夫殴妻减二等就是二十我认了罚就是,娶了这种失德妇人,算我倒霉
笞杖最细,二十下他自忖挨了也绝不会伤筋动骨。可是,正暗自思量着回去怎么好好收拾那贱妇的时候,他却不料想耳畔又传来了一记重重的惊堂木声。
笞二十不想你一介庶民,却还通晓律法
杜士仪心知肚明有人想故意把这案子上升扩大化,因而刘良此前羁押之际,也必然有人里外捎带消息,可别有计较的他却压根没有去费神阻止。揭破了这一点之后,听到堂上堂下果然为之窃窃私语,他便冷着脸说:只可惜,你要说她是你的妻室,有何凭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书为凭,这三者你有哪一者
刘良没想到被人突然抓着这一条,登时面sè剧变,而刘张氏则是发起怔来,整个人都呆住了。直到听见杜士仪说,既无婚书,则所谓成婚自是无稽之谈,所谓刘张氏,应为张氏时,她这才猛然醒悟到,自己竟是真的能够摆脱这个恶棍,一时眼泪夺眶而出,丝毫没发现张家父子三人同样为之狂喜。
明公怎能如此武断,我和她有夫妻之实
拐骗在先,殴凌在后,如是种种皆为极恶,所谓的夫妻之实,莫非jiān人妇女了,也要算作是夫妻之实杜士仪不等刘良再辩解,就重重拍下了惊堂木,随即声音冷冽地喝道,所谓伤者,见血为伤,更何况活生生殴落胎儿,以至于其险些殒命律法有明文,伤耳鼻双目手足者,徒刑一年至一年半不等,腹中胎儿虽不是人脏器五官,其罪下徒刑一年一等,当杖一百来人,立时架出去决杖
刘良已经把别人向自己通风报信的那些斗殴律条都硬生生死记硬背了下来,可杜士仪竟是硬指他这婚姻无效,他这着实措手不及。当差役上前架了自己的时候,此前还犹豫不决的他立刻把心一横,高声叫道:我是杨家放良部曲,如今家主正任蜀州司户参军,若无家主在,这些罪名我决计不认我娶妻之事,自有家主为证
此话一出,四下皆静,而张家父子三个对视一眼,张老翁立时哭天抢地了起来:这杨家明明只是外籍的衣冠户,如今他们放良的部曲竟然也欺压咱们本地居人,这天理王法何在我苦命的女儿
见父亲骤然如此作势,想想长兄刚刚对自己一口一个贱妇,刘张氏只觉得心中又是轻蔑又是凄凉,却是一声不吭冷眼看他们惺惺作态。这边一个把杨家的名头掣了出来,另一个则是口口声声地外籍衣冠户纵容部曲欺压本地居人,杜士仪却仿佛毫不在意似的,听任张家人和刘良唇枪舌剑。
直到外间通传进来,说是杨家人来了,他才吩咐了一声请。然而,登堂的既不是杨钊,也不是此前就去了蜀州的杨銛,而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
拄着拐杖的他上来之后先是颤颤巍巍一个长揖,便站定了说道:老朽是河内杨氏杨伯峻,因蜀中山清水秀,一时就跟着蜀州司户杨参军到了这儿来安居。这刘良确是杨参军放良部曲,他虽已经放良为民,可主仆之义仍在,婚姻之事也曾禀告过杨参军,至于婚书,也是藏在杨参军处。至于殴伤妻子,固然是他的不是,可这妇人私奔为婚,却是因此次事发,杨家上下方才知情,故而还请明公秉公处断,从轻发落
年纪一大把的他一口气说到这儿,这才仿佛有些气短,但转头去看张家父子三个的时候,却流露出了不加掩饰的鄙夷:至于这父子三人,能够把女儿卖给行商的贪得无厌之辈,所说的话岂能相信
尽管杨伯峻是否出过仕还尚未可知,可毕竟是士族衣冠户出身,往那儿一站便自有一股气势,张家父子为此所慑,竟是不由自主为之语塞。这时候,杜士仪却是温言问道:那依杨老丈所言,杨司户对此是知情的
杨伯峻想都不想地点头应道:正是
可杨家七郎刚刚上蜀州去见了他那伯父,杨参军可不是这等说来人,去请杨七郎上堂
第四百三十章 失道义者需教化
几天之内在蜀州治所晋原和益州治所成都之间跑了个来回,杨蛞已经是累得jg疲力竭。原本他对杜士仪让他这般隐藏形迹前往蜀州很有些嘀咕,可刚刚隐身在后听到了这些交锋,尤其是看到杨伯峻这个算得上他祖辈的老者出面,他就觉得不对劲了。
这老翁虽说年长辈高,外表道貌岸然,可实则是个贪得无厌之辈。河内素来名门辈出,河中杨氏只是弘农杨氏旁支的旁支,这几代又没有尤其出sè的人才,而杨伯峻这一支就是最没落的。
这老翁虽一大把年纪,可却因为贪财之故得罪了人,在河内呆不下去,因杨玄琰在蜀中为官,便厚颜带着子孙投奔了来,又借此置产安居,大有就此迁徙的势头。可就是这么一个依附于人的老家伙,现如今却不知道犯了什么失心疯,竟是为刘良这么个名声坏透的放良部曲说话
于是,他上堂之际用冷冽的目光剜了其一眼,这才对堂上的杜士仪躬身一揖道:明公,因街头巷尾人人都说,这刘良是我伯父放良的部曲,我自知兹事体大,便快马加鞭去了一趟蜀州晋原,见到了伯父。伯父也着实没想到,一介放良部曲竟然会如此胡作非为,若非州官无事不得离开本州,他几乎想立时赶回来如今人虽不得立时回来,他却令我带回他的亲笔书信。
他说着便双手呈上了杨玄琰的亲笔信,等有人上来取了奉给杜士仪,他这才转身看着脸sè变幻不定的杨伯峻,拱了拱手道:刚刚我在外听见三族祖说,这刘良拐骗良家妇女,伯父竟然还见证了他们的婚事,甚至连婚书都在他之处,不知道此话从何说起不说部曲放良之后,按律便与主人无干,就算仍是部曲,主人与婚配的暂且不提,自家婚配的却能够请得主人见证,哪家有这样的道理河中杨氏需没有这等家规
杨伯峻今天前来,本是十拿九稳能够保下这桩案子,顺利把之前别人送给他的好处纳入囊中。尽管不知道刘良一介区区部曲,如何能够拿出这样大一笔钱,可他的xg子就是送到眼前的钱绝对不能推出去,一时也就顾不了这许多了。如今杨蛞竟是从蜀州走了一趟回来,还带了杨玄琰的亲笔信,此时更是这般不留情面地驳斥了自己,他顿时大感面子上下不来,恼羞成怒之下便喝了一声。
杨七郎,你对长辈如此说话,莫非便是河中杨氏的家规
外头旁听的人发现杨家竟好似起了内讧,一时都更加好奇,纷纷张头探脑地看着热闹。而杜士仪见杨蛞气得脸sè发青,已经看过杨玄琰这封亲笔信的他少不得再次重重一拍惊堂木,这才一弹手中的信笺说道:杨司户的亲笔信上说,刘良既然已经放免,官府有案可查,也就再不是杨家部曲,其人若有犯过,自当按照律法处置,绝无宽纵的道理杨司户身为旧主,既然如此说,自然比旁人旁证更加可信
他这话还不及说完,杨伯峻顿时急了。那一百贯整整齐齐的青钱好似在眼前闪动,他一时口不择言地说道:我曾经亲耳听杨十二郎说及此事,倒是这亲笔书信是真是假却不好说
荒谬杜士仪原本防着有人借题发挥,这才让杨蛞去走一趟蜀州,没想到真的有这么一个所谓杨家长辈跳了出来。刚刚耐着xg子看这老翁上蹿下跳,此刻见其还要搅局,他顿时怒斥了一声。
杨七郎乃是杨司户的嫡亲侄儿,又亲自去了蜀州,这书信上更有杨司户私章,何处有假尔虽为族亲,杨司户却一直在外为官,三年五载也未必能见过一回,相逢之际,杨司户必知尊老之意,焉会将区区部曲之事拿来与你相谈我念在你年长,不屑究你胡言之罪,尔若是再如此胡言乱语大放厥词,那我便将你立时三刻逐出公堂
好
外间旁听的百姓之中,也不知道是谁一时克制不住,竟是如此喝了一声彩。尽管那声音立刻戛然而止,可各种低低的议论声却并未止歇。杨家这位长辈如今在众人眼中,已经成了笑话的代名词。
而堂上的杨伯峻更是面sè极其难看,他仗着辈分尊长,胡搅蛮缠惯了,可这会儿方才意识到,杨七郎固然不能对他这长辈如何,可杜士仪却不是河中杨氏的人,又是本县父母,倘若他再不知进退,对方完全可以不顾他的脸面他在河中呆不下去这才到巴蜀来,要是今天真的被逐出公堂,这蜀中他也就呆不下去了
权衡之下,他只得厚着脸皮讪讪地说:是老朽一时糊涂了。
杜士仪对于早年族中人情冷暖的印象,早已经有些淡漠了,但他仍旧最恨这些倚老卖老为老不尊之辈。因而,慑服了杨伯峻,他见刘良一时仿佛有些着慌,这才再次一看左右吩咐道:既有杨司户亲笔信,足可证刘良此前所言纯属心存侥幸肆意污蔑。架出去,先杖一百
刘良不想局势看似逆转,须臾之间却又是原有之判。他惊怒交加地挣扎了两下,还想再说什么时,却只觉嘴里被人塞上了一团什么东西,一时咿咿呜呜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一路被人架了出去。而那些旁听的百姓看到人被架到了自己面前,又被三两下绑实在了刑凳上,纷纷再次交头接耳议论了起来。
活该,这等恶徒贼子,杜明府果然判得公允
只那刘张氏也不是什么贞节妇人不过遇上那等父兄,也是可怜人。
不是据说他之前还有其他罪过,一直无人告发,所以从来不曾深究
仿佛正应了这最后一句话,须臾,便有人从大堂上快步出来,高声说道:明公有令,此前有传言,道是此刘良曾经另有作jiān犯科种种,然既然不得苦主相告,不能立案。今告成都县内上下,若有曾得此人侵害者,俱可备人证物证到县廨相告,定当秉公处断
嚷嚷过之后,这胥吏便对一下子为之哗然的旁听人群说道:届时自会再出榜文昭告,尔等回去之后,也可自行告知四邻。说完他就冲着一旁那个等着行刑的老手差役说道,明公有令,立时决杖。用心一些,可别随意糊弄人,咱们这位明公可是眼睛里不揉沙子的
那差役立刻干笑道:这还用说,这等jiān恶之徒我怎会下轻手
等人转身一走,他脚尖一勾地上那根看似不如小指头粗细的常行杖,那木杖立时轻轻巧巧地挑了在手,随即也不见他如何作势,那细细的木杖带出一记凌厉的风声,竟是径直先杖背。在这天寒地冻的ri子除去背上衣物,刘良本就在瑟瑟发抖,这一下落在背上,他登时整个人剧烈颤抖了一下,嘴里发出了一声分辨不清的惨哼。而随着臀上和大腿上分别又着了一下,他亦是额头大汗淋漓。
区区三下就已经如此苦痛,这一百之数他怎么捱得下来
外间行杖的风声着肉声和惨哼声,堂上听得清清楚楚,而张家父子三人面露快意的同时,张大便趋前跪下磕头道:多亏明公明允无私,这才为我家讨回了公道。如今人犯既然已经决杖受刑,我家妹子
你不是刚刚还骂她是贱妇杜士仪冷冷打断了张大的话了,见其顿时为之语塞,他便站起身来,朗声说道,既是张氏从前回家之际,尔等父子三人便已经与之断绝关系,更将其逐出家门,如今张氏虽再告刘良殴凌,却再与你父子无关更何况,尔等当初因货卖不成而与那行商相争的时候,曾以她并非尔等亲生作为托词,硬生生昧下了从那行商处讨要的十贯定金,既是当ri如此说,今ri,张氏何去,便由张氏自己决定
如今前头冠以的夫姓刘氏终于拿开,张氏只觉得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因而,杜士仪竟是一言断绝了父兄要她归家,更断绝了他们再从她身上榨取利益的希望,她只觉得感激涕零,上前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头后便语气坚决地说道:明公在上,奴之前罪孽深重,如今愿意于大德尼寺出家,清修为生
这怎么行张老翁一时又惊又怒,竟有一种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挫败感,他三两步冲上前去想要把女儿拽起来,可还没拉着人,他就只见此前那个曾经把刘良整治得鬼哭狼嚎的从者倏忽间挡在了自己身前,那冷冷的目光让他不由自主又退回去了两步。一气之下,他顿时坐倒在了大堂上,再次哭天抢地了起来
这算什么,我含辛茹苦养了她这么多年,到头来便宜了别人
荒年鬻儿,贫家卖女,虽不合情理,却出自无奈,因而律法无禁。然卖女求财,道义不容礼法本为惩恶扬善,今ri此案虽由家务事而生,却惊动四方,牵连上下,便因连犯律法道义
杜士仪一记惊堂木止住了这张老翁的哭闹,又是一番疾言厉sè的话之后,这才冷冷说道:蜀中桃源之地,如今却屡有作jiān犯科,欺上罔下之举,实在令人惊怒惋惜我既然奉陛下诏为成都令,除了察冤狱,听诉讼,劝农桑,兴水利,更需教化一地。从即ri起,建教化院,专讲礼法道义,凡不犯律法却失道义的,一概进教化院修习一月,以收戾气,抑贪心,扬善风,广仁义
撂下了这出人意料的话之后,便又淡淡地说道:来人,先把河中杨氏这位杨翁,和张家父子三人,请去教化院
第四百三十一章 火树银花不夜天
刘良受杖一百后,背臀腿无不鲜血淋漓,人也早已昏厥了过去,杜士仪便令人将其送到了先前诊治过张氏的医馆,却又派了两名差役昼夜看护,以免人跑了。而杨伯峻和张家父子三人被强令进了那劳什子教化院,这消息传开之后,上上下下顿时为之哗然。
这县令掌教化的职责固然是一直有的,可这教化院却从古至今从未有过尤其是当范承明得知这么一桩案子竟是如此收场,忍不住怔忡了好一会儿,这才淡淡地吩咐道:让人去看看,那教化院究竟是何等地方。
不止范承明又恼怒又好奇,纵使崔澹这个最先攀附的,也不禁在堂审过后第一个造访县廨打探。而李天绎和罗吴两家亦无不是心惊肉跳。等到三ri之后杜士仪大大方方,直接让人开放了教化院供各家代表和遴选出来的百姓参观的时候,众人看到杨伯峻和张家父子坐在那儿,满脸苦涩地听人读三礼,一时全都面sè各异。
而领了他们来参观的县尉武志明就似笑非笑地说道:先是教导宣读,然后是他们自己诵念。每ri上午下午各自宣读或是诵念两个时辰,若是一月期满考核之后,规定的篇目不得通过,那便再加一个月。若不用心,减饭食以示薄惩。
竟然叫人读书这简直是软刀子割肉
李天绎登时心中咯噔一下,再看旁边的罗德和吴家那位家主,只见他们面sè全都是y霾重重,他就知道他们也看出了这一招看似绵软之下的锋芒。把那些没有触犯律法,但却显然有失人情道义的人关在这教化院讲礼读礼,这传扬出去固然有人会笑话是书生意气,可想也知道当事人的这种ri子有多难熬更不要说在这里头关上一遭,名声脸面全都没了,ri后更会被人当成是笑话
而被关在里头的人,一个是外籍迁入的衣冠户,三个是本地一家父子三人,这样的不偏不倚,正好表示出了杜士仪的公允态度。那些想要挑起客户居人纷争的家伙,这次的如意算盘又落空了
转眼就快到了正月十五的上元佳节,和京城长安一样,成都亦是从十四开始连放三ri花灯,并解除夜禁,因而县廨上下的差役早几ri便拿到了轮班表,每个人都是值两夜,放一夜,和往年的安排没什么两样,带家人游玩和当值两不误,一时却也各自无话。而杜士仪自己则是早早邀约了王容,正月十五同乘一车去赏花灯,对于在长安城中初识便是灯节,可接下来却再没有这样机会的他们来说,这却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然而,让他措手不及的是,这天下午,杨銛便再次带着玉奴来见。就前次的事情千恩万谢之后,他想起之前为了甩开三娘玉瑶费了老大的功夫,忍不住在心里暗叹这伯父家的女儿个个难缠,随后方才陪笑道:玉奴说,明公当初许诺过阿爷会回来带她去看花灯,如今她阿爷没回来
这话虽然没说完,但言下之意却很清楚,杜士仪听了只觉得哭笑不得。可是,当玉奴可怜巴巴地叫了一声师傅的时候,他不禁摇了摇头。想起之前还对王容说过,若是有空带了他这小徒弟去见她,他也就没好气地说道:既是我答应了她,自然说话算话。好了,今ri上元佳节,杨七郎想来还有事要忙,我就不送了
杨銛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杜士仪这般下逐客令了,他讪讪然一笑也就主动告退。而等到他一走,原本还老老实实的玉奴立时喜笑颜开地说:师傅,师傅,我回去之后练过那首曲子了,我弹给你听
小丫头如此兴致勃勃,杜士仪忖度如今时候还早,自然不会扫兴。只不过,他原本就给玉奴准备了一份过年礼物,这会儿微微一笑答应了,他就吩咐人去取了一个皮囊来。等到玉奴打开来一看,见内中赫然是一把正适合她尺寸的小琵琶,她那眼神中顿时满是兴垩奋。
师傅,这是
定做好送给你的
杜士仪这一句话让小家伙立时又惊又喜。家中固然有大姊和三姊当初用过的小琵琶,可历经多年已经陈旧了。她固然求恳大姊给她重新定做一把,可用玉卿的话来说,横竖她总要长大,这小琵琶用旧的就行了,ri后总要再用chéngrén尺寸的。此时此刻,喜笑颜开的她爱不释手地摩挲着琴弦和背板,央求杜士仪为她调过弦之后,突然信手一拨,竟是宛然成曲,正是杜士仪此前教过她的那一首小曲。
弹得不错一曲终了,杜士仪肯定地点了点头,却禁不住玉奴一再苦求,少不得又挑选了两首简单的曲子教授给他练手。他并非那些琴师乐伎,所学驳杂,因而个中道理轻轻巧巧就把小丫头说得如同点头小鸡啄米。等到外间提醒说时候差不多了,他这才放下琵琶道,好了,先吃点东西垫饥,预备去看花灯
好
因上元节那三天大放花灯时路上人最多,天sè又黑,因而杨家姊妹三个,大的玉卿还曾经去看过花灯,小的玉瑶和玉奴全都只能从旁人转述中听到这上元节不夜天的喧嚣景象。一想到被大姊硬是留在家中的三姊,玉奴就忍不住有些过意不去,吃完点心出门的时候,她忍不住对杜士仪说道:师傅,下次我带三姊来好不好
杜士仪登时乐了,可一个玉奴来学琵琶也就罢了,若是再多上她三姊,那就扎眼十分了。于是,他只能笑着说道:那样你家大姊就该成ri里提心吊胆了好了,别想这么多,要上马了,先坐稳
因多了个小粉团子似的玉奴,杜士仪便在马上设了双鞍。好在玉奴分量极轻,他上马之后从人手中将其接过放在身前时,只觉得轻若无物。想到那一句赫赫有名流传千古的环肥燕瘦,他忍不住盯着如今这人兴许不如衣衫重的小丫头端详了一阵子,随即才对左右说道:走吧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街头花灯已经都高高挂了出来。这是他在成都过的第一个元宵,为了营造出喜庆气氛,成都各家大户富商都倾力造了灯车灯塔等等,在如今尚未昏暗的天sè中,这些五颜六sè的花灯交相辉映,看得玉奴目不转睛,不时还去拉拽杜士仪看这个看那个,丝毫没注意到他们的行进路线以及四周围的从者有什么变化。直到拐进一条有些偏僻的巷子,她看到杜士仪停下了马,这才发现周围只有一个身材雄壮的从者。
师傅
别说话,来,先下马。
杜士仪先下了马,随即轻舒猿臂把玉奴抱了下来,这才牵着她的手继续往前,等到再行数十步,前头巷口处突然打起了一盏灯笼。见那里停着一辆牛车,玉奴忍不住侧头看了杜士仪一眼,却发现他神sè如常,牵着她继续走上前,到了牛车旁就弯腰把她径直抱了上去。
这要是换成别人抱她上一辆陌生的车,听惯了三姊那些拐孩子之类吓唬人故事的她必定会大声嚷嚷,这会儿却只是好奇而已。在宽敞的车厢中坐定,她便一眼看见天顶上嵌着一颗发出蒙蒙微光的珠子。从未见过此物的她定睛端详了好一会儿,等到杜士仪也上了车,那车门关紧车帘放下,她才一下子回过了神,注意到车厢中还有另一个女子。
借着夜明珠的光芒,她发现那女子姿容娇艳妩媚,顿时便醒悟了过来,张嘴便说道:师傅,这是师娘
孺子可教也杜士仪对玉奴竖起大拇指之后,这才对王容笑道,下午杨七郎硬是把人送来。都是我上次一时最快说她阿爷会回来带她看花灯,结果让她惦记上了
王容也是第一次见到杜士仪称赞为音律天赋极高的这个小徒弟,可怎么也没想到今天杜士仪会把人带来。尽管不过年方六岁,可小丫头已经可以看出是美人坯子,而杜士仪这一句师娘让她心里又是喜欢,又是嗔怒他在这么丁点大的孩子面前还是语无遮拦。等到把玉奴拉到身边坐下,她笑吟吟地询问了她家中情形,琵琶都学了些什么曲子,本想给一件见面礼,可想到等玉奴回家不好解释,顿时踌躇了起来。
你不用费心了,我才刚送了她一把小琵琶,足够她用到十岁了。
杜士仪倒是很想捏捏小丫头的脸,可纵使大唐,这种亲昵的动作也有些出格,因而他只能眼看王容把玉奴揽在怀里,还笑吟吟地逗弄她说话。等到牛车缓缓起行,渐渐就到了成都城内灯市最热闹的那条大街,但只见游人如织车马如云,他便将窗帘揭开,任由这一大一小两位美人观赏灯市景象。但只听玉奴不时发出惊喜的欢呼,王容亦是秀眉舒展,面容轻松,即便看惯了比更璀璨繁华的夜景,他也不禁感到异常满足。
若永远都是太平盛世就好了
第四百三十二章 神仙师娘
火树银花不夜天。一年到头入夜就得闷在家中,难得这三ri的上元放夜,也不知道多少百姓加入了这场狂欢。这一晚的上元之夜,就只听处处欢声笑语,就只见处处喜气洋洋,无论贫贱富贵,无论男女老少,但使彻夜流连灯节的,面上全都洋溢着节ri的欢快。
牛车上,见之前一直兴奋得无以复加的玉奴已经伏在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白狐皮毯子,面上还流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显然是香梦正酣,杜士仪不禁莞尔。虽说小丫头是很讨人喜欢,可是平白无故多了这么个小电灯,他也不是没有遗憾的。
这会儿她独占了软榻的衣角,他就挨着王容的另一边坐了,因笑道:琳娘等大些了,一定也会和她一般可爱。咱们将来若是有女儿,我教她琵琶,你教她箜篌,如何
尽管杜士仪不是第一次说及将来了,但在这种上元夜说这种话,身边又躺着这么一个粉妆玉琢的小丫头,王容忍不住低头看了玉奴一眼,旋即面露戏谑地笑了。
好如果是男孩子,你便教他经史诗文,将来说不定又是一个赫赫有名的杜三头
居然敢笑话我杜士仪顺势就把王容箍在怀里,等到她轻轻把头搁在了他的肩头,他才低声说道,你阿爷这些ri子捎信过来时,可有什么不放心当初能说服他,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阿爷后悔了呢王容随口说了一句,等到眼睛睨见杜士仪面上流露出了狐疑和讶异,她方才轻笑道,早知道杜十九郎是那般不重视门庭,不在乎人言的人,他早就让人上门去试探你口气了,也不至于这好几年都被我们蒙在鼓里。不过,对于你结仇的本事,阿爷也是叹为观止。若不是尊师以派我去终南山代她清修祷告为由,我这么突然从京城消失,难免会有人心存疑惑。
所以说,既然有这么多人帮着我们,若是我们还不能成就好事,岂不是有负期待
杜士仪轻轻耸了耸肩,这才低低地说道:幼娘,你上次问过我的志向,你自己呢
我王容一下子愣住了。想到从前,想到和杜士仪相识之后,想到现在,她的嘴角不禁微微上翘了好些,从前只是希望阿爷和阿兄们都能顺顺当当,平安喜乐。可认识了你,你又那么强横不讲道理,我还糊里糊涂答应了,那时候,就添了一个你能够仕途平顺,平安如意。现在终于离开了长安,我自然希望,你能够让一方平安,四方知名,到时候
到时候我便能迎娶你回家了杜士仪突然接了一句,见王容的表情仿佛是默认了,他不禁认认真真地问道,那你曾经代替你两个阿兄接手了不少家中生意,就不曾打算过更远的将来
士农工商,从商者,在世人眼中,终究是等而下之。王容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怔忡之sè溢于言表,就是阿爷,尽管数年内从长安首富到关中首富,传言中甚至是天下首富,可越是如此越是引人觊觎,太平盛世,达官显贵还要稍存脸面,不敢逼凌过甚,可若是一旦有所变故杜郎,高处不胜寒,不但官场如此,商场亦是如此。
首富便是一块肥肉,古今中外都不外如此,杜士仪自然心中明了。今ri相见,除却相约赏灯,他却还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相托。
因而,顿了一顿之后,他便沉声说道:幼娘你心思缜密,又常在外与人往来,人情世故更是练达。旬ri之内,建池蓄水的工程便要最先开始。县廨之中如今还少一个县尉,武志明固然jg明,但没有分身术,其余两个老官油子我却信不过。而若要我事必躬亲,那也不现实,所以,此事我想交托给你。
我
这次王容终于诧异得坐直了身子,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让我一个女子出面
李家如今应该已经唯你马首是瞻,至于崔氏,既然捐出了钱,必然不会有异议。因而,由这两家挑你出头承揽计划,旁人自也无话可说。杨家和鲜于家这些外来的衣冠户,更不至于在此事上出头。如何计划,如何招揽民夫,如何支付报酬,工期地点造价公示林林总总都交给你。此前历任县令都有相应的计划,但纸上谈兵居多,我也做过一个相应的粗疏计划,这些都交给你。算学应是你之所长,只要戴上幂离,旁人也窥视不着你,而且还能保持神秘感
你还真会差遣人王容听着双眸异彩涟涟,嗔了一句后却露出了自信之sè,既如此,我就试试看用人得当,统筹得法,兼且发放工钱时也能公平,只要能做到这些,我相信一定会做好的
杜士仪本意是想在县廨中挑人去主管这件事,可看来看去那三个属官并非专业不说,而且接下来还有另外更重要的事需得他们去做,这监修水利的事,他只能交托给未婚妻。
见王容果然答应了下来,他忍不住那一亲芳泽的念头,可还未等他真正触碰到上次曾经领略过的芳香绵软,耳畔便突然传来了一声竹节爆响,紧跟着便是玉奴的低低惊呼。他扭头一看,就只见软榻上的小丫头已经半支撑着坐了起来,正在睡眼惺忪揉眼睛。
阿姊
玉奴隐隐约约看见一个女子身影,本能地叫了一声,等到睁大眼睛看清楚女子旁边坐着的是杜士仪,她方才狐疑地眨了眨眼:咦,是师傅我在做梦唔,继续睡一觉就好了
见小丫头嘟囔完了又躺了下来,还舒服地拉了拉那毯子,转向里头去睡了,杜士仪登时哭笑不得,被打搅了好事的恼火也为之烟消云散。而王容则是面上红扑扑的,嗔怒地瞪着杜士仪斥道:在小孩子面前别动手动脚的万一她回去之后随口嚷嚷,说你已经有那时候岂不是不消几ri就到处都知道了
我自会提醒她,不过就算她说出去却也无妨。娘子可知道,大年初一,有人给我送的节礼中,便包括四个二八年华的美婢。我笑纳之后,全都放在后院扫地了。
你还真是暴殄天物
尽管知道杜士仪为人秉xg,但听到这种比情话更动听之语,王容却只觉得心中飘荡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滋味。因而,一路互诉衷肠,等到牛车再一次停下,杜士仪亲自抱了玉奴下来的时候,她便轻声说道:之前不过是打赢了小小的两仗,接下来那位范使君不会再把你当成初出茅庐之辈那般轻敌了
嗯,我知道,可有幼娘你在,我还愁不能如虎添翼
别贫嘴了,都快天明了,快回去
当杜士仪再次抱着玉奴上马行了好一段路之后,小丫头轻哼一声再次睁开了眼睛,见自己靠在杜士仪身上,身下赫然是一匹骏马,她一下子犯了糊涂:师傅我刚刚不是在做梦么这是哪儿
贪睡的丫头,忘了昨夜师傅带你出来看花灯现在都过了卯初,再过一阵子都要天亮了
啊玉奴有些慌乱地再次揉了揉眼睛,看看四周从者宛然,她方才陡然之间想起另一件事,回头就看着杜士仪问道,师傅,师娘呢
什么师娘杜士仪的表情显得诧异而又无辜。
那位美若天仙的师娘啊玉奴再次强调了一遍,见杜士仪面露疑惑,她就急急忙忙地把牛车上遇到王容的事说了一遍,可因为一连睡了两觉,她年纪幼小,记得着实不太分明,最后自己都说糊涂了。
这时候,杜士仪打了个手势吩咐从者们散开,这才轻声说道:被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之前我仿佛依稀也睡过一阵子,仿佛还有仙子陪着赏了灯见小丫头轻轻啊了一声,他又一本正经地说:所以,咱们很可能是遇着神仙了。那位仙子和我们同车而游赏了花灯,宛若一家人,而如今曙光将至,她自然就翩翩消失不见踪影。
是这样么
那些神神鬼鬼的事,玉奴听ru媪说过不少,三娘玉瑶也老气横秋地转述过不少,此刻只觉得又害怕又好奇,更多的却是兴奋。她忍不住往后靠在了杜士仪怀里,这才憧憬地问道:师傅,下次还能再见到神仙师娘么
只要你想,那就一定可以。杜士仪信誓旦旦地撂下这话,旋即便循循善诱道,现在不早了,先回成都县廨去取了琵琶,回头我送你回去。只要你不告诉任何一个人,专心致志好好练习琵琶,ri后你神仙师娘一定会为之感召而来。
见玉奴发间赫然多了一只小小的玉蝶,知道王容还是因喜爱留下了见面礼,杜士仪便指了指她发间道:你看看你头上,那只玉蝶,是不是你神仙师娘送给你的
嗯
玉奴连忙在头上一阵乱摸乱揉,等到看见手中那小小的玉蝶,她立时紧紧捏在了手心中,满脸放光地说,师傅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练琵琶的
第四百三十三章 万岁池
二月初,成都县廨再次审理了刘良的案子。这一次,此人从前种种劣迹都一桩桩一件件被人告到了官府,杜士仪不厌其烦一桩桩查实公示,等到判了此人流刑之后,正好是张家父子三人和杨伯峻从教化院出来的ri子。尽管并没有苛待一ri三餐饮食,可四个人全都是灰头土脸面容枯槁。
须知杜士仪请来的教导,全都是年已五六十,科场仕途无望,在本县却有些名气的老儒。而听到要遵循古礼劝化世人,别说官府还会每个月另行贴补钱,就是没有,冲着这份名头功德,应者足足有二三十人。
这些人轮流上阵轮番轰炸,那苦口婆心的劝导就连去参观过一回的杜士仪都心里直犯嘀咕,更不要说整整一个月在里头的当事人了。偏偏杜士仪不禁人参观探望,纵使有心挑刺的,可面对这么一种教化状况,纵使杨伯峻的儿孙,张家父子的亲戚,谁也挑不出毛病,一来二去反使得这处地方声名远扬。
而张家父子和杨伯峻出来后的惨状,更是引来了坊间不少人奔走相告,传来传去只有一个意思宁可上堂挨板子,也别在那教化院呆上一个月,那是要死人的至于引出这么一个新鲜事物的刘良,要不是他已经倒霉地判了流刑千里,简直就能被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这桩案子的影响还在继续,然而与此同时,此前已经募集了各种款项数千贯的水利工程,也真正摆上了台面。成都县廨门前的告示墙上,所有乐善好施者的名头和捐款细目全都罗列在上,甚至还包括不少坊间平民捐出一两贯三四贯的,因而名单整整罗列了一整面墙。听闻这些大行善举的人会勒石为记,永留后世,人们议论纷纷之际,却也都关注着此事进展。
这一ri城北十八里的张家村靠近毗江的一块空地上,便汇集了各方人士。四大家的主人固然都来了,彭海等联手捐资最多的客户也都悉数到场,过年时回了一趟阆州,这时节才刚回来的鲜于仲通,以及年纪轻轻的杨蛞,连带成都城内各处富商大户的代表,几乎一个不拉。
当杜士仪展开手中一卷图纸,令人上来看的时候,众人几乎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左居人,右客户的格局。左边以四大家为首,富商大户罗列其后,而右边则是鲜于氏和杨家为首,彭海等人紧随在后。当杜士仪的手指点到了代表此地的那个位置时,四周围的窃窃私语声都停了。
成都本并非乏水之地,要论水土肥沃,莫过于这益州锦城。只不过城北汲水溉田,一直比不上城南,而荒田如今几乎都有主,而昔ri旧渠却已经年久失修,不但不能坐收灌溉之利,反而每逢水患,便会有洪涝。我翻阅旧ri十余任县令留下的手札,却找到了这位庞明府的手记。此地便是他多方考察寻觅下的地方,建池之后,在南重修官渠百余里,便可让城北数万亩良田受益,只可惜他受困于钱,最终不能成功。
成都县令三四年一换,别说百姓,就连常常和官府打交道的大户,也有不少人已经不记得那位庞县令是何许人也了。只有李天绎因为新近掌家,反而下死力去了解了很多东西,这会儿就接口说道:那位庞明府从前也是进士及第,制科前茅,只可惜做人太认真了些,官运不济,又无人提携,从成都令卸任之后便再未选官成功,一时郁郁而终。不过他若在泉下有知这当年手札能够对明公有用,必定会含笑欣悦
李天绎这番奉承说得入情入理,纵使崔澹没好气地暗中龇牙,也不得不承认李天络比起这嫡长兄就是渣。至于其他人,记不起那位庞县令的根本插不上嘴,记起来的,还有谁能比李天绎说得更入骨三分于是,杜士仪点头一笑后,便沉声说道:届时成功之后勒石之际,我自会亲笔记上庞明府的功绩
说到这里,他信手就把图卷交给了李天绎,仿佛没注意到对方的受宠若惊,背着手一字一句地说:官渠早有名曰利人渠,而今ri这池,就名为万岁池池若万岁不朽,则可泽被苍生万年谨以此池,惟愿大唐江山万年
杜士仪亲自起名,又用这样大义凛然的名义起了个头,旁人哪里还有半分异议。纵使罗德受范承明之命,要将今ri之事如实汇报,也不得不承认此池此渠若成,仅凭任上给成都留下了这样的工程,杜士仪就会在锦城志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可他更没有料到的是,杜士仪紧跟着又宣布了一件事。
此次建万岁池,修利人渠,筹资全靠各位慷慨解囊,我身为成都令,不过乃是牵头。即便是这等民计民生的大事,历来总难免有人从中渔利,甚至欺上瞒下,使得好好一桩利国利民之举变得天怒人怨所以,此次所筹总共七千三百零一贯,我已吩咐崔家和李家把最好的帐房都先拨一个过来,其余各家若是愿意,亦可如此出人。每月审核一次出入账目,而民夫支取工钱,亦是统一支取,以防有人从中克扣。至于揽总的人
说到这里,杜士仪刚刚一顿,李天绎便立刻接口说道:明公本就是惠民之举,更能够提前防微杜渐,却是成都上下百姓之福。县廨诸位少府若是公务繁忙,我却举荐一人,云山茶行的东主慧娘子。她虽是深居简出少见人,却jg通算学,此次更是也捐出了五百贯。如今蜀茶能够在长安盛行,亦是慧娘子之功。
面对李天绎今天第二次抢着说话,众人神sè各异。崔澹却在别人或沉默或震惊或狐疑的时候,捋着胡子笑眯眯地说道:蜀中代有巾帼豪杰,秦时贞妇巴清富甲天下,亦不遗余力捐资造长城,如今这位慧娘子若真有如此点石成金的本事,何妨请其总揽此次万岁池和利人渠之事
李天绎和崔澹一一表态,剩下的人不免便若有所思了。哪怕他们此前兴许根本不知道所谓云山茶行是个什么背景,究竟有多大的手笔,可这两位挑人出头,其中含义不言而喻。而这时候,鲜于仲通突然开口说道:崔翁和李公既然如此说,那想来这位慧娘子必然是了得之人,我并无异议。
杨蛞本有些心不在焉,此刻猛然jg醒,连忙也陪笑道:我也无异议。
彭海等人捐出资财,原本是因为八百亩茶园失而复得,因此欣喜之际便把心一横舍了钱财。更何况,之前上官廨相询三月清明前后收茶的价格时,杜士仪的公道让他们喜出望外,这会儿彭海少不得接着答应了。这几个大户一个个都附和了此议,杜士仪虽不置可否,罗德和剩下的人思来想去,也不好再强扛,纷纷顺势答应了。
既如此,便从你等之请。届时只消每个月把账目送去县廨一次就行了,至于进展如何,我若有空,一定会来亲自巡视,等完工之ri,我便与诸位用脚走遍这百里官渠,以为成功之贺
杜士仪见惯了外表光鲜内里腐朽的豆腐渣面子工程,自然绝不希望被人糊弄,因而让王容出面的同时,他仍是撂下了这样的话。等到启程回城之时,他心中知道经此一事,云山茶行怕是会成为无数人目光的焦点。但蜀茶之利如今冠绝天下,等到其余各地的茶叶贸易也ri渐昌盛,蜀茶也就不再是唯一了。所以,短短的领先这十几年功夫,品牌效应非同小可,他自然一定要抓紧。
当此之时,陆羽应该尚未出生,他是不是也要写一本茶经陆羽之茶经和后人之喜好仍有区别,他不妨专以自己喜欢清茶的喜好,好好炮制一本茶经出来
郎君,东都家书
刚回到县廨,杜士仪便得到了这么一个消息。等匆匆进了书斋,他拿起案桌上那一个小竹筒,盯着娟秀字迹看了好一阵子,这才划开封泥,取出了那一卷信笺。出乎他意料的是,竹筒上的字是杜十三娘的,内里的信却是崔俭玄的手笔,更让他暗叹的是,崔十一郎洋洋得意地对他说,崔琳会开口叫舅舅了,他们等着他回来虽说下一胎如今还没个音信动静,但也请他及早起个名字备着。
十三娘
杜士仪一时心情激荡,再没有立时往下看,而是放下信笺深深吸了一口气,恍惚之中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垂髫女童。一晃她已经为人妻为人母,连孩子都已经能够开口叫人而同样一晃间,已经是九年过去,九年岁月改变了很多东西,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兄妹之情。
他欣然扯过一张纸,突然落笔写下了一个稹字。
若为女,则为稹。
而想到若是儿子,又想到崔俭玄那秀美若女子,偏又疏阔粗豪的脾气,而崔氏这一辈从月,他欣然一笑,这才在纸上又落下了另一个朗字。但愿那个儿子能够继承父亲的优点,如朗朗乾坤,光风霁月,但疏阔之中,更多几分朗烈颖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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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四章 制茶之道
后世饮茶,常以明前雨前区分,但这是江南产茶区的特sè,对于如今蜀茶大行其道的年头,早在清明之前,气温就已经回升,蜀地的茶农们就已经开始了一年中最忙碌的采茶。没有什么处女口含茶叶的香艳,有的只是一个个茶园里,动辄几十人在上百亩茶园中采茶的辛劳。
尤其是对于彭海那十三家客户来说,尽管今年采摘的茶全都是官府统一收购,可他们本来就没有定价权,一切都是茶商说了算,丰收之年有时候还会遭到压价,挑三拣四更是常有的。如今杜士仪代表成都县廨一体全收,他们便能把全副jg神都集中在采茶上。当这一年中最辛苦但也是最收获的ri子终于告一段落,全家老少齐齐上阵,几乎腰都累断了的彭海用力捶了捶肩膀,脸上露出了难以名状的喜悦。
彭大叔,今年鲜茶收成比往年多了一成多一亩地收的鲜茶足有一百一二十斤周简便是当初在杜士仪当众审案时,那位表现最为激烈的年轻后生。他父亲从前和彭海等人为了逃避沉重的赋役来到蜀中,辛辛苦苦开垦出了这片茶园,而后却因为积劳成疾而早逝,因此,即便是为了亡父的心血,他也不肯丢了这地方。
此时此刻,他兴冲冲往彭海身边一坐,又喜滋滋地说:杜明府真是好官,还提前让人送了定金来,否则今年收成这么好,不能及时采摘下来就亏大了彭大叔,倘若如此,ri后咱们不如就让官府收茶
傻小子,你以为每个当官的都如同杜明府那般不爱钱财彭海是长辈,没好气地在周简头上拍了一巴掌,见其捂着脑袋若有所思,他才语重心长地说道,杜明府是高门大族出身,又名满天下,自有他的路子,听说这些茶叶已经有那个主持此次水利工程的云山茶行去一体全收了,如此官府也有余钱,而这些可以填补建池修渠不够的部分,剩余的也可以贴补些官府其余开销,所以如今成都县廨上下,对杜明府都奉若神明。
啊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你以为杜明府为何要说三年三年应该是他的任期,三年之后若是咱们的茶园还挂在官府名下,天知道下一任县令会不会因为贪图咱们这茶园直接收归官有话音刚落,彭海就见周简登时面如土sè,他就含笑点点头道,所以,杜明府真的是明察秋毫,给咱们解决了一桩大劫这次chun茶丰收,让制茶的人好好用心,回头把最好的嫩芽给杜明府送上两包去,也是我们的心意了
这话还没说完,就只见一个垂髫童子撒丫子飞奔了过来,来不及站稳就嚷嚷道:彭阿爷,周大叔,张大疤陪着人来了,好像是好像是之前那位杜明府
彭海和周简对视一眼,同时大吃一惊。然而这会儿也来不及细想,彭海命人去飞速通知各家,自己就带着周简赶紧迎了出去。眼见得张家村那位村正已经带着杜士仪进了茶园,彭海想的是杜士仪的来意,而周简则是对张大疤鄙薄得很。
要不是其人收了李天络的贿赂,那会儿的案子怎会争到这般地步他突然瞥见了杜士仪身后东张西望的陈宝儿,不禁在心中暗自腹诽。整个张家村受了这么多恩惠帮助,却还是这个孩子最正直敢言。
明公远来,不及迎接
不等彭海把话说完,杜士仪看着那一片鲜绿sè的茶园,便笑着摆手说道:我只是来看看,不用那么多礼。看这架势,如今你们这里的鲜茶,应该是已经采摘完了
是,但ri子紧,尽管大家都老少齐上阵,但为了赶时间,还是请了不少人帮忙。若非明公竟是还命人送了定金来,恐怕就来不及了。彭海一面说一面躬身谢道,明公对我等的恩惠,我等实在是感激不尽,只不知道该如何报答。适才我还和人说,将最好的鲜茶选出来,炮制好了给明公送去。
你等好意我心领。杜士仪止住了彭海的劝说,因笑道,东西我笑纳,不过鲜茶直接给我就行了,炮制就不用了。我虽是技艺浅陋,却还懂得些茶叶制法。
见杜士仪如此说,彭海方才释然,一时讪讪地说:我竟险些忘记,如明公这样的风雅人,更喜欢买来鲜茶自己回家蒸制。只是长安洛阳两京之地距离蜀中遥远,鲜茶保存不易。
你说对得不错,所以一般两京中人买的,都是已经熟制的茶叶。杜士仪点了点头,见其他客户也都陆陆续续赶了出来,行礼之后却都不敢贸然插话。他颔首示意后,突然却开口问道,尔等之中,可有识字的
此话一出,众人皆静。过了好一会儿,彭海方才苦笑道:真正jg通经史的读书人是没有,但老的我们几个多少都认得几个字,小一辈的也都读过两本书。我的祖辈是隋时败落的,如今虽则不敢想什么科场贡举,但认得两个字也不容易被人糊弄,所以常告诫人要认几个字当然,若是没有明公这样明察秋毫的父母官,却也不顶什么用。
杜士仪一句话引得彭海如此感伤,他见众人大多手足粗壮,完完全全的农人光景,那种家族兴衰沧海桑田的感慨油然而生,但须臾也就放下了。他点点头后示意陈宝儿上前,又指着人说道:这是宝儿,我为他取名季珍,你们应该也都认识他。
当然认识,当初若不是宝儿仗义执言,那个李天络就把我们几十号人辛辛苦苦开垦的茶园给坑了周简心直口快地说了一句,眼睛却是去瞥张大疤,见其不自然地转过了头,他这才在嘴里轻哼了一声。
各位大伯大叔好。陈宝儿乖巧地拱了拱手,又在杜士仪身后侍立,再不说话了。
杜士仪这才继续说道:今天我来,就是为了茶叶之事。如今蜀茶渐渐出了蜀中,两京饮茶之风渐渐盛行,然而,茶叶好坏,却都在口耳相传的品评,虽有讲究,可到底都不成体系。而你等制茶之法,固然使刚刚采摘下来的鲜茶得以保存之后千里迢迢送到两京,可口味如何却是各有品评。我正好是嗜茶之人,此前在两京也常饮蜀茶,因而有些心得,前些天闲暇下来,索xg就写了一卷茶经,虽尚未完,但其中制茶之法,各位不妨参详参详。
读是常事,可对于早已败落,甚至连世世代代居住的原籍地都抛弃了,背井离乡来到蜀中的彭海等人来说,杜士仪这番话不但是看得起他们,而且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之后,彭海等几个年长者不禁两眼放光。彭海更是想都不想便上前要下拜,结果被的陈宝儿给一把搀扶了起来。
宝儿会留下几ri,给你们解释解释那些晦涩的地方。杜士仪微微一笑,继而便对陈宝儿说道,你也看过我之前制茶,再者茶经上写得很清楚,你依法解释就是。不过,因为各有所好,我这制法未必人人喜欢,却无需过多,炒制一二十斤之后,先送到云山茶行,让那几个见惯了好茶的掌柜伙计品评就
是是是
今天同样跟来的崔颌听着看着,越发觉得在家闭门读书这么多年,及不上在县廨跟着杜士仪读书的小半年。再想起过年之后杜士仪整治县学之后,那些不学无术的为之一清,学中氛围一时极好,各大家子弟都有入学,他更是心生感慨。
因而,当杜士仪在这里逗留了小半个时辰,又带上了彭海等人送的两斤鲜茶返回成都时,策马在侧的他突然忍不住问道:明公既有此法,缘何要告诉他们收了鲜茶自己制岂不是更加得利
呵呵杜士仪侧头看了一眼还有几分稚气的崔颌,这才轻描淡写地说道,与民争利,那就不必了。
崔颌的敬服他看在眼里,却没有解释。他如今的积攒虽然拍马也及不上王元宝,可也已经不少了,不用再那么扎眼。至于要做生意,自有比他更加在行的王容去安排,他还是安安心心当他的官,顶多推行一些风雅的笔墨纸砚更安稳。更何况,蜀茶如今虽风靡一时,论细嫩和品质,将来却难以及得上江南。
而与民争利也确实是大忌,更何况,他如今就在成都当官不过,茶叶如此风靡一时,他是否要考虑另外一件事
才一回到县廨,杜士仪就得知有客来拜,而对方自称是他的同科韦十四郎,现如今正等在书斋里。杜士仪登时大喜,等到快步到书斋一把推开门后,他就大笑道:韦十四,你可是来了
一别半年,韦礼本还翘足而坐闲适地看着一卷书,听到有人推门进来还老神在在,可听到杜士仪这么一句话,他立刻啪的一声丢下了书,站起身来满脸的没好气。
为了你一句话,结果我家里好一阵聒噪,要不是宇文融说话,我几乎都不能成行我家里阿娘都忍不住骂了你两句呢,自己出京不算,却还要拉人下水,她就不知道我在长安呆的快闷死了不过你呀,在外头都不安分,宇文融可没少拿着你当标杆和张相国打擂台
第四百三十五章 谋后继,接风宴
开元八年,前一年京兆府解送等第十人全部登科,杜士仪高中状头之外,其余人也多数名列前茅。如今已经过去了五年,如杜士仪已经从万年尉转左拾遗转成都令,赫然已经当了三任官,而韦礼这是从正字转任益州大都督府司户参军事,也是第二任官。但大多数同科们,如同张简等,眼下全都是正在第一任官任上。
在如今这个时代,官运亨通者能够在入仕之后有限的二三十年里,为官二十任甚至二十五任,而在仕途末期可能当上宰相尚书之类的高官。至于官运不济者,如同蜀郡崔家近些年那三个官似的,出仕之后说是仕途三十年,但为官却不过一到两任,其他时候全都在吏部苦巴巴地等着候选派职。所以,一生能当几任官,几乎等同于官路是否畅通的标志。这也是韦家人为何最终还是放了韦礼前来益州的原因。
同是京兆韦氏子弟,却不是人人都能够在仕途上走得远的。
好友相见,自有一番闲话别情要叙。当初京兆府等第的这十个人彼此串联同进同出,同谒公卿,同投墨卷,最后同时登科,后来那些家世寻常的,作为城南韦杜关中世家的杜士仪和韦礼又一块帮他们参详出主意觅官职官缺,彼此交情自然不寻常。此时此刻,韦礼就先把同科的状况总总一一讲来,最后方才提到了自己的顶头大上司,言谈之间颇有抱怨。
那位范使君脸慈心狠,这蜀中又是韦氏鞭长莫及的地方,你可给我找了个难对付的上司
不打攻坚战,怎么显出你韦十四的本事来再说了,我倒是想把崔十一这妹夫调来,奈何没那门路
韦礼也就是随口说说,这会儿和杜士仪相视一笑,他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之前信上说不清楚,眼下你说吧,想要我这司户参军事干什么
你也知道,宇文融是因为括田括户而一举青云直上的,圣人认定他是难得一见的计臣,但朝中不少人对他忌惮得很,其中就包括张相国。杜士仪知道宇文融的母家就是京兆韦氏,尽管和韦礼的关系并没有那么近,可终究京兆韦氏各房之间总有千丝万缕的横向联系。
见韦礼点了点头,他就继续问道,但此前宇文融括户,用的是五年蠲免期,方才让人重新入籍登记,但五年之后,沉重的赋役又再次背在身上,尤其是那些逃亡之后并未获得足以承担赋役的百亩土地的,你说会不会继续逃亡
韦礼进士及第,也是师从名家,即便此前是担任正字在集贤殿校书,可朝中种种也还摸得清楚。但对于括田括户的真正细节,他就有些不太了然了。此刻,他不禁思量了好一会儿,这才有些不确定地说道:你的意思是,之前括出的八十万亩外田,这些地税朝廷能够收得着,但至于那些逃户的户税以及应缴的赋役,五年之后未必收的着而且极可能大张旗鼓了许久,最终却是一场空宇文融也是聪明人,他就没想到
因为现在距离那五年之期,还远。
宇文融是从开元九年开始由上书渐渐开始主持这一整项工作的,由于一律都是五年期限,所以从最早推行的京兆府和河南府,到最终完成的那些偏远州县,时间线并不一样。最早的可能只剩下两年的免税期,而最晚完成的恐怕还有三四年。而宇文融雄心勃勃想要在这个时间限制之内入主政事堂,进而拿到权柄推行也许早已计划周全,也许却只是纸上谈兵的下一步策略,这却不得而知。
见韦礼已经明白了,杜士仪就在韦礼对面坐下,认认真真地说道:此前范使君并没有真正出面和我较过劲,不过是借力打力,一窥究竟而已。倘若他真的要出手,恐怕就在这一条上。当然,我请你来,并不是单单为了窥视这位范使君的动向,而是我这一任有些想法,但若是离任之后,倘若下一任朝令夕改,到时候不过一场空。倘若你愿意,我若真的做出些实绩来,到时候离任之际,可以设法谋你继任
尽管连当两任外官,对于那些志在京官的人士来说,并不会感到高兴,但韦礼也还未到三十,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在京城呆得憋屈够了,而成都令又不是什么犄角旮旯地方的县令,异常紧要。于是,他摩挲着下颌上那为了表现出稳重而特意蓄得整整齐齐的胡须,最终点了点头。
好,只要能够成功,我何妨在这巴蜀好地方多留几年说完这话,他就笑眯眯地说道,我说杜十九,这次我可把家眷都带来了,你是不是该好好给我们接接风还有,你这么多年都不提婚娶之事,韦氏的年轻娘子们都惦记得狠了,你是不是也该带个红颜知己给我瞧瞧
接风应当,至于红颜知己杜士仪笑吟吟地一眯眼睛,这才意味深长地说道,ri后再说吧
还真有韦礼一时瞠目结舌,他本来就觉得杜士仪简直清心寡yu得比柳下惠还要柳下惠,可他实在是很少和女人往来,而过从甚密的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纵使人们心里犯嘀咕,也不至于会认为这两位天子胞妹金枝玉叶会同时与杜士仪有染,所以,杜士仪自己承认,这立刻激起了他浓浓的好奇之心。
快说,是谁
都说了ri后再说了杜士仪拦过了话题,没好气地说道,你不是说接风吗乍一到成都,怎么能不尝一尝大名鼎鼎的蜀菜,蜀香楼是县廨常常订席面的地方,是你把嫂子和儿女都接来这里,我让人送席面过来,还是我们直接上那里去与民同乐,一看这益州蜀郡,锦城成都的风采
就你会说韦礼也是个随兴的人,当即说道,就在那里挑个雅座包厢吧,我家中娘子和儿女一路坐车也都憋闷坏了
大唐一统天下之后,关陇士族和其余名门著姓之间也常有联姻,韦礼的妻子李氏就是陇西李氏出身。这些年陇西李氏在朝名臣寥寥,宰相更是多年不曾有过,但毕竟家大业大,更有历经数百年传承的家学渊源。甫一见面,李氏便落落大方地行礼招呼,更让一双儿女上前拜见了杜士仪。
韦礼长子韦宽十岁,而长女韦玢也有八岁,面对这两个恭恭敬敬上来叫叔叔的晚辈,杜士仪少不得一人送了一样见面礼。韦宽是送书,而韦玢则是一面铜镜,两个小家伙都很有教养地行礼接过道谢,小大人似的懂事。正当杜士仪冷不丁想起郭荃那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儿子,当年也是如此叫自己叔叔时,而另一个口口声声叫自己叔叔的玉奴,现在已经换成了师傅这个更加亲昵的称呼,他不禁恍惚出神。
可就在这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一个爽朗的笑声:好啊,给人接风也不算上我一个
杜士仪立时回神,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他连忙上前开门,把人让进来之后,他就对韦礼夫妇笑道:这是监察御史郭兄咦,郭兄把儿子也带来了
既然已经成家,与其留在长安,万一被人带坏了,还不如跟在我身边教导。郭荃令长子郭毅上前去拜见了杜士仪和韦礼,这位一一口称世叔之后,这才又去见了李氏和她一双儿女。
须臾酒菜全都送了上来,郭荃虽和韦礼并不算相熟,但还是随着杜士仪一块敬了他夫妇一杯,待到放下杯盏后,他就直言不讳地说道:韦十四郎能够到成都来,我就放心了。实不相瞒,我这巡查剑南道判官,已经当到头了,不ri就要返回京城。宇文户部如今执掌了大半个户部,需要帮手。可范使君虎视眈眈,杜贤弟没有帮手,我总有些放不下,好在如今终于两全其美。
郭荃在成都,看似帮忙不大,但只要他这个宇文融的心腹坐镇,对别人来说终究是一个震慑和标志,因而杜士仪自然领他和宇文融这份人情。此刻,他连忙敬酒谢过,而韦礼则是笑吟吟地说道:杜十九你是不用担心,他鬼主意多,朋友也多没有我也有别人,不说别的,我入城之际还向人打探过,他这民间风评可是好得很不过,算一算又该是益州解试的ri子了,想来那位范使君也不会错过这种好事,你们可有什么看中的人才若是有,虽则我初来乍到,却不是不能去向范使君争一争主持州试这件事
因为益州距离长安洛阳颇为遥远,因此两重解试中,县试在四月,州试在六月,为的就是能够赶在十一月到达京城以备朝见。算算县试,也就是一个多月时间而已。
郭荃本就不打算长留蜀郡,再说这种科场人才要派得上用场还早,却没有太留意。
而杜士仪想到崔颌,却知道他就算今科侥幸解送,到长安面对满天下的才俊也断然无望,而李白吴指南早已离蜀周游天下去了,他就笑着说道:我才刚整治了县学,一等一的人才却没有或者说有,我却眼睁睁放跑了。今年县试,我已经请示过益州刺史王使君,会划出一半的名额给县学考核优良者,但州试你也不用竭力去争。要想出真正的人才,不是一两天能做到的,否则徒惹人笑。要知道,范使君可是笑面虎。
话音刚落,便只听楼下好一阵喧哗,最终冷不丁有人垩大声嚷嚷道:那位云山茶行的慧娘子,戴着从头到脚的幂离,别提多神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