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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盛唐风月txt下载     盛唐风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六十章 翻旧账

    李隆基确实很高兴。

    杜士仪之前封还杖姜皎并流其岭外的制书,他那时候确实恼火之极,这才险些有贬斥之举。可别说群臣和宋憬的反应,已经让他早就收回了成命,如今时过境迁,他对于当时的冲动更是后悔莫及。然则天子令出无悔,更何况姜皎已经殒命,他也没法有更多的补救。而在这节骨眼上,王守一竟那般胆大妄为,一时激得言官纷纷上书指斥其非,而杜士仪这一次的建议,更是径直打在了他的心坎上

    自立国以来,其他人的谋反也好叛乱也好,全都不曾真正触及大唐根基,唯有皇族宗室发动的政变却成功了好几次。奠定了太宗贞观之治的玄武门事变且不用说,此后有中宗得以顺利登基的神龙政变,然后有他的父亲睿宗得以登基的唐隆之变,再之后,则有他诛除太平公主和窦怀贞等党羽,迫得睿宗再不管事的那场政变。至于失败的那些皇族之乱,就更加不计其数了。

    皇族宗室之乱要严防死守,而外戚驸马,同样要严加提防

    因而,在面前封还的制书上,李隆基大笔一挥,写了一个龙飞凤舞的可字紧跟着,他便对身侧的高力士吩咐道:赐左拾遗杜士仪绢百匹

    杜士仪当然知道自己亲自上阵有些冲动,但他想得更加清楚,李隆基会用自己为近臣谏官,本来就是利用其清直,衬托天子的虚怀纳谏,前有探花筵时的借梅花言风骨,又有姜皎之案时的封还制书,如今再次恰逢其会,他要是没个反应,简直就对不起他的名声。至于事发之后引来的恨意,念及这宗室外戚驸马三类人中,真正有实权的几乎没有,相比这一招打下去能够打痛的人,他的收获更加可观

    在这种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情势下,杜十三娘和崔俭玄固然全都瞠目结舌只有看的份,可对于杜士仪这般锋芒毕露,前者觉得担心,后者觉得解气。于是只能一个劝解兄长小心提防,一个在外头发了狠似的宣传声势至于正好在洛阳的王缙和崔颢,登门之际便开玩笑似的提到了杜士仪在外头的绰

    拼命杜十九郎

    昔ri杜士仪虽往来过诸王之门,但最多的是宁王和岐王。如今岐王已经几乎等于大半个废人,宁王又谨小慎微,最不愿和百官有所瓜葛的,因而对这一道制书并没有多大反弹。至于其他宗室外戚驸马,固然有的是人对杜士仪此议直跳脚,可真正最最愤怒的,却还是本就是仇家的几号人物。奈何杜士仪身为天子近臣,屡获褒奖少有失误,平ri又几乎找不出什么错处,如柳齐物这般赋闲在家的就唯有生闷气,王守一就更不用说了

    而河南府廨在顶着巨大的压力一再查证之后,最后陈奏说这些贼人是来自河西的马贼,掳劫王容是为了向王元宝勒索钱财。于是,那过所公文涉及的伊阙县,从县令到县丞主簿县尉被从上到下撸得于于净净,而幸存没死的贼人,则是悉数定了斩刑。至于如此结果是否能让人满意,只看洛阳城中官民议论纷纷的情景,就可知道无数人都早已心有定论。

    南市大刑杀人的这一天,一行人正好从定鼎门大街进了洛阳城。尽管身上还显得风尘仆仆,但为首那老者的jg神却显得极好,顾盼自得的他扫了一眼这天街两侧只剩下枝条的杨柳,便笑着说道:朔方都已经下过雪了,京城虽是萧瑟,可终究还没那么冷

    今冬下雪确实晚,往ri第一场雪都应该已经下来了

    随从的附和让张说欣然而笑,旋即便策马沿着定鼎门大街往北而行。待远远看见天津三桥后,那洛阳宫巍峨伫立的时候,立时便有宫城禁卫上前质询。待从者拿出了过所公验,又验过张说随身金鱼之后,方才行礼道:张相国

    同中书门下三品,只是有了宰相的资格,多用来酬谢在外立下战功的文官抑或武将,即便兵部尚书亦然。所以,此前因张嘉贞之故不得不在朔方节度使任上呆了将近一年地张说,在重新回到这朝堂中枢之前,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竟觉得连空气都仿佛和朔方截然不同。

    论理他应当先行回家沐浴更衣,然后再行面圣,但他上一次在幽州都督任上,就是凭着一身戎装让天子赞不绝口,如今这风尘仆仆甲胄在身的jg悍模样,张说自然乐意摆在天子面前,因而这才甫一回京,哪都不去就直奔洛阳宫。此时此刻,当他大步走上宣政殿翻身拜见之际,喉头不知不觉就哽咽了下来。

    九年了,尽管他去岁一度看到了再次入主政事堂的希望,但全都不如这次

    说之,朔方风霜,辛苦了。李隆基这安慰听着仿佛使人如沐chun风,正如他那霁和的脸sè一样,若非你之言,何来省却二十万兵卒,何来增广边区田地若非你之言,朕何以旬ri得jg兵十三万,长安诸卫立时充盈当初你赞襄东宫,朕遂得安,如今你建功回来,朕又得一臂助了

    陛下知遇之恩,臣铭感五内

    杜士仪今ri正好和源乾曜奉召在此,刚刚张说进来丝毫没注意到他们就拜伏行礼哽咽失声,而天子亦是动情至深地说出了这番话,他却只觉得鸡皮疙瘩一时爬了满身对于这番君臣做作,源乾曜仿佛是习惯了,此刻微微动容轻轻叹息,他也只得做感动状,腹中却是暗自冷笑。

    双双都是顶级大唐影帝

    至于另一个在场的宰相张嘉贞,心里对此则是腻味透顶。然而,他即使再有轻蔑不屑,也不敢在这种场合表露出来,因而只能勉强露出了欣悦之sè。直到李隆基和张说又是好一段君臣相得的戏演完,他方才于咳说道:陛下,说之远道归来,风尘仆仆,不若给假数ri,让他养jg蓄锐之后,再行

    还不等张嘉贞这话说完,张说便义正词严地说道:陛下,臣一路疾行回京,如今仍是jg神奕奕,用不着休假倘若陛下此刻要议事,不介意臣这尘土满身,请容臣留下旁听。

    见张嘉贞又再次吃瘪,杜士仪不禁心情极好,对于张说的随机应变不禁有了更深的认识。然而,他最最奇怪的,还是此刻有三个宰相在,他一个微不足道的左拾遗杵在这里要多突兀有多突兀。

    正当他思量此中有什么蹊跷的时候,就只听宝座上的李隆基笑着允了张说留下,随即才慢条斯理地说道:有人首告广州都督裴柚先此前任岭南按察使时,安南贼犯,其临战征讨而失期。其为裴炎从子,因而虽则入京下狱,然嘉贞以为应行杖刑,诸卿以为该定何罪

    杜士仪这才明白今天为何自己区区左拾遗竟然能站在这里。果然,天子话音刚落,他就只见张嘉贞的面sè变得极其难看,显然,李隆基此刻提出,无非是对张嘉贞所言有所异议。

    下一刻,张说就想都不想地朗声说道:臣此前巡视北地,闻听因妄谈休咎,杖姜皎六十,流配岭南。姜皎身为楚国公,勋贵之尊,正如左拾遗杜士仪此前封还制书所言,有罪当死则处死,当流则流配,何用杖责廷辱大臣更何况勋贵在八议之中,本可减等如今裴柚先固然失期,然其伯父裴炎有功于国却遭冤死,其当年亦是杖责之后贬窜恶地多年。倘若如今再动杖刑,焉知不会引来朝野议论如今姜皎事已过去,再论无益,可裴柚先之罪,按律流配即可,不该再动杖刑

    听到张说驳斥自己的话,都要先把自己提溜出来作为论据之一,杜士仪越发觉得这位宰相老jiān巨猾。果然,御座上的天子立刻转向了自己,竟是和颜悦sè地问道:杜十九郎,你身为谏官,再任不到一年,已经屡次上封制书,此案你觉得如何

    陛下,按照永徽律疏,临军征讨而稽期者,流三千里。三ri者,斩。如今安南乱事已平,若失期不及三ri,自当按律流三千里。若超过三ri,按律当斩,然可因功因荫加以减免。洗马裴氏几代忠良,若因坐累而身受笞辱,恐失人心,望陛下明鉴

    如果不是源乾曜张说全都在此,张嘉贞非得在御前和杜士仪这个黄口小儿辩一个水落石出不可,奈何此刻张说已经驳了他,杜士仪第二个,源乾曜又老神在在地说臣附议,他这三比一的格局已定,更何况天子分明心有定见,他只能咬牙切齿吞下了这口气。因而,等李隆基首肯了就地流配岭南之后,众人从宣政殿中辞出,他下了最后一级台阶后,便用冷冽的目光看着身侧那二老一少。

    说之这是一回来,就要翻旧账

    话是冲着张说一个人说的,但源乾曜和杜士仪全都扫了进去。此时此刻,张说微微一笑便淡定从容地说道:宰相谁为,简在帝心。若是今天能杖责一个裴柚先,焉知ri后我们不会同样因坐累受杖受辱因人及己,难道我不该多为ri后想想

    张嘉贞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待见张说拱拱手便施施然走了,他便脸sè不善地瞪着杜士仪道:陛下虽召你入见,你也该凛凛然心存敬畏,莫非以为真可与宰相同列

    杜士仪心知肚明自己和张嘉贞势不两立,面对这诘难,他便拱了拱手,朗声说道:多承张相国训丨诫。陛下垂询,不敢不以实言相告今后若再有幸和宰相一同面圣,圣人再行垂询,我当以张相国今ri此言相告

    你

    张嘉贞顿时气得七窍生烟,竟是眼睁睁看着源乾曜打了个哈哈向自己一颔首,就像长辈提携晚辈似的,笑眯眯地携了杜士仪去了。

第三百六十一章 欲撼张嘉贞,捶死王胖子

    怎么了怎么了杜十九,你这么急急忙忙找我,是又出了什么事

    尽管是大冷天,但崔俭玄冲进来的时候,却赫然满头大汗。然而话一出没见回答,他先是一愣,随即就瞅见了那个端坐杜士仪左侧的人,不是别个,正是近ri以来和他走得很近的王缙再一看杜士仪那微妙的目光,他忍不住心中咯噔一下,竟有一种密谋被人看破的心虚。

    坐下话。

    杜士仪这言简意赅的口气让崔俭玄心头更是不安,他一屁股在杜士仪右侧坐了,老老实实地问道:内兄找我商量什么事

    尽管是妹婿,但除非杜十三娘在,其他时候,崔俭玄在杜士仪面前仍旧大呼小叫,压根没有为人妹婿的自觉。此刻这一声内兄,不但杜士仪听着只觉得异常古怪,就连王缙也不禁为之侧目。而在他们那四只眼睛端详之下,如坐针毡的崔俭玄终于忍不住干咳道:于嘛这么看我咳,我也不就是想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王十五郎这年纪也老大不小了,我家九娘正巧刚刚好

    趁早嫁出算完,否则那丫头非得把他折腾死不可可怜他如今成婚,总不好再像从前那样名正言顺地住在杜士仪这儿,否则得被人笑话成上门女婿

    此话一出,四下皆静。崔俭玄纵使是木头人,也觉察到有些不对劲了。再看杜士仪似笑非笑,王缙则是一脸的微妙表情,他这才陡然之间醒悟到,杜士仪恐怕压根不知道自己这如意算盘,至于王缙来得多了,崔九娘又素来大大咧咧,使其不至于多想,可这下他一捅破,人家怎可能还不明白一时间,懊恼至极的他连忙试图掩饰道:咳咳,正事正事,这些都是没影的

    崔九娘那刁蛮任xg的xg子,杜士仪是敬谢不敏,因而此刻他瞥了王缙一眼,见其不清是尴尬还是别的,暗想事不关己还是少管,当即也就顺着崔俭玄的话头,打了个哈哈:你只要别瞎胡闹,让你家阿娘火冒三丈就行了闲话少,今天请你们来,是让你们看看这个。

    王缙正因为崔俭玄的话而心情震撼激荡,此刻好容易定神,接过了杜士仪递来的纸片,可只看了一眼,心情极度兴奋的他就霍然站起身来,失声惊呼道:这上头所载都是真的若是如此,岂非

    这时候,崔俭玄却比王缙的反应更沉稳些。他嘿然一笑便弹了弹那纸片,笑嘻嘻地:果然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过,杜十九你不是如今和宇文融交情不错吗为何不再借一次刀,那宇文融可是野心勃勃,不定借着这机会亲自上阵也不一定。我和王十五郎一个明年才要考明经,一个还未涉足科场,咱们能做的事情可有限得很。

    你还真长进了。杜士仪耸了耸肩,这才一字一句地道,虽我不介意假之于他人之,但这是姜四郎好容易才搜罗到的隐秘消息,若是直接告知于他人,这条线便会轻而易举被人所知。姜家距离倾颓只剩小小的一步,宇文融固然和李林甫相善,又是源相国举荐的人,但既然是雄心勃勃,焉知不会想着利用姜家此事要做得巧妙一些。咱们就是三个臭皮匠,难道还顶不上诸葛孔明

    最后那句话崔俭玄和王缙听着都觉得新鲜,但一时不禁心头豪气大发。尤其王缙这一年多来孑然一身飘零在京城,对兄长的想念与ri俱增,对始作俑者的憎恶自也更加深重。李隆基这一国天子他不敢记恨,可利用了这一点的张嘉贞,他却早已把人当成是罪魁祸首。此时此刻,他当即不假思索地问道:那还请杜十九郎明示,当用何计

    李隆基素来是不喜欢长年累月憋闷在一个地方的人,东巡洛阳在洛阳宫住了将近一年,他便打算在回长安之前再巡幸当年大唐龙兴之地并州太原。为了这个,下头负责执行的官员忙了个脚不沾地,只恨一天没有二十四个时辰。尚书省和太仆寺光禄寺等等固然东奔西走,中书省门下省也需要整理近一年以来的案卷归档,以便于一部分带着上路,一部分送回长安。这些都是细致的工作,容不得半点马虎。

    张嘉贞虽是中书令,却也不得不分神留心这些事,再加上张如今分掌兵部,又挂着宰相的名分,身在东都洛阳,他不得不更多地留心。正因为如此,原本黄昏便可出中书省的他,近ri以来回家越来越晚,往往赶在宵禁之前方才进坊门。

    张宅位于南市西边思顺坊,本只占了一隅之地,然而如今其弟张嘉祛也从外任被调了回来,官封右金吾将军,原有的住宅就不够用了。因而就在年中,洛阳县主簿王钧为了求得御史之位,巴结讨好为他扩建住宅。尽管明知道王钧不过才于中平,但他麾下四俊之中,中书舍人有苗延嗣吕太一,吏部有考功员外郎员嘉静,而御史台却除了一个监察御史崔训丨又举荐了几人。如今宇文融在御史台中如ri中天,他也想再有些人制衡一二。

    此时此刻,入乌头门后在正门门楼下驻马,抬头看了一眼那簇新门楼下悬挂的灯笼,面对这番齐整气象,张嘉贞便不禁面露欣然。迎上前来的从者牵马候他下来,这才躬身道:相国,王驸马令人送来请柬,道是其二郎不ri成婚。

    王守一把小小一件事闹得这么大,固然对王氏女的声名有所于碍,但更让自己的名声臭不可闻,一时间甚至连累到了宫中的王皇后。再加上杜士仪前次进言为天子嘉纳,道是宗室外戚驸马除了至亲,不得和外臣往来,他这个宰相就更不得不避嫌了。想到那不过是王守一的庶子,他就不禁皱了皱眉

    令人备一份礼物送,不用太重,心意到了即可。

    是是那从者连连点头,等到张嘉贞抬脚要往里走,他慌忙又跟上两步,低声道,洛阳县王主簿,正在书斋等候相国。

    王钧此人知情识趣,这数月以来修缮扩建张宅,从砖瓦到人工,全都料理得丝毫无差,张嘉贞使人估算,前前后后花费不下数千贯。正因为如此,想到今ri宇文融又是紧跟着自己单独面圣,他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这才微微颔首道:我这就见他

    夤夜月上树梢的时候,王钧方才从张嘉贞宅子中悄悄出来。张嘉贞刚愎任用私人的名声,是从他任官之初就人尽皆知的,令公四俊曾经让无数人津津乐道,可结果苗吕崔员四人还不是稳稳当当万众瞩目。王钧自忖官职太低,没法为张嘉贞注意到,只能把主意动到了张家那座宅邸上。前期的准备功夫做得充足,这数月以来进展更是迅速得无以复加。如今眼看即将竣工,按照今ri张嘉贞的口风,不ri就会令人举荐他为监察御史

    不枉他下这许多苦功夫更不枉他今天从午后开始就一直等候在张家,一直到此刻粒米未沾饥肠辘辘

    尽管已经宵禁,各里坊的坊门紧闭,外间各条大街都有金吾卫巡查,坊间也有武侯巡夜,但那些酒肆饭庄乃至于私娼之类的地方仍旧点着灯火。王钧此刻才感觉到肚子饥饿,又不可能叫开坊门渡过洛水,回到位于洛阳北城毓德坊的洛阳县廨,少不得择选了一家往ri也来过还算洁净优雅的小酒肆。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今天底下却聚集了好些人,掌柜诚惶诚恐迎上前来之后,便赔笑解释二楼还留着雅座,店中新得了一瓮剑南烧chun,一瓮富平石冻chun。

    于是,下头固然嘈杂,但心头高兴想喝点好酒庆祝庆祝的王钧,便当即点了点头。好在二楼确实没什么客人。尽管闭门放下帘子之后,还能听到那些吆五喝六的声音,但酒瓮上的泥封一开,那剑南烧chun的浓烈酒香一下子在整个屋子里蔓延了开来,王钧立刻把起初的那些不快忘得于于净净。

    但使有好风,便能上青云

    三五杯下肚,他不知不觉就带着几分醉意吟了起来。而他门前守着的两个从者,在掌柜的殷勤劝,又神秘兮兮地有来自京城的阿婆清。尽管不如烧chun这般多数是贡酒,王公贵族中间最是流行,但出自长安西市的阿婆清同样是难得的好酒,两个从者禁不住那诱惑,再平ri也有这等情形,于是,两人对视一眼,悄悄拨帘一看内中主人,最终全都溜了自己喝酒。推杯换盏了不知道多久,两人便沉沉睡了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方才迷迷糊糊听到外间好一阵大呼小叫。好容易挣扎起身,他们又听到了一个扯开喉咙的嚷嚷。

    当官的呸,这大晚上当官的不在豪宅里头搂着婆娘睡觉,反而窝在这种小酒肆里头一个人独个喝酒分明是这该死的掌柜以为咱们没钱,有意把这好酒藏着不给,却留给这胖子弟兄们,咽不下这口气的,给我捶死这自以为有钱的胖子

    这一声胖子吼出来,两个从者的酒终于完全醒了王钧在洛阳县廨素来有个绰号,可不就是王胖子

第三百六十二章 洛阳县主簿买春事件

    住手,全都给我住手

    我是洛阳县主簿

    明ri我就是监察御史了

    在拳打脚踢之下,即便是醉意已经很重了,但王钧一整个晚上念念不忘就是这些,此刻顺口就嚷嚷了出来。可是,那些大汉也是在下头喝酒如喝水,以至于喝高了的,一进屋又发现一瓮剑南烧chun已经几乎见底,那一瓮富平石冻chun才喝了一小半,一时间有人抢酒喝之后,嚷嚷了一嗓子果然是好酒,其他人一时气怒更甚,这手脚也就更重了。

    等到两个踉踉跄跄的从者冲了过来,却只见自家主人已经被打成了一个猪头,鼻青脸肿好不凄惨于是,心中惶恐的两人慌忙开口叫道:王少府

    若换在平时,这一声少府足以平民百姓望风而逃,可如今在酒的帮助下,这些汉子本就是心中有火气的,听着这话,甚至有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恼火地吼道:什么少府,这些官府的狗东西平ri就知道人模狗样的收税要钱,现在大晚上还和咱们抢酒喝横竖已经打了,索xg打个痛快兄弟们,连这两个狗腿子一块打

    这一声顿时成了导火索。一时间,那原本就yu哭无泪的掌柜几乎哭天抢地,一边抱怨去请坊中武侯的伙计还不回来,一边躲避着四周飞溅出来的盘盘碗碗。

    直到天光蒙蒙亮,这二楼的陈设砸了许多,王钧主仆三人几乎被打得动弹不得,这一场斗殴方才告一段落,而之前一直不曾露面的武侯,这时候终于姗姗来迟。得知掌柜所言,那被打的应非富即贵,至少也是个官,起头没当一回事的武侯这才慌了神。好容易问出人是洛阳县主簿,几个武侯更是面面相觑。

    昨夜他们正好也在喝酒赌钱,疏于巡查,出了这么大的事,可怎么办

    黎叔

    洛阳县廨的事情,你们谁清楚

    见一个年轻的武侯小声解说了几句那些重头人物,那年长被人称作是黎叔的,立刻轻声说道:这样,你先去洛阳县廨里头问问,看这王钧人缘等等如何。

    黎叔,打听这个有什么用难道万一追究下来,他们还能帮咱们这些小人物

    刚刚不是揪了两个脑子还清楚的家伙问出来了,这胖子之前说自己是洛阳县主簿王钧,又说自己赶明儿就是监察御史了这御史总是金贵的,要是这胖子有仇人,说不定昨夜的事情就能坐实是两边斗殴,而不是一方殴朝廷官员。只要咱们再找点过得去的晚到理由,这一关就能迈过去

    这黎叔一说,其余几人顿时恍然大悟,一时那年轻武侯立时拔腿就跑。而黎叔带着剩下的几个人慢条斯理地取证,又去请大夫,给掌柜核定损失等林林总总告一段落,已经是中午时分了。自然,王钧主仆三人吃了这么厉害一顿打,谁都没醒过来。而在这种混乱之中,谁都没注意之前去叫武侯的一个小伙计无影无踪。而洛阳县廨的县丞秦汉,亦是在闻听消息之后赶了过来。

    赤县的县丞对于寻常出身的官员来说,算得上是一辈子都难以迈过的槛,因而四十出头的他尽显威严,劈头盖脸把几个武侯痛斥了一顿之后,便吩咐人将王钧主仆三人送上外间牛车,先行载回洛阳县廨。临走之际,他在这酒肆门口前上马的时候,四周围已经有了好些围观的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他便用马鞭虚指着为首的黎叔,怒声斥道:官民斗殴,近年以来闻所未闻限你们十ri之内,查一个水落石出

    等目送着秦汉打马离去,牛车随从亦是跟着消失在了视线之中,那黎叔方才一看左右,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听到没有,是官民斗殴那位王少府真是何苦来由,就为了两瓮chun酒,竟然和这些坊间帮闲之流打成一团,简直是有失官体

    他这话同样声音不小,四周百姓听见了,左右其他武侯也听见了,喜形于sè的喜形于sè,如释重负的如释重负。然而,他却还没说完,这之后就又加了重重的一句话。

    只是这黑灯瞎火大晚上的,堂堂洛阳县主簿,窝在这小酒肆喝了一晚上的酒,这着实是不合常理得很啊

    说完这话,黎叔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下了。收人银钱五十贯,做的事情虽有风险,却还在可控范围之内,这实在是一笔划算得不能再划算的买卖

    洛阳县主簿王钧晚上在酒肆喝chun酒,结果和十几个洛阳闲汉斗殴以至于鼻青脸肿的事件,不但在洛阳县廨引起了轰动,而且在其他官署之中,也一时引为了笑谈。事不关己的人多数都只嘲笑王钧不知检点,但脑子弯弯绕绕更多的,想到的则是王钧大晚上为什么会出现在思顺坊的小酒肆。

    如张说便是笑着对左右说道:这思顺坊最有名的地方,无过于嘉贞相公的宅邸了

    张说这话本就是针对张嘉贞说的,因而当此言传到张嘉贞耳中时,本就对王钧的烂泥扶不上墙而火冒三丈的张嘉贞,自然更是暴跳如雷。然而,这事情始末县廨还不曾查出个子丑寅卯来,却又有洛阳县廨县丞秦汉对人说,道是王钧是因为即将除授监察御史,这才在酒肆中喝得酩酊大醉

    倘若可以,张嘉贞甚至恨不得把王钧一撸到底,让这个家伙从此之后再不在自己的面前出现可王钧并非只是给他送礼,而是自掏腰包给他修缮了屋宅,那证据就摆在光天化ri之下。他就算是捏着鼻子,也不得不授意崔训丨注意御史台的舆论导向和动静,自己命人去洛阳县廨为其收拾善后。

    可这一下闷棍虽然不轻,并没有就此结束。

    如今虽然寒冷,但李隆基静极思动,也常常喜欢带着后妃登高游湖。常常板着一张脸的王皇后鲜少随驾,其余嫔妃之中,武惠妃和柳婕妤自然是跟从最多的人。再加上柳婕妤之女永穆公主即将出嫁,李隆基一口答应为长女预备相当于太平公主当年出嫁时的嫁妆,这更让柳婕妤喜出望外。

    这一ri天气很好,李隆基一时兴起,便宣了武惠妃和柳婕妤同行,又令人召了王毛仲伴驾,一行人竟是登上了高高的洛阳宫城墙,自东墙往南而行。这高高的地方自然风格外大,拥着重裘的柳婕妤勉强跟了一里地就已经吃不消了。而武惠妃反而仿佛身体更强健,随侍一旁巧笑嫣然,让脸sè苍白气喘吁吁的柳婕妤显得黯淡无光。

    爱妃下去歇歇。

    尽管天子这话听着仿佛是体谅,但本想建议坐肩舆的柳婕妤还是生出了深深的挫败。实在扛不住这寒风呼啸下闲步城墙苦楚的她只得垂手告退,临走前还不忘死死瞪了武惠妃的背影一眼。然而,武惠妃却仿佛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气定神闲地一直跟着兴致勃勃的天子来到了东南面的转角处,又居高临下看着洛水,她方才嫣然笑道:当初看洛水上彩舟竞渡,那时候还是端午初夏,没想到转眼间就入冬了

    李隆基被这么一说,顿时勾起了端午节时那一场诗笺风波的念想,而看到王毛仲又想到姜皎,面上顿时流露出了深深的怃然。而武惠妃仿佛意识到这些,指着洛水南岸那些整整齐齐的里坊,她便又含笑说道:妾每次有幸登上这城墙高处,俯瞰这雄城之时,都不免油然而生兴亡之叹我朝长安城更胜汉长安,我朝东都洛阳亦是更胜汉时雒阳。陛下登基数载,天下盛世太平,功业他ri必能盖过汉武,和本朝太宗相提并论

    这些颂圣的话李隆基本来就爱听,更不用说是从自己的爱妃口中听到,于是畅怀大笑后,他便看着王毛仲道:王毛仲,惠妃此言,你觉得如何

    惠妃此言,自然是大唐官民所思所想。不论王毛仲从前是不是一度受过王皇后的拉拢,如今是不是决定作壁上观,但这种场合他自然知道应当附和谁人。顺口也加了几句好听的话之后,他目视着那些整整齐齐的里坊,内中的寺观宅邸,目光突然落在了其中的一座宅子上。几乎是下意识的,想到张说被张嘉贞挤兑得差点站不住脚跟,他就生出了一个念头来。

    托陛下之福,我等所居宅院壮丽富贵,与当年开国功臣相比,实在是幸运太多。

    李隆基闻言不禁微笑颔首,颇有自矜之sè。这时候,武惠妃心中暗叹王毛仲竟是抢在了自己前头,不免暗自斟酌。姜皎之事,她不敢也不能求情,所以,纵使姜度抑或楚国夫人杨氏,亦是不曾求助于她。可是,这次姜度所求既然是这样举手之劳的事,她自然会竭力相助。而眼下看来,王毛仲和她固然不是一条心,但在这个目的上,却是一致的既然如此,不妨把制胜一击也留给他

    因而,武惠妃只是稍稍一顿,便笑着说道:建国以来,群臣俸禄几次增长,所居住宅也是ri渐增广,民间有人斥之为奢侈,却不知上下富足,亦是盛世之兆。

    王毛仲登时斜睨了武惠妃一眼,见这位宫中最得圣眷的惠妃对自己微笑颔首,他迟疑片刻,便接口说道:陛下请看,洛水浮桥以南,可是豪宅林立,甲第处处

    一宠妃一宠臣,先后这么一搭一档,李隆基自然也就饶有兴致地看着城南那处处豪宅。他诛杀太平公主亲政之后,曾经把不少当年的豪宅赏赐给诸王贵主和各家功臣,而且都在最接近洛阳宫的地方。此刻武惠妃和王毛仲记xg极好,一处处说这是何人宅邸,那是哪家甲第,待到李隆基看到思顺坊中一处大兴土木的宅邸,随口问了一声时,武惠妃便沉默了下来。

    王毛仲却嘿然笑道:这仿佛是中书令张相国家的。据说年初开始扩建翻修,如今果然好不壮阔

    李隆基原本还以为是自家哪位xg好奢侈的兄弟,抑或是谁家贵主驸马,一听到是张嘉贞,他登时微微眯起了眼睛。这宅子几乎占去了思顺坊四分之一,如此规制的宰相府邸,张嘉贞就这么舍得花钱

第三百六十三章 张丞相新楼宴

    同僚固然使坏,但王钧毕竟有张嘉贞作为靠山,再加上张宅之中最要紧的一处主楼不ri将成,张嘉贞只能使人授意洛阳县廨和河南府廨早ri把案子解决。而王钧亦是不惜重金请了最好的大夫调治那些瘀伤,总算不出十ri就已经恢复到了能够见人的地步。

    吃一堑长一智,尽管他对背后使坏的那些洛阳县廨同僚恨之入骨,可面上却着力掩饰了起来。直到这一ri张宅新的主楼已经造成,他一到洛阳县廨,便逢人就说自己明ri午间要去张宅赴宴。此话一出,自是须臾就在县廨上下流传了开来。洛阳比长安的地位要低一等,同为赤县,官阶虽是相同,可他们也都比长安万年县廨的那些官员次一等,张嘉贞这等入主政事堂的宰相更是他们望尘莫及,想方设法也见不着的。

    于是,当午后王钧早早辞去,县丞秦汉便忍不住对自己一个心腹书吏恼火地抱怨道:王生可恶如此品行卑劣之人竟然入张相国之眼,张相国这用人之道实在令人齿冷

    张嘉贞自己就不是低调的人,张说回来,他如今不如从前游刃有余,索xg也就发了请柬,连张说源乾曜裴璀等和自己不和的高官也一并请了,而且为了显示自己的宽容大度,他连杜士仪也一块发了一张请柬。面对这张送到手中的泥金笺,杜士仪便吩咐人去请了王缙来。

    这不是最好的机会王缙和崔俭玄一块导演了洛阳县主簿买chun被打事件,这些天那些纷争简直看得他频频有大笑的冲动。此时此刻,他便兴致勃勃地说道,只要杜十九郎你做上一首绝妙好诗,到时候张相国这新楼就名声更大了那会儿再使人一口气揭出来王钧替张嘉贞盖楼修宅,嘿,他这个宰相也就到头了

    你这主意固然是我想过的,但我如今不需要才名远播让人惊叹了。杜士仪笑眯眯地看着王缙,这才意味深长地说道,倒是你王十五郎一直都在等着制科,这大好机会抓住了,可就立时名扬东都了。请柬虽只一张,但别人既然能带着子侄去凑个热闹,你何妨跟我去见识见识

    王缙登时怦然心动,但犹豫片刻还是摇摇头道:还是带上崔十一郎吧。

    崔十一那家伙素来不太喜欢这种需要端着笑脸说瞎话的场合,再说了,难不成你还指望他能应景做诗杜士仪见王缙露出了沉吟的表情,他便又补充道,你若是想抱得美人归,可不能让别人指着你说,你是诗画双绝王摩诘的弟弟。

    被这话一刺,王缙竟是有些狼狈了起来,好一会儿才尴尬地讷讷问道:杜十九郎你你怎知道我我和崔家九娘子咳咳,清河崔氏乃是五姓七望的高门,我一直都在担心高攀不起。

    原来崔俭玄竟然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杜士仪只要想到那女方是崔九娘那样的,他就忍不住一阵阵牙疼。看到王缙yu言又止的样子,他只能忍着牙根那酸软,于咳了一声问道:九娘子那xg格唔,她也有那般心意么

    因为我替崔十一郎当了一回傧相,她对我有些好奇,还见了我几次,最初还是扮成崔十一郎的样子,我没认出来一想到那时候的尴尬,王缙就恨不得把头直接埋到地里去,好一阵子才吞吞吐吐地说道,几次三番下来,我觉得她却也是率xg的人,故而心中便有些念想,九娘子大约还不曾想到私情上去

    没想到自己当年jg醒没上当,如今却有人被轻而易举地骗了杜士仪又是惊叹于这缘分的奇妙,又是好笑崔九娘这老一套还能骗人,再想到崔俭玄嫁妹之心急,他的嘴角不知不觉就露出了一丝笑容来。好一会儿,他才再次开口说道:既如此,闲话少说,你去预备一下,我们明ri早些去张相国那里凑个热闹。趁着还剩一点时间,你好好琢磨些用得上的佳词名句来

    夜里却是一夜风雪,可次ri不到午时,思顺坊张宅就已经门庭若市。不比张嘉贞需得先行把中书省事务料理停当方才能赶回来,张嘉祛这个右金吾将军便要清闲得多。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的他亲自站在门前迎宾会客,妙语连珠笑意盈盈,无论高官显宦,抑或是那些还未显达的低品小官,人人都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就连杜士仪和王缙,在和张嘉祛相见行礼说过话后进了张宅时,也不禁对视了一眼。

    果然不愧是宦海沉浮数十载之人,非同等闲。王缙忍不住轻轻嘟囔了一句。

    杜士仪也是深有同感,正要说话时,他见宇文融和李林甫并肩也进了门,便笑着招呼了一声。宇文融却没见过王缙,听杜士仪介绍之后便打了个哈哈道:王十三郎之冤,无人不知,只希望能早ri回朝。

    应景似的说了这么一句,他便对杜士仪笑眯眯地说道:杜贤弟,前些天洛阳县廨那桩买chun酒的奇案,可听说过

    站在一旁的李林甫见杜士仪欣然点头,他便语带双关地说:官民斗殴,而且是在东都,真是罕见之极。亏得那位主人公还能在这儿谈笑风生好不要脸

    李林甫这话声音倒不算大,可足够其他三人都听见。三人看向了门口一身肥肉正在和张嘉祛打招呼的王钧,全都哂然一笑。然而这会儿客人越来越多,他们也就不再多说话,各自到堂上寻了坐席坐下。尽管彼此都是新近崛起众所瞩目的朝堂新星,但宇文融这个殿中侍御史也不过七品,杜士仪这个左拾遗也不过八品,和今ri会来的众多高官相比,只能屈居在后,两人彼此的座次倒相隔不远。

    而李林甫虽说官阶在前,在朝堂上却只是并不出彩的人,可他胜在长袖善舞。他一改往ri靠近源乾曜的习惯,设法找了张家仆从,把自己的位子挪到了和宇文融杜士仪王缙一块。四人一席,却是显得亲近,出自宗室之家,又有千牛入仕,对朝堂人物了若指掌的他每逢有人进屋,必定会解说一番,三言两语就可让人明白其人显要富贵与否,就连宇文融见多识广,也不禁佩服他这记xg,更不要提两眼几乎一抹黑的王缙了。

    宾主虽未全然到齐,但自有各sè鲜果于果等等待客,而就像杜士仪这边四人一样,别处也多有如此三五成群凑成一堆的人,原本排定的座次早就有些乱了。毕竟,虽不能让低位的人坐到高位去,可高位的人要和低位厮混在一块,这却不能禁绝。因而,当外间张相国源相国张相国裴侍郎到的声音陆续传来,下头宾客齐齐为之一振,所有人都知道正主儿来了

    今ri张嘉贞乃是主人,当仁不让地走在最前头。而在其身后,敏锐的人就立时察觉到,稍稍领先一步的是张说,而源乾曜不知道是在和裴璀说话,还是因为其他,竟落后了一些。等到这几位尚书侍郎之类的高官纷纷入座,张嘉贞之弟张嘉祛又出场说了几句极其漂亮的话,一杯酒先于为敬之后,他便放下酒盏轻轻击掌,不消一会儿,外间便传来了乐声,但一时半会却没有歌姬舞姬登堂。

    众人正在奇怪,却只听那曲声一时由缓转烈,竟是声声欢欣,音音激切。善于音律的杜士仪听出外间恰是笙和琵琶的二重奏,曲乐技法尚在其次,妙就妙在两人的配合几乎到了极致,一者犹如大树,二者犹如绕树的藤蔓,彼此相交行云流水,饶是他素来属于对曲乐极其挑剔的人,到处也不禁为之动容。

    而等到曲乐终了,外间一男一女并肩而入,男的持笙,女的抱着琵琶,恰都是容颜绝丽的人。再加上刚刚那乐曲不凡,一时间,堂上彩声雷动,两人慌忙拜谢不迭。

    到底是张相国,就连家中蓄养的伎乐也不同凡响。

    宇文融如是感慨了一句,席间却已经是另一番饮胜打趣。张嘉贞因自家伎乐出彩,一时得意,自然也就授意苗延嗣激今ri宾客中jg通音律的出场献技,如是转瞬就有好几人或琵琶或笛子或箜篌,转眼之间便博得了无数喝彩。而当苗延嗣看到杜士仪和宇文融等人一席时,他本要张口,但思量片刻,最终还是打消了那主意。

    张嘉贞家中新楼落成的大喜事,有的是人愿意增光添彩,让此人出彩作甚

    就在家ji和宾客交错上阵,把气氛推到了最高点的时候,一直饮酒自娱的张说突然开口说道:我听说嘉贞兄此次翻修家宅,除却这新楼,还有一座北园这新楼似有二层,如今酒到酣处,何妨请诸位楼上一观北园胜景,而后做诗著文,以记今ri之欢

    张说本就是文坛名宿,他这一提议,哪怕张嘉贞暗中jg惕大起,可见一众渐渐生出酒意的宾客大多附和叫好,他想想张说总不至于在这种场合暴起发难,便答应了下来。及至众人登高,张嘉祛又令底下院中盛陈歌舞,一时丝竹管弦之声伴着舞袖飘飞的乐舞,看得人叫好不绝。

    这时候,便有人突然大喝一声,喜气洋洋地说道:我已得诗一首,敬献张相国足下

第三百六十四章 宴集扬名,当堂锁拿

    明楼冰雪皑,高檐燕雀绝。碧窗薄雾白,朱枚轻云跃。玉钺褰裳裁,漏壶千卷却。张公主廷宰,江海生清月。

    王钧洋洋得意一首吟完之后,便深深躬身说道:下官不擅作诗,今ri谨以这一首小诗抛砖引玉,敬贺张相国新楼已成。相国ri理万机,如今得新楼和北园相得益彰,公务闲暇之余也可怡情娱乐,正可谓劳逸结合。

    倘若是别人如此吹捧,张嘉贞自然会照单全收,可王钧之前才闹出那样的丑闻,今ri却又如此迫不及待第一个拍马屁,张嘉贞听着这一首赞颂自己和家中新楼的诗,却只觉得要多恼火有多恼火,恨不得把这个急于求成的家伙给赶出去。然而,众目睽睽之下,他还只能继续捏着鼻子认了,授意张嘉祛随意品评了几句命人录下,又看向了素来以诗文见长的苗延嗣和吕太一。

    果然,苗延嗣和吕太一闻弦歌知雅意,各自都做了一首格调新奇的好诗来。张说此前对王钧的诗只字未曾品评,可对于苗吕二人的诗却剖析了一番,言辞间多有盛赞,这也让自负文辞雅丽的苗延嗣和吕太一全都喜不自胜。有这么几个人打头,其余人等多数都借此献诗献赋。眼看擅长的人都表现得差不多了,杜士仪方才看着王缙道:王十五郎,也去凑个热闹吧

    宇文融和李林甫对于这等风雅事全都没多大兴趣,早早就躲开了。而张嘉贞明经及第,并非以见长,再加上今ri来这里赴宴的几乎都是应邀凭着请柬而来,真正善于文词的屈指可数。如苗延嗣吕太一之流,拟定制敕固然能够文词优美,但做诗早已失却了当年意境。因而,既然和杜士仪已经商量好了,王缙便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朗声念出了四句诗来。

    闻君新楼,下对北园花。主人既贤豪,宾客皆才华。

    这四句开场白顿时让本还在品评刚刚录下十几首诗的张说立刻抬起了头。而其他议论说笑的人们,也都循声往那吟诗处看了过去。见做诗的是一白衫年轻人,原本还有些人纳闷,可看到杜士仪就在其人身后笑吟吟抱手而立,如源乾曜裴璀这等与其亲近的,立时便明白那十有就是杜士仪的友人。

    初筵ri未高,中饮景已斜。天地为幕席,富贵如泥沙。嵇刘陶阮徒,不足置齿牙。卧瓮鄙毕卓,落帽嗤孟嘉

    这带着酒意的狂放诗句,听着有些沙哑的嗓音,众宾客不禁都为之动容。而张说和张嘉贞看着这踱步而吟的年轻人,不约而同都想到了名震太原的王翰。尽管他们彼此不对付,但对于诗酒风流豪放不羁的王翰全都赏识备至,却不想今ri有人能在气势上头与人一较短长。

    芳草供枕藉,乱莺助哗。醉乡得道路,狂海无津涯。一岁荨又尽,百年期不赊。同醉君莫辞,独醒古所嗟。销愁若沃雪,破闷如剖瓜。

    诗到此处,王缙突然词锋一转道:称觞起为寿,此乐无以加。歌声凝贯珠,舞袖飘乱麻。相公谓四座,今ri非自夸。有奴善吹笙,有婢弹琵琶。十指纤若笋,双鬟量如。履舄起交杂,杯盘散纷掌。

    刚刚的笙歌琵琶,歌舞娱情,众人本就觉得仿若历历在目,此刻为此诗一赞,连连点头的不在少数。而诗已到末处,王缙只是打了个顿,便信口作结道:归去勿拥遏,倒载逃难遮。明ri王屋,后ri游曲江。岂独相公乐,讴歌千万家。

    好一个岂独相公乐,讴歌千万家,张说欣然抚掌大笑,因叹道,宴集难有好诗,我今ri却恰逢其会了好字句,好意境,嘉贞兄以为然否

    张嘉贞也注意到对方仿佛是杜士仪携来之人。然而,即便恼怒杜士仪竟然借着自己这宴集帮人扬名,可张说都已经这么说了,他也只能就坡下驴,打了个哈哈就说道:说之果然是文坛宗师,见猎心喜。不过此子诗句大有狂放之气,王子羽若在此处,必能引为知音

    他本想借着王翰压一压,可谁曾想那白衫士子竟是就此深深一揖道:多谢二位张相国盛赞子羽兄大才,学生自然不敢企及,然当初承蒙子羽兄不弃,从游许久,想来是因此之故,方才染上了他两分豪放。

    哦,你和王子羽相识张说立时极有兴致地挑了挑眉,你是

    在下太原王十五,王摩诘王十三郎,正是家兄

    张说立刻再次为之动容,看见张嘉贞那张脸一下子变得极其jg彩,他不禁眼神闪烁,心中简直是笑开了花。当初太乐署的那桩公案,太乐令刘贶及其父是最冤枉的,但王维同样也是因此远贬山东。而究其原因,固然有天子打击岐王之故,却也不乏张嘉贞的私心别说他此刻甚为赏识这首诗,就是冲着王维那贬斥乃是张嘉贞之故,他也乐得添上一把火

    果然是家学渊源,有其兄必有其弟

    眼见得张说于脆把王缙给叫了过去,含笑问这个问那个,张嘉贞突然再没了再这二楼吹冷风为人作嫁衣裳的兴致,遂低声对张嘉祛说了两句。张嘉祛也就顺势说道:这寒风呼啸的大雪天,二楼不免寒冷,还是回一楼去闲坐如何

    除却极个别实在不领颜sè的,大多数人都品出了张说和张嘉贞之间那较劲的势头,当然都纷纷答应了下楼去。而趁着这机会,落在后头的源乾曜便趁机叫了杜士仪在侧,却是低声问道:借着张相国的地方提携友人,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事在人为。杜士仪笑吟吟地答了一句,见裴璀走在张说身侧,悄悄对他竖起了大拇指,随即便没事人似的跟着下楼了,他这才耸了耸肩道,我如今已经入仕,王十三郎却远贬山东,就只冲着当年的交情,难道我还能不看顾一下他的弟弟

    人都说你拼命杜十九,却忘了你是最讲义气的人源乾曜如同长辈对晚辈一般轻轻拍了拍杜士仪的肩膀,这才低声说道,不过,切勿小看了张嘉贞。这人刚愎自用之外,当面不容情也是最大的毛病

    到了楼下,一时又是饮宴不绝。张说早已把王缙叫过去同席了,而宇文融和李林甫对于杜士仪带了个人就占去最大的风头,气得张嘉贞吃瘪这一点,全都抚掌大笑。只不过他们相交的文人极少,即便想下一次效仿杜士仪,也没个合适的人选,也就只能口上打趣一二而已。

    就在歌舞再次登堂,不少宾客都已经喝醉了的时候,位次本就靠近堂前的杜士仪突然察觉到院中的张宅仆役仿佛有些不小的sāo动。几乎是没多久,那小sāo动就变成了大乱子,他就只见人跑来跑去呼喝不绝,最后终于有个总管一样的中年人快步上了这座富丽堂皇的新楼,从他背后这一边直接来到了张嘉贞身后,弯下腰来低声耳语了两句。

    什么

    张嘉贞失声惊呼之后,方才意识到今ri场合非同小可。见众多宾客都闻声朝他看了过来,他正要强自镇定遮掩一二,却不想堂外又是好一阵sāo动,继而,竟有一人大步上了堂来。

    张相国搅扰宴集多有得罪了

    尽管旁边就是歌舞,但来人目不斜视,旁若无人,从容行过礼后便自顾自地说道:有人首告洛阳县主簿王钧坐赃,因而我奉命将其下狱究办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万年令韦拯的兄长,御史大夫韦抗

    宇文融对这位御史台的顶头大上司原本谈不上什么好感恶感,可见其竟然挑在张嘉贞最高兴的时候突然杀了进来,而且还要立时拿人,他顿时生出了深深的兴奋感,而李林甫亦是瞪大了眼睛,用极低的声音说道:今天真的是来得值了,居然看到这么一场大戏

    终于赶上了这一天张家上下宴集喜庆的ri子事发,可是好大的打脸

    杜士仪借着低头喝酒隐去了面上那扬眉吐气的笑容,耳朵却竖起来听张嘉贞如何处置。果然,就和张嘉贞那一贯的强硬xg格一样,当此之际,这位中书令竟是还恼羞成怒地质问道:圣命拿人莫非你得到圣命的时候,就正好是我宴集之ri韦抗,你是存心的

    韦抗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但仍是不紧不慢地说道:张相国苛责了。我领命之时恰在午时,正因为圣人震怒,所以确实忘了今ri是张宅新楼落成,正在宴集。不过,到了洛阳县廨我方才得知,王钧区区一个洛阳县主簿,竟然能够在这高朋满座之所有一席之地

    韦抗这词锋,张嘉贞还是第一次领教,一时即便气得脸都青了,却难以再拿话头挡住。他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王钧那一席一眼,见这始作俑者竟是已然失态得醉倒了过去,他便对张嘉祛吩咐道:派两个人先带他去醒醒酒,然后交给御史大夫

    务必要先稳住王钧,使其不要随便开口攀咬

第三百六十五章 报应不爽

    宴集之时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不但让张嘉贞和张嘉祛心头y霾重重,就连席间为之心腹的苗延嗣等人,也全都是心中沉甸甸的。至于那些被邀了来锦上添花的众多宾客之中,张说面露关切之sè,源乾曜蹙着眉头,裴璀若有所思地用手指轻轻叩击面前的食案,其他高官亦是多在沉吟此变故背后的深意。

    倒是低品官员就没有高官大佬那样的矜持了。宇文融便有些兴奋地轻声说道:张嘉贞看来是失却圣心了

    完全失却圣心倒也未必,可陛下不如从前那般信赖他,这是必然的李林甫如是嘿然一笑。

    而杜士仪和王缙相视一笑,最后借着喝酒遮掩了那如释重负。须臾,就只见刚刚被张嘉贞命人带去醒酒的王钧失魂落魄地回转来,脸sè一阵青一阵白,而头发上还湿漉漉的,显然这骤然醒酒绝不是用的什么温柔手段。他环视满堂,见宾客们几乎无一例外用轻蔑或鄙薄的目光看着自己,而张嘉贞的眼神犹显冷冽,再想想刚刚别人为自己醒酒时的jg告,他更是觉得嘴里又苦又涩。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难不成他这一腔心血便完全白费了

    等到王钧被押走,尽管张嘉贞张嘉兄弟仍是殷勤宴客,可气氛既坏,接下来自然是没什么人有兴致,不到半个时辰便曲终人散。众人各自车马归去时,张嘉贞吩咐张嘉祛在门前相送,自己却立时把苗延嗣都召入了书斋。踌躇了好一会儿,他才对苗延嗣问道:王钧若真的贪赃,你以为会处以何刑

    这个苗延嗣犹豫片刻,最终轻声说道,圣人对贪赃素来深恶痛绝,若是其贪赃数目真的不小,兴许有可能仍是殿庭决杖,然后配流。

    可张说源乾曜,还有杜家那小儿,此前都曾经一再劝谏不可廷辱大臣

    相国,此一时彼一时,姜皎毕竟曾是楚国公,而裴柚先功臣之后,又为广州都督,自然是一等一的大臣。而王钧何等人区区洛阳县主簿,又曾经在酒肆和闲汉斗殴,林林种种尽失官体,圣人若是真的要杀一儆百,难道还会有人为此等人求情而相国若要摆脱于系,恐怕就在此节快刀斩乱麻

    张嘉贞苗延嗣悄悄密谋的时候,杜士仪和王缙一路疾驰回家,便得知崔俭玄已经来了。等到二人进了书斋,就只听崔俭玄兴奋地迎上前来:御史大夫前去张家要人的时候,张嘉贞是不是气得七窍生烟

    他是宰相,怎可能这儿没城府杜士仪笑着摇了摇头,见崔俭玄不免有些失望,他便安慰道,只不过心里气急败坏是肯定的。如此让他下不来台,恐怕他为相之后还是第一次

    哼,有一就有二,就要让他不能翻身崔俭玄扬了扬眉,这才眼巴巴地问道,接下来于什么

    这事情已经出了,别人落井下石也好,雪中送炭也罢,和咱们却再没多大关系。接下来,自然是好好查证姜四郎那信上所言的另一桩事情。打蛇不死反受其害,绝对大意不得杜士仪顿了一顿,想到御史大夫韦抗查证此事,他便又添了一句,王钧就算一时不招,也有人会把王钧为张嘉贞修宅的事查出来。

    见崔俭玄果然想都不想就答应了下来,杜士仪不禁笑骂道:你是正月就要去考明经的人,别分心太多。马球赛就只剩下最后几场了,届时御前献艺时,如何取悦圣心,先去好好想想这个查证的事情我自有办法,用不着你

    考考考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考试了崔俭玄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声,见王缙一脸的幸灾乐祸,他眼珠子一转便嚷嚷道,王十五,我家九娘让我捎话给你,她约了安贞县主比做诗,让你去给她当智囊

    杜士仪立时给逗乐了。见王缙满脸苦sè,他便立时于咳一声道:去去崔十一你直接带着王十五走就是了,我这儿眼下也用不上你们

    等到崔俭玄笑眯眯地拉着王缙走了,杜士仪这才回座坐了下来,思忖着接下来的每一步。然而,一想到王守一做下那等卑鄙无耻的事情,除却那条禁令之外,竟然无损分毫,他不禁暗叹了一口气。

    王钧在御史大夫韦抗从张嘉贞这个当朝宰相宴集的宅子中带走,此事自然在京城上下引起了轩然大波。眼下闲散得什么职司都没有的王守一,在得知消息之后先是嘿然冷笑连连,继而便没了幸灾乐祸的兴致,竟愤怒地砸了手边的一只笔洗。见婢女们竟没有一个敢上前收拾,他不禁越发愠怒,冷哼一声便起身大步出去。

    来人

    国公有何吩咐

    二郎的婚事,还是照原来的样子,但是尽管是为了打消别人对于自己因觊觎王元宝家产,这才为子求娶王氏的印象,王守一不得不快刀斩乱麻给庶子定下了一门亲事,又立时三刻娶亲。此时此刻,他顿了一顿,便继续说道,给我大发请柬,务必把宁王等诸位大王,还有那些贵主都请来。哼,文武非至亲不得入诸王和外戚驸马之门,可总不成连诸王贵主和驸马之间的往来都要禁绝

    是是是

    王守一的请柬不但发给了那些亲王公主,连那些嗣王郡王和县主等等都一个不漏地发到了,当杜士仪又一ri赴宇文融之约时,从李林甫口中得知这个消息,他不禁愣了一愣,随即便哑然失笑,仿佛漫不经心似的,随口说道:他为庶子娶媳也要如此粉饰门面,还真的是以为今ri还是从前那些嗣王郡王,如今都不得再出外为都督刺史,收入何止锐减一倍,哪里还乐意敷衍他若是如宁王这样地位尊崇的推辞不去,到时候

    说到这里,杜士仪就打住了。而宇文融和李林甫何等聪明人,打了个哈哈便岔到了其他话题。等到杜士仪委婉向宇文融试探了关于税制改革的话题,发现这位被天子誉为计臣第一的jg于能员,对此亦是顾虑重重,他想到宋憬从前的告诫,也就再不提这一话茬。而等到他告辞离开之后,宇文融便长长舒了一口气。

    我如今已经年过四旬,哥奴你是三十许,而杜十九郎却要到明年初才刚好二十。如此年轻便官居左拾遗,几次三番为圣人赏识,后生可畏啊

    宇文兄所言固然不错,但正因为年轻,杜十九郎不可能一直留在京师,势必要出外的。李林甫笑眯眯地捋着下颌几缕长须,轻声说道,而宇文兄只要能够把括田括户之事推行到底,圣人绝不会舍得放你外任。你刚刚升任殿中侍御史不久,陛下便点了你为覆囚使,可不是大显器重更何况,我从惠妃那儿打探得知,陛下曾几次透露,对你还有大用

    尽管大器晚成的宇文融看着锐意进取的杜士仪,颇有一种恨不正当年少时的遗憾,可李林甫这话无疑让他心中大为舒坦。尤其是大用二字,让他不禁大有jg神。然而李林甫却狡猾地避过此节不谈,而是似笑非笑地说道:杜十九郎所言之事,倒是好主意。王守一此人害我舅父丧命汝州,眼下治不了他,让他颜面大失也是好的宁王那边,我自有办法

    十一月十六,正是王守一娶媳之ri。然而,也就是在这一ri清早,宁王宅中突然派人来说,宁王昨ri偶感风寒,一时身体沉重,不能前来观瞻这喜庆之礼,故而提早命人送来了贺礼。尽管心中有些不高兴,但宁王是天子都要敬礼的长兄,王守一自然也只能认了。可谁知道如此一起头,申王岐王薛王,这三位天子亲弟竟是全都派人来说没法参加。其中岐王的理由最为奇葩,竟是说自己已经醉死在床

    王守一板着脸送走了三家信使,当即气咻咻地再次砸了一个杯盏。可是,这还仅仅是一个开始罢了。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自然深恨王守一,两人打发了一拨人前来知会,道是这几ri要闭关清修,不理俗务。有他们俩做榜样,其余贵主也都使人送礼,自己却以各式各样的理由不来。待到晚间迎娶时,新人青庐拜堂,而喜堂之中空空荡荡,宾客就只有小狗小猫两三只,就连蔡国公主这嫡母也借故不到场,气得王守一几乎倒仰

    驸马郎娶媳,宾稀客绝

    也不知道是哪个促狭鬼如是打趣了一句,转眼间各方就都知道了。那户与王守一联姻做了亲家的自然是后悔不迭,而硬着头皮去赴宴的更是懊恼自己消息滞后。一时间,王守一竟成了莫大的笑柄。而作为绊住了宁王的最大功臣,武惠妃便笑吟吟地对瑶光道:想让宁王给他做面子那也得他自己聪明才行纵不是哥奴使人求我对宁王说一声,就说玉真和金仙二位贵主差点失去了一个好徒儿,岂还会任由他王守一耀武扬威

    而在御史台收押了王钧,历经数ri的审讯之后,便将结果呈报了天子。李隆基在得知王钧这小小一个洛阳县主簿,竟然累计受赃六千贯时,又惊又怒的他便越过大理寺,直接令中书省拟了制书。

    当庭杖毙,以儆效尤

第三百六十六章 速刑杖杀,灭口遭疑

    世人皆以为廷杖大臣,明朝最甚,然而唐自武后起,杖责大臣就渐渐成了家常便饭。虽未必如明代那样,但凡忤逆圣意便往往以杖责廷辱,一时成就了士大夫受廷杖反扬名的畸形价值观,然而,武后年间是杖责忤上大臣,李隆基是杖责犯法大臣,这杖刑甚至杖杀,前后的例子已经不能尽数。

    因而,捏着杖杀王钧的制书,杜士仪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他封还过杖责姜皎的制书,又在杖责裴柚先的问题上谏劝过,而今王钧因受赃而由天子制令杖杀,他若任其从手边就此而过,那也就显得毫无原则了。就算他是揭出王钧之事的始作俑者,此人贪赃枉法,还贿赂求职,确实罪责非轻,可即便按律当死,也不当如此之死再者,正有人想着杀人灭口呢

    王钧洛阳县主簿,非监临主司,其受赃当以坐赃致罪论处。其受赃六千贯,远过三十匹之数,上负天恩,下愧民心,罪莫大焉。然永徽律疏有云,诸坐赃致罪者,一尺笞二十,一匹加一等;十匹徒一年,十匹加一等,罪止徒三年。以王钧之罪,当徒三年,若以其罪重,以监临主司律重处,亦只绞刑。臣左拾遗杜士仪,据实上封

    这一上封到了门下省侍中源乾曜面前,这位不哼不哈的老好人简直给气乐了。有心把杜士仪叫来责备一番,可他又知道这小子的牛脾气。可若是不责备,他实在难以想象这东西到了御前的后果。思来想去,他索xg袖了此物往见张说。果然,这位兵部尚书兼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宰相见了此书,登时眉头一挑。

    后生可畏张说用手指弹了弹这一张白麻纸,面上露出了激赏之sè,他此前封还杖姜皎的制书,还有人责他徇私;可之后在御前因裴柚先之事而陈词时,在我们三个宰相面前,他仍旧侃侃而谈;现如今这王钧分明罪莫大焉,而且与他无亲无故,他却依旧按律上封,这对律法的熟悉,竟不逊于法吏,更难得是这份胆子源翁来见我,无非是出自一片爱护之心,既如此,我们这两个宰相替他担待一二又如何

    咦源乾曜一下子愣住了。

    王钧固然可恶,但确实是罪不至死。尤其杖杀,更是不足以为成例。你我二人联名上奏,杜十九郎的上封也就不那么显眼了。如何,源翁可愿和我同进退

    源乾曜素来秉承的是缄默是金的原则,可对张嘉贞的咄咄逼人,他已经厌烦透了,如今既知道王钧和张嘉贞中间不清不楚,他才懒得帮其说话。然而,张说这话里话外的暗示却提醒了他,张嘉贞既是曾经打算举王钧为监察御史,那又怎会轻易就从圣命拟了如此杖杀的制书

    他的眼神闪烁了好一会儿,这才慢吞吞地说:说之此言有理,既如此,就算我一个

    快刀斩乱麻让王钧没法开口,这就是张嘉贞原本秉持的宗旨。然而,让他始料未及的是,按照苗延嗣的说法,杜士仪应该不会再多事,他自己也对此深信不疑,可那个他在背地里诅咒痛骂过无数次的ru臭小儿,竟是再次上封若是单单此人,他此次有足够的把握挑起天子的反感,可谁曾想张说和源乾曜竟然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竟然也跟着一块上书谏劝,建言按律处置

    好在奏疏送入宫中之后,这一次李隆基仿佛并未为之动心,依旧下令一如前议,且齐集文武百官于明堂之前观瞻行刑。前一次姜皎决杖,百官并未亲临现场,这一次虽未至于大朝会那般热闹,但常朝官站在重新改为明堂的乾元殿下头,吹着瑟瑟寒风,眼看着那刑杖重重地打在王钧的背上,带出一道道血痕,心中无愧的固然还能沉得住气,心中但使有些不得劲的,无不感觉到从脚心冷到头顶。

    圣人是真的对受赃枉法恨之入骨啊

    旁边左拾遗窦先那轻轻的嘟囔声传到杜士仪耳中,他登时心中冷笑。李隆基痛恨的并不单单是受赃,更是在东都洛阳这种要紧的都畿赤县,竟然存在这样的害群之马,而且还险些混入了御史台,身为天子却险些受人蒙蔽真要说贪赃枉法,纵观朝野,受赃的何止一个王钧完善的律法无人遵守,无人监督,天子又更喜欢凭个人喜好处置人犯,怨不得ri后埋下祸由

    他正这么想着,突然就只听一声声嘶力竭的惨叫。吃了一惊的他抬头望去,就只见居中受刑的王钧一改最初的挣扎呻吟,竟已经伏倒在刑凳上一动不动,口中仿佛刚刚喷过鲜血,头前恰是一摊令人触目惊心的血迹。面对这情景,四周围也已经起了一阵阵的sāo乱,他甚至能清清楚楚听到宇文融那惊讶的叫声

    这才三十四杖当初如楚国公这等老迈,受杖六十尚且暂时完好,更何况王钧还正在盛年

    宇文融这质疑声顿时引来了众多附和,一时间,四下一片哗然。张嘉贞面沉如水站出来厉声呵斥了那些出言议论的人,又对着宇文融恼火地斥道:宇文侍御,你既深得陛下信赖,又身为御史台的殿中侍御史,当此之际不知道弹压众人,还激起众臣失仪,未免太过冲动莽撞了

    听到这话,宇文融本就看不上张嘉贞自以为是的嘴脸,当即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张相国见谅,我实在是没想到这王钧竟然会这么快就被杖杀圣人令我等观刑,原是为了以儆效尤,可如今这架势,分明是有人生怕王钧说出了什么来,所以速刑杀人所以,你说我身为殿中侍御史,首要职责是弹压其他议论的人不,如今我的首要职责是先彻查此事中可有徇私枉法,甚至于草菅人命杀人灭口之处来人,将这行刑的二人拿下

    王钧受杖不过三十许就口吐鲜血而亡,继而张嘉贞怒斥宇文融,宇文融却突然更加强硬地暴起发难,这一幕一幕简直让所有人全都感到目不暇接而两个行刑的皂隶见自己突然成了众矢之的,慌忙齐齐双膝跪下道:相国,某只是依照从前的旧例行刑决杖,并不敢有丝毫轻重之分

    杜士仪见宇文融竟敢和张嘉贞针锋相对,他便也扬声说道:我听说,杖刑之法,有轻有重,常行刑的皂隶,都是自幼历练出来的。常以一张纸垫在丝衣之上,能够让丝衣无事,而纸张打成碎末;又或是在纸下衬着石板,纸完好而石板尽碎,这才算是出师因而,受杖之时,若是厚厚给钱贿赂,则外间皮开肉绽青紫处处,其实却丝毫不曾伤筋动骨;若是不给钱,或是受人嘱托,则外表看似轻微无伤,内中筋骨甚至肺腑全都重伤,别说打死当场,就是抬回去的时候看似完好,事后也会立时三刻一命呜呼

    尽管常朝官员多数都在三十往上,不少也曾经做过外任官,但洞悉这等杖刑之道的却寥寥无几。因而,杜士仪这慢条斯理开口一说,不但那两个行刑皂隶为之sè变,张嘉贞也是心中咯噔一下,惊怒得无以复加

    这时候,杜士仪又对源乾曜和张说拱了拱手道:源相国,张相国,宇文侍御虽则看似冲动,却也是一片公心,今ri之事,本圣人jg戒百官,骤然出现如此变故,怎可不行彻查

    苗延嗣在宇文融突然杀出来的时候就觉得不好,待见杜士仪突然更是犀利地一语中的,他亦是更明白事情不妙。此刻见源乾曜和张说对视一眼,分明仿佛有些默契,早就悄悄来到张嘉贞身后的他立时低声提醒道:相国,当断不断反受其害行刑之人可什么都不知道

    张嘉贞这才立刻意识到,自己这会儿要是还拦着,指不定就真会被人认为王钧和自己有什么不清不楚了于是,不等源乾曜和张说开口,他便当机立断地喝道:先将此二行刑人拿下源翁,说之,我等立时去面圣

    对于张嘉贞这陡然之间醒悟过来,张说却只是嘴角一挑,仿佛并不在意。然而,源乾曜却慢条斯理地说道:此事是宇文侍御先提出的,杜拾遗又点明了关键,让他们俩也一块去。如此圣人若垂询,也更容易说得清楚。

    那就如此。

    不论张嘉贞有多不乐意让宇文融和杜士仪出风头,可如今大势已成不可阻挡,他唯一希望的就是把自己摘于净了,因而只能把心一横答应了下来。等到那两个倒霉的行刑皂隶被人拖了下去,而鲜血染红了地面的王钧也被人抬了出去,又有人来担着水冲洗地面,四周围的文武百官,却仍旧对刚刚的事情议论纷纷。

    这其中,李林甫便不无殷羡地看着那三位宰相和杜士仪宇文融离去的方向,心中隐隐还有一丝懊恼。可想到舅舅临终前还告诫自己不要立时锋芒毕露,他便渐渐定下心来。

    他虽不如杜士仪年轻,但却比宇文融更有年龄上的优势。三十许而官居五品太子左谕德。即使这些官职都并非清贵的实职,但只要品级到了,届时有人愿意提携同列,他便能立时一飞冲天

第三百六十七章 圣心何在

    宣政殿中鸦雀无声。

    三位宰相都是常常踏入此间的,而宇文融和杜士仪,大约也是七八品的官员之中,面圣最多的。此时这囊括了老中青三代的宰相站在空旷的大殿上,面sè固然沉肃,但心情却各自不一。然而,死板一张脸的大唐天子李隆基却用犀利的目光在五人脸上扫来扫,突然沉声迸出了两个字。

    荒谬

    这却也不知道是在谁。见谁都不吭声,他方才一推扶,就此站起身来:洛阳县主簿,虽看似官卑职小,却是在赤县任官,也就是被人称之为清官的要职,这王钧却无视律法,贪赃不,还在酒肆与民斗殴,简直丢尽了大唐官员的脸面偏偏这儿还有两个宰相一个左拾遗上书,言道朕杖杀此人不当哼,朕恨不得将其拉到天津桥外天街之上,当着东都洛阳上下百姓的面活活打死了他

    张嘉贞听到天子这话中无疑是责备张源乾曜和杜士仪多事,心中不禁暗自称快。可他这高兴劲才刚刚提起来,就只听李隆基词锋一转,脸sè突然又和颜悦sè了下来。

    然则杜拾遗年轻气盛,熟读律法,这份忠心体国的心意,朕取了。之和安阳的建言,朕也知道你们的苦心。只不过杖杀固然是非刑杀人,朕却取的是其震慑之意再者,王钧不同前人,卑鄙可恶,贪得无厌,正当杀一儆百,为百官之戒

    见张源乾曜和杜士仪均长揖施礼,李隆基自忖这长篇大论足以三人服膺,这才淡淡地道:不过,你们刚刚,行刑之际,王钧只受杖三十余便一命呜呼,疑是有人唆使行刑的人,此事着实更为可恶三位宰相既然ri理万机,此事也不劳你们再过问,宇文融,你既然此前便充覆囚使,杜士仪,你身为谏官,就由你二人前审理那行刑的二人事后详加禀报,朕等着结果

    臣遵旨

    好了,尔等都退下吧

    等到五个人鱼贯退出了宣政殿,宇文融便笑眯眯地邀请杜士仪直接御史台,而张则热情地请源乾曜自己的直房闲坐喝茶,这两两一走,剩下张嘉贞孤零零一个时,他这才陡然间想起,刚刚除了刚刚入宣政殿陈词之际,自己也过话,之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开口。而且,天子训丨诫也好,派任务也好,都不曾有只言片语提及自己而张源乾曜显然打算联,而杜士仪和宇文融据言一直都走得颇近,就如同眼下他孤身一人一样,他竟是被人孤立了,圣眷似乎也有些岌岌可危

    如果圣眷依旧如当年有人诬告他最终却遭反坐那样,天子何至于在他宅中新楼竣工之时,让韦抗登门抓走了王钧

    御史台分三院,侍御史居台院,殿中侍御史居殿院,而监察御史居察院。而宇文融尽管先是监察御史,然后又升殿中侍御史,但实则一直没有真正履行过御史的职责,而是担着权力远大于御史的使职,先是搜括逃户使,其后又是推勾使括地使,如今则是覆囚使,于是,他在长安御史台时便有单独一处院子了,现在在东都仍然如此。此刻,他带杜士仪踏入的就不是御史台三院之一,而是属于自己的推勾司。

    今天能够当众立威,君礼贤弟功不可没宇文融笑呵呵地吩咐人给杜士仪上浆水,又抬示意人在自己对面坐了,这才目光炯炯地道,若是君礼贤弟信得过我,这王钧速刑而死的事,我占个先如何

    宇文融野心勃勃极其爱权,杜士仪早就心里有数,此刻便直言不讳地问道:宇文兄年纪阅历都远胜于我,我本该让贤,只是我想请教宇文兄,你打算往哪个方向查

    自然是张嘉贞这宰相假公济私。君礼贤弟不会不知道,王钧此前一直在为张嘉贞翻修扩建宅子吧

    果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倘若王钧是个低调不张扬的人也就罢了,可既然有了斗殴那一出,之后又为人揭出贪赃,又在张嘉贞的家里被抓,如宇文融这等仔细的人侦知到此人和张嘉贞的勾当,那就不足为奇了

    杜士仪心中明了,口中却问道:宇文兄,恕我直言,当初御史大夫能够到张宅亲自拿人,你觉得刚刚所言此节,陛下真的不知情

    宇文融正处在兴奋的劲头上,杜士仪这一,他猛然之间醒悟到,当今天子素来自诩智珠在握,事事洞察,王钧虽只微不足道,但劳烦御史大夫韦抗亲自出马拿人,而天子又制令杖杀,杜士仪这左拾遗和张源乾曜两位宰相先后建言,这其中的微妙之处着实值得商榷。他歪着头想了好一阵子,最终轻轻舒了一口气。

    露出了一丝笑容的他冲着杜士仪拱了拱,极其诚恳地道:多亏君礼贤弟提醒,否则我这穷追猛打,兴许就违逆圣意了那依你之意

    王钧既然是功利心极强,却又无甚能耐的人,曲意巴结的兴许不单单是张相国一个。张相国一节,咱们为尊者讳,不妨轻描淡写一带而过,至于别的可以穷追猛打的人,不妨拿一个两个出来,如此也就可以交待了。当然,一切听凭宇文兄做主,我愿附骥尾。

    又肯出主意,又肯不居功,宇文融当然知道杜士仪就算再有清正之名,也不至于这般便宜自己,因而,他不禁眼神闪烁,越发谨慎地问道:君礼贤弟就一无所求

    无他,惟愿他ri宇文兄腾达之ri,能够举荐宋开府。

    此话一出,宇文融登时为之动容。宋憬和杜士仪这一对忘年交相知相得,这并不是新闻,可杜士仪如今这般直截了当地提出,不但显出其和宋憬之间关系比人们猜测的更加亲近,而且还无疑透露了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杜士仪对他极其看好要知道,时至今ri,他还只不过是区区七品殿中侍御史

    好,若真的是承蒙君礼贤弟吉言,那届时我必然不负你今ri所托

    有宇文融冲杀在前,杜士仪依旧如从前那般清闲。这一ri午后,他便再次造访了金仙公主所在的道德坊景龙女道士观。寒暄几句之后,他便直截了当地问起了王容的情形。

    玉曜虽受了惊吓,却是恢复得很快,只可恨洛阳县廨和河南府廨那帮人可恶至极,竟是河西匪寇所为我才不信玉曜这十几年都不曾遭到这般窥伺,如今就是拒婚王守一,竟然就遇到了这样的险境王守一还有脸给他家二郎娶妻大cāo大办,还想让宁哥岐哥和其他阿兄,还有我和元元这些贵主替他争脸面,他以为我们是那等阿猫阿狗,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做梦

    一直玉真公主脾气太急的金仙公主气恼得骂了两句,这才正sè道:我已经放出话,玉曜是我之心爱弟子,下次谁若是再打她的主意,我就是拼却这个长公主封号不要了,也会让那家伙死无葬身之地

    沉静内敛的金仙公主竟然会出这种鱼死网破的狠话,足可见前次之事把她惹到了什么地步。杜士仪暗自苦笑这算不算因祸得福,略一合计便开口提到了王钧的事。见金仙公主点头表示也听过,他方才字斟句酌地道:据言,王钧也曾经为了求官,私底下贿赂过王守一代为引见,这才搭上了张相国。

    哦金仙公主登时眼睛大亮,又惊又喜,你不是正奉旨彻查,若是能顺便让王守一吃个大亏不行不行,王守一此人心狠辣,倘若是他因此视你为眼中钉就不好了。

    他早就当我是眼中钉,多此一桩少此一桩也没关系。再,宇文融才是主导,我负责在旁拾遗补阙而已。杜士仪笑眯眯地补充了一句,见金仙公主大大松了一口气,又笑吟吟地冲他竖起了大拇指,他这才真心实意地欠身道,观主从前助我良多,今次若能借此出一口气,我心中也能少些愧然。

    我不像元元,对于交往文人墨客兴趣不大,你为人真xg情,言笑无忌,也算是合我脾胃。金仙公主托着微丰的下巴,脸上多了几分怅然,只可惜,你官做得越大,ri后恐怕越不方便和我等来往。

    可这片刻的多愁善感之后,她就突然合掌笑道:这样,我正好想让玉曜外头走走散心,你既然来了,就当个护花使者吧,护送她城外别院见一见元元。元元那座别院,你当初也是过的。她今ri正好宴客

    杜士仪不料想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眉头一挑就答应了下来。等到站在前院,等到了一身道装,面sè比以往更显宁静的王容,四目对视之间,两个都有无穷话想的人,最终只是相视一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车马出洛阳,策马走在牛车旁的杜士仪方才开口问道:玉曜娘子,此前那桩惊险事故,不知令尊可担心否

    阿爷都知道了。牛车中的王容语带双关地出了一句话,听到车外久久没有动静,她方才轻叹道,只阿爷不知道是谁人所为,未免气急败坏。那心腹家人竟为外人收买,则令他更加痛心,如今家中上下正在清查整肃,没有一番大工夫恐怕难能消停。杜郎君,那时候多谢援,此前种种,都是妾身太过逐利,一时得罪了你。借此机会,一笔勾销如何

    知道这话是为了弥补那时候自己忙于救人而露出的疏失,然而,一想到王元宝知道女儿有了心上人,那会是怎样的好奇抓狂,杜士仪忍不住笑了起来,最终轻轻点头道:那时候受人所托,再人命关天,自当全力救助。前事恩怨,就依玉曜娘子之言,一笔勾销就是。

第三百六十八章 翻脸

    玉真公主别院那一场文人雅士云集的盛会,杜士仪将王容送到之后一经得知,只让霍清给玉真公主带了个信,丝毫没有露头的意思。

    今ri的饮宴并不是安排在他四年前来过的那形同高山流水的山泉之下,而是在另一面,因而他索xg就站在山泉下方的石栏杆旁,耳听那潺潺水声,眼见那清澈山泉流入眼前的小石潭中,再见内中小鱼嬉戏,明媚的ri光下透潭底,让潭水更显声sè,尽管刚刚佳人在侧却不得诉衷肠,但他的心却宁静了下来。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ri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动;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杜十九郎如今不愿作诗,竟然做起文来了适才还有人提到你的才名,若我说你就在此,恐怕邀战者定要不计其数。

    听到身后那戏谑之声,杜士仪回头一看,见是玉真公主今ri也不着道装,赫然一身男装打扮,看上去别显几分英气,他冷不丁想起了两人在这儿初次相见的情景,当即笑道:刚刚我之所吟,拾人牙慧,不值一提。至于邀战,文无第一,这口气没什么好争的。今ri我来,一则是金仙观主托我护送玉曜娘子来此谈心,顺便探望探望玉真观主

    原来我只是顺便

    见玉真公主眉头一蹙,那微嗔带恼的样子分外妩媚,杜士仪便轻咳一声道:王钧之案,我已经禀告过金仙观主,也想对玉真观主再知会一声。

    听完那一番和杜士仪对金仙公主所言差不多的解说,玉真公主却在沉默良久之后,极其突兀地说道:既然知道张嘉贞不于不净,缘何不趁着这个机会将他也一块拉下马来,反而要舍近求远去对付王守一须知张嘉贞先逐王郎,又屡次险你于险境,如此良机若是错过,那就没有下一次了

    一口气说到这里,玉真公主仿佛难泄心头郁愤,来到那小石潭边,见内中鱼儿一动不动,她突然一把扯下腰中玉佩,就此奋力掷入潭中,随即才头也不回地说道:而且你若要发动,我这里还有更好的证据,张嘉贞之弟张嘉祛当初在忻州任刺史期间有贪赃之举。阿兄最恨贪赃,只要此事一发,张嘉贞便再无翻身之机

    杜士仪没想到玉真公主看似悠游自乐,背地里却查到了这种事,他不禁大吃一惊。这时候,玉真公主已经转过身来,见他脸上满是愕然,便有意笑道:怎么,很意外得罪谁也不要得罪女人,他张嘉贞刚愎自用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也就罢了,偏偏一害王郎,二又一再把你当成眼中钉,自身却又不于净,这个宰相还有何力服众

    观主所谋深远,但眼下火候还不到。把当初劝解宇文融的话拿来再次劝慰了一番玉真公主,杜士仪见她仍然是面带寒霜,显见并不愿意放弃,他便无奈地低声说道,姚相国亦爱财纳贿,然则当初当政之时,圣人从未动摇其位;如今张相国虽远不如姚相国才于,可情不同而理同。有些事圣人能容忍,有些事圣人不能容忍。所以,还请观主暂忍一时之气,此事就交给我。

    唔玉真公主扬起那张不染风霜的脸,盯着杜士仪看了好一会儿,她方才轻轻吁了一口气道,好,我姑且就听你的可要是听不到好消息,下次可就没那么便宜了

    杜士仪悄然而来,飘然而去,并未惊动别院中的其他人。纵使霍清,在前头代替玉真公主主持了好一会儿诗会,等主人回来,她见刚刚显得有些意兴阑珊的众人重新打起了jg神,纷纷拿出了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佳词美句,跪坐在玉真公主身侧的她便低声问道:贵主,杜十九郎这就走了

    走了玉真公主懒洋洋地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了一眼那渐渐偏西的ri头,这才怃然叹道,他是心志极坚的人,我和阿姊能做的也就是锦上添花罢了也不知道是哪家女郎,方才能配得上他

    宇文融素来雷厉风行,转押了那两个行刑人之后,立时严加讯问。拷讯之一轮,就问出了得人银钱三十贯,令王钧速死的消息,甚至连此前杖责王钧时,将杖杀说成杖刑流配,却在宣制书之前塞了王钧之口的事实也供认不讳。当这一事实禀告了李隆基之后,天子果然大怒,令继续彻查。消息传入中书省时,尽管张嘉贞经苗延嗣一再担保,做事的人已经再也找不到,而且没有物证,他也忍不住如坐针毡。

    上有张说源乾曜,下头还有杜士仪宇文融这等虎视眈眈的低品官员,最近真是诸事不顺

    相国,相国

    一个令史飞一般地冲进了张嘉贞的直房,来不及喘一口气就气急败坏地说道:宇文融径直去了王驸马家

    此事和王守一有什么关系,宇文融莫非是疯狗不成,见谁都咬

    张嘉贞又惊又怒,可想到王守一的确丝毫无涉,又什么都不知道,他心下渐渐稍安,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吩咐那令史退了出去。然而,等到傍晚时分,另一个消息再次传来时,他就再也坐不住了。

    两名行刑者指认,王钧透露,曾经贿赂了王守一五百贯尽管今ri宇文融去面诣王守一,这位祁国公兼驸马都尉矢口否认,但如此传闻已经在宫里宫外散布了开来

    当张嘉贞再次踏着漫天月sè回到了家中的时候,专管门上的一个心腹家人上前牵了马搀扶他下来之后,就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开口说道:相国,今ri黄昏,王驸马微服来了一趟。幸好将军在家中,好容易说服他走了,应该也没让人瞧见。

    近ri这一桩桩一件件事堆积在一块,本就让张嘉贞心力交瘁,此刻听到王守一在这种节骨眼上竟然还来找自己,他不禁越发郁怒。可是,当他也顾不得吃晚饭就到书斋中叫来弟弟张嘉询问时,张嘉祛沉着脸说出的第一句话,就让他为之悚然,继而怒发冲冠。

    王守一说,阿兄你要王钧速死,那就一人做事一人当,关他什么事他是收过王钧五百贯,为其引见于你,可还不至于为了这一丁点钱要杀人灭口张嘉祛知道这话实在不好听,可王守一的话若不是原话转述,万一令兄长会错了意思,那就麻烦大了。于是顿了一顿之后,他见兄长的脸sè极度不好,他就轻声补充道,王守一还说,这时候要撇清已经迟了。

    是迟了,早知道我当初就不该上他的贼船张嘉贞已经七窍生烟,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去,声音更是几近咆哮,人家不过是用了这么一招试探,他就立刻沉不住气,这个国舅爷迟早都得当到头宇文融我早先真是小看了他,比杜家小儿更加狡猾对了,杜家小儿近来在做什么

    他据说大多数时候仍在门下省左拾遗直房,只去御史台宇文融那里点个卯,午后就常常出宫在外闲逛,最近还出入过金仙玉真二位贵主那儿。

    必然有诈,你只让人盯紧他就是

    张嘉贞也闹不明白杜士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如此叮嘱了一句。然而,留了张嘉祛在书斋中一块用饭,又商量了几件事后,张嘉祛就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连忙放下碗筷开口说道:阿兄,今天柳齐物还来过,送了厚礼。我本打算拒收,但他所求不是别的,是大公主出嫁的事。

    驸马都定了,他还想于什么张嘉贞眉头一皱,大为不悦,河东柳氏这一支固然一直富贵荣华,但柳齐物就不是什么顶尖人物,上次京兆府试他闯出来的祸还不够么难不成圣人亲自挑选的驸马,他还要挑三拣四不成

    不是驸马,是嫁妆。张嘉祛见张嘉贞立刻若有所思展开了眉头,他便笑道,大公主的封号听说都已经定了,是永穆。陛下颇为爱重这个女儿,因而打算以当年太平公主出嫁的旧例发送。

    此话一出,张嘉贞登时悚然动容。太平公主当年从万年县廨出嫁了,十里红妆都不止,若是照那样的规格,足可见柳婕妤和大公主在宫中的地位于是,他沉吟片刻便面无表情地问道:柳齐物所为如何

    请阿兄约束些人,别让人说三道四。倘若大公主能够顺当出嫁,柳家还有重谢

    陛下怜长女,本是应有之义。张嘉贞这才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吩咐道,礼物退回去。此事我自会稍稍留心,但这个节骨眼上,不要再落人把柄

    那就按照阿兄的意思

    张嘉祛口中如此说,但离开书斋时,他却有些懊恼地挑了挑眉。兄长如今是宰相,他是右金吾将军,这兄弟同为将相的例子,古往今来也都是不多的。柳齐物所赠所求又不是大事,收下来又有什么关系那些金银珠宝他不稀罕,但那一顶三十重亳州轻容制成,却看上去依旧薄若蝉翼的帐子,他却稀罕极了

    其他的礼物可以退回去,这顶帐子,他自己留下

    而张嘉贞在张嘉祛出去之后,却又命人去给中书舍人吕太一送信。若真的无人说话,他不妨给了柳氏一个人情,可要是有人建言,他也不妨让人劝谏两句

第三百六十九章 简在帝心,念君灵犀

    尽管张嘉贞觉得宇文融仿佛是疯狗似的见人就咬,但宇文融固然重重咬了王守一一口,让王守一和张嘉贞这对曾经的盟友几乎成了仇人,但他接下来的手段却极其谨慎。

    王钧曾经贿赂过的人,他择选了几个地位不算最突出,在朝中也不是什么极其出挑的人物,和杜士仪一块联名上奏,根本没提到王守一半个字。至于令两个行刑者速刑杀人灭口的主使者,他采纳了杜士仪的建议,以两人所供之人搜遍洛阳也找不到为由,诚惶诚恐地请罪。

    果然,李隆基对那些纳贿者的处置从流放到贬官不等,而对于宇文融和杜士仪不曾查出主使者,他也只是不痛不痒地责备了几句。可等到两人告退离去之后,他想起得内侍禀报,宇文融最初因得供词去见王守一却被强硬否认,宇文融事后还对人感慨过没证据就不能胡乱禀报,杜士仪也曾经呵斥过指斥那杀人灭口的指使者就是张嘉贞的说法,言道是无凭无据,不得构陷宰相,他不禁冷笑了一声。

    他倒是没看错人,宇文融固然雄心勃勃,杜士仪固然清正凌厉,可为人倒真是值得信赖可张嘉贞

    低头看着案上一卷纸,李隆基徐徐摊开,恰是一位官员陈奏张嘉贞得王钧为之修缮扩建宅院,而事发之后利用杖杀之机,杀王钧灭口。对于大臣纳贿,他其实一直比表现出来的更加宽容。姚崇亦爱财,张说一直就不是一个俭朴的人,只要不那么太过分,他全都能忍。因为纳贿而举荐一些私人,他也可以装作没看见,可若是连王钧这种货sè也能荐入御史台,事发之后又杀人灭口,张嘉贞视他这个天子为何

    以为他真的昏庸到了会连这些都看不到听不到

    费尽心力大半个月,结果却连一句褒扬都没有,对于素来得天子褒奖备至的宇文融,这还是第一次,因而出宫的时候未免有些意兴阑珊。当杜士仪笑着邀他去酒肆喝酒时,他还有些犹豫,最后却不过情面,这才勉强答应了。等到两人各自带着随从寻了一家僻静的小店换了官衣,随即就到了毗邻天津三桥,积善坊北门的一家胡姬酒肆。

    当年在这里和崔俭玄对坐,等着卢鸿出宫的情景,仿佛还历历在目,想起那时候崔九娘曾经女扮男装悄然出现,继而又和玉真公主一块入宫打探,杜士仪不知不觉露出了一丝笑容。而这时候,一直仿佛目不转睛看着下头胡姬所跳胡旋舞的宇文融,随口感慨了一句这胡姬不凡,随即就词锋一转道:真是没趣。

    怎么,宇文兄还在懊恼这次徒劳无功

    倒没什么太可惜的,就算倒了张嘉贞,源翁那xg子对上张说,一样会退避三舍可惜啊,我要熬到宰相,还不知道是多少年之后的事宇文融大大咧咧地说着这种寻常官员绝对不敢企及的梦想,痛喝了一气酒又一抹嘴道,只不过若是因此让陛下觉得我无能,那就得不偿失了

    杜士仪知道宇文融年纪比自己大一倍不止,因而分外在意圣眷如何也并不奇怪。坐在临窗的他扫了一眼不远处的洛阳宫,突然似笑非笑地说道:看,宫里突然一行车马出来,看样子,不知道是去哪儿送赏赐的,后头似乎都是绢帛之类的东西。

    哦

    宇文融立刻把头探出了窗外,眼睛一转便叫了一个伙计来,吩咐其去打听打听。等到那一行人过了天津三桥,沿着定鼎门大街往南去了,完全消失在了视线之中,刚刚那小伙计就三步并两步上楼来到了他们面前。这人殷勤而不失恭敬地躬了躬身道:二位客人,打探得知,这些人是奉了圣命,去宇文侍御和杜拾遗处送赏赐的圣人嘉赏他二位忠直清正,因而各赐绢五十端。

    此话一出,杜士仪见宇文融刚刚那郁sè一扫而空,哪里还有半点患得患失他索xg就抢先打赏了那伙计,见其欢天喜地地离去,他就笑吟吟地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呵呵,只要依旧简在帝心就好宇文融索xg直接把酒壶拿了来,对着嘴一口气咕嘟咕嘟全都喝于净了,这才兴高采烈地说道,如此也能回家睡个好觉对了,我这覆囚使不ri就要出东都,也没法留下来过年了,ri后你有什么事,尽管对哥奴说,他这人主意极多,是个好帮手

    想到宇文融这最后的提醒,杜士仪回到观德坊私宅时,不禁暗笑自己这人还真是没什么原则。他可以敬服宋憬这种直臣,可以敬而远之张说这种心机深沉的宰相,可以亲附源乾曜这种关键时刻掉链子的老好人,但他还可以和宇文融李林甫打得同样火热。当然,最为适意的却还是和王翰这种不喜欢动心机的人往来,就算是姜度窦锷这种世家子弟,都比那些肚子拐几个弯的朝臣来得可爱一些。

    杜十九

    有些失神的他回过神时,就看到面前是一个他认识最早也是最率xg的世家子弟。崔俭玄一如往ri,兴冲冲到了他面前便高兴地嚷嚷道:大消息,今天我可是打探到了一个大消息

    一路硬是把杜士仪拽进了书斋,又直接用脚后跟合上了门,崔俭玄便神秘兮兮地说道:你知不知道,柳婕妤的兄长,那个柳惜明的老子柳齐物,给张嘉贞送了一份厚礼,结果却给退回来了

    不知道,杜士仪回答了这三个字后,便没好气地反诘道,知道了还要你对我说

    嘿,大多数东西是给退回去了,但听说少了一顶最最名贵的亳州轻容帐子。据说足足有三十层,轻若无物,薄如蝉翼,是和柳家另外一顶锦帐齐名的好东西。当初柳齐物用那一顶锦帐,纳了长安城内的名娼娇陈为妾,这另外一顶则是传家宝,岂料这次张嘉贞竟然笑纳了。

    杜士仪早知道作为关中四姓之一的柳家豪富,此刻便随口问道:那柳齐物送此物莫非是为了求官

    奇就奇在不是崔俭玄卖了个关子,见杜士仪果然流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他才嘿然笑道,听说是为了大公主下降的事不是已经定了王鹞尚主吗陛下对大公主听说颇为宠爱,又禁不住柳婕妤吹风,打算在大公主下降的时候,仿当年太平公主出嫁成例,妆奁等等可想而知有多丰厚。柳齐物生怕节外生枝,所以打算请张相国帮帮忙,如果有人建言就帮着说说话

    这理由自然说得过去,然而,杜士仪却不免有些疑惑:这种消息按理谁都会讳莫如深,你怎么知道的

    你忘了如今我正在于嘛我可是在主持洛阳城中第一届马球jg英赛,那些包厢也好看台也好,什么事情都有人议论,最是消息汇聚之处。只不过这几天太冷啦,只剩下四强的比赛,我琢磨着就于脆放到明年开chun。你也别说,官宦子弟的马匹好训练jg良,四队里头占了三队,楚沉那一队也是官宦子弟居多,自然是算在里头。另有一队是胡将子弟,街头闲汉和游侠儿不少都是太没章法,而且手法太下作,一来二去或被人jg告,或是于脆被别人也下了黑手,总之基本上都出局了

    崔俭玄这说着说着就跑题的xg子,杜士仪早就习惯了,于脆就当听故事似的由着他讲马球场上的各种趣事。打从这一点就能轻而易举地察觉到,崔俭玄对文事的情绪远远不如弓马骑shè,这会儿说到最热烈之处,甚至忍不住连手带脚一块比划,手舞足蹈之际,还不免叹息姜度两句。

    要是姜四在,说不定最后四强也有咱们一份窦十那个没义气的,之前躲了个于净,现在一见我就觉得不好意思,早于嘛去了

    耐着xg子听崔俭玄说完,杜士仪便开口问道:对了,王十五郎近几ri如何

    他张相国宅中那一首好诗得了无数人交口称赞,现如今文会多到不计其数,我家九娘动不动装书童跟着去看热闹,总之崔俭玄面上露出了几许古怪的表情,于咳一声道,兴许这事儿真的能成

    若真的如此,赵国夫人和令姊也能松一口气。杜士仪为之大笑,笑过之后,他就勾了勾手指示意崔俭玄上前些,这才低声吩咐道,王十五既然最近锋芒毕露,他是谁的弟弟又是人尽皆知,你让他尽管张扬一些,到时候高调上你家提亲也好,做其他事情也罢,总之就是多吸引些目光。你也是一样,马球场上多多用心,但明年的明经科省试也别误了。

    不就是让人看着咱们俩嘛,少留心些你嘛崔俭玄信心满满一点头,但却狐疑地说道,可就算如此,你那么赫赫有名,张嘉贞难道就会忘了你

    山人自有妙计,你少cāo心

    这一ri傍晚,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同时接到了杜士仪问候的书信,信中末尾仿若不经意地提到,大公主行将下降,天子打算厚加妆奁发送,又提到腊八佛成道ri,如今两京佛寺众多,每逢此ri便往往开粥铺施舍,一时佛教蔚为盛行,最重要的是普寂弟子一行自从为李隆基召见之后长留宫中,如今还在编纂历法。两位金枝玉叶都只以为杜士仪是闲话家常,王容却在为金仙公主收好信笺之后,心中忍不住生出了一个念头。

    杜士仪莫不是在暗示于她

第三百七十章 迂回辗转,坏人好事

    腊八本为腊祭之ri,然而,自东汉佛教ri渐流行,腊八作为佛祖成道之ri,这一点反而更加深入人心。尽管如今不再是那位推崇佛教的天后当权之ri,可两京信佛的达官显贵不知凡几,因而腊八这一天,各家佛寺香火不绝。尤其那些有德大能所居之处,更是香众趋之若鹜,顶礼膜拜却依旧缘悭一面。

    尽管王元宝并不常居洛阳,但如今既是因为女儿跟着金仙公主到了洛阳,他早就跟了过来。前些ri子因为那该死的掳劫事件,他几乎把整个家中上下都用篦子细细梳理了一遍,一下子或打或卖或逐出,一口气处理了二三十人。这腊八之ri当王幼娘言说,除却道观之外,那些佛寺也要照往年的例子多加施舍,以便他们能以此来施舍百姓的时候,他几乎想都不想就答应了。

    宣教坊的安国寺自从当年公孙大娘一曲剑舞之后,早就名声大噪,即便天宫寺因三绝而一时为众人所推崇,也丝毫没能盖下这座大寺的名声。再加上崇照法师乃是有德高僧,往来的僧人自然更多。腊月里,因为李隆基极其宠信的一行大师暂居此地,寺中上下无不引以为荣。

    相比道家往往有贵胄子弟抛家入道,佛门之中则更多平民,因而,一行可算得上是异数之中的异数。他本功臣之后,当年最初是为了拒绝武三思的笼络而奔嵩岳寺出家,因为jg通术数,名声直动天听。自从开元五年,被李隆基犹如礼请司马承祯一样硬是请到了京城,他就随侍天子往来两京,再也未能离开过一步。

    完善历法,而且还是李淳风所制的历法,原本就是一件绝不简单的工作。尽管一行如今不过四十,但多年研究术数用脑过度的结果,便是让他显得疲惫而苍老。这一ri腊八,安国寺中信众不绝,他没有披着袈裟,而是一身寻常僧人的僧袍漫步在寺间,见进进出出的善男信女往往都恭敬行礼,他自然也依次还礼,那一直紧皱的眉头也不知不觉舒展开了。

    信步到了安国寺山门外,见寺中特设施舍粥饭以及过冬寒衣的铺子外头,都已经排满了乞儿穷汉,曾经奉师长普寂之命周游过众多名刹,一路上也见过无数民生疾苦的他,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想到宫中那金碧辉煌的豪奢,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便要转身进去,可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人群中传来了一个议论声

    今天的粥仿佛不像前几个月那样稀薄

    刚刚不是说了,今天腊八,王家娘子如旧ri一样,派人特意送来了三十石米,所以今天的粥,能够插筷子不倒

    此话一出,一行不禁停了脚步,正思量那王娘子是谁时,那边就有舍粥的小沙弥嚷嚷道:王家娘子这可不是单单布施安国寺,而是东都各大舍粥的寺院,都布施了这么多此外还有旧的寒衣一百件,这却是先到先得了

    到底是长安首富之女

    啧,她是女冠,没来由讨好佛寺僧人作甚还不是因为之前被人掳劫坏了名声,想要做做善事,求佛祖保佑哼,活该,这些富贵荣华的人家,也该他们倒霉

    这番既有幸灾乐祸,又带着深深怨恨的话,却一下子引来了群起而攻。王元宝从不避讳当年穷困潦倒的事,甚至还常常以自己的经历感慨贵贱无常,又一直乐善好施,对穷人和士子一直都不吝惜银钱,因而在两京的名声一贯相当不错。此刻,那个衣衫褴褛吃着人家施舍的粥饭,却还说人坏话的,狼狈不堪地被人从人群中排挤了出去,而其人在恼火地诅咒了几句之后,却不得不缩着脑袋灰溜溜走人。

    一行见惯了人心善恶,对此只是觉得有些好笑。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这排队领粥领衣服的情景,不多时,他就发现在众多香客中间,一行车马在寺前停下,继而下来了一个容颜映丽的女郎。尽管他早就过了贪看红颜的年纪,却也不禁盯着人多看了两眼,却不料对方在一行侍女护卫的簇拥下,竟是径直来到了自己面前,含笑施礼道:可是一行大师

    一行在民间远不如在宫廷有名,因而旁边经过的香客只是纳闷地瞅了一眼,并没有人停留驻足。一行自己也是微微一愣,这才诧异地问道:这位女檀越是

    我曾经从尊师入宫,远远见过一次大师,没想到竟有幸在此相见。王容再次颔首施礼后,又轻声说道,妾身玉曜,修道未久,因家门之故,因而今次来,是向安国寺崇照法师捐佛经十二卷。

    一行这才明白,这女郎便是刚刚那些人提到的王元宝之女。见其面上并没有此前遭掳劫而流露出的惊惶疲惫抑或抑郁不安,反而神清气朗,此次又在布施粮米衣物之外,给安国寺送来了佛经,他不禁若有所思地侧身让了一步,示意王容跟着自己入寺,这才问道:玉曜娘子既是女冠,到此佛寺来,不怕金仙贵主责备

    一行大师早年还不是jg研道玄经,曾经为尹崇道长推崇佛道固然径庭,然向善之心却是相同的。两京道观素来并无布施信众之说,要行善事,却也不可能单凭一己之力,借助各寺,便能让更多人受惠,如此岂不两全其美至于佛经,父兄因我之故,更信道家,佛经放在家中束之高阁,还不如让各位高僧能够诵读研习,如此其善亦是少不了我之父兄。

    见这年轻女郎如此善辩,一行不禁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当即笑道:玉曜娘子如此心意,怪不得当ri能在那些匪人手中平安脱逃。ri行一善,便能够往登极乐,更不用说你这等布施。

    阿爷尝言,经商所得,几代人亦可衣食无忧。然则越是如此,越是容易祖宗积累,子弟败家,还不如拿出来惠及更多的人。所以固然会留给我等兄妹丰厚之产,也希望我们能够记得从前困窘时的艰辛。金玉珠宝固然可贵,可能够生出金玉珠宝的产业,能够经营产业,体恤贫苦,感恩当下的心,方才是最重要的。

    说到这里,王容突然停了一停,继而便歉意地说道:是我在大师面前卖弄了,还请恕罪。只是因为行前还曾经和尊师言道大公主出嫁,陛下令有司厚加发送的事,故而一时心有所感。尊师和玉真观主毕竟是长公主,不好因此谏劝,否则必会被人说是薄待侄女。

    一行顿时恍然大悟,当即颔首说道:我也听说二位贵主岁禄十之一二,往往拿出来重修道籍,抑或抚恤道家子弟,虽则天家豪贵,却也不曾聚敛钱财,较之从前一味豪奢的太平安乐,相去不可以里计。玉曜娘子家学渊源,怪不得能和金仙观主投契。

    尽管曾经拜师禅门,然则跟着密宗金刚智学过密宗经卷,又jg研天文术数,一行本就是一个包容xg极强的人。这一路带着王容入内,他有意考较这金仙公主的得意弟子,所涉话题自是天南地北无所不包。而王容有的能答上来,有的答不上来,态度坦坦荡荡,就是提到掳劫之事时也只有余悸,并无矫饰,这使得他不禁平生好感。

    因而,当王容见到崇照法师,让从者献上了十二卷佛经,又对他直言家中尚有汉张衡所著的灵宪竹简一卷,其中有张衡评点尸子的注解,可有用处时,一行登时为之动心。

    借书一抄便已经承惠不已,再不敢有他求

    那回去之后我便命人送来给大师大师抄录完了,便让人送回王家便是

    等到王容又小坐片刻辞去,一行方才问了崇照法师,得知王家每年腊八都会多施粮米,更资助寒素,受惠者不计其数,他不禁赞赏地点了点头:享富贵荣华而不忘寒微贫贱之时,王元宝可为富家楷模了其女飒爽大方,有男儿之气

    只可惜天下女子,多数都是只重其表。圣人此次嫁女,便发敕旨于有司,令厚加发送。也不知道朝野是否有人会劝谏。崇照素来简朴,一件僧袍缝缝补补能够穿十年,想到那前时听到的消息,他说起这话时便摇头叹道,当年的长安化度寺的无尽藏,乃是多少信众多年累积,用来资助贫寒,如今还不是只剩下空空如也的四壁

    王容如此说,一行就已经心有所思,崇照法师再这么说,他心中更是有了计较。当过了初十,宫中又使人迎奉他入宫伴驾时,恰逢有司将资送永穆公主之仪送到了御前,他最初缄默不言,直到那些官员退下之后,这才从容奏道:陛下,高宗末年,天后只得太平一女,因而资送特厚。然则太平亦由此骄奢不法,竟以此得罪。而文德皇后昔ri嫁长乐公主,太宗也意资送特厚,而因魏征谏劝不可过长公主,因而收回前命。如今陛下长女出降,不应由罪人前例,当如长乐公主故事

    李隆基这位天子本就对一行厚加优礼,甚至连修历法这样的大事都委之此僧,自然信赖备至。兼且一行平素少有言涉国事,今天第一次开口竟涉及永穆公主之事,他不得不为之沉思。良久,他便极其诚恳地说道:禅师所言,字字珠玑,朕已知晓这就让人追回前敕,如往ri公主旧例

第三百七十一章 怨心深种,丰收大归

    尽管为李隆基诞下了长女,但柳婕妤此前多年不曾有子,这也是她最大的遗憾。之前虽则因为各种缘故一度被冷落,可她毕竟出身名家,诗词歌赋无一不jg,再加上年前又诞下了皇二十子,一时自然宠眷复旧。因她得子不久,本不该随驾,可她知道李隆基子女众多,妃嫔更多,若只想着母以子贵,宫中皇后和惠妃必会让她难获圣心,因而把襁褓中的儿子留在了长安,自己绞尽脑汁随驾东巡洛阳,大公主也在随行之列。

    公主不比皇子,封邑不过五百户,因而柳婕妤一直授意大公主多多孝顺父亲,因而虽是女儿,大公主也一直颇得圣意,李隆基此次诏令以太平公主旧例发送,便是因此怜惜之故。柳婕妤却还担心节外生枝,特意让柳齐物去送礼给张嘉贞,希望这位宰相届时能够在有人说三道四时帮两句。

    大公主少时便和皇太子一块长大,又是天家金枝玉叶,xg子中自然有几分傲气刁蛮。如今行将出嫁,听母亲絮絮叨叨地说张嘉贞虽退回礼物,却收了那顶轻容帐子,必会曲意调护,她就不禁挑眉问道:阿娘,为什么只给张嘉贞送礼,不给源乾曜送礼我听说,张嘉贞近来麻烦很多呢

    麻烦多不要紧,只要你阿爷还用他,就不用担心。源乾曜那个老好人,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得罪人柳婕妤笑着抚摸了一下女儿光洁的额头,面上露出了不加掩饰的疼惜,阿娘千辛万苦,这才给你挑选了王鹞这个夫婿。他出自名门,xg子温顺,必然会对你百依百顺,更绝不会沾花惹草。

    我知道阿娘是为了我好大公主也相看过王鹞,对容颜俊秀的他很满意,但她突然想到传闻中当初父亲为自己相中的是杜士仪,她忍不住又开口问道,阿娘,这王鹞可比得上杜十九郎么

    此话一出,柳婕妤登时勃然sè变。这个人她实在是刻骨铭心,害得侄儿远赴衡州有家不能回,害得兄长用考题卖人情结果却反而赔了夫人又折兵,更不用提这些年柳家各种不顺因而,她一时间竟是顾不得面前是素来宠爱的女儿,怒声喝道:别提这个人

    就当大公主不悦地撅起了嘴时,外间便有一个中年宫人快步进来,见大公主也在柳婕妤身前,她稍稍犹豫片刻,继而方才到了柳婕妤身侧,弯下腰附耳言语了几句。话还没说完,柳婕妤脱口便是一声可恶,随即霍然起身,面上竟是又惊又怒。

    尽管刚刚母亲也发过火,但此刻那怒气却截然不同。饶是大公主,也是愣了片刻方才上前安慰道:阿娘,到底怎么了先别发火,顺顺气阿齐,你快说,什么消息惹得阿娘这么生气

    那中年宫人为难地看了一眼柳婕妤,见其发火过后便露出了黯然神伤的表情,她踌躇片刻,这才低声说道:大公主,是陛下让人追回了之前命有司于公主出降时厚加发送的敕旨。所以,到大公主出嫁的时候,恐怕只能只能以从前诸位公主的旧例cāo办了。

    什么大公主气得满脸通红,当即一跺脚道,我这就去找阿爷

    回来柳婕妤一口喝住了大公主,见她不情不愿站住了,她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等心情完全平静了下来,她便上前去拉了大公主回来坐下,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你阿爷敬重你阿娘,是因为河东柳氏素来有文名,你外祖父更是一代名家,这时候为了嫁妆去闹,岂非为人看轻王鹞不敢因此看轻于你,你放心。

    可是可是凭什么平白无故要让我受这么大委屈

    见大公主都快急得哭了出来,柳婕妤心下也极其难受,又冲着那中年宫人问道:阿齐,是谁聒噪

    是主管编纂新历的一行大师。

    这个答案大大出乎柳婕妤和大公主的意料。这竟然是一个和尚如果是朝中百官,这还能想想其他泄愤的办法,可一行那和尚出身名门,又本来就不想留京,如今若是使个办法将其逐出京城,人家恐怕会更高兴一时间,柳婕妤恨得咬牙切齿。偏偏这时候,那阿齐还嗫嚅说道:而且,据说中书舍人吕太一也说,应该学太宗皇帝当年嫁长乐公主的旧例。

    这一次,柳婕妤是真真正正气了个倒仰。收了柳氏的礼,张嘉贞的人却还要拿柳氏的事情扬名,这世上哪有如此不知好歹的人着实七窍生烟的她见大公主亦是紧咬嘴唇,她便冷笑道:好,好,好一个张嘉贞他真的以为自己是当年刚入相的时候,陛下对他言听计从派人去查,把他所有的劣迹都查出来,然后给我散布出去,我倒要看看,他这个宰相能够风光几时

    眼看那阿齐答应一声要走,柳婕妤突然又出声叫住了她:等等

    不要查张嘉贞,给我查张嘉祛见大公主露出了诧异的表情,柳婕妤便教导道,张嘉贞毕竟是宰相,若真的是大张旗鼓冲着他下手,难免你阿爷会生出别的思量,但若是张嘉祛贪赃枉法,那就不同了事情查出之后也无需太过大肆宣扬,往张说源乾曜那里透一点消息,还有其他有希望拜相的人那儿透出风声,那就行了

    因为李隆基收回前命,大公主的出嫁并没有太过盛大的场面。这位出嫁时封了永穆公主的皇长女仿佛也并不在意这些,别宫成亲,林林总总的礼仪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因而颇得了贤惠的名声。就连她的母亲柳婕妤,也被人赞是世家风范。而与此同时,张嘉祛从忻州刺史到右金吾将军任上,受人财物的消息,却在各种有心人中间传了开来,就连杜士仪,也被李林甫私底下问起过此事。

    尽管暗中导演了这一出戏,但他却表现得全无破绽,甚至连李林甫感慨,张说必要借着这机会上位的时候,他也只是含笑耸了耸肩,信口说道:这都快三年了,张相国在位时间已经很不短,说不定是真遇上了一个难以跨过去的坎

    宇文融既是带着判官借着前往各地覆囚之名,再次考察括田括地的实质xg进展,李林甫留在东都,自然思量着能否借此事故再进一步。可是,当发现张说果然开始了私底下的运作,尤其是几次见王毛仲之后,他就聪明地偃旗息鼓了。至于杜士仪,更是一心一意地只打算随驾并州太原之事,别的一概不理会

    就在这等时候,一个算得上是他老相识的人却到了东都,随即如同闪电一般被重新启用。

    梓州刺史王竣拜太子詹事

    太子詹事并非实职,毕竟,如今的皇太子李嗣谦还正在读书,辅佐的僚属都只是担个名义而已。而王竣起复之后,就被天子指名随驾并州。面对这如是种种,就算再愚钝的人也知道,王竣这是显而易见要大用了一时间,王竣在东都的私宅门庭若市,竟是丝毫不逊于当初张说回京之时。

    这一年除夕之夜,杜士仪把本想留下的崔俭玄和杜十三娘硬是轰回了崔家。毕竟,儿子媳妇在岳家过年的事,这传扬出去对谁的名声都不好听。然而,他本以为免不了要一个人守岁,可谁曾想王缙口口声声孤身在东都过年寂寞凑了过来,到了东都就四处游玩,仿佛根本不急着做官的崔颢不请自来,最让他惊喜的是,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被他托付商队送去西域学习木棉种植的田陌,竟然也风尘仆仆出现在了家门口

    郎君

    也不知道是西域风沙吹的,还是真的天天风里来雨里去田间劳作,饱受了一番洗礼,田陌看上去又蹿高了大半个头,人却显得更黝黑壮实了些。他憨笑着给杜士仪行了礼,随即就指着外头那一辆车说:我不但带回了木棉种子,还有好些其他的,有蜜瓜石榴寒瓜还有,这是能榨油的菜花和胡麻,好吃的冬成柰,木耳菜

    杜士仪派田陌去西域,本来是想这小家伙最喜欢种田农事,如果能把棉花种植的诀窍弄回来,自己先在田庄中种植,至少过冬的棉袄应该能解决,ri后说不定还能让人改造纺机,做出棉布来。可对于田陌这种把各种西域的蔬菜水果整个打包带回来的做法,他仍是不禁目瞪口呆。

    而闻讯出来的王缙和崔颢,听到这如数家珍一般的各sè种子,张大嘴巴好一会儿,都有一种流口水的冲动。可在这些炯炯目光注视下,田陌却只是憨厚地挠了挠头,又伸出了满是老茧的手。

    郎君,我把该学的都学到手了

    好样的

    杜士仪想到当年司马黑云把人带来时,小家伙那垂头丧气,如今却神采飞扬的样子,他不禁大笑了起来:回来得正是时候,陪你家郎君好好过个丰收年

    杜十九郎,能赶在除夕回来,你这昆仑奴可真是乖巧就为了这好事,今天你也得好好多喝几杯

    田陌一路跟着往里走,听到崔颢这大大咧咧的声音,他不禁笑着附和道:郎君,我还带回来了高昌遗民酿的葡萄酒

    杜士仪回头看了一眼咧嘴笑得开心的田陌,突然不忍说他。这再好的酒遇到崔颢这种仅次于王翰的酒罐子,岂不是暴殄天物

第三百七十二章 无人仗义无人怜

    之前杜士仪升任左拾遗时,天子已经驾幸洛阳,因而他并未品尝过随驾而行的滋味。而正月头里,李隆基开始西行并州,他就深刻明白这随驾而行有多无聊了。走得慢,住得差,饮食也不要太多指望,而且更因为人员太多,就是有钱也难能买到合用的东西

    而且,既是天子巡幸,随从的既有大批车马随从,也有众多文武官员,单单这些人要耗费的粮食饮水以及众多其他杂物,又要更多的人夫骡马来运,而这些人夫骡马的消费,也同样是异常可观。再加上沿途州县为了应奉天子一行的开销,所有这些不用算都知道是一个极其恐怖的数字。

    所以,历来天子轻易不出宫,就是因为天子一动,万民都不够供奉的

    好在杜士仪行前得过裴璀的提醒,肉脯于粮油面连带换洗衣物和铺盖都带得齐全,虽沿途住宿伙食不那么好受,可也总算是平安熬到了并州。纵观随行的官员们,面有菜sè的不在少数。好在并州终究是北地重镇之一,尽管一下子那么多人涌进城,但上上下下好一番打点,张嘉贞和张说又都是曾经在此任过长史的,晋阳宫也修缮过多次,因而倒也没出过大纰漏。唯一麻烦的就是文武官员的居住问题。

    杜士仪此前来过并州,又和王翰交情莫逆,发现张嘉贞和张说都各自有私宅在此,他知道那座并州首屈一指的豪宅恐怕会被达官显贵惦记上,心念一转便对源乾曜提了一提。这位老宰相正担心民宅不合用,杜士仪既然如此说,他便邀了裴璀,由杜士仪引荐,一个侍中一个黄门侍郎都借住到了王翰家里。而杜士仪自然也就不客气地借了里头从前自己住过的客舍。

    管家林老最担心的就是那些王侯贵戚看中了自家主人的私宅,届时万一惹出什么事情却不好交待,因而杜士仪引了源乾曜和裴璀这两位名声不错的高官镇宅,他自然如释重负。这会儿带着杜士仪到客房时,他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杜郎君,以你和我家郎主的交情,不该让你住这简陋客舍的

    源相国和裴侍郎都住在西路的园子,中路是你家主人起居所用,我这客人难道还能雀占鸠巢你家客舍优雅洁净,我总比在外头无头苍蝇似的找房子强。你既知道我和王六交情好,就别再客气这么多。陛下在并州兴许要停留十天半个月,我也得在这儿至少蹭个十天半个月

    杜郎君不论要住多久都好。

    上百官员,有势的让富户腾出宅子,有钱的赁民居,至于更多的自然只能去住旅舍。用并州百姓的话来说,那便是这辈子都没见过那许多王侯公卿。

    而此次北巡无疑也是李隆基的施恩之行。从出发的时候开始,大赦天下,减免一年到五年不等的赋役,武德功臣以及当年便相从于他的官员子弟,若无官职而确有才于的,有司奏闻之后授官不但如此,对并州却还有升格的恩赏天子到了并州没两ri,中书省便根据圣意颁下制书,以并州为太原府,为大唐北都,如京兆府河南府旧例,并以并州刺史为太原尹。

    在这种普天同庆的时候,张嘉贞之弟张嘉祛贪赃枉法的事情却仿佛毫无征兆似的陡然爆发了开来。两ri之内,十几封奏疏先后由尚书省送到了御前。尚书左丞崔泰之原本想要压一压,可当最初的两份变成了七八份,最后又超过了十,他就不敢耽搁了,唯一能做的,也只是给张嘉贞送了个信。即便如此,猝不及防的张嘉贞仍然是陷入了惊怒和不安之中。

    你做的好事尽管天子还未流露出任何态度,这一ri傍晚他回到私宅时,对着张嘉祛就是劈头盖脸的训丨斥,张家能有今ri都是你我二人撑起来的,你一捅就是这么大的篓子,让我连个准备都没有

    一人做事一人当,罪该流配抑或贬斥,该如何就如何便是。张嘉祛却有些不服气,面上露出了深深的讥诮之sè,不外乎是张说源乾曜想要扳倒阿兄罢了,在阿兄身上找不出什么罪名,就来拿我出气要说贪墨,除却宋广平,满朝文武有几个人敢说自己真的分文不沾

    话是这么说,但情势不同张嘉贞骂归骂,可他和弟弟也算是兄弟情深,当年大胆奏请将弟弟调到和并州相邻的忻州任刺史,便是因为这份爱护。想到此前自己左一个杖刑流配,右一个杖刑流配,如此处置了一个又一个人,倘若有人以此来对付张嘉祛,那他可就真的是有苦说不出了

    那些奏你贪赃之事,真的都无可辩驳吗

    恐怕他们既然奏了,手头肯定捏着证据但所涉钱款,并不值多少张嘉祛在兄长面前不敢隐瞒,见张嘉贞又追问具体数字,他方才嘟囔道,不过一两千贯

    为了这么一点钱你就落得这么多把柄在人手上张嘉贞顿时又气又急,有心再教训丨喝骂,可这时候已经是迟了。因而,他只能咬了咬牙道,你上书请罪,话说得诚恳一些,阿兄我再让人替你辩白几句,希望圣人能够网开一面。

    对于这场突然之间掀起的,要说没料到,那也就是张嘉贞和他的那些心腹,其余人等旁观者清,反而早已察觉到了那一连串事情之下隐藏的危机。因而,当张嘉祛上书谢罪,而天子却久久都没有答复的时候,上书附言张嘉其罪的人络绎不绝,就连杜士仪的几个同僚也都有跃跃yu试的冲动。

    崔俭玄和杜十三娘赶着回长安参加今年的省试去了,王缙和崔颢也没有跟着到太原来,然而,在张说的举荐下,刚刚升任右拾遗的王翰却在风雪之中赶到了太原,正好碰到了这场大风波。自己的家里住进了源乾曜和裴璀这两个高官,他却丝毫不以为意,沐浴更衣之后便立刻往客舍见杜士仪。

    杜十九

    恭喜王六,ri后就是中书省的新贵

    什么新贵,我这一大把年纪,说是老鬼还差不多王翰哈哈大笑一屁股在杜士仪对面坐下,随即便问道,嘉贞相公此次之劫,可解否

    你要是想得罪你的恩主说之相公,你可以去试试。更何况,别人弹劾的是张嘉祛又不是张嘉贞,你这时候刚刚升任右拾遗,圣人尚未有个措置,你这时候还能做什么

    杜士仪见王翰顿时叹了一口气,知道他先受张嘉贞赏识,而张说又后有知遇之恩,因而心中挣扎。想到窦先等人还来试探自己,是否愿意联名弹劾张嘉,他不禁嗤之以鼻。他这人素来是雪中送炭,什么时候做过落井下石的事哪怕在张嘉贞张嘉祛站在井边之际,第一个抽落他们脚边那块石头的就是他。可如今他已经撇清了,于嘛还去搅和推人下井不湿手,如此方为至高境界,他只是个八品的拾遗,不想成为众矢之的

    坐观其变。

    唉,唯有一醉解千愁只怕到时候嘉贞相公真的一跤跌倒,我去送行时也会被一杯酒泼个满脸

    直到这种时候,张嘉贞方才体会到了姜度那时候是个什么感受。张嘉祛上书谢罪之后就被下了御史台狱,他这个宰相数ri之内也打听不到什么消息。偏偏这事情一拖再拖,直到天子从太原府启程回到晋州,被看押的张嘉仍然音讯全无,他甚至不知道人是不是还完好。为相三年的他第一次陷入了难以名状的彷徨。这一ri从行宫出来,见旁人纷纷退避三舍,他更觉心中孤寂寥落。

    偏偏这时候,他的耳畔传来了一个声音:嘉贞兄。

    见慢条斯理踱步上来的,竟然是张说,张嘉贞顿时脸sè一沉。他本以为张说是来嘲讽讥诮他的,孰料张说却只是随口似的说道:兄弟连心,嘉贞兄担心也是常事。本朝以来,割耳诉冤也好,金殿陈情也罢,为至亲求情明志的不计其数,谁能免俗若是嘉贞兄真的想为令弟求情,不若素服待罪于外,如此圣人兴许会如从前那般,嘉赏你二人兄弟情深。

    张说这主意说得张嘉贞怦然心动,然而,他和张说素来不和,却不信其会突然这儿好心。见其说完之后,只是拱了拱手便扬长而去,他本想再咨以心腹,可想想这几天他们都是如同没头苍蝇似的,六神无主,他不禁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等到前行再不多远,他瞧见杜士仪仿佛正和一道装女子一块说话,突然不想碰上那个ru臭小儿,竟是冷哼一声径直往外走。

    站在杜士仪身侧的,不是别人,正是王容。玉真公主独自折返长安,金仙公主却想看看并州风貌,因而她便一路随来,今ri进行宫,便是奉金仙公主命敬献之前所得泉水,却不想出宫之际正好遇到同样送了门下省文书进宫来的杜士仪。杜士仪对她的救命之恩,如今外间人尽皆知,因而此刻撞见既是意外之喜,攀谈两句却也不虞为外人怀疑。

    看见张嘉贞折返,王容便低声笑道:你可好威风,张相国看见你那副样子。

    他正当失意,自然看我更不顺眼。杜士仪想到刚刚还看到张说出行宫,他就哂然一笑道,天知道那位说之相公对他说了什么。我趁着正好送文书,先去凑个热闹。

    你呀,说是凑热闹,其实是想出口恶气

    你说对了。杜士仪面上露出了一丝冷意,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天天被人挑刺就已经够难受了,更何况天天被人恶意算计佛家的因果报应倘若是真的,现在也许就到时候了。

第三百七十三章 树倒猢狲散

    晋州不比新晋为北都的太原府,所谓的行宫,其实也只是得知天子东巡后,晋州刺史临时征辟的几座豪宅大院,拆了墙后连在一处,倒也还算规整。李隆基居于正中,王皇后和其他嫔妃分居东西。而此时此刻杜士仪和王容说完话,又有意放慢速度一路缓行进去,过了两重院子后,他就正好看见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中年内侍在众人的簇拥下出现,正是高力士。

    高将军

    见是杜士仪,高力士连忙上前,等得知是替源乾曜和裴璀送门下省文书的,他吩咐左右内侍收了呈送进去,竟是笑言自己要出去办事,邀了杜士仪同行。尽管杜士仪从前也见过高力士数面,但都不如今次闲适自如,言谈之中,高力士时而说家常,时而说人物,时而问长安乡里,时而又说此行三晋风光,总而一应言语使人如沐chun风,让杜士仪既惊叹于此人所知所学驳杂,又暗自佩服这位天子心腹为人处事的jg明活络。

    然而,两人这一路走一路说话,走得自然就慢了。因而,当他们出了这座临时行宫时,就只见一身素服的张嘉贞竟是直挺挺地跪在大门口这位已然四面楚歌的宰相应也是刚刚来,行宫的卫士已经傻了眼,没人去搀扶他,也没人想到该往里头去禀报,直到有眼尖的认出高力士,这才慌忙奔上前来叫了声高将军。

    大冷天跪在这石板地上是个什么滋味,杜士仪想想就能体会出来。不但如此,他更能够体会到张嘉贞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此时此刻,他知道王容兴许没来得及看热闹,但自己已经看到了最想看的一幕,却不便久留,因而对高力士拱了拱手便诚恳地说道:高将军,我先告辞了。

    杜拾遗慢走。

    高力士本要去见负责供给饮食的官员,谁知道竟然碰到了这棘手的情形,自然也没了闲谈的心情。等到杜士仪匆匆上马离去,甚至没再朝张嘉贞看上一眼,想到这几ri弹劾张嘉祛的人不计其数,他便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张嘉贞今天素服待罪于外,自然是想为其弟求恳谢罪,问题在于一国宰相如此作为,别说后头正有人虎视眈眈,就是没有,这相位也要易主了于是,他当即看了一眼左右。

    都在这儿守着,看着点儿张相国,我进去禀报大家

    而杜士仪既然看到了,回到不远处门下省临时征用的那处宅院时,他少不得就对源乾曜和裴璀禀告了这个消息。尽管刚刚已经有眼尖的来报过信了,可听闻高力士也已经瞧见,源乾曜和裴璀对视了一眼,前者倒是叹息了一声,后者却嘿然笑道:张相国未免太心急了些。张嘉祛贪赃之事还没个具体说法,他这素服待罪,不但承认了张嘉祛的罪名,而且还把自己也牵扯进去了啧啧,到了这时候,他却还和执政时那般焦躁

    而在冰冷的地上跪了一小会儿,张嘉贞却也渐渐冷静了下来。张说那时候的话如今被他掰碎了仔仔细细地分析,便品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来。可这等时候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总不可能再穿着这么一身站起来回去,只能继续等着内中天子的反应。拜相至今整整三年,他没有功劳也总有苦劳

    已经年近六旬的他虽然素来健朗,可心力交瘁的情况下,渐渐就生出了一股说不出的疲惫。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看见高力士再次出来,却是到了自己面前后便神sè复杂地叹了一口气:张相国,地上冷,先回去。陛下正在盛怒之际,少时便会拟旨处分。

    此话一出,张嘉贞就知道自己最担心的事情竟然发生了倘若天子肯接见,那他至少能够痛陈前情,可现如今李隆基根本就不肯见他,足可见这素服待罪非但没有让天子宽大,反而更起了反作用一时间,他只觉得心中切齿痛恨害他如此的张说,想要挪动膝盖竟是站不起来。直到高力士亲自伸手搀扶了他一把,他这才踉跄起身,一时腰板佝偻,何止老了十岁。

    来人,先送张相国回去

    来时经过晋州,杜士仪宿的是客舍,而此次回程有王翰这个地头蛇在,拉着他同借了一处西域胡商的宅子,倒是既宽敞,又有美食,不用再逼仄得要和想见不想见的人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白天的那一出杜士仪亲眼看见了,王翰亲耳听见了,提到的时候王翰本还有些愧疚,杜士仪突然冷笑了一声。

    嘉贞相公之前任并州长史时,兴许确实对王六你礼遇赏识,但也就是礼遇赏识,而说之相公到并州之后,却力劝你应试制举,而后你官任正字不久,他一回朝又举荐了你任右拾遗。相形之下,嘉贞相公可对你没有多少照顾,甚至连见你却也少亲疏远近,你自己斟酌。你又不曾落井下石过,雪中送炭却也力有未逮,愧之何为王六,亏你也有着相的时候

    这一番丝毫不客气的话当头棒喝,王翰方才为之一震。尽管他可以说是之前自己豪放不羁,老说对做官没兴趣,因而张嘉贞方才不加引荐,可他在张说面前的表现也是一样的,张说却劝说引荐不遗余力。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方才筛了热热一杯酒痛饮了,继而重重放下杯子说道:你说的是,大不了我届时相送一程,尽了心意就行了,别的本不和我相于

    次ri清晨,杜士仪和王翰用了热气腾腾的汤饼,满肚子暖意融融分别前往门下省和中书省的临时办公地的时候,全都得到了一个同样热气腾腾新鲜出炉的消息中书令张嘉贞贬幽州刺史,右金吾将军张嘉祛贬浦阳府折冲面对这个消息,不止他们,随行文武上下全都明白,持续了三年的张嘉贞时代,就此宣告终结。

    暗中雀跃的人不少,如释重负的人不少,沾沾自喜的人不少,扬眉吐气的人不少可是,失魂落魄的人却同样不少。尤其是当年为张嘉贞一朝简拔,被人称为令公四俊时呼风唤雨的苗吕崔员,除却不在这儿而是在长安主持今岁省试的考功员外郎员嘉静之外,其余三人在闻听消息之后,无一例外都是面如死灰。

    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焉

    自开元以来,宰相罢相有当年张说刘幽求那般直接贬于地方的,却也有姚崇宋憬罢为开府仪同三司,依旧在朝廷枢要,天子不时咨询政事的。如源乾曜罢相之后为京兆尹,宋憬如今也是官居西京留守,那都是但使天子回心转意,便必定会重新启用。相形之下,尽管幽州亦是东北要镇,幽州刺史并不算最严厉的左迁,可此去若想再回中枢,即便如张嘉贞这般自视极高,也觉得灰心无

    启程之时,除却苗延嗣三人,张嘉贞举荐过的监察御史韩朝宗和其他几个受过他任用的官员,其余再无相送之人。而苗延嗣见张说引荐的王翰亦是来了,一时按捺不住讥刺道:王子羽来此何为说之相公如今心想事成,你怎不去贺他将得中书令之位

    张嘉贞本就深恨张说,此刻听苗延嗣这一说,对王翰登时没有好脸sè。然而,当初在并州长史任上,他终究对王翰颇多器重赏识,此刻便冷冷说道:子羽自珍重,别为他人蒙蔽了今ri我赴任幽州,不知道何时方才回还,各位因我而起,恐也因我而黜,各自珍重。

    眼看张嘉贞上马一鞭便风驰电掣而去,左右随从慌忙跟上,苗延嗣本想由王翰身上出气,此时此刻自也再次冷嘲热讽。就当吕太一亦是忍不住对张说的怨愤,对王翰口出恶言之际,却只听突然传来了一声讥诮:子羽兄不过是得说之相公举荐,又不曾对张使君落井下石,苗中书吕中书连这等容人雅量都没有,怪不得为时论所讥子羽兄,再和人同列,恐怕就有人忍不住要捋袖挥拳了,还是回去

    杜十九

    苗延嗣一认出杜士仪,登时便瞪大了眼睛怒不可遏。尽管张嘉贞是因为此次张嘉祛事发方才被贬,可若非之前京兆府那桩逆谋大案时,其举荐王怡却捅了大篓子,哪会有后头这一连串倒霉事更不用说杜士仪抢了他次子的状头,又令他长子苗含泽也和状头失之交臂,这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若是可以,他恨不得张口把杜士仪给吃了

    你居然敢来

    我只是不放心子羽兄羊入虎口。杜士仪极其贬损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施施然策马上前后到王翰身侧便笑吟吟地说道,子羽兄莫非还要再耽搁

    王翰对张嘉贞有些不自在,但和其他人需没有瓜葛。此刻杜士仪既然出面解围,他上了自己的坐骑后便凌空虚抽一鞭,继而便嘿然笑道:嘉贞相公对我固然有知遇之恩,但苗中书吕中书,你们可和我没什么瓜葛今天我懒得和你们一般见识,若想舌战,来ri我自奉陪今天没工夫和你们磨牙,告辞

    两个八品的拾遗竟然在两个五品的中书舍人面前大放厥词,周围的人全都瞠目结舌,苗延嗣和吕太一更是险些没背过气去。可看着那绝尘而去的两人,他们彼此对视了一眼,心中却都生出了难言的苦涩。

    王翰显然得张说爱重,杜士仪更是源乾曜的红人,他们这些过了气的五品官,还能在中枢呆上多久

第三百七十四章 小妹有喜,丽正修书

    张嘉贞罢相了。

    前朝也好,后宫也好,这都是天子车驾在回京路上,最大的一个话题。尽管用一记狠招斩断了武惠妃一臂,但接下来就诸事不顺,兄长为庶子求娶王元宝之女,却为御史所奏,时论所讥,最后匆匆为庶子结下一门亲事的时候,所请宾客竟然只有寥寥无几捧场,那种门庭冷落的架势,王皇后只听妹妹嗣滕王妃王氏提起,都觉得心寒。而此次张嘉贞骤然罢相,哪怕王守一和张嘉贞已经不像从前那样的亲厚关系,她也感受到了一股浓重的危机。

    “这还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见王氏说话时面露戚色,她便直起腰道:“不用慌,我还在后位呢!只要我活得比赵丽妃那个经常病得七死八活的活得长,便终究是太子的嫡母!更何况,我就未必真的生不出来!”

    十数年来一儿半女都没有,王皇后每每想起当年的高宗废后王氏,便不禁心有戚戚然。她话虽如此说,却更知道自己再无后路,遂一字一句地对妹妹吩咐道:“你回去之后见阿兄,对他说,无论什么样的秘方,都给我找来。死马当做活马医。当年三郎举事,若无我和阿兄,他也不能成事!但使我有子……未必不能如昔日武后故事!”

    这话就极其大逆不道了!然而,王氏也曾经耳闻目睹过这几十年来,一个又一个女人在朝堂呼风唤雨主宰天下,因而知道阿姊虽处境艰难却仍心志刚强,她便义无反顾地点了点头。

    嗣滕王妃退出未久,武惠妃就得知皇后姊妹屏退人密谋颇久的消息。尽管说的是什么无从得知,但她就算猜也猜得到和日前最大的消息有关。对于害得自己一度捉襟见肘的张嘉贞,她恨不得人直接被贬到岭南最远处去,而贪赃的张嘉祐最好也挨上一通杖责,尝尝那种苦痛是什么滋味。如今这对兄弟被贬,她舒了一口气的同时,不免便生出了几分希望。

    王皇后无子失宠,她则是有子,兴许她真的有可能如姑祖母一般,让武氏再度母仪天下!

    “瑶光。”见心腹侍女立刻上来跪坐于身侧,武惠妃便低声说道,“设法在张说那儿使一点劲。我未必要他亲近于我,但日后万一有事的时候了,至少他决不能不利于我!此人贪财,不妨投其所好!”

    长安未到,张说便如愿以偿地坐上了中书令之位。而他上任伊始便展现出了大刀阔斧的魄力,以之前太原府所设天兵军大武军等各处军镇不便扰民,且战力薄弱为由,请废黜,而于大同军别立节度,李隆基不出意外地准奏了此事。不但如此,张说更是援引太子詹事王晙任吏部尚书,相比张嘉贞一直都压着王晙不让动,此举顿时被人雅赞为有容人雅量,内外一片好评。

    等到天子车驾重回长安,已经是开元十一年三月的事了。这一年多李隆基先东巡洛阳,而后又最远到了太原府,汾阴祭后土,大赦天下重设北都太原府,再加上突如其来的张嘉贞罢相,张说取而代之为中书令,长安城中还闹过一场太极宫中都为人斩门闯入肆虐的闹剧,这一年可谓是处处多事。如今重新回来,杜士仪踏入自家在长安宣阳坊的私宅,看到崔俭玄和杜十三娘笑眯眯迎了上前,他竟是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好你个崔十一,这下子总算是明经及第了!”

    “那是,只要我下狠劲,区区明经哪里在话下!”

    见杜士仪和崔俭玄这一来一回说话很有意思,杜十三娘不禁抿嘴一笑,随即轻声说道:“别得意了,口试经义的时候你不是差点儿就给难住了?”

    “最终考中了就好,十三娘你别揭我的短嘛!”崔俭玄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才突然笑着又伸出了两根手指头,“而且这次是双喜临门,杜……咳咳,内兄你且猜猜另一桩!”

    杜士仪知道崔俭玄喜欢卖关子,只不过捋掉了张嘉贞,他心情不错,当即若有所思地问道:“是你已经授官有望?不是……那是你最近马球赛又有了什么进展?也不是……那是你家九娘和王十五郎的婚事定了?竟然还不是……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究竟是什么你直接说吧!总不成十三娘已经喜结珠胎,你要当阿爷了吧?”

    最后一句他是实在猜不出来随口一说,可看到崔俭玄那目瞪口呆的样子,还有杜十三娘那俏脸绯红,显然默认的表情,这次变成了他瞠目结舌,竟是失声惊呼道:“居然这么快!”

    “阿兄!”

    杜十三娘又羞又恼,张口喝了一声,见杜士仪猛然间反应过来,竟是哈哈大笑,她只觉得心头又是欢喜,又是惘然。欢喜的是自己嫁入崔家不久就传了喜讯,丈夫高兴,婆婆和小姑们必然也会高兴,可惘然的是兄长还不知道何时方能和意中人修秦晋之好。于是,她纠结了好一会儿,这才嗫嚅说道:“阿兄,到时候若是孩子平安生下来,不论男女,你给他起个名字吧。”

    尽管知道杜十三娘一片诚心,但杜士仪还是立刻摇头:“胡说,这是崔家的嫡脉,你阿兄怎么能越俎代庖?”

    “这有什么,如今阿爷不在了,阿娘总不会干涉我的事,只要你起的名字好,我用了,旁人谁能说三道四?”说到这里,崔俭玄立刻洋洋得意了起来,“杜十九,你要做舅舅啦!你可得抓紧时间,否则等日后我和十三娘的儿子女儿生了一堆,你却还一个人,那时候可太丢脸了!”

    “崔十一!”

    杜士仪被崔俭玄这口气给逗乐了,见杜十三娘微嗔薄怒地瞪着崔俭玄,而后者立刻打躬作揖道歉赔礼,他不禁只觉得那种在朝堂诡谲政争中也不知道浸染了多少墨汁的心,竟透出了一股清新温暖的气息来。等到问出如今杜十三娘已经怀胎三月有余,算算日子,竟仿佛是在回京途中怀上的,他不禁面色古怪地看着崔俭玄,好一会儿方才叹道:“你这家伙,福气真是一等一的!”

    崔俭玄的福气显然并不止这一丁点,如今三月开春,万物复苏,而天子已经回到了长安,他挑唆窦锷去奏了马球赛决胜赛的事,正巧天子得知武惠妃又怀了身孕,一时间自也喜上眉梢,当即吩咐便在大明宫东内苑举行,竟是带着众多妃嫔并皇太子临场观瞻,此外就是诸多文武百官临场,杜士仪这个左拾遗也在其中。

    因天子言说今日不按官阶,随处可坐,杜士仪本和王翰裴宁韦礼等人一处观战闲谈,可还没等他在韦礼那啰嗦的盘问下说到张嘉贞罢相的细节时,突然只听得一声君礼,他抬头一瞧,却见那边厢张说正在不远处向他招手。对于这位新晋的又一位张相国,虽则他在太原的时候打过不少交道,此次也没少推波助澜,可对于刚愎自用什么都挂在脸上的张嘉贞,他反而对张说更加警惕,整理了一下心情方才起身迎了上去。

    “相国。”

    称相国,而不是张相国,这自然是语言艺术。如今朝堂上又是三相,源乾曜为侍中,张说为中书令,而王晙又在前几天转任兵部尚书兼同中书门下三品。因而,张说对这个称呼自然甘之如饴,面上越发和颜悦色。

    “君礼如今任左拾遗已经一年有余,上封谏诤无不恪尽职守,陛下每每提起,亦是赞赏有加。你本为三头及第,文辞雅丽自不必说,而陛下此前建丽正书院,聚天下才学之士于其中修书侍讲,令我为修书使总揽全局,你可愿以本官入内供奉否?”

    所谓以本官入内供奉,就是以正八品左拾遗之衔,入丽正书院修书侍讲,后者和宇文融的覆囚使一样,其实是使职。而左拾遗的本官事务,他就不用负责了。杜士仪正在沉吟之际,张说又笑吟吟补充了一句:“王翰王子羽我也一并问了,他倒是颇有兴趣。如今身在其中的还有会稽贺四明,他当年可也是有名的状头!秘书监徐坚亦是与刘子玄齐名的大儒了……”

    张说一张口就是一连串耳熟能详的名字,杜士仪不禁暗叹如今这文坛之中的人才济济。想到张说亲自示好,他若拒绝必然会被人觉得是不知好歹,更何况自己风头出尽,去修书也不是坏事,他遂拱手谢道:“得相国爱重,自不敢辞。若不以我才疏学浅,愿从学于诸位前辈。”

    张说本就觉得杜士仪十有八九会不答应,此刻顿时喜笑颜开。正巧此刻场中那一骑黑马上的楚沉挥杆重击,就只见那鞠球犹如流星一般直入球门,两边看台顿时传来了震天彩声,其中甚至有当今天子李隆基亲自高呼好球,他在这种激烈的气氛中,不禁更觉心情舒畅。

    “好,那我便与源翁去说,请他割爱于我。”

    见张说背着手含笑离去,杜士仪回座之后,韦礼自然最八卦地第一个询问,当得知张说竟是请杜士仪入丽正书院修书,他立刻露出了殷羡的表情:“好差事啊好差事,陛下听说一回来就去丽正书院整整三回,比其他地方都多!更何况事情清闲,俸禄优厚,就连伙食都比中书省门下省的寻常官员好!”

    裴宁此前和韦礼同留长安,因为杜士仪的关联,来往也渐渐多了些。此刻,他斜睨了一眼韦礼,很想说你个吃货,可总算还硬生生忍住了。看了一眼含笑不语的王翰,他便点头道:“去修书也好,长学问。只内中不但全都是饱学之士,而且也大多酒中豪客,你可别被带坏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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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月介绍: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开元四年,大唐帝国如日中天,京兆长安恰是当时世界最繁华的都市,没有之一。姚崇、宋璟、李白、王维、张旭、吴道子、颜真卿、公孙大娘、裴旻、郭子仪……当此一时,盛唐的天空群星璀璨。 生逢盛世,作为一介江郎才尽泯然众人矣的神童,杜士仪担心的不是天下大势,而是如何在这第二次人生中活得更精彩。盛唐风月,有的是雄风傲骨盛唐风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风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风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