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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盛唐风月txt下载     盛唐风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八十五章 快刀斩乱麻

    万年县廨接了蓝田县主强占西市店铺,以及其从者纵马长街惊扰玉真金仙二位公主的案子,又因主管法曹的万年尉王璞病倒不能审理,现由如今主管功曹的万年尉杜士仪署理法曹,于十月十八ri在万年县廨理刑厅,亲自审理这两桩案子。为表朝廷维护律法的决心,如有愿意观瞻者,可于县廨门前自己报名,当ri将遴选三十人旁听。当一张如此大意的榜文张贴在了县廨之外后,立时引来了围观民众的好一阵哗然。

    历来官府问案,大多数时候都是闭门摒弃所有闲杂人等,只有当事者能够罗列堂上,偶尔有些让百姓观瞻的案子,要不就是那些犯下大逆的犯人,要不就是巨盗恶匪之流,要百姓看人下场以儆效尤,可这也仅限于在县廨之外看个热闹,想进入官府旁听那是想都不用想的。一时好奇之下,当下就有人询问贴好榜文要走的书吏可否立时报名,得到的答复是当即被人询问了名姓记录在册,这立时引来了其他人争先恐后挤上前来报名。

    文令史,这旁听的三十人是怎么选的

    若是报名的人多了怎么办

    七嘴八舌的声音让文山好一阵头疼,最后不得不让人弹压秩序,这才开口说道:杜少府说了,届时会把报名的所有人写在纸条上投入纸箱,然后当众拈阄决定。获准旁听的人会张榜公布,届时谁人能够旁听,便是有目共睹

    杜士仪敢这样张扬,却也是从姜度那儿探知,李隆基对小题大做的蓝田县主甚为不满,再加上如今在外任刺史和都督的诸王被召回京城,宗室中颇有人怨言,李隆基也想要再给皇室宗亲一个下马威,因而他方才思量再三定下了这个宗旨。果然,不过数ri,他便从文山和安海处得知,报名的人竟然已经超过了五百,看这架势到十月十八时,极可能会破千。杀头这种血腥的热闹都有人去凑,更何况公堂审案,而且还是事涉宗室县主的案子

    拈阄定下了三十名旁听者再次张榜出去的那一ri,盛况竟不逊于每年进士明经发榜的情形。榜下摩肩接踵翘首端详的人中,既有褐衣短打的寻常百姓,也有锦衣华服的富家子弟,看到自己跻身其中的人欢呼雀跃,没找到自己名字的人则唉声叹气,竟是好一副众生百态图。然而,对于当事者本人,这就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了。一连数ri,蓝田县主在家中也不知道摔了多少平ri视若珍宝的东西,婢仆们都恨不得躲她远远的。

    该死,真该死

    蓝田县主哪里不知道因为自己求了王皇后,如今事情已经一发不可收拾,早已可骑虎难下的她哪里甘心就这么白白受辱。万年县廨此前派了差役来提人时,她本待强硬留难,可孰料对方措辞强硬,再加上父亲那王李守礼早些天就把她叫了过去一通大骂,更撂下话说再不管她的事,她只能强捺怒气交出了齐三,至于那强占店铺一事却坚持不认,打定主意十月十八审理时,她亦是不派人过去应审。可就在这一ri,王守一却派了人来,转达了王守一的话。

    事情已经闹得满城风雨,犯二位贵主车驾的事也就罢了,可你要是输了其他官司,固安公主之事也休想再有进展,这时候容不得退

    可驸马难道是要我这个女人抛头露面去那种地方不成

    受王守一之命来的从者挑了挑眉,随即面无表情地说道:县主若不想去,不是还有辛长史

    她那个丈夫自从事情闹大了人就几乎连个影子都没有,再没有回过家来,这种时候她怎么指望得上他

    蓝田县主咬碎了银牙,却不得不在送走了那人之后,反反复复斟酌选了个自己一贯信赖的jg于管事李思,命他届时前去万年县廨应审。而她自己也为了以防万一,最终早早在宣阳坊距离万年县廨不远处包下了整座小酒肆,就等着到时候随时可以打探消息。

    转眼间就到了开审的那一天,一大早,万年县廨之外就挤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而那些有幸旁听的,则是穷人换上了家中最好的衣服,富人打扮得光鲜亮丽,也早早等候在了另一边。等到时辰将近,他们这三十人被人领着从万年县廨大门鱼贯而入,到了西边的理刑厅时,立时又有人领着他们站到了那些特意划出来的指定位置。见堂上差役罗列,陈设肃然,几乎都没经历过这等场合的众人顿时窃窃私语,可还没持续片刻,就只见一个令史快步出来。

    肃静,少府就要升座了

    理刑厅的捕贼尉事务繁杂,唯有这审理案子的时候是唯一威风的时候。可现如今的士人越来越忌讳那些煞风景的刑法之事,故而王璞断案大多是能和稀泥的就和稀泥,一个月用这理刑厅的ri子绝不超过三ri。而轮到杜士仪署理法曹时,每三ri一轮问案书判,完结事情的效率一下子提高了不少。因而今次问案,法曹的几个断事和问狱固然不敢掉以轻心,就连差役也都提足了jg神。

    杜少府升座

    落座受礼之后,杜士仪一眼就看到了外头那些探头探脑的旁听百姓。对于这一次拈阄的结果,他很满意,三十人中二十余寻常平民,两位儒生,三位商人,总体比例正好和他期望的相近。此时此刻,当两名差役把在狱中关了七八天,无jg打采面容枯槁的齐三押了上来时,他几乎想都不想便开口说道:按永徽律疏,有人於城内街衢巷之所,无要速事故,走车马者,笞五十。不但如此,你还使受惊发疯的马惊骇二位贵主,若非有人阻止,必然以至于伤及护卫仪仗,及贵主车马,该当罪加二等,因杖七十,立时决杖你可心服口服

    一想到自己是险些致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于死伤,而蓝田县主也几乎把自己活活打死,齐三原已经是自忖必死决不可活,待听得仅仅是笞杖七十,跪在地上心灰如死的他几乎立时抬起了头,等确定杜士仪并非虚词诳他,他慌忙连连叩头道:小的领罪,小的甘愿领罪

    万年令韦明公已书同判,架出去立时决杖

    冲撞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车驾之事,杜士仪已经事先对她们禀告过依律处置,那两位金枝玉叶虽起初觉得这未免太为轻微,但在杜士仪再三表示事已至此,依律方才能让人无话可说之后,玉真公主终究还是答应了,金仙公主本就更少争斗之心,自然也顺了妹妹。于是,此刻见人被架出了理刑厅,立时就要行以杖刑,旁听的百姓中间立刻不可避免地传出了窃窃私语。

    犯贵主车驾居然还能逃回一条命,真是好运气

    没听杜少府说,这是依照律法的处置,而且还加了二等

    杜少府公允起头是谁说杜少府与那二位贵主过从甚密,必然会断他们死罪,让那两位贵主解气的

    一阵议论之后,又有书吏过来喝了他们肃静。下一刻,便有差役执常行杖上前行刑。那噼里啪啦的杖责声中,随着数量渐渐从一二十增加到了三四十,但只听闷哼呻吟不绝于耳,但只见齐三背上臀上腿上渐渐血迹斑斑,纵使是今ri旁听的人全都是冲着看热闹而来,这会儿也渐渐少了些议论,多了些肃然。尤其是正在此时被人押到理刑厅外等候的李思,这会儿眼看差役行杖,耳听这一声声板子打上肉的闷响,他不禁有些臀腿打颤。

    那常行杖看上去比手指头还细,可打在身上一样感觉是不好受的

    外头噼里啪啦正在决杖,杜士仪在里头用最后这点时间翻了翻蓝田县主强占逼死人命等事的案卷。想到自己已经命人访求来的证人已经齐备,今ri这并案处理的另外几桩案子实则可以快刀斩乱麻时,他用眼角余光突然瞥见外头仿佛有人影晃动。果然,顷刻之间,书吏安海就快步冲了进来,等到他身边后便躬下身子,用极轻的声音禀告道:

    杜少府晋国公王驸马和楚国公一块来了,正在后头见韦明府。

    听到这个消息,杜士仪冷不丁便想到了当初京兆府试完结的那一夜,念珠厅中纷至沓来群星璀璨的那一幕。那一天除却杜思温,王守一姜皎杨思勖王毛仲一个接一个粉墨登场,恰是好不热闹,难不成今天还要重现当时的那一幕心念一转,他便知道今时不同往ri,无论姜皎也好,王守一也好,都只会是在万年县廨等消息,轻易不会到这种有众多百姓围观的地方来。

    幸好他预做准备,点了三十人旁听,否则兴许真有可能重演当初纷至沓来的那一幕

    知道了,你去那边看着,有什么消息随时报我

    须臾,七十杖打完,脊背双股之间血迹斑斑的齐三被拖了进来,虽则大汗淋漓,却还jg神尚可。他强忍痛再次磕头过后,便由两个差役架了出去。出理刑厅时,他正好和被带进来的蓝田县主管事李思碰了个正着,两人昔ri都是颇受信赖,可这会儿一个人挨了打,另一个也要硬着头皮过堂,四目对视之间竟是心有戚戚然。

    踏入理刑厅的时候,李思想起刚刚至少人还是全身而退的齐三,再一听那惊堂木乍响,他竟是双膝一软,想都不想便跪了下来。等回忆起蓝田县主嘱咐自己一定要强硬时,他已经跪都跪下去了,竟是进退两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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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六章 公堂逞威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自从得知蓝田县主打算和固安公主撕破脸,杜士仪便开始暗地打探辛家的虚实,现如今已经早就摸得清清楚楚。蓝田县主不过仗着自己的父亲是那王李守礼这才作威作福,而其夫辛景初仕途平平,人又懦弱无能,在家几乎任凭妻子摆布,在外却养了两个外室,婢妾也收了不少,在人前倒是sè厉内荏。因而,辛家用的下人会是什么货sè,他早就有所预计。刚刚三言两语将齐三拉出去决杖,又令李思看到此情此景,便等同于一顿杀威棒。

    此刻见李思一听惊堂木便跪了,杜士仪顿时露出了一丝了然的笑容,这才举起旁边的文状,从容说道:这上头告了辛家三件事。其一,借着借券之故,强占西市店铺三间,并夺绸缎两百匹;其二,强占长安西边大安村民众赖以为生的河泽三百亩,不许村民取水;其三,逼债不成,殴死大安村年五十的刘老汉,并抢夺尸体不与归葬。如此三件事,你可有辩驳

    跪都跪下去了,再加上李思曾经听说过杜士仪那鬼见愁的名声,想了想还是索xg跪在那里没动弹。然而,这三件事他却知道万万是不能认下的,见另一边几个苦主跪在那儿,他使劲咽了一口唾沫便竭力镇定自若地说道:杜少府,这些事情不过是刁民诬陷,无中生有大安村的人大多都是辛家的佃农,种的是辛家的田地,又三番两次拖欠地租,最后还是县主开恩蠲免了一部分,至于剩余的,刘家人拿了西市三间店铺抵债,另外几家则是把那片养鱼的河泽抵给了县主。至于那刘老汉,本是年纪大了,因疾而死,再加上营葬无门,辛家一时怜悯方才命人归葬

    你分明是你们强占的我家店面,我家根本不欠蓝田县主一文钱

    朝廷灾年蠲免岁租,可蓝田县主却反而加倍,更是年关派人打砸,那河泽是她硬圈了去的,如今村中老小就连饮水都快断了

    可怜我家阿爷一把年纪,被他们活生生踹得吐血而死,如今竟是连尸首都找不到

    李思的话还没说完,一旁几个苦主顿时哭天抢地控诉连连,一时大堂中乱成一团。杜士仪却没有立时阻止,而是任由几个苦主你一言我一语将李思说得招架不住,他方才重重一拍惊堂木,见众人一个激灵之下都安静了下来,他这才开口的吩咐道:文山,把证物都呈上来

    证物

    李思一时为之失神,等见到几个万年县廨的书吏将一样样从契书到血衣之类的东西都放在小几案上陈列在前的时候,他登时心里咯噔一下。这时候,却只见杜士仪又气定神闲地伸出了一根手指头:第一件,是你所言欠了辛家的债,不得已将西市三间店铺抵给辛家的大安村刘家。据查,刘家在大安村算是首屈一指的富户,家有良田千亩,宅院四处,其中更有一处长安城中宅院,奴婢二十二人,家中财物只凭刘家请万年县廨命人清点,一共现钱六百贯,断然没有不能偿清辛家指认一百贯欠款的道理。而且,刘家人并非辛家佃户

    杜士仪微微一顿,见堂外那些旁听的百姓已经有些没法忍住依旧在那白线区域之内旁听,不少都探出了身子或是真正过线观望,他却仿佛没瞧见似的,突然又重重一击惊堂木,声sè俱厉地说道:再者,按照大唐永徽律疏杂律之中的律条,诸负债不告官司,而强牵财物,过本契者,坐赃论。也就是说,先不论所欠钱百贯,是否属实,就算真有欠款,不告官而擅取,兼且超过借券的,多余部分,一律以坐赃论处我让人查访过,西市那店铺三间,作价现钱两千贯,然则所欠不过百贯,则坐赃一千九百贯。按坐赃律,一尺则笞二十,一匹加一等,十匹则为徒一年,之后每十匹加一等,最高徒三年

    李思张了张嘴还不及辩解,杜士仪却又伸出了第二根手指:第二件,你所言养鱼的河泽抵充给辛家。大安村的那片河泽并非人私自开挖,而是从成百上千年前便天然形成,历来乃是村民灌溉饮水的唯一来源,并无权属,自然更没有所谓的抵让之说。那份文书是大安村上下所有村民按手印,承认河泽并无归属的陈情表。至于辛家圈来充作私用,不让村民取水,更属非法,按照律例所定,诸占固山野陂湖之利者,杖六十。

    外间旁听的百姓听到杜士仪一连两桩事情已经断了徒刑三年杖刑六十,不禁全都交头接耳异常振奋。历来只听说官府只偏帮权贵,今次才算是真正见识到何谓亲民也不知道是谁起了个头,外间竟是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喝彩声。

    杜少府慧眼如炬

    杜少府英明

    堂上几个苦主也被杜士仪连珠炮似的裁断惊得目瞪口呆,此刻反应过来时,有的以头抢地泪流满面,有的连声称颂,有的则是连诸天神佛都念了起来。至于李思则是没想到辛家在风波之中焦头烂额之际,杜士仪已经让人准备好了万全地物证,一时更是喉头噎住不知道该如何辩解。偏偏在这时候,杜士仪又伸出了第三根手指:第三桩,也就是那刘老汉的死。这血衣是在辛家一处别院后头的菜地中挖出来的,一同起出的还有一具尚能辨认的老者尸体,如今万年县廨已经派仵作前往验尸。按照斗殴杀人及因故杀伤人律条,诸斗殴杀人者,绞。以刃及故杀人者,斩。至于是绞还是斩,待仵作勘验过后再定

    如此三桩先后一一说了,杜士仪方才看着李思说道:人证物证都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面对这样周全预备的人证和物证,李思不得不倚靠两只手撑着方才能够继续跪着而不是瘫坐下来。然而,想到外头的蓝田县主必然在打探自己的一举一动,想到自己后头还有一大家子人,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抗辩道:杜少府,这些所谓人证物证并非不可作假我家主人乃是那王之女,堂堂县主,岂会和这些刁民争利这其中必然有人构陷

    你说人证物证并非不能作假,既然如此,那就劳烦你举出反证来。否则杜士仪冷笑一声,一字一句地说道,否则我便只有对你行拷讯了

    当初还是京兆尹的源乾曜在那一夜审杜士仪遭人夜袭案时,装病躲了过去丝毫不过问,万年令韦拯还在暗地里嘀咕源乾曜胆小怕事,然而此时此刻王守一和姜皎就坐在自己面前,你一言我一语唇枪舌剑,他终于也体会到了这种场合异常难捱,不禁有些后悔自己不曾早些学源乾曜那样来一个病遁。好在这种情形并未持续多久,须臾便有从者来,原原本本讲述了理刑厅中的情形。

    听到杜士仪将李思驳得哑口无言,姜皎顿时哈哈大笑道:不愧是杜十九郎,井井有条有理有据,让人辩驳不得

    王守一被姜皎这话说得面sè铁青。他固然对蓝田县主这种水xg杨花偏又愚蠢无比的女人根本瞧不上,奈何她送来的那个机会,正好能够让朝中上下明嫡庶,兼且为妹妹王皇后造一造声势,可谁知道蓝田县主自己愚蠢也就罢了,竟然还送来了这样一个扶不上墙的管事上堂应诉强捺心头怒火,他不免把火气也撒到了杜士仪头上,恶狠狠地说道:毕竟是皇室宗亲,这杜士仪又是令人旁听,又是如此偏袒刁民,是不是有失公道

    知道王守一素来睚眦必报,韦拯心中一紧,正要开口替杜士仪转圜两句时,外间突然又传来了一个从者的声音:明府,不好了,蓝田县主气势汹汹冲进了万年县廨

    此话一出,韦拯顿时面sè大变,见王守一亦眉头紧皱,而姜皎则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容,他几乎想都不想便站起身来:快加派人手前去理刑厅,我这就过去

    当厅外一阵大声喧哗,旋即一个打扮异常华贵的女子气势汹汹闯了进来的时候,杜士仪不禁眯了眯眼睛。大红泥金裙子,红锦帔子,外头一件石榴衫上用金线勾勒出了富贵牡丹,再加上发髻上那些唯恐人不知道其价值的金簪珠钗交相辉映,他一眼就知道这个身材已经明显发福的中年女子便是蓝田县主。然而此时此刻,他便像不知道似的端坐公案之后,突然重重一拍惊堂木道:何方妇人,竟敢擅闯万年县廨理刑厅

    蓝田县主重金收买了万年县廨的差役,当得知杜士仪杖责了先前冒犯玉真金仙二位公主车驾的从者齐三,却开始一桩桩审理那几桩控诉自己的案子时,她终于坐不住了,竟是顾不得平素最端着不放的身份急急忙忙赶了过来,此刻一听到这话登时气得七窍生烟。

    杜士仪,你不过区区从八品的小官,竟敢藐视宗室县主

第二百八十七章 狼狈而退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不但让外间旁听的百姓面面相觑,公堂之上亦是一片哗然。尤其被杜士仪一招一招打得完全乱了方寸的李思更是犹如抓了一根救命稻草,几乎想都不想便膝行上前。若非知道蓝田县主的脾气,他恨不得就此抱上她的大腿大声哭诉一番。即便不能,他也在磕了两个头后带着哭腔叫道:县主,小人已经竭尽全力辩解,奈何杜少府只听这些刁民的证词,还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些莫名其妙的证据

    蓝田县主恨恨地瞪了一眼地上这个毫无用处的管事,突然一跺脚打断了他的话,这才怒气冲冲地叫道:杜士仪,如今本县主在此,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杜士仪这才从容站起身来,却是只拱了拱手便淡然若定地说道:没想到真是蓝田县主大驾光临然则县主既然自知皇亲宗室之贵,却还踏足这理刑厅,不是我藐视县主,而是县主自己看轻了自己的身份须知以宗亲之贵,但凡非大逆的官司,并不用亲自到场,否则何用管事相代更不要说县主身为金枝玉叶,女子之身,谁能想到竟会悍然闯入了这万年县廨的理刑厅

    你

    不等蓝田县主张口反驳,杜士仪便又迅速打断了她的话:再者,前后虽有三桩告辛家的官司,然则豪门家奴仗着主家的势在外招摇撞骗,以至于欺凌百姓杀伤人命,如此案例从唐初至今不知凡几。我这里还有几份证词,指认的正是辛家几位涉事的家仆。说不定就是他们在外私下做出这些败坏县主声誉的事,如今县主不分青红皂白闯入了这正在审案的理刑厅,知道的人兴许会说县主这是不忿刁民胡乱告状,至于不知道的人,焉知不会指摘县主不顾自己身份尊贵,而不顾这理刑厅乃是凶煞血腥之地,而要来袒护几个区区奴仆

    杜士仪这张利口,蓝田县主哪曾体验过,这会儿虽是气得连胸口都疼了,可杜士仪口口声声都是为了她尊贵的身份着想,她之前准备好的那些话竟完全用不上了可她一时找不出说辞,并不意味着杜士仪会就此打住,接下来的一句话更是让她险些没气晕过去。

    更何况,县主看一看今次外间旁听的那三十百姓若是他们将今次这事情传扬出去,县主可知是什么后果

    你巧舌如簧的鼠辈蓝田县主终究按捺不住那勃发的怒气,气急败坏地疾步上前骂道,这些都是你的伎俩,以为我就会怕你不成

    见蓝田县主果然往自己冲了过来,那忿然扬手的模样,仿佛是不但打算咆哮公堂,而且还打算动手打人,杜士仪不禁露出了一丝轻蔑的冷笑。面对这近在咫尺的女人,他只是轻轻嘟囔了一句话:县主莫要忘了,当年长孙昕是如何被杖杀的

    这声音轻得就连左右也几乎难以听清楚,但蓝田县主却听见了。她几乎是硬生生收回了那高高扬起的巴掌,却不防用力过猛一下子扑倒在杜士仪面前的案桌上,右手更是把砚台等物全数翻落在地。那一瞬间,她只觉得心里一下子恐慌了起来。

    长孙昕是王皇后的妹夫,当年与其妹夫杨仙玉殴御史大夫李杰,事发之后竟遭杖毙,这件事曾经轰动一时。她虽不比长孙昕不过区区尚衣奉御,可长孙昕和杨仙玉毕竟是私底下殴人于陋巷,而她刚刚那公堂之上的一巴掌要是真打过去,恐怕必然要脱层皮

    想到这里,蓝田县主顿时异常后悔自己的冲动。就如杜士仪所言,若事有不偕,直接把罪责推到奴仆头上也就完了,她于嘛非得自己跑来这里大闹一场偏偏就在她思量退步之计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威严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咦,竟然真是蓝田县主未知县主到此,韦某倒是有失远迎了

    蓝田县主有些狼狈地站直身子,也来不及去理会右手上往下滴落的墨汁,却是看到万年令韦拯身后,尚跟着似笑非笑的姜皎和面沉如水的王守一。好半晌方才强挤出了一丝笑容的她使劲吞了一口唾沫,想要镇静自若地解说什么,奈何刚刚那一下力气用偏,还有杜士仪的话,全都让她陷入了说不出的彷徨。就在这时候,她只听得身后传来了杜士仪的声音。

    如今案子已经初步有了结果,明公可是要带人旁听么

    王守一和姜皎,当初杜士仪就曾经在京兆府廨的念珠厅见过,然而,那时候他是借自己的案子把这两位最关心的另一桩案子给引出来,他和两人根本没有什么交集,故而此刻他就于脆装糊涂。而韦拯见蓝田县主那张脸一阵青一阵白,显然刚刚突然闯进万年县廨这理刑厅非但没占到便宜,反而更落了下风,他便索xg打哈哈说道:这法曹事务如今既然是你署理,我自然放心,晋国公和楚国公都是来见我谈些私事的,对这案子自然更没兴趣,旁听就不用了。

    他一边说一边又含笑冲着蓝田县主躬身行礼道:未知县主可要到二堂盘桓片刻

    若只有王守一,蓝田县主当然巴不得与其一同对韦拯施压,可还有姜皎在,她眼下又是形容狼狈,哪里还想在这种见鬼的地方多呆,因而轻哼一声便冷冷说道:不用了,只希望万年县能够公正审理这案子

    见蓝田县主就这么径直匆匆出了理刑厅,那手上墨滴还一滴一滴落在经过的路上,显得格外刺眼,姜皎便发出了一声嗤笑。在此刻静寂的理刑厅中,这嗤笑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一时各人表现各异,王守一的脸sè比地上的墨汁更黑,而其余差役则低头不敢吭声。

    至于地上跪着的李思,本以为蓝田县主来了便能够扭转大局,可谁曾想在家里不可一世的这位县主在杜士仪面前竟是同样被驳得晕头转向,转瞬间便狼狈离开,此时此刻,他就犹如一颗心又掉进了无底深渊,满心都是惶然无措。

    王守一深深吸了一口气,冲着杜士仪使劲瞅了两眼,仿佛要把此人的面目深深印在心里,旋即竟是也一声不响拂袖而去。他这一走,姜皎便知道今次必然大获全胜,笑吟吟地对韦拯一点头便说道:都说杜十九郎试场之上无人能及,想不到公堂之上也同样是风采照人,我算是见识了劳烦韦明府陪了我这许久,我眼下也要回去了,就此别过。

    这两个异常难惹的家伙先后走人,韦拯终于觉得整个人畅快了不少,看杜士仪的目光里头,少不得就多了几分难得的激赏。等到他亦是转身离开,公堂之上立时呈现出了一副肃然的寂静。和此前需要惊堂木方才能够维持的肃静不同,此刻却是因为从上至下都见识了杜士仪三言两语就把蓝田县主惊走,那份从容冷静和犀利言辞,足以他们领教到杜士仪在做事jg于之外的另一面

    收起了刚刚那犀利的词锋,杜士仪又一一询问几个苦主,再次做好笔录证供之后,他却没有如之前恐吓那般拷讯李思,而是吩咐将其收押,明ri再断。

    尽管今天这审案的好戏实则并未持续太长时间,可在那些旁听的百姓看来,却足足好几场大戏,散场的时候竟有些恋恋不舍。等到得知来ri他们还可以继续来旁听,不知道是谁竟是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欢呼,而等到他们出了万年县廨,不少在外头竖起耳朵听里面动静的围观百姓蜂拥而上,竟是全都在七嘴八舌打听里头的情形。不消一会儿,那些添油加醋的话就传得到处都是。

    知道今ri之事必然会惊动宫中,退堂之后的杜士仪收拾好了案卷往见韦拯时,少不得表示了对这位万年令替自己拖住王守一姜皎二人的感谢。然而,韦拯却连连摆手笑道:他们又不像那蓝田县主一般草包,不过几个百姓和辛家的奴仆对质,他们若是真的过去旁听,岂不是辱没了自己的身份窝在我这里,也不过是随时打探消息罢了。倒是你,就不怕辛家紧赶着派人善后

    明公何必明知故问我自然是早早就派人等在了大安村。要是有谁自作聪明,那就是自投罗网了。

    哈哈哈,好,你想得周到就好韦拯轻轻捋着胡须,这才眯缝着眼睛说道,归根结底,蓝田县主为人太过愚蠢,谁要保她,更简直是愚不可及

    同样的话,这一天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如是感慨,就连王守一在回到家之后也忍不住这般大发雷霆,大骂妇人不足与谋。而当朱坡山第隐居的杜思温听到今ri事情始末之后,他却是得意洋洋哈哈大笑。然而等到笑过之后,他却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连连摇头。

    嫡庶不分,确实最容易招祸昔ri共患难,可如今却不能共富贵唉,早知今ri何必当初

    吐出了这些外人几乎听不清楚的嘟囔之后,他突然招手叫来一个从者,低声嘱咐道:去给嗣卫王妃送个口信,朝廷括田之际,让她尽快把田亩的帐盘清楚不要贪图眼前之利,为儿子着想要紧,也规劝规劝嗣卫王

第二百八十八章 大获全胜,明通款曲

    尽管杜士仪只是抱着以防万一的念头,然而事实证明,诸如蓝田县主这样的人,实在是作威作福惯了,竟完全照着他设下的圈套行事,真的大晚上派了人来,意图对大安村那些涉事村民威胁恐吓,结果被一网打尽。事到如今,次ri审案之时,他把这一连串人往理刑厅中一押,立时上下鸦雀无声,身在狱中勉强还和外头通过讯息的李思更是完全瘫软了下来,哪里还有半分狡辩的力气

    昨ri白天连番受挫,昨ri夜晚却还被人守株待兔逮个正着,此番的案子真的是糟糕之极

    杜士仪杖了齐三,押了李思,又一口气抓了十数个意图不轨的辛家家奴,得知如此结果,玉真公主哪里还不知道杜士仪此前劝解自己暂息雷霆之怒,不用对冲撞车驾一事追究过度,打的是什么主意。此刻在金仙公主的金仙观中闲坐,她便笑吟吟地说道:阿姊,我现在知道,什么叫做不战而屈人之兵了。咱们不强压着要严惩凶嫌,却不但看了好戏,而且还让人狠狠落了面子,这可比单单惩处一个肇事者要解气多了

    你忘了之前一面劝我听杜十九郎的建议,一面又在我面前抱怨如此便宜了人金仙公主笑得花枝乱颤,见王容安静地坐在一边,她想起近来自己遣退了不少随同修行的女冠,却越来越多地任由其跟在自己身边,一时不禁多端详了她一会儿,暗想大约便是这份坐得住的沉静很投自己的眼缘。此时此刻,她略一沉吟便开口说道,玉曜,如今我和元元都不方便出门。你借着回家的机会,替我们去一趟宣阳坊,送些东西给杜家十三娘。她如今既然已经不在樊川看家,而是到宣阳坊住了,也该没事来看看我和元元,难道这还有什么好避嫌的

    王容没想到金仙公主竟然让自己去杜家,一愣之后便露出了有几分为难的表情。这时候,玉真公主便也笑了起来:听说你王家和杜十九因为什么事情闹得不甚愉快你们王家豪富,用得着和他计较这些冤家宜解不宜结,再说你奉阿姊的命去见他妹妹,就算他见了你,也总不至于给你脸sè看。你去带个话告诉他,手法巧妙些就行了,不用顾忌蓝田县主的面子。如今谁都知道她惹上了我姊妹两个,再加上不知轻重掺和后宫的事,也该给她一个重重的教训

    玉真公主都这么说,王容只得低头答应了。等到她依言退出来,又去吩咐外头备车,等带着白姜回到自己屋里的时候,心直口快的白姜便忍不住抿嘴笑道:娘子,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儿

    噤声王容嗔怒地瞪了婢女一眼,可面上也禁不住露出了欣悦的笑容。有了今次的事,ri后兴许就会有相当的机会相见了。她之前和杜士仪在并州飞龙阁上的相见兴许还能瞒过别人,但在幽州蓟北楼上的相见却毕竟有人瞧见,即便杜士仪并不招摇,消息未必能传来,可她还是预作提防,借着杜士仪在幽州城门口最后撂下的那句话,将杜士仪和琉璃坊所洽谈之事不成,今后只与千宝阁往来的风声传了出去。一时刘胶东固然喜出望外,父亲恼火之余却也没理论太多,总算是连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这样心思灵敏的也骗过去了。

    说起来,前ri大郎君缘何捎带那样的信来就算那位唐使君是一州之主,可都是四十出头的丧妻之人了,家里已经有了一堆儿子女儿,连孙子都快有了,这还登门求娶娘子都已经是入道为女冠了,怎还有人不死心

    那封信又不是大兄的笔迹,只是假托大兄的名义而已,多半是大嫂自作主张。王容面不改sè地收拾了几样东西,这才轻声说道,至于别人不死心,这也不奇怪,出为刺史固然能被人叫一声使君,服绯佩银鱼,可上州中州下州天壤之别,要想一任满后得好缺,就要无数银钱打点,阿爷又交游广阔,怎不招人惦记所以,为了这些事情生气,要生气到几时能够得父兄如此,已经是我的大幸了

    车出辅兴坊上了正道,随着牛车的颠簸,王容不知不觉便困倦上来,斜倚着白姜竟是睡了过去。睡梦之中,她竟是极其少有地梦到了当年家中最困窘的情形。那个除夕之夜,那个寒冷的冬ri,别家炊烟之中无不是饭菜香气四溢,可他们兄妹三人却翘首等待着远赴山东的父亲回家。父亲终究没能准时回来,而仅有的那些亲戚因为父亲为了自立,竟然丢下名门著姓衣冠户的荣耀去经商,已经断了给家中的援助,没有柴炭,没有米粮菜蔬,他们便在呼啸的寒风中拥坐在一条被子中,唯一果腹的就是一碗热汤。那时候,见她冻得瑟瑟发抖,两位兄长只喝了一口,就把碗硬塞在了不过六岁的她手中。

    幼娘,阿爷说过,家里女儿最金贵我和阿弟也不会让你受欺负的

    娘子,娘子

    陡然之间被这一阵唤声惊醒,王容慌忙睁开了眼睛,见白姜有些担心地用手探她的额头,她方才强笑道:没事,瞎紧张什么

    娘子还说,刚刚您就像是魇着了似的,脸sè苍白满头大汗,嘴里还说着什么我听不懂的话白姜一面说一面用帕子擦着王容额头上那些汗珠,忧心忡忡地说道,待会儿找个大夫给您看看吧

    我又不是那些娇弱的大家千金。王容没好气地摇了摇头,可坐直之后,她却发现整个人确实有些娇软无力。勉强定了定神,她就岔开话题问道,这是到哪儿了

    已经进了宣阳坊,再过一会儿应该就能到杜家了

    杜十三娘既是把樊川的事务都理清了头绪后,交托给了堂兄杜十三郎杜士翰,自己也搬到了杜士仪在宣阳坊的私宅来,自然便把尚未有主妇的杜宅上下好好梳理了一遍。好在东都永丰坊的崔家把赤毕等人都转送了杜士仪,如今外宅不用她cāo心,需要用心去调教的,只有内宅那些婢女仆妇。几个新罗婢倒是xg情温顺又勤恳能于,她更多的jg神不得不用在甄别中间可有被人安插进了眼线,这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了结的。

    因而,当她又安排了一件事下去,正坐在窗前看着那一具琴正出神之际,就只见外间一声咳嗽,随即便是秋娘进了屋子来。还不等她发话,秋娘便含笑说道:娘子,外间有一位王娘子求见娘子,说是奉了金仙玉真二位贵主之命来见,有要紧的话要转达。

    啊杜十三娘一下子便醒悟到来者是谁,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眼睛,差点就要不顾仪态蹭地起身。所幸她总算还想到阿兄这事情几乎瞒着上上下下大多数人,终究不慌不忙款款起身,却是抿嘴笑道,阿兄这一次可是大展神威,二位贵主大约也能够解气了。这样,二位贵主交待的那些话不可给别人听去,请王娘子到这里来说话。你再让人去万年县廨送个消息给阿兄,就说二位贵主差遣了王娘子来见。

    她倒要看看,阿兄会花费多少时间赶回来

    再次相见,杜十三娘笑意盈盈地问好之后,就拉着王宁到屏风前的地席坐了,又吩咐秋娘去预备茶点,面上这才笑着露出了可爱的小酒窝:王娘子可是来啦,我让人去报了阿兄,想来他不一会儿就会回来的。

    对于杜十三娘慧黠的xg子,王容早有领教,此刻只能装作没听见这打趣,气定神闲地说道:今次我来,是因为二位贵主听说了万年县廨这几ri问的案子,对杜郎君大为赞赏,故而令我捎两句话。

    那可不用急,等阿兄回来再说不迟。杜十三娘再次抢着打断了王容的话,双手托着下巴打量了王容好一会儿,直到对方明显有些神sè不自然,而秋娘又已经进屋来摆了各sè茶点,她才突然改口关切地问道,王娘子的脸sè有些不太好。如今入冬了,可是劳神过度

    不碍事

    就当王容说出这三个字之后,她却只觉得脑袋传来了一股说不出的眩晕,偏生就在此刻,外间却有人脆生生地叫道:娘子,郎君回来了

    哎呀,这可真是巧杜十三娘一下子喜笑颜开,这才起身裣衽说道,既然是二位贵主交托给王娘子转达之事,阿兄又已经回来了,我这就去请他来,还请王娘子稍待片刻。对了,这茶叶是阿兄自己琢磨着炮制的,又教了我们如何冲泡,你不妨品尝品尝,看看如何,我先失陪一会儿

    等到杜十三娘一阵风似的离开,秋娘也裣衽施礼跟着去了,白姜这才紧挨着王容跪坐了下来,见自家娘子若有所思品了一口那略显绿sè的茶汤,不禁轻声说道:娘子,杜娘子似乎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王容却没有回答,而是回味着最终那入口微苦随即却微微回甘的滋味,许久方才轻声说道:杜氏绵延近千年,杜娘子有杜郎君这样的兄长,又先受学于东都永丰里清河崔氏,又求学于殷夫人,自然非比寻常。身处别家,勿要议人是非。

    不多时,她就听到外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侧头望去,却只见一身青衫的杜士仪在明媚的阳光下往这边走来,面上洋溢着神采飞扬的笑容。

第二百八十九章 君知我意,我体君心

    没想到竟然会是你来了。

    杜士仪在王容面前欣然落座,见已然起身侍立在王容身侧的白姜不住打量自己,他便笑道:怎么,已经见过我多次了,还不放心不成

    白姜被杜士仪打趣得招架不住,有心退避,可这是在杜家不是在王家,外间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形,她只能垂手低头眼观鼻鼻观心再不做声。而王容见杜士仪这才笑吟吟地亲自给自己斟茶,她便轻声说道:这还不到午时,杜郎君居然已经从万年县廨中回来了

    我署理法曹半个月,于的事情比王璞一个月还多,如今都在收尾期,清闲几天本属应当,韦明府都觉得理所当然,别人还有什么话可说再说了,那几个跟着我的书吏为了一个上上的考评,自然会尽心竭力,总不成要我事必躬亲。杜士仪三言两语解说了自己这闲暇不会引人指摘,这才若有所思地端详着王容,突然开口说道,王娘子可否伸出右手给我看看

    此话一出,不但白姜面sè遽变,就连王容也想到了当初在蓟北楼上,杜士仪二话不说上来就牵手的情景,一下子连耳根都红了。她固然大方爽直,可在男女之事上却几乎从没有任何经验,这会儿在杜士仪那目光注视下,她犹豫了再犹豫,终究还是伸出了右手。但只见那袖子之外露出来的皓腕如雪,肌肤赛霜,连那一只一丝杂sè也无的羊脂玉镯子也显得有些黯淡了。当杜士仪伸手过来搭在了她的腕脉之上时,她身子微微一颤,随即就愣住了。

    他这是在

    虽已是秋末冬初,可秋燥仍然未去,若是思虑过多,又不曾饮食调节,底子又不好,入冬之后很容易支撑不住。杜士仪收回手,见王容亦是触电似把手缩了回去,随即低垂着头仿佛在平顺呼吸,他便郑重其事地说道,你身体禀赋本就不强,就更要在饮食休息上多加留心。道观之中说是清修,但也难免有话无处诉说,可既然你什么都不避着白姜,有些话不妨也对她说一说。要知道,忧思过多是最伤身的。

    啊白姜终于明白杜士仪刚刚竟是在切脉,恍然大悟的同时,她不禁失声叫道,杜郎君说得没错,娘子近些ri子是有些懒懒的,晚上睡觉也不踏实就是刚刚在来这儿时的车上打了个盹,却还突然满头大汗喃喃自语,我说去请个大夫仔细看看,娘子却不答应

    白姜王容低低喝止了白姜继续往下说,这才抬起头说道,杜郎君,多谢你的关切,其实并不要紧

    等到你觉得要紧,却已经迟了杜士仪摇了摇头,这才正sè说道,养身之道,劳逸结合,劳心者有时候比劳力者更受不得累。就比如我每ri需在县廨之中久坐,早起时间不够,便在临睡前舞剑强身,通身大汗一出后再沐浴,却能睡一个好觉。你的情形固然和我不同,却也不可因为年轻就小觑了,少时失于调养,将来就是了不得的大事。白姜,我告诉你几样最好的吃食,你替你家娘子好好记住。

    白姜立刻连连点头道:是是,我必然牢牢记住,杜郎君快请说。

    王容还不及反对,就只听杜士仪开口说道:秋令用温补的方子,这固然好,但实则若是补益多了,反而有害无利。与其如此,不若用更加常见易得的东西。其一,萝卜,此乃蔬中最有益者,止咳清热,尤其是十月萝卜,更赛人参。无论是生拌,亦或是熟食,对王娘子都是颇有益处。其二,是莲藕,莲藕润燥,调中开胃,益血补髓,安神健脑,延年益寿,更兼且有止血化瘀的作用,对女子是最相宜的。

    听到这里,白姜已经是面上放光,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似的。而王容听着心头感动,左手轻轻捏着刚刚杜士仪把过脉的右手,竟是只觉得那儿仿佛还留存着他的手接触时的温热,一时间已经有些痴了。

    其三,则是梨。梨xg味甘寒,为百果之宗,清润肺,正是这个节令最好的果子。是药三分毒,王娘子如今这身体,与其用那些方子调养,不如先从饮食上头慢慢调养。你再记几道药膳,这是我从书中看来的

    听杜士仪滔滔不绝说着那些做菜的法子,王容盯着他看了又看,最终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若是旁人听见了,还以为正是在传道授业解惑,说什么了不得的圣贤道理。杜郎君果然所知广博,这些怕是药堂医馆之中的大夫,也未必能够说得这般头头是道。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杜士仪轻笑一声,这才坦然说道,从前儿时读书只觉得苦,现在我方才明白,那些读过记在心里的书有多宝贵。便如同眼下知道你这身体并不似看上去那般康健,我至少能有用得上的建议。

    杜郎君王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欠了欠身道,真的多谢你。

    你我之间还说什么谢字杜士仪说了那么多,却是自己也倒了一杯茶润嗓子,旋即放下杯盏问道,你既是奉命而来,也不能停留太久。二位贵主有何吩咐,你先说与我听听。

    等到王容转述了玉真公主的话,又说金仙公主让杜十三娘多多登门,他不禁笑了起来:幸好你这度为女冠的地方正是我力能所及之处,否则如此刻见一面,也不知道要千难万难。这些嘱咐我明白了,十三娘的事还请你转告贵主,闲时我自会请其多多登门拜访。毕竟,岳娘子不知道能在长安逗留多久,我总不能全都指望她翻墙替我送信,少不得还是要让十三娘出马的。

    这翻墙送信四个字引来白姜一声忍不住的笑声,随即慌忙作一本正经状。而王容也被逗得不觉莞尔,可按照外人所知她和杜士仪的关系,断然不可能在杜家逗留时间太长,因而她不得不平复心情站起身。见杜士仪也随之起身,她便裣衽施礼道:杜郎君不用客气了,让杜娘子送我一程吧。如此抱怨两句之后,外人也可少些疑忌。另外,你这次虽说是仰承圣人心意,却得提防宗室之中对你的恶感才是。毕竟,圣人召回在外任刺史都督的诸王,不少人都已经大有怨言,你官品尚低,若再有人教唆,事情恐怕险恶不可测。

    我明白,你不用太担心,先保重身体要紧。

    目送王容带着白姜离去,杜士仪低头看了看右手,想起刚刚她那脉象,他不禁轻叹了一声。他如今初入仕途便连遭险恶,而她看似避居道观不问世事,何尝又真的能够清心寡yu不涉凡尘

    杜十三娘让秋娘在寝堂之外远远看着,不许人接近,自己却在东廊房中百无聊赖地翻书,当得知王容已经从寝堂中出来,兄长竟然连送人都没送的时候,她不禁眼神闪了一闪,随即才没好气地嘟囔道:阿兄也是的,竟然这般不知道怜香惜玉,好歹也算是二位贵主的特使。秋娘,快让人去备一份礼,还有我早就准备好的,送给二位贵主的那两条西域帔帛,我亲自送一送王娘子

    等到秋娘立时去忙了,杜十三娘方才带着月影出门,迎了王容主仆二人一路相送出去。知道一路上难免要碰到人,她不免一路走一路轻声劝解道:王娘子可千万不要生阿兄的气,他这人好起来温文有礼,固执起来却劝都劝不住

    本也是我当初不好,逐利太切

    阿兄也是因为从前家中窘迫,故而对那些相迫太切的难免有些恶感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着有些客套的话,等到了二门时,秋娘已经捧了礼物过来。杜十三娘指着其中两个匣子解说是送给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的西域帔帛,又指着那个小匣子说是送给王容的一支华胜,目送了那主仆俩登车,随从等等簇拥了牛车顺着宽广的前院往门外而去,她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又仿佛不经意地对月影说道:可算是送走了阿兄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偏偏容易得罪人

    如是回到寝堂,她见残余的茶点还未收拾于净,而杜士仪正坐在那儿出神,她便遣退了人,自己在杜士仪对面坐了,伸了伸手在兄长面前使劲晃了晃。等人回过神来,她方才微嗔道:阿兄,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怎么给蓝田县主一个足够大,却又不足以引起皇亲宗室反弹的教训丨

    杜十三娘几乎为之气结:你竟然在想这个

    那你以为我在想什么杜士仪哈哈一笑,等站起身来在妹妹的双丫髻上轻轻一捏,这才转身往外走去,二位贵主相托的事,我总不能辜负了。

    这时候还装蒜,真是气死人了

    妹妹在寝堂中会是如何气急败坏的样子,杜士仪想也知道。可是,之前那一会儿的温情流露已经过去了,眼下的他要面对的是得分外小心翼翼的实际问题,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固然说怎么摆布蓝田县主都不要紧,可他决不能忽视连锁反应。否则,ri后李隆基把他抛出来平息众怒,那绝不是他想要的

    或许,他可以别人替自己杀鸡儆猴只不知道,送去给阿姊固安公主的信,可曾送到了

第二百九十章 杀鸡儆猴

    自打杜士仪正式开审蓝田县主门下涉案三事之后,有关于这位县主诸多不法事的状子就如同雪片一般递到了万年县廨,一时令法曹书吏忙得不可开交。不但如此,更有其他四处求告诸王不法事却又屡屡碰壁的百姓,也都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将状纸递到了万年县廨来。面对这种情形,本来经管法曹的万年尉王璞固然深深庆幸自己丢了一个烫手山芋,万年令韦拯却不由得生出了深深的忧心来。

    要是接下来还得要杜士仪署理法曹,那也不知道会得罪多少皇室宗亲只可惜郭荃离任之后就被宇文融署为判官,如今于得有声有sè,而掌管户曹的新县尉上任之后,借口熟悉户曹事务还要时间,怎么也不可能分神署理法曹,其他那些老官油子就更不用说了

    一晃就到了之前定下的最后一堂之ri,十一月初三。由于是最后尘埃落定的ri子,杜士仪早就让人拈阄在原先那三十人旁听之外,再加了三十人的名额,因而县廨门前等着看热闹的人何止陡增一倍。随着能够获准进去旁听的人被差役领着入内,其他人只能在那儿哀叹自己时运不济,顺便七嘴八舌议论着今天这最后一堂会是何等结果。尽管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必然不了了之,但大多数人还记得杜士仪在此前的强势,因而都认为此番蓝田县主必然要倒霉。

    果然,理刑厅之内不过才审理了两刻钟,外头围观的人群中,就有人从差役那儿打探得知,杜士仪前几ri就已经令差役前往蓝田县主所居的胜业坊辛宅中,提当ri强夺西市店铺的那名管事,那几名前往大安村占河泽的管事家奴,按照第一堂中就已经定下的坐赃律徒三年,占河泽杖六十处置。然而,那杀人者辛家却一直推脱不交,直到今ri尚属如此。

    当一队差役从万年县廨气势汹汹地排开人群出来,看那方向竟是立时去拿人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大声嚷嚷了一句:这么多年来,这些王侯公卿家里打死打伤的人从来不在少数,别说偿命,就连赔钱的都少,只盼着杜少府这一次能马到功成

    胜业坊辛家门前,早些天就有人指指点点看热闹,这一天当差役再次登门的时候,坊间围观的百姓就更多了。得知杜士仪竟是派人来缉拿杀人凶手,这些天来气都气饱了的蓝田县主劈手还想砸什么,可看着光秃秃的寝堂,想起能砸的东西也不知道被砸掉多少,她不禁生出了深深的气馁,好半晌方才端着沙哑的嗓音喝道:闭门,看看他们可能够立时三刻闯进来

    要是敢,她也敢豁出去把官司一直打到御前

    然而,让蓝田县主异常失望的是,万年县廨的那些差役面对紧锁的大门时,只象征xg地叩门之后,却并没有一再咄咄逼人。然而,就当围观百姓异常失望,以为这最让人挂心的杀人案子就要不了了之的时候,为首的差役却又从身上背着包袱中取出了一份长卷,竟是径直在紧闭的辛宅旁边粉墙上张贴了起来。眼见得有人张头探脑开始查看这长卷上头都写着什么,另一个差役则张开喉咙大声嚷嚷了起来。

    各位乡亲父老,这是万年尉杜少府的亲笔书判见果然人都聚拢了来,那差役便大声念道,万年尉杜士仪,敬告万年县所辖上下百姓,并辛氏一家:jiān或不诛,官将何用汉六条制书考核百官,其一曰强宗豪右田宅逾制,以强凌弱,以众暴寡,官不治者为失职。今我朝律例,百倍胜于汉法辛氏家奴辛一贯,恃强凌弱,杀戮无辜,当明正典刑,以正国法。今辛氏既闭门不出其人,尽失宗亲之尊,家主之严。以此敬告胜业坊中上下父老,若所得辛一贯者,赏钱两万

    从指摘那杀人者罪行,一直到包庇的辛家主人,再到悬赏缉拿,围观人群中只见过官府封人的宅子,何尝见过这种榜文似的书判,一时议论纷纷的同时都觉得极其新鲜。这还不算完,当那差役又大声嚷嚷,言道万年县廨将把这些书判贴满包括胜业坊在内的东城所有里坊四面大门时,人群中终于为之哗然。随着一个人叫好,接下来高声叫好的人络绎不绝。而这等动静,自然而然须臾就被底下人传到了蓝田县主的耳中。

    什么他竟敢他竟敢这样败坏我的名声

    也难怪蓝田县主气得发昏,历来也并不是没有公正明允的官员,可架不住这些权贵公卿家中豪奴众多蛮不讲理,如此大门一关自然休想执行得力,再加上不敢过分威逼,也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命人上门催,这却如同挠痒痒似的。可是,真要让杜士仪在东城这几十个里坊之中全都贴上如此书判,哪怕她时候让人去清除,脸面也丢尽了,别说父亲那王李守礼,就是她那些兄弟姐妹,也必然是幸灾乐祸的居多

    县主

    人如今在何处

    知道夫人问的不是别人,正是那闯下大祸的辛一贯,此刻报讯的那个ru媪蠕动了一下嘴唇,这才低声说道:就在家里。

    送出去给他们蓝田县主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几个字,突然觉得浑身气力仿佛全都用尽了一般,竟是整个人都瘫软了下来,老半晌才补充了一句,告诉他,自己顶了这些也就罢了,可他要是敢牵扯本县主一个字,他的家人老小就都不用活了

    县主庇护了他这么久,他怎么敢那ru媪连忙强挤出了一丝笑容,见自己这恭维奉承丝毫没能让蓝田县主高兴起来,她也不敢再多事,慌忙讪讪地退出了屋子。她这一出来,就听到里头又传来了砰的一声。知道这寝堂中已经不剩什么能让蓝田县主泄愤的易碎物件了,不是蓝田县主要鸡蛋碰石头拿手砸木头,就是推翻了那些小几之类结实的家伙,她根本没有费事再进去看看怎么回事,反而走得更快了些。

    都是县主非得逞什么强,好端端的告那位已经册封了固安县主的庶长女,紧跟着又去走了皇后的门路,否则怎会落得如今这个下场

    万年县廨理刑厅中,此时此刻一丝肃杀景象也无。该判的两个人已经都判了,而最后一个人犯也已经再去辛家催讨,至于能否讨得到下头那些侍立的差役,以及等着看最后结果的旁听百姓,面对杜士仪执卷而坐,仿佛信满满的样子,全都觉得此事必然能成。因而,当也不知道等候了多久之后,外间传来讯息,道是差役已经将那杀人凶嫌辛一贯缉拿了回来,堂上那个原本一脸患得患失的中年苦主终于嚎啕大哭了起来。

    阿爷,你九泉之下若有所知,就安心吧杜少府拿着凶嫌了,他就要给你老人家抵命了阿爷,你辛辛苦苦把我养大,好容易积攒下来的那几十亩薄田,终于可以拿回来了阿爷,儿子对不起你

    哭声加上砰砰砰的碰头声,那凄厉的叫声,让这理刑厅中的人无不觉得有一种悚然。就连杜士仪也不禁放下了手中刚刚用来打发时间的那一卷书,看着那个一身孝服的中年汉子许久,最终方才猛然一拍惊堂木。

    念在你心念亡父,刚刚咆哮公堂的这番哭诉便不予追究了除却发还你那些被强占的田亩,另予你重新定下契书之外,我再与你父亲丧葬钱三万,好好葬了你父亲他若是在世,必然也期望儿孙能够平安喜乐,你不可辜负了,可明白

    是,多谢杜少府恩惠提点

    见这中年汉子重重磕头相谢,其他几个苦主也慌忙各自称谢不迭,杜士仪想起自己这一回y差阳错当了一回青天,心里却没有多少舒畅,反而更觉得沉甸甸的。因而,当那面如死灰的辛一贯被押了上来,他三言两语问过之后,便立时书判命人收监,继而将此三桩案子的判词命人送与主簿,等到最终张贴在万年县廨门口,已经是下午的事了。

    即便如此,这样的效率仍然让等消息的百姓叹为观止。至于那些有幸旁听了几次审案的百姓们,则是更加起劲,逢人便说那些公堂气象,杜士仪渲染得越发公正明允。一时间,往万年县廨中呈递状子的人竟是更多了。

    当天子李隆基从源乾曜口中得知此番案子的最终结果时,亦不禁面露嘉赏。倘若因为民间讼告加罪蓝田县主,这就不是一人的脸面,而是皇家的脸面了,如此让蓝田县主得了个大教训丨也算是削了其胆大妄为的嚣张气焰。然而,源乾曜尚未来得及辞去,宇文融却正巧此时请见。

    即便论职官,宇文融不过区区从八品的监察御史,但因为这一年从年初开始,检括逃户总共竟得超过八十万户,李隆基极度振奋,因而分外迫不及待如今括田的效果,竟与了他随时请见的权力。然而,当宇文融进紫宸殿后,说出了第一句话后,李隆基和源乾曜顿时全都愣住了。

    陛下,源相国,臣如今已经初步清查了整个京兆府内不在籍册的外田,其中职田不清,公田私田更是几度混乱。据臣所委判官清查,如蓝田县主这等宗亲,私占田土达到了二百顷

    自打署了郭荃为京兆府推勾判官之后,宇文融就收获了一个惊喜。这个已经四十出头却和自己一样仕途不畅的属下做事雷厉风行敢打敢拼,短短大半个月就已经把京兆府括田一事打开了局面,幸好他听了杜士仪的举荐而如今括田之事要真正再上一层楼,却需要以人立威杀鸡儆猴,横竖蓝田县主失了圣眷,因而郭荃查出此事禀告上来之后,他几乎想都不想便立刻第一时间前来禀告

第二百九十一章 投君所好,忍无可忍

    二百顷那就是四万亩

    李隆基之所以会在源乾曜等人引荐,又仔仔细细琢磨过了宇文融的奏疏之后,立时开始大刀阔斧地将检括逃户之事推行天下,如今更开始括田,就是因为这天下升平之后,国库赋税却并没有显著提高,而与此同时,天下户口数亦是让人心下存疑。而他对于诸王宗室本就是打心眼里忌惮,否则也不会摒弃从初唐至今,常有诸王宗室出为刺史都督的制度,把人悉数召回京城。此时此刻,他用犀利的眼神紧紧盯着宇文融,久久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宇文卿果然没有令朕失望。李隆基一捏紧了身旁的扶,突然开口问道,既然括田初见乱象,宇文卿觉得应该如何

    见天子果真对自己所言深信不疑,进而询问对策,宇文融只觉得欣喜若狂,慌忙深深躬身后就直起腰来,斩钉截铁地道:其一,括田之事,臣请先从职田开始请收天下官员职田,然后按此前田亩之数,每年每亩给职田钱仓粟二斗,如此职官不患每年钱粮减少,而臣亦可清点职田数目,建为公田

    此法甚好,准李隆基几乎想都不想便重重点了点头,面上露出了深深的欣悦,财计大事,宇文卿不愧是专家。

    这样一条兴许会牵动深广的提议竟然得到了首肯,宇文融只觉得jg神大振:其二,恕臣斗胆,陛下,括田之举,不但那些悄悄隐瞒田土的百姓会反感抵触,这些年来兼并田土无数的王侯公卿亦会暗怀戒心。而蓝田县主胡作非为,如今万年县廨业已宣判,而宗正寺业已行文那王,对其施以训丨诫,若以其私占田土为引再行申斥,亦或是其他惩戒,足以杀一儆百。

    即便宇文融就是自己赏识并举荐给天子的,此刻源乾曜听到这前后两个主意,亦不禁为之悚然,暗叹了一声好大的胆子然而,当李隆基露出了饶有兴致的表情,又朝自己看了过来的时候,他沉吟片刻便开口道:陛下,第一条臣无异议。但第二条怕只怕会有反弹。

    源相国此言差矣宇文融正在兴头上,即便面对荐主源乾曜,依然敢于侃侃而谈,括田之举,难处不在京兆府一地,而在于天下各道。若是天下百姓都看到了陛下的决心,必然会心怀凛凛然,不敢再有阳奉y违相形之下,即便检括王侯公卿的私田,却只在其次了。臣不敢隐瞒陛下,为的只是立威,而并非旨在针对他们。

    宇文卿做事,什么时候开始遵循兵法了哪怕自己当初打击岐王和薛王的僚属和亲朋,也不会做得太过头,然而这一次蓝田县主实在是犯了他心头最大的忌讳,再加上那王儿女众多,对蓝田县主也没多少情分,故而李隆基并没有多大顾忌,略一思忖便颔首道,此事你自行斟酌,朕只当没听见你今ri的禀报。只需像你不数月便检括出八十万逃户一般,也给朕括出几十万亩良田来,那朕何惜区区一个蓝田县主

    陛下圣明

    该禀报请示的事情已经成功了结,宇文融也没打算在御前多作停留,又道了几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待要告退时,他突然瞅了一眼源乾曜,心中生出了一个起头并没有想好的念头。略一思忖,他不禁觉得此事颇有可为之处,因而顺势道:另外,臣尚有另一件事敬启陛下。万年尉杜士仪自从入仕以来,历经万年县试和京兆府试,全都让人无可挑剔,而其署理户曹短短数ri,却又如期向臣呈交了括户的籍册。如今蓝田县主一案,他又公正明允,深得上下百姓称许。

    更重要的是,他署理户曹期间毫不居功,将此前主管户曹却病倒的郭荃举荐给了臣,所以臣如今京兆府括田之事方才能这般顺遂。他从前不过三头登科,如今却又展露峥嵘,如此才俊,即便万年县为天下第一县,却也不足以尽其才。臣虽微末之身,却斗胆举荐于阙下。

    源乾曜不想宇文融最后竟来了这一招,意外之余不禁露出了笑容。李隆基最爱以太宗李世民为榜样,最喜欢听人赞誉天下英才尽入彀中,因而大臣举荐人才而他考察之后觉得果真得人,那便会得到相当的嘉赏。如他举荐宇文融,而宇文融又得重用,李隆基便几度对他褒奖有加。没想到宇文融自己不过刚刚上了一个台阶,就已经知道引荐别人了,果然没辜负他一番苦心

    李隆基当初在杜士仪制科独占高第时,就曾经打算授其近臣之职,如今听得宇文融这番话,他不禁哈哈大笑,笑过之后更是赞许地连连点头道:宇文卿果然不负朕望,不但虚怀若谷,更能够举荐贤才,此事

    尽管源乾曜很赞许宇文融的举荐,但看到天子微微一顿,仿佛有所踌躇,他便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才正sè道:陛下,杜十九郎出仕至今,尚不足一年,年终考评尚不得,更何况,京兆府试解送的这些举子,尚需参加明年省试,选材是否得人,还得看来年。故而若要超迁,不若等年后再行,如此可使人心悦诚服。然则宇文监察如此举才,可见一片公心。

    那就暂时搁置一阵子。

    李隆基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等到源乾曜和宇文融相继告退出了紫宸殿,他捋着下颌那一丛黑须,突然想起了太宗皇帝和魏征的那一段千古佳话。

    若无太宗皇帝,自无魏征直谏;而无魏征直谏,又何来太宗皇帝虚怀纳谏的名声宋憬之直,未必逊于魏征,他如今将其搁置,却总有一天还需将其启用。至于年纪轻轻的杜士仪其和宋憬有几分相似的忠直,倘若为谏臣,确实比万年尉更合适

    但使他能超越太宗皇帝,成为大唐圣主,哪里会容不了逆耳忠言

    涉及蓝田县主家中的那三桩官司暂时告一段落,杜士仪又私底下请托了郭荃帮忙,请其利用括田判官之便,将蓝田县主私自占田之事通报给宇文融。做完这些,他知道自己能用的段已经差不多了,接下来只有静观其变。只是,那些堆积案头的状纸却让他很是为难。

    他很清楚自己绝没有如今坊间传唱的那般公正明允不畏强权,那只是他的保护sè而已。他只能竭尽全力保护自己的亲朋,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保持公正无私,没有能力保护所有人。如今背负了那样的期待,他只能硬着头皮秉公处置了几桩所涉之人不太棘,而且可援引蓝田县主判例作为参照的案子,眼见本该主管法曹的万年尉王璞竟然还在装病,他不禁憋了一肚子火。

    崔家已故赵国公崔谔之谭祭在即,杜十三娘已经带着人赶了东都参加这一除服祭礼,因而偌大的私宅中不禁有几分冷清。此时此刻,在书斋中来来回回踱着步子的他依稀觉察到有些不对劲,转身见岳五娘已经进来了,他不禁叹了口气道:岳娘子,以后进来了麻烦出个声,我这胆子都快比你吓大了

    哦,名震天下的杜郎君竟然这般胆小么岳五娘嫣然一笑,旋即便问道,叫我来有什么事张已经抵京了,如今政事堂可有两位张相国,也不知道别人要如何区分,我还思量着什么时候那儿打探打探小和尚的下落。

    杜士仪听惯了她这动不动就翻墙入户的大胆,可此刻他拜托的事情也脱不开此节,因而只能当成没听见,咳嗽了一声便开口道:我有一件事要拜托岳娘子。我如今署理的万年县廨法曹,原本该是万年尉王璞掌管的。可他这一病就是一个多月,到现在还像缩头乌龟,我实在是不耐烦了据我所知,他如今riri卧床读书,病情早已痊愈,所以,我想请岳娘子帮我一个忙,让他在光天化ri之下出来,也好让人看看他已经没病了

    这件事么岳五娘秀眸微亮,狡黠地问道,杜郎君有什么好办法

    河东王家亦是名门世族,王璞从小养尊处优,没有吃过任何苦头,坐卧都讲究整洁雅致,熏香都是上好的,平素也都是风花雪月,喜好禅宗佛理。杜士仪着这些从文山他们那里打探到的消息,顿了一顿方才若无其事地道,我很想知道,在韦明府前探病的时候,来上这一招,他是会立时晕过没病变成有病,还是会立刻跳起来,有病变成没病。不管那一种,韦明府的忍耐应该也都到极限了

    哪一招

    等杜士仪轻轻出了那几个字,岳五娘的脸sè登时变得异常古怪,好一会儿方才轻哼道,你倒是会出馊主意。若非我和师傅什么苦都吃过,这种坑人的事你再求我我也不敢答应罢了,不就是演一场鸡飞狗跳的好戏吗,等你定好时间,就对我一声,保管让他露出真面目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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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二章 硕鼠硕鼠,床头打架

    对于出身名门家境富裕的王璞来说,万年县廨的官舍着实有些简陋逼仄。他当初上任的时候,倒也曾打算像如今的杜士仪那般去寻一处合适的宅院,奈何那时候宣阳坊内并无宜居的宅院,再加上打算给上司留下个好印象,便委委屈屈在官舍住下了。

    然而住归住,他却花费不少将自己的官舍内外整饬一新,就连家具陈设也全都换了一遍。如今说是养病的他置身正房之中,书卷在手,美婢捶腿,熏笼飘香,一旁尚有jg通琴艺的侍妾在那儿抚琴为曲,说是神仙一般的ri子也不为过。

    哼,我堂堂河东王氏子弟,竟然不得不屈就捕贼尉,这就已经够委屈了,凭什么我就掌不得功曹王璞突然丢下书气哼哼地抱怨了一句,随即敏锐地发现琴音突然一乱,他便恼怒地喝道,继续弹你的琴

    喝过了侍妾,他遂喃喃自语道:只要熬过了这段时ri,到时候我便去求人施压杜十九那家伙不是自以为公正明允么既然如此,这个捕贼尉我拱手让给他去当,至于那掌管功曹最是体面不过的职司,自然也该换我了若非韦拯那老家伙一个劲偏帮于他

    话音刚落,他就听到外头传来了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郎君,郎君,韦明府和杜少府来看你了

    一听到是韦拯和杜士仪联袂而来,王璞面sè大变,见矮榻边跪坐的美婢还在那小心翼翼给自己捶腿,他恼火地把人一脚踢开了,继而立刻对那中止了弹琴的侍妾低喝道:还不赶紧停了学了这么久还乱七八糟的,我眼下病了,记得给我装出些忧切的样子来

    等到屋子里的几个人手忙脚乱一片,纷纷装出了他还在病着的样子,王璞方才动作熟练地立时躺了下来,心底却在庆幸为了装病而在面上敷的那些粉没有去掉。这些天韦拯来看过他三回了,他自然知道,这位出自京兆韦氏,如今官居正五品上的万年令为何突然这般纡尊降贵,可他哪里那么傻,还会去接这样的烫手山芋更不用说杜士仪竟然跟了一块来,他就算要复出,也得等这一阵子的风头过了再说

    不消一会儿,韦拯就和杜士仪一前一后走进了屋子。见婢女垂手侍立,一个仿佛侍妾模样的女子正跪坐在矮榻前低头垂泪,韦拯想起下头人禀报的情形,不禁眉头紧皱,缓步走到榻前端详片刻便开口说道:玉才,你这病仍然尚未痊愈么

    王璞在侍妾的帮助下勉强坐直了身子,艰难地对韦拯和杜士仪欠了欠身道:明公,多谢你又到此前来探望,还有杜少府实在是我这身体不争气,前两天看似稍好,现如今却又偏偏浑身乏力,竟是连下床也不能明明正是年底万年县廨最忙的时候,我却只能将法曹事务交给杜少府,自己却什么忙都帮不上,实在是问心有愧啊

    见王璞脸上流露出了仿佛发自内心的愧疚,即便杜士仪早已知道他这病是怎么回事,也不禁嗟叹倘若如今就有奥斯卡,这家伙去角逐一个最佳龙套奖必然没有任何问题。果然,王璞这显然只是开了个头,接下来又扶着侍妾的手沉痛地说自己卧床期间是如何想去调取案卷,争取带病办事,又是如何支撑不住,这些天又是如何忧心忡忡夜不能寐鬼话瞎话张口就来,让人叹为观止。

    韦拯宦海沉浮几十年,此等人也不是没遇到过,心底固然鄙夷不屑,可河东王氏在朝也颇有几个有名头的官宦,他即便知道王璞是假病,也派过大夫前来诊治,可那两三个大夫也不知道怎的出来便摇头说王少府病得不轻,他总不可能硬拽着王璞去做事。于是,他只能沉下脸道:玉才,如今已经是年底功曹考课的时候,倘若你还是无力支撑,今年的考评

    还不等韦拯把话说完,王璞突然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随即便瞪大了眼睛盯着杜士仪,脸上浮出了恳求之sè:杜少府,我知道你一向悲天悯人,最能体恤同僚疾苦,倘不是如此,当初你也不会把官舍让给了郭少府,又替他署理户曹却不居功,甚至还在宇文监察面前举荐了他如今我亦是因病不支,还请杜贤弟也多多体恤我的苦衷,明年我这一任就满了,倘使真的就此留下个恶评,再选官谈何容易杜贤弟,望请千万看着同为进士及第的份上,帮我这个前辈一把,我必然铭记在心,ri后必然报答那称呼一下子从杜少府变成杜贤弟,恰是恳恳切切凄凄惨惨

    你既然一直都在外以善心信义为幌子,此番我如此恳求,你若还狠心回绝,那之前的造势便全都白费了

    对于王璞这苦苦求恳,仿佛下一刻就要涕泪交加的样子,杜士仪心中冷笑,面上却端着温和的笑容:王少府还请安心养病,考课的事情,但使能够,我必然全力周全。然则这些都是要送吏部考功员外郎的,因而明公刚刚也只是提点于你。

    他不用看也知道,这会儿韦拯必然是脸sè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王璞固然以为瞅准了他的弱点,可有些事情却着实想当然了。更何况,他可不是被人算计还帮人数钱的滥好人当此之际,他就仿佛被王璞感染似的,突然也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好容易止住了之后,他才在韦拯那微妙的眼神,和王璞不自然的注视下微微笑道:也不知道怎么了,这些天仿佛有些嗓子痒痒明公不用拿这种眼光看我,我每ri临睡练剑,身体康健得很,断然不会如王少府这般突然病倒不能理事。

    杜士仪这轻描淡写的一番话,王璞听得差点憋得岔气。可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只听得一阵奇异的荸荸声,紧跟着就是什么东西从天而降,竟是径直落在了他的矮榻上。他先是为之一愣,待看清楚那在床上乱窜的灰sè东西,就只觉得整个人发凉,连头顶上的每一根头发全都竖了起来,嗓子眼竟是完全堵住了。偏生就在这时候,他面前的杜士仪却一把拽着韦拯急急忙忙地往后躲去。

    明公小心,我从前行针用灸时曾经在医书上看到,这等鼠类不但贪婪偷食,而且还极有可能散布疾病,对病人尤其不利,快叫人来打死了

    读书人若是没读过诗经里头的硕鼠,那简直是枉为儒生,而在这种年代,即便富家子弟,也少有人没见过老鼠。然而,王璞出身富贵,又生洁,这等丑陋的东西却还真的没见过。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发凉,尤其是杜士仪那最后半截话说得他心头大骇,竟是猛然间从矮榻上跳了起来,继而连鞋子都来不及穿,越过杜士仪和韦拯就夺门而逃窜出了屋子。

    而紧随其后的就是那个体丰肤白的侍妾,几个婢女也都花容失sè地逃之夭夭。面对这番情景,杜士仪方才对目瞪口呆的韦拯笑道:明公,没想到病人和女子都比你我跑得快些

    韦拯瞅着那两只在王璞软榻上钻来钻去,仿佛很喜欢这个地方的老鼠,又扭头瞥了一眼杜士仪,面上突然露出了一丝恍然笑容。只王璞这些ri子来让他又恼火又腻味,此刻见其出丑露马脚,他自己心头也不禁畅快得很。等听到外间传来了王璞那歇斯底里一般叫嚷仆从进屋打鼠的声音,他转身当先一步出了屋子之后,便似笑非笑地说道:区区两只硕鼠,就算真的能够散布疾病,身为朝廷命官也没什么好怕的,难道邪还能胜正倒是王少府,这说话中气十足,呼前喝后的样子,仿佛这两只硕鼠,倒是把你这一身病吓好了吧

    王璞一想到自己那jg心陈设的屋子中竟然跑进了两只老鼠,而且还在自己睡觉的矮榻上呆过,他就只觉得浑身发痒,几乎都快要发疯了。可当听到韦拯这句话,他就犹如当头淋了一盆凉水一般,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偏偏就在此时,杜士仪却还跟着韦拯后头说道:王少府生洁,只怕这正房一时半会也呆不下去,而如今县廨的官舍并不宽裕,不若请明公腾两间屋子给王少府暂住如何再去请个大夫来瞧一瞧,如此便可万无一失

    好,就如此办理

    见韦拯和杜士仪根本不问自己就做出了决定,王璞顿时气得直发昏。然而,眼看着两个粗壮仆妇冲进正房,里头一时传来了阵阵响声,不消一会儿,这两个愚蠢的妇人就耀武扬威地各自提着一只老鼠出来,心里发凉的他哪里还敢留在这儿在韦拯那犀利的目光下,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恼怒地挥手示意那两个仆妇快点把这些脏东西给处理了,这才很不自然地说道:刚刚吃这一吓,出了一身汗,竟仿佛是身体好多了,兴许是祸兮福之所倚哈。

    那就最好,来人,扶着王少府到我那儿去

    等到两个从人上前来架着王璞往自己的官舍那边送,韦拯和杜士仪一前一后跟了上去,远远看见人被安置在了自家廊房,韦拯方才侧头瞥了杜士仪一眼,嘿然笑道:想不到杜十九郎你竟然会用这样的手段。

    明公哪里话,我不明白。杜士仪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这才一本正经地说道,想来是眼看年关将近,硕鼠四出,该好好在县廨内外整治整治了。

第二百九十三章 投桃报李,怜君孤零

    万年尉王璞的病当初来势汹汹,如今好起来却也同样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不等诊断的大夫抵达,他便明显jg神了起来,待到大夫当着韦拯的面给他诊脉时,他更是连声说因祸得福,对韦拯和杜士仪道谢不迭,让后两者都不得不惊叹于他的脸皮厚度。而大夫诊脉过后,道是王少府只需多多活动便能身体康健,韦拯也懒得在这再看那猴子戏,撂下一句法曹事务即ri交割,当即转身扬长而去。

    把法曹这烫手山芋重新丢给了王璞,杜士仪这才轻松多了。万年县廨的官吏考课是有常例的,主要是吏考,而官考则是把所有判事等等文书全部汇总誊录,写成相应的官文送交吏部,由考功司再查阅后据此考评。这些事务书吏文山和安海都是再熟稔不过的,他只需要揽总,比起之前那些事情的斗智斗勇轻松得多,上午过后便能出门拜亲访友,尽显万年尉这一职的清要。

    这一ri午后,他便轻车简从地来到了郭荃位于宣平坊的新宅。前次送信时来过一回的赤毕张望了一眼围墙,不禁若有所思地说道:郭少府看样子是备受重用,手头也宽裕,上次我来的时候,这围墙还有些失修和斑驳,现如今却已经修葺一新了。

    郭兄本就是能员,如今也该有出头之ri。杜士仪微微颔首,眼见门口侍立的仆人瞧见他拔腿就往里头通报去了,他不禁又笑道,宇文监察现如今正当受圣人重用,在他麾下却比在任何人麾下都更能显才。

    尽管京兆府括田推勾判官只是个使职,原本并不像万年县尉这样享受各种优厚的俸禄和俸料庶仆等等,可宇文融因郭荃的jg于,在短短时间内就摸清楚了京兆府各县那些不在籍册田土的大致情况,又因蓝田县主一事在御前受了嘉赏,对于这个天上掉下来的能于属官自然信赖有加,竟是为其争取到了和万年尉相同的每月两万五千钱,折合二十五贯的俸钱。

    郭荃最初只是赁下了这宅院,待俸钱和从前一样,他考虑到两个儿子都已经不小,索xg花了在万年尉任上攒下来的大半积蓄,将宅院买了下来。得了杜士仪之前订约,他难得提早从御史台南院归家,听到杜士仪到了,正查问两个儿子功课的他立刻迎了出去。

    杜贤弟

    一个月不见,郭兄风采更胜往昔了所以说,人逢喜事jg神爽,此言诚然不虚。

    郭荃如今意气风发,每rijg疲力竭入睡,大清早却又能jg神奕奕,自己都觉得是人逢喜事jg神爽,杜士仪一说这话,他不禁就笑开了:那还不是因为我遇贵人相助,故而方才能有今ri来来,杜贤弟,如今外头天寒地冻,我们屋子里说话

    等和郭荃进了屋子,杜士仪方才让随行的赤毕上前呈上了一个包袱,旋即解释道:这是前ri樊川杜曲老宅中的家人,送来的腊鹿肉,你也知道,舍妹十三娘去了东都,我一人哪里吃得了那许多,分送了朋友之后,这些就算是我送给嫂夫人和二位郎君尝个鲜。另外是些参须,不甚值钱,郭兄可切碎了用来泡饮,如此可以补益jg气。要知道,括田之事现如今是第一要务,你可不像当初在万年县廨那般闲了。

    郭荃顿时老大不好意思,讷讷说道:杜贤弟总是这般周到,我真是

    相交一场,何必说这些再说了,此前我请托郭兄的事情,你还不是义无反顾就帮了忙毕竟事涉宗室县主,旁人哪敢冒这样的风险

    杜贤弟这么说,我可要无地自容了。你那哪里是请托,分明是让我能在宇文监察面前更得信赖。不瞒你说,那一ri宇文监察进宫之后禀报此事,回来之后chun风满面,对我大为褒奖,几个同僚都羡慕得很。看样子,此事应该是成了。

    尽管杜士仪心中也觉得此计能有七八分把握,但郭荃如此说仍然让他心情大振,当即含笑抱拳谢道:所以说,我这是求人求对了

    放下了心头一桩大事,杜士仪自然轻松,接下来也就和郭荃天南地北随便闲聊,等提到郭荃的两个儿子时,他却发现郭荃的面上有些微微迟疑。他正思量莫非是郭家二子又有什么不对,他就只见郭荃竟是突然有盘膝趺坐改成了正襟危坐,又对他举手深深一揖。

    郭兄这是何意

    杜贤弟,我实在是愧然。如今我家长子已经到了婚配之龄,以你我交情,本该由你为大宾,然则宇文监察听闻之后大有兴致,所以

    见郭荃说着竟是有些语塞,杜士仪不禁哑然失笑,连忙亦是正坐把人扶了起来,因笑道:你我不用计较这些。再者,我是福薄之人,又并未婚娶,这等大事我出面自然远远不如宇文监察,还请郭兄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对了,吉ri可是已经定下了看来我要备上一份重重的贺礼了

    这却不敢,但使杜贤弟到时候来喝上一杯水酒,我就承情不尽了

    在郭荃的新宅足足盘桓了一个时辰,又应郭荃之邀,无可奈何地指点了其二子,杜士仪方才告辞离开。出门之际,想到郭荃转瞬间便是要当公公的人了,指不定什么时候还能抱上孙辈,他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要说他自己拖着,那是因为情势所逼不得不如此,可十三娘却已经老大不小了。等到这一次她从东都回来,有些话不妨摊开来说清楚,他也得先听听妹妹的意思再做决定。

    如此回到宣阳坊私宅,等到牵马的仆从将他送到二门口,他才一下马,留守家中的刘墨便上前低声说道:杜郎君,奚王牙帐的信使回来了我把人安排在郎君书斋外头的廊房等候,信使的随从还带了十几块上好的貂皮,说是即将到新年了,奉贵主之命送给杜郎君,做氅袄均可。

    长安到饶乐都督府路途遥远,杜士仪掐指一算,发现来回耗费了二十余ri,待听得固安公主还如此周到,他不禁更是心下感激。等到了书斋请人将信使带进屋来,他接过对方双手奉上的铜筒,一面划开泥封,一面开口问道:路上可有什么波折

    路上顺利得很。那信使正是之前在西市和蓝田县主家奴起过纷争的人,此刻犹豫片刻,见杜士仪低头看信,他突然咬了咬牙,低声说道,郎君,恕某多嘴,自从去年贵主杀了塞默羯,慑服三部俟斤,李鲁苏就一直对贵主颇多猜忌提防。尤其是几批茶叶送到那三部之后,除了资费之外,贵主得了三部俟斤不少馈赠,李鲁苏越发喜怒无常,贵主口中从来不说,但实则在奚王牙帐之中的ri子很不好过。

    听到这里,快速浏览了一遍信笺的杜士仪立刻抬起了头。固安公主的信上对蓝田县主的那一出闹剧嗤之以鼻,丝毫无惧,甚至还嘱咐他不用过多理会,只管自己好好做官就好,对自己在奚王牙帐中的生活只字不提,反而很关切他的仕途婚姻等等。想到她素来便是如此xg子,他不禁放下了信笺,郑重其事地问道:照你这番话,贵主在奚王牙帐中岂不是举步维艰我记得贵主之前身边有数百奚人护卫

    李鲁苏既然对贵主心生忌惮,又怎会容得贵主继续保有这些人虽则因为是奴隶,不能轻易强夺,但他还是借着训练新兵,防备契丹兵马等各种名义,几次三番向贵主借调人手,又大方地馈赠其他奴隶,但全都是老弱妇孺。这一年以来,最初的三百老人之中只余下了一半多,余者是塞默羯的人,天知道是否有异心,迟早贵主会孤立无援

    贵主上一次的锋芒毕露,看来是吓着他了。

    杜士仪轻轻叹了一口气,便捏着信笺站起身来,不知不觉在书斋中转了几圈。长安城中有蓝田县主这样狠毒跋扈的嫡母,而奚王牙帐之中却又有李鲁苏那样戒心重重的丈夫,固安公主那孤立无援的处境实在是太糟糕了然而,他身在长安,顶多只能帮助压下蓝田县主这等愚蠢妇人,对于奚族之事却是鞭长莫及。可要是袖手不管,三年五载之后,他这位风仪让人心折的阿姊,焉知就不会凋零在北疆那冰天雪地之中

    杜郎君

    你不用说了,我已经明白贵主的情形有多艰险。你先不要忙着回去,待我先好好思量思量,再让你带回信给贵主。你一路奔波也辛苦了,先好好休息休息,养jg蓄锐。

    是,那某就先告退了。

    等到信使如释重负行礼离去,杜士仪方才回座缓缓坐下,托着脑袋出起了神。能够像固安公主这样在虎狼之地立威扬名的,古往今来的和亲和蕃公主众多,却鲜少有人能做到,即便如此,她终究力量有限,无法在那种虎狼窝中久留。然而,历来和蕃公主除非夫君亡国,否则是不可能回归长安的,就如同固安公主先前那丈夫死了,都没办法归来一样。倘若要办到这种不可能办到的事,只怕要用非常之计

    可如此一来的风险

    眯缝眼睛思量许久,杜士仪最终重重一拳击在了地席上,一时下定了决心。固安公主遥望长安不得归时的怅然,他至今也无法忘记,可如今她却宁可内外交困,也不告诉他实情,既然如此,还是要先说服她赌一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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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四章 风雪飘摇,十一郎归来

    进了腊月,天子李隆基避寒巡幸骊山温汤,文武一时随行不少,其中,刚刚因为大胜拜相回朝的张,以及出征战功虽不算最突出,天子却依旧倍加宠幸的王毛仲,自然而然是文武之中最突出的人物。然而,更加让人热议的,却是新立的朔方军节度使将归于何人,一时众纷纭,有的极可能是王毛仲,有的是张,更有人张嘉贞这宰相近来风评不佳,而如韦抗这样曾经出外过的,也在众人猜测之列。相形之下,刚刚故的郭知运自然不免引来了深深的叹息。风雪之中,李隆基也并未在骊山上久作停留,不过六ri便回到长安城,随行的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也都回了来。

    然而,温泉水固然舒适惬意,可两人却都有些无jg打采。司马承祯此番随行之后,却在御前坚辞回山,李隆基苦留不住,也只好答应了下来。此时此刻,眼看马车停在了彼此相对的金仙观和玉真观门口这条大街上,玉真公主便深深叹了一口气道:虽贵为公主,可司马宗主还是看不上我这资质,不肯让我执弟子礼,如之奈何

    你又不是没看出来,司马宗主是真不喜欢那些贵人云集的场合。金仙公主无奈地摇了摇头,继而便欣然道,不过看他jg神矍铄,ri后总还有再进京的机会,你也不用这般遗憾。而且道德经已经校正注解完毕了,也是一桩功德。

    金仙公主一面,一面示意今次随行的王容替自己劝解玉真公主一二,王容便含笑道:前次我有幸在景龙观中住了今ri,瞻仰了司马宗主的风采,据我所知,司马宗主在嵩山和东都洛阳左近有不少至交好友,即便是为了这些方外之交,他也必然会再游京畿。圣人拳拳之心,司马宗主必然也是深知的。更何况,若是觉得京城人来人往不便,他ri允其在王屋山中择地再建清幽道观,那时候司马宗主必能长留。

    对啊,还可如此玉曜,你若是早,我就抢在前头向阿兄提议了玉真公主一时微嗔,随即方才喃喃自语道,不过,如今国库还并未充盈到那个地步,兴许阿兄未必会答应,否则也不会用宇文融那样的财计之臣罢了,过几年我再如此建议好了

    玉真公主既是心情转好,金仙公主亦是欣悦,送其下了车,也就自己带着王容进了金仙观。她们才一进门,便有留守的女冠上来回禀近些ri子的访客以及其他琐碎事务,却是着重道:送礼的人中,有从东北饶乐都督府送来的银貂皮,一丝杂sè也没有,竟是异常难得的好东西。

    金仙公主登时停步,有些不解地问道:饶乐都督府

    王容便在旁边解释道:应是饶乐郡王妃,也就是固安公主命人送的吧

    那女冠连忙点头道:没错,是固安公主让人送来,是孝敬长辈的。

    恍然大悟的金仙公主顿时笑了起来:她还真是好快的耳报神待会儿拿来给我瞧瞧

    无论金仙公主还是玉真公主,当真正过目看过那些银貂皮之后,不禁全都爱不释。等到见面起此事,两人不约而同都打算做一件贴身小袄,言谈之间,对固安公主不禁更多了几分善意。而当杜士仪从王容的信上得知这些时,假借固安公主之名让人送礼的他先是舒了一口气,随即便再次屈指算了算。知道那封回信如今大约已经送到了奚王牙帐,他不禁在心里默默念叨了两声。

    阿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长安纵使再有父母不慈,却终究是你的故乡这一时之气,不得不争

    杜郎君。

    身后传来的声音让杜士仪立时转过了身子,见是传信的岳五娘,他连忙把信笺往袖子里一塞,这才抬头问道:岳娘子可是还有什么事

    张相国那里我设法打探过,小和尚当初身登敌阵,斩将夺旗,以殊功授勋骑都尉,官职却因为他自己所求,留在新设立的麟州为镇将。到这里,岳五娘微微一顿,这才低声道,那些人,这等功勋回朝入十六卫为卫官绰绰有余,不知道他为何要留在麟州这种危机四伏的地方。我想着他曾得罪过王毛仲,不定心有忌讳,再加上他的身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打算走一趟麟州,所以打算向杜郎君告辞。

    杜士仪早知道岳五娘是闲不下来的xg子,此刻并不意外。然而,想到罗盈那个印象深刻的小光头,他沉吟片刻便点点头道:好,那我也不留你。然则麟州邻近西域,不比中原,你对赤毕一声,带上几十两金子随身,以备不时之需。只要能用钱解决的,都是小事,不要吝惜。

    见杜士仪如此慷慨大方,岳五娘登时笑了起来:那我就不和杜郎君你客气了,能遇上你这样热心却又慷慨的人,真是我的运气

    能得你屡次相助,何尝不是我的运气此遥远,千万珍重。

    杜郎君也请珍重,希望我回来的时候,杜郎君已经青云直上飞黄腾达

    望着岳五娘的身影翩然消失在门外,杜士仪长长吐出了一口气,突然又想到了远贬济州的王维。那时候觉得王维无妄之灾,可就在今天,他得知了原太乐令刘贶之父刘子玄刚到安州不久就病逝的消息。相比刘子玄那一大把年纪却还因儿子之故遭池鱼之殃,王维已经是幸运得很了

    杜十三娘在东都仍未归来,岳五娘又动身前往兰州,杜宅之中一时更显得冷清了许多。而年关将近,杜士仪头事务基本上都已经完结,空闲不免越来越多,他也就索xg把大多数时间都花费在了书斋中看书抄书,这寂寥也就总算不那么难捱了。这一ri恰巧是休沐,他照样在书斋中抄录着一卷刚从杜思温那儿央求借来的难得珍本,却只听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挑了挑眉的他抬起头来,还来不及喝问,就只见书斋那厚厚的羊皮絮门帘被人一下子撞开,紧跟着就是一个人风风火火冲了进来。

    杜十九,吓一跳吧,我来啦

    时隔两年不见,此时此刻面对那个显然又蹿高了一大截,面容却依旧如同从前那般秀美的年轻人,杜士仪忍不住发愣了片刻,这才没好气地叫道:是吓了一跳,你这家伙,要来长安也不及早给我送个信还有,看你这一身雪,靴子都湿了来人

    随着这一声喝,外头立时有人进来,却是满脸堆笑的赤毕。杜士仪一看他那神情就知道,崔俭玄能这么闯进来是赤毕的纵容,当即板着脸指了崔俭玄道:把这家伙押下先好好洗刷洗刷,收拾于净了再送来见我记得给他灌两碗姜汤下,脸都冻僵了,大雪天里骑马,也就只有他不顾自己的身体

    崔俭玄被杜士仪这态度噎得为之气结,嚷嚷了一句我又不是女人没那么娇弱,却被赤毕笑吟吟地礼请了出,很快就没声响了。这时候,外头方才有僮仆进来擦了刚刚那些雪水痕迹,而杜士仪也丢下书卷披上了氅衣出。刚换好木屐下了雪地,他就看见不远处竹影打着伞,身后其他仆婢都簇拥着杜十三娘往这边走来,连忙迎了上。

    相比崔俭玄的狼狈,杜十三娘身上裹着严严实实,头上戴着风帽,这会儿看见杜士仪,她连忙把风帽一摘,笑吟吟地道:阿兄,我想给你个惊喜,就没让人捎信回来。而且,因为崔尚书他们都要上京来,是路上不好走,再三邀我同路,我只好答应了。十一郎君我是都不听,硬要骑马,要不是我强压了他进潼关之后就坐车,他险些上都冻出了冻疮来可过了新安,他又不肯坐车我真后悔禁不住赵国夫人和五娘子请求,答应让阿兄照管他。

    杜士仪一下子便愣住了:我照管他

    没错,五娘子,本打算过年之后再动身的,但崔尚书要回京候选,十一郎君也呆不住,再崔尚书子女也不少,十一郎君又是不听管束的,也只有你镇得住他。所以赵国夫人和崔尚书商量过后,是把人留在我们这儿,我推却不过,就代阿兄答应了。到这里,杜十三娘见杜士仪面sè微妙,以为自己的自作主张让杜士仪生气了,连忙解道,阿兄,我也是想着你和十一郎君是同门师兄弟,又相交莫逆,所以才

    没事,此事甚好。杜士仪打了个哈哈截断了妹妹的话,旋即便让开身子道,别在雪地里站着,进书斋话。幸好我知机,让赤毕押着崔十一沐浴更衣喝姜汤了。这小子既然自己送上了门来,我当然得好好管管他,否则也对不起赵国夫人和五娘子这般托付

    一路车马颠簸天寒地冻,如今泡在热腾腾的水中,崔俭玄不禁舒舒服服吐出了一口气。想到这一次能够不用寄住在伯父崔泰之家中,他不禁得意地眯起了眼睛,可下一刻就突然冷不丁打了个寒噤。莫名其妙的他狠狠吸了吸鼻子,想到行前对母亲和阿姊妹妹拍胸脯的话,一时不禁低低喃喃自语了起来。

    崔氏家名阿爷,你当初也不是长子,我虽肯定不如你,可我总不能差你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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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五章 先为亲友后苍生

    崔俭玄和杜十三娘的到来,让原本颇有些冷清的杜宅重新变得热闹了起来。尤其是崔俭玄从祖母去世到父亲去世这先后守制将近三年间,一改往ri的散漫率xg,遵照礼法循规蹈矩,读书练武也都下了苦功,如今终于得见旧友,那股高兴劲就别提了。

    这天中午的接风宴上,他就一时高兴多喝了好些,拉着杜士仪诉说自己那些课业卷子送到嵩山给卢鸿批答时的那些评语,末了便少有伤怀地叹了一口气。

    杜十九,要是当初不是你哄了我去嵩山,没有遇见卢师和大师兄他们,兴许祖母和阿爷这先后过世,我就直接挺不住了九娘说,我这辈子做得最明智的第一件事,就是交了你这朋友,否则就没有今天。她一贯说不出好话,可就是这句话我再同意不过了崔俭玄说着咧嘴一笑,索xg打开酒壶的盖子就这么对着嘴倒了一气,等酒液流得前襟四处都是,他方才眨了眨眼睛道,所以,阿娘本来让我过了年再动身,可我还是跟着十三娘一块来了当初听说你们在嵩山那个年过得热热闹闹,我却回家了,这次我陪你和十三娘过年

    谁要你陪一旁的杜十三娘忍不住低声嘀咕了一句,见杜士仪和崔俭玄都没注意到,她这才安下心来,小口喝了一口那微甜的醪糟,又打量着杜士仪和崔俭玄,却见杜士仪正没好气地抢夺崔俭玄手中的酒壶,又喝令人打水来服侍洗脸,她不知不觉就想起了当年他们在嵩山求学的情景,面上不知不觉流露出了欣悦的笑意。

    杜士仪倒是瞥见了杜十三娘那真心高兴的笑容,然而,久别重逢虽好,可崔俭玄的这番做派着实让他想到了不少从前的糟糕体验。因而,等到崔俭玄被那冰冷刺骨的井水里拧出来的毛巾给激得浑身一哆嗦,他便重重咳嗽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十三娘已经把赵国夫人和五娘子的话捎给我了。既然你家阿娘阿姊是让我来管管你,你可别打算一到长安就四处闲逛不于正事。虽则正月的省试你是赶不上了,但明年指不定要开制科,再加上还有其他的路子,回头等我去见过你四伯父再做计较。崔氏子弟因为之前的丧事,阔别长安已久,不管你想不想去,四处先冒个头再说

    不等崔俭玄反对,他便轻声说道:人走茶凉,人之常情。你四伯父如今谋求起复,你露面多些,人家就会想起当ri赵国公来。

    七叔崔韪之虽然已经官任刺史,但不过是中州,而且外官和京官截然不同。眼下的崔氏,只剩下四伯父崔泰之这一根顶梁柱了

    崔俭玄沉默片刻,随即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听你的。

    杜十三娘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等发现兄长和崔俭玄一块看了过来,她这才有些讪讪地说道:阿兄,你是没见一路上十一郎君有多固执,崔尚书说的话,他就敢阳奉y违,我就更不用说了。还是阿兄厉害,一句顶一句,五娘子之前还对我说,十一郎君在家这两年多,她和赵国夫人白头发都愁出来了

    你听阿姊胡说崔俭玄恼火地叫嚷了一声,又气急败坏地说道,阿姊那白头发指不定是为了谁熬出来的

    话一出口,他又陡然醒悟到其中的语病,连忙又于咳一声岔开了话题:再说了,杜十九可比我年纪小,在嵩山草堂也是我师弟,要说也应该是他听我的。只不过久别重逢我是客,他又当了官,我总得敬他两分十三娘你可别误会了

    我要是听你的,从前到现在,也不知道会闯出多少祸。杜士仪似笑非笑地刺了崔俭玄一句,见其为之气结,他懒得继续打嘴仗,这才举手示意道,好了,你也别再逞这口舌之能了。既然是风雪之ri赶回来的,又不听人劝一路骑马,先给我回房好好睡一觉养jg蓄锐,其他事情回头再说。等明ri之后,有的是需要你出去跑腿的时候。

    就知道你主意多事情更多

    嘴上这么说,崔俭玄酒意上来,终于忍不住又打了个呵欠。眼皮子直打架的他支撑着对杜十三娘打了个招呼,这才拖着疲惫的脚步往外走去。而杜士仪目送着他消失在了门外,令人收拾了崔俭玄那一席,等伺候的婢仆退下,他又示意杜十三娘坐到身边来。问过崔氏除服祭礼中的情形,他就低声问道:赵国夫人和五娘子可提过,崔尚书此次上京所谋何职

    五娘子偶尔露出过一句,中书门下自是最佳,然则崔尚书此前守制两年余,前一阵子又病过一场,不敢所谋过高。最有希望的,却还是从前任官多年的尚书省是否有空缺。说到这里,杜十三娘便笑着打趣道,怎么,莫非阿兄如今能耐得已经能够涉足这些事情了

    你呀,去了一趟东都,也跟着崔十一那家伙不学好,竟然打趣起我来了杜士仪假意愠怒地板起了脸,见杜十三娘连忙拉着自己的胳膊赔罪,他方才说道,我是在想,若所求为此,恐怕去别处打探,不如相托于裴氏。三师兄的长兄裴宽如今虽则官职尚不算高,却也已经是尚书省郎官,而其从兄裴璀更是已经官拜尚书左丞。而且,这只需要崔十一自己去裴家拜访一趟,顺便让人看看他这个崔氏子弟如何。

    原来如此,阿兄真是算无遗策

    见杜十三娘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又合拢双手做心悦诚服状,杜士仪沉吟片刻,突然开口问道:十三娘,崔十一那家伙你觉得如何

    如何杜十三娘一下子愣住了,紧跟着竟不自觉地双颊微微一红,这才嗫嚅说道,他是阿兄的同门师兄,又是至交好友,阿兄比我更了解他才是他人倒是善心,此次从东都到长安的路上遇到饿殍,他不但让人掩埋了尸体,还收容了一个六七岁的遗孤,据说那饿殍是孩子唯一的亲人舅舅阿兄,人人都说眼下是盛世,为何即便是洛阳到长安这样的官道,也不免有冻饿而死的人我那一次看了觉得心里很难受,竟是堵得慌。

    杜十三娘起初仿佛有些不自然,可等到那话题从崔俭玄身上转到了路遇饿殍之事上,她却流露出了深深的惘然和痛惜。而杜士仪也没了打趣妹妹的兴致,不知不觉沉默了下来。良久,他方才轻声说道:兴,百姓苦;亡,百姓更苦。即便天下四处仓廪足,却仍旧不免要有人挨饿受冻,这是哪一朝哪一代最繁荣的盛世都没法避免的。为官一方者,能够做到四境之内无饥馁,就已经很难,更何况是主政天下者

    对于这一番话,跟着殷夫人读书许久,已经懂得这些兴亡盛衰道理的杜十三娘顿时轻轻咬住了嘴唇,片刻之后却突然问道:那阿兄你呢你如今已经做官,莫非也没有把握能改变如此情形

    你以为你阿兄是神仙杜士仪哑然失笑,一如从前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这才淡淡地说道,我没有那么大的志向,入仕为官本不过是想保护自己,也保护自己的亲朋,不让别人随意拿捏。但倘若能够,我也会尽力为黎民百姓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当多大的官,拿多高的俸禄,就得对得起这份责任和报酬,否则岂不是尸位素餐只不过,尽管经史上头处处说什么教化百姓肃风气之类,但在朝廷看来,一地官员最要紧的却是赋税。否则,眼下整个天下最要紧的事,也不会是宇文融的检括逃户和籍外田。

    盛世藏忧,又何止今时

    这个沉重的话题让杜士仪今ri给崔俭玄和杜十三娘接风的喜悦无影无踪,而杜十三娘也同样没了兴致。等到杜士仪送了妹妹回房,自己又回到书斋,看着四周架子上积攒得越来越多的书,他想起如今ri趋瓦解的府兵制均田制和租庸调法,想起自己近ri来写的那些东西,眼神不禁好一阵闪烁,随即突然对外喝了一声:来人

    郎君有何吩咐

    备马,我要去拜会宋开府

    腊月末各官署即将放假的时节,这近两年来冷冷清清的宋宅门前,本当更是门庭冷落车马稀,可不想当杜士仪在乌头门前下马请人通报之后进了前院,却发现外头竟有十余匹坐骑,显见是一家所拥有。尽管随从都早已被人带到前院廊房休息,但只这些坐骑就足以他察觉到,今ri来拜访宋憬的客人非富即贵。果然,当他进了正门之后,引路的家仆便笑着说道:杜郎君来得巧,今ri张相国正好刚来不久。听说杜郎君来了,张相国还笑说这是意外的惊喜。

    如今政事堂中有两位张相国,但杜士仪笃定今天来人若是张嘉贞,绝不会说话这般亲近,因而断言是张说无疑。想到张说回朝之后,自己还不曾去拜访过,今ri相见实在是无巧不成书,他不禁在肚子里哀叹了一声。

    张说这个人尽管他打交道的次数不多,却能察觉到城府非同小可,可不比宋憬光风霁月崖岸高峻,他本打算惹不起躲得起,这下可好,硬生生撞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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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六章 表字君礼,忘年知己

    张说和宋憬是多年老相识了,尽管明面上宋憬是得了姚崇的举荐方才继任为相,但如张说这般真正心里明白的人都清楚,那不过是一个幌子,早在当初,宋憬便是简在帝心的人。两人都是当初还是太子的李隆基心腹,又一样是先后被贬出京,一个在广东,一个在岭南,因而张说即便知道宋憬和姚崇旧ri私交不错,却一直把对方当成友人,此刻自是谈笑风生。待到书斋外头伺候的书童报说杜郎君已经到了的时候,他便笑着说道:杜十九郎可是来了

    正好进屋的杜士仪听到张说提到自己时这般热络的口气,不禁心里一突。好在他的心理素质向来不错,在张说那笑吟吟的眼神之下,他连忙行礼,随即又向宋憬躬身见礼,却是客气而不失恭敬地称了一声宋开府。

    说之本来是要走了,结果你正好登门求见,他便又不肯走了。宋憬直截了当地说出此节缘由,这才颔首说道,你在万年县尉任上转眼间便经历了好几件事,着实处理得不错。尤其是蓝田县主一案,占住理又能深究到底,终究给了百姓一个交待,亦是让那些皇亲国戚不敢胡作非为。据我所知,年关将近,那些大安村的村民甚至有人打算供你的牌位。

    这前头的夸奖也就罢了,这最后一句险些让杜士仪满头大汗人死了才供牌位,他眼下可还活得好好的再者,如此一来要是被御史台那些御史抓了由头弹劾一本,那就是无妄之灾了。因而,他几乎想都不想便立刻说道:我是一片公心审案,他们这般大张旗鼓,那就把公义变成私德了。所幸宋开府告诉我一声,明ri我就派人去大安村晓谕,若有人私设这等东西,立时让他们烧了

    张说不禁哑然失笑:各地州县父母官,若是能得百姓这般敬爱都甚为难得,更何况万年县这样的天子脚下杜十九郎,你去年刚到并州时,我还觉得你只不过是书生意气,可你从并州而幽州,最终不但慑服铁勒,更是让奚族内乱得以平定扬名而归,我方才知道还是看轻了你。你这万年尉任上才只半年,却是经历颇丰啊,也难怪政事堂中其他两位相国提到你时,亦是啧啧称赞。

    源乾曜和自己颇有些渊源,因而善意居多,可张嘉贞会称赞他,那就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腹诽归腹诽,杜士仪在明面上还只能连番谦逊,自己来找宋憬本来想提的事立时抛在了脑后。等到依宋憬之言入坐,又打叠jg神应付了张说东一个西一个让人时时刻刻不得不绷紧神经的问题,他正寻思自己是不是找个借口告辞算了,突然就听得张说开口说道:杜十九郎,如果我没记错,等过了年,你便是十九了吧想当初广平兄虽和你相同的年纪进士及第,可释褐之时,也不过上党尉,再转王屋主簿,相形之下,你却比广平兄当年更胜一筹。

    这样的比较,要是在那些心眼不大的高官听在耳中,必然极其不顺耳,但宋憬却欣然点头道:荀子曰,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足可见后辈更胜前辈,本就不足为奇。遥想我当年弱冠之时,尚只有一肚子耿介,杜十九郎除却耿介之外却还有满腹沟壑,却是不易。

    如此盛赞,倘若宋憬只是对自己说,而没有外人在场,杜士仪必然在谦逊的同时还会小小自鸣得意,可眼下旁边还杵着一个张说,他哪里敢自认满腹沟壑。可还不等他赶紧辞谢这样的高评价,张说突然开口问道:对了,杜十九郎你如今固然赫赫有名,却不闻表字传世,莫非你还不曾起表字么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杜士仪为之一愣。男子冠而加字,在杜思温的授意下,他的冠礼在释褐正式任万年尉之前,并没有惊动很多人,杜思温只是请了杜氏族老若于,低调而不失隆重地办完了。至于表字,更因为人人都称他一声杜郎君或是杜十九郎,倒是少有机会别人称呼表字,因而除却寥寥数人,竟是几乎没机会传开来,却不想此刻竟会被张说这个没打过几次交道的新晋宰相问起。

    张相国

    若真的没有,何妨让我和广平兄给你参详一个

    见张说兴致盎然,仿佛立时就要拉上宋憬给自己起一个表字,杜士仪连忙起身长揖谢道:多谢张相国美意,然则我的表字少有流传,是因为之前冠礼办得并不铺张,再加上少有人称。当初冠礼只是杜氏族人与会,表字亦是朱坡京兆公亲赐,名曰君礼。君子之君,礼节之礼。

    士者,君子之意。仪者,度也,礼也。杜君礼不愧是朱坡京兆公,这表字起得果然隽永。宋憬却丝毫不以为意,轻轻捋着胡须连连点头,又满脸期许地说道,杜十九郎,如此美字,你千万不可辜负了。

    张说本是心底有些思量,此刻听杜士仪提到冠礼,他方才醒悟到杜士仪既然已经入仕,自然不可能拖着冠礼到二十岁再行,已有表字并不奇怪。事既不成,他也不至于强求,当即亦是含笑说道:广平兄说得没错,杜十九郎无论名字还是表字,全都是美字嘉字,足可见长辈期望。只不过如今以他的名声经历,也不负这般期望。我今ri虽ri间休沐,晚间却还要政事堂轮值,这就先告辞了。广平兄还请千万保重这有用之身,须知圣人见我等时,言谈之间常有问起你,异ri必然还有用你之时。

    那是自然,这两年,我也没有真的闲着。

    宋憬淡然一笑,等到和杜士仪一同送了张说出去,返回书斋的路上,他便若有所思地问道:你今ri来,可本来是有事对我说

    宋开府慧眼如炬。知道宋憬就是这般直截了当的xg子,杜士仪也不卖关子,沉吟片刻就低声问道,敢问宋开府当年挑了肆虐天下的恶钱下手,那时候可曾想到若有差池的后果

    想过。然则恶钱泛滥百姓苦之,身为宰相,既然明知,则不可不为。宋憬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就仿佛说着一件极其稀松平常的事,那些王侯公卿已经富甲天下,却还不知满足与民争利,倘若不加以遏制,即便天下升平,久而久之根基就会烂了。而大唐至开国至今,已经时ri太久了,烂了的根子不止这一处,若不能一处一处小心挖除,只会殃及更多好的地方。只不过,我那时候行事确实太cāo之过急了些,以至于险些酿成大变。所以归根究底,还是我用人不得法,不能洞察所用官员的能力和品行。

    面对宋憬这种客观的态度,杜士仪不禁肃然起敬。后世人提到大唐名相,前必称房杜,后必称姚宋,只因房杜联手,故而有贞观之治;姚宋接力,故而有开元盛世。然则房玄龄和姚崇都是八面玲珑的圆滑之人,相形之下,杜如晦更善于断,而宋憬则在于直。

    你难不成又在想什么得罪人的事你前次在吏部关试时言道书判只重文采不重时务,此事我已建言,朝中有不少官员附议,虽未见能立时有所改善,却对后辈不无裨益。如今你若有什么想法,尽管提出来便是。若是值得做的,我便与你再参详参详;若是错的,那你也可以知道错在何处。

    这等实事求是的态度让杜士仪忍不住笑了起来。等到重新进了书斋入座,他就对宋憬肃手一揖道:正如宋开府之前所言,如今去大唐开国已经时ri久远,当年合适的制度,如今却已经不再合适。就比如国初地广人稀,因而永业田和口分田总计百亩,可以惠及每一个百姓,而府兵备兵械随时应征战,以战功奖田土和勋级,更可惠及子孙出仕,可现如今,一丁成年非但分不到百亩田土,却要承担和百亩地相同的租庸调,再加上摊逃之故,因而逃户越来越多,兵役乏人,附庸王侯公卿之下的不计其数,宋开府以为然否

    如此境况,宋憬身为昔ri的宰相,怎会不知情沉默片刻,他便点了点头道:然。

    之所以均田制如今已经几近瓦解,便是因为田土实则不禁买卖。而租庸调是以丁口计,然则如今既然没有那么多田地,以丁口计租税劳役,不如以田亩计赋税,而以财帛募兵守疆土。

    宋憬不禁有些惊异地看着面前的弱冠少年,目光炯炯地问道:你虽署理过万年县廨户曹,然则时间不长,缘何会想起此节

    从前在嵩山遭遇蝗灾时,我就想过此事,后来观风北地,在云州见逃户竟蜗居于云州废城,就更是心有戚戚然。今天来见宋开府的,起因只在于舍妹从东都来,谈及路遇饿殍事,一时心有所感。

    此法你并不是第一个提出的,然而却决计是所有建言者中最年轻的那个。

    宋憬轻轻摇了摇头,随即沉声说道,兹事体大,你如今官职太过卑微。且把此事再行梳理,等轮廓齐全了,再做打算。此事若真的要做,远比宇文融眼下的括田括户更得罪人,也远比我当年禁恶钱更难推行先把该想的细节想完全,然后再暗自留意能用的人,断然再不能犯当年我犯的错今ri这番话,只在你我,切不可对其他人提起。如今政事堂的三人之中,源乾曜虽则推荐了宇文融,但骨子里却不喜太大的变革;张说之这个人,喜好之士,你固然可以轻松投他所好,但要涉足实务却难;至于张嘉贞他太刚愎了,否则也不会因为爱重苗氏子就看轻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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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七章 投胎是个技术活

    宋憬是值得钦敬的宰相,亦是值得信赖的长者。尽管总共也只见过数次,但杜士仪心中对宋憬的敬服,便犹如根深蒂固一般不可动摇。

    宋宅之行后,他就把宋憬的话牢牢记在了心里,每有闲暇时分,便思量此事如何筹划如何执行。然而,如今崔俭玄既然到了长安,他的这种悠闲时光自然而然就变得极少了。与其登门平康坊崔宅再次拜访了崔泰之一次后,他便敏锐地感觉到,从前崔泰之和崔谔之不同,对他是客气多于亲近,如今却是更多长辈的慈和,还对万年尉任上需得留心的几处要点指点了几句,甚至盛情相邀他和杜十三娘除夕到崔宅中来共度佳节。

    推却再三没法辞谢,他也就只好答应了届时午饭时分过。至于他和崔俭玄趁着裴宁休沐的时候拜会,那就是另一番不同光景了。

    十一郎,你在家守制这三年,课业卷子虽都送到卢师那儿,但毕竟人却不在。今ri你既是来了,机会难得,我考你几条律条和经史。

    崔俭玄本就对裴宁这位冷面三师兄最为发怵,此时此刻听到这话简直惊到头皮发麻,待要拒绝的时候,裴宁却已经信拈来出题了。眼见得杜士仪抱分明打算作壁上观,他虽哭丧着脸,可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聚jg会神准备作答。三四轮下来,他就已经觉得这大冷天后背心凝出了一层薄汗;五六轮下来,他的脑门就已经油光可鉴;等到撑完了整整十条,他就觉得整个人仿佛洗完了澡似的,身上竟是湿漉漉的。

    三师兄

    不错,比你从前每次都只知道临阵磨枪好多了。裴宁见崔俭玄可怜巴巴的样子,脸上露出了一丝罕有的笑容,继而便正sè道,你既是这几年牢牢打好了底子,那我不妨给你一个最好的建议。明年争取一个乡贡明经,然后由明经出身。有了如此出身,再加上清河崔氏乃是一等一的名门,你第一步的根基就能打稳。

    一听到还要考明经,崔俭玄顿时脸sè发苦,一时低声嘟囔道:我又不像三师兄你那般经史倒背如流,也不打算当什么校书郎

    你错了,如今的武选也不是那么容易,哪怕你打算走武职,与其先做几年卫官,然后再转武选,也远远不如由明经然后释褐转武职。你若不信我的话,不妨问问十九郎,他必然也是相同的建议。

    杜士仪见崔俭玄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只能给了个爱莫能助的表情:三师兄所言,确实是我想的。你虽然能从门荫,但你上有长兄,下有幼弟,门荫并不足以你得好职官,唯有明经进士这样的好出身,再加上门荫,方才能让你入仕之初有个好根基。毕竟,你和赵国公不同,赵国公当初是相国季子,因而方才能十三举孝廉,十五为陕州司户参军。

    裴宁如此,杜士仪也如此,尽管崔俭玄唉声叹气,却也不得不承认,两人总不会害了自己。想到杜士仪今岁还主持了京兆府试,他突然眼睛一亮道:对了,杜十九,你今年既然能主持常科的京兆府试,明岁岂不是仍有可能要是那样,我就寄籍京兆谋一个乡贡明经

    想都别想,别明年我十有不可能再捞到这样的美事,就是捞到了,你以为你我的关系别人就一无所知为了避嫌,我也非得让贤不可。

    真是唉,那我只能豁出拼一拼了。

    我今岁方才明经及第,那边还收着应考前的一些心得,你随这僮儿过,让他找了给你。

    裴宁用一个最合适的理由把崔俭玄支开之后,这才来到杜士仪跟前两三步远处,压低了声音低声道:先丧慈母,再失幼弟,十一郎的四伯父大约是打算凭借一己之力支撑门庭,竟是打探到了我家璀兄恐将转任,因而盯上了尚书左丞之位。他确是有能力之人,然则这两年多来朝中换人主政,高位之上更是变动不小,他又不属于二张和源翁之中的任何一方,所以不得不前求人,今后稍有不慎便容易落人彀中为人驱使。十一郎是直xg子的人,所以我才建议他门荫不如明经。

    原来如此。

    杜士仪尽管消息并不算闭塞,可哪里及得上裴宁riri身在集贤殿,而且从兄和嫡亲兄长一为高官,一为郎官,近水楼台先得月,此等消息信拈来毫不费力扭头看了看书斋的里间,听到崔俭玄正在和那僮儿叽里咕噜磨蹭些什么,想起崔氏昔ri声势,他不禁生出了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

    当初那样煊赫的门庭,可历经前后两次丧事之后,却明显黯淡了下来纵使名门世家,倘若人才稍有青黄不接,那同样亦只有沉沦一途。从这一点来,崔泰之看似急功近利,可何尝不是情势所逼不得不如此

    裴宁特别嘱咐这些话先不要对崔俭玄,杜士仪自然不会多事。带了人从裴家辞出来,他一时意动,就把崔俭玄提溜了自己开在平康坊的那家书坊。当崔俭玄置身于那从三间拓展到了六间的书坊之内,但见相借书籍抄录者络绎不绝,而那些分门别类的书籍琳琅满目,他惊叹之余却发现自己二人竟成了被人围观的对象,一时不禁大为不自在。而往ri同样最不喜欢这种场合的杜士仪,今天却破天荒没有立时离开,当有人鼓起勇气上前求教的时候,他甚至还温和地指点了几句。这下可好,七嘴八舌上前拜见求教的人蜂拥而上,差点把崔俭玄挤到角落里头了。

    面对这种情形,当离开书坊回的路上,崔俭玄仍旧心有余悸,少不得没好气地抱怨道:我杜十九,你都已经是天下第一尉了,用得着对他们这么客气

    你刚刚也看到了,这些人中老少都有,甚至有年近五旬的。那你可知道,这其中那有两个老者,便是年年应进士科,二三十年一无所获的

    啊崔俭玄先是一愣,随即想到这种情形仿佛听人当笑话似的谈到过,他不禁皱眉问道,那又如何

    省试进士科门槛极高,能入场的,其实已经是读书人中的佼佼者,他们大多数是没有门路或门路不够,在长安城中扬名也力有不逮的。崔十一,能够出身名门著姓,便是你我平身最大的机遇。投胎是个技术活,因为没有第二次选择。

    崔俭玄忍不住想笑,可这种从前几乎没人对他提过的话题,他细细品评,却不禁觉察出了几分别的意味。想到拜访四伯父时,回京未久的崔泰之仿佛瞧着又消瘦了几分,他终于使劲拍了拍额头,爽朗地笑道:杜十九,以后你有话直,别拐弯抹角的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不就是趁着起点比别人高,好好拼一场吗我都已经在家里憋了快三年,再憋一阵子就能出头,当然一定会竭尽全力

    当然不止这个。除却真才实学,有时候还得另辟蹊径扬名,毕竟,名不见经传的考生和大名鼎鼎的考生,谁人能够名列前茅,这是不问自知的事

    腊月末这最后一些天里,万年县廨事务已经全都料理于净的杜士仪,自然遵照裴宁的意思,按照他整理出来的那些应试之法,帮崔俭玄梳理了一遍接下来的计划,当然也给这家伙支了些y招。

    须臾便是除夕,他和崔俭玄杜十三娘午间了平康坊崔宅热热闹闹用过午饭,便又一同回到了宣阳坊自家私宅。杜思温倒是请过他们赴晚宴,但想想杜思温子孙不甚成才,自己过要害得那些堂兄弟一辈的被老人念叨,他也就婉转谢绝了。此刻进了前院,见四下里竟然挂出了一盏盏鲜艳的彩灯,他不禁愣了一愣。

    阿兄,如何杜十三娘笑靥如花,见崔俭玄也饶有兴致东张西望,她便神sè憧憬地道,等到晚间点了起来,必定更加好看年阿兄了北边,我也没有听老叔公的进城他那儿过年,便是在樊川老宅点了无数彩灯,只希望阿兄能够平安归来。老天爷果然遂了我的许愿,因而今年除夕,我也点上了同样多的彩灯,就算是向老天爷还愿吧而且,今年就我们三个一块过年,这样张灯结彩也热闹喜庆些

    不错不错崔俭玄想也不想就连连点头道,十三娘想得最周到了杜十九也不知道哪来的好福气,这才有你这样体贴入微的妹妹。

    五娘子和九娘子还不是一样对你无微不至杜十三娘微嗔地盯着崔俭玄,见其打了个哈哈眼神闪烁,她方才没好气地皱了皱鼻子追上了前头一面走一面左右张望的兄长,又开口问道,阿兄,我没和你商量就

    过节张灯本就是应该的,再这家里我交给了你,这种小事需要商量什么杜士仪一面一面回头扫了崔俭玄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似你这等心思缜密,你将来的夫君可是福泽深厚了

    还不等杜十三娘接口,崔俭玄立时上前一本正经地点头附和道:是极是极,所以杜十九,十三娘这样好的妹妹,你万不可便宜了外人

    杜十三娘被两人一搭一档得有些懵了,等醒悟到崔俭玄言下之意,她顿时脸上红霞密布,一跺脚就头也不回地冲入了二门。而始作俑者的崔俭玄呆呆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有些烦恼地抓了抓头道:怎么就吓跑了难道我这话得不对

    面对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杜士仪自是又好气又好笑:你少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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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八章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正月元宵过后,李隆基便要巡幸东都。因为这个缘故,这一年的省试也提早了不少,竟是过了正月初三就开始了常科各科目的考试,等到最后一科进士科考完之后,正正好好是普天同庆的元宵佳节。

    大冷天里在尚书省都堂之内憋了整整三天两夜,如今终于得见天日,崔颢便和几个京兆府解送的举子约好了同游灯会。他和王缙原本关系不怎么样,可前番同仇敌忾了一次,反倒亲近了好些,自然而然又邀了王缙。

    待到华灯初上喧嚣漫天的时刻,骑马出游的他看着街头香车美人如云,一时忍不住两眼放光,正诗兴大发打算吟咏一首咏这上元夜美人的诗,旁边的王缙就重重咳嗽了一声:“这几个月好容易你打出点好名声来,眼下消停消停吧!等发榜了,你爱咏什么美人都随你!”

    崔颢被王缙这风凉话一说,顿时为之气结。可王缙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又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之前杜十九郎让人送节礼给我的时候,还捎话说让你安分些,不要没事就在外头拈花惹草,还特意叮嘱了一句糟糠之妻不下堂。要知道,内宅之事虽说是家事,可要是这上头风评不佳,官运也很难一帆风顺。”

    “杜少府还真是老气横秋,明明也就比我大一岁!”崔颢有些郁闷地嘀咕了一声,可想到书肆中今岁《神州解送录》据说整整卖掉了上千卷,不少都是外头各州县的人捎回家去,而加试五场方才取了不满三十人的结果,再配上那些极见功底的文章,更是让长安上下对他们这些人赞口不绝,名声竟不逊色于杜士仪当年登科那一届的《京兆等第录》。因而,他在扫了一眼几个友人之后,忍不住又策马靠近了王缙。

    “王十五郎,你说今年我们这二十多个人里,能够录取几个?”

    兄长被贬出京,王缙和杜士仪明面上的走动也减少了许多,但消息却没断过。此刻他嘿然一笑,面上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杜十九郎为何要在这一次京兆府试上头如此大动干戈,还不是因为要让人人都知道此次解送公正明允。而京兆尹孟公既然被拖下了水,自然会力挺他。别说你们等第前十,就是剩余的,倘若员嘉静敢黜落太多,到时候京兆府也必然会和吏部考功司打擂台!要是那样,新进政事堂的张相国还有源翁,可不会那么客气!”

    杜士仪用的是光明正大的阳谋,员嘉静要想把等第第七的苗含泽提到最前列,那就得看看会不会激起反弹!

    崔颢和王缙这一问一答,其余几个京兆府解送的举子也都听见了,相视之后不禁全都心头大振。四处逛了一大圈,正好又是诸王贵主盛陈车马,令乐师歌姬巡游表演的时候,然则昔日最最高调的岐王却仿佛沉寂了一般,几个人等到最后一拨车马过去也没看见岐王宅中的人。面对这幅光景,王缙想到兄长如今只能寂寞地在遥远的济州独自过节,忍不住咬紧牙关捏紧了拳头。

    “你们继续逛吧,这冷风吹得我有些头疼!”

    王缙着实觉得今夜这等节日的喜庆气氛和自己眼下的心情格格不入,和崔颢打了个招呼后,他便二话不说拨马往回走,连后头崔颢在那大呼小叫都没去理会。一路策马小跑越过了两三个坊,因南城渐近,四周围方才逐渐静寂了下来,周遭的人流也显然减少。而他却没有就此回家,而是继续又前行了好一会儿,直到四周除了马灯,只剩下了空中那一轮皎洁的冷月,他才勒马伫立,竟是呆呆出起了神。

    阿兄写下那一首《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的寂寥凄清,他从前体味不到,眼下却能够深切地品出滋味来。如今这偌大京城,他也不是只得孤苦伶仃一个?

    就在他发呆之际,突然只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等他回过神再看四周,却发现马前竟是有三个衣衫褴褛不怀好意的壮汉,这一惊登时非同小可。长安城内每年只有正月十五那三天解除宵禁,城中上下均可趁夜出行,可这三天晚上也是闲汉宵小最最猖獗的三天。固然金吾卫也会在城中巡行,可依旧没法禁绝这些人。偏偏他今天懒得带僮仆,结果竟然就这么撞上了!

    “小郎君这匹坐骑不错啊!”为首的闲汉嘿然笑了一声,随即却口气冷飕飕地说道,“既是身家丰厚,不若给我们兄弟打赏几个酒钱如何?”

    知道几人不觊觎自己的马,不过是因为这等贼赃要出长安城方才能出手,如今稍有不从便得吃一番皮肉之苦,王缙不禁心头大怒。他倒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眼下光线昏暗,他又不曾佩剑,和这等街头地痞若真的交起手来必然吃亏。因而强自压下心头火气,他一言不发往腰中一探,随即便掏出革囊中的一把铜钱撒了下去。然而,让他心中一沉的是,那三人却并未立时去捡拾这些叮叮当当掉在地上的铜钱,而是仍旧盯着自己不放。

    “真是肥羊,这下发达了,上!他身上还有更值钱的好东西!”

    眼看三人朝着自己围逼了过来,王缙不禁大悔自己今夜为了避开喧闹,到了南城这种僻静地方来。可眼下后悔药已经没得吃了,心中发狠的他只能紧抓缰绳策马前奔,又拎着马鞭左冲右突驱赶这三个汉子。可单拳难敌四手,更何况三人都是身手健壮的,三两下功夫他竟是被人硬拽了下马。就在他被人粗暴地撂倒在地时,发出一声闷哼的他突然只听到背后传来了一声凌厉的暴喝。

    “喂,尔等这是在干什么!”

    眼见黑暗之中一骑人疾驰而来,三个壮汉先是一惊,等借助王缙这坐骑旁边琉璃马灯的光芒,瞧见来人生得眉清目秀宛如女子,左手还拿着一枝白梅,他们登时齐齐眼睛一亮,想当然地把人当成了女扮男装出来游玩的富家千金。见后头仿佛没有别人,三人登时更生恶念,为首的壮汉轻轻舔了舔嘴唇,嘿然淫笑道:“居然又来了一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子……今天好运……啊!”

    他这一个道字都没来得及出口,就只听面前一道凌厉风响,紧跟着就发出一声惨呼往后倒去。面对这一幕,其余两个色心打动的壮汉吓了一跳。可他们很快就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就只见那秀美宛若女郎的骑马年轻人双腿一夹马腹倏然前跃,左手还拿着梅花,右手马鞭如同灵蛇一般往他们身上招呼了过来,那声势和刚刚王缙奋力反击的光景岂可同日而语。他们好不容易堪堪躲过,又瞧见刚刚狼狈倒地的头儿一跃起身,正打算一块联手给人点教训瞧瞧的时候,却不曾想那马上年轻人竟丢下了右手马鞭,反手抽出了腰中长剑。

    “狗鼠辈受死!”

    崔俭玄从小到大,最痛恨的就是被人当成女子,今天一遇到就是三个如此胆大妄为的小蟊贼,他这一口气就憋得狠了。他这三年苦练弓马,这马上砍杀之术亦是娴熟得很,两个来回三下五除二地将这三个家伙撂倒在地,他也不管满身伤痕的他们在那儿如何呻吟,立时调转马头到了前头那马灯蒙蒙亮的地方。等看到一个身着儒衫的年轻人正背靠坐骑坐着,他便跳下马问道:“喂,你可还好,能站起来么?”

    “没事……多谢兄台相助。”

    王缙落马之后本以为要吃大苦头,可这突如其来杀出来的救兵却给他解了大围。刚刚艰难起身后隐约看到人左突右杀,竟是将这围攻三人杀得一败涂地,他更是又惊叹又佩服,这会儿看清了来人的面目,连他也不禁生出了几分惊艳动心的感觉,哪里不明白那三个蟊贼缘何会起了色心。可听人的嗓音怎么都不像是女子,又见其毫不迟疑地回剑归鞘,用空余的右手拉了他起身,他站直了身体的同时,心底便有了几分确信。

    面前之人绝不是女子……竟真的是男子!如此美容颜的人却有这般好武艺,真真厉害!

    崔俭玄哪里知道别人直到此刻还在纠结自己的性别问题,打量了王缙两眼便直截了当地问道:“这上元夜大好佳节,却偏偏遇到这种狗鼠辈,你既然没有大碍,和我一块把人押送去万年县廨如何?不给这样的狗鼠辈一个教训,日后还有更多人受害!”

    “人是兄台擒下的,自然听凭兄台处置。”恨极了这三个劫道小贼,王缙当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可等到崔俭玄又从马褡裢里头取了绳子,熟门熟路回身去捆了那三个遍体鳞伤的家伙,他不禁又生出了几分好奇,等人牵着这三个狼狈不堪的俘虏回来时,他便开口问道,“对了,还未请教兄台名讳?这大晚上怎会到南城来?”

    “你能来,我就不能来?”反问而来一句后,崔俭玄便气咻咻地说道,“还不是杜十九那家伙,自己要留在万年县廨值夜,却还扣着十三娘也不让出门,说什么灯节时外头太乱……还说什么南城大安坊野梅开得正好,让我特意来求取一枝,也好装点节日,哼,这下子正好给他送个麻烦去,让他晚上好好审理审理……咳咳,这些和你没干系,总之我只是路过,名讳什么的就算了!”

    听到这里,王缙已经猜到了来者何人。难道这就是清河崔氏十一郎?

第二百九十九章 见微知著,大获全胜

    大唐的官员事务轻省,于完了本职的工作午饭过后就能回休息,这固然是事实,但下午和晚间却都要派人轮值。否则一旦有紧急事务,官署却一个人都没有,那耽误大事之后,从上到下都吃不了兜着走。今年杜士仪无巧不巧,正好轮到了正月十五上元夜当值,即便是大过节的,他也只能守在万年县廨。兼且生怕崔俭玄打起带十三娘出门逛逛的鬼主意,他想起之前王容捎信时提到大安坊那园子中那一株雷击木上,梅花恰开得正好,他索xg就命人回家给崔俭玄捎带了一句话,让其那儿采撷一枝白梅回来插瓶。

    这会儿他百无聊赖地呆在直房,中的书翻了老半天却也没看上两页。倘若只有杜十三娘一个人在家,他还真没什么可担心的,如今多了个崔十一,他却是牵肠挂肚,足可见这家伙是怎的不省心。他正心不在焉时,外间突然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紧跟着则是书吏文山的声音。

    少府,外间王十五郎和另一位郎君扭送了三个人来,是趁夜劫道的匪类

    王缙他什么时候竟然有那能耐抓盗匪了

    杜士仪暗自纳罕,等到吩咐文山把人先行下监,把王缙和另一个人领到这里来之后,一看到王缙之后那个神采飞扬的家伙,他登时哑然失笑:我还想王十五郎怎会突然抓了贼人送到我这里,敢情是崔十一你大展神威事情怎么回事,怎会这么巧

    崔俭玄登时愣住了:咦,你们认识

    王缙知道自己刚刚猜测无差,这才笑着拱了拱道:崔郎君,在下王缙王十五,之前杜郎君与令弟一行前来长安,便是我和家兄一块同行。

    啊,原来你就是王十三郎的弟弟崔俭玄顿时恍然大悟,随即方才看着杜士仪道,看来今天幸好,要不是你让我大安坊那什么园子讨要梅花,我也没那么巧撞上小王,以至于给他解了围他一个人对付三个,吃了不小的亏,要不是我到得及时,那三个小蟊贼恐怕就得了

    见王缙脸上虽还于净,衣衫上鞋子上却都沾着污泥,杜士仪连忙站起身来,反身从直房一角的柜子里找出一个瓷瓶,这才笑着道:我这里一直都备着金创药,你先赶紧看看哪里留有创口,若有淤血瘀青等处,再擦些药酒。起来这上元节你要逛也应该是往北边热闹的地方,竟然会遇上崔十一解围,难道你跑冷冷清清的南城了

    崔俭玄已经在那催促王缙不要扭扭捏捏,先把外衫脱了看看可有被打伤擦伤碰伤的地方,王缙正没奈何地扒那件皱巴巴破损处处的衣裳时,却听到最后那句话,正要褪袖子的不知不觉就僵住了,好半晌才低声道:我只是看着这火树银花不夜天,人人团聚赏灯节,一时想起了阿兄,所以想静一静,谁知道竟差点给宵小可趁之机。若非崔郎君出现及时,恐怕今天晚上还真的要倒了大霉。

    王维的事情,崔俭玄即便再没心没肺,他也不是从前那个家中非长非幼的儿子,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此刻他撇了撇嘴,随即便大大咧咧地安慰道:小王,惦记兄长是好事,但与其有那功夫伤chun悲秋,还不如赶紧自己预备预备打点打点,早些入仕当官,也好帮你阿兄一把啊回头你要是官职高一些,影响大一些,指不定还能把你阿兄调个好地方甚至于调回京来总而言之,下次可别这么莽撞,要是没碰到我,你今晚上就难捱了。

    杜士仪没想到崔俭玄还能出这般有道理的劝慰来,惊讶之余却也颇觉欣慰,少不得也帮着劝解了两句。等到看过王缙身上不过几处擦伤和瘀青,他又把脉粗粗诊治过,这才心下稍安,又问过王缙被人劫道的经过之后,于脆就吩咐崔俭玄把人带回杜家私宅住。

    接下来,他便趁夜审了那三个劫道的小蟊贼,起初三人一口咬定不过见财起意,可他想起王缙提到三人根本不理会其丢下的铜钱,而是打算于一票大的,当即把三人分开审问,逐个命人拷讯二十。果然,这二十小板过,三人当中立刻就有人撑不住了,竟供述出并非首犯,从前亦有如此行径。

    这是捕贼尉主管的事,可口供画押签押之后,杜士仪回到直房,想到接下来还有两天的解除夜禁,而不止今夜,岁上元节自己带着杜十三娘出看热闹,也同样在西市北门遇到过闲汉起哄闹事,他不禁沉吟了起来。等到次ri万年令韦拯上朝之后回到了县廨,他便立时前往请见。

    听王缙竟然遭人劫道,崔俭玄出面喝破的时候险些被人当成是女子,同样也一度被人围逼,韦拯先是一阵好笑,但随即便露出了郑重的表情。万年县不但是天子脚下,更被人称作是天下第一县,从赋税学校科考到治安等等,只要出纰漏就容易遭人诟病,因而,等到杜士仪这三人都是惯犯,不但接连几年上元夜都曾经偷鸡摸狗,平ri亦是坊间一霸,他不禁眯了眯眼睛。

    如此恶徒,定当严惩

    是,而且灯会还余两ri。若是还有此等宵小在夜间胡作非为,岂不是大违圣人灯节狂欢的初衷三人之中有一人全身上下纹身十一处,极其凶恶,最初过审时熬刑不招,得知同伙吐露实情还愤恨大骂,不得已认了口供。

    那杜十九郎觉得如何

    这三ri府中差役轮班休假,本是大多也要便服带着家人坊市看热闹的。既如此,那就令他们伺机观察可有行贼盗之事者,若有捕获,以所捕贼人追赃罚没之钱的两成给予奖赏如此一来既能够和家人团聚逛了灯会,又能多些人留心街头不法者,岂不是两全其美

    好,果真好主意

    见韦拯连连点头赞同,杜士仪便笑着拱道:不过,这毕竟是法曹事务,还请韦明府千万别是我的主意。既然是明府首肯,自然就以明府之意推行即可。届时百姓心安,恶徒丧胆,明府之功也

    不居功的属下谁都喜欢,更何况还有杜士仪和儿子韦礼的同年之谊,韦拯顿时哈哈大笑,却也不客气地答应了下来。等到杜士仪告辞出,他招来一个心腹令史嘱咐了一番,把此事分派了出之后,心思也回到了不数ri就要发榜的省试上头。

    孟温礼会用杜士仪主持京兆府试,他的推荐,源乾曜的首肯,这些都是极其要紧的因素,而杜士仪竟敢加试五场,而后试题泄露的风波又一度沸沸扬扬,最终解送名额让人无可挑剔,这一次就算主持省试的考功员外郎是张嘉贞门下四俊之一的员嘉静,料想也不敢把京兆府解送的举子黜落太多。

    这一科只要能顺当,那张嘉贞的气焰也可以打压下不少此人为相,实在是刚愎太过了

    接下来这两夜灯会,因为有赏钱的关系,看灯会的同时留心一下蟊贼匪类的差役自是比从前多了不少,再加上韦拯命人张贴榜文,道是上元夜作jiān犯科者加重处置,一时就连百姓之中也有扭了人送来的。节后两ri,万年县廨理刑厅内的板子打得劈啪作响,最讨厌这种事情的万年尉王璞拗不过韦拯,心里固然叫苦不迭,还得硬着头皮过了一堂又一堂鸡毛蒜皮的案子。

    一晃就到了省试发榜的ri子。如今是功曹最清闲的时节,杜士仪一大早到万年县学巡视了一圈回来,在直房坐下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就只见一个人连门都不敲,通报一声也没有,竟是径直冲了进来,却是书吏安海。

    他连气都来不及喘一口就喜气洋洋地对杜士仪深深一揖道:恭喜少府,贺喜少府今岁京兆府解送的二十八人之中,都堂唱第时,chun榜题名的有整整十九人,差一个便能够凑个整数要知道,此次省试总共也只有三十三人及第

    历来四方名士,都视京兆府解试为扬名之始,故而寄籍参加解试已经蔚然成风。听得此次京兆府解送的人中,竟是出了十九个新进士,杜士仪一愣之后,终于忍不住畅快地笑了起来。虽则这一次解送人数少,他又当众勉励这些人,未入等第者只是稍逊,不可埋没了真才实学,这些人并不如他们当年那般同进同出,但借助神州解送录,这些人的名声何止如ri中天。有真才实学又有名声,再加上有京兆府撑腰,录取率自然高得惊人

    好,好,名次如何

    一到名次,安海的脸上不禁露出了几分惋惜之意:崔郎君可惜了,今次省试竟然又是屈居第二,至于苗家郎君则是位居第五。状元郎是陇西李氏子弟,一首试赋做得技惊四座,因而夺了头名。

    杜士仪不禁莞尔:崔颢不是状头也不足为奇,他那轻浮的名声太大,再让他夺了状头,也不知道有多少流言蜚语。至于苗含泽确是有真才实学,可惜了。

    如果苗含泽不是苗延嗣的儿子,没有苗延嗣用那些乱七八糟的段,未必就不能更进一步。有时候,成也父亲,败亦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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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开元四年,大唐帝国如日中天,京兆长安恰是当时世界最繁华的都市,没有之一。姚崇、宋璟、李白、王维、张旭、吴道子、颜真卿、公孙大娘、裴旻、郭子仪……当此一时,盛唐的天空群星璀璨。 生逢盛世,作为一介江郎才尽泯然众人矣的神童,杜士仪担心的不是天下大势,而是如何在这第二次人生中活得更精彩。盛唐风月,有的是雄风傲骨盛唐风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风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风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