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殊恩动京华,黯然话往昔
下了紫云楼,尽管得天子赏赐金刀,苗含液满心不是滋味,一时竟是站在阶梯之下发起了呆,直到其他同年围了上来,七嘴八舌问他情形如何,他方才勉强提起了jīng神。当他拿出那把小巧玲珑做工jīng湛的金刀,又随口说了李隆基和柳婕妤的评语时,四周人群顿时发出了啧啧赞叹,纵有此前得了不错评点的,看过杜士仪带上去的那支秃梅,谁都不会认为还能超过那采自四位亲王府上的绝品牡丹。
“苗郎君,可知道杜郎君在楼上如何奏对的?”
见苗含液微微摇头,其余人等面面相觑,韦礼不禁心中犯嘀咕,而张简则是眼睛直勾勾往上瞧,暗自为杜士仪捏着一把汗。突然,他瞧见上头仿佛有人影下来,定睛一看便立时叫道:“是杜十九郎下来了天目!”
刚刚御前大胆直言,过后退下时,杜士仪方才觉得后背心热得有些出汗了。自从天子令他去拜见宋璟,和那位有名的梅花宰相相谈一场,他只觉得那原本模模糊糊隔着一层纱的将来规划突然清晰了起来。
揣摩上意这种事,他就算再怎么努力,也绝对及不上那些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天子近臣,更何况将来还有一个李林甫,既然如此,在如今天子还能听得进建言的时刻,不妨大胆地别出心裁进直言进忠言!事实证明,李隆基刚刚固然未必高兴,所以没有赏赐他什么东西,可如此一来,他的名字应该牢牢记在了这位皇帝心里!哪怕是记住他的不合时宜,那也比转瞬间忘得干干净净好!
然而,他负手施施然从紫云楼上下来,固然是为了借着这会儿高处吹来的风平息心头背上的燥热,在别人看来却成了胸有成竹。韦礼更是笑吟吟地说道:“看杜十九郎这样子,应是圣人竟是认了他那一截秃枝!真真是好手段,我们怎么就没他这锦心绣口?”
等到杜士仪下来,众人尚来不及揪着他问清楚今rì事情原委,就只见楼上突然传来了一声高喝:“今rì长安各处名园探花,以京兆杜十九郎所献梅花为冠!”
果然如此!
且不说众人有的惊叹,有的讶异,有的替苗含液惋惜,苗含液自己却只觉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因而,当高力士带着两个小宦官笑眯眯地下来时,他本以为必然会直接走向杜士仪,却不想对方竟是在自己面前停下了。
“苗郎君,今rì所进牡丹,圣人欢喜得很。就连杜郎君亦道是牡丹百花之王,群芳之冠,所以你大不用气馁。更何况,圣人所赐金刀,乃是随身之物,就连皇子们讨要也不曾松过口,今rì赐了给你,足可见深得圣意。”高力士见苗含液先是一愣,随即激动得脸都红了,这么一个不要钱的人情他轻轻巧巧送了出去,当即少不得又含笑勉励了这位父亲新得张嘉贞信赖的世家子弟几句,这才转身来到了杜士仪身前
尽管和杜士仪从未正面打过交道,但经由前前后后几件事,高力士对其已经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此刻想起天子刚刚那紧绷的脸sè,却令人赏了宁王等四王的同时,没有落下姚宋两位致仕宰相,反而是在位的宰相并无雨露恩泽,再想起对杜士仪那出人意料的任命,他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
“杜十九郎,圣人闻听你登科前就有游历边地之意,诏令赐你银印一方,你一路观风北地,所见所闻上表奏闻。”
此言一出,不但杜士仪愣住了,周围其他人也全都瞠目结舌。高力士丝毫不奇怪众人的表情,他自己初听此言时,也曾经吓了一跳。此刻,他声音平和地解释道:“这观风不同于国朝之初的大使和神龙年间的十道按察使,只观风不处置,上表则驿传至尚书省。其实就是杜十九郎你的探亲游历,如今变成了奉旨观风,仅此而已。只是圣人有命,无有大事,则不惊动州县,你还需记好了。至于你今rì所献梅花,如今光秃秃的怎么都没法簪鬓了,所以圣人另赐你剑南烧chūn一瓮,以作补偿。”
这简直是比赏赐金银财帛乃至于奇珍异宝更称心!
杜士仪片刻迟疑都没有,连忙躬身拜谢。等到高力士笑容可掬地返身上楼,其余前进士们围着杜士仪,全都是又羡又妒。三年守选尽管并不是一定的,但使能够通过吏部书判拔萃科和博学鸿词科,也能够迅速授官,但那可比关试要难多了,也比本就是千难万险的进士科难多了。而每年不定科目的制举也是一条路,可真的和那些现任官或是有出身者挤在一块争那寥寥数个名额,哪怕苗含液也没那样的把握。
然而,杜士仪却偏偏能够奉旨观风游历!尽管并非授官,却比授官更胜一等!
一场探花筵散去之时,今rì何花得冠,须臾便经由楼上前后侍立的禁军和内侍宫婢之口,一时在整个长安城传了开来。而杜士仪则索xìng把韦礼张简和其他京兆府解试脱颖而出的同年们都请回了樊川老宅过夜。包括韦礼在内,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踏入这里,因见红白相间的屋舍簇新整齐,屋前屋后竹林田圃相映成趣,一时都不禁啧啧称羡武道丹尊全文阅读。尤其是那几个来自外地,今后不得不寓居长安的前进士们,那股殷羡就别提了。
见众人目光各异,杜士仪便看着韦礼说道:“韦兄是樊川本地土生土长的人,应该听过我这老宅的传闻吧?”
“不但听说过,要说从前我还从这里路过好几次。”韦礼对于杜士仪眼下提起此事的用意明白得很,索xìng对其他人解释道,“当年杜十九郎父母故去,这老宅就已经年久失修了,四年前一场大火,更是几乎将这里烧成了一片白地,若非去年解试之后那一场官司重修,咱们恐怕谁也不可能站在这儿说话。”
“所以我只想说,沧海桑田,世事变化无常,谁知道十年二十年之后,鹏程万里的是谁?咱们有幸同登京兆府等第,又同举进士登科,用佛家的话来说,这缘分可是非同小可!”杜士仪说着便指了指身后赤毕抱进来的那一瓮酒,笑着说道,“借着圣人所赐剑南烧chūn,今rì探花筵上大家无心饮食,恐怕眼下都该饥肠辘辘了吧,何妨一醉方休?”
杜士仪近来风头正劲,其他登科的人拍马难及,可此刻听到这些诚恳的真心话,想到每年进士几十人,大多默默无闻,就连状头也绝不是人人平步青云,他们的心气也就顺了。而杜士仪慨然分御酒,午间确实没吃饱的众人自然求之不得,等到在前堂之中摆上了一方长案,众人席地而坐喝酒吃肉大快朵颐,半醉之际,不但话越发多了起来,而且登科近一个月来,看上去意气风发的前进士们,这会儿却在没有旁人的环境下都丢掉了那一层面具。
有年过不惑在那儿痛哭流涕想念家中妻儿的;有前路迷茫白荐无门的;有见前辈困窘而心有戚戚然的……踌躇满志的人却很少,或者在这些悲叹举场艰难的人中,不会轻易表现出来。尤其是听得其中年过三十的薛庄言道是自己已经连下十二场方才登科时,杜士仪固然瞠目结舌,自以为蹉跎京城六七年的张简亦是大吃一惊。而当河东王子阳说到干谒行卷时的屈辱,更有感同身受者连声叹息。倘若不知道的人闯进来,绝不会以为这是一场天之骄子的盛会,只会以为这是一场落第者黯然倒苦水的消愁会,就连杜十三娘悄悄到窗口张望了一番,退去时亦是满心纳罕。
直到前头传来人都醉了,杜士仪正命人将他们都安置在各处客房中的消息,她才带着竹影和秋娘匆匆赶了过去,却在二门和杜士仪险些撞了个正着。闻到杜士仪身上那少有的浓烈酒气,她不禁满脸担心,上前搀扶了人往回走便低声嘟囔道:“阿兄,明明是最高兴的时候,我怎么看你们又哭又笑,不少人还伤心成那个样子?”
“别看登科之后,大家仿佛都是志得意满,可之前吃了多少苦,各自心里清楚。自古以来,就没有比大唐的乡贡举子更低微的,也没有选官比眼下更难的。这三年守选期间,也不知道要写多少自荐书!”杜士仪冷不丁想到了曾经觉得自大到可笑的王泠然,可如今再思量,焉知其那妄自尊大,就不是骨子里更深沉的自卑在作祟?
深夜的紫兰殿中,武惠妃仍在为小小年纪夭折的十五皇子李敏亲自诵念着超度的经文。一袭轻薄的纱衣穿在身上,越发衬托出了她玲珑有致的身段,至少李隆基从她背后看去,只觉得这个一心一意念着儿子,已经一晃十几rì没在他面前出现的女人,比后宫任何一个嫔妃都更有吸引力。他缓缓举步上前,待到人背后时便轻轻将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柔声劝慰道:“人去不能复生,爱妃不要熬坏了身子。”
“他还这么小妾能做的,只有诵念经文,祷祝他来生平安。妾只希望来生,敏儿还是咱们的儿子……”武惠妃头也不回,肩膀却微微抽动了起来,“已经很晚了,三郎去别处吧。妾只想继续陪一陪敏儿。”
这种话李隆基近rì每次前来都会听到,久而久之非但不觉得愠怒,反而生出了一丝更深的怜惜。他二话不说扳住了武惠妃的肩头,竟是紧挨着她就这么坐了下来:“没事,咱们的孩子,就是在yīn间,也一定会得冥君喜爱,顺利往生……”
听着耳畔君王那轻轻的劝慰声,自始至终低着头的武惠妃微微眯起了眼睛,心里越发确定瑶光禀报得没错。探花筵的事,她已经一字不漏都听说了,可笑柳婕妤今rì陪驾芙蓉园也不知道多了多少准备,到头来却反而没落着好,那杜十九郎倒是真心胆大心细,没枉费她派人提醒!
第一百九十六章红粉知己
当杜士仪随着霍清的引领,再次来到辅兴坊玉真观那座小楼的时候,却只见里头两位道装女子正对坐下棋,他忍不住侧头看了霍清一眼。。
这时候,这位玉真公主面前最得用的俏婢方才嫣然一笑道:“是贵主吩咐过,不用事先告知杜郎君。”
尽管话没点透,但到这份上,杜士仪再不明白玉真公主是有意不让自己知道金仙公主也在,那就太迟钝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便顺着木桥上前,待到了小楼外头,这才深深施礼道:“杜十九拜见金仙观主,玉真观主。”
正拈着一粒棋子预备拍下的金仙公主立刻闻声望,那秀眉立时一挑:“好你个杜十九郎,想当初在洛阳安国寺时,你在我面前倒是恭恭敬敬,可到了长安,却只记得到玉真观来,我那金仙观却是从来过其门而不入,你你该当何罪?”
那次在安国寺看公孙大娘剑器舞时虽只一面之缘,但杜士仪却依稀觉得,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一样,并不是那等张扬跋扈仗势凌人的天家贵女。因而,此刻虽遭兴师问罪,他仍然从容笑着拱道:“二位观主都是清修之人,jīng通道法,若无召见,小子本都是不敢求见的。自来长安,小子确实造访过玉真观数次,但每次来都不是为了什么好事,玉真观主恐怕更是看到小子求见就头疼。”
“哦,九妹果真如此想的?”
见金仙公主似笑非笑看了过来,玉真公主顿时莞尔。她嗔怒地瞥了杜士仪一眼,这才笑道:“阿姊,他倒是真没胡。除却我唯一派人召见他的一次,他统共来过两回,一回是为了那震惊长安上下的案子,让我帮他保住崔氏那些从者;另一回是不久之前,让我替他给吏部考功员外郎员嘉静施压,让人家公正明允。虽还不至于听到人求见便觉得头疼,可也差不了几分了!别是我,阿兄贵为天子,还不是两次被他噎了个无话可?”
金仙公主见玉真公主竟是带着几分撒娇的语气,顿时忍俊不禁。。李隆基在宫中紫宸殿和芙蓉园紫云楼上两次召见杜士仪的事,她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咂舌于这少年郎胆大的同时,她也不禁和自己从前初见时的印象比较,心中油然而生好奇。今rì特意来玉真观,也是因为得知杜士仪前一rì向玉真观投帖定了时间,这才特意守株待兔。
“罢了,看在你实话,九妹又替你好话,我也不计较你那过其门而不入。不过,你前两次求见不为好事,今天九妹特地相召你来,难不成你还会求九妹办事?”杜士仪头也不抬,直言答道:“正是。”饶是玉真公主刚刚半是玩笑半是当真地替杜士仪转圜,此刻也愣了一愣。杜士仪得天子钦命观风北地,也不曾听又惹出了什么事情来,这会儿能有什么事来求自己?就连本是打趣的金仙公主,也忍不住微微瞪大了眼睛,旋即立时抚掌大笑道:“既如此,别在堂下站着,不妨进来与我也听听!”
杜士仪这才登木梯而至堂上,见一旁的道装婢女立时在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座前,替自己安设了一方蒲席,他欠了欠身坐下之后,便直言不讳地道:“岁我本与王十三郎一起应京兆府解试,然则府试前夕,他却遭jiān人暗算,以至于因疾错过了府试的rì子。王十三郎jīng通诗赋音律,才高八斗,我不能及,然则解试也好,省试也罢,本不是因才而定座次,所以如今我奉旨远行在即,敬禀观主于解试上稍加照拂。”
听到这里,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全都恍然大悟。金仙公主是见过王维的,可她又不像玉真公主这般留心京城才俊,她略一沉吟方才开口问道:“可是安国寺中和你一起拨琵琶,为公孙大娘那剑器舞救场的王十三郎?”
“正是,王十三郎jīng擅音律,那一首《楚汉》大部分都是他所奏。而且,别人是过目不忘,他却是过耳不忘,所闻曲乐,只一遍就能记下曲谱,来rì复奏,甚至更胜原作者一筹!至于诗赋,两京之中流传的已经很多了,不用我赘述。。”杜士仪着便再次欠了欠身,却是诚恳地道,“此番若不是他为人算计不能下场,解试也好省试也罢,鹿死谁,未必可知。”
“那一rì豆卢贵妃生辰宴上,仿佛我也见过他。”玉真公主若有所思地托腮思量片刻,便忆起了王维。她瞅了一眼金仙公主,见其同样看了过来,她便笑吟吟地问道,“只今rì阿姊也在,你这是在求谁?”
“自然相求二位观主鼎力相助!”
“如果我没记错,他在宁哥和岐哥面前,亦是颇受青眼,何用得着你越俎代庖?”
“二位大王虽贵,然科场事上,终不如二位观主超然物外!”
贵主相助蟾宫折桂,这若放在后世简直不可想象,可于如今的科场来不但不是污点,反而是莫大的名头。因此,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全都觉得理所当然。尤其是杜士仪直言道是宁王和岐王在科场事的影响力上不及她们姊妹,二人更是全都会心一笑。
宁王也好岐王也罢,在京兆府解试和岁举上举荐一两个人取中,这并不难,可若为天子所知,举荐的人进士及第之后仕途蹉跎却在所难免。
“此事我可不好立时答应你,三rì后我遍邀才俊,与你设宴践行,等你把王十三郎带来了,再作计较!”
知道玉真公主这实质上便是答应了,杜士仪当即连忙谢过,但仍是推辞道:“观主设宴遍召今年才俊便是,何必是为我践行?若有人辞之不来,反而大没意思。”
“既如此,便当是赏chūn会吧!”
等杜士仪再盘桓了片刻他告辞离,玉真公主便与金仙公主笑道:“阿姊,得意之时不忘昔rì友人,此子如何?从前我门下常常来往的那些俊秀,唯有潞州苗晋卿最得人心,那是因其长袖善舞!而相形之下,杜十九郎便是更多了一种不同的风骨!”
见玉真公主得双眸异彩连连,金仙公主忍不住打趣道:“既是对他如此看好,何不奏了阿兄,选了做驸马岂不称心如意?”
“大唐立国以来,可有一个驸马出将入相功业不凡的?”玉真公主似笑非笑一句反问,见金仙公主顿时戏谑之sè尽,默然不语,她方才苦笑道,“别人视尚主为畏途,我们姊妹也何尝不是因为不愿意嫁个没出息的男人?既如此,眼下这般各得其利不是最好?得一妙人为知己,远胜过嫁了给他!”
出了玉真观,杜士仪立时了善果寺,结果却没见着王维,只一个王缙气咻咻地等在院中。得知王维是被友人崔颢拉了出,同行的还有卢象等人,王缙被撂在家中的缘由,却是因为他年少不合群,他顿时莞尔。而王缙见他这一笑,心里就更不痛快了。
“那崔家小子比我还小一岁,装什么大人!他就会写些艳词yín诗,成天在平康坊北里那些地方厮混,还大大咧咧地放话什么娶妻只娶sè,阿兄和这种人厮混在一起有什么好处!还有那卢象……”见杜士仪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话,王缙顿时急了,一把将人按了坐下,便恼怒地道,“这事儿别人无所谓,你可得听仔细了,那卢象可号称自己是卢公的侄儿!卢公本就名声赫赫,因门下出了你这今科状头,更是声名远播,这不是攀附是什么?”
杜士仪听王缙在那数落兄长交友不慎,他顿时更大笑了起来:“别人是不是攀附也不好,范阳卢氏原本就是山东大姓,别人是卢公族侄,这也是不能禁绝的,更何况卢公家中还有哪些晚辈,连我这个做弟子的也不甚了了。至于其他人秉xìng如何,王兄自然分得清楚。对了,我今rì来找你兄弟二人,是为了三rì后……”
听杜士仪玉真公主竟是要办赏chūn会,请自己和兄长一并出席,王缙顿时眼神闪烁,满口答应兄长回来就与其。等到将杜士仪送走,他在院子里兜兜转转好一会儿,想起杜士仪额外嘱咐了一句,不妨和岐王商量商量,他最终把心一横就出门上马,却是径直前往兄长今rì和人聚会的晋昌坊韦陟宅。
韦陟兄弟住的是其父前宰相郇国公韦安石的别业,毗邻大慈恩寺,自从韦安石世之后,韦陟韦斌守丧之后就一直闭门不出,只有众多之士登门拜访诗赋唱和。当王缙赶到,动了门前放行之后,曾经来过一次的他便径直找到了后园,果然就只见崔颢正在那儿拥美吟诗,其余数人或坐廊下,或坐池前,各得其乐,王维则是在亭前和韦陟话。他想了想便没有贸然上前,直到韦陟起身离开,他方才使唤童子上前,把王维叫了出来。
“十五郎?你怎么来了?”王维一见王缙,顿时满脸讶异,随即若有所思回头瞅了崔颢一眼。
“我虽不喜欢崔颢那轻薄xìng子,还不至于为了这个特意跑一趟。”王缙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这才低声道,“是杜十九郎来找阿兄,他三rì后玉真贵主届时会遍召才俊为赏chūn会,请阿兄和我一道与会。我看他仿佛还有未尽之辞,可阿兄不在,他又不好对我!阿兄,韦家两位郎君摆明了是闭门不肯做官,崔颢又是为人浮艳没节cāo,卢象也好不到哪里,你想求仕进,少和他们厮混为好!”
“十五郎,你这话得过分了!”见王缙满脸不以为然,王维有心再训斥两句,可想想这是在别人家里,他只好不悦地又瞪了其一眼。
“本来就是!韦家兄弟落地便在富贵乡,韦陟十岁授官,自然可以优哉游哉不出仕,待他rì名声积攒够了,授官之阶就远胜旁人,可阿兄哪有如此优势?眼前这些固然是诗赋才学出众,可韦家兄弟清高得起,其他人就未必了,将来还不是得设法求仕进?”
王缙刻薄地冷笑了一声,继而便目光炯炯地道:“阿兄能走的,不外乎就是杜十九郎的老路,我看他的意思,应是已经求了贵主照拂于你!不过我不太明白,他为何要你和岐王商量商量,阿兄径直出席,难道还会落于人后不成?
第一百九十七章赏春会上群英萃
修政坊位于长安城西南,因地处偏僻,鲜少有达官显贵于此设第建宅。其地西南有一座小丘,登上小丘可俯瞰长安胜景曲江池,因而长安首富王元宝便买下此地造了别院极品上神全文阅读。别院之中却和那些权贵之家四处亭台楼阁不同,除却小丘之上有一亭子,余者都是草堂草屋,竹木相间,竟是在这长安城富贵豪奢之城,营造出了一片山间隐者才有的清静之地来。
然而这一rì,这片清静之地却变得车水马龙。随着一大早两辆装饰低调的牛车在一众护卫的簇拥下进了门,短短两个时辰,各式各样的车马络绎不绝到来,让这平素幽雅的地方一时喧闹十分。王家早早就派来了几十个随从在门里门外伺候,可即便如此,看着那通报之后三三两两进来的人,见惯世面的他们也忍不住交头接耳,暗叹毕竟是天家饮宴,果然阵容不凡。
玉真公主作为今rì下帖邀约的主人,早早和金仙公主占了那小丘之上的亭子,此刻坐在其上见下头白衫如云,她不禁笑着指点道:“阿姊,天下英杰虽都是阿兄的囊中之物,可如何从石子之中挑出良材美玉,却不能只靠那些尸位素餐的选人官员!”
“你呀,如果是男儿,如今叱咤风云的是不是就该变成你了?”金仙公主微嗔摇头,随即便若有所思地说道,“对了,王元宝家中有如此好地方,我竟是不知道!你可是好长的手,我还以为你要相借宁哥家的山池院呢。”
“那里的牡丹芍药群芳争艳,我都已经快看腻了。何如此地郁郁葱葱,唯有野花,没有那些名贵品种,看着反而平生天然野趣。”玉真公主看见下头霍清冲着自己打手势,知道人都来得差不多了,这才站起身来,却是凭栏而立俯瞰这整座别院,面上露出了说不出的赞赏,“据说这别院是王元宝幼女亲自画图令人造的,果然是和那些只会打造jīng巧楼阁的不同。看惯了重楼别院,还有大明宫那种雄浑大气的地方,这别院更让人舒心。”
“你说的是,所以大安坊那方长着雷击梅的野地,我已经从王元宝手里买来了。不过看这座别院山第的格局,让别人营造,不若一并托付给王元宝那千金来得省心。”
金仙公主说着便招来一个侍婢低声吩咐了两句,这才站起身来:“元元,走吧,人都到了。”
眼见两位道装贵主联袂从山中小道缓步下来,下头一众人等纷纷施礼不迭。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虽说入道,可这些年并不仅仅是静修,尤其玉真公主更是频频相召文人饮宴,文会诗社层出不穷,就连士子行卷,往往也都把玉真观当成了最大的目的地。奈何玉真公主的门槛实在是太高,旁人yù求一面而不可得,就连苗含液世家子弟,官宦之后,今次竟也是第一次得见这位贵主真容。至于比妹妹xìng子更疏懒的金仙公主,则是更少见了。
今rì应邀而来的,除却今科及第的不少前进士,还有苗晋卿王泠然这些前科甚至再前一科登第,如今尚在守选的前进士,此外也有不少尚未登科,在京城颇有名声的才俊,被王缙鄙薄的崔颢和卢象亦在其中。而王家十五郎自己此刻也混在人群当中,眼睛滴溜溜直转,可与其说是看那两位贵主,看今rì请自己来的杜士仪,还不如说是频频往外头瞟,心中止不住犯嘀咕。
阿兄昨rì与他见岐王言及此事时,岐王拉着阿兄悄悄商量大半天,最后商量出什么了?这种事怎么谋之于岐王,阿兄也未免太轻率了些!
今rì午间饮宴,人各一食案,却是在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左右手团团围坐,只留出最靠外的一席以供乐人和婢女出入。因杜士仪回绝了以给自己践行名义开宴的由头,玉真公主对外既说是赏chūn宴,这一rì自然便命行chūn令。一众人等拈阉定了令官,却是韦礼拔得头筹,当仁不让当了觥录事,他又命了其他人为各种职司,一场酒令行下来,他却是公器私用,狠狠灌了苗含液好几大杯,等到换行俗令,这才洋洋得意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下。如是又是一圈,正当众人嚷嚷着不妨曲水流觞再开诗会的时候,却只听外间传来了一个歌者的声音。
“红豆生南国,chūn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这短短四句诗翻来覆去唱了三遍,先是清新,后为温婉,最后则是带出了几分愁怨哀切,一时满座皆静细细品评,而金仙公主则是最先醒悟过来,当即笑道:“好你个李龟年,既然来了,缘何躲躲闪闪藏在门外,还不速速进来!”
“二位贵主不相召,卑臣怎敢进来妻妾斗,嫡女有毒最新章节。”
随着这个声音,但只见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昂首直入,正是教坊李家三兄弟中最出名的李龟年。他往四座略一拱手,便对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恭恭敬敬地说道:“奉岐王之命,知二位贵主在修政坊王家别院设赏chūn宴,故而请卑臣前来献曲一首。”
“词是好词,而且从未听过!”玉真公主话一出口,突然心中一动,往席上杜士仪望了过去,见其笑着举杯沾唇,她哪里不知道是他所言的王十三郎,可那四句诗字字句句直达她心扉,不但觉得唇齿留香,心头更是阵阵涟漪,她不禁轻哼了一声,这才笑看着李龟年问道,“这词出自何方高人之手?”
李龟年却并不回答,只是又深深躬身,这才笑着说道:“卑臣有幸光临这赏chūn会,若是唱完这一曲就此回去,也有些意犹未尽。四座才俊还有佳词,不妨就此拿来,卑臣择选朗朗上口的再唱chūn曲三支。”
尽管李龟年只是教坊伶人,但请得动他的只有那些王侯公卿,今rì与会者,竟有一多半不曾听过李龟年那绝世之音。闻听李龟年竟愿意演唱自己的诗赋,一时间四座异常激奋,也不知道是谁喝了一声取文房四宝来,一时这吩咐声此起彼伏。
早有预备的霍清一拍手,自有侍婢向每人送去笔墨纸砚一套,就只见那原本摆满了酒食的食案上,此时此刻却被墨砚占去了位置,拢卷疾书的人便好似在比拼似的,一面写一面眼睛留意各处。不消一会儿,就只听一声啪的响声,却只见是有人直接把笔摔在了食案上,正是王缙最看不上的崔颢。
李龟年眼神一闪,等到崔颢亲自将纸卷送到了他的眼前,他展开一看,见上头洋洋洒洒,竟是一首歌行,他不禁挑了挑眉,一目十行扫过之后,当即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深深吸了一口气,高声唱了起来:“洛阳三月梨花飞,秦地行人chūn忆归。扬鞭走马城南陌,朝逢驿使秦川客。驿使前rì发章台,传道长安chūn早来。棠梨宫中燕初至,葡萄馆里花正开。念此使人归更早,三月便达长安道。”
尽管无有曲乐,但李龟年那歌声却显得清透明亮,直破云霄。长安道三字之后,他只是微微一顿,声音竟是奇异地再次拔高了一个音阶:“长安道上chūn可怜,摇风荡rì曲江边。万户楼台临渭水,五陵花柳满秦川。秦川寒食盛繁华,游子chūn来不见家。斗鸡下杜尘初合,走马章台rì半斜。”
此时此刻,纵使如王缙那般只觉得崔颢这首诗是从前习作的,也不得不承认,这首歌行道尽两京chūnrì胜景,然则李龟年的歌声仍未完。轻轻巧巧一个转折,他便又拍手为歌道:“章台帝城称贵里,青楼rì晚歌钟起。贵里豪家白马骄,五陵年少不相饶。双双挟弹来金市,两两鸣鞭上渭桥。渭城桥头酒新熟,金鞍白马谁家宿。可怜锦瑟筝琵琶,玉台清酒就倡家。下妇chūn来不解羞,娇歌一曲杨柳花。”
待到最后一句唱完,席间一时鸦雀无声。尽管崔颢甚为得意,然则在两位贵主临场的情形下,崔颢这首诗竟是结束于娼jì之家,每个人都是神情古怪。王缙更是嘿然一笑,低声嘟囔道:“就知道作浮艳诗!”
浮艳归浮艳,可这诗中少年意气,在座不少人都曾经有过,只是在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面前不太自然而已。而李龟年这一首长长的歌行过后,其余人自然抓紧时间送上了自己的大作。可这一次,李龟年的审视便细致多了,将手头那四五卷看完,他方才择了另外两首——唱了。被他这一唱,那两人自是喜上眉梢满脸得sè。始终就没去凑热闹的杜士仪摆手吩咐身后侍婢把丝毫没用过的笔墨纸砚下去,却倚着凭几,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
适才三首诗,无论情景都和一个chūn字息息相关,然则在玉真金仙两位贵主听来,绝不如那一曲红豆来得触动人心。果然,李龟年三曲唱毕,却是负手笑道:“始终清唱,未免无趣,外间……乐来!”
那一声乐来,却只见外间一众乐师鱼贯而入,李彭年李鹤年兄弟二人却只屈居此列,头前一白衣人手捧琵琶,恰是仪容出众,风仪无双,但只见他举手猛然切弦,就只听一声犹如裂帛脆响,刹那之间,那寥寥三四下犹如弦断之音,便使得刚刚认出他后窃窃私语的众人为之鸦雀无声。
第一百九十八章郁轮袍,情相悦
玉真公主起初只是微惊,待听得曲音渐转悲切,她凝神细听,和常见悲曲之中那种幽怨的如泣如诉不同,这一曲却仿佛是繁华落尽的寂寥落寞,仿佛一根针似的猛然刺进了她那一直紧紧封闭的心中。恍惚之间,她仿佛整个人都沉浸了进去,眼前仿佛出现了祖母临朝,韦后安乐公主大宴,父亲和兄长登基时,自己隐在角落冷眼旁观时的情景。
也不知道是从几岁开始,她就一直都是这么冷冷看着花开花落,悲欢离合,至于眼泪何时再不曾见,她已经完全不记得了飞扬青chūnTXT下载。她只知道,哪怕是父亲睿宗李旦去世的时候,她那眼泪也仿佛只是为了不相干的人而流,心中一片漠然。阿姊金仙公主纵使入道,也不曾如她这般召集才俊,常有两京贵女相从,但阿姊却真正闲适自如,只有她,不过以那繁华喧闹自欺欺人罢了。
一曲终了时,四座竟有不少人眼露水光,然而,相较不知不觉间泪盈于睫的金仙公主和泪流满面的玉真公主,旁人自然不算什么。隔了许久,玉真公主方才沉声问道:“此曲何名?”
王维刚刚整个人也几乎都沉浸在这一首历经数年方才大成的曲目中,此刻只觉得身心俱疲,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欠身答道:“此曲名曰郁轮袍”
“千古悲音,莫过如是”
玉真公主这一声赞叹,金仙公主亦是微微颔首。此曲悲音虽和这chūn光明媚大不相称,可足以动人肺腑。等到王维自报家门之后,玉真公主请了其入座,李龟年不失时机地道出刚刚那红豆词乃是王维之作,四座里无论是否听过其人盛名,此刻大多心服口服。而王缙看见李龟年三兄弟竟是又以兄长之词配曲演起了歌舞,心里终于明白杜士仪为何要说,此事需得和岐王商量。
也只有岐王能豪爽到这等大手笔
然而,当王缙四下张望,寻找今rì最大的功臣杜士仪时,却发现人不知何时竟悄然离席而去。他想了一想,尽管席上自家兄长正是众所瞩目的焦点,玉真公主竟亲自执杯相敬,其余如崔颢卢象这些相交的友人也都帮忙捧场不迭,更不消说岐王特地从教坊司请来的李家三兄弟,可王十五郎心已不在此,瞧着竟也起身逃席而去。即便他是王维的嫡亲弟弟,可竟无一人留意。
外间席上是何等众星捧月觥筹交错的景象,杜士仪不用看就能想象到,此时此刻,悄然登上了那小山丘的他已经抵达了此前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曾经盘桓过的那座小小亭子,尽管地席仍在,可他看了一眼下头那欢宴胜景,身子便转向了西南可俯瞰曲江池的那一面,随即便顺着一条比刚刚上来时更狭窄的小径缓步下去。当来到半山腰一块突出的山石时,他方才移步过去径直一屁股坐了下来,清风吹拂间,小丘另一面的喧闹一下子淡去了很多。
进士及第只是开始,在这个什么都要靠名声靠公荐的时代,他又不像王维天生才华横溢,窝在京城等着守选是绝对不成的。他本来以为顶多浪费三年的时光,可在李隆基面前冒险赌了一次,果然还是值得的这奉旨观风尽管只是个名义,不是任何职官,可对他来说,简直分外难得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杜郎君这逃席还真是逃得肆无忌惮。”
身后突然钻出来的那个声音听得杜士仪微微一愣,分辨出竟有几分熟悉,他不禁微微一挑眉,随即便记了起来,当即头也不回地说道:“王娘子此言差矣,我只不过俗人一个,哪里敢和屈大夫那般发如此超绝之感慨?今rì王十三郎正当意气风发之时,我若留在席上,万一有人又挑唆两句,要比什么诗赋音律文章,那就麻烦了。所以,趁着别人忘了我的时候溜之大吉,那才是最好的选择。”
玉真公主相借王家别院,王容本也得了帖子邀约,再加上这赏chūn宴办在自家别业,那些各处屋宅的jīng巧布置万一被人好奇动了,她着实不放心,自然早一rì就悄悄过来留心照拂,只是除却在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面前领着她们赏玩过一遭,她别的时候一直没露面。可刚刚在小丘上另一座更不起眼的草亭中,看着下头热热闹闹的欢宴,她却只见有人离席之后悄然溜上了山,跟过来一瞧竟发现是杜士仪,是以方才上前调侃了两句。此刻杜士仪是把逃席的理由说得如此光明正大,她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怪不得人称你直言不讳杜郎君,就连这等小事都不屑搪塞不过,王十三郎那首琵琶曲确实催人泪下,果然名不虚传。”
“千古风流人物,哪里会名不副实?”杜士仪这才转过了头,见王容身上还是那天见过的红衫白裙,他不禁福至心灵地问道,“倒是忘了请教王娘子,大安坊那块野地,真的买下来了?”
“商场如战场,自然当机立断红眸的征程。”王容笑吟吟地点了点头,随即伸出了一根手指,“那一rì杜郎君回芙蓉园复命,我就立时寻了万年县廨,以十万钱的价钱将那无法开垦只能贱价出让的十几亩地买下,连地契也一齐办妥。果然杜郎君旗开得胜,如今长安城上下无人不知道大安坊那一株野梅,知道地在我手中,上门询价的络绎不绝。今rì玉真金仙二位贵主在这修政坊山第办赏chūn宴时,金仙贵主已经使人向我买下大安坊那块野地,另许以十万贯,让我造一座比此地更加幽雅的别院,我已经答应了。”
杜士仪见她轻轻摇着一根手指,笑得异常狡黠的样子,惊叹之余不禁打趣道:“这么说,都是因为我折了一支秃梅献与圣人,这才有王娘子的一本万利?”
“正是正是。”王容笑着裣衽施礼道,“总而言之,就算加上替金仙贵主营造别院的木石所值,小女也受惠不菲,在此拜谢杜郎君高才了”
这丫头的算计,真是太jīng明了
杜士仪终于忍不住撑着那石面站起身来。见王容依旧落落大方地站在那儿,他便竖起大拇指赞道:“王娘子真奇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恐怕有待时rì,令尊也要甘拜下风了”
“多谢杜郎君吉言。”王容也不谦逊,在此盈盈行礼拜谢过后,她便微微颔首道,“话说回来,玉真贵主相借别院时,曾言说是杜郎君的主意。今次赏chūn宴之后,这座山第必定身价百倍,所以此事我也得一并谢过杜郎君。至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却不敢当。阿爷因昔rì从淄州往长安贩琉璃,于是得以为长安首富,因独得秘方,琉璃sè彩之妙无人能及,这才无人能超乎其上。可我眼下这些小伎俩,不过是因杜郎君你这贵人而起,不能长久,错过机会就没有下一次了,所以不过运气而已”
能够分清楚做实业,尤其是奢侈品实业,和投机房地产的区别,这小丫头不愧是王元宝的女儿
杜士仪心中越发好奇,面上却故作好奇地问道:“王娘子就没想过,城南诸坊多荒僻之地,若善加仿效,大安坊和这座山第就未必是运气?”
“便宜占一次是眼光,占第二次是运气,若以为能够长久,那便是昏头了。”王容见小路尽头人影一闪,皱了皱眉便伸手一招,直到一个脚步矫健的婢女快步走来,她方才似笑非笑地说道,“杜郎君在千宝阁每月惜售那么一点数量的端砚和杜郎墨,难道不是因为深知物以稀为贵?”
对于直爽却不失慧黠的王容,杜士仪不禁大为赞赏,眼见那婢女过来之后,满脸yù言又止的样子,他便知情识趣地点头道:“我趁此机会在各处观瞻观瞻,王娘子不用理会我了。”
“杜郎君若有事,四处从者尽可吩咐。”目送杜士仪施施然往山下去了,王容方才没好气地侧头问道,“什么事鬼鬼祟祟的?”
“娘子,岐王身边一个从者来找娘子,愿以三万贯,买下此座山第若娘子觉得不够,还可以再添。
“果然。”王容毫不奇怪地微微一笑,见杜士仪那白衫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视野之中,她不禁喃喃自语道,“还真是因他之故,连中两元……真是福星。”
说到这里,她便看着身侧那婢女说道:“你去告诉那人,此地荒僻,地价微不足道,不过是屋宅之值,再加上花了无数jīng巧功夫罢了。岐王既然看中此处,便从大王出价即可。”
等到那婢女应声离去,王容伫立片刻,竟也朝杜士仪去的方向缓缓下山。这时候,小丘顶上那本应空无一人的亭子上,一个伸出去的脑袋这才缩了回来。尽管离得远了,那些对答听得不甚清楚,但王缙还是敏锐地瞧出那红衫女郎绝非仆婢。他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想起杜士仪仿佛还是独身,他的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但旋即又纳闷了起来。
今rì两位贵主办这赏chūn宴,可没听说过长安贵女有相从而来的,那红衫女郎是何方神圣?
第一百九十九章临别肺腑言,意恐迟迟...
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于修政坊王元宝山第别院办的这一场赏chūn宴,王维一曲《郁轮袍》被玉真公主誉为千古悲音,打动全场,一时声名动长安,风采人能及。席后玉真公主当场言说保其京兆府解试首荐,一时长安城中人不知人不晓,今科解头已经成为了这位王十三郎的囊中之物。尽管有心悦诚服的,也有背后诽谤鄙薄的,可倘若今科京兆府解试试官不敢将玉真公主此言置之不理,那这便是铁板钉钉的结果。
至于今科状头杜十九郎在赏chūn宴上悄然逃席,虽也被有些人拿出来大肆宣扬,可在杜士仪前头已经稳稳打好的名声基础,以及他得天子评点探花第一,又奉旨观风北地的事实面前,那点子风声很便消停了下去。反而是其将在四月启程动身,让各方人士关注。因而,一连好些天,杜士仪那樊川老宅门前始终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若没事先约好,特意登门却扑了个空的人也不在少数。
因为杜士仪需得辞行的人着实不少。尽管他和王维不同,与宁王李宪岐王李范处,不过是存着镀金的念头,并不算十分亲近,但临走前总得亲自造访道别,而王维却主动陪了他一同登门。宁王李宪一如既往好打交道,温文尔雅叮嘱路上小心保重等等之后,便因为后宅王妃元氏派了人出来在他耳边耳语数句,他便面sè大变,强笑说后头有事,便令王府长史作陪。王维和杜士仪都是擅长察言观sè的,见状再盘桓片刻就告辞离去。而那王府长史代宁王赠了十两黄金作为程仪,亲自将杜士仪送到了仪门。
“自从十八皇子养在后宅,大王cāo心的事情就比往rì多多了。”这并非什么秘密,王维在宁王宅中出入既多,出门后少不得对杜士仪轻声解说道,“因从前惠妃二子一女尽皆多病早天,所以大王和王妃对十八皇子分外用心照拂,连哺rǔ都是王妃亲力亲为。”
“大王一贯仁厚宽和,圣人和惠妃这才会交托爱子。”
杜士仪想到便是身为嫡长子的宁王当初让了储君之位,如今李隆基方才能名正言顺,对于闻听其答应抚养武惠妃之子,他并不觉得奇怪。然而,当他和王维联袂到了岐王宅,岐王李范见到他时,这位皇弟就不似宁王李宪那般言辞谨慎了。
大白天喝了个半醉的他醉眼朦胧地硬是拉着杜士仪和王维喝酒,等到自己转眼间又是好几杯下肚,他方才嘿然冷笑道:“若非我心有顾忌,为王十三郎求个京兆府首荐算得了什么!王十三郎,杜十九郎今年可是状头,你明年不能输给了他!琵琶也好,诗赋也好,你若不称jīng绝,杜十九郎之外,旁人不足矣!只可惜,我没法让你们当宰相……”
所幸岐王已经醉得狠了,最后一句话声音极低,饶是如此,杜士仪和王维还是同时出了一身冷汗,见服侍的人都离得极远,他们方才稍稍放下了心。等到从岐王宅中出来上了马,杜士仪突然轻声说道:“王兄,不是我过河拆桥,岐王这xìng子极易遭祸,你若不能劝他,便得另外想想办法。”
“大王对我有知遇之恩,你也看到了,那一rì两位贵主的赏chūn宴上,他竟命人请来了李家兄弟为我造势。如此厚爱,我怎能避忌人言?”王维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继而便提起jīng神道,。总而言之,那一rì赏chūn宴能够令我真正名动京华,亦是你的成全,大恩不言谢,灞桥送行时,别少了我兄弟俩就行了!”
“那自然不会少了你们!”
杜士仪笑着点了点头。接下来如毕国公窦家,楚国公姜家,他自也都是和王维同行。一则拜别,二则王维顺便和窦十郎窦锷姜四郎姜度这些稍有些交情的公卿子弟再拉拉关系,等到这一圈转完,已经是午后未时了。当两人来到了安兴坊宋璟宅门口时,看着那座显然是刚刚粉饰过的乌头门,王维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才苦笑道:“姜家窦家我也算是熟识,随你一块登门不妨事。可都说宋开府人见人发怵,我就相陪到这儿为止了。”
知道京兆府解试那两关,眼下便已经开始进入了冲刺期,即便王维得玉真公主承诺首荐,可还是要提防冒出来的黑马,况且宋璟着实是个不好打交道的xìng子,张嘉贞之前容不下自己只因为苗延嗣,现在就说不好了,一直留在京城的王维犯不着触碰那个地雷,杜士仪便点了点头:“既如此,rì后等你chūn榜题名,咱们有的是机会谈天说地纵谈古今,眼下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四月初一我辰初时分于灞桥启程,届时再相会!”
两人彼此道别之后,杜士仪方才到宋宅门口投帖求见。通报进去不消一会儿,里头便有人迎了出来,客客气气把他迎进了宋璟的书斋。再次相见,已经罢相的宋璟却是一句客套话都没有,请了杜士仪入座之后便开门见山地说道:“如今奢靡之风愈演愈烈,那一rì你在探花筵上不选牡丹,却选了已经谢去的梅花,着实谏劝到了点子上!一丛深sè花,十户中人赋,但使人人都记得此语,记得尚俭不尚奢方才是不败风骨,那我就是罢相,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不瞒宋开府说,那一rì圣人突然命我为探花使,一探长安城中名园名花,我也是发现各处佛寺道观的牡丹芍药尽是观者如云,这才突然想到了宋开府当年的《梅花赋》。正巧随行从者记起了大安坊野地上那一株雷击老梅,我就找了过去,真正说起来,已谢之花是不作数的,最终能得第一,还是圣人有纳谏雅量。”杜士仪知道宋璟即便罢相,可忠君之心绝不会改变,少不得大义凛然一些。果然,他就只见宋璟赞赏地点了点头。
“不错,不能因为话不好听便不说,若人人如此,圣人如何能听到直言实言?”宋璟的目光突然变得如同出鞘的宝剑一般锋芒毕露,直视着杜士仪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你此次奉旨观风,务必要敢说敢言,否则,枉费圣人特意给你的观风名义!尽管并不是直递御前,而是送到尚书省,可有圣人那样的话,没人敢扣下你的上表!杜十九郎,年少登科,便不能磨灭了那锐气意气!”
这番教诲宋璟是诚心诚意,杜士仪听得心头大凛,连忙躬身受教。平心而论,他对李隆基这个前半生英明,后半生昏聩,而且出了名不念旧情的皇帝哪里有多少忠心,只把人当成了需要认真攻略的顶头大上司而已,尽管如此,忠心耿耿的宋璟给他提示的,正是他打算选择的路。
直言情弊,只要把握好度,在时下身为天子的李隆基仍锐意进取的时代,虽非坦途,却是正途!
由宋璟宅中出来,杜士仪又去敦化坊颜宅拜访了颜家诸杰,正巧殷夫人也在,他自然就妹妹杜十三娘求学之事再次拜谢。殷夫人颜真定本就喜欢聪敏好学的杜十三娘,对于杜士仪的这番拜谢,她只是笑着说道:“为人师者,最高兴的不过是得英才而教之。十三娘的学业你尽管放心,等你游历回来,她必然会百尺竿头进一步。只不过,她在我面前表露好几次舍不得了,你可得好好安抚你那妹妹!”
杜十三娘的不舍得,杜士仪自然心中有数。不说自小到大相依为命,只说从嵩山到如今这四年间,两人也是为了彼此各自用心努力,这才能够有今天。当踏着满天星斗回到了樊川老宅时,看到杜十三娘高高兴兴迎了他进去,笑说今天秋娘亲自下厨又做了哪些他最爱吃的饮食,他不禁张了张口,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如何说,最后不知不觉就在一桌子家常饭菜的面前,错过了时机。
接下来几rì,同年同乡同姓之中多有各式各样的邀约饮宴,等到杜士仪携杜十三娘去朱坡山第向杜思温辞行,已经是三月末的事情了。杜思温却没有从前那许多提醒告诫了,拉了杜十三娘身侧一坐,便笑着对杜士仪说道:“此去你不用担心家里,十三郎那热心汉既是如今不再往西域跑,留在家里的十三娘他自然会主动照拂,何况你还给十三娘找了那样的名师。”
说到这里,他便看着轻咬嘴唇的杜十三娘,含笑说道:“十三娘,舍不得你阿兄是自然的,可男子汉大丈夫,总要走出去一广眼界。本是幽州探亲之便游历北地,如今多了奉旨观风的名头,也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你阿兄!说不定,你阿兄还能给你带个如意郎君回来。”
“老叔公!”满心的离愁别绪被杜思温这一番话打岔,杜十三娘登时又羞又恼,可看到杜思温哈哈大笑,而杜士仪则是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她只觉得那股心头酸涩减轻了许多。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这才认认真真地盯着兄长说,“阿兄,我会自己好好照顾自己,你一切小心,别逞强!”
“这三个字说得好!”杜思温重重点头,却是语重心长地说道,“论你在京城有多大的名头,在外切记强龙不压地头蛇,不要一味逞强。若到了幽州遇见你的叔父杜孚,把我这封信给他。”
杜思温随手从身旁拿起一个竹筒递给了杜士仪,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也算是我这老骨头再给你撑腰一回!建功立业之类的话我就不说了,我知道你心气高,那些庸脂俗粉看不上,趁着出外,倘使有看中的千金,直接给你家十三娘带个嫂子回来也不错!”
接过那个用油泥封口,盖着杜思温私章的竹筒,杜士仪心知肚明这所谓撑腰是什么意思,当即站起身郑重其事深深一揖。
大恩不言谢,杜思温帮他的实在是太多了!
第两百章 并州酒中豪
山光凝翠,川容如画,名都自古并州。
并州太原城自古以来便是北地雄城,而唐高祖李渊自此起兵席卷天下,女主临朝的武后亦是出生于此,自然一代代天子都对并州极其重视,武后更是定立其为大唐北都。李世民一首晋祠之铭并序,对并州极尽溢美之词,至今都被当成珍宝似的供奉在晋祠之内。贞观年间,英国公李鼽奉命整修并州城,不但又修筑了东城,而且将由北齐大明宫改成的大明城隋时将东魏晋阳宫改成的新城和隋时另造的一座仓城用外墙连成一体,一时形成了城中套城的格局。武后又进一步将太原三城相连,周回四十余里,东南西北各二十四门,汾水穿中城而过,气势恢宏,景致雄奇。
当今天子李隆基即位以来,在并州置天兵军,轮番在此坐镇的更都是一等一的能员。前一位并州长史兼天兵军节度大使张嘉贞刚刚一跃升任宰相,后头张说便从幽州前来走马上任,这二张全都是政令严谨,下头吏员军将面对这先后两位难以糊弄的上司,却不得不整天凛凛然。
官吏军将是怎么在背后腹诽上司,百姓们却管不着。对于城中士子而言,素有之名的张说坐镇并州,东城的那座大都督府署足以成为无数人趋之若鹜的地方。奈何张说固然喜好,可只凭浮艳之词却是压根别想踏进其间,最稳妥的做法还是求人举荐。而若说举荐人,位于西城西北隅,那座并州首屈一指的豪宅主人,便是最理想的对象。然而此刻时值六月已经渐渐热起来的天气,七八个士子苦苦等候许久的结果,却只是一个老管家从里头出来。
各位郎君,实在不是我要难为诸位,我家郎主真的不在家中,又不知道上哪儿喝酒去了这一旦尽兴,不酩酊大醉不可能回来
见一众士子面面相觑之后大失所望的样子,老管家也不禁暗自叹气。主人名声在外,两任并州长史尽皆礼遇,士子争相拜访,若别人遇到此等情形,还不得好生交接,给自己的仕途打好坚实的后援和基础,可自家主人却分毫不以为意。就连河东公设宴,也偶尔因醉酒不省人事推脱不去,劝都劝不听。就在正午之前,那张来自大都督府署的帖子还是被他好容易搪塞了过去。
郎主若是能安安生生做官就好了,如今这般官也不做,也不去求前后两位张长史举荐,便这般坐在家中
世人只道做官好,却不知杯中之物更令人忘忧
正午过后,中城一条通衢大道上,一个三十出头身穿丝衣敞襟露怀的男子正醉意醺然地坐在马上,一面策马徐行,一面把酒葫芦往嘴里倒。身前牵马的小童每每不安地回头看上一眼,见主人已经醉得双颊赤红,却还是不肯停歇,他不禁暗自叫苦,又是埋怨那些不中用被轻轻巧巧甩开的随从,又是担心主人一个不留神从马上栽下来。倘若不是那马鞭的鞭梢一再轻轻点在自己肩头示意他别停,他恨不得找个地方先让人醒醒酒再说。
就这样到了十字街口,他牵着马正要横穿而过,突然面前南北贯通的大街上,几骑人飞驰而来,他一个收势不及险些被奔马踩踏,等那些人擦身而过之后,他那一个趔趄顿时摔得结结实实,可手中缰绳被他猛然一拽,身后那坐骑一个俯首,竟是就这么把马背上原本就摇摇晃晃的主人径直甩落了下来。揉着擦破的膝盖苦着脸坐直身子的童子看到主人跌落马下,额头竟是磕破渗出血来,他登时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都傻了。
摔着人了
骄阳似火的ri头下,不过寥寥几个路人,见状一时议论纷纷,也有好心人上前给这僮仆出主意,提议送了医馆或是赶紧送回家,可眼见地上那丝衣男子仿佛痴傻一般愣愣坐在那儿,他瞅了一眼那匹颇为神骏的马,不禁暗自摇头叹息了起来。哪家儿郎这么不要命地喝酒,又用了这么个不着调的从者
就在那僮仆心中又是恐惧又是没主意的时候,又是一行几骑人突然停了下来,一个跳下马的从者快步上前俯身探了探伤者的情形,立时回头说道:杜郎君,应是一时没留神跌晕了过去,只是皮外伤,不妨事。
问问那僮仆怎么回事,总不能让人就这么躺在大街上
杜士仪见赤毕上前相询,可那大约十一二的小童失魂落魄答不上什么,到最后竟是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他顿时又好气又好笑,连忙也下了马去。看过那汩汩冒着鲜血的伤口,他随手掏出丝绢稍加清理了伤口,见旁边递过来一个瓷瓶,他想也知道必是刘墨递来了伤药,当即拧开盖子敷了上去,又随手用这条染血的丝绢给其草草包裹了一下,这才扭头说道:那个只知道哭的小家伙不用理会了,先把伤者扶上马,找一家客舍安顿
那小童见这几个路人七手八脚把主人扶上了马背,这才终于如梦初醒。一想到自己才刚被送给主人就出了这种事,回头真有个万一,免不了被卖,他顿时慌了神,咬了咬牙方才一骨碌爬起身来,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这位郎君,我家主人我家主人住在西城西北隅,那座最大的宅邸就是了,劳烦你们,劳烦你们帮着送他回去
杜士仪闻声一愣,点点头后便对众人吩咐了一声。因马上驮着个伤者需得人时时搀扶着,一路怎么都走不快,而那童子带路着实让人哭笑不得,到了路口每每犹豫不决不说,还常常拦住路人相询,看得赤毕直犯嘀咕,几乎怀疑小家伙是故意的。等到七拐八绕,终于寻到西城西北隅那座豪门大院门口时,ri头竟已经偏西,杜士仪瞥了一眼那躲在马后满脸畏惧的童子,只得亲自到了门前,还不及说话,一个衣着光鲜的门丁便恭恭敬敬拱了拱手。
这位郎君,实在对不住,我家郎主眼下不在家,请您改ri再来吧。
话音刚落,旁边另一个眼尖的门丁便惊呼一声道:那不是郎主新得的坐骑黑将军吗
前头那门丁一听这话慌忙抬头望去,认出那坐骑,再看到马背上那伏在马颈上,额头包着一块隐现血迹丝帕的男子,他一时面sè巨变,转身一溜烟便跑进了门里。不消一会儿,里头便传来了叫嚷声,继而呼啦啦十几个家仆就从门里冲了出来。
好端端的怎么又出事了
出去的时候不是跟着十几个人怎么只剩下梧泉一个人送郎主回来了
出去还好好的,居然又是磕破了头被人送回来
杜士仪见这些家仆有的忙着去挪动搬运那伤者,有的在那嚷嚷抱怨,但看那样子,竟仿佛是司空见惯似的,他顿时大为纳罕。就在这时候,随着重重一声咳嗽,就只见一个年约五十许的老者走了出来,在他那严厉的眼神下,家仆们遂再也不敢多言,各做各的事,不一会儿便把场面收拾得干干净净。这时候,老者才对杜士仪深深一揖,诚恳地说道:定是这位郎君送了我家郎主回来,某实在感激不尽若不嫌弃,可否进敝宅告知事情原由看各位形sè,想来应是外乡前来的,眼下天sè已晚投宿不便,不如就到敝宅将就一晚上如何
贵府主人既然伤了,恐怕多有不便
杜士仪这客套话还没说完,老者便苦笑道:郎主饮酒无度,此等事并不算稀奇,若是让他知道送他回来的恩人竟是连面谢都不曾,回头必要责怪我等不懂礼数。他一面说,一面冷冷瞪了那畏畏缩缩走上前的童子一眼,一个手势让人速速进门,这才对杜士仪虚手一请道,郎君切勿觉得我唐突,历来郎主醉酒被人送回都是常有的,留人款待亦是家中常事了。之前梧泉年少无知,定是怠慢了郎君。
这还真是让人说什么才好
想到刚刚那童子的名字竟是取自酒名,杜士仪对这家主人的嗜酒如命简直叹为观止,暗想酒中仙李白若此刻游历到这并州来,恐怕会找到一个难得的知己。只不过自己虽说并不好酒,也不好推脱这殷勤挽留,他思来想去,考虑到自己初到并州,最终只得答应了下来。然而,等到跨进大门之后随着那老管家一路进去,他突然想起尚未请教过自己救下那此间主人的名姓,结果得到的答案立时让他停住了步子。
敝宅主人本名门著姓,太原王氏嫡脉,王翰王子羽
葡萄美酒夜光杯,yu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那醉汉竟然便是那一曲凉州词的主人王翰
杜士仪不得不惊叹于这番偶遇。想当初他在洛阳替玉真公主制那二十酒筹时,王翰那一首凉州词已然在两京流传极广,故而他就用上了。那诗句既为酒中绝品,此后王翰自是名声更著,想不到他初来并州便遇到了正主儿,还真的是嗜酒如命的酒徒
第两百零一章 蛰伏待飞时
想当初盘桓长安洛阳两京,公卿王侯贵第也都是座上客,然则踏入这并州王宅,杜士仪方才深深明白了,民间不少名门世家的富比王侯竟绝非虚言。王宅东中西三路,西路为园,中路为正堂寝堂等按照仪制规矩的建筑,而东路则是从戏台到酒窖以及包括众多客舍在内,用来待客的地方。今ri他送了王翰回来,在客舍用过晚饭后不久,老管家格外恭敬客气地来请,道是主人已经苏醒过来,便引他一路到了王翰的正寝。
大约由于老管家年迈而又资深,檐下那些年轻貌美的侍姬毫不避忌他登堂入室,那些好奇的目光全都在其身后年少俊逸的杜士仪面上身上打量,直到人随着老管家进去,那落下的门帘阻隔住了她们的眼神,这种注目礼方才告一段落。
想起老管家此前引自己进来时,说王翰进士及第之后便丧了妻室,膝下只得一子一女,如今内宠姬人虽多,却无一人生下子女,杜士仪想想人那嗜酒如命的习气,再加上这好sè如命,又有那郎主的称呼体悟到其父母双亲都不在,心下不禁有些犯嘀咕。
这还真是符合唐人及时行乐的xg子
我都换了惯骑的马,又甩掉了那些碍眼的从者,只一个懵懵懂懂的梧泉跟着,居然还能有人管闲事送我回来,真是太不容易了。
杜士仪才看到老管家打起长榻前那一层薄若蝉翼的亳州轻容,就听见了这么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紧跟着,他就看清楚了那斜倚着一个大引枕的男子。此前相见,王翰跌倒在地满脸是血尤其狼狈,他也没功夫留心,此刻再细细观察,就只见王翰面庞阔朗,下颌蓄须,整个人透出了一股疏懒而又豪爽的气息来。而他打量过去的时候,王翰也饶有兴致地端详着他,突然用手一撑坐直了身子。
这位郎君绝非无名之辈
见自家郎主目光炯炯,老管家顿时一愣,随即方才想起杜士仪只说过姓杜,其他的确实并未明言。果然,还不等杜士仪回答,王翰便笑道:若心有所求者,目光必然游移,身段不知不觉便要放低,纵使才高八斗,眉宇间总会有怀才不遇的郁气,然则郎君眉宇阔朗,神sè自信,顾盼之间只有对王某的好奇,若非官人,便是今科新郎君,林老,这位郎君姓氏为何
是杜郎君
林老管家才只说出了四个字,王翰便干脆连鞋子都不穿直接下了长榻,竟是赤足冲到了杜士仪的面前,两眼放光地问道:莫非是京兆杜陵杜十九郎早听说杜十九郎得圣人钦点北地观风,我还想何时能到并州来,想不到今ri这么巧就给我撞上了好,好,前时张使君还提到,明岁制举有直言极谏科,我还说有直言如杜十九郎者,我又何必去凑那热闹,今ri既然得见,该当浮一大白
都伤成这样了,还要喝
杜士仪见王翰器宇轩昂,仪表堂堂,言行举止大显豪爽,虽生相交之心,可对方都伤成这样了,还一心想着喝酒,他瞥了一眼面如土sè却不敢劝谏的林老管家,只得一本正经地说道:王兄抬爱,本应舍命陪君子。可你既然盛赞我直言极谏,那我眼下对王兄也不得不直言极谏一回。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在,不可损伤,父母不在,更不可损伤,须知王兄还有一双儿女或者用一句通俗的话说,身体是本钱,若是掏空了身子,酒sè财气再好,恐怕也不得长久享用。王兄不妨酣然高卧一晚上,若要喝酒,改ri我再相陪如何
林老管家看惯了自家主人那些臭味相投的友人,以及趋奉逢迎以求荐书引见的后辈,见杜士仪今ri才初见王翰,就这般直截了当到委实不客气,他心下赞同的同时也不禁捏了一把冷汗,唯恐王翰脾气上来就此翻脸。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王翰眨巴眼睛盯着杜士仪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一声不响回到长榻边上一屁股坐下,随即径直便躺了下来。正当他心里七上八下之际,这才听到了王翰轻轻哼了一声。
杜十九郎,除却二位张使君,敢劝我嗜酒如命王子羽少喝酒的,你是第三个今天你说得在理,我听你的
杜士仪见人转身便睡,顿时莞尔,待到林老管家如释重负地要送他出寝堂,他便低声说道:我的事情,还请林老管家暂时不要声张。并州张使君处,我已经命贵府的人前去投书,其他地方我不想惊动了。
林老管家此刻对杜士仪已经是打心眼里感激,别说如此小事,就算再离谱的他也愿意一口答应。他服侍了王家两代主人,可王翰这位主人可说是最难以伺候的,尤其是前时老主人也去世了之后,更无人能够管得住随心所yu的王翰
当他把杜士仪送回客舍安置的时候,心中忍不住生出了又一个感慨。
要是主人的朋友里头,能多些如同杜士仪这样不是凡事只顺着他的,他就该额手称庆了
ri落时分太原城夜禁之前,一骑人抵达了并州大都督府门前。下马通报了姓名之后,他立时被引进了后头官廨。待到见着新官上任才数月的并州长史张说,他恭恭敬敬跪下磕头,双手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的铜筒,道是自家主人命他千里迢迢送来的信笺,随即才在张说的示意下,随着从者的引领前去休息,等待明ri执回书返程上路。
张说如今五十有四,然则两鬓早已白发苍苍。当年从宰相的巅峰跌入谷底,甚至一度被贬岭南,看不到任何翻身的希望,一贯保养极好的他便是在那时候迅速苍老了下去。尽管这几年调养得宜,然则那段困窘岁月带来的影响,仍然深深刻在了他的额头上。此时此刻,打开铜筒取出那一卷信笺,他展开扫了一眼,一时忍不住若有所思地用手叩击着桌案。
当年铲除太平公主的功臣,武官们大多出典北衙禁军,风头一时无二,而一度出任宰相的人却几乎没一个有好下场,如刘幽求便是死在了贬所,他亦是千方百计方才得以重新受到任用。前时他在幽州都督任上政绩斐然,这才来到了并州接任张嘉贞留下那一摊子,自然心怀壮志。须知并州比起幽州来,距离京兆长安可要近多了,张嘉贞那一步登天就是如此轻轻巧巧迈出,可如今换成是他,便不能只寄希望于天子能够突然想起从前相伴东宫的情分,想起他的能力亦完全不输于姚崇。所以,他自从出任幽州都督之后,除却苏那里一直有书信往来,对天子宠臣王毛仲也下了不少苦功夫。
要拉近当年在一条战壕中的交情,便不能突兀,先得以旧情作为纽带,好歹他们当初曾经都是藩邸旧人
可是眼下王毛仲来的这封信,着实让他又是凛然,又是为难。王毛仲的信上除却告知他张嘉贞迁中书令,源乾曜进侍中之外,竟还直言不讳地说,奉旨观风北地的新科状元杜士仪与他有过节尽管并没有要求他做更多的,但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哪里还会不明白那个看似粗豪实则深沉的家伙打什么主意
平心而论,他对于天子突然让一个尚未授官的新进士观风北地,心中自然嗤之以鼻。科举成绩再好,不过是纸上谈兵,因而杜士仪自己说要出来游历,这是有自知之明,可堂堂天子凑什么热闹顶着那样一个名头,再加上杜士仪出身京兆杜氏名门,难得的才子,早已被人捧到了天上,还不得飘飘然
更何况,张嘉贞在并州长史任上都曾经被人诬告过,倘若眼下他的属官之中有人向杜士仪告黑状,他得提防到什么时候人在暗处,他在明处,就算他强势,也不能明目张胆拦着言路此前在得知杜士仪要北上观风的时候,他就做好了两手准备。
可要是真按照王毛仲的支使去做,那也大有隐患张家算是地地道道的寒素之家,祖父和父亲两代都没有出仕,他若非制科高第,也不至于有如今的机缘。而前一次京兆府那桩案子他也听人说过,京兆杜氏德高望重的长辈杜思温,可是亲自给杜士仪出过头若他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出政绩,而只顾着王毛仲的请托,恐怕会因小失大
使君,王娘子来了。
门外突然传来的声音让张说一下子惊醒了过来。想到昔ri自己困窘时,王元宝于他家眷多有照拂,此次太原城中飞龙阁重修,正是自己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请王家送了琉璃窗来。先前也是他吩咐人从飞龙阁回来之后,立时引来见自己,他不动声sè地将纸卷塞回了铜筒,这才颔首说道:请进来吧。
见那年方十五六的女郎随着家仆的指引进来,旋即裣衽施礼,张说便颔首笑道:令尊富甲长安,些微小事却还要你亲自抛头露面,也未免太不顾惜自己的女儿了。你此来并州,不妨四处游赏,多盘桓几ri再走。
多谢张使君厚意。不过,飞龙阁是当年高宗陛下和则天皇后巡幸并州时,曾经登高俯瞰的地方,如今既然要重修以备圣人东巡,自然要尽善尽美。能够用琉璃坊的琉璃窗点缀其中,阿爷若非不能分身,恨不得亲自来,我也是战战兢兢,唯恐一个不慎,糟蹋了张使君一片苦心。
说到这里,王容见张说面sè霁和,目光瞥见案头那一个分明是和不知何地通信所用的铜筒,她便笑吟吟地解说了尺寸用料等等,最后方才不动声sè地说道:阿爷前时让人苦心钻研,最终终于做成了几具七宝琉璃榻,最是夏天纳凉之物,有助于安眠。张使君坐镇并州,又管辖天兵军,ri理万机自不用说,所以阿爷特意嘱我捎带一具,让张使君能够安心在这炎炎夏ri处置大事。
第二百零二章 灵犀
王元宝能够在自己被贬出京的这些年陡然而成长安首富,张说固然不曾亲眼得见,可家人受过恩惠,其余种种他也亲耳听过。见王容如此知情识趣,他又早已听闻王家和长安城中各家公卿贵第皆有交往,资助士子交接文人,名声极好,此刻谦逊两句后便坦然收下。他对王家发家的那点事却有些好奇,刚刚权衡利弊想得头昏脑涨,这会儿王容既然来了,他有心松弛一下神经,索xg就留着王容坐下,问起了王元宝从寒微到富贵之后的陈年往事。
他本只是为了放松,可谁想到王容口才极好,不知不觉他便被其勾起了兴致,不时还惊叹或是评点两句。当他意识到已经不早的时候,须臾便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见王容要告退,他也不知道哪儿生出来一个念头,突然心中一动随口问了一句。
令尊身在长安,发家之后,又周旋于达官显贵之间,就不曾遇到过有人仗势凌迫
张说这些年一直在外任,和王家并没有什么往来,此番王家特意在并州飞龙阁重修事宜上插上一脚,也是因为王元宝觉得张说极可能还要回朝高升,打算再攀一攀交情,如此ri后张说飞黄腾达之际,王家事先结了善缘,自然也会与人为善。此时此刻,王容听到张说突然询问这个问题,心里顿时平生狐疑,当即字斟句酌地说道:阿爷总是秉持和气生财之道,尽心竭力把那些为难的事情都消解了,因而这才能够在长安城立足。
和气生财可并非每一件事都能这般如意。
张说怎会对父亲是否遭人仗势凌迫感兴趣就算有,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对人诉苦又有什么好处
王容低垂眼睑,瞥见张说口中问着父亲的事,目光却落在了那铜筒上,她心中突然浮现出因己及人感由心生八个字暴王囚妃最新章节。
使君虽则垂询,可我身为女儿,还真的不知情。料想阿爷只是一介商人,哪敢与人为难不如意的事情忍一忍就过去了,树大招风,即便不能名声无暇,可也总得不能落人话柄,落人把柄。若真的豁出去争眼下一时之气,别人看在眼里,必然觉得阿爷仗着有些钱财便嚣张跋扈。所以这些年来,阿爷在长安城中素来名声好得很,故而就连几位大王贵主,有些什么事情,也会寻上阿爷。
张说原只随口一问,此刻却凛然而惊。商场虽和官场不同,但有些道理却是互通的。他若有所思挑了挑眉,又不动声sè闲扯了一些别的话题,这才放了人离去。就在王容告退之后不过片刻,外间便传来了一个声音:使君,王郎宅中命人前来投书
这个王子羽,晚间设宴请他他不来,这会儿却又来投书
对于王翰,张说是又爱又恨,喜其诗文,恨其狂狷,但其醉酒后时而憨态可掬,时而又狂放歌舞的样子,却又尽显名士风流,因而大体来说还是爱重更多一些。此时此刻,他没好气地摇了摇头,最后还是吩咐呈进来。可是,当接过那竹筒打开之后,他展开纸卷的第一眼便愣住了。
王翰的字迹,他是最熟悉不过的,可眼下这根本不是王翰的字迹,谁人如此大胆,竟敢冒名投书
他刚要发火,可待看到信笺上那敬禀张使君足下的抬头之后,开门见山道出了身份,他的眉头便不知不觉舒展开了,竟是低声喃喃自语道:说曹cāo曹cāo到,竟和王毛仲的信前后抵达并州
杜士仪这一卷投书,言辞恳切而恭谦,尤其是起头那一句公旧ri一登甲科,二至宰相,文名远播四海;而今一督幽州,二镇并州,军略天下皆知这文武双全的褒扬,张说一见便心中欣然。无名子为了干谒于他而送上的颂文他见得多了,可杜士仪并非无名之辈,且不说其于两京诸王贵主公卿之第都大有声名,单单只说天子面许其直,宋憬座上嘉宾这两点,这投书的内容但使传言出去,对他自然大大有利。
既然心情好了,见杜士仪此后洋洋洒洒一大篇都是骈文,和往ri那些行卷干谒的士子没什么两样,他原本的提防jg惕更少了三分,暗想到底只是个初出茅庐的书生。及至再浏览下去,看到那傍晚初到并州,不及亲自投书拜谒,只因路遇王翰醉酒坠马,将其送到家中云云的解释,张说本就知道王翰是何等xg子,不过置之一笑。待看到最后,见杜士仪直言自己起意登科后游历北地本是为了增广见识,谁知因缘巧合得天子钦点观风,诚惶诚恐,必当以所见所闻实情上奏,绝非只为奏州郡之短,亦将直言功绩民声时,他终于轻轻舒了一口气。
看这样子,此子兴许不是来挑刺的,那就先搁在一旁,横竖不是最要紧的事。能够打动宋憬那块硬石头的年轻人,怕是xg子差不多,和他恐怕不相合
由长安到太原,东出潼关之后一路往东北,经蒲州晋州祁县而至太原,却和到洛阳并非顺道,再加上自己此行是奉旨观风,而不再是最初计划中的探亲外加游历,因而杜士仪也就不好假公济私去洛阳看看崔十一是否真的正往文武双全的那条路走,更不好去嵩山探望卢鸿,只能让人带信前去问候。此时此刻身处王翰家中,本想投宿旅舍的他倒也没什么不习惯,只是那林老管家早起就亲自来关照起居,言辞中每每流露出吾家主人若有郎君这等诤友,则万幸之至的话头,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他昨夜那番话,可不单单是为了不让王翰带伤喝酒,他自己一路风尘仆仆,也想早点脑袋挨着枕头休息
林老管家絮絮叨叨地还打算旁敲侧击,就在此时,外间就传来了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林老,杜郎君可是在里头
那声音先至,下一刻,人就委实不客气地进了门来。昨晚大约睡得还不错,若不是王翰那块包头的帕子,旁人从jg神奕奕的他脸上看不出半点受伤的痕迹来。他一进来便不由分说地吩咐道:林老有这功夫缠着杜郎君问东问西,还不若去好好管教梧泉,先把他身上那股怕事的劲头给去了一大早就跑到我面前磕头求饶哭哭啼啼的,简直像个女人你看看杜郎君门下的那昆仑奴,一大早就在那侍弄马匹擦刀磨剑,哪像那小子那般小家子气
眼看王翰把林老管家给连哄带骗弄出了门去,杜士仪想到其刚刚提到的田陌,一时面sè极其古怪校园如此多娇。对于田陌这个第一爱好种田,第二爱好被杜十三娘硬生生教导得喜好
第二百零三章 面唾不容情,他乡遇故知
宋憬和张嘉贞源乾曜这三位宰相,杜士仪都已经见过,每个宰相都有每个人不同的特质,因此他心里对张说这位曾经的宰相自然颇为好奇。然而,当他来到王翰口中的半月堂前,这种好奇却一下子变成了难以置信的狐疑惊悚。倒并不是因为有人拦着不让他们进去,而是堂中传来的阵阵呵斥,让他丝毫提不起就此踏进门去的勇气。和张说名扬四海的文章之名相比,里头那骂人话的粗俗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
蠢汉,如此破烂货你也敢拿上来,不止瞎了眼,这心也瞎了滚下去给我重新写来一ri之内,要是再如此敷衍了事,你这录事也不用再做了,我上表奏免了你,回乡去做你的田舍汉随着咣当一声,仿佛砸了什么东西,杜士仪就只见一个人影狼狈不堪地抱着一卷东西从里头逃窜了出来,那情景用抱头鼠窜四个字来形容简直是再恰当不过。然而这还没完,追着这已经够倒霉的录事出来的,是一句更凌厉的骂人话。
啖狗屎的狗鼠辈书都读到狗身上去了
杜士仪忍不住侧头看了一眼王翰,见其面sè如常,再看那领路的书史,面上更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淡然不惊之态,他终于确定自己不是耳朵出了问题。这位ri后会被人和苏合称为燕许大手笔的张相国,骂起人来还真是称得上不挑用词
而仿佛是打算让内中主人把心绪平静下来,王翰很是淡定地向杜士仪招了招手,旋即饶有兴致地就这半月堂前一株垂柳品头论足,仿佛忘了今天来的目的,豪兴大发到几乎要即兴赋诗一首。亏得张说很快就命人请他俩进去,杜士仪在松了一口大气的同时,心里不禁对此番见面更加生出了几分好奇。
刚刚听到的那喝骂声虽烈,可甫一见面,杜士仪就只见张说虽须眉斑白微微有些老相,但人看去风度儒雅,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俊逸,实难想象这啖狗屎三个字怎会从其口中说出来。而他拜见过后,张说开口说话时,刚刚的急躁易怒也是丝毫不曾表现出来。
二月进士科一发榜,杜十九郎的名声须臾就传到了这并州,谁人不道京兆杜氏又出一才俊解试首荐,进士科状头,然则关试书判能得第一,着实令人惊叹得很你若不早早言说要北地游历,以你才学,只消过了吏部书判拔萃科,即刻便授官,不数年便可立于朝堂之上盛赞到此,张说突然词锋一转道,只是没想到,你一到并州,就和子羽撞上了他亦是年未弱冠便进士及第,至今已经十余年,算是你的老前辈了。
使君这话怎么听都不是夸赞。王翰虽则狂狷,可还不至于真的完全不懂上下之分,苦笑过后便一摊手道,只是我素来贪杯,为免误事,我还不如省省心的好。
酒要适可而止,否则平白辜负了你这天生好文采张说一个忍不住,又是苦口婆心地训丨诫起了自己颇为看重的这个并州英才,下一刻才意识到旁边还有杜士仪在,少不得干咳了一声,杜十九郎,你在并州期间,不若就住在子羽家中,也不用投宿了。横竖他素来呼朋唤友,家中空屋极多,既可会文,也可以让他带你四处走走看看有他在,这并州大都督府你们也可进出无阻,天兵军亦然。听说你适才在门外,还被人拦住行卷你名声在外,若发现有真英杰,也不妨荐了给我。举才无遗漏,也是州郡长官之责
和刚刚那声sè俱厉骂人的张说相比,此刻这些话使人顿生如沐chun风之感,一时杜士仪也难以确定,哪一面才是张说的真面目,抑或是两面都是刻意做出来给他看的。好在这些并非当务之急,午间张说留他和王翰用饭,又让人请来了大都督府中几个看重的属官,却是当着众人的面,又用各种溢美之词赞了他一大通,闹得人人对他热络殷勤备至,满心认为他和王翰一样,极得张说礼遇敬重。自然,在王翰的巧妙挑唆下,敬酒的更是一个接一个。
一顿饭终于熬到了尽头,张说的心腹从者张宽亲自送了双颊赤红显然半醉的杜士仪和王翰出来。走在半道上,杜士仪突然打了个酒嗝,随即似醉似醒地问道:我和子羽兄进进来的时候,瞧瞧见一红衫女郎,不不知道可可是张使君内眷
若杜士仪此刻还清醒着,如此直截了当的问题不免失礼,可这会儿张宽见其眼神迷离,当即便笑了起来:并非内眷,想来杜郎君应该听说过长安首富王元宝之名。那是王元宝家中幼女,受父亲差遣,送了琉璃来修缮城西北的飞龙阁。
原来还真的是这么巧
杜士仪轻轻吸了一口气,正要再问,一旁的王翰已是惊叹道:此等大事,竟然让女子出面
听说王家二子都有些呆气,故而王元宝极其看重幼女,从小熟读经史不说,算学亦是极其出众。使君留她住在内宅,据说夫人亦是对其赞不绝口,若非王家乃商贾,兴许会动了结亲之念也不一定。虽说是张说家务事,但张宽深得张说器重,王翰又是往来不避忌的,杜士仪还醉着,他便随口玩笑道,只是,此女机敏慧黠,寻常男子娶回去,怕是压不住她
杜士仪听着这话,就仿佛寻常醉汉似的,前言不搭后语,又胡乱扯了几句别的。而那张宽目送人上马,立时匆匆回转半月堂,将杜士仪和王翰这出去一路上说的话如实对张说禀报了一遍。果然,自家主人听完之后就笑了一声。
怪不得和王子羽臭味相投,果然一介名士而已,诗酒美人,唯此三物才会有所动心。此等人物若我今后能够再登朝堂,必会沿用为俊士,罢了,让子羽带他四处去逛,不用太理会他。
离开长史署摇摇晃晃上马的时候,杜士仪暗自舒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想起了王容在长安城那一本万利的两笔生意。想到这一次专程来太原,那个算计jg明的丫头恐怕不单单是为赚钱,他不禁在心里笑了一声,可下一刻,他就听到耳畔传来了王翰戏谑的声音。
杜十九郎,都说进士及第之后,正好相配美娇娘,你这夺下状头,又是风流倜傥少年郎,在长安时莫非就没有人登门提亲么我怎听说,你在长安时,一直住在平康坊崔宅,便因为将是崔家子婿
这家伙好八卦
见王翰一脸兴致勃勃,杜士仪不禁没好气地道:只因我和崔十一郎情同兄弟而已,子婿之说纯属子虚乌有,子羽兄可别牵强附会
话一出口,见王翰立时嘿然而笑,目光中流露出几许意味深长,杜士仪登时意识到,自己这装醉竟被人看穿了。尽管如此,确实喝了不少的他也懒得解释什么,坐在马背上微微出神。
这几年间,他也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女子,从他那个xg子坚韧而执拗的妹妹杜十三娘,从崔五娘那样的大家闺秀,到公孙大娘和岳五娘那等相当于剑侠之类的奇女子,再到玉真公主这样的天家贵主,王容这样的富商之女,他深深庆幸于这是个能容得下女子在外抛头露面,能够容得下女子行男子之事的时代否则他便要忍受裹小脚,以无才便是德为闺训的丨妻子
就在脑海中闪过那一个个倩影的时候,他陡然之间听到了一个爽朗而甜美的声音:杜郎君
杜士仪闻声看去,就只见路边一个卖各种水果的小车之前,一个熟悉的人正对自己招了招手。尽管为男装打扮,但她身侧的佩剑和那张明艳慑人的脸,仍然让他立时认出了她来说曹cāo便见到了一个,这不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岳五娘还有谁然而,更让他大吃一惊的是,这位岳娘子打过招呼之后,伸手往旁边一拽,那个几乎把脑袋埋在小车上,仿佛正在挑选果子的人立时被她硬拉得转过身来。
竟然是那小和尚罗盈见鬼了,才只一年不到,小和尚怎么突然就蓄满了头发
面对这个出人意料的组合,杜士仪简直想揉眼睛证明自己有没有看错,随即连忙策马上前。而他身侧的王翰自然更为好奇,连忙双腿一夹马腹跟了上去。待到近前,杜士仪见小和尚满脸通红看都不敢看自己,而岳五娘则大大方方地又打了招呼,他才面sè古怪地问道:你二人这是
杜郎君,不是你想的那样罗盈见杜士仪直接一开口就是你二人,这下子终于慌忙摇头道,是我领方丈之命,去幽州的路上正巧遇到了岳娘子
这还真巧啊杜士仪打了个哈哈,见岳五娘的脸上满是得意,他哪里不知道小和尚恐怕被这位古灵jg怪的岳五娘给耍得团团转。奈何此地不是谈话的地方,他四下一张望便开口说道,子羽兄,不想他乡遇故知,不知我请了他们回你家中说话可方便
美人造访,自然求之不得。王翰觑着这一对显然极其不协调的组合,也有些犯嘀咕,爽快地随口答了一句,见那少年郎竟是更尴尬了,他便轻咳道,多个少年郎也不要紧,反正我家空房子多得是
岳五娘听得杜士仪邀约,想也不想便答应了下来,她既开口应下,罗盈也只能硬着头皮点头,临走前还捎带了之前在这儿买的一袋果子。等来到西城西北隅那座豪宅,从小在安国寺长大,又因是未受戒律,只是剃了光头的小沙弥,并未造访过那些世家名门的他随着登堂入室时,便很不自然了。尤其是当进了宅中客舍,杜士仪再次盯着他的脑袋瞧时,他终于忍不住一把抓下了那假发。
是岳娘子说,我这样子行走在外不便,硬是让我戴上的。
第二百零四章 千里之行为杀人
杜士仪见王翰站在一旁,显然对这组合有些糊涂,他少不得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下两人的来历。当得知岳五娘便是名满天下的公孙大娘弟子,王翰立刻兴致勃勃;而当听得这年纪不大的小和尚一身武艺出自嵩山少林寺,他就更加两眼放光了,冲着杜士仪便竖起了大拇指。
我还一直自以为交友广阔,朋友满天下,却不想杜十九郎你竟是相交更广话说回来,如今公孙大家应命进宫,岂不是说民间剑舞之人,便是岳娘子居首
岳五娘虽还是第一次见王翰,可其神情坦然语气爽朗,谈吐间只有惊叹,而不像大多数男人那样对自己垂涎三尺,她暗叹了一句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便听到王翰那一句盛赞。虽则她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被人夸奖便洋洋得意的青涩小丫头,但真心的赞叹仍然让人心情愉悦,因而,她嘴角一挑便笑着说道:王郎君谬赞了。师傅的技艺千锤百炼,这才能独步天下,我怎可能及得上再说,我已经许久没有演过剑舞啦,手都生了,一对飞剑倒是用来猎取山鸡野兔之类的野味还多些,行走在外都不敢自称师傅的弟子,怕丢了她的脸。
岳娘子哪里手生了,之前那一手抛剑之技,还是和从前一样神乎其神罗盈急忙插了一句嘴,见岳五娘回过头来便狠狠瞪了他一眼,他登时意识到自己恐怕说错了话,顿时耷拉脑袋一声都不敢吭。可这一回,他想装作不存在,杜士仪却不会放过他。
罗盈,少林寺方丈差遣你去幽州干什么怎么这么巧就和岳娘子撞上了
自己背负的使命不是什么秘密,自己撞上岳五娘亦是完完全全的巧合,可是,此刻在杜士仪的目光注视下,小和尚却是没来由的大为心虚。这一心虚,他这话语自然就有些期期艾艾的:方丈差遣我去幽州送一封信,我就出山了我出了嵩山没走多远就遇上了岳娘子,岳娘子说单身行走在外,恐遭恶人欺侮,说要和我同行,又嘱咐我换了衣裳,戴上假发
尽管小和尚很努力地解释,但杜士仪看看当初在豆卢贵妃生辰宴上扬言一手飞剑击刺之技炉火纯青,刚刚还对王翰说飞剑只用来猎取猎物的岳五娘,怎么都觉得那些寻常宵小之辈只怕是送上门来的一盘菜而已,怎么也不可能沦落到被人欺侮的对象,倒是小和尚这一路上做人跟班兴许吃了不少苦头。而王翰即便不熟悉这二人,显然也深有同感,当即干笑道:不管怎么说,二位一路同行,那些贼盗必然望风而逃。
王郎君你说错了,一路上我打退了两拨剪径的盗匪,敲昏了三个夜半摸进客舍的小蟊贼,岳娘子还抓过两个试图偷我们身上银钱的鼠辈罗盈掐着手指头数着这一路的丰功伟绩,随即心有余悸地说道,幸好抵达太原城的时候岳娘子毫发无伤,之前我从洛阳来回嵩山的时候,可不见那么多jiān徒
如今的世道,还不至于这么乱吧
不但杜士仪平生狐疑,王翰亦是大吃一惊。趁着王翰突然收起那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漫不经心,仔细询问小和尚路上那些贼人经过的时候,杜士仪见岳五娘悄悄溜出了屋子,立时便不动声sè地跟了出去。见她果然站在檐下等着自己,他便上前问道:罗盈心眼实,可岳娘子应不是无的放矢的人,那所谓巧合,恐怕是有心的吧
我孑然一身,当然不得不找个帮手。崇照法师和师傅有些交情,我既然去请他帮忙,他自然不得不帮我一把。所以崇照法师差遣了人上嵩山少林寺,言道是要小和尚去幽州送信,自然那边就允准了。我在山下蹑上了他,三言两语就说动了他同行。
既如此,你让崇照法师带信给小和尚,直言让他一路跟着你岂不是更好
说到这里,岳五娘见杜士仪面露异sè,她便索xg转过身来直视着杜士仪:嵩山少林寺清规戒律最多,等闲连女子都不能轻易入寺,外来的僧人更是很少能进寺学武。小和尚留在里头不易,何必让寺中人知道他奉崇照法师之命要和一个女子一路同行,回头说三道四
那眼下这就没人说三道四了对于岳五娘这奇怪的逻辑,杜士仪着实哭笑不得,索xg也就不理会这个问题,直截了当地问道:岳娘子还是直说吧,你有什么事到这太原城来,而且还得找个小和尚这等武艺高强的帮手
说起来和杜郎君你也有些关系。是公冶先生,他去年突然离开嵩山少林寺,我千方百计打听之后,方才知道他这是要去河北道杀一个人。以公冶先生的武艺,不论是哪个州县,无论是民是官,我都不用担心,可他说要去找一个奚人报仇他当年对师傅和我有过恩义,我既然知道了不能不管,可单枪匹马未免势单力薄,思来想去也只能找小和尚了。
说到这里,岳五娘突然回头看了一眼屋子里正在被王翰盘问得满头大汗的罗盈,声音不知不觉低沉了下来:我对小和尚提出送信到幽州之后,再陪我走一趟饶乐都督府,本以为他会多问两句,可他竟然一口就答应了一路上因为我不愿做丑妆打扮,累得我们老被人盯上,他也从来一句怨言都没有。只不过,也只是让他送我到幽州为止总而言之,这次我欠了他莫大人情,ri后一定会还了给他至于今ri巧遇杜郎君,其实也不是巧合,知道你进了大都督府之后,我就在你的回程之路上等着。杜郎君,我如今没了师傅相伴,官府之内的消息着实打听不出来。你能否替我打听打听奚王李大酯
杜士仪心知肚明小和尚对岳五娘的倾慕,尽管这一段缘由着实缠夹不清,可既然是两厢情愿,他也没什么好多嘴的。等听得奚王李大酯这个名字,他登时大吃一惊。这哪里是一个奚人,这分明是奚族之主即便奚族如今已经大不如前,兼且只是边陲小国,可那也不是一己之力能够解决的
略一思忖,他当即点了点头道:好,当年公冶先生也教过我和崔十一郎武艺剑术,有恩在先,如今他既是下落不明,此事我一定会竭力打听。
等到两人说完话,再一看屋子里,罗盈已经被王翰追问得招架不住了,他少不得再次进了门去打圆场。一句财sè动人心之后,王翰立时恍然大悟,收起了那对每一桩小案子盘根究底的心思。只不过,素来相交只有文士的他难得见到这么两个非同凡俗的客人,自然便笑着挽留他们再住上两ri,罗盈满脸为难正犹豫时,岳五娘便点了点头。
横竖也不急在一时,王郎君既是如此厚意,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有一件事要拜托王郎君,莫要宣扬我是师傅的徒儿。前些年随师傅游历北地各州县演剑舞,现如今师傅被召入宫,我也没了再演剑舞的兴趣。
更不想趋奉于人
对于这个要求,王翰想也不想便笑着答允了下来,大方地将这一整个院落的客舍留给了两人。等到杜士仪随其一块出来,听身边这位摇头叹息昔年曾一睹公孙大娘风采,今后却再见不到那等绝丽之姿的时候,他不禁笑道:麟德殿赐宴之际,公孙大家常有出场,王郎君但使回归朝堂,还愁异ri没有机会
也许吧王翰对于做官二字,兴趣却并不大,耸了耸肩便开口说道,话说回来,既然张使君说让我为你向导,我带你去天兵军营地一观如何
杜士仪这一路北上,沿途风土地理人情官声所见所闻,林林种种记录众多,然而因前时一路所经州县都不是边镇,所以他几乎都不曾惊动过官府,大多数时候都只是走马观花。如今到了太原,又有王翰这么一个地头蛇带路,张说大大方方示意他随便看,他自然不会放弃送到眼面前的机会,当即满口答应,却又找了借口请王翰打听奚王李大酯之事。想着天兵军一部分驻扎在太原城内,一部分在城外,今夜兴许更要宿在外头营地,因而他少不得回房换了一身胡服。
想起如今在王宅做客的罗盈和岳五娘,杜士仪突然灵机一动,问两人可愿随侍去瞧瞧热闹,小和尚自然千肯万肯,见岳五娘满口答应,他登时高兴得一蹦三尺高。等到两人装束停当,岳五娘去涂黑了脸跟在后头充作随从,待到王翰带人过来会合时,盯着两人看了好一阵子,这才哈哈大笑了起来。
好好,二位既然肯去看热闹,那就随着一块来吧只不过,可别抱太高期望,天兵军毕竟设置至今时间不长,这兵员之中,难免良莠不齐。
第二百零五章 乱象初现
唐朝制度,所谓的军镇设在各处要紧边地。设立于开元五年的天兵军,至今不过区区三年的历史,因当年铁勒五部来降,其中两部安置于朔州之北,惧其为乱,这才因张嘉贞的提请而在太原城中内外设置,兵力之众高达八万人,以并州长史兼天兵军大使。这八万人分数个营地,一部分屯驻于太原城中,一部分则驻扎于城外北面一带。
当杜士仪随同王翰在太原城内几个营地转了一圈,虽只见井井有条,但与其说是兵营,他却觉得那种市井气息更重。等到出了太原城,一路顺着官道疾驰一阵,最终上了一处小丘时,见下头一处军营中正在cāo练,而附近农田中,尚可见农人弯腰耕作的时候,他不禁若有所思地问道:这些兵员是轮流cāo练和屯田的
眼下府兵制早已经名存实亡,征召八万府兵服役绝非易事,天兵军初设的时候,就是从本州及石州仪州汾州等邻近各州征调青壮,即便如此还是不够,从河北道征了一批才够用。因而张相国去任之后,上任的张使君就说了,如此兵民不分,迟早要出大事。说到这里,王翰突然叹了口气,张使君对张相国在并州的不少措置都有些不以为然,前几ri还提起过朝中人事。你可知道,张相国这些ri子来提拔了四人,中书舍人苗延嗣吕太一,考功员外郎员嘉静殿中侍御史崔训丨人道是令公四俊,苗吕崔员。
苗延嗣如今是张嘉贞的第一爱将
杜士仪暗叹苗延嗣之子苗含液必然会水涨船高,所幸自己没窝在京城坐等选官,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突然,他福至心灵地侧头看着王翰问道:子羽兄莫非便是为了官场繁杂,所以才一直在家躲清闲
正是如此,杜十九郎说对了王翰抚掌大笑,突然一抖缰绳往下头军营直冲而下,那声音随风传了过来,既然本就富比王侯,何必看人脸sè
王翰为人慷慨豪爽,虽为文士,但和天兵军不少军将都认得,再加上进士及第,太原世族,两任并州长史尽皆礼敬,每一点都让人不敢小觑。有他带路,两ri下来,杜士仪一路顺顺当当,天兵军中的那些军将不少都是世代将门出身,有的是勋官释褐转授武官,身上还有折冲校尉府的名头,少数则是武举及第,对他这个状元郎好奇得很,在他问及边防事务的时候,他们更是无所顾忌张口便说。尽管如此,杜士仪仍是从中分辨出了最重要的一点。
大唐文武不分家,文官兼武职,武官有文资,这一直都是极其稀松平常的事。进士及第乃至于明经及第的士子,却因为抱负志向而转为武官,这在从前是很常见的。然而现如今,天兵军中便没有一个这样的武将,这便说明,天兵军并没有那么要紧
至少王翰便是满不在乎地说道:天后年间突厥吐蕃等等都不老实,这些年来算是好多了,默啜一死,突厥内乱,铁勒五部也是散的散,内附的内附,就连东北一贯不老实的契丹和奚族也消停了不少。可正因为如此,那些蕃王简直就是牛皮糖。势力强盛就来侵扰,实力不足就求内附,动不动就请婚公主,请赐财帛,实在贪得无厌好在并州一带,多年没什么战事了,降户也都一贯老老实实,天兵军设在此,防患于未然的成分更大些。
尽管王翰在大都督府之中并未任职,杜士仪也尚未释褐授官,但这一天晚上,天兵军司马秦逸仍然召集军将款待了这两位此地难得一见的才俊。因杜士仪强烈要求一切从简,故而只是猎了十几只山鸡野兔之类,又将养着的羊杀了一口,却是令厨子当面炙烤,只撒少许盐粒,就这么佐以烈酒待客。对这种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宴请方式,xg子豪迈的王翰自然甘之如饴,而杜士仪亦放开了大吃大嚼。只有作为随从隔着甚远的岳五娘看着那满满当当的肉有些发怵,再一看身旁的小和尚,看着那酒肉荤腥,竟是就差没有双手合十念阿弥陀佛了
好在上头都在应付那两位名声赫赫的郎君,他们这些随从少人理会。可是,席上本是侍立杜士仪身侧的赤毕这会儿却悄然回来,竟是先到罗盈面前站了一站,轻咳一声吐出了一句话来。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这话险些没让罗盈把眼珠子瞪出来,可还是没勇气说自己只要白饭,舔了舔嘴唇后,他终究小心翼翼地撕了一块羊肉塞进了嘴里,入口那从未有过的焦香鲜美的感觉让他为之一呆,忍不住又尝了第二口第三口。可当他把一大块羊排完全啃干净了之后,旁边却是突然伸出了一只手来,竟是拦住了满手都是油的他继续吃肉的动作。侧头一看,他发现正是岳五娘,顿时就愣住了。
你这么多年第一次开荤,小心吃坏了肚子
尽管只是区区一句话,但在罗盈听来却只觉得是无上仙乐,几乎想都不想便慌忙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而当杜士仪从回转来的赤毕口中得知这么一回事的时候,他顿时哭笑不得,暗想自己生怕小和尚白饿肚子,于是随口告诫他一句,是不是把这么个小家伙带坏了。眼看王翰已经狂劲上来,挑唆了几个军将带着酒劲下场舞剑,随即自己看着哈哈大笑了一阵子,索xg抄着羊腿下场且歌且舞,他想想也就懒得再cāo那闲心,饶有兴致地观赏起了这天下少有的王翰舞羊腿。如是一闹就到了大半夜,当他回到营帐中时,本还想记下今ri见闻,可最终却是脑袋昏昏沉沉,不得不倒头就睡。
三天之内在天兵军各营转了一圈,尽管远远没有统计到所有兵员,但按照所得样本,杜士仪大略计算下来,对于这天兵军整整八万人中实际可上阵人员的比例做了个粗略统计,最终得出了一个让他沉默的结论。所谓的八万,是指并州以北各军所有名义上隶属于天兵军的兵力加在一块计算,这其中足有三万是铁勒内附诸部抽出兵力编成的兵马。而剩下的五万兵员之中,绝对不超过两万是能够上阵的兵卒。这其中若是再刨除太老的和太小的,每年逃亡的,剩下的数字可想而知而从王翰口中,他也得知了张说的打算。
那就是不再征召府兵,而是以蠲免徭役税赋等等优厚条件,招募丁男为兵,世代相袭,驻扎在各处边防要地防戍府兵制的败坏已成定局,杜士仪也知道jg兵强将的募兵制乃是不可避免的大势所趋。从国朝之初尚军功的府兵制,到如今勋官满地走品子不如狗的时代,要激励百姓上阵拼杀,已经必须拿出更实质xg的好处了。只要能避免臣强主弱边强京弱的格局,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边镇非但能够减轻担子,而且更有利于局势稳定。
他虽则奉旨观风,可也没打算真的一个个营地把天兵军所有营地都走个遍。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各种信息,这一ri便打算回程。王翰大约是难得带着个对军旅感兴趣的友人出来,上了马后却还打趣道:杜十九郎,回头可要我带你去朔州和蔚州好好看看相比并州,那里胡汉杂居,或者说胡人的数量远胜过汉人,动辄便有大小乱子,你可有胆量否
子羽兄敢带路,我就敢去
这可是你说的王翰一面说一面扫了后头充作随从,这三ri没露出过丝毫破绽的岳五娘和罗盈,不禁也佩服他们俩的自制力。待要一并打趣他们两句,他突然就只见营门处几骑人飞驰而来。为首的人到面前一跃下马后,便气急败坏地对送了众人出来的兵曹参军事叫道:朔州和蔚州那边来消息了,说是拔曳固和同罗这两大铁勒降部似乎在整顿兵马
见那兵曹参军事一时面sè凝重,立时召人入内详谈,杜士仪自然知道此刻不宜自己这外人多留,连忙拉着王翰告辞。可回程路上,他想起这几ri的所见所闻,又记起了王翰对自己说过,铁勒诸部时叛时降,数年前突厥大乱,铁勒五部内附,就有两部安置在朔州以北的大同军,以及蔚州横野军一带。
想到这里,他顿时勒住了马:子羽兄,虽则待会儿天兵军亦会派人报信,但我们不妨速回大都督府看看情形铁勒这两部在朔州蔚州落户已经有多年,若一朝不稳,需要出兵镇压,转眼间这并州以北就要燃起烽烟
王翰本就在思量打仗的可能xg,闻言立时应道:好,那便快马加鞭去大都督府
然而,当王翰和杜士仪等人进了太原城,赶到了大都督府之外,素来在此通行无阻的王翰却第一次被人拦在了外头,门前守卫面对这满脸恼怒的王郎君,只是满脸为难地解释说是张使君刚刚颁下严令,严禁出入,任何人都不例外。在这等僵持时刻,杜士仪正思量是否和此前在天兵军得到的消息是否有关联,突然只听后头似有车轱辘响声,扭头一看,却见几骑人护着一辆牛车在门前停了下来。那车帘一打,却是一个熟悉的少女探出头来。
怎么回事
门前守卫谁不知道这是张说吩咐留在后头官舍的王容,犹豫片刻便解释道:王娘子,因紧急军情,使君吩咐官廨内外严禁出入,不许擅自通报。故而某不敢放王郎君和杜郎君入内,也不敢造次通报。
杜士仪没想到竟然会在这儿遇到王容,当着别人的面,他不好打手势,只能想了想便不为人知地冲着其微微颔首。然而,也不知道她是看见了还是没看见,只是回以笑容便进了大都督府。尽管一度打算对门口守卫假借自己身负圣命观风北地为名求见,可想起杜思温都说过强龙不压地头蛇,杜士仪最后还是硬生生压了下来。
进了大都督府,王容立时收起了刚刚那从容。从二门一个老仆妇口中得知,张说确实正在半月堂召集了属官议事,她思忖片刻便径直往见张说妻室元夫人,略一解释了自己上午去飞龙阁之事,便仿佛无意透露道:我回大都督府时,见门上有些争执,一位王郎君被挡在了门口,和守卫理论了起来,旁边的那位我当初在长安城中却是见过,正是今科状元郎杜郎君,看那风尘仆仆的焦躁形sè,仿佛是从哪儿赶回来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元夫人和张说结发夫妻,深知王翰乃是丈夫颇为器重的年轻才俊,至于杜士仪的名字,更是听张说提过好几次,还道是王翰带杜士仪去天兵军了。待到王容告退,吃了一惊的她思量许久,最终还是命人去找了张说的心腹从者,令其将王翰和杜士仪被拦在大都督府门外的事情禀报与张说知晓。
大都督府之外,被堵在门口的王翰一直在来来回回踱着步子,杜士仪则是心不在焉站在那儿出神。就在这时候,就只见大都督府之内突然一个人疾步出来,拱了拱手便说道:王郎君,杜郎君,使君请二位入内
张嘉贞当初任并州长史的时候,喜欢在东边的东海阁起居,而张说走马上任,却对那张嘉贞那地方不以为然,独将这三间屋子改成了书斋,名曰半月堂,但凡非正式地召集属官也好,见各地官署来人也罢,就连理事也全都是在此地。此时此刻,坐在主位上的他面沉如水,而下首侍立的两个并州兵曹参军刚刚已经把自己该说的意见都说了,这会儿都默然不做声。
使君,王郎君和杜郎君来了
尽管张说上任不过数月,王翰虽受其礼敬,但真要说如何熟络也谈不上。可xg子豪迈的他一进门连行礼都顾不上便开门见山地说道:张使君,我和杜十九郎刚从天兵军营地回来,临走前正好遇着有人报信,道是朔州蔚州一带的铁勒降户仿佛不稳,竟有整顿兵马的迹象
第二百零六章 争锋
此话一出,下头刚刚才谏劝过的兵曹参军吕汉立刻大声说道:使君,果然事情就是如此,应立时命天兵军加强戒备,随时预备出兵才是王大帅这一杀就是八百余人,中受降城左近已经是降户绝迹,可以说,那些降户引突厥牙帐兵马入寇的y谋已经败露,万一他们和朔州蔚州的降户有所威胁,那么并州就危险至极王大帅职在朔方,可使君却职在并州,当此之际,若不先下手为强,那接下来便要出大乱子
张说刚刚正心烦于从中受降城朔方道行军大总管王竣传回来的讯息,听到元夫人传言,道是杜士仪和王翰从外头回来被挡在大都督府之外,他方才把人请了进来,可如今还没问就得到了如此jg讯,他自然更是恼火。见吕汉说得慷慨激昂,他把脸一沉便喝道:中受降城那边一杀就是八百余人,各地降户正是惊弓之鸟,若是并州天兵军再厉兵秣马,焉知朔州蔚州胡人降户不会以为这是朝廷要对他们下手,一时立刻兴兵来犯
见吕汉虽然住口,却仍是满脸不服,张说暗恼自己上任伊始就遇到这样的难题,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等瞥见杜士仪时,他心中一动,随口问道:朔方道行军大总管王竣因降户谋引突厥入寇,因而将其诱至中受降城,二部从酋首到党羽凡八百余,尽皆被诛灭。子羽,杜十九郎,你二人既是才从天兵军回来,又带来了云朔二州胡人不稳的消息,你们如何看
王翰弱冠即进士及第,虽则此后纵使出仕也是断断续续的,但身为并州世家子弟,他对于军略亦是略通一二,从前张嘉贞设天兵军之事,他也从旁出过各种主意。听到王竣竟在中受降城如此大开杀戒一场,他知道问题的严重xg,刚刚亦是一直在沉吟,这会儿便沉声答道:吕兵曹所言并不是没有道理,但如今朔蔚二州的降户若是真的因为和被诛部族有勾结而蠢蠢yu动,抑或是单纯的风声鹤唳,若妄动天兵军,则极可能真的引来大战连场。以我之见,使君不若派信得过的使节前往朔州和蔚州安抚,而天兵军则按兵不动,只提高jg戒,如此应可收安定人心之效。
王郎君,事情哪有这般容易一直没做声的另一个兵曹参军郑方卓,此刻也终于忍不住了,万一那些降户真的心怀不轨,那么派过去的使节不过羊入虎口徒然送死而已就算他们只不过是风声鹤唳,那一二小官前去晓谕,又哪里能够安抚得住他们如今之计,先下手为强,索xg根除了祸患
先下手为强,这些降户有了前车之鉴,哪里还会轻易上当那时候便必然要打仗,郑兵曹这话说得容易,可真正打起来,且不说并州之北会不会赤地千里,就是那些兵卒,家中亦是有家眷儿女,万一马革裹尸还,家中父哭其子,子哭其父,这等惨状岂是区区抚恤便能够了结的再者,降户都杀干净了,ri后还有谁敢乞降内附
尽管杜士仪对于那些时叛时降的墙头草同样没有什么好感,然而,此刻见王翰与人针锋相对,来来回回争论不休,他打了许久的腹稿,此时终于瞅准空子开口说道:子羽兄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天兵军虽号称八万之众,可原本就是胡人兵马也计算在内,如今能够上阵的兵员并不多。更何况,朔蔚二州到并州的距离极近,一旦真的打仗,不但四境百姓受苦,而且胜算如何难说得很。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上,毕竟如今朔州和蔚州的铁勒降户,究竟是否会举兵反叛并无定论
吕汉和郑方卓还要再争,张说终于沉声喝道:好了你二人既为兵曹参军,先下去详细探查朔州和蔚州究竟是何等情形我这便行文朔方道王大帅,另向朝廷上表禀报,你们先下去吧
等到面sè很不好看的吕汉和郑方卓告退离去,张说才轻哼一声道:打打打,拼的是将士的xg命,朝廷的钱粮,若是一举屠灭那些怀有异心的降户,便能解决一切问题,那我也任事不管,立时出兵就是了短视贪功到如此地步,哼
刚刚关键时刻,杜士仪站出来帮了自己一把,王翰顿时对他投去了感激的目光,然后方才上前长揖道:使君可有定计了
你的主意是不错,杜十九郎所言也有道理,但如今情形不明,还不能轻易做结论。张说看了一眼杜士仪,心里对其刚刚那番话颇为满意,但面上却不露分毫异sè,先详加打探再做判断,而且也得立时禀报朝廷。话说回来,子羽你一开口就是派使节去安抚,也不怕吕汉和郑方卓反唇相讥,道是派你去又如何
去就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王翰满不在乎地吐出了那几个字,随即才无奈地一摊手道,只可惜,我不过是徒具个进士登科的名声,无官无职,那些胡人最是胡搅蛮缠,决计信不过我
你说得不错,若要取信于人,真的派出使节,这人选却要好好商榷。
尽管张说并没有看自己,可杜士仪察觉到他的眼角余光仿佛落在自己身上,一时不禁眉头一挑。他这状元及第的名声在各州县虽说流传甚广,读书人和民间百姓兴许会礼敬一二,可要镇服那些凶悍而又狡诈的胡人,恐怕还是力有未逮,张说不至于会打这种主意吧好在,直到王翰和他一同告退离去之前,张说也丝毫没有提起这一茬,只是仿佛饶有兴致地询问了两人此行天兵军的所见所闻,仿佛那紧急军务并不放在心上。
杜士仪和王翰固然在半月堂议事,而充作随从的岳五娘和罗盈就没那么好运气了。此刻大都督府之中的属官不是忙着这猝尔来临的军情,就是各人管各人的,两人和赤毕等人以及王翰的随从一道被人晾在一边,谁也顾不上他们。赤毕倒是习惯了,但岳五娘不禁眉头大皱。就当他们在大太阳底下晒得头昏脑涨之际,就只见一个从者快步走了过来
各位,大都督府上下正忙,一时没顾得上各位。眼下ri头毒辣,各位请到偏厅中等候吧
尽管那偏厅果然狭小,但随着一杯杯解渴的酪浆送了上来,又有人送上了一桶凉水和木盆毛巾,热得衣衫湿透的岳五娘这才舒了一口气。她毕竟是女子,等一群男人全都到外头洗过了脸,她一个眼神吩咐罗盈在屋子里等着,自己这才出了门去。可到了檐下那一桶凉水边,她看着那一桶污浊不堪的水直皱眉头,本想再去打一桶水来,可刚刚领人送水的从者不见人影,她只得索xg掏出了帕子,再一次擦了擦已经满是汗水的额头,又四处张望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视线敏锐的她突然发觉,不远处有一个人在探头探脑地张望,待发现她的目光时,竟是立刻缩回脑袋再也不见了人影。尽管只是惊鸿一瞥,但她依稀记得自己是见过那人的,顿时心中大凛,连忙在记忆中搜寻着此人的印象,许久方才轻轻吸了一口气。
等到杜士仪和王翰从张说的半月堂出来,带着众人回到王宅,一进客舍,岳五娘便突然加快步子追着杜士仪进了正屋,旋即直截了当地说道:杜郎君,今ri你和王郎君去见张使君的时候,有人暗中窥伺我们几个。
杜士仪今天和张说虚与委蛇了一番,正头昏脑涨的时候,陡然听见岳五娘说这个,他登时只觉得两边太阳穴更隐隐作痛了。定了定神转过身,他见岳五娘面露冷笑,不禁若有所思地问道:难道那人你认得
王大将军家里的人,十个我能认识九个
别的可以不信,但当初岳五娘在长安城外那场厮杀中,还帮了自己一个大忙,对于她吐露的这一点,杜士仪自然深信不疑。想到王毛仲的人竟然y魂不散一直跟到了太原,而且可能和张说有涉,他不禁眉头紧锁了起来。
半月堂中,张说翻着朔蔚二州降户的那些旧档,仔仔细细思忖着对策,许久都没有决断。突然,外间报说道是王毛仲又派来一从者求见。尽管心中已经打定主意对王毛仲交托的那件事能推则推,此刻这人来的时机又实在太棘手,然而,他思量片刻,他最终还是宣了人进来。
那壮年汉子进门之后恭恭敬敬行过礼后,竟是直截了当地说道:张使君,闻听朔州蔚州的那些内附胡人正蠢蠢yu动,大都督府打算派人安抚。既然杜十九郎正在太原,且是奉旨观风,何不请他走这一趟
张说登时双目寒芒大盛,见对方低着头不敢直视自己的眼睛,他不禁冷笑了一声,淡淡地说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等来人不敢多言告退而去,他不禁捋着胡子沉吟了起来。王毛仲固然得罪不得,可若他就这般打发杜士仪去送死,岂不是昏庸至极
第二百零七章 重任
朔州和蔚州一带铁勒降户不稳的消息传来的这天晚上,并州城内有不少知情人彻夜难眠。
次ri一大清早,杜士仪起来洗漱时,眼圈便有些微微发青,jg神也不太好。一夜辗转反侧,他想了不少主意,其中就有设法通过住在并州大都督府中的王容,打探张说和王毛仲关系的打算,可那主意来得快去得快,第一时间就被他否定了。别说他和王元宝并没有深交,和王容也就是两面之缘,就算真有交情,这种事情去麻烦人家姑娘家也绝对不合适。而通过王翰拜访太原城中各家名门大户,抑或是通过其他法子打探,在这种大战一触即发的当口,又显得兴师动众。因而,他竟有些没了主意。
吃过早饭,得知王翰出去了,他更没了出门的兴致,在ri头底下舞了一番剑,出了通身大汗,痛痛快快用井水冲了一场,这才回到屋子里重新换上了一身衣裳。就在他束腰带的时候,外间传来了刘墨的声音:杜郎君,大都督府张使君命人请你过府一会
进来说话等到刘墨进来,杜士仪便若有所思地问道,是单请我,还是王郎君一块
不曾提到王郎君。
得知竟是没有王翰,杜士仪不禁眯了眯眼睛。然而,事到临头,他那患得患失的担忧反而消失得无影无踪。怀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打算,他二话不说便吩咐刘墨出去预备,可还不等出门,他就和岳五娘撞了个正着。他有心把这xg如烈火的女郎留在王翰家中,可在那不言不语却犀利如刀的目光注视下,又见一旁的小和尚也低声嗫嚅着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看看这一对着实奇怪的组合,最终便叹了一口气。
好吧,你们也跟着一块来
在大都督府半月堂中再见张说,杜士仪就只见其不止是眼圈青黑,竟是双目密布血丝,显然一宿未眠,即便他进了屋子,张说也只扫了他一眼,继而目光就始终盯着墙上那一幅巨大的地图。等到他在其召唤下上得前去,他就只见那一幅画着朔州蔚州和并州等地的详细地形图上,赫然用朱红的笔画出了两个清清楚楚的圆圈,其一为蔚州安边县以北的横野军,其二则是朔州北面一带。
在那青黑sè字底图样的地图上,这两个圆圈显得格外刺眼。
不知道张使君召我前来,有何吩咐
张说一言不发地在地图之下的主位上坐下,这才抬手示意杜士仪在对面落座,许久方才叹了口气道:你才刚到并州,一时便遇到如此紧急军情,还真的是赶得巧了。我本该令人送你去安全的州县,但如今时间紧迫,故而我不得不借你一用。
此时此刻,杜士仪哪里不知道真正的关键时刻来了。他不动声sè地坐直了身子,泰然而不失恭敬地说道:还请张使君示下。
就是昨ri王子羽的主意,派人安抚朔州和蔚州两地的降户。但这人选,从并州那些各曹参军之中派人去很容易,但收效如何却是个未知数。所以,我打算亲自走一趟掷地有声地丢出了这个决定,张说才目光炯炯地说道,但朔州北面这铁勒拔曳固部,和蔚州横野军的铁勒同罗部之间隔着数百里,若是我安抚了一地,另一地却悍然作乱,那就前功尽弃,所以我还是要一个帮手两地同时安抚,双管齐下,如此若能成功,便是奇效
张说竟然打算亲自出马
杜士仪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见这位年长老者周身赫然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锋芒,他终于明白,此人缘何能够几经起落仍屹立不倒。要知道,在中受降城诱杀了八百降户之后,内附诸部说得轻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说得重就是个一触即发的火药桶若万一用最极端的手段,那必然是去时容易回来难,连个囫囵尸首都未必能找回来。面对张说那审视的目光,他便反问道:张使君预备带多少人
是去安抚,又不是去打仗,二十人足矣张说微微一笑,这才意味深长地说道,我听说杜十九郎身上携着圣人赐下的银印倘若真是如此,整个并州大都督府,若论名分,无人能及得上你。如何,你愿意与我分担此事否
自己如今尚未释褐授官,不愿意只是轻轻巧巧的三个字。然而,张说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而且愿意亲自出马安境抚民,他若退缩,事情传言出去,他的仇人可不少,哪怕实际上和他无干,可转眼间就有可能毁掉他这几年来jg心经营的根基和名声。权衡利弊的这一瞬间,他陡然醒悟到,张说好容易回到上升通道,即便和王毛仲有交情,若节外生枝陷了他于死地,这回朝拜相的可能xg自然一落千丈。换言之,这不但是危险,也同样是机遇
想到这里,杜士仪便欠了欠身道:还请张使君明授机宜
见杜士仪竟答应了,张说眼睛一亮,随即便笑了起来:好,果然是有担当的好男儿。你来看,这朔州北面所居的铁勒降户,是拔曳固部,虽则是被突厥打得溃散之后方才来投我朝的,可军民三千帐,至少有两万人。看似大不如前,但须知铁勒九姓素来老少皆兵,纵使妇人亦能骑shè,若真的惊惧为乱,则转眼之间朔州大乱,且牵连岚州代州,就连并州也会动荡不安。
而蔚州横野军西北面的,则是同罗部,军民大约两千余帐,万五千人,当初因默啜残暴,铁勒诸部群起反叛,继位的毗伽又对他们大肆镇压,一时部族溃散。如今河曲王竣杀降户,剿灭了不少叛逆的仆固部也是铁勒九姓之一,就怕拔曳固部和同罗部物伤同类,复降突厥抑或引狼入室,那时候后果不堪设想。能够不动一刀一兵将其安抚降服这两部,则是上上之策
他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当然,你对本地风土人情,以及突厥语都不太熟悉,我会拨两个懂得这些的书史给你。其余随行,则是从天兵军中挑选的骁锐,我再拨给你我素ri常用的从者一人,至于这朔州和蔚州两地,你可随兴任选一地前往。
看看那地图上距离四五百里的两个地方,杜士仪沉吟良久,最终便深深吸了一口气道:那便去蔚州吧。
张说欣然点了点头,接下来便立时雷厉风行唤了一个个人进来。显然,他早已经做好了杜士仪答应此事的准备,那些进来的书史也好,卫士也罢,甚至是张说所言的那个幕宾,面对分派全都是恭恭敬敬答应。末了,他正对杜士仪解说其中要紧处,突然只听外间通传道:使君,王郎君求见
话音刚落,甚至张说的答复都尚未出口,就只见王翰竟是一阵风似的径直闯了进来。见这半月堂中如此光景,他一时眉头大皱,竟是想都不想便开口说道:使君如此大动干戈,莫非已经是想好了前去安抚那些铁勒降户的人选
不等张说答话,杜士仪便主动解释道:子羽兄,张使君是打算亲自出马,然则朔州和蔚州两地相隔颇有一段距离,所以我已经答应了张使君前往蔚州横野军,而张使君则亲自前往朔州大同军。
什么
王翰一回到家就得知张说派人来把杜士仪请了过去,却压根没提到自己,立时风风火火赶到了大都督府,却不料得到的竟是如此消息。看看张说,又看看杜士仪,知道此事已经成了定局,他眉头一皱便索xg开口道:蔚州路途遥远,杜十九郎初到此地人生地不熟,哪怕张使君就是给他预备了向导和其余随行卫士,仍不免失于陌生。既然如此,我陪着杜十九郎走一趟蔚州吧,横竖铁勒语也就是突厥语我会说,那一带我也曾经去过
子羽兄
杜十九郎你不用说了,我可是并州城内赫赫有名的仗义疏财王子羽,如今你不用我疏财,但我还欠你那么大的人情未还,仗义一趟自然份属应当。
见杜士仪被王翰噎得一愣,张说沉吟再三,最终点了点头:也好,若有子羽随行,此事便把握更大。记住,那些铁勒降户sè厉内荏,因开元四年我大唐军马合铁勒九姓击突厥那一场大胜仗,他们多半深惧我大唐雄兵,只要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适当慑之以威即可
如是嘱咐再三,待到王翰和杜士仪出去预备动身事宜,张说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王毛仲的那个从者抵达长史署的时机实在卡得太好了,只怕之前一个是送信的,这一个则呆在太原城中看他动向如何。横竖他已经预备停当,就算没有王翰,他调配给杜士仪的人都是大都督府中的jg兵强将,从者钱林亦是得他面授机宜,只要处理得当,横野军附近散居的同罗部应当会消停下来。就算不能他安抚了大同军再赶过去,应该也还来得及
他从幽州都督转任并州时,曾经特地绕道蔚州过来,途中就访过同罗部和拔曳固部,深知这些人厌恶连年征战,都图个安稳,所以,王竣杀降固然突然,可什么拔曳固部同罗部不稳,不过是一时震动而已若杜士仪能够做好此事,此次他又不得罪王毛仲,也送了其一份功劳;若他如此安排却还做不好,那便是杜士仪自己太过无能
第二百零八章 赠君琉璃,愿君荣归
长史署的前院之中,一匹匹马从马厩中牵了出来,一个个张jg心挑选的卫士正在整理行装,两个书史则是和那年过不惑的从者钱林正在商量着什么。至于陡然得知杜士仪要前蔚州横野军安抚铁勒降户的赤毕和刘墨而言,他们着实吃了一惊。
知道事已至此无可挽回,赤毕皱了皱眉便沉声道:其他行装放在王郎君府上无碍,可既然要出发那样情势复杂的地方,杜郎君不能只靠张使君派的这些人。我回再挑三个人,在城门处和郎君会合,刘墨,你和田陌留下在王宅
赤毕大兄
你毕竟不是自小习武出身,比不上我们几个曾经随赵国公鞍前马后出生入死
赤毕一句话之后,见刘墨无话可,他见杜士仪点点头首肯了自己的建议,又叫了王翰来解此节,那位王郎君爽快点头,却又嘱咐他们回之后,叫上他府中的一对双胞胎护卫,他自然满口答应了下来,带着刘墨匆匆出了长史署。
此时此刻,杜士仪轻轻拍了拍自己双颊,回头瞥见岳五娘和小和尚罗盈两人仿佛在那嘀嘀咕咕着什么,他想起岳五娘起头嘱托自己办的事情,想了想便朝他们走了过。
此蔚州吉凶难料,你们就不用跟了。岳娘子想打听的事情,临走之前我会找人问问,你和罗盈就启程幽州吧。
就算打探着了,你指望我们俩单身入奚吗岳五娘没好气地挑了挑眉,这才似笑非笑地道,那些卫士看着骁勇,但别人对他们总要提防一二,我和罗盈充作随从,别人未必会注意我二人,你也多两个帮突然接下这种要命的任务,我不跟着你,回头你家十三娘子恐怕就要哭死了你要心中过意不,就当你欠我一个人情好了
对对对。罗盈虽听不懂岳五娘那单身入奚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立刻把头点成了小鸡啄米,连声道,我还欠着杜郎君你的人情呢,岳娘子送信幽州的事情不急,我跟着兴许能帮上忙。
面对这一对吃了秤砣铁了心的奇怪组合,杜士仪想想岳五娘的飞剑之术和小和尚的棍子,确实远比张派来的那些卫士更值得他信赖,终究还是点了点头。然而,就当他被人引进一间小屋,换了一身更方便于行动的窄袖胡服出来之后,却只见一个双捧着匣子的妙龄婢女正在东张西望,等瞧见他时,她立时眼睛一亮,一抱着匣子,一提着裙子,一溜小碎步跑了过来。
杜郎君
你是
杜士仪对其人完全陌生,见其闻言笑而不答,只是双呈上了那个匣子,他顿时更纳闷了。
我家王娘子是杜郎君同乡,闻听杜郎君身负重任即刻便要启程,所以嘱咐我送此物给杜郎君。见杜士仪显然已经明白了过来,那婢女便恭恭敬敬地道,这匣子中是琉璃坠一件,兴许对杜郎君有些用处。
见婢女施礼之后垂而立,杜士仪见岳五娘正笑吟吟地看着他,小和尚则是显然懵懵懂懂的,他也顾不得这两人都在想什么,低头若有所思地打开了匣子,却只见里头果然躺着一枚琉璃坠。随取出其对着ri头细细查看,他那狐疑的眼神立时完全敛,取而代之的则是若有所思。
这竟不是寻常的琉璃坠,其形为狼,工艺巧妙逼真,尤其是狼头那种狂野凶悍尽显无疑,而狼眼竟会随着光线婉转流波,却是更加难得。这样的坠子在中原未必能有多大销路,可在崇拜狼,甚至还将狼奉为图腾的突厥人和铁勒诸部当中,那价值就不一样了,此行兴许能用得上也未必。
请转致王娘子,多谢她一片苦心了,我会用心使用。
杜郎君不用客气,我家娘子,倘若杜郎君道谢,便请婢子回复,杜郎君令娘子有万金回报,如今仓促之间,只能回馈如此一些小玩意,已经很过意不了。预祝杜郎君此马到功成,平安归来
既如此,我也预祝她继续ri进斗金,财源广进随口道了一句,杜士仪突然生出了玩笑之意,遂又添了一句,另外,你家娘子老是这般料敌机先,难道不怕和她打交道的人压力太大
见那婢女先是讶异,随即抿嘴一笑,再次裣衽施礼后便转身离,杜士仪这才把东西放回,再次低头端详着中尚未合起的匣子,却发现旁边多出了两双好奇的眼睛,竟是岳五娘和罗盈不知道什么时候围了过来。前者仿佛寻常女子似的,眼睛只好奇地盯着那一枚sè泽微带黑黄的琉璃坠,后者则是在瞅了好几眼之后,鼓起勇气向岳五娘问道:岳娘子喜欢这坠子ri后若我瞧见了一模一样的,我买了送给你
谁要你买岳五娘又好气又好笑地侧过了头,见小和尚面sè绯红,她便似笑非笑地道,杜郎君既然和琉璃坊那位千金有些交情,我喜欢的话,ri后请人送我就行了,何必花大价钱买
知道岳五娘便是这脾气,杜士仪也不理会她的戏谑打趣,只是那不小的匣子拿在上实在是麻烦,他索xg把琉璃坠子贴身藏了,随即将匣子放入了马褡裢中。眼见王翰正在和张的从者钱林着什么,两个书史亦在旁边,杜士仪算了算赤毕回要带来的人,便转身朝那些已经预备停当的卫士走了过。大约是得了严令,众人连忙躬身行礼不迭。他颔首吩咐不用多礼,再一打量众人眼sè,见虽则大多都还镇定,却也有不少心不在焉,甚至神情低落。
可有是家中独子的
尽管不知道杜士仪缘何问这个,但众人面面相觑了片刻,还是有人应了一声,见杜士仪示意出列,那三十出头的卫士立时走了出来。紧跟着,杜士仪又问了谁人儿女尚幼,谁人只有单亲,待挑出了整整六个人,他便沉声道:此蔚州,人不宜多,我和王郎君还另有随从,你们就都留下吧。
闻听此言,被他点出留下的那六个卫士顿时全都大吃一惊。尽管张治军严谨,严令之下无人敢违命,可蔚州动荡之际,就这么一丁点人前往,若有万一就是送死的,谁人心中没有忐忑惊惧此时此刻,见杜士仪一副不容置疑的口吻,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正犹豫着搬出张的将令,杜士仪却又道:此事我自会禀报张使君,你们不用多言了。至于随我和王郎君同行的人,也不用一味忧惧,大家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生则同生,死则同死。倘若那些降户真的敢作乱,那等着他们的便是灭族之祸
见杜士仪一个名声赫赫的文士,话却如此直白,一众卫士诧异之后,不禁都觉得心头那沉甸甸的感觉为之一松。等到杜士仪点头离开,竟真的禀报张,无论是被点名留下的,还是要随行的,一时都不禁轻声议论了起来。
杜郎君倒是好胆sè
若没有那胆sè,张使君怎会撇下长史署那么多属官,单单挑上他
别提了,吕郑两位兵曹都想着立时发兵朔州和蔚州,谁愿意送死
若是送死的话,张使君又怎会亲自出马真要打起仗来有什么好处,那些铁勒人也不是吃素的
等到杜士仪请得张允准回来,王翰等人亦全都预备好了,草草用过昼食,一行人一一上马出了长史署,继而径直驰往太原城外城北门。然而,与人会合时,当杜士仪看到赤毕四人以及王翰点名要的一对双胞胎护卫之外,还跟着个黝黑的家伙,他顿时大生恼怒。
怎么把田陌也带出来了
实在拗不过他,他杜娘子行前就嘱咐过他,不论什么事都形影不离。赤毕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无奈,见杜士仪上前厉叱了田陌几句,小家伙死硬就是不肯走,最终只得将其留了下来,他顿时松了一口气。审视了随行人等一番,待发现人数竟比之前自己见时更少了,他不禁又皱眉问道,杜郎君,怎么随行人只这么一丁点
这不是打仗,兵贵jg而不贵多,张使君调派的卫士,我把那些家中儿女尚幼,或只有单亲正待奉养,抑或是独子的卫士留下了。
这赤毕见杜士仪示意他和其他人上马起行,剩下的半截话便不好再出来。
杜士仪自己还不是家中独子须知家中还有个幼妹翘首盼归
而杜士仪等人出了太原城时,张也已经挑好了随行人等,预备随时动身。然而,动身之前,他还不忘将王毛仲所派的第二个从者召了来,却是随指着案头那一个竹筒,淡淡地道:回禀告王大将军,我已经按照他的主意,把杜十九郎派蔚州横野军安抚突厥降户了
那从者确是和前头送信的从者一拨抵达太原的,却是依照王毛仲的吩咐,有意逗留在太原城看动静。为人富有智计的他当听得中受降城那一场屠杀让朔州蔚州突厥降户为之震动之后,遂拿着主人信物立时求见张,出了那么一个主意。可此时此刻听得张如此,竟是让他将如此回函带给王毛仲,完全是自作主张的他终于忍不住露出了几分惊惧之sè,可在张的利目直视下,竟是一个字都难以反驳,只得讷讷答应接过了竹筒。
长史署后头官舍之中,王容站在一片幽静的竹林前,想到刚刚婢女白姜的回复,尤其是那句和她打交道的人压力太大,她不禁莞尔。历来和她打交道的人,不论男女,总要摆出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来,谁人会道什么压力太大但愿,这位言行举止每每出人意料的杜十九郎,能够平安载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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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九章 变生肘腋
由太原至蔚州的官道,经秀容雁门到蔚州,一路凡九百余里,当杜士仪这一行人ri夜兼程赶到如今蔚州治所安边县的时候,已经是走了两夜一天。有过前一次在长安洛阳之间快马加鞭疾赶了一次的经历,这一回走夜路,被众人护在当中的杜士仪虽然满身疲惫,但一路顺顺当当。而那双股之间火辣辣的疼痛,也在踏进蔚州州署,面对上上下下那种凝重气氛的时候,被他完全丢在了脑后。
蔚州地处面临突厥的最前线。唐初没入突厥,虽设郡,却一直侨治他地,直到贞观年间大破突厥,方才还治灵丘。而随着开元年间始终厉兵秣马的默啜可汗身死,突厥四分五裂,如拔曳固部同罗部在内的铁勒诸部请降内附,李隆基从张嘉贞之议,在蔚州北面安置,更将五部降户编成了横野军,兵员凡三万人,隶属天兵军,移于山北,有军情则合兵征讨,没有则各自放牧,如今便属于朝廷尚未动兵的使节,横野军只有同罗部的营帐在。而蔚州的治所则是从灵丘移到了原本横野军所在的安边县。
无巧不成书,蔚州刺史杜明泽正是出自京兆杜氏。虽和杜士仪之间的血缘关系早就出了五服,可杜士仪及第之后名声赫赫,就连他镇守这等边陲之地的刺史,也已经从家书之中得知过京兆杜氏出了一位天子嘉许的状元郎。因而,见并州那边不是发天兵军兵马,而是派了杜士仪和王翰来安抚横野军那些铁勒降户,他最初呆若木鸡,随即便不禁气急败坏了起来。
荒谬,荒谬,这种时候就算要安靖抚民,也应该派大都督府那些属官来十九郎你如今尚未授官,就算得圣人钦点观风,也大可不接此事
多谢叔父关切,张使君既然自己亦是以身犯险,我又何惜此身
嘴上得大义凛然,杜士仪心里却苦笑不已。想想张那骂人毫不留情的xg子,但使他真的拒绝,天知道这位会在背后使什么幺蛾子,事到如今,他总不成把一个个高官大员全都给得罪了他定了定神,见杜明泽仍是僵着脸不话,他少不得冲着王翰使了个眼sè。
后者当即站起身来,对着杜明泽诚恳至极地了好一番话。不得不,王翰若是不喝酒,言行举止风度翩翩,俨然世家公子。而作为太原王氏的嫡脉,亦是并州一带有名的才子,在他的劝下,原本坚决不肯放两人从此地通行的杜明泽终于松了口。
放你们前往横野军可以,可决不能只带这么一点人
叔父,就算带再多的人,一旦同罗部生乱,数千之众席卷而来,别我带再多的人也于事无补,就连蔚州亦是难以幸免杜士仪再次对杜明泽深深一揖,随即一字一句地道,其实,叔父的顾虑我也知道,不过是怕我初出茅庐却乱逞能。然则张使君派了我来,借重的只是奉旨观风这个名义,真正派用场的,是通悉同罗部上下人情的从者和书史,更何况还有jg通突厥语的王郎君如今耽误不起时间,否则万一有事,叔父亦恐难辞其咎。
见杜士仪都把话到了这个份上,杜明泽虽痛惜族中难得出一个进士及第的才俊,却被张这么乱点将令,也不得不妥协。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声若洪钟地道:既如此,你和王子羽这就带人吧。只不过,你不妨对那些首鼠两端的降户挑明了,别并州天兵军尚有兵员,就是定州威州等地,同样是广驻兵马倘若他们及时悬崖勒马,圣人必定优容,朝廷必定优抚,可要是他们敢作乱,到时候那就等着瞧吧
杜明泽终于答应放行,一行人却也不至于就这么以疲兵之态径直赶往横野军,当夜便在州署中休整了一夜,次ri一早方才启程。杜士仪本还担心岳五娘身为女子兴许会体力不济,可当清晨看到脸上变得更黝黑的岳五娘jg神抖擞,他不得不苦笑自己有功夫担心她,还不如担心自己是否挺得住。当众人从安边县城西门出发之际,杜士仪驰出老远突然回头看了一眼那城墙,心中忍不住生出了一个念头。
虽则作为蔚州州治的安边县城墙还算高,可这蔚州境内一座座城池之外,还散居着众多百姓,真要措不及防打起仗来,首当其冲的便是这些百姓
从蔚州安边赶往横野军这一路上,却是没了之前那平整的驿道。尽管王翰是太原世家子弟,可到这里认路就不在行了,若非有张派来的向导,王家那一对双胞胎护卫也显然老马识途,这一程要穿过原野山丘小河,所行又都是小路,极其容易迷失方向。
当众人沿着一条林间小路策马缓行,远远在最前头探路的一个卫士就要踏出林子之际,他仿佛听到了什么,突然勒住了马,侧耳倾听片刻便打势吩咐后头的人停下。看了一眼杜士仪,他就一跃下马,竟是悄然往林外潜了过。不消一会儿,他便回转了来,面sè竟是一等一的凝重。
外头的河边应该刚刚有过一场厮杀,有几匹将死的马在嘶鸣
当杜士仪一行人小心翼翼从树林中鱼贯而出时,人人都看见了河边那倒伏的十几具尸体。尸体上有的插着箭支,有的则是刀伤剑伤密布,不少都是死不瞑目,而他们那些尚完好的坐骑显见都被人牵了,地上倒伏的重伤战马发出了一阵阵让人揪心的哀鸣,仿佛是求救,也仿佛是临死前的呼号。几个卫士上前查看了一番那些尸体,为首的便快步回转了来,言辞谨慎地道:死的应是铁勒人,其中一个服sè华丽的被人割了脑袋,至于其他的应该是随从。
这一路上始终不声不响的钱林此刻终于变了脸sè,他二话不便下了马,冲着那卫士厉声道:带我看那没了脑袋的人
卫士们都事先得过张吩咐,道是关键时刻定要听钱林吩咐行事,因而自然不会违逆。而杜士仪和王翰对视一眼,两人几乎全都毫不犹豫下马跟了过。等到了那具没了脑袋的尸体前,尽管尸体在ri头底下散发出了一阵阵让人恶心反胃的气息,但杜士仪几乎第一时间闭住了鼻息,索xg只用口呼吸,那种冲击感就好多了。那种扑面而来的惨烈感让他不自觉想起了京兆府试ri前夜长安城外的那一场劫杀,可下一刻,他就看到身前钱林从尸体上找出了一枚骨牌,随即惊呼出声。
竟然是失突干该死,怎么会是失突干
王翰听得眉头大皱,当即喝问道:失突干是谁
当初张在岳州沉沦挣扎的时候,钱林也一直跟在身边,此后张渐渐升迁,他也始终没离过身侧,从幽州到并州上任的时候,他便跟着张改道蔚州,特意从横野军经过。那时候,此刻地上这具尸体还是同罗部内附这一支族长篦伽末啜的亲弟弟失突干,对他们热情款待,痛骂默啜可汗残暴无道,继位的毗伽可汗仍是对铁勒诸部大肆攻伐,临走前张兴致大发题字相送,而失突干则送了一匹骏马作为回礼。就是因为有这样的关联,张才会信心满满地让他带着两位jg通横野军情形的书史以及寥寥卫士随杜士仪而来
可这种事,眼下怎好出口
见钱林眼神闪烁,可因为地上那具尸体而极其沮丧的表情却藏都藏不住,杜士仪就是猜也大概能猜出几分端倪来。然而,王翰却比他心急,见钱林一言不发便要反身上马,他突然一伸挡在了人前,随即声sè俱厉地道:张使君既是让你随行,你这支支吾吾的算是怎么回事有话直,须知这横野军之行非同小可,若是因为少了信息酿成大错,你担得起责任
如今再贸然前横野军只是送死钱林终于转过身来,面上满是懊恼,失突干乃是同罗部族长的亲弟弟,从前张使君路过横野军时,他还曾经殷勤相待,眼下他既然死了,显然同罗部已生巨变当此之际,应当立时驰归蔚州告变,然后报请张使君处置
钱林尚未完,王翰便已经勃然sè变。杜士仪本想开口话,但只听一个卫士突然疾呼一声敌袭。眼见得一众卫士突然摆出了jg戒的态势,他立时往他们那排开阵容的方向看,就只见远处仿佛有十几骑人朝这边驰来。当勉强能看得清楚那些人身上异族服sè的时候,对方却突然勒马不行,随即发出了响亮的呼哨声。听到那声音,最初带人查看尸体的那个卫士一时脸上血sè褪尽。
是探马这是铁勒人告jg的呼哨,快,退入林中,否则就来不及了
尽管对于钱林二话不就要赶回蔚州的决定有些踌躇,但那些发出呼哨声的铁勒兵马显然并非好意,这一点王翰也好杜士仪也好,都能清清楚楚地觉察出来。一时间,众人当即跃上马背,拨马就往刚刚林中来路退,果然,当最后一骑断后的卫士亦进了林中,就只听倏然箭响,几支羽箭便声势凌厉地追了进来,一头深深扎进了一棵树干上。等到众人深入林中,跳下马后忙不迭地四散各自挑选树木掩盖身形,杜士仪突然觉得身边有一阵幽香,侧头一看方才发现,他身边竟是挤着三个人,除却赤毕之外,便是岳五娘和小和尚罗盈。
他们不会追进来吧
小和尚才结结巴巴问了一句,就只听赤毕嘿然冷笑道:怎么不会既然连族长的亲弟弟都杀了,这些人必然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反叛,这时候有功夫理,还不如思量动杜郎君,那位张使君坑你坑得不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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