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九十章 磨刀霍霍谋东宫
杜宅门前,此时此刻聚集的多半是年轻一辈的皇孙。皇子们毕竟还记着当今天子曾经的狠辣,有废太子李瑛和鄂王李瑶光王李琚贬死岭南在前,李亨以及广平王建宁王父子被悄然处死,荣王暴薨在后,即便如今眼看东宫虚悬天子病重,而再也耐不住性子,可他们也不敢太过轻率地拿命来拼。既然如此,他们这些年闲来无事生了太多太多的儿女,如今自然是这些皇孙们冲杀在前。当然,也有的皇孙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主动替父亲来兜搭的。
君不见当年睿宗李旦能有多大本事,可有个太平公主冲杀在前,有个儿子李隆基在后帮衬,于是轻轻巧巧就从侄儿李重茂手中把皇位给夺过来了
都是十六王宅中的住客,皇孙们平日里彼此来往得也不少,混了个脸熟,这会儿随口哥弟乱叫,反倒把那些有心谒见杜士仪的士人又或者其他官员给挤得不见踪影了。被关了多年的他们自从这些天放风一来,成了长安城最没人敢得罪的群体,天子不发话,裴宽不敢管,杜幼麟管过一次就收手了,因此也就助长了他们的气焰。毕竟,真要是谦逊收敛的,也不会在杜士仪刚回京还没见到李隆基这会儿凑上来。
刚刚不少牙兵都已经回来了,杜相国怎么还不见人影
难道是这会儿就已经去见陛下了
开什么玩笑,陛下听说昏了好几天了,哪有可能立刻接见
看这情形,特地把杜相国给宣召了回来,十有真的是托孤哪
一朝解放,这些往日闲得发慌闲极无聊的皇孙们可谓是百无禁忌,三三两两低声交流着各自真真假假的情报,然后百般试探别人知道的信息,直到两头突然传来了呼喝声,他们方才齐齐安静了下来,抬头往那声音来处瞧去,却发现长街两头竟是被身穿整齐号衣的差役给堵住了。面对这样的光景,顿时有人没好气地嚷嚷了起来:这是干什么谁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堵杜相国家门前的路
有人起了个头,其他人顿时也高声附和。就在这时候,两头差役让开一条通路,却是今日留守万年县廨的四个万年尉都出来了。身为天下第一尉,他们的上升通道比寻常官员要宽得多,但和皇亲国戚打交道仍然是最最头疼的事,可这会儿却没有一个人露出半点惧色。
奉崔明公令,护送诸位皇孙回十六王宅
此话一出,杜宅门前先是一片死寂,紧跟着便爆发出一阵险些要掀房顶的鼓噪。有人谩骂,有人威胁,也有人撒泼,就在这一片乱象中,突然,一声陡然响起的杀字暴喝盖过了他们这些声音,而随着声音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只有区区十几个骑兵,但那种扑面而来的杀意却有如实质,让他们一下子全都安静了下来。等到看见领头的那个人,有眼力最好的立刻又惊又喜地叫道:杜相国
可还没等他说上第二句话,杜士仪便一扬手,几乎全部出动的所有万年县廨差役就冲上前去,将这些皇孙以及他们的从人全都牢牢看了起来。直到看见人群中大多数人流露出了惊惶的表情,他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我记得没错,陛下对于皇子和皇孙素来有明令,不得上命,不得擅出十六王宅,如今这么多人拥在这里,意欲何为,难道是想图谋不轨吗
杜士仪二话不说直接先是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果不其然,人群中顿时起了一阵骚动,有人慌忙辩解,有人顾盼左右,有人怀着法不责众的侥幸,却也有人察觉到,杜士仪冷淡态度背后仿佛隐藏着什么东西。然而,杜士仪并没有给他们更多的时间来考虑和挣扎,而是直截了当地严正告诫。
今天我刚回京,此前情形如何我不曾亲眼看见,既往不咎,但今天既然是被我碰见了,那就不容马虎。来人,将所有人护送回十六王宅,然后你们暂时看守在那里,等我入宫去见过陛下,问明白此事到底应该如何处置,再作计较如若再随随便便出来一个人,犯事者固然不饶,但我也唯你们万年县廨是问
杜士仪不由分说就要把他们赶回去,而且再不许他们出十六王宅,好容易放风惯了的皇孙们登时勃然色变。也有人梗着脖子想要反抗,却被身边的从者或是堂兄弟们慌忙拉了回去。随着最初的窃窃私语之后,四周围变得鸦雀无声,就连四个硬着头皮跟了杜士仪出来的万年尉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些皇孙连姜度窦锷的面子都不买,为何杜士仪的一句话却能镇压全场,有这么大的威力难道真的是带兵打仗杀人多了,威势就会格外不同
家中门前的这条街道终于回复了清净,杜士仪总算是满意了。回到家里沐浴更衣,换了一身便服的他来到书斋,往那把当年特别打造的太师椅上闲适地一靠,又饮了大半杯茶小憩片刻,便令人叫来了薛嵩和李怀玉。这两个都曾经是安禄山体系中的人,区别只在于薛嵩已经是中层将领,而李怀玉只不过一介旅帅,年纪也相差一大截。只是此时此刻,两人站在他的面前,全都流露出了非同一般的敬畏。
刚刚杜宅门前,杜士仪镇住众多龙子凤孙的一幕,实在是太惊人了
只有杜士仪自己知道,他固然很有威严,但真正威吓那些天潢贵胄的,却是因为他们突然明白了,如果惹火了他,他反手撺掇一下天子,那么李隆基应该会很乐意再当一回那个杀子杀孙不眨眼的狠心君父毕竟,那位天子骤然失去对子孙的控制权,是绝对不会高兴的
说到底崔朋还是嫩了点,到底没有在外任官磨砺,也不像杜幼麟,当年小小年纪就曾经帮他蒙骗过朔方文武,硬生生将他离开任所的事情糊弄了过去。
看到薛嵩和李怀玉全都是噤若寒蝉,杜士仪并不会说破这一关节。他扫了一眼两人,直截了当地说道:你二人虽随我回京,但我不会于人前点穿你二人的身份。一来,希逸正在平卢鏖战,若有人知道怀玉你正在长安,难免会生事端。二来,薛嵩你身为薛公嫡孙,却做出了从叛这种事,如今尚未有寸功在身,说出去就是一个死,至于你弟弟,尚在叛军之中的薛崿,也决计不能幸免。
李怀玉是根本不在乎能否面见当今天子,别说这些年李隆基那么昏聩,现如今抛弃长安在前,为天下子民非议在后,又重病在身,还有几天命都不知道。至于薛嵩,他更明白杜士仪的话绝不是在恐吓他,尽管他因为刚到雍丘不久,在民间尚无劣迹,而被固安公主饶了一条命,可就凭着他头顶的叛将两个字,又已经没了嫡系部将,身份泄露必定会被斩首祭旗。所以,两人立刻唯唯诺诺答应了。
薛嵩,薛家毕竟也曾经为长安人耳熟能详,你给我老老实实呆在这里,将你所知道的叛军内情都给我写出来,以备我回头参阅。怀玉,你可从旁佐证真假。另外,我会给你们一份河北地形图,另外使人给你们准备沙盘,可将叛军今后动向给我好好设想出几种可能。尽管不是战阵上斩将夺旗的大功,但将来若是有用,我自然不会吝惜官爵之赏
李怀玉年轻,当即有些跃跃欲试。薛嵩却暗自叫苦,心想这岂是那么容易的。杜士仪如果在长安城呆的时间长,前方战况瞬息万变,他们预备的东西早就没用了;杜士仪如果呆的时间短,他又不知道如今前线的具体战况,只知道史思明蔡希德李归仁先后带兵回去了,怎么来得及
这两个人究竟会如何纠结,杜士仪就管不着了。他也只是给两人找个事做,免得他们太过清闲在长安折腾出事情。因为接下来,他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准备,没工夫再关注他们。因此,令人把他们领下去休息之后,他先后派出几波人往各处送平安帖,自己也混在其中,悄然来到了平康坊崔宅。
兄妹相见,杜十三娘见兄长仿佛又消瘦了几分,不禁又心疼又嗔怒。可她刚说到杜仙蕙去了崔九娘家中,还没来得及开口发问,却被杜士仪抢了先。
我那妹夫可有信送来
他在嶲州很好,让我们不用牵挂。只是听说安禄山叛乱,他捶胸顿足似的说自己为什么就不在长安,否则也能帮上阿朋和幼麟的忙,我在信上狠狠骂了他一顿说到丈夫,杜十三娘心里牵挂,嘴上却硬气得很,见杜士仪莞尔一笑,仿佛看破了自己的心思,她方才急忙问道,嫂子怎么还不回来
我让她留在云中先好好将养一阵子。见妹妹面露讶然和关切,杜士仪便叹了口气道,去年漠北大乱期间,她曾经小产了。
杜十三娘简直有些懵了,她想要开口安慰一下兄长,可话到嘴边却觉得那些词句软弱无力,到最后只变成了一声叹息。
不说这些伤心事了,十三娘,我问你,据你所知,这些天来十六王宅中那些龙子凤孙除却四处串联,有多少人往宫里跑过
固安公主之前不在,杜十三娘也就主动担当起长安情报搜集的一部分责任,如今人一回来,她也同样没搁下手头的事情。她没有立刻回答,站起身到书架旁边一个暗格,用钥匙打开一个小抽屉,从中取出了一卷纸,展开之后用手指点着细细看过,这才递给了杜士仪,又解释道:宫中既然传出玉体欠安的消息,他们当然少不得要上书问安,此后陛下竟是一个个都见了,这在从前是很少见的。而且,还有几位曾经多次进宫。其中,颖王四次,永王四次,盛王四次,丰王四次。对了,延王此前因为在马嵬驿中擅自举火以至于烧毁屋宅,被夺王位,如今尚未还爵,他是唯一一个被禁止进宫的。
第一千一百九十一章 登闻鼓诉冤
当杜士仪麾下牙兵以及万年县廨的差役们,把一大帮子皇孙全都给押送回了位于永嘉坊和兴宁坊的十六王宅和百孙院,继而将这里牢牢看守了起来之后,一时消息传遍各方。反应最大的,就是那些皇子亲王了。除了少数几个本就是被儿子蒙蔽的立刻闭门不出,做出了一副谨慎的样子,更多的人少不得互相串联,探讨杜士仪此举背后的意义。
只有那座失去了主人的太子别院,在这一突变时分仍是显得寂静而冷清。
想当初张良娣在太子李亨被囚之后,只让广平王和建宁王出去奔走,正是因为他们一个是长子,一个性子疏朗豪侠,如今两个都折进去了,剩下的皇孙无不噤若寒蝉,谁还敢再去奔走须知自从天子还京以来,迄今为止,竟对于太子李亨和广平王建宁王父子三人没有一个正式的说法
张良娣还有窦锷给了她一个承诺,最凄惶无措的却是广平王妃崔氏。
杨玉瑶自刎,杨国忠被杀,虽说韩国夫人和秦国夫人姊妹总算逃脱了一条性命,可回到长安之后,就因为群情激愤而被夺去了国夫人的诰命,虽说杨家人尚未勒令搬出原本的豪宅,可这些年的田产却都被一一充公,陆续发还旧主,而家中账册也被悉数封存。杨銛杨錡虽说风评不算最糟,此前也没有弃城而去,小有贡献,夺爵之后保住了官位,但也仅仅是保住了自身而已。
母家如此风雨飘摇,崔氏往日傲视妃妾,如今却连王妃之位都快要保不住了。她唯一的指望,也就是当初杜士仪曾经抱过李傀,曾经对军中将士说不能怠慢了广平王遗孤。
可现如今龙子凤孙们对东宫虎视眈眈,杜士仪当初的那句话,却也有不少人做出了另外的理解。倘若不是崔氏如同老牛护犊一般,死死保护着两个幼小的孩子,甚至为此不惜每次饮食都用银针试毒,自己亲自吃过才给儿子吃,否则李傀早已没有命在。因此,当身边最最心腹的婢女青丝匆匆回来时,她刚刚哄了幼子睡着,正将长子李傀搂在怀中垂泪,竟是连人进来都不曾留意。
王妃,王妃青丝连叫了两声,见崔氏仍然尚未回魂,她只能提高了声音说道,杜相国一回来,就把那些堵了他门的皇孙们全都送回了十六王宅,而且挑明了让诸位大王好好教导。如今,永嘉坊和兴宁坊全都加派了人手看守坊门,说是严禁随意外出。
杜相国回来了
崔氏登时又惊又喜。青丝说了这么多,她唯一记在心里的就只有杜士仪回来这一件事尽管正是杜士仪历数杨家罪状,放纵禁军将卒杀了杨国忠,可她对于当初不肯回应自己恳求的杨国忠没有任何好感,反而记住了杜士仪抱着李傀为他说话的情景。正是因为那一番话,在回京的路上,陈玄礼对于她和两个儿子给予了特殊照顾,回到这太子别院之后也能够得以立足。
青丝见主人如此光景,想到崔氏如今和母亲杨玉卿的关系降到了冰点,她只得叹气说道:我知道王妃很感激杜相国当初救了两位公子,可他很可能只是顺手人情,根本没放在心上,否则又岂会此后不闻不问王妃若是真的想要把两位公子好好养大,就得另外想办法。
崔氏本就是个没主意的人,慌忙问道:什么办法
青丝定了定神,这才把心一横说道:王妃上书,替已故太子和广平王建宁王鸣冤
啊崔氏这才是真正吓了一跳。当年因为她是韩国夫人的女儿,李隆基对她也颇有几分喜爱,可广平王被抓的时候,她曾经求过母亲,也曾经试图进宫去向天子和杨玉瑶苦苦哀求,可反而却遭到了一番凌厉的责难。一日夫妻百日恩,即便她情知广平王对她的迁就终究是因为杨家,可她对丈夫一样是有情意的。此前是不敢,可现在,她的情形已经不可能再糟糕了所以,在乍闻此事的惊惶和胆怯之后,她突然打起了精神。
好,我这个王妃不知道哪一天就被废了,为了大郎和三郎,横竖现在也只是过一天是一天,总不过就是一死,我写
听到崔氏竟真的答应了,青丝这才如释重负,慌忙去张罗笔墨。崔氏出身官宦之家,从小读书习字,文采虽不算极其上乘,却也颇有造诣,提笔蘸墨之后,她一咬银牙,便奋笔疾书地落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她心中本就悲愤,此时此刻直抒胸臆,满腔怨气顿时全都落在了这一张白卷之上,那娟秀的笔迹渐渐竟是带出了尖锐的笔锋。
粗通文墨的青丝在旁边看着,心中不禁感慨到底是被逼急了,否则崔氏绝不会如此言辞激烈,自己这任务也算是完成了。
她一介卑微婢女,怎么想得出这样的置之死地而后生之计,当然是有人在背后出谋划策的想想再如何也不会比此刻的情况更糟,她盘算再三,方才横下一条心,对崔氏提出了这样的建议。崔氏的母亲杨玉卿现在自身难保,而崔氏这些年对她不薄,若真的出了什么事,她把事情闹大后就一头撞死,定要让天下人都评评理
等到崔氏拟好了草稿,删改了一些东西后,又重新誊抄了一份,墨迹干透,青丝取了过来仔仔细细折叠好,收入一个细竹筒拢在袖中,这才对崔氏说道:王妃放心,我这就送出去。
崔氏突然醒悟到什么,猛地出声叫道:等等,你要把这东西送去给谁
青丝见刚刚写东西时还镇定的崔氏现如今却是面色惨白,她便一字一句地说道:王妃放心,我谁也不送,我去敲登闻鼓
崔氏登时大惊失色,待要伸手去拉时,她就只见青丝已经转身冲出了门。她追了两步到门口,却是心里发慌脚下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影消失在视线中。那一刻,她缓缓滑坐在地上,心里说不出是期盼,还是别的。直到有什么东西靠在了她的背上,又听到一声软软的阿娘,她才陡然打了个激灵,回头一把将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长子李傀抱在了怀里。
事到如今,只能赌一赌
唐代的登闻鼓不比明清两朝的严苛,并没有敲一下就要流几千里的规矩。它可以供人诉冤,也可以供百姓给朝廷提意见,从高宗年间设立开始,这么多年中,一直都发挥着相应的作用。所以,当青丝悄然潜出十六王宅,来到大明宫前敲响了那登闻鼓后,她所诉冤的内容亦是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蔓延了开来。上至宫中三省六部,下至长安一百余坊的黎民百姓,几乎长安城中每一个人都知道了,广平王妃上书替太子李亨以及广平王建宁王鸣冤
这一通鸣冤,彻底撕开了之前李亨以及两个儿子所谓暴薨的那层遮羞布
如果不是登闻鼓,李隆基还能遮遮掩掩把这样一件如今最不想提起的事摁下去,可现在,崔氏这样不管不顾的一闹,算是彻底把这件已经掩藏下去的事彻底抬到了风口浪尖。他用病重不起的理由召了杜士仪回来,本来就是别有用心,但连日以来他的状况确实越来越糟糕,这一通登闻鼓就仿佛敲在他自己的心里似的,让他气得险些吐血
杨家人杨家人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朕只恨信错了人
高力士见李隆基徒劳发怒,只是低垂着头一声不吭。杨国忠死了,杨玉瑶也死了,剩下的杨家人夺爵之后逃脱了一劫,自身难保的李隆基当然顾不上他们,也从来没想到过从前骄纵现在无能的崔氏竟然会这样大胆。而他当初曾经因为替李亨说话而遭到了天子厌弃,现在已经不想再徒劳无益地劝解了。果然,在发了老大一通脾气之后,李隆基仿佛也知道这样的发火没有任何效果,渐渐平静了下来。
去宣裴宽,不,你直接去告诉他,广平王妃崔氏本杨氏女,无德无行,如今又非议逝者,居心叵测,废了她的王妃之位,勒令她出家为尼
高力士抬起头来看了李隆基一眼,见天子满脸凶狠,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竟是丝毫没有劝谏,躬身答应后就转身去了。而他这样的服从态度,反而让李隆基心里一阵阵发慌。这和当初在马嵬驿褫夺延王爵位不一样,那时候是乱中,延王又是无足轻重之人,母族也已经衰微了,陈玄礼既然默认,军方的任何一个将帅又显然不会为其说话,所以也就成了。可现在他的这道口谕到了中书门下,真的能通过
即便崔氏确实是杨玉卿的女儿,杨家人的余孽,可她这一道诉冤的奏疏可谓是道出了很多人的心声。为李亨父子三人翻案的势头,能压得下去吗
李隆基狠狠握紧了拳头,想到连日以来探望过自己的那几个皇子,暗自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只不过离开长安才几天,宫里宫外就变天了,他如今再也不敢尽信身边人,反而是被他贬斥过的高力士,他却能够相信其是忠心的,不至于把自己那些言行举止全都透露给杜士仪。所以,他召见那几个儿子时,全都是高力士守在外头,即便如此,他仍然只是用指蘸水于桌面上进行交谈,不敢留下丝毫的凭证字据,更生怕自己的话被外人窃听了去。
事到如今,他再也输不起
第一千一百九十二章 谁之天下
崔氏的上书说是抛砖引玉绝不确切,至少,这点燃了那些从前只敢在背后窃窃私语,摇头叹息的人们。在奏疏中,崔氏并没有讳言自己杨氏女的身份,甚至坦白了自己当初对广平王多有倨傲无礼,可最终提及丈夫的死时,却是痛彻心扉,哀婉欲绝。也不知道是谁将她这篇文章偷偷从政事堂中传抄了出来,一时间三省六部甚至有不少官员过目能诵。那些显然不是出自高人代笔,而是发自肺腑的言辞,自然让很多人为之动容。
所以,高力士前往政事堂转述天子口谕的时候,得到的便是裴宽的苦笑以对。裴宽并没有直接慷慨陈词,而是拍了拍面前那高高几摞的奏疏,淡淡地说道:高大将军,陛下能够废一个广平王妃,可这里总共有七八十份陈情,既有尚书侍郎这样的高官,也有白衣小吏这样的浊流,难道还能对他们一个个废置不用
高力士早知道是这样一个结果,深深看了一眼那堆积如小山的奏疏,最终仍是沉默一言不发。他在叛军兵围长安之前,就已经说出了自己的所有肺腑之言,奈何李隆基不听。事到如今,他就更不指望天子能够变成开元初年那个虚怀纳谏的贤明之君了。所以,他甚至拒绝了裴宽随手递来几卷奏疏让他好好看看的要求,退后一步拱了拱手后,就这样转身往外走去。
高大将军,陛下如果真的不肯给大家一个交待,可他既然把杜相国召回来了,也该早日定立储君裴宽快步追了上去,到高力士背后时,他便低声说道,高大将军既然勉为其难再次回到宫里,恳请能够看在天下苍生的份上,把陛下劝回来
裴相国觉得,陛下会承认是他错杀了太子和广平王建宁王如果是那样的话,陛下最后一点威望也荡然无存。对于要强了一辈子的他来说,怎肯接受这样的结果高力士头也不回地说出了这句话,发现身后没有回答,只有裴宽那粗重的呼吸声,他在片刻的再次沉默之后,方才低声说道,陛下君临天下四十年,如今连连遭受重挫,不说越挫越勇,可绝不会就此屈从,这是我跟着陛下这么多年的经验之谈。
直到离开政事堂,高力士也没有只言片语透露李隆基这些天来见过的人,说过的话。因为天子见过的人他知道,守御宫门的窦锷和姜度也知道,而天子对人说过的话,他不知道,而涉事者也绝对不会说出去。
他和杜士仪交往了几十年,最初是看在杜思温的份上,以及杜士仪的慷慨大方,但除此之外,杜士仪的待人接物行事风格,他都很有好感,故而有时候甚至不惜违反自己只锦上添花不雪中送炭的宗旨。可是,他侍奉了李隆基几十年,要他背叛天子更不可能。
他只有冷眼旁观,只能冷眼旁观。
果然,当高力士回到兴庆宫兴庆殿,将在裴宽那儿看到的听到的情形,不加一丝一毫的修饰,一一如实禀报给了李隆基之后,他得到的只是丝毫没有感彩的三个字知道了。这是如今君臣两人之间很通常的情况了,所以他并没有任何的心情波动,正要告退的时候,却被李隆基叫住。
刚刚你不在的时候,内侍监送来消息,说是袁思艺被人发现,已经押送回了长安,而他本来是要去投靠叛军此外,黎敬仁林招隐几个,也到金城县廨求救,说是此前被乱兵挟持。说到这些当年深得自己宠信的宦官,李隆基心里百味杂陈,见高力士微微抬起了头,脸色竟是没有多大变化,他就加重了语气说道,除了他们,还有洛阳押送过来的陈希烈,达奚珣,朕何尝亏待过他们,他们竟然全都罔顾圣恩,竟是还受了安禄山封的官该死,全都该死
李隆基说到这里,已经是怒不可遏。可紧跟着高力士问出的一句话,却让他那张脸一下子僵住了。
陛下是想杀一儆百,让天下官民士庶不敢再有二心
是又怎么样这大唐天下乃是朕之天下
想到杜士仪和郭子仪联名上书,竟说陈希烈达奚珣虽说亏了臣节,但为了平叛大事计,还请从轻发落,革除官职贬为平民即可,李隆基愤怒地咆哮了一句,见高力士深深躬下了身,整个人看上去仿佛弓成了一只大虾,他却没有办法生出任何身为人君的满足感。
他已经对上朝力不从心了,哪怕是再喜欢那种万众俯伏阶下的感觉,那样漫长的朝会他也已经坚持不下来。而今杜士仪人是回来了,可河北战局却并未停滞,前前后后数支根本不听他号令的大军插入河北,和叛军在几个方向僵持不下,可杜士仪并没有赢
要知道王承业在被人从太原狼狈赶回了长安之后,就曾经跑到他面前哭诉告状,而他能够对这个自己任命的河东节度使说的,竟然只有安慰,他甚至都不能下一道旨意去严厉申斥程千里,因为在朝中绝大多数大臣看来,平叛为重
李隆基狠狠一攥拳头在扶手上重重一敲,便一字一句地说道:杜君礼既然百忙之中从前头回来了,朕也不想耽搁他的功夫。明日辰正,传召他于大明宫丹凤门前等候,随朕前往十六王宅。
崔氏的上书,百官接踵而来的反应,民间对于太子李亨之死的无数叹息眼见得这一波高似一波,犹如潮水一般的攻势往那座兴庆宫中的天子席卷而去,奉诏赶回长安谒见病重不起的天子的杜士仪,在回京之后的头两天里却安坐钓鱼台,连政事堂都没去。
然而,来自河北前线的军报却通过那些业已回复运转的驿站,马不停蹄地送到这里,所以他干脆召来了几个曾经的幕佐帮忙处理,自己则是看着薛嵩和李怀玉折腾河北沙盘,足不出户闭门谢客。
而杜幼麟竟也是泡在飞龙厩,甚至没有回来和杜士仪这个当父亲的见面。杜仙蕙倒是带着夫婿和女儿来过一次,可从父亲口中探问不出究竟,恨得牙痒痒的她没留多久就老大不高兴地离开了。她尚且如此,别人拜访杜士仪,就更加难见一面,如此情景看在别人眼里,自然只以为杜士仪一心念着前线,对于长安那些纷纷乱乱的事根本就不想掺和。
高力士来到杜家门前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好几个人无可奈何打道回府。而那条之前一度是车马不绝的街道,现在也变得空空落落。只带着两个随从的他来到门前,直截了当开口道出了身份,那门房连忙笑着唱了个大喏。
高大将军请,相国正在书斋。
刚刚被人拦下的几个士人听到这一声,不禁齐齐扭头,恰好看见高力士进门的一幕。他们倒没心思回身去和门房理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后,就有人低声嘟囔道:高大将军难不成是一度权倾朝野的高力士竟是他亲自来拜访,难不成陛下终于要见相国了
我们只是想投在相国麾下当个马前卒而已,希望相国赶紧回去,主持前方大战,别留在长安管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了
高力士从前见杜士仪,多是在自家私宅,抑或是在宫中,造访这里的次数少之又少。当他在从者的指引下,来到牙兵把守的书斋前时,他就只听得里头传来了一个极其陌生的声音:我哪里说错了如果安禄山死了,安庆绪窃据其位,那么,他肯定要倚重那些帮他设计并做下这件事的人,同时想办法从那些大将手中夺取兵权。而进入河北道之后,汲郡不利于坚守,但邺郡就不同了。这里一直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所以他一定会极力调史思明部增援
他想调史思明就能调得动李怀玉,你还太嫩了,史思明是安禄山的把兄弟,在幽燕军中他若是敢说残暴第二,那就没人敢自称第一别看蔡希德崔乾佑李归仁安守忠这些全都号称大将,但真正要说打仗凶悍不怕死,治军严苛残暴,就数史思明他不会服安庆绪这个无能之辈,这正是我军取胜之机
听到里头两个人争论到这里,高力士不禁眉头一挑,当即上前一把推开门。见内中杜士仪好整以暇地抱手而立,对于他的到来只是熟不拘礼地微微颔首,而那刚刚正在争论的中年人和年轻人则是惊愕地盯着他,全都闭上了嘴。
好了,你们俩先退下,继续去好好钻研沙盘,什么时候说服了彼此,什么时候再来见我三言两语把李怀玉和薛嵩给打发走之后,杜士仪便上前去亲自关上了门,这才看着高力士道,高大将军此来,可是陛下要见我
高力士微微眯起眼睛,好一阵子方才开口说道:君礼,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事到如今,你已经功成名就,站在顶点,面对陛下时就不能稍退一步吗
高大将军这是什么意思杜士仪眉头一挑,寸步不让地说道,前方正在最紧要的关头,我却仍然因为陛下召见而赶回来了,难不成这还不够
你分明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广平王妃不过一介无知妇人,如若不是人撺掇,她怎敢让婢女带着自己的奏疏去敲登闻鼓而不是这么一件事,又怎会有那么多人跟着上书替太子以及广平王建宁王鸣冤王承业身为河东节度使,竟然被程千里以及河东将士给驱逐了,这难道也是偶然
高将军说得没错,这天底下没有偶然,所有的偶然,不过是一个个必然串起来的。杜士仪不想和高力士继续辩论下去,直截了当地说道,用一句简单的话来说,都是因为当年陛下种下了一个个因,所以如今收获了一个个果。
高力士顿时哑口无言。他长叹一声,这才苦涩地说道:陛下召你明日辰正在大明宫丹凤门前等候,要与你同去十六王宅。
第一千一百九十三章 今日选东宫
兴宁坊和永嘉坊位于长安东城通化门大街的南北两边,再往南就是李隆基由当年的龙潜旧邸而改建成的兴庆宫。所以,自从皇子们逐渐年长迁出宫中之后,李隆基就下令在这两坊之中大兴土木,兴建十王宅,而后又扩建成十六王宅和百孙院。甚至连太子李亨在入主东宫后,大部分时间也都住在这里的别院,而非宫中的东宫。皇子皇孙们在这里不缺人侍奉,也不缺各种供给,但行动自由却极其受限,一举一动都有监院中官上报天子。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李隆基逃离长安后,又在朔方安北两路大军的扈从下回来,一时威信大失,再加上中上层宦官逃散得多,下头宦官李隆基又不熟悉,监院中官制度也就名存实亡。可此次杜士仪一回来,面对堵上自家宅门的皇孙们,他却是反应激烈,竟是不但把这些龙子凤孙全都护送了回来,又命麾下牙兵和万年县廨的差役守在这里,这十六王宅和百孙院顿时又恢复了往日的监牢光景。
如今,一座座华美的宅邸中,也不知道多少天潢贵胄唉声叹气,背后咒骂杜士仪的更是不计其数。可骂归骂,天子即将乘舆降临的大事却是重中之重,如今这两坊之中人人都在紧锣密鼓地预备,每一个人都希望君父能够驾幸自己的宅邸,因为那就意味着自己成为储君的可能性更大一分。
身为皇子皇孙,他们竟是连很多官员都不如,除去节庆的时候随大流磕头面圣,平时竟是连和君父说一句话的机会都很少。而他们生育了那么多儿女,李隆基这个早已升格当祖父的别说把人认全,恐怕能够几百个皇孙当中,叫得出名字的一只手就能数出来
李隆基子嗣旺盛,但排行靠前的那些皇子这些几乎凋零殆尽。长子李琮已经病故,李琰因为厌胜之罪而被废黜王位软禁忧死,至于两任太子李瑛和李亨,鄂王李瑶荣王李琬光王李琚,无论李隆基承认与否,在外人看来,这些皇子差不多都能算是直接间接死在李隆基手里。因此,如今尚存的皇子中,若论排行,却是仪王居首,但这位十二皇子却并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
所以,当这次天子破天荒第一次驾幸十六王宅,听说其没有往自己这儿来,反而第一个便是去了颖王宅,仪王反而长长舒了一口气。
阿弥陀佛,真是不枉我天天烧香拜佛来人,去给我好好告诫那两个孽畜,如果再敢私自跑出去交接大臣,我就上书,革除他们的宗籍,逐了他们出门,看他们还敢打着我的旗号在外头招摇撞骗
反正他从来没有奢望过去当什么皇帝,也没那本事,谁爱当谁当
杜士仪今日奉诏在大明宫丹凤门前等候,一路跟着李隆基来到颖王宅,见李隆基一路上左顾右盼,频频叹息,满脸感慨,哪里不知道这位大唐天子是装的。大唐历代夺位之争全都呈现白热化态势,其中尤以武后晚期到先天后期这十年为最。所以,通过唐隆政变彻底掌控权力的李隆基,对于兄弟儿孙的防范也是空前的。这次广平王妃崔氏上书闹出了这样绝大的风波,李隆基如今莅临此地,又哪会真情流露
可防范宗室夺权固然没错,但同时也限死了宗室拱卫皇权的可能历史上中晚唐,别说藩镇举兵造反,就连政变的主角也都变成那些宦官了
杜卿。
听到这一声召唤,杜士仪立刻排除杂念,策马上前欠了欠身道:陛下有何吩咐
朕已经老了,如今业已打算退位让贤,今日特意召你相从,只是想让你帮朕一块参详参详,到底哪个皇子皇孙能够接替朕的位子,力挽狂澜。
这是高力士前来传信时,杜士仪就已经猜测到八分的结果。此时此刻,他想都不想地答道:立储是陛下家事,也是国事。如若陛下将其当成是家事,乾纲独断即可;如若陛下将其当成是国事,则应该召五品以上大臣公议。臣不敢妄议,就此请告退。
见杜士仪竟是就这么想要走,李隆基登时大急。如今连走路都需要拐杖的他猛地一撑扶手,就这么把身体探出了安车,声音颤抖地说道:杜卿何出此言朕如今重病在身,好容易方才有这清醒的一天,更何况六神无主,心早已乱了,杜卿就不愿意陪朕在这宫外最后走一遭吗
这陛下还请不要激动,臣从命就是。杜士仪心中冷笑,答应了一声后,便不动声色瞥了一眼今日扈从。除了一队龙武军之外,还有阿兹勒麾下的前锋营一部,两边人数一半对一半,刚好势均力敌。
留下杜士仪,李隆基这才在高力士的搀扶下重新坐定,见杜士仪无奈策马在后,他心中稍定,拢在袖中的双手放在身前紧紧绞在了一起,脸色虽是平静,心里却说不清是紧张,还是激动。他从出生未久开始,经历的就是整个大唐最动荡的时期。伯父中宗被废,父亲登基,被废,祖母称帝,武家人和二张先后擅权骄纵,然后是一场神龙革命中宗复位,紧跟着他联合太平公主杀韦后安乐公主,把父亲拱上皇位,最终又以一场唐隆政变,自己登上了帝位。
他的前半生都是在腥风血雨里拼杀出来的,这些年确实太安逸了,可他还宝刀未老
陛下,颖王宅已经到了。
颖王李璬乃是十三皇子,虽然及不上荣王李琬的所谓贤明,但也有些文采。杜士仪随李隆基进入其间,就只见屋宇固然是工部营造,颇为华美,可内中陈设却都简简单单,甚至连此次天子驾临,都不曾铺上什么红毯垫脚,简朴得连公侯宅邸都比不上。率儿孙迎驾之时,这位年近四旬的皇子从容不迫,言谈举止无不彬彬有礼,李隆基这个当君父的都不知不觉露出笑容来。
面对这样的情景,杜士仪也微微一笑。之前堵自家大门的皇孙里,并没有这位颖王的儿子,由此可见,有见识的到底是有见识的,对于分寸进退的把握着实绝妙。只不知道这位颖王对于此前文名更胜于己的荣王李琬之死,心里到底是个什么看法。
他这次回来,甚至都不曾去见过姜度和窦锷,可杜十三娘已经提供了相应消息,颖王入宫觐见天子的次数很不少,从这一点来看,也许有人会说,李隆基对这位皇子之中较为年长的贤王颇为属意。
可他冷眼旁观李隆基和颖王李璬一来一回的对话,却只觉得一个假慈,一个假孝,那父子君臣的情分看上去极其别扭。这也很自然,只怕颖王活了这么大半辈子,也就是这些日子方才得到了君父的突然垂青。李璬能够在这个时候还能把持得住,没有贸贸然试探大臣们对于自己的支持,这已经算得上是很稳重沉得住气了。如果换成从前的盛世大唐,也许这位皇子还能够稳稳当当做一个平庸之主,可现在
光凭李隆基不停地留意他的表情,他就足以判断出,李隆基并不像表面上对颖王李璬那么欣赏
李璬的儿女队伍并不像自己那些兄弟一般壮大,只有嫡长子李伸封了荥阳郡王,其他儿子或庶出,或太小,所以除了李伸,他只是让其他人拜见了天子之后,就把这些儿女全都遣退了下去。大约因为李璬实在是太过谨慎,李隆基找不到太多的话题可说,于是在颖王宅中的停留时间也不过是两刻钟。当自始至终都没说几句话的杜士仪跟着自己从颖王宅中出来时,肩舆上的李隆基突然出口问道:杜卿觉得十三郎如何
颖王虚怀若谷,俭约好学。
这样一个评价听上去很不错,但杜士仪脸色口气全都平静得看不出任何端倪,李隆基也就没有再多问,但心下却笃定了不少。他此次驾幸十六王宅,仿佛完全是兴之所至,根本没有按照排行,下一个莅临的便是盛王宅。
盛王李琦乃是寿王李瑁一母同胞的弟弟,想当初武惠妃仍在时,他也曾经是天之骄子,可随着母亲不明不白地去世,他也就随之沉沦了下来,唯一幸运的就是不像寿王李瑁,险些连王妃都给君父夺去了。李琦和李瑁一样承袭了父母外貌上的优点,长得丰神俊朗,再加上从小受过颇为不错的教育,谈吐也有些不凡。
相较于之前的颖王李璬,他显然对于杜士仪陪同天子走这一趟是早就知情的,和李隆基说话的时候,不时悄悄用眼角余光去窥探杜士仪的表情,见这位至今还以右相之身兼安北大都护的朝廷重臣面色沉静,他不禁有些小小的失望。毕竟,他之前跑去见裴宽主动请战,最后就是被杜幼麟把他送回来的。
十六王宅中每一个龙子凤孙都觉得,李隆基这次驾幸,怕就要定下东宫人选了。尽管他非嫡非长,可当初正是姚崇宋璟在睿宗面前说盛世立长君,治乱立贤王,当年也是非嫡非长的李隆基方才会越过嫡长子宁王李宪入主东宫想当初母亲在世时,就一个劲只想着推他的兄长寿王李瑁入主东宫,李林甫也是如此,仿佛他就不是金枝玉叶天潢贵胄似的
心里既然不服气,李琦之前下了一番苦功夫,此时渐渐就把话题拐到了前方战局上,拿出了自己绞尽脑汁的那些条陈。让他高兴的是,李隆基不时点头表示嘉赏,可杜士仪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表示。
直到亲自送这君臣一行人出门的时候,他方才忍不住说道:阿爷,叛军尚盘踞河北,儿身为李家儿郎,愿意亲自和军中将士们一同平贼
第一千一百九十四章 哗众取宠
车马走在早已清道过数次的兴宁坊内十字街上,李隆基再次把杜士仪召到了安车前。提到盛王李琦刚刚的忠肝义胆,之前并没有准许的他此刻却仿佛很是赞赏,随即才话锋一转道:之前杜卿刚刚回京,闻听百孙院中的不少皇孙曾经齐集你家门前,而后你知会了万年县廨,把他们全都送了回来
是,陛下早在开元之初就有过制度,王孙驸马等贵戚不得私自交接朝中官员。更何况臣前时刚刚从前线军中赶回来,更是不得不避嫌。杜士仪不慌不忙地回答了一句,这才抬起头看着李隆基,诚恳地说道,况且,臣听说皇孙们奔走于百官之所,这种情况从他们回返长安后就有了,其后愈演愈烈,所以不得不出此下策。如果陛下认为不妥,可立时令兴宁坊和永嘉坊周围驻扎的万年县廨差役以及臣之牙兵悉数撤去。
你做得当然很妥当。李隆基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么一句话,如果不是君臣两人之间还有一道帷幕,他就要担心自己的表情变化会落在杜士仪眼中了。他当然恨不得狠狠惩治那些急不可耐的儿孙,可这样的结果是为什么造成的还不是因为杜士仪率军强行奉他回长安平乱,还不是因为他这个天子失去了威信所以,他竭力掩藏心头杀机,用尽量平淡的口吻说,只不过,近日外间流言蜚语已经够多了,朕不想被人再说朕防儿孙犹如防贼。
陛下既然这么说,臣谨遵圣命,立刻就吩咐此前暂时借调在此的几十名牙兵先行回去。
杜士仪松了口,李隆基面露微笑,又冲着高力士说道:力士,你也去传令,将万年县廨的差役也都调回去。然后,你去飞龙厩传命,让飞龙骑明日派兵三百,于十六王宅及百孙院各设甲士轮值守御,以防安贼叛军贼心不死,派出心怀叵测之徒在此作祟。太仆少卿杜幼麟连日都不曾回家,朕给他假,让他回去和父亲好好团聚几日
李隆基如此下令,言下之意很简单。你看,我把你杜士仪的人以及万年县廨的差役都给撤走了,但同时我又调了你儿子的手下来这里看守,我有多信任你不但如此,还让你父子团聚。
果然,正如他预料的那样,杜士仪先是推辞该让陈玄礼的人接手,一番来回推拒之后,这才仿佛万不得已似的答应了,却在高力士要离开之际,请人过来打躬作揖嘱托了几句,仿佛有什么话要带给杜幼麟。见高力士为难,随即却还是答应了,李隆基装作毫无介怀的模样,眼角余光却一直在观察杜士仪的表情。等到高力士应声而去,他能够敏锐地感觉到,之前在颖王宅和盛王宅时,一直都显得很谨慎的杜士仪眼下仿佛放轻松了不少。
要的就是你如此
刚刚去的是二十一子盛王李琦的宅邸,接下来,李隆基却进了丰王宅。这里住的是二十六皇子丰王李珙,作为天子诸子中最年轻的几个人之一,李珙开元二十三年方才封王,他也比前头那些年长的皇子要小一二十岁。现如今还不到三十的他看上去精神抖擞,和那些大腹便便的兄长显得截然不同。相比颖王的谨慎,盛王的卖弄,他却显得尤为迫不及待,甫一相见,和李隆基有些程式化地对答了两句之后,他突然石破天惊地冒出了一番话。
近日广平王妃崔氏上书,替已故太子和广平王建宁王鸣冤,一时激起轩然大波,朝中甚至有人附议。依儿所见,安禄山当初叛乱之初,便曾经打出拥戴太子的旗号,此后是因为太子阿兄及其两个年长皇孙都已死,他方才在东都自立,但并不足以说明太子和二王便真的无辜杜相国乃是深受天恩的重臣,当此之际,应该站出来批驳这等无稽之谈才是
这么多天来,杜士仪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不觉得李亨父子三人冤枉,而是理直气壮认为李隆基杀得对他忍不住盯着李珙多看了几眼,见这位年轻的二十六皇子耿着脖子和自己对视,他便微微笑道:大王的意思是,广平王妃也好,朝臣也好,天下百姓也好,全都错了太子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冤屈,而是他真的和安贼勾结,希望安贼能够打到长安来,然后拥立他登基
难道不是
简直荒谬杜士仪突然厉斥了一声,口气变得异常冷峻,身为东宫太子,名正言顺的大唐副君,异日登基便是大唐天子,又怎会和安禄山一介胡儿勾结我且问你,太子的羽翼早已被李林甫剪除干净,身边更有监院中官时时查看起居,每天见过什么人,吃的什么东西,甚至于说的什么话都全都逃不过别人的监控,他能派什么人去和安禄山联系而安禄山除了一句拥戴太子的空话之外,可有相应的表现倘若安禄山真的如他所说拥戴太子,那在太子暴薨的消息传出之后,自当先行遥尊太子,而后再以为太子复仇为契机登基号令天下,可他呢不过是大摇大摆自鸣得意地僭越称帝而已
见李珙面色发黑,杜士仪方才收起了刚刚的疾言厉色,一字一句地说:大王日后说话,还请三思而后行。幸亏这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否则犯了众怒,激起民变,那时候就后悔都来不及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哗众取宠的后果,没有几个人能承担得起
李隆基此前在宫里第一次见李珙时,这个儿子就在他面前一口咬定李亨和安禄山确实有勾结,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方才留意上了这么个偏妃所生从来不显眼的皇子。在李珙的几次入宫之后,他就动起了试着用此子来矫正外头那番流言的心思。可没想到正式对上杜士仪,李珙竟是被三言两语打得溃不成军,此刻赫然面红耳赤,下不了台。尽管这是他预料到的结果,可这实在是太快了
心中异常愤怒的他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李珙一眼,再也没有在这座宅邸久留的兴致,当即站起身道:二十六郎,杜卿所言,你自己引以为戒吧
李隆基竟然就这么往外走,预备了这番言论想要讨君父欢心,眼下却大败亏输的李珙登时很不甘心。他疾步追上前去,试图再阻拦一下天子,却不想杜士仪横里一步挡在了他的面前。
大王且回吧,还请好好回去读书,若是再被叛贼的那些无耻说辞给蒙骗,那就实在是太对不起陛下多年教导了
李珙呆呆地看着杜士仪跟在李隆基身后离去,老半天方才瘫软坐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抠着地上严丝合缝的地砖,脸色惨白。有股了足足好一会儿,他突然发出了一声干嚎。为了博得父亲欢心,为了这个机会,他苦心准备了很久,可没想到李隆基分明对此很嘉赏,杜士仪却竟然一口咬定李亨是冤枉的。杜士仪就不怕这样执拗的态度惹恼了天子,就不怕因此被革除官位,甚至丢了性命吗
杜士仪,你会有报应的
出门正要登上安车的李隆基骤然听到丰王宅深处隐约传来这么一声叫嚷,他不禁面色一黑,心底把李珙给骂了个半死。为了和缓气氛,他便故作叹息地对身边的杜士仪问道:杜卿可知道,十六王宅中龙子凤孙众多,朕为何要带你来见这三王
戏肉终于来了
杜士仪暗道了一声,随即躬身说道:请陛下明示。
朕儿孙众多,可成器的却少,十三郎好文,二十一郎有胆略,而二十六郎则常常能够另辟蹊径。如今看来,十三郎和二十一郎也就罢了,二十六郎到底是太过稚嫩。杜卿觉得如何
杜士仪当然听得懂天子这意思。不外乎是说,我这次是专程考察东宫候选人的,颖王和盛王还凑合,但丰王实在是很让我失望。于是,他也就极其配合地吐出了言简意赅的四个字:陛下圣明。
朕之前重病难以支撑的这些日子,皇子们都进宫探望过,朕也就择选了这么几个资质尚可的加以考察,十三郎二十一郎和二十六郎都曾进宫多次,朕对他们一度寄予厚望,没想到唉,接下来,就去十五郎那里吧你之前对二十六郎说的那番话,朕听着也颇为心酸,原本只是因为安贼谣言,而不得不召太子入宫加以保全,谁料太子竟是因为惊恐忧惧而死。十五郎自幼失母,曾经为太子抱养,朕每每见了他,便仿佛见了太子一般
什么叫做张嘴能把死人说活,杜士仪算是真正领教了。接下来的一路上,李隆基吐露了对太子李亨之死的痛心,对广平王建宁王的自尽表示惋惜,再接着,则是都在说明十五皇子永王李璘当年和李亨有多么情深,不似兄弟更似父子,仿佛选择性遗忘了死了的李亨还遗留有众多儿子孙子似的。他只是敷衍似的应和着李隆基那絮絮叨叨的话,从最初的偶尔陪着附和两句,到渐渐一言不发。
李隆基却浑然不觉,只是一个人唱着他的独角戏。
尽管很久不出宫也不上朝的他今天突然这样外出,又一连去了三座亲王宅,人已经异常吃力,可他的精神却异常亢奋
第一千一百九十五章 杀机现
永王宅在永嘉坊的地理位置不偏不倚,门脸毫无出奇之处。论出身,他的母族郭家也算得上显赫,他的舅舅郭虚己故世之前,曾经官拜工部尚书,御史大夫蜀郡大都督府长史剑南道节度使,追赠太子太师。然而,他的母亲郭顺仪早死,他又生得丑陋,不像其他皇子那样儿时俊俏,长而英伟,故而始终不受李隆基的宠爱和重视。此时此刻,亲自出迎的他面上虽然恭敬,但低垂于下的眼睛中,却掩藏着一丝桀骜。
这么多年了,他几乎是一直被人遗忘,今天李隆基出宫驾幸十六王宅,竟然兜了一圈之后又来到了他这里,也不知道多少人没想到
下车之后,拄着拐杖的李隆基突然一手甩开身边一个宦官,对着杜士仪道:杜卿可能搀扶朕一把我们一块走走。
这绝对不合君臣礼数,如果放在很多年前,简直能让无数官员喜上眉梢。可时至今日,天子威信几乎荡然无存,提出这样的要求时,脸上竟是带着几分恳求之色。于是,杜士仪在最初的意外之后,当即告罪了一声,依言上前搀扶了李隆基。可手一搭上那胳膊,他就感觉到,想当年上马击球龙精虎猛从不服老的天子,现如今却瘦骨嶙峋,那胳膊赫然骨头硌人,摸不到什么肉,甚至行走之间,他都能够感受到李隆基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而在天子的左手边,搀扶的人则是永王李璘。他比杜士仪年轻七八岁,肤色微黑,眼睛一只大一只小,由于视力不佳,看东西常常眯着眼睛,再加上鹰钩鼻,嘴唇极薄,看上去不但显得丑陋,而且还有几分刻薄。此时,他并没有用笑容和恭维来奉承君父,只是低着头沉默地扶着李隆基往里走。
十五郎当年还小的时候,他的母亲郭顺仪就去世了。那时候,三郎自己也是个孩子,看到十五郎在宫中乱走找母亲,想到自己也是幼年丧母,便把他带去了自己宫里养育,教他读书识字。所以,十五郎出阁读书的时候,四书五经已经极其娴熟了,那些讲读官赞口不绝。
李隆基说到这里,感慨万千,不知不觉竟已经是泪眼婆娑。而李璘却深深垂下了头,仿佛是要掩藏伤心的表情。然而,他扶着李隆基的手却在微微颤抖,恨不得突然加大力气,折断这禁锢了自己多年的枷锁。
李亨抚育过他简直是笑话不过也正常,天子的信口开河不是第一次了。当年武惠妃死后,李隆基甚至还一度流露出对当年废了王皇后的悔意来,口口声声都把此事推到了武惠妃的诬陷,甚至在李亨入主东宫之后,说什么王皇后昔日曾经抚育过李亨。李亨那时候顺着君父的心意默认了此事。可实情如何李瑛身为天子的次子,赵丽妃当年又宠冠后宫,早就被册立为了太子,王皇后一心一意想要生一个嫡子还来不及,怎么顾得上一个庶出的皇三子
至于李亨抚育过他的说法,原本就是他杜撰的。由于母亲早逝,舅舅郭虚己那时候官位不高,外祖父又去世了,他在宫中的地位自然根本提不上。那一场对旁人来说,根本可能就不记得的大明宫走水,总共也就烧掉了三间偏殿,却是他和母亲共同生活过的地方。而李亨做的,便是容留了无家可归的他,至于教授读书,更只是无从谈起,他那时候根本还不认字但不论如何,这份人情他当然记得。
可笑的是李隆基,此前他进宫在其面前说李亨抚育过他,他这位父亲竟然就相信了。
倘若不是他的舅舅郭虚己后来官运不错,倘若不是他知道自己貌丑不为君父喜爱,下了狠功夫读书,也许他也会和其他兄弟一样,饱食终日,然后一辈子碌碌无为。不,应该这么说,如果不是李隆基晚年倦政,任用奸佞,激得安禄山叛乱席卷整个北方,也许他也就只能这样庸庸碌碌到死而已
甚至不用任何假装,李璘的嗓子就变得沙哑难听:太子阿兄对我的恩德,我这一生一世都会铭记在心。
从杜士仪的角度,因为李隆基的阻挡,他看不太清楚李璘脸上的表情,然而,这父子一搭一档演的戏,他自然是看明白了。于是,他顺势开口说道:太子殿下和广平王建宁王暴薨已经过去一段时日了,如今叛军虽尚未尽灭,可此事若是再不解决,只怕人心军心全都会难以安定。还请陛下体念上下之情,早日将太子殿下和广平王建宁王的谥号定下来。
李隆基的步子微微一滞,这才很不自然地说道:朕早就想如此,只是前头军情紧急,现在确实是时候了。
太子阿兄因安禄山流言忧谗畏讥,最终暴薨,广平王建宁王亦是因为奸阉乱传谣言而自尽,如今事情过去,阿爷若能追赠他父子三人,外头那些沸沸扬扬的流言自然而然就会平息下去,而前方将士也会因此奋勇向前。
相比丰王李珙,李璘的巧舌如簧绝不止更胜一筹,巧妙地把责任全都推到了安禄山以及那些逃散的阉宦身上,果然得到了李隆基一个满意的笑容。而趁着这个机会,他也终于平息了心情,他抬头看到前方便是正堂,却突然开口说道:阿爷一路从各王宅中走来,正堂全都是一色的形制,没有什么好看的,不若到我后院竹园中走走如何我不像其他兄弟那样喜好牡丹芍药这样的富贵花,只有几丛翠竹,倒也赏心悦目。
李隆基今天特意到这十六王宅来,就是要好好演一场父慈子孝的。然而,颖王谨慎,盛王浮夸,丰王愚蠢,只有这长相丑陋的永王李璘却不像前头三个兄弟那样离谱,让他动辄下不来台,而是让他觉得心里很舒服。然而,早有定计的李隆基当然不会因为这么一丁点观感就改变主意,他当即看了一眼杜士仪,算是征求意见,见其犹豫片刻就答应了,他顿时和蔼地对李璘笑道;那就去你的竹园。
去竹园的路上先是甬道,可进了那小门,面前就只剩下了一条铺着鹅卵石的蜿蜒小道了。这种路显然不适合很多人前呼后拥,李璘便向杜士仪建议道:不如让禁军在林中搜查一番之后,便让其他人留在此地守着如何阿爷难得出来散散心,此地幽静,也好说话。而相国在前方拼死力战,回京后也偷不得闲,还要处理前方战报,难得放松一下也利于身心。
大王所言甚是,臣听凭陛下吩咐。
李隆基听到杜士仪如此说,仿佛稍稍犹豫片刻,便对随行禁军打了个手势。等到数十人在林中好一番搜检,确定并无任何问题后出来复命,杜士仪便冲着今日随行的前锋营众人微微颔首。自从他把阿兹勒的前锋营放在了大明宫禁苑守御,这一支人数并不多的骑兵就和禁军分享了禁卫职责,今天出行同样是一半对一半,至于各自负责什么,彼此心里都有数。然而,龙武大将军陈玄礼今天并没有跟来,阿兹勒也一样不在。
留了其他人在竹林前的空地等候,杜士仪就和永王李璘继续一左一右搀扶着李隆基往里走。这一片竹林占地很广,整个永王宅的后花园几乎有三分之二都被这青翠的竹林覆盖,走在其中,凉风习习,日光只能透过竹叶星星点点洒落在地,如果是盛夏定然荫凉舒爽,如今却有些凉意。尤其是如今身体越发虚弱的李隆基,走到深处时甚至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时候,李璘便体贴地指了指不远处的草亭说道:阿爷,就到那里坐如何
好。老了,别说骑不得马,打不了球,拉不了弓,没想到我现在连走路都不成了。
口中如此说,李隆基的心里也异常苦涩,等到了草亭中,见四处都铺了软垫和腰枕,红泥小火炉,铜壶茶具一应俱全,他渐渐流露出了一丝笑意。他又望了一眼那边厢几乎已经看不见的禁军和前锋营将士们,这才开口说道:看到这些东西,就不禁想起杜卿当年在成都令任上提出的劝茶。如今茶叶风靡天下,从吐蕃到奚人契丹以及铁勒人无不喜爱此物,国库也因此丰实了不少。十五郎,等烹好了茶,你亲自替朕奉给杜卿,酬谢他这些年的功劳。
大唐开国至今,虽也有宗室骄横跋扈,可相比后世明清的亲王却还要收敛得多,大多都能做到敬礼士大夫。可是,杜士仪还不等永王李璘开口答应,便立刻起身谢道:陛下此言太过谬赞,臣万不敢当酬谢二字。
李璘虽是放了一应茶具在这里,但泉水却是早就让人看好烧开的,此刻不过是做个样子。他滤了茶后扭过头,却是露出了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阿爷都已经说了要酬谢相国,相国又何必妄自菲薄,拒绝阿爷这一片好意从前拒绝阿爷好意的人,可都没什么好下场。
面对李璘的这番表情这番言语,李隆基登时愣住了。今日驾幸的这四处王宅,他全都在心里做好了缜密的计划,前三处虽有丰王李珙这么个无能的家伙演砸了,可终究还是达到了既定目的。可是现在,李璘分明是偏离了既定的剧本,而这弦外之音也让他一下子生出了某些很不好的预感。
李璘这是想要干什么为何要用这样的话来撩拨杜士仪
不等李隆基和杜士仪做出任何反应,李璘转动了一下手中那个有小半盏茶汤的小茶杯,意味深长地说道:相国觉得,此时此刻只我三人在此,倘若我在这茶汤之中下毒,那结果会如何
第一千一百九十六章 翻脸
李璘,你疯了
李隆基简直又惊又怒,却又不敢提高声音,竟是低吼了一句。可让他倒吸一口凉气的是,李璘随手把手中那半盏茶泼在了地上,也不去管那小火炉上兹兹直响的铜壶,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向了他。从前这些年里,李隆基或忙于国事,或忙于和嫔妃作乐,对于儿孙们一贯不甚留心,而李璘更是因为貌丑,几乎没得到过他的多少关注。此时此刻,当父子四只眼睛就这样不闪不避地对视中,他陡然从李璘的目光中看到了某种他最熟悉的东西。
那是野心勃勃不甘寂寞的光芒想当初他还是区区临淄郡王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眼神
李璘见杜士仪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他陡然低喝道:相国还请不要妄动
只是手腕一翻,一瞬间,他的手中赫然多了一柄小巧玲珑的手弩。当此之际,别说杜士仪立刻不动了,就连李隆基亦是倒吸一口凉气。
这一刻,李隆基已经再也不敢去想自己当初授意李璘在茶水之中下毒的原剧本,在竭力镇定心神后,他的声音不知不觉竟有些颤抖:李璘,你知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放下,杜卿于国有大功
于国有大功如果他真的是于国有大功,阿爷你为什么在我上次进宫的时候,授意我在这茶水中下毒,要鸩杀杜相国李璘随口反问了一句,见李隆基登时面色灰白,额头上甚至渗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他方才意味深长地说道,阿爷,你之前的话确实说得感人至深,那番许诺也确实很让人动心。你说杜相国早有异心,再加上手握重兵,迟早会篡了大唐,所以要我这个身为宗室皇子的奋起锄奸,事成之后,便许我入主东宫
别说了李隆基很想暴喝一声,可说出的声音却犹如蚊子叫似的。因为,他骇然发现,李璘竟突然将手弩调转过来,对准了他这一刹那,他只觉得浑身汗毛根全都立了起来,哪里还能拿出君父的威势来恐吓这个自己一向不重视的儿子。
见李璘只是将手弩挪往李隆基片刻,而后又对准了自己,杜士仪目光精芒一闪,这才面沉如水地说道:陛下可否说一句实话,永王所言,是真是假
阿爷,这手弩之中可只有一支箭,你如果连自己说过的话都不敢承认,那么,我也只好赌一赌了,看看做出弑君弑父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之后,杜相国能不能念在我给他除掉了最大的绊脚石之后,给我一条活路,又或者是把我这个有最大把柄捏在他手里的皇子给拱上皇位
李隆基完全不知道李璘想做什么,本待坚决否认的他,喉咙口就仿佛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似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尽管那闪烁着寒光的箭头正对着杜士仪,而不再是自己,他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才放软了身段恳求道:十五郎,有话好说,朕已经决定传位给你,你又何必
时至今日,你还想骗我阿爷,我不是那两位倒霉的太子阿兄,不是傻乎乎和柱子比谁硬的李琚,也不是有点文名就沾沾自喜的李瑶和李琬至于广平王和建宁王,他们就更傻了,明知道自己的祖父是那样凉薄的性子,还指望去朝臣处奔走,让他们来救太子阿兄笑话,要是阿爷你能劝得回来,当年何尝会枉死那么多人阿爷,你不过就是想哄了我当那杀人的刀,替你解决了杜相国后,然后再把我扔出去平息众怒吗别看太医署的御医说你活不过多久了,可只要活上一天,以你的性子,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就万万不肯被人掌控的,这性格我最清楚不过了
李璘稍稍一顿,脸上露出了一丝狞笑:因为我,就是和阿爷你一模一样的性子我最恨的就是被人玩弄于掌心
杜士仪并不是算无遗策的神仙,他只是根据李隆基近日以来接见次数最多的这几位皇子,推断出李隆基今日邀他到这十六王宅来别有用心。至少,绝对不是李隆基信誓旦旦说的什么择立储君,而是别有目的。什么颖王盛王丰王,他一个都不熟,观他们的言谈举止也只觉得就这么一回事,可只有永王李璘,他从最初听到这个名字开始,就一下子提高了警惕。
这位永王,在历史上可是招揽了李白入幕,一度在江左闹出了老大声势,现如今却被李隆基看中,其中怎会没有玄虚可他还是错算了永王李璘心中的积怨,这种积怨冲着他的程度反而不如冲着李隆基的程度来得大
所以,此刻李璘虽然用手弩对着自己这个正主儿,却和李隆基针锋相对,仿佛要将几十年郁积心中的愤怒宣泄殆尽似的,他当然不会出言去激怒这位十五皇子,只是若无其事地看着被人揭穿意图之后,按着胸口喘着粗气,脸色憋得异常难看的当今天子。
你你逆子
利用李璘的意图已经被完全看穿,李隆基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后,见李璘面上流露出讥诮的笑容,他不由得使劲一咬舌尖,借助那强烈的刺痛感让头脑保持冷静。这样自虐式的方法总算有那么一点效用,他总算是强挤出了一丝笑容,一字一句地说道:好,好,十五郎,你既然不相信朕的承诺,朕可以立刻写下诏书给你。我们是父子,有什么话都好说
那好,阿爷,请你现在就写。李璘立刻笑了,朝草亭中的一个方向努了努嘴,只见其中赫然备好了文房四宝,随即方才用手弩指着杜士仪说,杜相国,还请去那边把东西给我阿爷送过去。顺便提醒一声,我这准头虽说未必就一定能够正中要害,可弩箭上头涂了见血封喉的毒药,谁让阿爷一定提醒我要用毒就算你身上真的穿了再好的软甲,想来也不必赌一赌这死里逃生的可能性,是不是
杜士仪没有说话,他缓缓站起身来。没有经过李隆基身前,而是故意从这位天子的背后绕了过去,见其气得肩膀直哆嗦,他心中哂然一笑,取了笔墨纸砚放在其身前后,也不回旧位,就势在另一边盘膝坐下了。
李璘仿佛早就豁出去了,并不在意杜士仪坐在哪,就这么笑吟吟地看着父亲,口气却颇为阴狠:阿爷,我的耐心有限,别磨磨蹭蹭耽误我的时间
李隆基当年在唐隆政变杀人无数之后,率兵围城楼,一度想要顺手把父亲睿宗李旦也杀了,从而永绝后患。而那时候,是郭元振带着仅有的兵拦在他身前,当了唯一的忠臣。而他在坐稳皇位之后,就杀鸡儆猴除掉了这个碍事的家伙。可现如今,他面前没有千军万马,没有铁骑刀枪,只有这么一个杀气腾腾的儿子,可他身前却再也没有郭元振那样一个忠臣
他看了一眼杜士仪,竭力告诉自己要忍耐。永王李璘不过是个根本没出过十六王宅,只会纸上谈兵的小辈,只要他用这一纸诏书诱骗了其上当,替自己杀了杜士仪,等脱身之后,他就能够立刻让禁军除掉这个脑有反骨的逆子至于李璘的那些说辞,凭着这一张他被逼写下的传位诏书,就不会有人相信,绝不会
只是略一思忖,李隆基就提笔蘸墨写下了第一个字。尽管他的手腕仍在颤抖,可多年来端坐在帝位上的养气镇定功夫终究不是等闲。须臾之间,他便在白麻纸上写下了几行墨迹淋漓的字。可他捧着纸卷待墨迹一干,便想要卷起来交给李璘的时候,却不想人冲着自己嘿然笑道:阿爷还请不要妄动,杜相国,烦劳你也一样不要动。
警告了两人之后,李璘倏然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竟就这样反看着白麻纸卷上的字迹。这不仅是从下到上的反看,同时也是从右到左的反看,若是换成别人,如此分心二用,只怕多花一倍时间也未必能够看出个所以然来。然而,李璘却只是随眼一扫,不过两三息之间就收回了目光。
好,很好,阿爷你能够写下这样的东西,确实足以让我满意。李璘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阴恻恻的冷笑,箭头突然下移,竟然就这样对着李隆基射了过去
李隆基完全懵了,可随着旁边有人使劲踹了他一脚,他终究躲过了要害,可仍然被那支弩箭射中了左肩。当那箭支入肉的一瞬间,李隆基完全懵了。他怎么都没有想到,李璘拿到了自己这传位诏书,竟然不是去杀了杜士仪,而是直接把箭对准了他为什么这是为什么难道是杜士仪和李璘勾结,两个人早已达成了默契,这一场戏根本就是演给自己看的
就在他陷入了无限绝望和迷茫的时候,他只听得耳畔传来了李璘的一声冷笑:杜相国,要怪就怪你是个徒有虚名的名将,没有一身千军万马之中取上将首级的好武艺吧来人哪,快来人哪,杜相国行刺陛下
这前后两句话一则极轻声,一则极响亮,可却犹如重锤一般砸在李隆基的心头。这一刻,他终于完全明白了李璘的奸计。
这个逆子,竟是想要杀了他嫁祸杜士仪
昏迷前的最后一刻,李隆基就只见李璘扔了手弩,陡然之间一抹鞋底,手中多了一道寒光,随即奋力往杜士仪扑了过去。尽管他分外想看清楚这最后一个结果,可却迷失在了深沉的黑暗之中。他还不想死,他也不能死
第一千一百九十七章 谁死谁生
永王李璘的这一声暴喝,立刻传到了竹林之外。顷刻之间,随行而来的禁军一片哗然,当即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拨人,拔刀对峙了起来。陈玄礼不在,阿兹勒也不在,北门禁军也好,安北前锋营也好,这会儿没有第二个人有威望压制他们,眼看一场乱战就要就此爆发。而在这时候,一旁同样在此等候的永王子女之中,年未弱冠的襄城王李亿趁着别人不备,突然敏捷地窜入了竹林之中。
父亲应该已经得手,这时候对着杜士仪一个人,只要他能够及时赶到,手刃了杜士仪,将来这大唐江山,就是他父子的了
只要杜士仪死了,前方将帅群龙无首,彼此不服,只要重重恩赏,将来一定能够慑服军中
襄城王李亿这突然冲入竹林,两边对峙的禁军和安北前锋营将士不禁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可就在这时候,他们只听得背后传来了一声怒喝:陛下遇刺是真是假还不得而知,只凭永王一言就信以为真,你们全都是猪脑子不成先进林中探明白要紧
甚至来不及去追究身后那怒吼之人是谁,前锋营将士便最先反应过来,转身就往林中冲去。见他们如此,今日随驾的龙武军将卒亦是不敢怠慢,慌忙紧随在后。等到他们穿过那密密麻麻的竹林,最终来到草亭前时,面对的却是出人意料的一幕。
就只见杜士仪正冷冷站在那里,而李隆基颓然而坐,一支弩箭几乎贯穿了左肩,身边正有两个老者在忙碌着什么,而在杜士仪身后,除却一排身穿黑色军袍的汉子之外,更有十几个官袍在身的朝臣身为从前拱卫天子上朝的禁军,将卒们很快认出了其中几个最眼熟的高官。
左相裴宽,御史中丞王缙,吏部尚书齐澣,户部尚书韦见素余者几个虽然不能第一时间叫出名字,可那朱紫官袍足以彰显他们在朝廷中举足轻重的地位而最最引人瞩目的,恰是横刀保护在天子面前的陈玄礼以及几个禁卒,这样一位硕果仅存的禁军大将却偏偏和杜士仪站在一起,其中的意义显然很清楚了
永王那一声杜士仪行刺天子,分明有问题
李璘捂着几乎快要折断的右腕,眼睛如同喷火似的死死盯着杜士仪。他才刚刚嘲笑过杜士仪没有勇冠三军的本领,可他自己却没能支撑到儿子李亿赶到,那一把匕首就被杜士仪抬手一枚铜丸击落,而紧跟着,不但有这么多官员突然在他这一亩三分地上冒出来,紧跟着还有两个御医窜上来围着李隆基医治。而陈玄礼的出现,更是打消了他心头唯一的侥幸。
杜士仪,你好
杜士仪淡淡地说道:永王谬赞,不敢当。我只不过觉得陛下是用重病不起的理由传召我回来,今日却大动干戈造访十六王宅,字里行间透露的意思仿佛是打算定立东宫,万一支撑不住,也许会出大事。所以,我早就托高大将军去请陈大将军,带上两个御医并心腹亲兵悄悄跟随。
想到那陈玄礼斜劈李亿的惊天一刀,李璘不由得在心中诅咒这个硕果仅存的唐元功臣。明知道李隆基最痛恨的是杜士仪,这位禁军大将既然隐伏在侧,为何不干脆杀了杜士仪他狠狠攥紧了拳头,怒声咆哮道:那裴宽呢裴宽他们又怎会在此
陛下既有定立东宫之意,只我一人在场自然多有不妥。既如此,我便让人通知了一下左相和齐尚书王中丞等人,时间仓促,来的人有限。
杜士仪这一次,扶着父亲的襄城王李亿终于怕了,他色厉内荏地叫道,这是永王宅,你怎么可能放外人进来
这一次,现身的不是别人,却是徐徐从裴宽等人身后走上前的高力士。相较于杜士仪,他的表情要复杂得多。见李璘和李亿父子看到自己,全都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方才深深叹了一口气,却没有答话。而接了话茬的,却是王缙。
这就要感谢永王了,别家亲王都趁着此前叛军作乱,想方设法赶走了监院中官,永王却很体谅地留下了人,当然,你只是留下了人,并不曾对其交过底。可留下了这么一个人,也就意味着永王宅的门禁都是开着的,高大将军既然和左相以及陈大将军等人有要事过来,他当然就把后门打开,放了人进来。只隔着一堵墙,永王所有的话,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事急从权的时候,用大锤破墙来救人,也就正正好好了。
看了一眼仍未苏醒的李隆基,王缙便好心地又添了一句:好教永王得知,御医刚刚诊治过了,陛下所中的箭伤虽然不轻,可箭头并未淬毒。由此可见,襄城王固然愿意跟着你这个父亲一条道走到黑,可你的其他儿子,却没有那么大的胆量当乱臣贼子,故而那几支淬毒的箭,大约是有人替你换过了。
这番话才是真正的致命一击。李璘一下子再也站立不稳。身边的儿子李亿虽说武艺高超,可这会儿李璘也能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这个一贯胆大勇武的儿子正在瑟瑟发抖。想到自己刚刚对李隆基出了一口恶气的痛快,想到连杜士仪都要坠入彀中的得意,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却糟糕得无以复加。
历来很多谋反的失败,都是因为知道的人太多,最后有人告密,这才功败垂成。所以,他反其道而行之,知道此事的除了他之外,就只有襄城王李亿以及另两个年长的儿子,至于其他仆从心腹则是一概不知。他以为让儿子们看到异日荣华富贵的可能性,再加上他又是父亲,他们就会忠心耿耿跟着自己干,可谁知道今日跑进林中给自己帮手的只有李亿,而另两个竟然反手卖了他
否则谁能换了他的箭
李璘没有再问杜士仪如何得知自己异谋之事,因为这些都没必要了。成王败寇,事到如今,他已经完完全全输惨了,而杜士仪却是一举两得,竟是让李隆基和他父子之间密谋的那些勾当,全都让陈玄礼以及裴宽等人全数听到。而射中李隆基的刚刚那一箭偏离要害,又不曾淬毒,即便天子因此元气大伤,说不定还能捡回一条命。算来算去,只有他是最大的输家
好,好,杜士仪,我输了给你,也不冤枉只希望阿爷他日醒过来时,知道我死了,他自己中了一箭,你却还好好的,不会气得再恨不得死过去
李璘突然哈哈大笑,紧跟着突然紧咬牙关,嘴角边突然溢出了一丝紫黑的鲜血,人也随之缓缓软倒。他生性桀骜,最不愿意屈膝求存,因此早早备了特制的含毒蜡丸压在舌下,预备如有万一时了断这条性命。他这一倒,襄城王李亿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他手忙脚乱地一手抓住父亲,一手捏着他双颊,想要尽力让其吐出毒丸,得到的却只有李璘的一个惨笑。
虎儿,时运不济,我父子俩泉下再见
李亿看懂了父亲的这个表情,登时如遭雷击。他颤抖着用双手抱紧了气息奄奄的父亲,想起李璘自幼对他极为宠爱,又对他感慨过当年在深宫之中的寥落冷清,他突然抬起头来怒瞪着面前的那些人,声嘶力竭地叫道:李隆基,你不但是昏君,而且是恶父,我大唐历代那么多天子,从来就没有你这样对待儿孙的父亲,你比则天皇后更狠毒你既然防我们如同防贼,又利用我们如同工具,就别想我们真当你是君父今天你就算侥幸活着,你这辈子也别想安宁,我会在九泉之下看着你,看着你将来不得好死还有杜士仪,还有你们其他人,别以为就真的赢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们也不会有好下场
说到这里,他一把捡起刚刚掉落在地上的那把长刀,竟是决绝地一抹颈项
随着那满腔热血倏然四溅,在场众人无不惊骇。自古以来,那么多谋反事败的龙子凤孙,皇亲国戚,甚至将卒平民,事败之后很多人还想要奢求活命,可能够决绝赴死的,十中无一,这一对父子竟有这样的勇气如若能够把这胆色用对了地方,又岂会如同今日这般变成一个可悲的笑话
两个太医署的御医无巧不巧,正在这个时候替李隆基取箭,由于那股痛楚实在是排山倒海,竟是把这位刚刚已经昏过去的君王正好给惊醒了。李隆基还没熬过这痛得能让自己蜷缩成一团的剧痛,就听到了耳畔这凌厉的的痛骂和诅咒,顿时立刻又气晕了过去。而接下来的整整一刻钟之内,他被那股钻心剧痛折腾得时昏时醒,到最后反而恨不得就这样直接两脚一蹬离开人世,奈何到了这个份上,竟是连死活都已经由不得他了
随着永王李璘和襄城王李亿的尸体被收殓下去,脸色和心情全都异常复杂的陈玄礼少不得去喝退了那些剑拔弩张的龙武军禁卫和安北前锋营将士。
看到杜士仪安然无恙,安北前锋营的将士们也就不情不愿退了下去。尽管从刚刚那些只言片语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还不是太清楚,可李璘父子的死显然绝不单纯。每一个人在退下去的时候,都忍不住盯着那滩刺目的血迹多看了几眼,心情沉甸甸的。
然而,更觉得心中不是滋味的,却是在场那些地位更高的大佬。听到不该听的,看到不该看的,面对这错综复杂到极点的一幕,该怎么办
陈玄礼面上阴霾重重,正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外间突然又起了一阵骚动。这时候,本就满心不是滋味的他终于为之怒急,三两步来到了竹园门口,正待开口喝问时,他一眼认出那个满头大汗跑来的人是自己的一个心腹长上。
大将军,大将军羽林军大约有千人左右出了大明宫,往平康坊和宣阳坊去了
第一千一百九十八章 丢脸的禁军
马嵬驿那一场兵变,对于本来应该以忠君宿卫为职责的北衙四军来说,无疑是一场天翻地覆的大地震。因为军中缺粮,又或者不甘心丢下家眷西逃蜀中,短短三四天中,逃散的将士就有数千之众。而在此后的动乱中,军中将士们胁迫陈玄礼带头,先逼得杨玉瑶自尽,又在朔方以及安北大军到来之后,群情激愤地杀了杨国忠,这才总算是将心头愤怒抒发殆尽。
可当杜士仪和郭子仪奉天子率大军往长安平乱,陈玄礼率北衙四军留在马嵬驿重新整军,又护送那些龙子凤孙回长安时,人数竟是非但没有增加,反而逃散了又不下数千人。有人是担心天子清算那一场兵变的责任,有人是对于天子禁军的职责产生了不满,宁可隐姓埋名去朔方甚至安北投军,也有人是趁着这场乱世,打算做点没本钱买卖总而言之,当最终回到长安的时候,这一支经过多位天子一代代精心打造的禁军,不但兵力锐减,而且已经彻底失去了军魂。
历史上的北衙四军中,最终追随李隆基抵达巴蜀的只有千余人,追随李亨前往灵武的则只有区区百余人,其他的全都在路上逃散。如今的大势虽说发生了根本性扭转,北衙四军虽说也还剩下万许人,可失去了天子信赖的禁军是什么下场别说下头的士卒们担心将来,上头的将校们同样觉得仕途无望。正因为如此,当宫中悄悄几次送来了丰厚的赏赉,又许诺从前的事既往不咎,总算是瞒着陈玄礼,笼络住了一两拨兵马。
现如今,这样两拨兵马便在别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悍然出宫,直接开进了毗邻东市,南北相望的平康坊和宣阳坊。
两支杀气腾腾的兵马在大白天突然出现在城中,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尤其是当有人发现,禁军围住的竟是平康坊崔宅以及宣阳坊杜宅时,也不知道多少人慌忙往四面八方报信。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每一个人都意识到,长安城中恐怕又要变天了
将军,真的要冲进去
杜宅门前,左羽林将军韦广看了一眼左右,见很多兵士的脸上和眼神中都流露出了畏惧的表情,他不禁呸地吐了一口唾沫,恶狠狠地说道:这大唐是陛下的大唐,别忘了你们早已经拿了大笔的犒赏全都给我听好了,这种时候,有进无退,敢犹疑不决的,杀无赦给我破门
在韦广的鼓劲下,终于有几个将士鼓足勇气冲上前去,用手中大斧狠狠砸向了杜宅的大门。那砰砰砰的声音仿佛响在每个人心里,有些人不忍心地别开了头,但更多的人则是舔着嘴唇,心中盘算着倘若待会儿真的攻占了这里,能够从中搜刮到多少金银财宝。毕竟,杜士仪出镇在外多年,传言中又是极其擅长经营的人,家中豪富自不必说。
然而,对今天受命攻占杜宅的韦广来说,他那镇定而决绝的外表下,此时此刻生出的却是担忧。
他能够控制的只有这五百多嫡系兵马,另一边去平康坊崔宅的柳安也一样。攻占这种地处长安,又是工部营建的住宅,这么一点兵马肯定已经足够了。可是,在这样的突发状况之下,里头无人应答,无人喝骂,安静得仿佛就像是什么人都没有,他实在没办法安心。要知道,这次他可以算是把脑袋提在了手上,如果不是李隆基给出了一镇节度使的诱惑,如果不是知道杜幼麟就在此处,他是绝对不会走这一趟的。
刚刚他还对部下们说有进无退,现在不是迟疑不决的时候
还愣着干什么,四个不够就上八个,我就不相信这门是石头做的其他的,给我翻墙进去
随着他这一声喝令,终于又有人高喝一声加入了进去。那刚刚第一轮拿着斧头砸门的兵士们气喘吁吁退了回来,一边擦汗一边看着前头的同伴们抡起斧子砸在了那大门上,看着一个个人搭起人梯翻墙。可随着第一个人上了墙头,那动作却突然僵住了。
将军,里头好像没人
如果只是一个人这么说,韦广必定会怒声呵斥,可随着好几个登上墙头的人都这么说,他的一颗心就不知不觉沉了下去。杜家没人是全都集中退到了一处防守,还是早就得知消息潜藏了行迹如果是前者,那么强攻进去之后,总能发现蛛丝马迹,可如果是后者
韦广不敢再去想那种可能性,收摄心神厉声喝道:不可能陛下命高大将军传旨杜幼麟,让其分派兵马去十六王宅驻守,让他回家和父亲团聚,之前有人亲眼看到他回了杜宅不可能没人,必定有诈,攻进去,将他拿下
然而,这攻进去的命令刚刚下达,他便听到了震天杀声。打了个寒噤的他茫然四顾,见麾下的将士们一个个面色惨白,和他相比好不到哪去,他登时完全心乱了。墙头上的兵卒们站得高看得远,有人突然大声嚷嚷道:是安北前锋营,是安北前锋营的马军冲过来了
那一夜的长安解围战,禁军们还呆在马嵬驿守着那些龙子凤孙,并没有亲眼目睹那惨烈的一战,可事后那尸横遍野的景象,他们曾经听长安城中很多官民提起过,其中最出名的段子便是阿兹勒和前锋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悍勇。尽管这是在长安城的街道,并不是长安城外的平原地带,可他完全没办法提振士气,连自己那仅有的胆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只知道,这次的事情败露了
迎上去不要怕他们,狭路相逢,勇者胜韦广声嘶力竭地嚷嚷着这句话,可他看到无数张怯懦畏缩的脸,便明白这话完全没有作用,只能慌忙改口说道,这是长安,不是其他地方,他们此举便是形同叛逆
可是,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只听那边厢传来了一个犹如在耳边炸响的暴喝:尔等身为禁军,胆敢私围杜相国宅邸,是想谋反作乱,祸延家眷吗还不速速丢下兵器,跪地投降
谋反作乱这样一顶大帽子猛地扣下来,随即又是祸延家眷,不但韦广面色大变,那些刚刚还勉强举着刀枪的禁军将卒顿时战意全无。眼看着一骑人手持安北前锋营的大旗排众而出,玄衣玄甲,头盔上系着一缕鲜艳的红缨,竟是阿兹勒本人,禁军中更是起了一阵骚乱。随着咣当一声有人把兵器丢在了地上,这样的动作顿时迅速蔓延了开来,顷刻之间,也不知道多少人犹如丢掉烫手山芋一般丢下了兵器,随即屈膝跪了下来。
面对这一幕,韦广虽知大势已去,可当时李隆基亲自去左右银台门巡视禁军时,曾经对他透露过某种东西,因此,即便是抱着万中无一的侥幸,他仍是高声喝道:不要上了他的当,陛下此刻正在十六王宅,我等是奉陛下之命,捉拿要犯
永王及襄城王父子行刺陛下,谋逆造反,已然自尽,陛下如今身受重伤,怎有可能给尔等什么旨意捉拿要犯来人,将韦广拿下,送御史台勘问
永王李璘及襄城王李亿行刺天子而且父子全都死了韦广简直被这个消息震懵了,哪怕麾下士卒闻言无一支持他这个主将,哪怕阿兹勒身边一队骑兵朝他冲了过来,他的整个脑袋和心里还是如同浆糊一般。直到他被人从马背上拖了下来,强行摁跪在地上,他方才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整个人顿时再也没了一丝一毫的反抗力气。
这时候,阿兹勒方才徐徐策马回来,看着那在刀斧之下仍旧巍然屹立的杜宅大门,他轻轻舒了一口气,却没有就此进去,而是对身边亲随道:留下五十人在此看守,再去个信使往平康坊崔宅,看看那边可解决了。其余人等,将这些乱兵的兵器全都收好,然后押往御史台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飞龙骑毕竟要长留宫中,做这种事不好,他却无所顾忌
平康坊崔宅后门和后院,却是刚刚经历过一场厮杀。平康坊北里虽是诸妓云集之地,但其他里坊却往往住着很多达官显贵,其中便有裴光庭和李林甫旧宅,还有众多进奏院。崔家当年因崔谔之崔泰之兄弟同膺三品,门前列戟,可以直接沿街开门,不像杜士仪封公的时候婉拒了这一优待。可禁军没有选择在大街上直接朝乌头门发动攻击,而是悍然闯入平康坊中方才围了崔家后门。
面对这样的情景,行人固然避之唯恐不及,可当消息灵通的人得知竟是围了崔宅后,立刻有和杜士仪关系密切的朔方进奏院派人来救。至于崔家自己,崔九娘正好回门,听到这情形哪甘示弱,撺掇了崔五娘和杜十三娘直接重赏家丁,极力拒敌,哪怕阿兹勒的人马来得及时,在自己人和别人的相助下,禁军竟然在崔家后门及后院丢下了十几具尸体当最终清扫战场时,从后院中抬出来的那些死尸让围观的路人指指点点,甚至还有垂髫小童问了一句。
阿叔,不是说北门禁军是长安城里最厉害的吗怎么连崔家的家丁家将都打不过
面对这么一个问题,不少听到的百姓唏嘘不已,竟是没人能够回答得上来。之前叛军围城时,北门四军几乎逃散殆尽,如今稀稀拉拉地回来那么些人,结果却又是干出了今天这种离谱的事。而据说天子驾幸十六王宅,又遭永王父子行刺,如今这个大唐,究竟要走向何方
第一千一百九十九章 又是一场清洗
兴庆宫中,自从当年南薰殿中发生了李瑛等三王逼宫的一幕,李隆基的日常起居便多半在兴庆殿中,经历了此前长安围城之乱中的那场大清洗,如今兴庆宫各宫宇中执事服役的宦官,多数是从大明宫以及太极宫中调过来的,当年随侍李隆基的那些老面孔几乎再也看不见一张。
眼下因为天子驾幸十六王宅,兴庆殿中留守的人里头,年岁最大的也就是四十出头。
快,赶紧的,把这些东西都给搬走一个中年宦官趾高气昂地指挥着下头那些人,竟是在兴庆殿中各种摆设做大调整,口中还不停地念叨着,一定要赶在大家回来之前,把这里收拾出一个新气象来从今往后,咱们也就不用看别人脸色了
其中一个小宦官听到这最后一句话,脚下忍不住一个踉跄,差点翻了手上捧着的一个匣子,他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冲着那中年宦官问道:程给事刚刚说,咱们从今往后不用看别人脸色,这话是
他迟迟疑疑还没问出来,不久之前刚刚官拜内给事的中年宦官程元振就在他的脑后重重拍了一巴掌,随即意味深长地说道:少问这么多,这天下是大唐的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宫中和朝中自然都不容许有第二个声音
天子去了十六王宅后不久,程元振就亲自去大明宫中禁苑,去给北门四军那两位传了信,在他料想中,如今这会儿已经事成了不管怎么说,前锋营经过长安解围一战,只剩下了一千余人,加上新招的飞龙骑,如今人数不会超过四千,禁军虽是锐减,可人数远远不止这个数。到时候只要杜系群龙无首,就再也不足为患了内侍监的空位子要多少有多少且不必说,就连从前他根本不曾企及过的羽林大将军或龙武大将军这类位子,也已经近在咫尺
那小宦官见程元振的脸上一阵得意,尽管脑后生疼,可他却不敢流露出分毫怒意,捧着东西蹑手蹑脚地悄悄离开,到门口处方才回头望了一眼,又恨恨啐了一口。才爬上高枝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家伙,将来有你好果子吃
他刚刚这么恨恨骂了一句,就只见前头一下子涌进了一大批人全副武装的军士。面对这一幕,吓了一跳的他下意识地手一松,手中匣子咣当一声落在地上,里头那些珍贵的碧玉青玉又或者犀角象牙发簪掉了一地,甚至有些还摔成了几截。可是,这样的弥天大祸他却没来得及去管,一屁股坐在地上的他第一时间意识到,只怕又要出大事了
兴庆殿前头便是大同殿,除却有一道小门相通之外,西面还有兴庆门直通前往大明宫的夹道,所以,此时此刻的这些兵马从何而来,那是不言而喻的。小宦官眼睁睁看着这些兵马从自己身旁气势汹汹地过去,没有人往他看上一眼,也没有人往地上那些东西看上一眼,几双穿着靴子的脚甚至毫不留情地从那些玉簪骨簪之类的珍贵器物上踩踏了过去。等到这些人消失在视线之中,地上只剩下了一片狼藉。
出事了,竟然真的出事了
小宦官神经质地念叨了两声,尽管害怕,可他发现兴庆门和南面通往大同殿的门已经被人看住了,自己就算想逃也插翅难飞,他便干脆丢下这一地狼藉,小心翼翼地往刚刚的来路挪了回去。才到兴庆殿前,他就听到里头传来了极大的喧哗,紧跟着便是一个拼命叫嚷的声音。
反了,你们真是反了,这是陛下的寝殿,谁给你们擅闯的权力我是陛下钦点的内给事,你们这是大不敬
陛下在十六王宅遇刺,永王父子乃是主谋,而且有人指名了正是你矫诏,发北门四军围杜相国家宅及平康坊崔宅。此事查证属实,你还敢抵赖
随着这声音,小宦官就看到刚刚还得意洋洋的程元振披头散发被两个将士给押了出来,整个人都显得狼狈不堪。大概是听到的消息太过于惊人了,程元振一张脸已经变成了死灰色,他不可思议地瞪着那个说话的人,好一会儿方才声嘶力竭地叫道:不可能,你们这是犯上作乱,不可能有这回事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打断了程元振的叫嚣。肿起半边脸的他看清了面前那个人,登时噤若寒蝉地紧紧闭上了嘴。他当然认识这个煞星,因为当初就是对方将他和其他人一起安排在兴庆殿的。在长安遭遇围城的那段日子里,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这三大宫的人全都牢牢记住了姜度姜四郎这个名字。就是这位从前只以纨绔知名的嗣楚国公,那时候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狠辣手腕,杀人毫不手软。
看来,你还记得我姜四。姜度用手掌拍了拍程元振那肿起老高的左颊,似笑非笑地说道,只不过,才只过去没多久,你竟是忘了我的手段
说时迟那时快,姜度倏忽间又是重重一个巴掌,这下程元振是两边脸颊一般高,货真价实仿佛猪头一般。然而,股栗胆寒的他却顾不得那疼痛,用含糊不清的声音拼命求饶道:楚国公饶命,楚国公饶命啊我只是奉旨行事
闭嘴,乱命你也敢听如果此时此刻陛下在这里,你信不信他也一口咬定你是矫诏姜度哂然一笑,见程元振登时瘫软在地,两个人都难以将他架起来,他方才好整以暇地蹲了下来,看着这个蠢货说道,放心,我暂时还能留你一条性命,只你给我记着,到了御史台,不用说任何假话,知道什么说什么。要知道,很多事情你扛不下来
是是是程元振拼命点头,脑子已经连一丁点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那两支去捉拿杜士仪家眷的禁军铩羽而归,而十六王宅中却又闹出了永王父子行刺天子的大案,一切都完全偏离了路线,他这样一个小人物,怎么可能扛得下这一系列大事
姜度这才缓缓起身,打了个手势吩咐把人押走。而今日涉事的,并不仅仅只有一个程元振,整个兴庆殿中有品级的内侍,几乎全都被转送了御史台勘问,就连底下那些无品无级的白身,也都被全数看押在此。除此之外,就连身为天子的李隆基本人,也并没有回到这座自己最喜爱的南内兴庆宫,而是被护送去了大明宫。用杜士仪的话来说,大明宫中中书门下两省以及御史台都在外朝,天子如有召唤可以随叫随到,无疑比兴庆宫更适合养伤。
至于设在大明宫前朝的御史台,则是成了看押甄别罪人的地方。参与了兵围崔杜两宅的禁军将卒全都被押送到了这里,御史台殿院台院察院三院之中,总共征调了十二名御史,三十几个令史书令史来这里办案。永王的另两个儿子,以及众多涉事宦官等亦是在此受审。为了表示公允,杜士仪直接把陈玄礼和高力士也都放了进来监审。一连数日,御史台从最初的鸡飞狗跳,到最后的诡异宁静,每一个经办者竟都生出了打退堂鼓的冲动。
这都叫什么事天子授意永王李璘毒杀杜士仪,允诺事成之后封其为太子,结果李璘却根本别有用心,打算一石二鸟,行刺李隆基嫁祸杜士仪,然后自己和儿子襄城王李亿杀了杜士仪,假作锄奸,再凭借这样的功劳图谋大宝事情到了最后,李璘父子固然事败,李隆基中了一箭,生命虽暂时无忧,可这打击却实在是大了。至于杜士仪本人,竟是侥幸逃脱了一劫。
可要真说是侥幸,那也未必尽然。杜士仪恐怕早就料到十六王宅之行会有相应的麻烦,否则又何必埋下伏笔,暗中请了朝中重臣并陈玄礼随行甚至连高力士都不曾亲自往飞龙厩传旨,而是让小宦官去,自己悄然陪着裴宽陈玄礼等人。可那时候,谁能保证李璘那一箭不会先射向杜士仪
一切都是天命
如今最大的问题在于,这件案子应该怎么断
尽管十六王宅和百孙院已经被全数封锁,但长安城中街头巷尾,各式各样的议论早已沸反盈天。相较于抛下长安子民独自逃生的天子李隆基,杜士仪父子的名声实在是好得太多了。除却一小撮死忠天子的人痛斥杜士仪别有用心,众多的百姓几乎清一色地认定是天子容不下功臣。而最令人难以忍受的是,如今叛军尚未覆灭,河北仍然大战连连,李隆基却偏偏选择在这种时候下手,简直是昏聩到了极点
若是前方因此群龙无首乱成一团,安禄山反扑成功,这大唐天下莫非要就此改姓安不成
昔日富丽堂皇的永王宅中,此时此刻却是封条把门,卫士守护,旁人根本难以踏进门半步。竹林中,身穿男装的固安公主犹如主人似的行走其间,神态闲适。当她来到那草亭时,突然头也不回地对张耀说道:虽说永王一直和其他诸王有所不同,却没想到关键时刻,他竟是耍了咱们那位陛下一场。如果不是时运不济,兴许就真叫他赢了
张耀不明白固安公主为什么要在这时分悄然进入永王宅,但还是笑着说道:所以,如今外间全都在传,天命不可违。
我一直觉得这世间真正管用的,永远是人力,可现在才相信,天命还是存在的。固安公主站在草亭中央,突然轻轻跺了跺脚。想当年杜士仪曾经把数量巨大的火药给悄悄送进了长安城储存,这事除却赤毕,就只有她知道。这次天子召杜士仪回京,她从杜十三娘处得知是哪四个皇子亲王被频频召见,心里便有了计较,最终说动赤毕,在永王宅中安置了一箱火药。预备倘若情势紧急,到时候就引爆制造混乱。
可永王宅中埋藏火药的地点,就是在这座草亭所在的竹林之中因为谁也没想到李璘竟然会带人去草亭,更没人想到李璘亮出的竟是一把手弩,所以那时候,就算早有埋伏的赤毕也不敢去动那根引线可事到临头,那支弩箭终究落在了李隆基身上,由此可见,李璘对天子的怨念要深得多
嘴角一挑笑了笑,固安公主便轻声说道:过来帮忙吧,把东西起出来。
这种东西今后不可能随随便便运入长安,可不能浪费在这随时可能重建的永王宅中
第一千二百章 定风波还是避风波
自从大唐开国之后,便在门下省设政事堂,供宰相讨论处理国事。本来有份列席的只有中书令侍中以及尚书左右仆射,但高宗武后年间宰相名目繁多,挂同中书门下三品又或者参知政事或同平章事之衔的官员,也可入其中参议国事,多的时候能有五六人。期间重要的一次变化,便是中宗年间政事堂从门下省搬到了中书省。到了李隆基正式掌权的开元年间,动辄一堆宰相的年代方才正式终结。
从开元到天宝,政事堂中大多数时候只有两位宰相,少数时候三位,即便如此,也发生过大家争吵得面红耳赤,甚至不惜要动拳头的闹剧。
但眼下的政事堂无疑不会出现这样的情景。此时此刻,吏枢机兵户刑礼五科小吏垂手侍立在侧,大气不敢吭一声,但目光全都在偷瞥第一次正式在此议事的杜士仪。而裴宽在沉默了许久之后,见杜士仪就是不肯开腔,他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道:君礼,事到如今,陛下重病再加上又重伤,我一个人实在挑不起这么大的担子来你是右相,怎么也该出一个主意吧这到底是不是应该从诸王之中选一个人出来监国
这种事本该是陛下决断,我这个宰相本来就只是挂个名,裴兄你是知道的。
杜士仪见裴宽还要再劝,他便摇摇头道:更何况,如今外头流言传得沸沸扬扬,什么好听的难听的话都有;说一句实话,我这次回长安,本来就是勉为其难,不乐意再趟这样的浑水再者,如今陛下昏迷不醒,就我们两个人商议这样的大事,外人怎么说这样吧,不用算我,裴兄可命人通知中书门下并御史台,尚书左右丞及六部堂上官,齐集商量宗室监国一事。如此一来,至少不会有人质疑什么擅权专断了
杜士仪是当着政事堂五科小吏的面前说了这番话,因此,裴宽答应之后派人去联络各方,而这个消息也疯狂传开了。谁也没想到,杜士仪竟然表示不掺和这件事,此前对那些串联之皇孙态度谨慎的官员们,这下子登时炸开了锅。
而抛出去这样一个最大诱饵的杜士仪,此时此刻却抽身出了宫。他并没有先回自己家,而是径直去了平康坊崔宅。他的妹妹和女儿先后嫁为崔家妇,使得他和崔家的因缘已经深厚得不能用普通词来形容。所以,看着崔家后院泼水洗地的众多家丁,他没有对崔五娘和崔九娘说什么谢字,而是开口说道:今后长安多事之秋,崔家此次回击强硬,下次别人打主意时,要么就得仔细考虑考虑,要么就会用上更凌厉的手段。
没有中书门下的制敕,没有陛下的手谕,就凭一句话就想拿崔家人,简直是痴心妄想伯父和阿爷当初又不是没有被贬过,谁怕谁崔九娘满不在乎地冷笑了一声,这才侧头看着阿姊说,不过那些禁军还真是丢足了脸,竟然被人说拱卫天子的人还打不过崔氏家丁
这不是什么好话,真真你想得太简单了。崔五娘却知道,崔家当年因政变而重新显达,但伯父崔泰之和父亲崔谔之终其一生,都不曾掌过兵,如今还拥有这样的实力,肯定会引来别人忌惮。弟弟崔俭玄身为杜士仪的妹夫,出任巂州都督,在剑南道握着一股颇为可观的兵力,但毕竟鞭长莫及。所以,想到如今承袭赵国公爵位的长弟崔承训,她突然出声问道,十九郎可否让承训或是阿錡典禁军
这要是换成从前,绝对是一个极其离谱的要求。但现在天子闹出了这样绝大的风波,杜士仪连定立储君都表示袖手不管了,再给自己争取一点别的好处,自然丝毫不会手软。
他微微笑了笑,这才淡淡地说道:这正是我今天过来想说的。嗣赵国公是你们这一支之长,典禁军这种事目标太大,更何况,如今的禁军已经烂到根子上了,何必去碰这烂摊子幼麟的飞龙骑才刚刚开始编练,你不嫌弃的话,让崔錡去给幼麟当个副手吧。我已经吩咐了杜随,在前锋营中择选五百精锐交给他们,作为教官以及根基,把这一支曾经跟着杜家人和崔家人保卫过长安,又有军中精锐底子的飞龙骑捏在手中,才是真正立足长安的本钱
此话一出,崔五娘和崔九娘同时为之大喜。崔錡现如今不过是当个六品祠部员外郎,虽是清流,但实在是学不到太多的东西,在这样的年头外放刺史历练,则更是对子嗣并不兴旺的崔家有利无害。等到姊妹俩答应下来,又一起送杜士仪离开时,崔九娘突然开口开口问道:杜十九,你虽说撂下话不管东宫的事,可夏卿这次是一定会掺和的,你可有话要转告他
夏卿是夏卿,我是我,我不想对他动辄指手画脚。说归这么说,杜士仪想想王缙那素来功利的性子,沉吟片刻就开口说道,这样吧,你就对他说,太子和广平王建宁王尚未追封,他既然当年和太子颇有交情,如今大可站在大公无私的立场上,先把谥号这件事解决再说。
等到杜士仪回到宣阳坊私宅,就只见万年县廨已经派了人帮他修复受损的院墙以及大门,万年令崔朋竟是亲自等候在那里。杜士仪当然不会当着人的面,对自己的侄儿兼女婿说什么重话,当即邀了人到家里说话。一进杜宅书斋,崔朋说到当时禁军围宅时的情景,火气就不禁大了起来:如果不是幼麟正好在县廨,硬是压着我不许出面,我点齐了差役和属官,也非得拦住他们不可
你是觉得你两个姑姑那时候放马杀人,幼麟却只知道躲在你那万年县廨,所以太软弱了
岳父,我不是这个意思
见崔朋脸色尴尬,杜士仪便摇摇头道:你这个主司还得和你五姑姑好好学一学。除了这一次长安保卫战之外,别看你阿爷在外任风风火火,可你们崔家其他人这些年在长安也一向低调,所以这次猛地一硬,展示出战力和决然让人看一看,也就能够打消很多人的小心思。至于杜家,我也好,广元也好,这些年都已经太突出了,幼麟藏拙多年,长安之战稍稍显露出一点,如今软弱一些,反而会让人觉得这就是他的本性,反而易他行事。
啊崔朋这才意识到还有这样的细微分别,见杜幼麟已经等候在书斋里,他突然生出了一丝愧疚,当即上前长揖行礼道,阿弟,是我刚刚太想当然了,幸好岳父提醒,我给你赔礼。
杜幼麟不想姐夫难堪,连忙搀扶起了人,在其耳边低声说道:我那时候只是得了阿爷嘱咐,否则你以为我忍得住
崔朋这才稍稍回复了些自信。事实上,第一次官居主司的他主管的就是天下第一县万年县,那种焦头烂额就别提了。他低声再三提醒杜幼麟今后多多提点自己,却不敢在公务时间在杜士仪的私宅多做停留,很快就匆匆告辞离去。临走前,听到杜士仪说,自己的叔父崔錡会进入飞龙骑当杜幼麟的副手,他登时为之大喜,再三谢过。
身为崔谔之幼子的崔錡不比崔俭玄好勇斗狠,官路一直不甚畅通,现在终于有着落了
只剩下自家父子两人,杜士仪说话就随意多了。杜广元身为长子,他对其可说是严父,除了请过王忠嗣教导武艺兵法,还把人丢到民家去养过,也把人扔到前方去当过兵,等人刚刚成婚又赶去了西域。可杜幼麟这个幼子儿时却是在他身边度过的,可稍稍长大一些后,就跟着王容一直生长在长安,可即便如此,却几乎没让他操什么心。此次长安围城也是一样,在那样的绝境之下,这个仿佛生长在富贵窝的儿子却迸发出了最耀眼的光芒。
今天你跑去万年县廨躲风波,家里其他人呢
我把人集中到了阿娘的寝堂前,关上了每一道门户,还在院子里洒满了豆子,总能阻上一阻。反正杜随阿兄是一定会及时赶到的,所以大家都不慌张,更何况大家知道来的禁军人不多,杜家家丁家将也有上百人,真正要打起来也能撑上一段时间。至于薛嵩和李怀玉,我把他们扮成随从带去了姐夫那儿。
很好。杜士仪冲着幼子笑了笑,示意其坐下说话,然后方才吐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今天一早,河北送来军报,前方打了个败仗。
什么才刚坐下的杜幼麟险些没跳起来,见父亲面色镇定,他方才讪讪又坐定了,叛军已经走投无路,怎么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安禄山麾下那些人,绝非浪得虚名之辈。我这次只是占了一个以有心算无心的优势,并不是说,我就真的高明了一大截。更何况,军心会因为很多东西而浮动,比如叛军放出的谣言,也比如我方自己的重重顾虑。总而言之,我马上就要赶回去,而且,我还会把你杜随阿兄和前锋营一块带走。我会让他分五百人给你,你用这些人作为飞龙骑的底子和教官,如何在宫中,在这长安城站稳脚跟,其余的就都要靠你自己了。
杜士仪说着伸出了手,见杜幼麟连忙伸手过来,他却并没有去握住儿子的手,而是笑着在他的手上重重一拍:放手去做,不要怕砸锅朝堂上是争东宫还是争皇位,你都不用管,只管给我捏着飞龙骑有事找你两位姑姑,不是大事,不用报我
这种立储的事情,他不掺和反而省力。事到如今,大唐宗室还有什么出色的人才,不妨全都拉出来溜溜
第一千二百零一章 李隆基的噩梦
李隆基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
在梦中,他被亲生儿子用手弩指着,痛诉了对他的鄙视和痛恨,然后便是当胸一箭。相同的梦境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他想要呼救,想要反抗,可身体却一动都不能动,每次都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箭飞来。渐渐的,噩梦之后又多了一些后续,出场人物多得让人眼花缭乱,可他唯一看清楚的,是永王李璘和襄城王李亿父子俩那两张满是鲜血的狰狞脸孔,是那怨毒到了极点的诅咒,那些声音在耳边不停地萦绕,他始终无法解脱。
啊
当憋了不知道多久的他终于叫出这么一声,随即一下子睁开眼睛时,李隆基就发现头顶是精美的幔帐,而不是那些狰狞的脸,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让人宁心静气的熏香,而不是此前一直阴魂不散的血腥气。意识到此前只不过是在做梦,自己还是至高无上的天子,他一下子就放松了下来,可只是微微一挪动,肩膀上传来的钻心剧痛一下子让他惨呼出声。随着这声音,幔帐一下子被人拉开,现身的却是两张他极其陌生的面孔。
陛下醒了,快传御医
不止是御医,快去政事堂知会裴相国,去御史台告知高大将军陈大将军还有王中丞以及各位尚书侍郎
这乱糟糟的声音让李隆基脑子一团乱,唯一能够分辨清楚的就是这些人中唯独没有杜士仪。难不成,是杜士仪已经死了因为现实和梦境的交错,他已经记不太清楚之前发生了什么,可内心冒出的这个念头一下子放大。他竭力平静了一下情绪,叫了一声来人,可两个刚刚过来的宦官已然大呼小叫跑了出去,竟全都丢下了他这个尊贵的大唐天子。这下子,他只觉又惊又怒,可眼下他根本没有力气去追究这些胆大包天的下人。
又是足足好一会儿,他才看到两个慌慌张张的御医出现在了眼帘中。还不等他开口,其中一人便立刻捋起袖子,亲自端着碗往他的嘴里灌下了一碗简直如同苦胆水似的药汁;而另外一个人则是忙着替他解开衣衫,一层一层去除包裹伤口的白棉布,紧跟着用烈酒擦拭伤口,清创换药。这又是苦又是痛的经历,几乎再次把他折腾得昏死过去。
好容易熬过这一波,李隆基方才声音沙哑地问道:这是哪现在都有谁在
陛下,这是大明宫清凉殿,既清幽,也适合养伤。
一听到清凉殿三个字,李隆基险些没气得七窍生烟。他的祖母则天皇后武氏当年在长安时,这里曾经是她非常喜欢的地方,据说李旦等几个儿女都降生在此。可对于极其忌惮并痛恨祖母的李隆基来说,大明宫中他最讨厌的就是这里。否则,他也不会在安禄山谋反叛乱之前,改变武后生前的遗命,将其钦定的则天大圣皇后谥号改成则天顺圣皇后。这一次,他没能控制住心头怒火,一字一句地质问道:是谁把朕挪到了这里
两个御医全都能够察觉到天子的怨怒,可外间的变化李隆基不知道,他们却很清楚。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个年长的便低声说道:永王勾结陛下身边的内侍,不但谋刺陛下和杜相国,而且还矫诏调动禁军。所以,陛下之前重伤昏迷,不能视事见人,杜相国和裴相国以及诸位尚书侍郎商定之后,就把陛下挪到了大明宫清凉殿。如今外头正在商议监国之人。御史中丞王缙等不少大臣推举已故太子之次子南阳王监国。
此话一出,李隆基只觉整个人如遭雷击,喉头一阵腥甜,竟是一口血喷了出来。浑浑噩噩的他没有理会慌忙上来又是顺气,又是搀扶他的御医,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一仗他输得太惨了永王李璘那一箭不但让他上遭受重创,而且那些指责捅破了他暗害杜士仪的窗户纸,让他本就脆弱的精神几乎崩溃,如今再面对这样一个最坏的消息,他哪里还支撑得住
太子李亨的次子南阳王那是谁他甚至根本记不得这样一个孙子究竟长什么样
撑着最后一口气,李隆基咬牙切齿地问道:那右相杜君礼呢他怎么说
回禀陛下,河北那边军情不稳,原本准备拿下邺县和滏阳,让安阳变成孤城,谁知邺郡滏阳安守忠大军伏击,河东节度使程千里中伏兵败,而陛下那时候又没有苏醒,所以裴相国等诸位商量过之后,决定以杜相国为招讨元帅,权领朔方河东安北诸军,前往河北主持战局。今天一大早,杜相国将国事悉数托付给裴相国等诸位,调了安北前锋营随行,已经赶去河北了
听到杜士仪竟然不在长安了,而且还正式多了个元帅的名号,李隆基只觉得心头那股气再也顺不过来,竟是再次昏了过去。留下这么一个烂摊子,杜士仪居然抽身而退,又到前方带兵去了,这无疑再次狠狠给了他一巴掌。他费尽心机利用重病不起把杜士仪召唤回来,可到头来却不但把自己赔进去了,还闹出了一桩牵连无数的大案,又让群臣拱出了一个南阳王
南阳王李係是谁
并不仅仅是一个李隆基发出这样的疑问,就连长安城的很多官民百姓,也一样有这样的疑问。尽管那是李亨剩下诸子中最年长的一个,可当初李亨被囚,广平王和建宁王四处奔走,却没见这位南阳王出面为君父喊冤,在很多人看来,这么个皇孙甚至还不如出身杨家的广平王妃崔氏有血性。更有人认为,天子还有众多皇子,不应该在皇孙之中择选东宫,如颖王这样素有才名的皇子,方才是东宫最好的人选。
颖王自己倒不曾跳出来和侄儿争,可之前得到天子驾幸的盛王李琦和丰王李珙却哪里甘心让只是东宫一介宫人之子的李係坐在头顶上。出不了十六王宅的他们便一日一疏往上送,一时间,整个长安城中议论纷纷,一片鸡飞狗跳,而御史台中勘问犯人的那批人更是让无数人为之焦头烂额。
留下一个乱糟糟的长安,杜士仪此时此刻却已经再度出了潼关。和来时身边只有百多人相比,此次他回程时,除了阿兹勒的六百余前锋营随行,还多了一批自请随扈的关中豪侠儿,约摸两百余。若不是长安城中马匹不够,他又不可能再去天子诸厩中调用马匹,只怕主动跟从的人还要更多。这些人正是听闻那些沸沸扬扬的传言,得知他不留下掺和立储那一档子事,而是赶回河北主持战局,心中感动,故而从京畿道各地汇集而来的。
他身边的实力既然充分,也就不担心其中被人有意掺杂进了沙子。他从阿兹勒那里调来了十名精锐老兵,放下去编练这些投效的勇士,而自己但凡饮食起居,则全都是和麾下兵员一起。河洛因为安禄山之乱,崤山南北道上那些曾经繁华的驿馆遭遇重创,至今还只是刚刚恢复了信使功能,接待往来官员却是力有未逮。所以,他只是黎明出发,沿途路过州县补充口粮,或干脆露宿,或借民宿休息一夜,如此周而复始,只用了数日功夫便抵达了卫州汲郡。
汲县北临河东,南至河洛都只有一日路程,在此前一度是河东朔方以及安北三路兵马屯驻之地。然而如今,大军已经打下了邺郡汤阴县,主力也就随之前移,留守汲县的只有两千余人,确保粮道以及后方安全。然而,当抵达这里时,打前站的阿兹勒便发现,城门盘查的守卒不是垂头丧气就是无精打采,甚至连城头巡视的兵卒也显得蔫蔫的。甚至他这一行十数人快要到城门时,这里的反应仍然迟钝得很。
带我去见驻守邺郡的主将
见阿兹勒勒马一停,便高声喝出了这么一句话,方才有人如梦初醒一般迎上前来。待要查看阿兹勒的身份勘合时,却突然看清楚了那安北前锋营的旗号。一时间,他猛地嚷嚷了一声,城下顿时高声喧哗了起来,城下的人亦是一片骚动。须臾,阿兹勒这十几骑人顿时被人紧紧围在了当中。
面对这样出人意料的一幕,阿兹勒顿时眉头皱成了一个大疙瘩,手不知不觉地按在了腰边刀柄上,可紧跟着听清楚这些人七嘴八舌问出来的话,他方才为之释然,可心里却极其不是滋味。
你们安北前锋营不是留守长安吗
是不是那昏君真的害死了杜大帅
你们怎么连杜大帅都护不住,这安北前锋营铁钎的名声难不成是白给的不成
遭到这样的群起而攻,阿兹勒没有吭声,他的部下却不由得火冒三丈。一个脾气最暴烈的老卒便恼火地凌空虚挥马鞭赶人,口中大骂道:大帅就在后军之中,马上就要到汲县了,尔等什么居心,竟敢诅咒大帅
听到杜士仪就要到汲县了,刚刚还群情激愤的人群一下子鸦雀无声。面面相觑了一阵子,有人忍不住问道:此话当真杜大帅真的要到了
自然当真我乃安北前锋营主将杜随,义父马上就到
这一次,众人终于信了。随着城下的人高声叫嚷着这个好消息,城头上顿时发出了一阵欢呼。紧跟着,阿兹勒等人竟是如同凯旋之师一般被人簇拥进了城。尽管领受了这样极高的待遇,可阿兹勒却只觉得心中沉甸甸的。
新乡守军前后态度犹如天壤之别,难道前方的情形真的糟糕得无以复加究竟怎么回事,难道是叛军散布的流言
第一千二百零二章 见杜则喜,人心向背
当杜士仪后队近千兵马进了汲县时,他方才从阿兹勒口中得知了前方的战况。送到长安的战报相当简略,可实际上的严峻程度却是严重好几倍
两个月之前,张兴率仆固同罗二部联军主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奇袭先下妫州,驻兵居庸关,直接使得幽州震动。被安禄山任命为范阳节度使的贾循原本就不甘从逆,待到得知颜杲卿诱杀李钦凑,夺下井陉关,号召河北各州郡反正,而且还有一支安北偏师进入河北道,他就更打定了反正的主意,接到颜杲卿派人送的密信之后就开始筹划投降。然而,贾循虽说在平卢和范阳任官多年,可安禄山一直防着他这个资历极深的宿将,所以他虽任节度使,却是掣肘重重,暗地里盯着他的眼睛很多。
在觉察到他的这一心意之后,别将牛润客随即先下手为强,软禁了贾循,幽州亦是震动。打探到这一情报的张兴本待趁此进兵,熟料檀州密云郡守军倾巢而出,使他不得兼顾。而此前史思明和蔡希德先后因为安禄山的命令,率军回援河北,两路大军总计五万余人。得知幽州有变,史思明竟是丢下所有大军给蔡希德,自己轻车简从,只带精锐千余人抄小路赶回幽州主持大局。于是,张兴竟兵阻居庸关动弹不得。因蔡希德兵锋直指常山郡,发出了屠城令,河北各州震怖,仆固玚率领的另一支安北偏师遂打消了此前一奇一正直取幽州的打算,干脆退守常山。
平卢侯希逸虽是举起义旗,但蓟州渔阳郡还驻扎有安禄山嫡系重兵,两相对峙,同样是彼此僵持不下。
而安庆绪和阿史那承庆严庄以及李归仁安守忠等,率领从河洛仓皇退却的大军,则是在相州邺郡筑起了又一道防线。按照郭子仪和仆固怀恩程千里商议的决定,大军本待直取安庆绪占据的邺郡安阳城,然而,在几次击败出击的叛军之后,叛军便龟缩不出,而因为杜士仪被召回长安迟迟未归,严庄和阿史那承庆定计,趁着交战之际,派人在邺郡四处大肆宣扬天子疑忌功臣,已经将杜士仪害死于长安的消息,一时唐军之中军心动摇。
在夺取邺县的大战中,程千里轻敌冒进,竟是中了伏兵,若非郭子仪仆固怀恩援救及时,程千里自己都险些丧命。而因为这一场败北,叛军乘胜追击,原本拿下的邺郡汤阴县都险些丢了。而且各种流言越发严重,新乡守军方才如此士气低落。
杜士仪在离开长安之前,已经尽可能往严重的方向估计河北战局,此刻得知情势竟然比自己想象得更加严峻,他没有答应新乡守将的竭力挽留,当下决定留下那些尚未真正成军的关中游侠儿在此继续编练,同时下了禁口令,不许提长安之事,随即带着阿兹勒及剩下的前锋营将士连夜北上。
一夜赶路,当他这一行数百人抵达汤阴县城下时,却还是满天星斗,第一缕晨曦尚未从东边升起,城头上点着的无数火炬异常醒目。
这里的守军却比汲县那边警醒得多。一发现这支来自南面的兵马,城头便立时有人前往城中报信,同时又有人在城墙上来回奔走,但只见刀枪无数,竟没有因为人是从南方来而放松警惕。当借助天边终于出现的晨曦,以及城头火把的光芒,看清楚其中那一面高高飘扬,绣着杜字的巨幅大旗,城头上顿时传来了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随之就放下了好几个吊篮。这吊篮却并非为了放人上城墙,而是就这么从城头放下来好几个人。
几个人疾步赶到这支兵马面前之后,见这里亦是倏忽间亮起了无数火把,那些旗帜中间赫然还有一面是安北前锋营杜,其中一个老卒立刻高声问道:敢问真的是杜大帅到了吗我乃仆固将军麾下队正聂合,求见杜大帅
听到是仆固怀恩麾下,正在前军的阿兹勒便跳下马来。虽说此前都在安北牙帐城,可他也不可能认识每一个人,当即举起火把仔细审视了一下这老卒,倒是觉得面善,只对方不报名,他还真的叫不出名字来。然而,他自己当初却是极其有名的,那老卒一眼就认出了他来,当即又惊又喜地问道:真的是前锋营杜将军你不是留在了长安吗
长安有小郎君统带飞龙骑,我这些人留在那里就废了,因此大帅便调了我来。
阿兹勒也不多解释,示意来人跟随自己,很快穿过重重人马,来到了中军帅旗下。聂合看清那些牙兵簇拥的中年人,心里最后一丝怀疑终于为之尽去,单膝跪下行礼时,竟是喜极而泣:若是城中上下得知大帅归来,定然士气大振大帅,军中甚至商量要送万人联名血书回朝,请陛下把大帅派回来连日以来城中什么流言都有,仆固将军,还有郭大帅和程大帅弹压再三,也只是让三军上下稍稍安心,大家全都盼着大帅
你不要急,慢慢说。杜士仪示意阿兹勒把人搀扶起来,这才细细询问城中情形。
他曾经担任了十多年的朔方节度使,即便如今郭子仪升任节帅,但他在朔方兵马之中的威信绝不亚于他在安北牙帐城。然而,他固然兼领过河东节度使,在河东云州代州还有极高的威望,可此次程千里所带兵马主要是太原城中的天兵军,所以这样的谣言甚至让河东兵马军心大乱,他着实有些意外。等问明白河东军是因为王忠嗣之前的遭遇,因此及彼,深信他是为李隆基所害,故而因此军心不稳,他顿时禁不住苦笑连连。
不等聂合回城报信,不过一刻钟功夫,汤阴县城门便已然大开,竟是一骑绝尘而来,后头才是数百人的大部队。来者以一种毫不减速的蛮横直接冲到前军跟前,随眼一扫后便怒喝道:我是仆固怀恩,让路,我要见大帅
这样的做派,这样的怒吼,谁还敢拦可这一次,众人刚刚让路,仆固怀恩就只见那边厢已经有人策马而来。尽管在这刚刚蒙蒙亮的天色中,他只能隐约看到来人骑在马上的一个轮廓,可他在杜士仪麾下效力了将近二十年,本能地认出那是谁。他死死捏紧了缰绳,让坐骑小跑了几步,等来人越来越近后,他终于忍不住滚鞍下马,快走几步上前,一把抓住了来人那匹马的辔头。
大帅
都是当祖父的人了,一点事就沉不住气杜士仪见仆固怀恩虎目泛红,便也下了马来,板着脸说道,叛军那些流言也能相信昏了你的头现如今叛军不得不退回河北苟延残喘,最希望的就是我们自己窝里斗,你和子仪还是儿女亲家,程千里也是最懂得是非进退的人,只要精诚合作,邺郡那点叛军就算兵马再多,又何足为俱
尽管杜士仪一见面便是一通劈头盖脸的斥责,可仆固怀恩反而长长舒了一口气。因为流言实在是来得太过汹涌,他几乎都要错认为那一切是真的,每天在弹压军中的同时,他自己都想过,是不是要调转马头带人杀回长安去,给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昏君一个好看所以,他讪讪地笑了笑后,便退后一步单膝跪下谢罪道:大帅,是我之前治军不力,只要大帅回来就好了。
你啊你啊杜士仪无可奈何地上前亲自将其扶了起来,却见不远处城中兵马渐次停下,只有一骑人径直行来。等到人已经近了,认出那正是郭子仪,他就一拍仆固怀恩的肩膀道,上马,去迎一迎子仪
和仆固怀恩一样,郭子仪近日以来,同样是心力交瘁。之前那一败,程千里轻敌冒进固然是一大原因,河东兵马此前因为王承业的缩头乌龟而无有寸功,这次卯足了劲想打翻身仗,却是另外一大原因。这一败之后,谣言铺天盖地,军中人心愤怒,士气低落,而他自己也心情沉重,每天强打精神鼓舞军心,身体疲累还不要紧,最重要的是精神和心灵背负的沉重压力。
如今杜士仪这一回来,无疑意味着长安城中并没有发生那亲者痛仇者快的一幕,他甚至自己都没感觉到,自己那近日以来微微佝偻的腰背都挺得笔直。
大帅
好了,什么都别说了,从汲郡到汤阴,我已经听了太多的坏消息,走,进城眼下还没到卯时,传我之令,卯正于汲郡太守府聚将,不得有误
杜士仪尚未进城便先行传下这样的军令,郭子仪和仆固怀恩全都精神大振,响亮地应了一声。等到两人匆匆回还,向其他跟出城来的将士宣示这个好消息,那最后一丝低落沮丧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杜士仪都已经回来了,谣言不攻自破,邺郡的那些叛军们,全都洗干净脖子等着
而进城的路上,阿兹勒却不禁策马靠近杜士仪,低声问道:大帅,之前长安城发生的那些事
你给我传令上下,守口如瓶,不许透露半个字如果没有之前的程千里兵败,也没有谣言对军心的动摇,杜士仪并不吝惜给李隆基已经岌岌可危的名声再泼上一桶脏水,可现如今情势严峻,一切都得给未来这场战事让路。他严厉地看了一眼阿兹勒,一字一句地说道,如前锋营中有散布这些消息者,杀无赦同时给我派人回新乡,严令禁口,不许再提此事,违者一样杀无赦
第一千二百零三章 主心骨回来了
清晨的汤阴县廨前,此时此刻正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每一个军士都身姿笔直,神情振奋,和前些日子士气低落时大相径庭。不时有军中将校策马疾驰而至,在门前匆匆下马后,彼此小声交谈两句后就快步入内。和军士们一样,他们也都是表情惊喜,神采飞扬,偶尔甚至还能听到难以抑制的笑声。等到百多人陆陆续续聚集到县廨那座正堂前,也不分什么朔方安北河东军,认识的三五成群全都聚在一起。
因为如今他们的主心骨回来了
很快就传来三声云板响,外间众人立刻安静了下来,各自按照所属列队,一时偌大的院子里出现了整整齐齐三个方阵,军阶由高到低,鱼贯而入进了大堂。尽管已经天亮了,可室内外却还有些光线差别,进来的人无不先是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下,这才看到了大堂中那四个人。这其中,程千里胳膊上还缠着绷带,脸上下颌处还留着一道深深刀疤,整个人略显疲惫,仆固怀恩则是一脸轻松,郭子仪则面上微微含笑。
而居中坐在正堂主位上的人,正是杜士仪,谁也不会认错
被众多目光聚焦的感觉,杜士仪已经再熟悉不过了。他能够轻而易举地分辨出,其中有关切,有惊喜,有征询,有如释重负,也有不少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微微颔首,这才开口说道:听多了谣言,现如今看到我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各位也该放心了吧
刚刚接到命令火烧火燎地赶过来,此时此刻杜士仪却不是板着脸斥责之前的那个大败仗,而是如此闲话家常地起了个头,正堂中的气氛顿时和缓了许多。尤其是朔方以及安北大都护府跟随过这位主帅很多年,深知他秉性的那些将校,更是习惯了这样如沐春风的说话方式。就连吃了败仗总觉得有些抬不起头来的河东军中人,此刻也都觉得心里一松。
人都到齐了,便廷参吧。郭子仪刚开了个头,却发现杜士仪对自己摆了摆手,随即就站起身来。
我此次从长安启程时,已经受命为招讨元帅,权领朔方河东安北三军,想当初我也曾经兼领这三镇节度使,所以,我可以在此拍着胸脯说,你们不用担心我厚此薄彼。杜士仪见堂上顿时为之喧哗了起来,其中多是惊喜的欢呼,他便抬了抬双手一压,这才沉声说道,此前邺郡之败,是轻敌冒进,而此后军心不稳,是叛军流言,但究其根本,是朔方河东安北三军仍然各自为政。如今我既领命为元帅,首要之务,便是三军一体。
尽管堂下诸将尚未行过拜见元帅之礼,但每个人都竖起耳朵仔细倾听杜士仪的话,就连同样是刚刚知道这个消息的郭子仪仆固怀恩和程千里亦然。
所谓三军一体,并不是说,你们就真的不分彼此了,也不是说,我要直接插手你们如何行军布阵,如何战场应变。论战阵冲杀,有我无敌,我自问不及怀恩;论用兵稳重,大敌当前岿然不动,我不及子仪;论胆色勇略,我亦逊于千里。但我杜士仪这些年中却先后节度朔方河东安北,人人道是名将,这又是为何无他,知人善任,洞悉大局,论功行赏,绝无偏私
杜士仪这一番先抑后扬的话,众人听着非但不觉得偏颇,反而大多数人频频点头。就连之前刚刚吃了个大败仗的程千里,也觉得心头熨帖,分外感激杜士仪在这种时候弱化了他的败北,反而宣扬了他的胆色和勇略。至于同样被称赞的郭子仪和仆固怀恩,那就更加心情舒畅了。
我虽说刚到河北,但也听说了一些战况,从前三军虽是合攻邺郡,但或者三军轮换,或者一军突击,即便打算突袭邺县和滏阳,可终究是因为窝着一肚子气,彼此之间自然就更谈不上听谁的,什么事都要妥协推诿,宝贵的时间就全都浪费了。诸位就不曾想过,此次这场大战,从河北到河洛,也不知道抛荒了多少田地,也不知道死伤了多少人,今年到了秋收的时候能够有几颗粮食而如今我们在这里再继续耗下去,就不是战死多少人的问题,而是将来要饿死多少人的问题
杜士仪一下子提高了声音,随即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所以,我今天要说的第一件事,便是令行禁止。倘若有违军令者,不论品级高低,斩
随着郭子仪和仆固怀恩相继起立应喏,程千里也连忙起身应了,阶下将校自是凛然齐声领命。
第二件事,我抵达汲郡的事情,大肆宣扬出去。叛军既然敢宣扬我死在长安的消息,说不定他们军中上下也有不少人正有这样的期望,如此正好可以扫一扫他们的士气。顺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尔等立刻往邺郡宣扬一件事,就说安禄山已经死了
安禄山死了
大堂上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隔了许久,和杜士仪最亲近的仆固怀恩方才迟疑地开口问道:大帅,此事当真
叛军之中,早有人心生异志,这消息决计不假。尔等大可放心,安禄山不会像我这样诈尸,已经死了的人活不回来
这时候,诸将校方才爆发出了一阵哄笑。再也没有人质疑安禄山之死,每一个人都认为,杜士仪既然能够这么说,那此事必定是铁板钉钉毫无疑问。憋屈了这么久,压抑了这么久,如今听到那个一手掀起叛乱,席卷河北道以及河南道都畿道,最终在洛阳称帝的叛贼安禄山已经死了,那就犹如暴雨倾盆多日却突然露出了阳光,足以教每个人都兴奋不已。
杜士仪又宣布了包括不许骚扰平民在内的几条军纪,随即笑着坐下。这时候,郭子仪和仆固怀恩程千里方才率麾下将校正式廷参,行礼口称拜见元帅。此前杜士仪虽在实际上节制这三镇兵马,但却没有正式的名义,全凭多年的威望。此次他回京一趟,经历了一趟惊险,却得了个招讨元帅的名义来到河北,真正名正言顺,军心士气自然和从前不可同日而语。受礼之后,他便没有再多留众多将校,只留了郭子仪三人下来。
崔乾佑田乾真孙孝哲三人可有下落
对于这三个先是入关中围长安,而后又被抛下守洛阳,城破之前突围逃走的叛军大将,杜士仪自然重视。可令他失望的是,无论郭子仪还是仆固怀恩,抑或最早赶到新乡的程千里,对这个问题全都只有摇头。
仆固怀恩甚至还补充说:除却面目实在是受损太过严重,认不出来的之外,所有叛军尸首都经过了辨认,并不见这三人。也许,他们是逃到了邺郡,也或者是从河北各地的小道回到了幽州,当然更有可能,他们是在逃亡途中已经死了,只是尸首无法辨认而已。毕竟,叛军之中同样是山头林立,崔乾佑和田乾真孙孝哲从前都深得安禄山宠爱,如果安禄山死了,他们的嫡系兵马又已经全都拼光,即便他们肯屈从人下,也失去了价值。
听到仆固怀恩从弱肉强食的角度来分析此事,杜士仪微微眯起眼睛,随即便沉声说道:那好,除了宣扬安禄山已死的消息之外,给我再宣扬出去。如若崔乾佑田乾真孙孝哲三人来降,我可保他们不死。
郭子仪只是愣了一下,程千里却忍不住失声惊呼道:杜大帅不,元帅,这有些不妥吧崔乾佑等三人也不知道杀戮了多少官军,而且他们兵围长安,迫得陛下一度西逃到马嵬驿,从陛下到长安军民,恐怕都恨他们入骨
叛军如今在河北邺郡范阳常山渔阳四郡,四面和我军形成僵持之势。虽则关中河洛已经完全平定,我大唐还能有源源不断的兵马开来,但如今在河北的兵力分布却是极其不均,动辄就会有被各个击破的危险。当此之际,让叛军自乱阵脚为上策,只是强行以兵力平推过去则为下策。崔乾佑三人若是来降,我若酌情使用,对于叛军来说,也是一种姿态,能够让他们不再动辄死战。至于陛下和朝中压力,我来扛
一直侍立在杜士仪身后充当亲卫的薛嵩听到这里,心里忍不住叹为观止。倘若杜士仪连兵围长安的崔乾佑田乾真孙孝哲也能够承诺赦其不死,叛军内部一定会发生分裂至于什么长安的压力,对于此次出发之前在十六王宅闹出了那样一件大事的杜士仪来说,又哪里会放在心上
见程千里这才无话,郭子仪和仆固怀恩则是直接点头对此事表示认可,杜士仪方才回头看着薛嵩说道:薛嵩,你自从降了之后,我也不曾交给你什么任务。你弟弟薛崿不是还在叛军之中我给你一队三十人,你不妨自己去打探他的下落。除了他之外,你能够拉到多少叛军倒戈,我就算你多少功劳
薛嵩没想到杜士仪反手就塞给自己这么一个任务,脸上先是一白,随即又面露喜色,甚至没注意下头三位大将投过来的目光。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他当即绕到前头应喏一声,继而快步转身离去了。等他一走,杜士仪三言两语解释了一下此人的由来,又把李怀玉叫了过来。
相比薛嵩,李怀玉的根基在平卢,在军中资历还浅,他无论怎么想,也觉得杜士仪不会让自己也去招降叛军。可饶是如此,杜士仪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仍是错愕难当,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了什么问题。
你在长安时,和薛嵩商量的破敌之计,说出来大家听听。
第一千二百零四章 招降
杜士仪回来了不但人回来了,而且如今官居讨击元帅,权领朔方河东安北三镇兵马
如果说这个消息对于固守邺郡的安庆绪等人来说,还只是当头一棒,那么,对方反过来宣扬的安禄山之死,才是让他们真正惊惶失措的真正一击。安庆绪也好,严庄和阿史那承庆也好,这三个知情者当然知道这种事情不可能长长久久隐瞒下去,可问题就在于,正当唐军把他们赶到了河北之际,如果再宣布刚刚登基不久的大燕皇帝陛下安禄山已经死了,这军心士气还要不要
更要命的是,这种事自己宣布也就罢了,却偏偏是从敌人那里散布出来的。当初是他们四处宣扬杜士仪被李隆基杀了,可眼下杜士仪已经安然返抵长安,然而他们现在能怎么办,去大变活人弄出一个安禄山来镇压军心
怎么办严相国,阿史那相国,你们倒是给我出出主意啊
安庆绪还没有正式登基,更还没来得及称孤道寡,如今那层窗户纸被人一下子捅破,他只觉六神无主,最怕的就是军中发生哗变。可他这话一出口,就被阿史那承庆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军中有李归仁安守忠,他们当然会弹压,大王与其担心陛下已死的消息会对军中产生冲击,还不如想想怎么对付有了杜士仪的唐军现如今不宜再分兵了。以我之见,立刻急令蔡希德,让他留一部分兵马牵制常山,然后立刻率主力南下和我邺郡兵马会合,集中全力和汤阴那边决战。
可阿史那承庆话才出口,严庄便恼火地说道:常山那边只不过数千兵马坚守,指日可下,相反邺郡这边高墙兵广,不虞有失。不若我等守城不出,然后令安守忠从滏阳发军北上和蔡希德合兵攻下常山,如此整个河北道就能完全合成一片。然后,大王就可以令蔡希德大军南下与我军合兵抗击唐军,然后易位换防,令其进驻邺郡,而我等趁机脱身,只要能回幽州,凭借大王身为陛下嫡次子的名正言顺身份,就可以登基为帝,号令幽燕诸军,胜负还说不准
书生之见,严庄,你以为杜士仪的名声是白给的邺郡一旦没了北边滏阳安守忠那支兵马,简直就是白送给杜士仪而且,史思明是什么人我们回到幽州,他是否会听我们号令还未必可知
见阿史那承庆和严庄竟是就这么争执了起来,安庆绪顿时傻眼了。他虽说不甘心被安庆恩夺去地位,但他有野心没手段,又是最没主见的人。平心而论,他当然希望不要在这邺郡独自面对唐军的兵锋,可要让他分兵去和蔡希德打下常山,他又担心蔡希德会趁机夺权。等到阿史那承庆怒气冲冲拂袖而去,他方才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到严庄跟前低声说道:严相国,家和万事兴,有什么事不如好好商量
严庄无奈地斜睨了安庆绪一眼,第一次生出了烂泥扶不上墙的感慨。安禄山打下洛阳后越发暴虐,甚至连他这个宰相也动辄遭到鞭笞,再加上战况不利,他只能拼死赌一赌,于是授意安庆绪出面,让李猪儿暗杀了安禄山。本想着能够扶持安庆绪做出一番事业来,可谁曾想阿史那承庆竟然这么快就觉察到了他的暗杀之举,又横插进了一脚,而安庆绪竟然这么没用,关键时刻还要犹犹豫豫
大王安心休息吧,外头的事情自有我等去料理。我会去和李归仁安守忠商量的。
甚至不耐烦和安庆绪敷衍太久,严庄便告辞离去。尽管此前李归仁和安守忠联手设伏,让河东兵马栽了个大跟斗,甚至连程千里都险些兵败被俘,可如今杜士仪刚到汤阴县,便扭转了唐军低落的士气,而后丢出安禄山已死这样一个大消息,反倒让己方为之军心不稳。即便幽州那边的战况还尚未陷入完全的不利,可一个牢牢钉在河北几条官道正中央的常山郡简直是如鲠在喉,不可不除,可阿史那承庆竟然还想着把蔡希德的兵马调过来先抵御汤阴之敌。
还不是因为看上了蔡希德那一支大军的实力,想要借机吞下壮大自己,可这时候是争权夺利的时候吗
相国
严庄刚走到外头,一个随从就快步迎上前来,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道:汤阴那边又放出消息,招降崔乾佑田乾真孙孝哲,那个杜士仪亲口做保,说是饶他们性命。
什么
这时候,严庄着实大惊失色。倘若崔乾佑等人还拥有大军,那么,杜士仪用这样的招降之计来分化叛军,那是很自然的。可现如今崔乾佑等三人就算活着,身边的人能有几十上百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这样的人杜士仪还要招降,简直便是千金买马骨,对己方释放出一个清楚明白的信号
降者免死
他本身就已经对叛军的形势极其不看好了,更何况奚族和契丹那边已经完全断了消息,据说是腹地被那位都播怀义可汗来了个大扫荡,如今军中奚人和契丹人早已经无心恋战。若不是这样回去家园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授意安庆绪许下无数承诺,又大发了一批从洛阳抢掠来的财帛,说不定不知道有多少人当了逃兵而现在杜士仪又招降崔乾佑三人,除了提防汤阴之敌来攻,竟还要加上另外一件事,那就是提防将兵叛逃
严庄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阿史那承庆李归仁安守忠,叛军之中的高层文武全都知道了此事。崔乾佑三人当初都很得安禄山宠爱,所以看他们进兵关中后攻打长安不成反而灰溜溜回来,又狠狠挨了安禄山一顿鞭子,幸灾乐祸的人竟是占了大多数,他们亦是如此,可现在情形不同,如果崔乾佑三人真的被杜士仪招降了,军心必定大变。
随着这个消息四散,就连一贯和崔乾佑齐名,却与其不和的安守忠,本身不擅长这些玩心眼的谋略,可因为高尚托庇于其下,也搞明白了这招降令后头的文章。可还不等他们商量出一个章程来,便传来了汤阴那边唐军仆固怀恩部发兵奇袭,驻兵愁思冈的叛军偏师只逃出了区区数十人转眼间,唐军便再次兵临城下
这是杜士仪返回前线之后的第一战,三军无不士气高涨斗志昂扬。当浩浩荡荡的兵马开至安阳城下时,杜士仪骑马立在帅旗之下,见城头叛军大燕旗号招展,刀枪林立之中,无数将卒的身影来回奔走,他不禁微微一笑,随即看向了自己抵达安阳城后,从仆固怀恩帐下前来与他会合的虎牙。
小薛既然已经平安脱身,那张牌也就可以打了。
虎牙想到脱身到雍丘和自己会合的薛朝,不禁暗自赞赏这位薛氏子弟此次在敌后立下的功绩。尽管这不是斩将夺旗的大功,可保全官民百姓,方才是真正的大功。想到如今人已经拿着过所公验从河东经云州赶回都播去了,他很快就收回了思绪:是,捏着此人那么久,元帅此次出京又将其带了出来,当然可以派一下用场。只不过,此人虽和安禄山关系至深,却多年留质长安,只怕叛军上下未必会因为此人在元帅手中,就因此投鼠忌器。
我要的不是他们投鼠忌器,只要能够进一步祸乱叛军军心,就够了。
说到这里,杜士仪便命人叫来了李怀玉。见侯希逸这位年纪轻轻的表弟满脸忐忑,他就沉声说道:既然是你出的主意,我给你十个大嗓门的军士,你押着安庆宗去城下喊话
李怀玉没想到杜士仪之前竟然是说真的,几乎没把眼珠子瞪出来。此前在长安时,他和薛嵩二人被杜士仪硬塞了一个制定河北战略的任务,两个人只知道前线一部分战况,对于全局那是满脑子浆糊,哪里真能够想出什么对策,一来二去倒是彼此关系拉近了不少。
正是李怀玉眼看一事无成,急中生智想了个法子,那就是把安禄山此前留质长安,却在关键时刻不见踪影的安庆宗给找出来,然后押到阵前劝降敌军。谁知道当杜士仪闲下来之后问起他和薛嵩,他硬着头皮说出了这么一个主意,当时杜士仪不置可否,竟然真的记在了心里,此次启程时,竟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把逃逸已久的安庆宗和刘骆谷都给找出来带上了。他却还是到了汤阴之后,杜士仪让他对郭子仪和仆固怀恩说出计划时,方才知道杜士仪当真了
元帅
还不快去
李怀玉之前看薛嵩领命去招降弟弟薛崿以及其他叛军时,还有些幸灾乐祸,可此时此刻却换成了自己叫苦不迭。见木已成舟,他只能无奈听从安排,带着被洗刷得干干净净的安庆宗和刘骆谷以及十名军士,来到了全军正前方。
和李怀玉的忐忑不安相比,安庆宗和刘骆谷早已经认命了。安禄山叛乱的消息还没传到长安,刘骆谷就打算悄悄逃亡,可谁知道却被安庆宗发现了端倪,一定要让他带上自己和康夫人。刘骆谷无法,只能苦心孤诣地安排好了逃亡路线,谁知道那座他早年安排下,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宅院,竟是早已落入了别人的控制,他和康夫人安庆宗母子竟是自投罗网被关了整整数月,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对方是谁,稀里糊涂就被杜士仪夹带在牙兵中到了这里。
就在他凄惶之际,就只听耳畔传来了一个声音:安公子,该你了
幸好这里有个地位比他高的安庆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