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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盛唐风月txt下载     盛唐风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一百七十五章 格杀勿论

    对于雍丘城的士绅百姓来说,这一天带来的简直是天翻地覆的巨变。

    自从叛军入城之后,他们从前安逸稳定的日子就一去不复返了。无论世家大族也好,庶民百姓也罢,每天都要提心吊胆于叛军是不是会破门而入,抢东西甚至抢人。即便雍丘城易主,号称义勇军的这么一支兵马进入城中,也有人不免忧虑并非朝廷正经官军的这些将卒会和叛军一样的行径。然而,从当天下午开始满城张贴的布告内容渐渐在城中四下里散布开来之后,城中百姓就暂且丢开了这一茬,一个个奔走相告,最终全都聚集在了雍丘县廨前。

    因为这里整整绑了一百多个叛军将士示众每个人的身上或者狼狈不堪,有些还有伤痕和血迹,但那一张张脸却全都擦洗得干干净净。据之前贴出来的布告说,只要是经雍丘民众指认出那些有杀人奸污等严重劣迹的叛军,一经查实,杀无赦

    在最初的沉寂之后,终于有一个矮小干瘦的老者拄着拐杖出来,指了叛军中一个猴脸的,带着哭腔说道:就是他,就是他和其他几个人杀了我的儿子,奸污了我家闺女可怜我家闺女才十四岁,事后就投水自尽了,你们这些畜生

    随着那干瘦老者瘫坐于地嚎咷痛哭,其他刚刚还在犹豫不决观风色的百姓们顿时群情激愤。有的也赶紧在这些绑了示众的叛军当中找寻自己的仇人,有的早早认出人的则是指着人破口大骂。到傍晚时分,经过甄别之后,呈报到固安公主面前的名单上,密密麻麻写着五十多人,竟是占去了所有投诚叛军人数的一半已经被带到这里的薛嵩听着禀报,面上固然强作镇定,心里却已经打起了鼓。

    固安公主真的要对降军大开杀戒她就不怕剩下的降军哗变,又或者说这些叛军倒腾不出什么事,她就不怕日后再打仗时无人敢降

    到底是一群叛贼,简直卑劣无耻来人,取我的大氅来,我亲自去见雍丘父老吩咐了一句后,固安公主又斜睨了薛嵩一眼,随即淡淡地说道,把他也一并押去,听听雍丘百姓怎么说

    薛嵩双手被牛筋牢牢绑住,此刻听到固安公主竟然连自己都不放过,他顿时第一次对此前选择投降感到了深深的后悔。可他此前大腿受伤,又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又累又饿,哪里比得上左右两个牢牢看住了他的老卒于是,他不由自主地被人提溜了出去,当面对雍丘县廨之外数以千计的百姓时,他的瞳孔更是不自觉地猛烈收缩了一下,心情忐忑不安。

    那种感觉,竟好似他在安禄山面前一般

    夕阳西下,天色已经昏暗了下来,可随着固安公主出来,随行兵卒高掣火把,复又把县廨前照得一片透亮。被簇拥在当中的固安公主身穿一袭火红色的大氅,这样的颜色在战场中简直是靶子,可在这样的夜晚却显得格外夺目,竟是把人群中的喧哗渐渐压了下来。

    直到四周围渐渐不再有鼓噪声,固安公主方才开口说道:刚刚各位雍丘父老举告的那些叛军,已经都汇总到了我这里。说实话,我看了之后,简直气得要亲自拔剑杀人,我实在难以相信,天底下怎会有这许多丧尽天良的狗东西

    黄昏的薄暮中,她那并不算大的声音却仿佛多出了一种无比的穿透力:今天一直都有人劝我,杀降乃是不仁不义之举。可但凡有一丁点天良的人,又岂会烧杀抢掠,无所不为传令下去,这名单上五十四个人,格杀勿论

    一旁顿时传来了一个反对的声音:贵主,万一日后朝廷有人指责杀降

    不能保护治下子民的朝廷官府,有什么资格指责我我这不是杀降,只是抚民心,正军法如若朝廷怪罪,我一个人承担我,大唐固安公主,虽只是一介妇人,但我决不能容忍这些害群之马继续祸害黎民百姓

    一下子杀五十四个人而且还是投降的俘虏

    尽管有的将士情不自禁地迟疑了,但更多的义勇军将士却没有太多犹豫,上前把此前就已经甄别好的那些人推了跪下。围观的人群先是死寂,渐渐却有苦主嚷嚷着多谢贵主主持公道,带着哭腔屈膝跪了下来,这样的动作传染了一个又一个人,到最后除了几百名苦主,其他人竟也无一人挺立

    面对这一幕,固安公主只觉得百感交集。她没有多说别的,举手做了一个干脆利落的手势。很快,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呼,第一颗人头落地,紧跟着是第二颗,第三颗尽管有些行刑的将士从前没砍过人头,一刀下去,犯人惨叫连连却还没死,可补上第二刀第三刀,又或者是旁边的人过来帮忙,总能把这小小的过失弥补下去。当五十多个劣迹斑斑的叛军全数伏法之后,跪在地上的人们顿时爆发出了一阵压抑已久的欢呼。

    也不知道是谁起了个头,贵主万岁的呐喊响彻云霄,而火光之下被押在那里的薛嵩则不觉面色惨白。他怕的不是杀人,战场上他杀的人还不止这区区五十多个,他怕的是固安公主这种决绝不似女子的态度他本来以为,城外李佑几乎全军覆没,城中叛军在义勇军入城后几乎被扫荡了个干净,最终投降的这百多人至少能保全下来,他也就留了个能够东山再起的班底,可没想到固安公主这么心狠手辣

    这是镇守雍丘城的叛军主将薛嵩,他之前告诉我,他是薛仁贵的孙子,薛楚玉的儿子,忠良之后,现在,请各位乡亲父老都说一说,他在镇守雍丘城后,可有欺男霸女,烧杀抢掠的劣迹如果有,我的三尺青锋同样不手软

    固安公主侧头看着薛嵩,见他那张脸比刚刚还要苍白,她不禁在心里嗤笑了一声。果然,薛嵩是临时从开封城中被发配过来的,雍丘城中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底细,又被薛家父子的名头所慑,而薛嵩本人除了身为主将,也确实未有杀人奸污这样的重罪,只除却几个老儒痛心疾首地斥责他给薛家荣光丢脸,其他的倒是没有了。可即便如此,薛嵩那张脸须臾从白色变成了青紫,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下去。

    知道今天这一幕对薛嵩的刺激已经够了,固安公主摆了摆手,随即淡淡地说道:既然薛嵩并无该死的劣迹,便暂时饶过他。将这县廨门前收拾干净,所有尸体拖出去埋了。虽是叛军,可原本也是唐人,枭首示众就不用了。只这些刚刚落地的人头,便是我的警示,义勇军上下如有违背军令骚扰民间者,一律也是军法处置,决不轻饶

    随着义勇军的将士渐渐开始清场,同时再次承诺将逐渐开始发还被抢占的财物,同时放粮抚民,百姓在散去的同时,原本那少许的信心顿时变成了深深的尊崇和信赖。没有人在乎固安公主并不姓李,而是姓辛,没人在乎她只是一个县主的庶出女儿,并没有宗室的血脉,这个公主名头只是因为嫁了前后两代奚王而换来的,人们在乎的是她那让人心情激荡的言语,在乎的是她夺下雍丘的果敢坚定,在乎的是她此刻杀伐果断的凌厉手段

    也许大唐还有救

    重新回到县廨之中,那曾经被薛嵩占为己用的书房中坐下,固安公主摆摆手拒绝了现在进哺食,吩咐把薛嵩押进来。当这个垂头丧气的叛将被人推进屋子时,她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乃大唐公主,你不过一介大败亏输的叛将,膝盖就这么硬吗

    薛嵩前一次在这里见到固安公主的时候,亦是挺立不跪,可刚刚见到五十多颗人头落地,此刻固安公主又声音冷冽地如此问了一句,他只觉得心头一悸,即便有再多不甘,也只能缓缓屈膝跪了下来。

    见他虽然没有五花大绑,可手上依旧是牛筋捆得紧紧的,固安公主一手支着扶手,目光扫视了薛嵩许久,却并没有开口说话。足足好一会儿,她正要开口发落的时候,外间一个亲兵突然直接冲了进来。

    贵主,虎将军他们回来了

    回来了多少人看上去形色如何快,带人来见我不,我亲自去迎接他们

    固安公主连珠炮似的说了这几句话,竟是再也顾不上薛嵩,就这么匆匆冲出了门,而押送薛嵩过来的两个老卒彼此对视了一眼,竟也追了出去。面对这样无人问津的情景,连日以来已经遭受过无数打击的薛嵩只觉得心头又悔又恨,第一次生出还不如此前战死的念头来。固安公主人都不在,他不想继续维持这样屈膝下跪的姿势,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就这样盘膝坐在了地上。

    饥肠辘辘的他不知道等候了多久,外间方才传来了一阵喧哗。他竖起耳朵细细倾听,只觉得那仿佛是很多人在欢声笑语。当他转头去看时,就只见背后的门被人推开,紧跟着首先进门的竟不是固安公主,而是一个脸上还带着一条深深血痕,身上到处都是血迹的老将。那老将迈过门槛时,只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便尴尬地对身后人说道:贵主,如此礼遇我受不起。

    能够让田承嗣的两千援兵几乎全军尽墨,你当然受得起

    固安公主冲着虎牙眨了眨眼睛,脸上露出了这些天来最灿烂的笑容,这才指着薛嵩说道:虎牙,今次你麾下这些忠义老卒死伤惨重,我便把这叛将薛嵩交给你,任你驱策使用薛嵩,你若能立功赎罪,前罪我就不问了

第一千一百七十六章 登基仍败战

    洛阳宫天津桥上,当盛大的登基仪式结束,受封的文武百官鱼贯而出宫门的时候,面上踌躇满志的只有极少数,更多的人都觉得脑袋上压着沉重的乌云。尤其是一举当上了宰相的严庄和高尚,直到这会儿还觉得背上伤处火辣辣的疼痛。

    他们这些跟随安禄山十几年的尚且如此,侍中达奚珣和中书令陈希烈这样的降臣就更加不用说了。一想到城破之后就消失了的张介然李憕等人,他们只恨彼此际遇不同。凭什么李憕等人能够受到百姓交口称赞,而他们却要被扣上一个叛贼同党的帽子,凄惶不安地等待着来日的结局

    武将们也没有多少人还有兴致意气风发,即便他们都得了什么大将军和节度使的名头。河北道大乱,幽州告急的消息传来之后,不但史思明火速带兵赶了回去,蔡希德也匆忙从怀州河内郡率兵一万北上。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杜士仪和郭子仪分别兵出崤山北道和崤山南道,兵锋直指洛阳。

    这其中,兵出崤山北道的杜士仪大军之中,仆固怀恩亲率精锐马军为先锋,直取缺门。这一次,崔乾佑再也不可能用出当时从崤之战那条古道包抄唐军后路的招数了,最要命的是,就算他想要故技重施,他却根本没有相应的兵员

    然而,最最失落的却不是别人,而是安庆绪

    安禄山登基之后,遍封文武,诸子全都被封为王,可尚在长安的康夫人和安庆宗却没有得到皇后和太子的名分。安禄山竟是以人至今下落不明为由,并未给元配康夫人和爱妾段夫人正名分,皇后之位还空着,长子安庆宗则是封了个秦王,按照人如今在长安下落不明的情况来说,也不知道是安慰还是讽刺。可安庆绪如今已经没有功夫为母亲和长兄抱不平。

    因为他这个嫡次子甚至不能住在洛阳宫中,只分到了温柔坊一处豪宅,而随军而行的段夫人以及她亲生的赵王安庆恩,则是大喇喇地占据了东宫,再这样下去,他岂不是迟早要变成别人砧板上的鱼肉

    晋王。

    安庆绪封的是晋王,尽管晋乃大国,可现如今河东道还好好的捏在大唐手中,他这个晋王又朝不保夕,最初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别人是在叫自己。直到那声音更加近了一些,他方才下意识地侧头看去,发现是今日同样正式得到立节郡王册封的薛朝,他立刻回过神来。尽管此人至今还戴着个铁面具,和高尚严庄这样的安禄山亲信没法比,可却颇为超然,安禄山时不时也会召见此人一次。这时候,他便挤出一个笑容,算是答礼。

    大王是不是为了东宫的事情而心里不痛快薛朝见安庆绪一下子停下了步子,目光凶狠地看着自己,他见四周围的其他人已经都走光了,便用极低的声音道,据我近些日子见陛下时发现的迹象来看,陛下的状况很不好,到时候段夫人和赵王安庆恩身处东宫,近水楼台先得月,还请大王小心。

    刚刚称的是晋王,现在却称呼大王,不但拉近了距离,而且这样的话,也让素来并不怎么得人心的安庆绪为之大凛。见薛朝说完这话微微颔首,竟是径直去了,他在犹豫片刻之后,终于忍不住快步追上了他,咬牙切齿地问道:阿爷的状况真的很不好

    陛下身上的疮疖,早就并非一日了,这些东西暗示着陛下体内热毒早已深重,而现在这些热毒已经不止发在皮肤表面,而是渐渐上头了。大王不觉得,陛下的眼神已经很不好了

    薛朝深知点到为止的道理,更何况他也就只知道这些,再往下说恐怕就要露馅,当即拱了拱手,就这么头也不回地离去。身为安禄山面前有一席之地的人,他的宅邸位置很不错,赫然是当年武后曾经赐给次子章怀太子李贤的修文坊。可那里已经被改为道观多年,屋宇固然华丽,可陈设却都是道家的风格,薛朝却也不在乎。他甚至都没有驱赶走那些道士,自己闲来无事便和人探讨一下道家那些升仙之术,监视他的人从懈怠到减少,最近已经只有两个了。

    此时此刻,当他熟门熟路进入了供奉着老子这位玄元皇帝的大殿内,向一个老道打了个稽首之后,他就只见那老道向自己指了指一旁的小房间,他便敏捷地闪进了里头。果然,一身道装打扮的裴宁正在那抄道书。尽管薛朝在接受这次任务之前,根本就不认得裴宁,可如今一来二去几番交道打下来,他已经和这位裴三郎很熟了。此时此刻,他把今日安禄山称帝之后的事情大略一说,就拐到了正题上。

    安庆绪那儿,我按照你的吩咐,已经都对他说了。

    薛郎君辛苦了。裴宁笑了笑,冷脸上多了几许温度,河东那边刚刚驱逐了王承业,如今已经准备发兵南下。杜大帅和郭大帅两路兵马也已经直指洛阳,至于西南边,固安公主刚刚率义勇军占了雍丘,而吴王李祗则是进逼滑州灵昌郡,可以说,安禄山这个皇帝已经四面楚歌了。

    面对这么一个消息,薛朝却并不怎么高兴,他一屁股坐了下来,没好气地说道:难道我等这样打生打死,就是为了李隆基那昏君不成

    当然不是,若是还让他坐在皇位上,怎对得起安贼叛乱以来,各地死难的官民将士裴宁丢下了手中的笔,很平淡地说出了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可是,他收获的却是薛朝那惊喜和期待的神情。他知道这位薛家子弟已经谈不上任何对大唐的忠诚,反而对给予了其再一次生命,亲自教授武艺和兵法的罗盈更加有认同感,但进一步的东西,他却不会在这时候吐露太多。

    你要知道,安贼这一称帝,李隆基因为昔日安贼拥戴太子的旗号,枉杀太子李亨以及广平王建宁王的事情再一流传,他这个昏君的名头就更加坐实了。当然,也希望王承业回京之后,继续去好好哭诉,让他再大发雷霆折腾一下。他如果还以为他是从前那个人人称颂英明神武的圣天子,天下子民和军中将士还会听他的,那就大错特错了这么多年来,我官没当好,其他的事情也没做好,唯一做到的,便是提举了数年的吏学,手下有一批愿意为我所用的胥吏,同时在士林当中还有一点话语权。

    薛朝经常听不懂裴宁的言下之意,但裴宁说,要让李隆基坐实昏君之名,这他却听懂了。长舒一口气的他不再多问,仔细而耐心地听着裴宁的吩咐,直到最后对方起身要走时,他才忍不住问道:裴三郎,请问我家可汗如今可好

    契丹人和奚人不少都被安禄山蛊惑挑唆了加入叛军,如今腹地一片空虚,你说怀义可汗如今直扑敌后,契丹和奚族之地几乎没人挡得住他,是好还是不好裴宁头也不回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随即又补充道,如果你有时间,不妨去安国寺中好好观瞻观瞻。

    去安国寺干什么

    薛朝简直糊涂了。罗盈虽说看着像是铁勒人,但薛朝却知道,这位可汗一直以唐人自居,更不要说剑营之中教授剑术的,是曾经名满天下的公孙大娘,而可敦岳五娘更是公孙大娘的弟子。可是,罗盈在都播最初并没有用自己的名字作为旗号,而是始终用乌弥之女丈夫的旗号经营统合,直到东迁之后,这才改用了罗义这样一个名字。都播自上而下的所有人,除却公孙大娘和岳五娘,谁也不知道他曾经是安国寺的一个小沙弥。

    裴宁也只是随口一提,并没有打算把事情真相告诉薛朝,只是让他四处转转,免得某些监视他的人没事干。随着安国寺的主持都换了两任,当年的那个小沙弥早已经被所有人淡忘了。没有人知道他还曾经建功立业,当过大唐的武将,如今又统治着北方草原上一个最强盛的部落,甚至连奚人和契丹都在其兵锋之下瑟瑟发抖。

    裴宁的消息比安禄山更快,倒不是如今刚刚建国大燕的新朝天子消息不畅通,而是几封战报躺在洛阳宫政事堂中,陈希烈和达奚珣装病早早躲回了家去,阿史那承庆和张通儒找借口在登基大典之后就躲出去了,高尚和严庄这两个宰相简直愁坏了,谁也不敢送去安禄山面前。

    据他们所知,连日以来服侍安禄山的宦官和宫人遭受鞭笞之刑的足足有几十个,甚至还有因为禀报坏消息而被活活打死的。他们从前还能怀着一丝侥幸认为自己是例外的,可前几日才刚挨了一顿,现如今谁敢去尝试

    两个人彼此对视了一眼,最终竟是异口同声地叫道:拈阄吧

    严庄也好,高尚也好,全都是门槛最精的人,彼此死死盯着彼此,又叫了个不相干的小吏进来,根本没可能作弊。当严庄展开手中的那张字条,见上头赫然写着一个送字时,他登时面如死灰,竟是恶狠狠地瞪了高尚一眼。

    而高尚在笑吟吟了片刻之后,想到今后可能会有更多这样的事情需要用这样拼运气的方式来决定,一张脸顿时又拉长了。看着严庄捧起了那几封战报,用犹如上刑场的壮烈走去了含元殿时,他忍不住嘴角剧烈抽搐了一下。

    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第一千一百七十七章 巧言劝弑父

    也许是因为自小就成了母亲改嫁的拖油瓶,四处被人瞧不起,身份又卑贱,还曾经如同奴仆那样伺候张守珪,安禄山自打进入洛阳之后,就对富丽堂皇的洛阳宫喜欢得不得了。尤其是那座重造于武后年间,曾经被称作为明堂的含元殿,他更是分外中意,每次召见人都会选择此处。可这就苦了大燕朝的文武官员们,每次去见安禄山都要去爬那高高的龙首道,尤其是严庄高尚这样的宰相。

    而更具有讽刺性的是,大唐皇帝在这里的大朝会,大多数都是接见使臣,颁赐恩赏,显示大唐的天威,可安禄山却不管不顾,上一次还在这里鞭笞了崔乾佑田乾真孙孝哲三将,今天严庄送了战报后,也同样领了一顿安禄山亲手挥下的鞭子。

    这种日子简直没个头

    这是严庄狼狈不堪地从含元殿出来时,心里发出的悲鸣。他那整齐的官袍已经破成一条一条,完全不成样子了,头上的官帽是歪的,脚上的靴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一只,而背上还没完全好的旧伤上头又添新伤,直叫他每走一步都仿佛痛在心里。从前辅佐安禄山时言必听计必从的踌躇满志,现如今仿佛已经完全成了过去式,眼下在这位动辄暴怒打人的主君面前,他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恐惧。

    宰相从古至今,有动辄被君王抽一顿鞭子的宰相吗

    这不是严相国吗

    脸色变幻不定的严庄立刻抬起了头,露出了一副尽量沉着的表情。可是,看清楚面前人是赵王安庆恩,他顿时挣扎着露出了一丝笑容,拱了拱手道:赵王安好。

    安禄山一共十个儿子,赵王安庆恩是安禄山的第三子,乃是段夫人所生,今年不过十六岁。因为母亲深受宠爱,安禄山甚至不惜为其向天子请封国夫人,由是造成了事实上的二妻并嫡,所以赵王安庆恩从来不承认自己是庶子,处处和嫡次子安庆绪争抢。而因为安禄山的偏爱,他对幽燕军中文武全都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态度。这会儿,发现严庄竟只是略略弯腰拱手,他顿时目露凶光,手中马鞭突然凌厉地往下一挥。

    那马鞭几乎擦着严庄的鼻子落地,发出了一声破空响声。尽管这一鞭并没有打在自己的脸上,但那劲风仍然擦得严庄脸上生疼,而更痛的是他的心里刚刚才在含元殿中被安禄山鞭笞得叫苦不迭,现如今又被一个半大少年如此侮辱,自来以国士自居的他怎么受得了可想到刚刚吃的那番苦头,严庄还是赶紧低下了头去,没有吭声。

    一时手滑了,严相国可别见怪。见严庄不敢反抗,安庆恩方才笑吟吟地扬了扬下巴,自矜地说道,阿爷起家于幽燕,所以方才国号大燕。他封了我赵王是什么意思,想来严相国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心里应该有数。长兄被困在长安生死不知,或许早就没命了,只是唐廷秘而不宣,至于二兄,那是个扶不起的泥阿斗,大燕的将来,迟早是我的。

    当严庄渐渐直起腰的时候,就只见安庆恩竟已经扬长而去,他只觉得牙齿咯吱咯吱直打架,竟是气得脸都青了。就是这样一个德行的家伙,安禄山却视为掌上明珠,曾经有看不过去的偏将把安庆恩这种类似的言辞向安禄山禀报,结果安禄山大为盛怒,表面上对其加以重赏,却在背后找了个由头将其杀了,在此之后,再无人敢置喙安禄山的家事。现如今四面楚歌之际,安禄山越发暴虐,还有这样一个自以为是的安庆恩,再忍下去,大燕就要亡国了

    严庄知道自己眼下这番惨状很快就会传开来,可他心里另有打算,也就没有遮掩,竟是就以这样一番形貌回到了政事堂。

    果然,高尚一看到他这样子就吓了一跳,虽说是拈阄时运气好,可兔死狐悲的心理毕竟占据了上风。他连忙冲着几个看呆了的小吏厉声吩咐了几句,等人手忙脚乱取来了衣袍之后,他方才亲自去掩上了门,又来到严庄面前深深一揖。

    今天是严兄替我挡了一顿,是我对不住严兄

    只是我运气不好。

    严庄也不忌讳,当着高尚的面脱下了外袍,露出了新伤叠旧伤的前胸后背,显然,是之前安禄山气急之下胡乱抽打,这才造成了如此不规律的伤口。甚至他的大腿上都因为避让不及而着了两下,此时却不便露丑。等高尚找来备在此处换药时用的外伤药膏替他在胸背草草涂了,又换上一身衣物之后,他才低声说道:一次两次,我们都可以忍,但如今洛阳城外可以说是四面楚歌,陛下却老是如此动辄暴怒,这样下去,我们能怎么办

    严兄说这话,是不是有好主意

    高尚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却是大门已经被推开,阿史那承庆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外。他一面庆幸两人并未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一面强自挤出一丝笑容道:你不是去检视洛阳城中诸军了,怎么就回来了

    阿史那承庆一直是安禄山的谋主之一,因此这次同样受封为同中书门下三品,相比陈希烈和达奚珣这两个挂名的,他和高尚严庄张通儒加在一起,才是真正的幽燕幕佐班子。如今,张通儒因为弟弟张通幽跟着颜杲卿和安禄山作对,名为宰相,却不如往日那样受安禄山信任,政事堂真正说得上话的,也就只剩下他们三个了。

    尽管上次挨打没他的份,可眼见得高尚严庄这样狼狈,阿史那承庆也觉得心惊肉跳。这时候进屋坐下之后,他便沉声说:河洛之地不比幽燕,医者应该格外多,要不要我们用心搜罗一下,找人替陛下再好好看看病

    他这话才刚出口,严庄就淡淡地说道:大帅这几年虽说心宽体胖,可在幽州时,性子也并没有变成现在这样子。如今动辄变得如此狂暴,究其根本是因为战事不利的缘故。心病还要心药医,哪个大夫有这种本事

    面对这一层被捅破的窗户纸,高尚和阿史那承庆面面相觑,最终谁都不做声了。他们明白,严庄所言确实是真正的事实,安禄山动辄鞭笞臣下以及宦者奴仆,只是因为战事不利的愤怒和恐惧而已。换言之,只要把杜士仪和郭子仪两路大军给击败,把河东兵马挡住,把河北两路兵马给消灭,把号令河北各州郡举义旗的颜杲卿给抓来,那就什么事都没了可是,谁能做到即便史思明已经率大军反扑,可如今首要之务是守住洛阳

    政事堂中,这个话题接下来没人再度提起,可每个人心底都有个大疙瘩。严庄也只是点醒一下高尚和阿史那承庆,根本就没指望他们能够成为自己的助力。如今越发糟糕的局势,以及安禄山对自己的态度,他已经完完全全失望了。可他当了这么久的幽燕幕佐才有今天,却还打算拼一拼。

    这天傍晚,当严庄离开洛阳宫后,只是到家里晃了晃,然后就换上便装,轻车简从地来到了温柔坊一隅的那座豪宅,见到了安庆绪。

    两人从前并没有太多的交往,安庆绪也根本没想到这位父亲面前的红人会来见自己,最初还以为是安禄山有什么话要严庄带给自己。直到严庄开门见山地问了一句话后,他才不知不觉退后了两步。

    晋王,如果陛下数日之后就要立赵王为太子,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想到段夫人看自己时的不屑眼神,想到赵王安庆恩的唇红齿白风流俊俏,想到文武群臣对自己的避而远之,安庆绪只觉得胸口蹭的冒出了一团火,竟是忘记了严庄有可能把自己的言行举动全部禀报给安禄山,沙哑着嗓子说道:就算不是大兄,也应该是我凭什么

    不凭什么,就凭陛下宠爱段夫人,甚至起意就这么宣布康夫人已经死了,然后册封段夫人为皇后。既然都是皇后了,安庆恩就是真正的嫡子,名正言顺。严庄看到安庆绪额头青筋一根根暴起,仿佛立刻就要发疯,他方才放上了最重要的一颗砝码。

    大王,你要知道,如今大燕国已经四面楚歌,如果让陛下再这样一意孤行下去,只怕败亡就在眼前。当此之际,如果有人挺身而出,力挽狂澜,那么不但大家都会视其为拯救国运的功臣,而且他日也必定会听从此人驱策。

    安庆绪根本就没有那么多雄图大志,他只是希望夺回自己应得的东西,不再让任何一个人居高临下俯视自己,仅此而已。可自始至终,就没有人关注过他,包括亲生母亲更重视的也是长兄。只有此时此刻的严庄,用慷慨激昂的言辞撩拨了他的心。

    他鬼使神差地开口说道:那严相国觉得,我会不会是那个力挽狂澜的人

    严庄等待已久的,就是安庆绪这句话。因此,他的嘴角一下子弯了起来,随即意味深长地说道:大王若无可能,天底下就无人有此可能

    当悄然离开安庆绪宅邸时,严庄只觉得后背心已经完全湿透。万一谈话不遂,安庆绪翻脸,那么等待他的就是一个死字。好在他没看错安庆绪,这是一个既自卑又自负,同时又无能的家伙,远远比如今已经听不进劝的安禄山好相处。更何况,他要的不是相处,而是完完全全彻头彻尾的掌控

第一千一百七十八章 杀安

    自从渔阳起兵之后,安禄山的睡眠就一直很不好。最初大军势如破竹的时候,他以为这只是一时亢奋,可自从攻下洛阳之后,各种未曾料到的变故就接踵而来,让他与其说是应接不暇,还不如说是应付乏力时,他又先后秘密看过很多大夫,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就已经有一个大概的认知了。对于这样一个结果,他自然心头大恨,所有知情者都被他悄悄灭口,而他的脾气也越发暴躁,不止是因为自己的身体,也因为越来越捉襟见肘的战局。

    他起兵反唐,除却他自己多年的勃勃野心,以及杨国忠和他的深仇大恨,还有两个最大的外因。一是漠北大乱,安北大都护杜士仪生死不知,麾下兵马说不定已经全军覆没,二是都播怀义可汗和自己达成了联盟,愿意南下河东。

    毕竟,安禄山才刚刚兼任河东节度使一年多,除却了河东各牧监的众多上乘战马,具体的人事还没来得及插手,尤其是云中雁门马邑这些最最紧要的州郡,他甚至不曾安插上自己的亲信。如果没有都播南下河东占据云州等要紧地方,牵制住河东的兵马,他怎么敢就这样急速地过河攻打洛阳他至今都想不明白,杜士仪能够许给都播的好处,他都可以承诺,甚至还能给得更多,因为杜士仪不是大唐天子,可为什么怀义可汗竟会出尔反尔

    而且,现在更加让他暴跳如雷的是,那个什么见鬼的吴王李祗,那个什么根本就是徒有虚名的固安公主,竟然也敢摸老虎屁股

    令陈留郡的田承嗣夺回雍丘,镇守灵昌郡的安守忠,杀了李祗要是做不到这两件事,他们两个就不用回来见朕了

    这是安禄山命人快马加鞭送去陈留和灵昌的严命。可即便有这样不成功便成仁的告诫,他仍旧心烦意乱。当初他的麾下兵马气势最盛的时候,从河北到河洛绝大多数州郡都在掌握之中,冲破潼关,围困长安,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可现如今长安解围,潼关重新回到了大唐手里,杜士仪和郭子仪从崤山南北两道分别进军,沿途一个个拿下本是他控制下的关城,他在洛阳还能呆几天,他这个大燕皇帝还能当几天

    陛下。

    听到这个声音,靠在躺椅上的安禄山不耐烦地睁开眼睛,见是李猪儿捧着一个金碗满脸堆笑站在面前,他本待伸手接过,突然又改变了主意。

    里头是什么

    回禀陛下,是鹿肉羹。

    话音刚落,李猪儿就只见安禄山一下子坐直了,竟是目光凶狠地瞪着他。他不知道自己这寥寥几个字究竟说错了什么,但还是慌忙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地面。紧跟着,他就听到头顶上传来了安禄山那暴怒的声音。

    鹿肉羹这是嘲笑朕逐鹿不成,反而变成了被人吃的死鹿谁做的,传朕的话,把人给我杀了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之后,安禄山猛地一挥手,将李猪儿手中的金碗给一把摔了出去,随即立刻提起了连日以来从不离手的那条鞭柄金镶玉的皮鞭,对着李猪儿没头没脑地鞭笞了下去。眼见得人伏在地上连连求饶,却不敢抗拒躲闪,他只觉得心头快意,不停手地抽了一二十下方才歇了一口气。

    若有再犯,割下你的狗头且扶朕去更衣

    安禄山嘴里这么说,当李猪儿连声应喏,又用脑袋顶着自己那肥大至极的肚子,使得他能够站起来的时候,他刚刚那满肚子火气又突然全都无影无踪了。站稳身子的时候,他甚至还爱怜地摩挲了一下李猪儿的脑袋,用和蔼的口气说道:刚刚从洛阳宫中库房里抄出来一批锦袍,回头朕赐你一件。

    李猪儿慌忙叩头谢恩,等到搀扶安禄山去后头更衣的时候,他眼看那肥大的身躯很费劲地坐在了那个特制的恭桶上,便一如既往地跪在地上,用头顶起安禄山的肚子,让这位大燕皇帝能够舒服一些。这样的活计,他已经日以继夜地干了很多年了,而且仿佛没有尽头,要这样干上一辈子。想当初从一群俘虏中被安禄山挑选放在身边,不用和其他人那样沦为奴隶朝夕且死的时候,他还曾经觉得自己幸运,可随着安禄山亲手阉割了他,他剩下的就只有恨。

    从前的日子还只是屈辱和麻木,现在的日子却只剩下了动不动就要被鞭笞的痛苦,至于什么金银财帛,他时时刻刻都不能离开安禄山身边,根本用不着

    可他不敢流露出半点怨恨和不满,不敢有任何的异动。安禄山对于背叛的人从来毫不留情,杀人常常诛三族也就罢了,横竖他也就只剩下了这条贱命,可就在听闻颜杲卿举义旗的消息时,安禄山就曾经杀气腾腾地说过,如果他日破了常山,定要将颜杲卿之子颜季明肢解在其面前,然后将颜杲卿以下所有文武官员活活肢解,让人知道叛逆的下场听到这种话,他倒是肯舍得这条贱命,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那种痛苦,他连想都不敢去想,就如同被阉割的痛苦一样。

    他害怕失败,更害怕万一成功之后,落在那些愤怒的叛军将校手中可这一次,他得到的承诺实在是太诱人了,诱人到他怦然心动打算豁出去试一试。

    安禄山嗜好口舌之欲,在没了张守珪这样一座大山压着之后,吃喝起来再无节制,体形肥大到几乎没法好好走路,每次坐上恭桶,也是往往没有一两刻钟别想站起来。即便用了无数名贵的熏香,但李猪儿所处的实在是最尴尬的位置,那股令人头昏眼花的恶臭换一个人来早就被熏晕过去了。

    正因为用惯了他,所以李猪儿没有像从前那样说两个笑话逗自己开心,安禄山最开始没在意,等注意到人实在是太安静了些,他方才皱起了眉头。

    李猪儿,莫非你在怨恨朕

    右手正摸向怀中的李猪儿猛地打了个寒噤,他本待把手缩回来,可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竟是继续用这种匪夷所思的角度探入胸前,摸到了那一把解腕尖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竭力用最恭顺的口气说道:陛下这是什么话,奴婢若无陛下,哪里会有今天

    这个天字刚刚说出口,李猪儿突然双手一把抓住那解腕尖刀,就这样往安禄山那肥厚的肚腹上用力一刺。这一刀来得实在太突然,安禄山又已经多年没有亲自搏杀过了,竟是呆滞了片刻。而在他这愣神的当口,李猪儿陡然疯狂了起来,抓起刀对着安禄山的肚腹又连刺数刀,直到他完全力竭,而安禄山那肥硕的肚子和下半身已经满是鲜血,他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顿时咯咯笑了起来。

    安禄山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不可思议地瞪着这个自己宠信了多年的小宦官,声音竟已经因为怨毒而嘶哑了:为什么

    为什么陛下还问我为什么大帅不就是想说,让我从奴隶成了你的侍从,赏赐了我很多金银财帛吗可大唐皇帝对陛下的恩宠应该更胜我十倍,你还不是一样叛了他李猪儿止住了笑声,认认真真地说道,没有人愿意一辈子挨打,没有人愿意一辈子给人当牛做马陛下,你太自以为是了

    说完这句话,双手紧握着那把满是鲜血的尖刀,李猪儿突然发狂似的一声大叫,就这么将那把尖刀再次冲着安禄山的胸口径直扎了下去。盯着这个自己亲手阉割的宦官,盯着那张扭曲得连自己都几乎不认识的脸,安禄山突然奋起挥臂反抗,竟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将李猪儿打倒了在地。

    他是大燕天子,他不会死在这的

    来人,来人

    寂静的大殿中,安禄山这声音格外刺耳,然而,重重摔在地上的李猪儿却并没有任何害怕,而是嘿嘿又冷笑了起来。果然,尽管安禄山呼喊连连,外间竟是没有一个人进来,他得以挣扎着从地上起身,捡起那把刀后,又摇摇晃晃走上前去。

    陛下是不是奇怪为什么没人来很简单,这段日子陛下的气性实在是太不好了,连严高二位相国都挨了鞭子,其他人如我这样的尚且常常遍体鳞伤,既然知道近身服侍是个苦活,那么,我只要说一句,今天又有坏消息禀报陛下,他们躲了个干净也就不奇怪了。说到这里,李猪儿深深吸了一口气,就这么一刀深深扎进了安禄山胸口,眼见这位雄踞幽燕多年的主君犹自瞪着眼睛,气息却渐渐微弱了下去,最终脑袋一歪,他方才踉跄数步瘫坐了下来。

    他竟然做到了,他竟然真的杀了安禄山

    深夜,当安庆绪冲进东宫,一个照面就刺死了段夫人时,安庆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他往日最为得意的那些肤浅手段根本没来得及拿出来,就被安庆绪用剑抵住了喉咙。直到这时候,他方才生出了深深的恐惧,不由自主地屈膝连连求饶。

    现在想活命晚了安庆恩,下了九幽黄泉,记得对我阿爷说一声,这是他逼我的

    安庆恩还没分辨清楚这句话究竟是什么含义,就只觉得胸口一痛,随即方才发现安庆绪已经把剑送入了自己的心窝。他不可置信地缓缓软倒,至死都不明白安庆绪哪来的这样大胆子。而一口气连杀了段夫人和安庆恩,耳听得东宫之中满是惨叫之声,安庆绪方才真正感到了害怕。可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严庄笑吟吟地从外头走了进来。

    等到天明,就应该改称大王为陛下了。

    可要是有人追究起来

    大王放心,一切都交给我

    严庄信心满满地安慰着忐忑不安的安庆绪,心里却长舒了一口气。

    要说还得多谢河北大乱,史思明蔡希德等人率兵回去,而崔乾佑等人又因为此前大败而在河洛四处征兵,安守忠田承嗣则是领命夺回失地,否则他怎会如此轻易控制了宫闱,然后得以成功没了安禄山,却有一个好拿捏的安庆绪,他总算能舒口气了

第一千一百七十九章 势如破竹

    渑池和新安之间,有缺门山,山有两峰,中间的山谷夹谷水,民间往往将这的两座山峰称之为青龙和凤凰,而凤凰山顶,据说有秦时名将白起所造的凤凰城。时隔前年,当年遗址只剩下了断壁残垣,而因为这里乃是洛阳西大门,从此处去往洛阳,可朝发夕至,所以一直都设有关城守御,备兵却只有可怜巴巴的数百人。

    承平年间,这些兵卒也就是敲一敲路上行商的竹杠,在叛军面前自然是轰然溃散。此前崔乾佑曾经在夺下此关后,大败王思礼麾下马军,又东西截击,让哥舒翰的八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而他自己后来从长安撤退,甚至连潼关都顾不上,狼狈逃回洛阳时,也没忘了把兵马收拢后,放在缺门关城以便守御。等到安禄山登基之后,知道缺门天险的重要性,就把这里交给了李归仁。

    然而,河北不稳的消息也已经传到了这里,这缺门关城在设计上就没容纳过多达三千人的大军,苦不堪言的叛军渐渐有人逃散,军心更是浮躁非常。即便安禄山称帝之后,曾经派人来册封主将李归仁为北平王,给予了高官厚禄,这种状况也没有任何改变。

    杜士仪和郭子仪在潼关整顿兵马之后,先收复了毫无天险的陕郡,然后分兵两路从崤山南北道进兵。杜士仪深知仆固怀恩乃是善于攻坚的悍将,因此想都不想便以其为先锋,一路长驱直入,连下峡石渑池,而后直扑缺门。当仆固怀恩策马停在当初王思礼也曾经呆过的地方,仰望凤凰山上那依稀可见的凤凰城时,他不禁眯了眯眼睛,随即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白起一辈子替大秦东征西讨,也不知道立下多少功勋,到头来却枉死于范雎之手,说到底,不过是功高盖主罢了世事轮回,直到现在,这情形却还是差不离。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如果五千余先锋军中有监军在,必定会立刻翻脸,可这些大多是仆固部族人,跟随仆固怀恩十余年的嫡系精锐,非但无人劝阻反对,反而还有不少人跟着附和。就当这些人七嘴八舌数落着李隆基偏信李林甫和杨国忠,放纵安禄山的昏君行径时,仆固怀恩突然注意到缺门关城之中仿佛起了一阵骚乱。面对众将鼓噪立刻进击的请战,他却嘿然笑道:上次王思礼就是轻率冒进,以至于兵败缺门,使后军进退两难,因此大败,这次我岂会上当

    可将军,难道我们就在这关城之下白白耽误时间

    郭子仪用浑释之为先锋将,从崤山南道进兵,那条路虽然比崤山北道长,可永宁福昌寿安等地几乎无险可守,不会走得比我们慢,既然知道我军兵分两路,李归仁自己衡量衡量,能够守这缺门多久仆固怀恩越发气定神闲,竟是淡淡地说道,传令全军,就地休息。我们从安北牙帐城马不停蹄赶到朔方,然后在长安又大战了一场,出了潼关又是连续不断地赶路,该休息休息了。

    此话一出,仆固怀恩左右顿时面面相觑。要说赶路和打仗确实很辛苦,可他们从安北牙帐城到夏州之后,就休息了很久;赶到长安解围打了一场恶仗后,接下来又是多日的休整,还不如率军追击的朔方郭子仪大军;紧跟着,兵抵潼关后,又是一阵养精蓄锐;现在全军战意正盛的时候,仆固怀恩却说大军需要休息可主帅的命令不得不遵守,他们只得往军中上下前去传令,可传令的同时,却还告诫将士要随时做好准备,以防敌军偷袭。

    只有仆固怀恩自己知道,这是临走时杜士仪的授意。杜士仪特意嘱咐他兵达缺门后,不用着急和叛军硬碰硬,以至于折损麾下将卒,而不妨在缺门关城前耐心等一等,顶多半日就会有好消息传来。

    果然,李归仁故意在关城上做出骚乱的假象,还打算接下来让人打开关城大门,诱骗这一支大军进入谷道伏击,可发现仆固怀恩这一支先锋军竟是下马的下马,休息的休息,还有人取出胡饼大吃大嚼,高声谈笑,一副懈怠景象,他顿时陷入了极其尴尬的境地。自己想用示弱之计引敌来攻,可现如今敌军却反而摆出了示弱之计,那乱哄哄的情景分明也同样在向他招着手,诱惑他派兵出击。

    该死的仆固怀恩,竟然用这一招

    李归仁虽说李姓,实则却是契丹人,因为安禄山的举荐而得国姓,此时此刻,他虽咬牙切齿,但仍旧不敢贸贸然将兵出击。军中士气的低落,他早就察觉到了,相比之下,仆固怀恩这支军队训练有素,远非此前一路上遭遇的兵马可以相提并论。正当他举棋不定的时候,他突然听到底下传来了一阵喧哗的声音,尽管原本他授意兵马露出骚乱之态,可这时候却有些恼怒了。

    这场戏都已经演砸了,甚至仆固怀恩还给他反着演了这么一场戏,下头那些蠢货还画蛇添足干什么

    大王,大王,不好了

    当一个心腹亲兵气急败坏地冲上来,口中又如此嚷嚷着,李归仁顿时脸拉长了,快步上去后劈头就是一个巴掌。那亲兵立刻醒悟过来,捂着半边脸小心翼翼地走到主将身侧,用比蚊子还低的声音开口说道:镇守新安的李明骏率兵反了

    此话一出,李归仁顿时倒吸一口凉气。须知幽燕兵马之中,平卢作为安禄山最初的老巢,兵员和将校最多,李明骏是军阶最高的一个。可起兵之后,安禄山对其却从不重用,进入洛阳后更是把人打发到了新安,甚至据说还一度因为都播怀义可汗出尔反尔,要杀了李明骏泄愤,还是被很多与其交好的将领苦劝,这才打消了念头。即便如此,在登基称帝之后,安禄山对其的恩赏也是极薄,不过一个金吾将军而已。

    可打心眼里,李归仁就从来没有相信过李明骏会心向大唐,但现在好死不死,偏偏就是他背后镇守新安的李明骏反了,如今他赫然是腹背受敌

    消息还有谁知道

    李归仁声色俱厉地问了一句,一只手已经悄悄往剑柄按去,然而,那亲兵说出来的下一句话,却让他顿时杀意全消,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惊悸。

    消息已经传到了下头军中,所以才会大乱

    完了

    这是李归仁唯一的念头。然而,他好歹还知道此刻的情势已经严峻到无可挽回,若真的李明骏率兵来击缺门,他将绝无幸理。他一把拎起那报信亲兵的领子,一字一句地低吼道:快去,把所有的亲兵全都集合起来,随我从便道回洛阳

    那亲兵当然不是傻瓜,听到李归仁这么说,就知道主将准备把其他将卒全都丢下。可这时候没有仁慈的余地,他也只想着逃命,因此慌忙奔下去准备。

    等到上上下下的人陡然发现,镇守缺门的李归仁竟已经不知去向,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叛军中顿时呈现出一片更混乱的局面。有的嚷嚷投降,有的则是脱下盔甲丢下刀剑,争先恐后往谷水中跳去,凫水逃命,更多的则是犹如没头苍蝇一般在关城中乱转。

    当关城大门终于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被完全打开,有三三两两的叛军跑出去投降的时候,甚至不用仆固怀恩下令,刚刚还下马饮食休息的麾下将卒顿时用空前快的速度上马列阵。关城之上仅剩一个军阶最高的叛军裨将俯瞰那支先锋大军,见数千人的队伍倏忽之间就从杂乱无章变成了井然有序,他便长叹一声道:北平王都已经逃了,我们又何必为大燕朝尽忠,都出降吧

    兵不血刃打下缺门,收拢降兵不下千余人,仆固怀恩面对这样的战果,问清楚缘由之后,登时又纳罕,又疑惑。然而,他仍然唯恐新安那边的消息未必属实,思来想去之后,便留下一千精兵镇守缺门,而把降兵放在缺门以西的谷地上,等候杜士仪后军处置,自己则是带着剩下的四千精兵直扑新安县。还在半路上,他就遇到了李明骏的信使。得知对方真的是向杜士仪请降,他便放了人继续西行去见杜士仪,自己则是继续东行。

    当他最终兵临新安城下时,就只见城门大开,原本城头高悬的安禄山大燕国旗号,已经被人扔在了地上,而且还有熊熊燃烧的痕迹,而城头那面迎风招展的新旗帜,并不是唐,而赫然绣着一个他最熟悉不过的字杜

    仆固怀恩觉得亲切的同时,不禁笑了。尽管如此,素来大胆的他却并没有立刻入新安城,而是就这样驻扎在城外。当李明骏只带着数十个随从亲自前来会晤的时候,他便笑眯眯地提议屏退随从密谈,等到对方依言照做了,他方才在临时的大帐中亲自斟了一杯酒,笑眯眯地递了过去。

    敢问李将军和我家大帅昔日可有什么关系

    李明骏哪里想到仆固怀恩屏退众人,竟不问自己叛军兵将情况,而是问出了这么一个八卦的问题。总算他久在安禄山治下,反应很快,立刻故作惊讶,一口咬定从未见过杜士仪。见没问出个结果,仆固怀恩却没有放在心上,而是举杯又敬了李明骏一杯。

    有关系没关系,我也不多问了,总而言之,多亏李将军举义旗,我麾下儿郎方才免于在缺门和李归仁叛军死磕,我总得谢你一声。既然新安克复,我也就不用急着往洛阳赶了,咱们在这儿一块等大帅吧

    在仆固怀恩看来,无论怎么说,洛阳就在眼前,倘使能够夺回洛阳,杀了安禄山,这场叛乱就算尘埃落定了

第一千一百八十章 人心散了的大燕朝

    洛阳城中,用一个晚上一锤定音解决了安禄山之后,严庄便开始策划安庆绪的称帝事宜。尽管已经称帝,但因为体型和身体的关系,安禄山并不会天天上朝,召见文武大臣也是不定期的,而且因为他那暴烈的脾气,面圣成为了人人都最最畏惧的事。所以,当严庄清早装模作样地去了含元殿一趟回来,然后对高尚和阿史那承庆说出了安禄山要册立安庆绪为太子,遥尊下落不明的康夫人为皇后时,他就只见两个同僚虽说错愕难当,却并没有怀疑。

    不是说陛下一直都更加偏爱安庆恩吗怎么突然回心转意了

    册立太子对于哪朝哪代都是了不得的大事,但如今洛阳正是四面楚歌,因此高尚在下意识问了一句后,回过神来又干咳了一声:此事是陛下家事,我们无权置喙,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可陛下对于如今的局势可有个说法须知杜士仪和郭子仪两路大军不日就会兵临城下,洛阳城中虽还剩下四五万兵马,可以一直坚守下去,可关中却能够征发更多的兵员,而河北道又被杜士仪的安北大军搅得天翻地覆,这样下去,大燕没有任何胜算。

    严庄何尝不知道这是事实,他刚刚在含元殿面对焦躁的安庆绪时,也曾经回答过这个问题,这会儿便笑着说道:倘若杜士仪是亲自领兵前往河北也就罢了,可他千不该万不该,派了一个张兴。张兴虽说有能吏之名,可别忘了他最初是掌书记,后来是节度判官,从来就没有真正领过兵史大帅跟着陛下东征西讨多少年了,又岂是易与之辈,反手就可平定河北所以,只要安守忠田承嗣能够克复灵昌和雍丘,回师洛阳,我们就可稳稳盖过叛军

    说到这里,见阿史那承庆有些不以为然,严庄就又打气道:更何况,崔乾佑田乾真和孙孝哲在河洛四处征兵,很快就会回来了。而扼守新安西面缺门的北平王李归仁乃是陛下身边的悍将,一定不会让人失望的

    只怕事实要让严兄失望了

    政事堂议事厅大门突然被人一把推开,进来的恰是满脸寒霜的张通儒。他看了里间三人一眼,直截了当地说道:好消息是,崔乾佑三人业已回来,不管他们是用什么手段,总算凑出了一支三万人的大军。至于严兄刚刚说的李归仁,他也回来了,只不过麾下只剩下十几个散兵游勇,据他所说,新安守将李明骏投敌反了,他扛不住腹背受敌,这才逃窜了回来,现在,缺门和新安已经全都丢了,洛阳西面相当于已经全线落入了杜士仪手里

    尽管知道缺门和新安丢掉只是时间问题,可真正面对这样一个噩耗,严庄固然面如死灰,高尚和阿史那承庆也好不到哪去。高尚甚至愤愤说道:李明骏竟然负了陛下,李归仁却也无用可若不是崔乾佑他们三个在关中败北,怎至于现在洛阳兵力如此捉襟见肘

    现在不是责备谁无能的时候,立刻部署洛阳防务才是大事,我来的时候已经命人关闭洛阳所有城门,派兵严加守御,信使一律用吊篮进城。张通儒虽说一度被安禄山怀疑,可他打心底里还是向着安禄山。见高尚主动请缨和他一块去部署防务,同时和崔乾佑等人商量布防事宜,他发觉严庄呆呆地站在那里没动,阿史那承庆则仿佛心不在焉,他也懒得理会这两个同僚了,拉上高尚转身就走。自始至终,他都没提去如何去禀报安禄山,他还不想挨鞭子。

    直到张通儒和高尚已经完全不见了,阿史那承庆方才缓步踱到严庄身侧,低声说道:老严,宫里安顿得怎么样了

    这样随和而漫不经心的口气,严庄本就因为噩耗而有些心不在焉,这会儿便本能地接茬道:自然万无一失,就等着晋王登基了。

    看来,陛下是死了。

    严庄这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他惊恐地盯着阿史那承庆,心头杀机萌动,可却不想阿史那承庆对他轻轻摇了摇手指。

    你无需多想,陛下到了现在这样子,已经称不上什么聚拢人心,他不失尽人心就已经很好了。只要拉拢崔乾佑三人,对李归仁宽大为怀,让他们支持晋王并不难。至于张通儒和高尚,他们也应该会接受事实。我跟着陛下的时间不比你短,你的特长不是行军打仗,所以我得提醒你,缺门和新安一丢,一旦郭子仪再打下寿安,洛阳西面和南面就等于完全暴露在唐军兵锋之下,如果我们坚守不出,只会让杜士仪和郭子仪扫荡河洛其他州郡,把我们完全孤立在这洛阳。所以,你最好对安庆绪说,立刻着手准备从洛阳退兵

    严庄怎么都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把安庆绪推上帝位,就已经不得不面临从洛阳城中退出去这样一个艰难抉择。他张了张口想要坚持一下自己的意见,可面对阿史那承庆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他立刻意识到对方在军中享有极高的声望,只要振臂一呼,足可利用弑君的罪名把他推到万劫不复的深渊。所以,他在权衡良久之后,最终反问道:那你要什么

    我的胃口不大。晋王为人没主见,需要多一个人辅佐,中原有句话说左辅右弼,又或者说左膀右臂,严兄应该很了解吧

    明白阿史那承庆是提醒自己不要吃独食,严庄反而稍稍放下心来。他对于军中的影响力远远不及阿史那承庆,当即就爽快地答应了。想起李归仁才刚刚狼狈逃回洛阳城,想起崔乾佑田乾真和孙孝哲无不和安禄山有各种各样的亲密关系,相形之下,出身契丹人的李归仁无疑是最好的笼络对象,他便对阿史那承庆提了一提,对方果然二话不说就答应去联络,却又再三提醒他不要忘了对安庆绪晓以利害。

    可等到阿史那承庆一走,严庄便一屁股跌坐下来,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想到撤离洛阳之后,这大燕朝只怕会更加风雨飘摇,还不知道能够存续到什么时候,他不禁攥紧了拳头,心中生出一个从前从未有过的念头来。

    难道从一开始起,他就跟着安禄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前方的种种战报,对于洛阳城的官民百姓来说,自然全都要一体隐瞒,就连达奚珣和陈希烈这样的挂名宰相也不例外。可薛朝不止挂了个空名,只凭那些诋毁大唐的各式传奇话本,就足以让他落到唐军手上死一百次不止,故而即便安禄山君臣都谈不上对他十分信任,可缺门和新安全都丢失的战报,他却还是在第一时间知道了。他想方设法把消息递回了修文坊的宅邸,裴宁也就在当天傍晚得悉此事,少不得立刻前往南市西边思顺坊的一处不起眼民宅。

    当他从柜子中打开一处机关,随即掌灯从一处暗门进入,下了十几级台阶,最终脚踏实地的时候,就只见几个头发胡子乱糟糟的老者正环坐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见他进来,李憕第一个站起身道: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

    从最初的绝食等死,到现在的满怀期待,不消说,全都是连日以来那些好消息的结果。卢奕和张介然也闻讯起身,把裴宁紧紧包围了起来,憔悴苍老的脸上全都写满了期冀。果然,在他们那兴奋的目光下,裴宁好整以暇地说出了杜士仪已经抵达新安的消息,这小小的地窖中顿时传来了一阵压抑不住的欢呼。李憕更是双膝一软,险些瘫坐在地。

    多亏君礼,多亏君礼,难怪燕公当初说过,君礼非常人也

    大唐真是万幸卢奕亦是长舒一口气。支撑着墙壁站直了身体之后,他方才看着裴宁问道,那接下来可要我们出去振臂一呼,号召洛阳军民勤王反正,把叛军从洛阳城中赶出去又或者是发动人打开城门

    见这位一把年纪的御史中丞如此冲动,裴宁立刻摇了摇头道:两路大军即将兵临城下,叛军只会防范严密。三位还请好好珍惜有用之身。

    张介然是最急躁的一个,他这个河南节度使几乎把整个河南都丢了,就算回朝,这莫大的罪名也足以让他削去所有官职,被万众唾骂,所以他当即不管不顾地反问道:可裴三郎当初不是说,保全我等性命,便是为了夺回洛阳

    我是这么说,但并不是说,要让三位打无谋之战,用弱点去碰敌方的优点。事到如今,如若叛军坚守洛阳,两路大军大可一路围困洛阳,一路扫荡河洛各地,最后把洛阳变成孤城,所以如果我所料不差,安禄山应该会弃守洛阳。而在弃守之前,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把各种金银财帛全都掠夺干净,不给大军剩下一星半点,也就是说,民间百姓也会遭到空前的浩劫。

    见三人全都为之色变,裴宁方才拱了拱手说:尽管我这话也许不合时宜,但我想说,与其现在想着如何去和大军互通联系,还不如积蓄力量,在最后的时候给叛军重重一击

第一千一百八十一章 兵临城下,金蝉脱壳

    从新安过长石山和慈涧,西行七十余里,便是洛阳。从这里开始,再无崤山北道此前这一路上的陡峭山路以及种种天险,此去洛阳再无半点遮挡。当傍晚时分,杜士仪后军最终抵达新安,和仆固怀恩以及李明骏会合的时候,听到仆固怀恩询问是否要连夜疾行赶到洛阳,以备明日决战,他在沉思片刻之后就摇了摇头。

    安北牙帐城兵马和朔方大军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不是哥舒翰此前那些乌合之众可以比拟,而且一路摧枯拉朽打到这里,正气势如虹。但即便如此,前方仍是叛军控制的区域,和此前援救长安时攻敌无备大不相同,连夜行军并无必要。收复洛阳不急在一朝一夕,即便我军都是骑马,并非步行,但仍需珍惜马力,让将士们休整一夜,明日再进兵不迟

    李明骏已经多年没有见到杜士仪了,此刻不禁试探地问道:万一郭大帅已经兵临洛阳,到时候少了大帅的策应

    仆固怀恩和郭子仪是儿女亲家,听到这话登时没好气地说道:你还不如直说,生怕老郭抢了功劳别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老郭用兵稳健,洛阳城里什么状况他很清楚,你看着吧,他一定会正正好好和大帅在洛阳城下会合。

    那万一叛军龟缩于城中不出来怎么办李明骏仿佛还不放心,紧跟着又问了一句。

    李明骏,你这是存心考较大帅还是怎么着河东将士驱逐了王承业,出兵南下的消息,你难道不知道到时候两路大军围困洛阳,一路兵马扫荡河洛境内的残存叛军,安禄山迟早成为瓮中之鳖。仆固怀恩顿时不耐烦了起来,他死死瞪着李明骏,眼神渐渐变得有些凶狠。

    莫非他猜错了,李明骏和杜士仪并没有什么联系,这次献新安归降只不过是一次投机,看到叛军形势大不利的投机

    好了,怀恩,你不要这么咄咄逼人。李将军新近归降,心存顾虑也无可厚非。你去军中安排一下,新安太小,不好容纳大军,又不像崤山南道那样有众多行宫可供掩蔽,需得地方叛军孤注一掷夜袭。

    杜士仪话音刚落,就只见仆固怀恩肃然拱手行礼道:大帅放心,有我在,若有人胆敢夜袭,管教那支大军来得去不得

    见仆固怀恩气势汹汹转身离去,李明骏想起这位铁勒悍将这些年的赫赫凶名,不禁低声说道:希逸这些年常和我说,大帅真是好眼力,到哪总能找出将才希逸他们这云州三杰自不必说,在陇右有安思顺和郭姚等人,又调了南将军去,在朔方先后简拔了郭大帅和仆固将军等,这才有安北牙帐城如今这非同一般的局面。别人只看到安禄山把河北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振臂一呼,就有这么多文武跟着反唐,如薛嵩张献诚张通儒这样的将门之后,竟然都甘为鹰犬,却没看到大帅一网打尽天下英才。

    少拍我马屁,我可不是安禄山

    杜士仪斜睨了李明骏一眼,见其有些讪讪然,他便淡淡地说道:安禄山麾下将校如云,你说的这几个,都不算顶尖角色。薛仁贵的孙子薛嵩比不上史思明蔡希德崔乾佑,而张守珪的儿子张献诚就更加不用提了,草包一个而已,至于于朔方筑起三受降城的张仁愿,他孙子张通儒也比不上严庄高尚阿史那承庆这三个安禄山的真正心腹。安禄山的手段你应该尝过滋味了,想当初在平卢时,还颇为倚赖你和希逸,可后来呢

    这次我都险些因为都播撕毁盟约而掉了脑袋。想到惊险之处,李明骏也觉得有些心悸,可他眼下最关心的却是另一个问题。尽管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和杜士仪面对面说过话了,可一想到弟弟阿柳已经过上了富裕安康的日子,兄弟俩不用再担心在奚族故地朝不保夕,他最终还是决定直截了当地问出来。

    我只想问大帅一句话,平叛之后,真的就打算忠心耿耿重振大唐,替一代代皇帝们卖命

    杜士仪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你莫非忘了,想当初,我是怎么安排你洗白身份,先随信安王入朝,而后又转迁平卢

    李明骏直视着杜士仪的眼睛,片刻之后终于霍然起身,深深施礼道:我深受大帅厚恩,自当追随大帅。可我在大唐也学会了很多东西,比如狡兔死,走狗烹,还希望大帅能够提防那些暗地袭来的刀剑

    你放心。

    目送李明骏离去之后,杜士仪坐在临时征用的新安县廨书斋之中,颇有些百感交集。外间护卫虽全都是牙兵精锐,可想到跟随王容的龙泉,留在长安的阿兹勒,跟随固安公主攻打雍丘的虎牙,正带领同罗和仆固两路大军直扑幽州的张兴,留守安北牙帐城的李光弼,他还是忍不住感到有些寂寞。多年来跟随自己的武将都已经能够独当一面,而幕佐则是有的留在北疆,有的留在朔方,有的被塞到长安的三省六部各种官署,总而言之是物尽其才人尽其用。

    还有更多的人在西域,在北庭,在河陇,在平卢为了一个美好的将来而拼命战斗着。

    天明时分,当杜士仪安稳睡了一夜,踏出了书斋时,他重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盔甲和佩剑,朝着东升的朝阳看了一眼,这才大步走出门去。安禄山沿途所过之地,当地太守和县令有的归降,有的逃走,有的不屈被杀,前任新安令早已弃城而逃。在李明骏归降之后,仆固怀恩和杜士仪大军先后抵达,也有新安本地的官民前来县廨拜谒,其中多有自荐的,杜士仪在其中选择了一个才能尚可的暂时署理新安令,然后把李明骏麾下兵马全都带了走。

    原因很简单,李明骏这千许人的兵马全都是嫡系,可供将来招降叛军在关中安定的这个时候,新安的防戍无关紧要。

    几乎就在杜士仪进兵的同时,郭子仪亦率大军从寿安启程,尽管并没有约好在洛阳城下会师的日子,但以他对杜士仪的熟悉,一日行军多少里是大致能够算出来的。而被他委以先锋重任的浑释之,乃世袭皋兰州都督,和仆固怀恩一样是铁勒悍将,一路同样摧枯拉朽,叛军几乎是一触即溃,完全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而根据潜入洛阳的斥候禀报,河东兵马驱逐了王承业,奉程千里为河东节度使,已经正在南下,他就没停过琢磨这件事。

    从大唐开国至今,何尝有过将士驱逐主帅这种事如果不是安禄山掀起的这场叛乱,军中将士怎敢如此大胆可究其根本,却意味着朝廷的向心力进一步减退了

    洛阳城中,亲自去见李归仁的阿史那承庆只是选择性告知了安禄山暴毙之事。果然,在大惊失色的同时,因为自己此前大败而回,李归仁还在担心安禄山会不会一气之下砍了自己的脑袋,如今这位越来越暴虐的主君已经死了,严庄和阿史那承庆代表还未登基的新君安庆绪对他百般安抚,他竟隐隐有些如释重负。最后,当阿史那承庆把洛阳城中留守大军的大半交给他指挥,李归仁登时大喜过望,立刻毫不犹豫地表示,自己会坚决拥护安庆绪。

    只在心里,他到底是否服气安庆绪这么个人,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而有了李归仁表示支持,安庆绪自然欣喜若狂,对阿史那承庆和严庄越发信赖,即便听到要尽快退出洛阳,打通退守河北的通道,他也没有任何犹豫。因此,他想都不想就听从了两人的提议,以安禄山的名义派李归仁率军前往滑州灵昌郡讨伐吴王李祗,然后自己则是和严庄阿史那承庆悄然混在这一支大军之中,用皮囊把安禄山的尸体给带上,然后留下了崔乾佑田乾真和孙孝哲以及他们招募来的乌合之众守御洛阳。

    因为一切都是假借安禄山之名发布的命令,崔乾佑三人因为没有招纳到安禄山限定的数额,正在忐忑不安,再加上此前是在洛阳以东征兵,他们又不知道李归仁丢了缺门逃回洛阳的消息,竟没注意到前去征讨灵昌的那支幽燕大军是留在洛阳的最后一点精锐。

    直到探马仓皇回来,说是杜郭两路大军距离洛阳已经不到三十里地的时候,崔乾佑方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他一面高声吩咐关闭洛阳四面城门,一面令人立刻去请田乾真和孙孝哲,当得知一个被视为安禄山子侄,一个一直以安禄山假子自居的这两个人竟然全都没能见上安禄山一面,他只觉得心中咯噔一下,随即又开口问道:此前去打灵昌的是谁,带走了多少人

    对于这个问题,田乾真连日以来因为在登封四处拉壮丁而焦头烂额,就看向了孙孝哲,而孙孝哲顿时恼火了。

    你看我干什么,我在颍阳凑人数凑得头都大了,哪有功夫去管谁领兵打灵昌,横竖轮不到我们三个兵马都打残了的倒霉鬼其他人从河北起兵,从来都没打上一个硬仗,只有我们和安北以及朔方兵马硬碰硬了一场,凭什么就要因为败北而受责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崔乾佑恼火地低喝了一声,见孙孝哲满脸不服气,他便开口说道,事情不对,我怀疑洛阳城内只剩下了我三人这些乌合之众,其他兵马都被带走了。不管从前有什么矛盾,现如今最要紧的是同舟共济,阿浩,孝哲,城头有我,我希望你二人立刻进宫去探一探究竟

第一千一百八十二章 众叛亲离

    孙孝哲只不过恃宠而骄,但又不是笨蛋,田乾真就更不用说了。两人对视一眼,甚至都顾不得去回答崔乾佑,匆匆下了城墙,翻身上马后就拼命打马冲向了洛阳宫。果然,从前守御洛阳宫的安禄山义子安忠志竟是不见了踪影,等到他们爬上漫长的龙首道,进入含元殿时,赫然发现这里空空如也,根本就不见安禄山的踪影。那一刻,孙孝哲几乎一屁股坐在地上。

    老子就是打了个败仗,用得着这么狠心吗自己逃了,还拿我垫背

    敢情他老娘这些年来都被安禄山白睡了

    这样的腹诽,田乾真自然不会知道。和怨天尤人的孙孝哲不同,他在大殿里走了一圈,最终回过头来对孙孝哲说道:到陛下寝宫去看看。

    肯定是跑了,还有什么好看的有这功夫,我们还不如想想怎么逃来得正经

    孙孝哲话音刚落,田乾真就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声色俱厉地说道:怎么逃我们手中只剩下一些残兵败将,还有刚刚抓来的壮丁,说不定乱哄哄连洛阳城还没出去就给人追上了至少我们得弄清楚,是大帅把我们丢下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

    情急之下,田乾真对安禄山竟然用上了旧日称呼,而孙孝哲猛地挣脱了田乾真的手,恼火地整理了一下衣襟,最终不得不承认田乾真说得有道理。但他是最不愿意认错的人,只是二话不说就往外赶。安禄山白天喜欢在含元殿享受万众呼拜的风光,夜里则是占据了当初太宗李世民住过的贞观殿。当此之际,田乾真和孙孝哲全都顾不上洛阳宫中不得骑马的规矩,好容易下了含元殿后,立刻纵马赶往了贞观殿。

    当初李隆基弃长安而逃,三大宫中全都一片混乱,如今的洛阳宫中却还要好得多。大多数宦官宫人都已经习惯了叛军的严厉管制,不敢随意外出,因而田孙二人一路疾驰,竟是没撞见几个人。当两人冲进贞观殿时,恰只见这偌大的地方同样空空荡荡,甚至连那些服侍安禄山的宦官婢女都不见踪影。

    田乾真见孙孝哲怒气冲天,他却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四处搜寻了起来。当来到一处屏风后头,看到恭桶前的地上那一大滩深红到几乎发黑的东西,他方才变了脸色。他徐徐走上前去,用手在那木地板上摩挲了一下,又放到鼻子前头一嗅,心里已经生出了一种最不祥的预感。等到他回头一看,木质屏风上那触目惊心的喷溅血迹,更是宣示了不久之前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杀戮。

    大约是田乾真久久没有动静,孙孝哲也跟着过来了。他正要埋怨田乾真多此一举,随即也发现了这里的痕迹。他一瞬间面色大变,失声惊呼道:莫非大帅出了什么不测他娘的,谁这么大胆

    去东宫看看

    事到如今,孙孝哲已经顾不得和田乾真抬杠了,当即点了点头。等到两人又绕了老大一个圈子赶到洛阳宫东面的东宫,却发现大门口铁将军把门。可即便如此,里头那股腐臭和血腥仍旧飘了过来。想到这一路同样不见什么宦官宫人,孙孝哲和田乾真交换了一个眼色,田乾真当即在下头当了人梯,让孙孝哲带着绳索踏了自己的肩头翻过了墙去,等到绳索放下,田乾真三两下跟着翻过了墙落地,入眼的景象顿时让他吃了一惊。

    光是宫院中就是满地尸体,有宦官的,宫人的,有的是一剑穿心,有的则是身上带着好些劈砍的伤口,即便两人都是率领过千军万马上阵拼杀,死人堆都见过的,可这样手无寸铁的人在这样华美的宫殿之中遭到屠杀,仍旧让人觉得心情膈应。当田乾真大步上前,一脚踹开东宫主殿的门,发现里头同样是一地尸体,又在其中发现了满头珠翠的段夫人以及赵王安庆恩的时候,他心头的猜测终于得到了证实。

    段夫人和赵王也都死了跟着进来的孙孝哲打了个寒噤,随即便暴跳如雷地嚷嚷道,一定是安庆绪,一定是安庆绪那个狗东西弑父杀弟,顺便还宰了段夫人。好小子,我从前怎么就没看出他这么狠

    安庆绪一个人做不到这种事,政事堂的宰相,再加上军中的大将,一定会有不少人明里暗里支持,他才会做成这件事现在洛阳相当于空城一座,其他人有没有被丢下已经无关紧要了,我们立刻去找崔乾佑,是走是留,得快

    田乾真刚刚一直打定了刨根究底的主意,可现在却隐隐有些后悔了。弄清楚这么一场父子相残兄弟相残的人伦惨剧又有什么用只是彻底打消了心中最后一丝侥幸而已。他本以为安禄山也许还没走,还能用来稳定一下军心,可现在的结果却证明没有最糟,只有更糟当他和孙孝哲来到城头找到崔乾佑的时候,他就只见崔乾佑面如死灰地看着远处那滚滚烟尘,以及那一面让人无法忽视的旌旗。

    杜

    杜士仪已经来了

    尽管守着一座和长安一样,城墙高耸易守难攻的洛阳城,但时至如今,崔乾佑也好,田乾真孙孝哲也好,想到上一次他们还领军围困长安时的意气风发。不过短短一个月时间,攻守之势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现在被困的轮到他们了,三人心里全都不是滋味。想当初长安城还能等来朔方以及安北两路援兵,可他们呢,他们难不成还指望安庆绪会大发慈悲来救他们要是肯救,他们就不会弃若敝屣地被丢下了

    而当崔乾佑听到田乾真解释了洛阳宫中的那些发现之后,他的心情就更糟糕了。可是,他们这三人曾经领兵围困过长安,迫得天子狼狈逃窜,李明骏能够归降,他们却很难效仿,谁不怕投降之后被一刀咔嚓了可问题在于,长安城中当时曾经同仇敌忾组织守御,可他们呢洛阳城民无不视他们为寇仇,到时候守城的同时,城中会不会发生哗变

    心情既然无比悲观,孙孝哲忍不住狠狠一脚踢在了土墙上,恶狠狠地嚷嚷道:战也不是降也不是,想不到我孙孝哲还会有这样狼狈的时候把老子怄出火来,老子拼了自己的命不要,先在这洛阳城中大开杀戒再说

    听到孙孝哲竟是如此大放厥词,崔乾佑先是心中一动,环视左右尽皆幽燕亲信,他不禁也生出了以此要挟城外唐军的念头。可就在这时候,一个亲兵三步并两步从城墙楼梯上来,来不及喘一口气就气急败坏地叫道:三位将军,不好了,之前被招募的那些壮丁起了骚动,听说朝廷大军已经在城外,他们他们造反了如今已经打开了北城那边的安喜门。

    这些硬抓来的壮丁如果有足够训练有素的幽燕大军压着,给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轻易哗变,可现如今城中再没有足够分量压得住他们的叛军,崔乾佑闻讯之后虽说震怒,但一颗心已经完全乱了。可这样的坏消息仿佛只是开始,还没等他和田乾真孙孝哲商议好,是立刻倾全力弹压这样的哗变,还是带领己方那最后一点兵马逃出洛阳,又有亲兵匆匆上来,禀报了又一个更加糟糕的消息。

    有自称东都留守李憕,御史中丞卢奕,还有河南节度使张介然的人占据了洛阳宫,身边还有数百将士,正号召洛阳军民驱逐

    够了田乾真咆哮打断了这禀报,见四周围的将士一个个面如死灰,他知道这会儿已经不可能扭转败局。因此,他看了一眼崔乾佑和孙孝哲,声音低沉地说道:洛阳已不可守,立刻从东边的建春门出城

    当初安禄山叛军打进洛阳的时候,便是打破东边的建春门,最后趾高气昂地占据了这座大唐东都。时过境迁,如今崔乾佑等人又要经由这里杀出一条血路逃出去,每一个人都有一种天理昭彰,报应不爽的感觉。这会儿,崔乾佑和田乾真孙孝哲已经都脱下了身上的将军甲胄,而是换上了和很多士兵一模一样的明光铠。他们全都清楚,眼下的目的不是拼杀,而是逃命,一丁点细节上的疏忽就会让他们变成众矢之的。

    正因为如此,崔乾佑甚至顾不得他们三个也是被扔下的,没顾得上所有残兵,只召集了约摸近千人马军。随着建春门徐徐打开,千余兵马汇集成一股,奋力往城外冲杀突围而去。冲破了薄弱的包围圈后,孙孝哲顿时为之大喜,可还不等如释重负的他喘上一口气,就只听背后传来了一阵喧哗,仿佛后军起了骚乱。他正要转头去瞧瞧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不防崔乾佑和田乾真全都加快了速度。一愣之下,他连忙追了上去。

    这时候就算背后追来的是十万大军,也只有亡命往前逃这一条路

    是郭子仪的兵马,追来的是朔方军

    听到不仅仅是杜士仪大军抵达洛阳,郭子仪也在这个时候到了,崔乾佑只觉得一颗心完全沉了下去。想当初他在长安城下就已经在这两人手下吃到了人生中最大的一场惨败,没想到转眼间又要从洛阳狼狈逃窜。如果换成别人,他还能把希望寄托在二路兵马会因为争抢先入洛阳的功劳而放过他们,可面对这两个家伙,他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侥幸

    只能看他的腿快不快了

第一千一百八十三章 激尔勇向前

    东都洛阳那冠绝天下的天街,也就是南北向的定鼎门大街上,从午后开始,就已经被清理得空空荡荡。杜士仪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入城,享受什么被人当成救世主,万众高呼的荣耀。毕竟,崔乾佑等人固然弃城而逃,但城中尚有叛军不少,此外还有那些从洛阳东部登封颍阳偃师等地被强征而来的壮丁,整个洛阳治安一片混乱,需要立刻弹压安抚,同时加以甄别。

    所以,杜士仪笑眯眯地让仆固怀恩和浑释之二人拈阄,浑释之欣喜万分地抓到了追击崔乾佑的差事,而仆固怀恩则是哭笑不得,他也不知道这该算是第一个踏入洛阳的荣耀,还是该算是叹息自己运气不好没能够追击叛军,只得一门心思入城剿灭残余叛军,顺便代杜士仪重新设立起东都洛阳的管理班子,对李憕卢奕等人表示支持。

    至于杜士仪和郭子仪,两人和麾下的兵马也没有闲着,转战洛阳南北,肃清残余叛军的同时,贴出安民告示,告知已经收复洛阳,勒令溃逃叛军限期到官府投诚归降,否则半月之后,则格杀勿论。

    两股兵马和之前分兵崤山北道和崤山南道一样,一北一南,井水不犯河水。杜士仪率军渡过河阳桥,安抚怀州河内郡一线,顺便打通河东兵马南下的通道。而郭子仪则是在浑释之率先锋军追封崔乾佑三人之际,收复登封颍阳等地,同时剿灭各地叛军。

    河内本是安禄山攻下洛阳后,曾经派骁将和重兵把守的地方。当初驻扎在此的乃是蔡希德以及一万大军,但因为河北大乱,蔡希德领军东行新乡北上,这里的防卫顿时空虚得很,杜士仪大军一到,叛军几乎顷刻之间为之溃散。如此一来,好处就是己方大军几乎没有损伤,但坏处同样很明显,那就是叛军往往肆虐乡里。于是,杜士仪便在麾下抽出二十支百人左右的小队,共计两千人,分散在怀州各乡里讨击叛军,同时贴出了招降令。

    且饶这些家伙一条性命,回头就远远放逐到安北牙帐城去,这些人的民怨实在是太大了

    当被将士拥为河东节度使的程千里率兵赶到怀州河内郡时,却发现这里已经看不到半个影子的叛军,只有安北杜的旗号随处可见。意识到这一路紧赶慢赶,竟然还是晚了,程千里顿时有些懊恼,可他也知道自己刚到河东,对麾下兵马的控制力还远远不够,再加上被前任节度使王承业给折腾了一番,天兵军之中最初还有过军心不稳,他从天兵军中调出的这两万人能够这么快赶到这里已经很不容易了。

    正好撞到一支剿叛小分队的程千里得知杜士仪身在怀州治所河内县,想想自己带了这么多兵马,特意跑去见一趟有些不方便,可他虽是骁将,但正如高仙芝当初骂他言行举止似妇人一样,他还有妇人常有的毛病,那就是爱瞎琢磨。一想到杜士仪如今尚未解除安北大都护的官职,却又正式拜右相,他思来想去,最终把大军暂时交给了麾下的兵马使,自己则在亲兵扈从下,亲自赶去河内县见杜士仪。

    听说河东兵马已经到了河内郡,程千里还亲自跑来见自己,杜士仪不禁有些意外,但随即便笑看了身侧的李怀玉一眼:这程千里倒是着实多礼,莫非是想着礼多人不怪怀玉,你随我去迎一迎程大帅

    等候在河内县廨门口的程千里发现杜士仪亲自出来相迎,慌忙避让行礼,连声口称拜见相国不迭。杜士仪却笑携了他的手说:程公若早些派一个信使来,我也不会如此怠慢,远来辛苦,请。

    见杜士仪对自己的态度仿佛很热络,程千里心下稍安。毕竟,杜士仪这次兵出潼关,甚至还没有哥舒翰当初那副元帅的头衔,并没有权力节制其他军镇。可是,郭子仪是杜士仪的昔日部下,突入河北的两支兵马是杜士仪的部属,就连扫荡奚族和契丹腹地的都播怀义可汗也是被杜士仪说动的,他这个名不正言不顺,根本没有经过朝廷正式任命的节度使殷勤一点,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他稍稍落后杜士仪半步往里走,正思量该如何开口拐到自己的职务问题上,突然就听到杜士仪开口说道:据说王承业一行人进入潼关之后,一路上就四处宣扬,说是程公你挑唆河东节度麾下将士哗变,然后驱逐了他回长安,分明是居心叵测。照这样看,说不定他回长安后会来一个一哭二闹三上吊也说不定。

    程千里最心虚的就是这件事。他那时候在王承业面前那一闹,最初是裴休贞的游说,再加上大清早稍稍喝了两口酒壮胆,而后越说越气,甚至连被高仙芝从西域排挤到长安这口子怨气都给一块出了,谁能想到真能成功把王承业拉下马他在长安呆过,对李隆基的脾性颇有了解,当下赔笑说道:相国应该知道的,我真的是被逼无奈,方才暂摄河东节度使之位,如若朝廷有了正式委任,我可以立刻退位让贤

    除非陛下肯把王忠嗣王大帅调来,否则以河东军的脾性,来几个也不顶用,你能够说出他们的心里话,他们自然都拥护你。

    这相国谬赞,我真是有些担当不起。虽说是称赞,可程千里怎么听怎么觉得,按照杜士仪这分析,只会让朝廷,让天子觉得自己拥兵自重,讪讪地谦逊了一句后,害怕异日遭到清算的担心终究占据了上风。因此,他当即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我实在是情非得已,王承业非要如此恶言中伤,我实在是一筹莫展。相国是否能指点我一二

    李怀玉当初与其说是被侯希逸给押给了罗盈,还不如说是直接送到了杜士仪身边磨练。他跟着先到朔方,而后又在马嵬驿见证了百年难遇的一幕,随即解围长安,兵出潼关,收复洛阳,他在杜士仪身边并没有经历什么太激烈的战事,可就是这样游刃有余的从容,让他觉得百感交集。此刻又见到深受将士拥护而成为河东节度使的程千里,竟然在杜士仪面前摆出了如此低姿态,他就更加心情微妙了。

    如今安贼未平,叛军还在,你有什么错难不成是错在你为河洛军民请命,怒斥王承业这个缩头乌龟,于是得到了河东军民的拥护

    程千里本还以为杜士仪会打打官腔,可没想到竟用如此不容质疑的口吻表示了对自己的支持,对王承业的唾弃,他只觉得一颗心完全放回了肚子里。如今杜士仪在关中的名声如日中天,朝中虽也有非议的声音,但更多人觉得是他的动作迅速,避免了叛军攻占长安,肆虐关中的惨剧。有这么一句话,他这个河东节度使也许就不会名不正言不顺了。

    相国如此信赖,千里定当粉身碎骨以报

    诶,程公何必如此。杜士仪一把将程千里搀扶了起来,这才笑着说道,好教程公得知,我已经命人将一道表奏送回长安,叛军未灭,河东将士忠肝义胆不可辜负,请顺应民心军心,即刻以程公为河东节度使

    什么叫做雪中送炭,尽解后顾之忧,程千里这才算是完完全全都领教了。当他在亲兵扈从下紧赶慢赶离开河内县,和自己的大军会合之后,他便立刻召来军中兵马使先锋使游奕使以及偏将裨将在内的中高层军官,宣布了杜士仪的军令。自从杜士仪挑明已经保举他节度河东的一刻,他就已经在心里决定,只要杜士仪的军令不是让他率军去送死,不是让他跟在后头没功劳,他就一定听命行事。

    杜相国说,我河东军民驱逐了王承业,这是大家义愤之举,不但不应追究,而且还应该嘉赏大家忧国忧民的忠肝义胆如今洛阳城内的叛军已经先一步望风而逃,河洛境内州郡一时尽弃,只怕会退回河北道重振旗鼓,先安内再出击。如此一来,河北境内定然会生灵涂炭。我等既然没能赶上洛阳这一仗,那就不用再南下了,改为东行,从官道收复修武获嘉,然后直取卫州汲郡,我们也进逼河北

    此前闻听叛军一路败退,河东军多有没能赶上这一仗的遗憾,但家中在河洛的亲戚得以重见天日,心中也还是如释重负的。可既然叛军跑了,他们不免要担心此前驱逐王承业会不会引来朝中非议甚至于处分,如今程千里这么一承诺,又听得他们很可能会成为第二支打进河北的兵马,一众军官顿时齐声应喏,竟没有一个人提出反对的。等他们把军令传达到了军中,一时欢声雷动,人人振奋

    当了这么久的缩头乌龟,如今竟很可能先打进河北,若不拼死向前,怎对得起从前王忠嗣王大帅的苦心操练

第一千一百八十四章 诸军突围,吴王断后

    安禄山叛军渡河进入河洛之后,濮阳太守吴王李祗凭着自己身为李唐宗室以及信安王李祎之弟的名声,拉起了一支义军进行抵抗。由于濮阳在灵昌东面,直扑洛阳的叛军最初没有在他这边投注太大的兵力,因此竟是被他死守住了濮阳

    可紧跟着就是崔乾佑的那支叛军兵进关中后,围困长安失利大败而回,史思明和蔡希德又相继率大军回河北,以应对安北大军。发现河洛叛军开始不似从前声势,李祗的麾下幕佐和其他将校便竭力劝说主帅兵发灵昌,和西路杜郭大军以及北路安北兵马呼应。

    然而,这样做的风险却实在是太大。李祗比信安王李祎小十岁,当初这个爵位还是李祎一再谦辞让给他的,倒是有些胆色,可对于打仗完全不像兄长那样游刃有余,故而竟是始终犹豫不决。直到固安公主派出兵马前来联络,承诺自己进兵雍丘,邀李祗夺回灵昌。面对这么一个请求,在麾下战意激昂的情况下,想到固安公主一介女流尚且能够如此奋勇,李祗终于答应了下来。

    可兵出濮阳之后,一路的行军却颇为缓慢,直到听说固安公主一举夺下雍丘,陈留和杜士仪和郭子仪两路大军已经逼近洛阳,他方才真正下了决心,加快速度,先下卫南,而后直取滑州州治白马。然而,守白马的安守忠又哪里是易与之辈,尽管义军将士奋勇,可李祗麾下却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将领,甫一交锋便吃了个小小的败仗,接下来还是一个熟悉地理的乡民献计,用一场伏击对安守忠还以颜色,可终究锐气已经失去,不得不退守卫南县。

    可才只过去区区两天,李祗就面对了一个根本没预料到的最坏局面叛军主力四万余人气势汹汹往卫南扑来

    吴王李祗哪曾见过这样的大阵仗,当时便想立刻退兵回濮阳,可这次用不着麾下幕佐将校劝谏,叛军几乎是随着斥候的报信出现在了卫南四野,他不得不硬着头皮下令死守。此时此刻,坐在卫南县廨的书房中,耳听得外间传来的无数喊杀声,他死死攥着手中一个卷轴,简直五味杂陈。

    李隆基让人穿便衣走便道,历尽千辛万苦送来了这样一份十万火急的手谕,任命他为招讨元帅,节制杜士仪郭子仪等各路大军,可现如今他都快没命了,拿什么去节制别人的兵马更何况,不经中书门下的制敕终究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东西。如果说杜士仪在收复长安之后,挟天子以令诸侯,只令麾下兵马出击平叛,自己坐镇长安,死死压制着天子,那也就罢了,可杜士仪分明是并不留恋身为右相,可堪和李林甫杨国忠比拟的地位,亲自率军平叛

    想他李祗当时振臂一呼,是为了保家卫国,是为了尽一个身为宗室子弟的责任,并不是因为他有那么大的野心吴王一系自从他的祖父李恪开始,先是因为谋反而被杀,而后又遭遇则天皇后武氏对李家宗室的疯狂清洗和屠杀,如果没有兄长的照拂庇护,他早就不在人世了。所以,信安王李祎曾经节度朔方九年,赫然国之名将,他却兜兜转转不是闲职就是州郡刺史太守,他并认为才具分别,理所应当。

    现在这样一份烫手的东西放在他手里,城外又是铺天盖地的叛军,他该怎么办

    大王,卫南只怕守不住了

    一个中年人撞开门冲进了书房,见李祗神态晦暗地坐在那里,仿佛根本没有听到自己的话,他不禁暗叹了一口气。他是濮阳司马,时任濮阳太守的李祗幕佐,之所以会跟着举起义旗的李祗,一是为了心里那份忠义,二是因为李祗出身宗室,是信安王李祎的弟弟。可是,这位李唐宗室固然有几分骨气,不肯屈从叛军,可别说胆色军略谈不上出类拔萃,甚至连中上都谈不上,为人处事还有些优柔寡断。

    眼看就能够挺过这场席卷了整个北方的大乱,可怎会料到叛军对于他们这次兵临灵昌的反应竟会这么大

    大王,大王

    李祗终于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看着面前的中年人,他强挤出一个笑容,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守不住就突围吧我亲自断后。

    当其他在坚守卫南这大半日中,或满身血迹,或形容狼狈的文武得知李祗竟要亲自率军断后,无论平日里他们暗地里如何评论这位大王,此时此刻都不禁在心里生出了深深的敬意。毕竟,面对铺天盖地的叛军,这样的行径无疑是送死

    也有人试图说服主帅改变心意,可往日耳根子极软的李祗却仿佛吃了秤砣铁了心,决计不肯改变主意,到最后更是声色俱厉地说道:我若是跟随尔等一块退回濮阳,叛军为了擒获我这个宗室亲王,一定会奋力追击。我断后,他们便会一心想要生擒或者杀了我,你们便能多一条生路

    只因为李祗这一句话,军中原本因为叛军围城带来的恐慌,渐渐被悲愤的情绪所笼罩。上至将校,下至军民,每一个人在检查着自己简陋装备的同时,也不禁为这位吴王叫一声好。和此前长安保卫战不同,濮阳和卫南根本就没有像样的军械库可供军民装备自己,投军的义士大多数都是自备兵器,至于甲胄这种严格管控的违禁品,除非家中祖上从军或是当过武将方才会有。到了突围的时辰,李祎放眼看去,就只见军中颜色驳杂,有甲胄在身的十中无一。

    而甘愿随同他留下断后的五百义军,则是大多数人都穿着甲胄。这是军中其他将校拼凑出来的,每一个穿在身上的人都知道,这不是为了保住性命,而是为了在乱军之中,能够支撑的时间长一些,能够多为袍泽争取到一些时间。而吴王李祗身上的那一身盔甲,恰是当初兄长李祎当年临终前使人赠送给他的,样式朴素,黯淡无光的甲胄上遍布各式各样的细微伤痕,但每一个环扣都保养得很好,穿在身上沉甸甸的。

    李祗手持佩刀,用力朝空中一挥,一时军中呼喊无数,城西门一时敞开,他在左右亲卫家将护持下,用尽浑身力气叫出了一声杀。

    那一面李字大旗高高打起,再加上气势如虹的死士,一时叛军中呼号不断,就连中军的安庆绪也得知了是李祗亲自率军出击。眼见李归仁狞笑一声,亲自带着中军精锐前往围剿,他忍不住低声问身边的严庄道:我们不是要火速退回河北道,以免郭子仪和杜士仪追杀过来吗,为何还要转攻卫南光一个安守忠也足够收拾李祗这老家伙了

    严庄眼神闪烁没有答话,阿史那承庆却淡淡地说道:为了士气自从崔乾佑田乾真孙孝哲从长安败退回来之后,我大燕就迭遭败绩,甚至连河北都已经不稳。如果不能在卫南打一场胜仗,拿吴王李祗这个李唐亲王开刀,那军中士气就再也提振不起来了大王也应该清楚,加上安守忠手里的五千兵马,这里总共超过四万大军,是我们最大的凭恃。如果军心不振,回头虽有这将近五万人却发挥不出实力,怎么让蔡希德和史思明他们拥护你

    这样的分析,安庆绪立刻完全听明白了。阿史那承庆的言下之意是,这不但是重振军心的一仗,而且是为了对河北的叛军将领宣示实力

    只凭一腔血气之勇的义军死士们护着李祗在乱军之中拼死冲杀,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会儿突围的兵马应该已经从卫南东门出发,往东边撤退了,而他们要做的就是争取时间。不过是短短一刻钟的功夫,李祗身边的人就已经锐减到了不到三百,李祗自己亦是在乱军之中被人伤了肩膀,可生平从没吃过这么大苦头的他却还是咬牙切齿忍了下来。怀里的那张纸仿佛热得发烫,让他的前胸一股股刺痛。

    李祗老儿,你既然来送死,我就成全你

    前方那咆哮一般的声音传入耳际,李祗再看周围时,却发现身边只剩下了凌乱的十几骑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叛军的拦截攻势比之前更盛,转瞬之间,最后一点兵马也被分割撕裂,就犹如投入池塘的小石子,再也泛不起半点水花来。知道接下来就是必死之局,李祗不禁惨笑了一声,看了一眼手中那把血淋淋的佩刀,他突然右手举刀横在了脖子上,左手却情不自禁地探入了怀中。

    他终究应该早些毁去这件东西,而不应该抱着一丝侥幸如果让叛军得了

    生死当前,李祗猛地闭上了眼睛,右手狠狠往脖子上拉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突然只听得叛军之中仿佛起了一阵骚动。他先是生出了几分期冀,随即意识到身边只剩下区区十余人,纵使真的援兵赶到,也断然坚持不到那时候。与其届时落入叛军手中受辱,他还是选择了毅然决然地横刀下切,可就是心思的微妙变化,他的手劲稍稍松了一些,而旁边一个跟随他几十年的亲随见状,更是奋起朝他扑了过来,一把将他扑下了马。

    主仆二人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李祗只觉得脖子上身上无不剧痛,竟是就这么脑袋一偏,直接昏了过去。

第一千一百八十五章 却教忠良寒心

    大王还没醒过来

    大夫说,咽喉受创,再加上坠马的时候受伤不轻,什么时候苏醒还说不准

    再去请,洛阳城中若有好大夫,全都请来

    迷迷糊糊听到耳边传来了这样的对话声,李祗不禁有些糊涂,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进了九幽黄泉,这才会听到洛阳两个字。紧跟着,他就觉得浑身上下无处不疼,不禁下意识地呻吟了一声,随即挣扎着睁开眼睛。然而,从黑暗重回光明的那种不适应感,让他根本无法分辨出匆忙过来的人影,直到唇边仿佛有人用什么东西蘸水喂了他,他方才渐渐感到火烧火燎的喉咙有所恢复,眼睛也终于能够看得清楚一些东西。

    面前的两人全都是一身白衫,其中一个正忙着给他诊脉的老者仿佛是大夫,另一个手中还捧着瓷碗的是一个中年人,依稀似乎有些眼熟。此时此刻,李祗也没时间去认人,又呻吟了一声后,方才低低问道:这是哪里

    这里是洛阳,大王总算吉人天相,逃脱一劫。至于卫南军民,突围的固然大多安然无恙,城中百姓也已经得以保全,还请大王放心。

    听说这里真的是洛阳,李祗顿时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深深吸了一口气:多少天了

    距离卫南大战,已经过去了八天。

    得知自己这一昏迷就是八天,李祗不禁大为意外。他又往说话的白衣中年人打量了几眼,确定自己肯定见过对方,便没有理会身上的伤痛,认认真真地问道:敢问尊驾何人是谁救的我

    在下右相兼安北大都护杜士仪。想当初我曾经跟着信安王北伐契丹,而后又在朔方灵州接替信安王为节度使,这次差点就来晚了,实在是对不住孤军苦战的大王和那些将士。

    竟然是杜士仪

    若非重伤,李祗险些惊得想要坐起身来。这个刚刚一直犹如从者一般照拂自己的人竟然就是杜士仪一时间,李祗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是好,脸上神情微妙,心中亦是五味杂陈。和明清皇族素来妄自尊大不同,大唐的皇族并没有那么高的权势,在朝的多数会挂个光禄卿之类的闲职,在外则是顶多一个刺史,如信安王李祎这样节度一方的可谓绝无仅有。所以,如杜士仪现如今的身份,纵使和皇子亲王也能够分庭抗礼,更不要说他。

    他只是太宗皇帝的曾孙,和帝位的关联已经很远了

    原来是杜相国,我失礼了。李祗本想再追问一下之前那场战事的情由,紧跟着便突然想起一件最要紧的事,那就是自己怀里的东西他本能地想要抬手去摸怀中,可随即就注意到身上已经换了干净的衣袍,当下便神情一紧,惊怒地问道,我的甲胄衣袍哪里去了

    见李祗突然问这个,杜士仪有些意外,但还是和颜悦色地解释道:大王是在叛军之中被救出来的,当时不见甲胄,而衣袍亦是散乱,再加上大王受伤极重,所以在处理伤口的时候,军中军医就已经为大王更换了衣物,那身衣袍还留着。

    那里头的东西

    一听到李祗这样问,杜士仪立刻意识到,李祗身上还带着什么极其要紧的东西。他见过河东节度使程千里后,程千里兵发修武,直扑汲郡新乡,而他和郭子仪在扫荡完洛阳近畿,也来不及回洛阳,立刻兵分两路,他往西克复荥阳郡和陈留郡,逼降田承嗣,而郭子仪则往南,收复临汝郡和颍川郡。所以,在陈留郡时,得知灵昌郡内叛军齐集攻打吴王李祗,他甚至来不及去雍丘见固安公主,立刻领兵前往解围。

    然而,那一支围困卫南的叛军人数众多,若不是他命人打起杜郭两面旗帜,让对方误认为是他和郭子仪同时赶到,再加上前军骁勇,而叛军则有些慌乱,只怕还有一场硬碰硬的恶仗要打。为了做戏逼真,他率军衔尾追击了一段方才收兵,最大的收获就是在叛军之中抢回了吴王李祗。不论这位年纪一大把的李唐宗室究竟有多少才能,能够在关键时刻亲自领兵断后,这份胆量魄力便值得人钦佩。

    他想了一想,最终摇摇头道:大王见谅,你重伤之后,叛军裹挟了你走,军中将士救下你时,你衣袍散乱,并无任何东西,恐怕佩玉等贵重之物都被叛军夺去了。

    李祗见杜士仪认为自己担心的是财物,嘴角顿时抽搐了一下。他倒宁可是杜士仪发现天子那份手谕,于是借口叛军夺取悄悄将其毁弃,否则如果真的落在叛军手中,然后被这些无君无父的家伙宣扬出去,那么,当今天子会被推到怎样的深渊放着忠臣良将不用,却让自己这个只是勉为其难挑起重担的旁系亲王来当什么元帅,军心万一真的乱了,大好局面岂不是转瞬落空

    杜士仪也注意到了李祗仿佛心乱如麻,想了一想,他也就没有和这位重伤未愈的亲王继续攀谈,安慰了他几句后便打算离开,去找李祗幸存的亲兵和从者去盘问一下,这位吴王如此惦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可他刚走到门口,却和一把开门冲进来的仆固怀恩几乎撞了个满怀。连退两步的他看着这个早已不再年轻的军中悍将,没好气地斥责道:怀恩,何事这样毛躁

    大帅,你看看这个

    杜士仪见仆固怀恩脸色发黑地把一张纸递了过来,他不禁狐疑地接了在手。一扫之后,他的表情也凝固了下来。他又看了一眼仆固怀恩,随即斜睨了一眼那边病榻上的李祗,想了一想就折返了回去。

    大王,这是叛军退入河北之前,令小股兵马在四处散发的东西,如果你支撑得住,还请看一看。

    李祗见杜士仪神态郑重,不禁心头咯噔一下。眼见得那一张薄薄的纸摆在面前,认出了那赫然是自己之前看过无数次,纠结过无数次,也叹息过无数次的字句,他不禁仰天长叹了一声:都是我的错,没想到事到临头,这东西竟然落到了叛军的手里

    听到李祗慨然承认,仆固怀恩不禁心头大怒。他三步并两步冲到床前,伸出手就想把李祗揪起来。还是杜士仪见机得快挡住了他,他这才不得不气咻咻往后退了一步,但嘴里却再也忍不住了。

    那个昏君身为天子却丢下长安只顾自己逃命,要不是大帅到得快,他这个皇帝兴许早就不知道是死是活了如今平叛这节骨眼上,他却还是只知道用什么帝王权术,他就不怕寒了军中将士的心如今安贼叛军这样大肆宣扬,说是陛下不信大帅,疑忌将士,军心民心全都不稳,谁还肯为他这个天子卖命

    李祗张了张嘴,本想指责仆固怀恩不可诽谤君父,可喉头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堵塞了似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见杜士仪亲手为自己掖了掖被子,他突然一把抓住了杜士仪的袖子,满脸哀求地说道:杜相国,当此国难之际,还请以大局为重李祗无德无能,之前只不过是因为人心已乱,这才却不过众人推举,领头举义旗,却不是我真的有那样的才能和器量,哪有脸以元帅自居恳请杜相国

    他这话还没说完,杜士仪便笑握着他的手说:大王什么都不用说了。此事和大王无关,恰恰相反,河洛军民无不钦佩大王忠肝义胆,我还要亲自上书为大王请功,请朝廷褒奖大王孤军断后的勇气而那些从大王征战的勇士,也应该得到褒奖和赏赐我之后会亲自询问他们,肯从军者一概照原建制编入军中,不肯者则归家园,我会行文官府镌刻匾额褒奖

    李祗没想到杜士仪非但绝口不提这叛军四处宣扬的诏命,反而口口声声说要替他请功,替自己的麾下将士请功,眼圈登时红了。他完全忘记了自己身上的伤痛,死死攥紧了杜士仪的手,声音哽咽地说:杜相国,谢谢,谢谢你

    大王重伤未愈,先休息吧,这些烦心事不用想太多。不过是叛军想要乱我军心民心的阴谋而已,不值得为此大动肝火

    当仆固怀恩跟着杜士仪从房中出来时,满肚子火气的他实在是忍不住了,拦住杜士仪就开口问道:长安那位都做出这样不要脸的事情来了,大帅你为何要如此便宜了他

    杜士仪好整以暇地反问道:我便宜谁了

    便宜谁了那李祗才打过几仗,凭什么

    不管他打过几仗,能够在叛军兵锋之下选择反抗,而不是投降抑或是丢下满城军民逃亡,力保城池不失,这就已经很难得了,更何况他还招募军民反击面对叛军围城,令主力突围,自己断后,对于一个已经这样年纪的老人来说,不钦佩不褒奖,还要苛责颁旨的又不是他,他甚至都不曾对麾下将士宣示过此事,足可见心中主意了。所以,传我的令下去,就说这是叛军故意耍诈,动摇我军心,完全是捏造的然后把这印本送去长安,让咱们那位陛下头痛去吧

    仆固怀恩这才恍然大悟。他笑着一拍脑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张皱巴巴的纸,然后将其仔细折好,这才嘿然笑道:我这就去军中知会上下,免得他们闹腾。少不得大帅上书陈奏此事的时候,再加一份军中上下联名书一块送上,就说军中上下对叛军如此污蔑陛下大为义愤

    见杜士仪显然对自己的心领神会分外满意,仆固怀恩才嘿然笑道:叛军手中既有正本,陛下想要抵赖却难

第一千一百八十六章 内外交困的李隆基

    历史上,肃宗李亨和西逃蜀中的李隆基分道扬镳之后,在一干文武的拥护之下撤往朔方灵武,然后在灵武登基称帝。李隆基彼时已经失尽人心,李亨则因为百般受到迫害而在民间加了不少同情分,再加上启用了郭子仪等人,夺回长安和洛阳之后,皇位总算坐稳当了。和当初李隆基防着儿子一样,李亨也同样防着老子,连高力士玉真公主等人也全都远远放逐了出去,于是李隆基这位太上皇临死的时候,不可谓不凄凉。

    然而,由于肃宗代宗两代天子的疑忌以及掣肘,平叛始终不顺利,最后还是因为安禄山和史思明两人先后遭遇一模一样的子弑其父,以至于叛军内乱,大唐这才艰难地将这场安史之乱给彻底平息。而作为平乱的功臣,除了郭子仪,李光弼忧死,仆固怀恩叛死,来瑱冤死,其他的悍将没几个有好下场,而宦官也是自此开始横行中唐晚唐。杜士仪从前每每读到这段历史,总要骂一句活该。

    然而现如今,李亨和广平王建宁王全都死了。李隆基至今尚未册立太子,而剩下的诸王之中,甚至连荣王这样颇有文名的都找不出一个来。即便如此,这些龙子凤孙们跟着陈玄礼回到长安城,面对完全空虚的东宫,还是有不少人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热情。大约是看到李隆基这个天子没了从前说一不二的那种威吓力,当初十六王宅中那些监院中官也跑的跑,散的散,第一次翻身做主的他们顿时空前活跃了起来。

    什么宗室驸马不得交接外臣,这样的禁令全都被他们抛到了脑后。从裴宽到王缙再到杜士仪推荐入朝的那些昔日幕佐,尤其是那座宣阳坊杜宅和平康坊崔宅,众多天潢贵胄都想探一探风声。当然,也有很想表现自己的诸如盛王李琦,直接跑到裴宽面前,慷慨激昂地表示想要带兵前往洛阳平叛,被这位左相敷衍了回去之后,他甚至跑到长安城中想要招募市井勇士,最后还是被杜幼麟半强硬地带着飞龙骑给请回了十六王宅,这才总算老实了一点。

    正是因为发现被自己压制了大半辈子的儿孙们竟是一个个全都蹦跶得无比欢快,李隆基方才更不敢在他们当中选择一人任命为招讨元帅。杜士仪当初就提请过此事,他就含含糊糊不愿答应。因为他实在是担心,只要这样的任命一下,那个被选中的人就会以叛军势大为由,请求出潼关前往前线,然后借着军中的支持,回过头来凌迫自己这个君父。

    想当初,他不就是这么对父亲睿宗李旦的即便是那些看似老实没有外出的,他也不敢丝毫掉以轻心,就怕他们是为了麻痹自己。太上皇的日子有多难过,他从父亲睿宗李旦的身上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李隆基本打算强行任命吴王李祗为招讨元帅的,可只是透出了这样一重意思,裴宽便表示坚决反对。这位左相年轻的时候喜欢硬顶,连王毛仲的面子也不买,可后来官越做越大,又越发信佛,性子也绵软了很多,更因为先后经历李林甫和杨国忠时期,更多的时候只是绵里藏针。可自从成为西京留守一手组织了长安保卫战之后,裴宽就一反常态变得强硬了起来。李隆基至今还记得裴宽那时候的劝谏。

    吴王能够在河北河南以及都畿道几乎全部沦陷的时候挺身而出,确实是宗室当中的不世英才。如若如今是承平盛世,假以时日,吴王必定是又一个信安王。可现在时机不对,叛军仍然势大,河陇正在抗击趁火打劫的吐蕃人,北庭和安西则是一面要出击石国,一面要和葛逻禄周旋,平叛的主力就是朔方安北以及河东三路大军,以及被规劝后反正的怀义可汗,吴王如为征讨元帅,军中民间全都会有各式各样的猜测

    裴宽这番话在义正词严的最后,还算是婉转的否则他难道直说,陛下有那么多儿孙,一个个都信不过,难不成打算把帝位传给吴王

    既然知道中书门下两省可能通不过,政事堂的裴宽就第一个不答应,李隆基方才会瞒着高力士,派出仅有的心腹千辛万苦抄小道去见李祗,送去了自己的中旨。尽管是中旨,可当年中宗和睿宗那会儿都有过墨敕斜封官,他猜度着李祗只要有一丁点野心,就会借此站出来。这个时候面对既成事实,只要他在长安强硬一点,杜士仪人不在,裴宽难道还能硬逼着他收回成命所以在他看来,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可人去逾月,杳无音信,只有前线不断传来的捷报,今天说杜士仪和郭子仪又收回了那些城池,明天说叛军狼狈奔逃,后天又是哪几个叛将投降总而言之,一连串消息让长安军民无比振奋,却让李隆基这个天子越发如坐针毡。他甚至打过派宦官前往前头监军的主意,可外间早已把边令诚贻误军机祸国的事给宣扬得满城皆知,如果不是边令诚已经死了,只怕会被满城的唾沫星子完全淹死

    都是那姜度和窦锷捣鬼偏偏这两个在长安守卫战中立下了功劳的皇亲国戚就任监门将军,竟是得到了长安军民清一色的支持尽管也有忠于他这个天子的臣子表示反对,又抬出旧例,可却被更多的人抬出太宗皇帝旧例给压了下去。如果换做当年,他用得着在乎什么舆论民意,可现在却不行

    来人,来人

    见外间一个面生的内侍疾步而来,李隆基强压怒气问道:高力士呢

    高将军在内侍监。

    即便是重回宫闱的高力士,也最终卸下了右监门大将军的职务。君臣之间早已因为李亨之事而出现芥蒂,可李隆基更明白,在身边内侍于逃亡途中逃散殆尽的情况下,他最能够信赖和倚靠的人,也只有跟了自己几十年的高力士,即便高力士和杜士仪同样有三十年交情。于是,他重重顿了顿如今再也离不开的拐杖,一字一句地说道:去宣高力士过来,朕要前往禁苑检视北门四军

    当高力士匆匆赶来的时候,却得知李隆基甚至来不及等他,已经执意坐了肩舆前往大明宫中禁苑了。毕竟,南内兴庆宫经过多年营建,虽已经足够天子起居上朝,却并不像大明宫那样宽敞,只通过夹城复道和大明宫相连,北门四军全都位于大明宫的左右银台门。随着陈玄礼率兵回归,这位跟随天子最久的当年万骑大将就上书请辞,他亲眼看见李隆基拿着陈玄礼的辞呈愤怒地摔了出去,但最终却又命他捡了回来,脸上满是苦涩和无奈。

    最终,陈玄礼仍然被留任,高力士则被转而任命为左羽林大将军。可从他去禁苑检视这些禁军的情形来看,他只能说,当年那支杀二张诛韦后逼死太平公主的禁军精锐,如今已经大不如从前了。人数锐减一大半且不必说,用一句最简单的形容来说,那就是再也没了军魂可对于天子来说,哪怕这支兵马曾经杀了杨国忠,逼死了杨玉瑶,却仍旧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果然,当高力士赶到了左银台门,就只见李隆基正拄着拐杖静静地看着兵马操练。他此刻追过来,还带着一个最不好的消息,这会儿默默上了前去在天子身后站定,却没有开口。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方才听到李隆基头也不回地问道:力士,你看左羽林军这军容如何

    高力士违心地应道:威武雄壮,不愧是禁军。

    李隆基眉头一挑,可想到当日真正看见那大军野战厮杀的一幕,一直自诩为并非长在深宫妇人之手的他忍不住捏紧了拳头。他是李旦的庶三子,而李旦则是高宗和武后四子中最年幼的,论理他距离皇位有十万八千里,所以,他曾经在长安洛阳呆过很久,也曾经外放潞州,看到的,听到的,经历的不可谓不多。甚至几次宫变的时候,他也曾经和当年的万骑在一起,但解围长安时那样的厮杀,他身为天子却还是第一次经历。

    这些精锐的兵马,全都捏在一个个节度使手里,而就是他一手造就了这些节度使,不管是安禄山,还是杜士仪

    他突然有些意兴阑珊,随即想到杜士仪幼子杜幼麟受命为内外闲厩使,而杜士仪麾下的那支前锋营也正驻扎在大明宫最北面重玄门外的飞龙厩,他便生出了前往一观究竟的心思。可他才只不过对高力士透了一句,他就发现身后的人没吭声。扭头去看时,他就只见高力士脸上表情隐晦不明。

    怎么,既还是大唐兵马,朕就看不得

    陛下若是前几日要去,老奴不敢阻拦,可今天高力士终究还是从袖子里拿出了一直拢在其中的纸卷,低头双手呈了上去。

    李隆基本能地生出了不好的预感。他颤颤巍巍伸手接了过来,等看到那上头熟悉的字句之后,他的身体就颤抖得更厉害了。他死死咬紧了牙关,可当看到杜士仪为李祗和麾下将士请功,紧跟着又是那齐集了军中上百个密密麻麻的签名,全都不会相信叛军诡计的声明时,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劈手就想将这奏疏往地上摔,可手刚举起来,却又颓然落下,鼻间呼吸却异常急促了起来。

    仿佛预感到自己随时随地就会气昏过去,李隆基用尽力气沉声说道:就说朕重病不起,宣杜士仪立刻回来,暂缓进兵河北

    不能再让杜士仪继续这样下去了他决不能再容忍下去

第一千一百八十七章 戮力同心

    安庆绪跟着李归仁大军走得匆忙,只来得及带走洛阳城库藏中那些容易携带的细软,而且为了以防崔乾佑三人发现痕迹,也不敢掳掠太多人口。而崔乾佑等人带着一群乌合之众守城,最终狼狈弃城而逃,因为生怕被拖住,也没有来得及对洛阳城进行太大的破坏,甚至因为李憕等人的突然发难,而分身乏力去烧毁粮仓。所以,经历了一场浩劫之后的东都洛阳城,以最快的速度平静了下来。

    当时仆固怀恩入洛阳城之后,一面派人敲锣打鼓,令东都官民呆在家中不得外出,凡遇到叛军破门而入则可呼喊求救,其余的不得胡乱呼号。至于那些被崔乾佑抓来的壮丁,一律靠墙抱头蹲下,违者杀无赦。尽管如此,肃清和甄别仍旧耗时整整五天,而由于李憕以下不少官员得到了保全,行政系统得到了迅速重建,甚至连那些战战兢兢的壮丁们,也得到了相识者互相作保后就能够放归乡里的承诺。

    所以,杜士仪在夺下吴王李祗之后悄然回返洛阳,而仆固怀恩则是接替他率领大军驻扎白马,随时渡河支援河北战局,河东兵马和郭子仪则是已经先一步插入河北。至于安庆绪等人则是固守邺郡,同时连续派人抄小路往业已带精锐抄小路赶回幽州的史思明告急,并向正激战常山的蔡希德求救,希望他们先行来援。

    既然吴王李祗已经脱离了危险,又大大安抚了这位宗室耆老,杜士仪便悄然换上了便衣,只带着两个随从来到了南市。尽管洛阳已经克复,但午后的这里仍旧显得萧条而冷清,和从前沸反盈天人来人往的情景大相径庭。很多店铺都还在忙碌着整理商品和货物,因为叛军之乱而损失严重的他们,脸上并没有太多的喜色,但总算还能看出几分希望来。

    当杜士仪走进那间望岳寄附铺时,里头同样是冷冷清清不见人。正在打算盘的某人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声铺中无钱,贵客请回的时候,他不禁笑了一声:哪有把客人往外赶的东家

    嗯

    卢望之抬起头,一看清是杜士仪,他登时喜上眉梢,丢下算盘站起身来迎上前。师兄弟二人已经很多年没有相见了,当年在嵩山草堂时曾经风华正茂的他们,现如今都已经鬓发染霜,面上多了不可磨灭的横纹。随着两双手紧紧交握在了一起,卢望之便笑着说道,真是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你盼来了

    多亏了大师兄和三师兄坚守在这满是叛军的洛阳城,这才帮了我大忙。

    什么大忙,也就是救下了一些人,保全了一些人而已。如果安禄山那时候真的要屠城,我们也没有任何办法,好在总算是躲过这一劫。卢望之松开了手,侧身请杜士仪入内说话。等到了里间之后,他简短说明了一下叛军占据洛阳之后的一些内情,最后便开口问道,陈希烈达奚珣这些曾经投敌之人,你打算怎么处置可别和我推脱说自有陛下明断,他肯定正看着你,他巴不得你说严惩,然后自己法外施恩

    自己的心思全都被卢望之看破了,杜士仪便爽快地笑道:臣节有亏,但罪不至死,达奚珣也好,陈希烈也好,虽说在伪燕当了个挂名宰相,安禄山可不曾咨询过他们任何事情。因此,责其失节,削官为民,已经足够惩戒了。如此也给那些曾经屈从于叛军的官员一条生路,省得他们跟着一条道走到黑

    我就知道你不会一味苛严。虽说那几个人是死是活和我无关,但如果让长安那位有施恩的机会,我实在是心里不舒服。再说,局势糜烂固然有这些庸臣无能的缘故,可终究是天子昏聩,奸相祸国。

    卢望之毫不客气地将昏君摆在奸相之前,这才意味深长地说道:时至今日,只怕你平叛的效率越快,就越会引起别人忌惮。所以,如果你这次来,是想让我去争一点功劳,出仕为官,那就不要费神了。三师兄和李憕等人照过面,躲不掉,我却不想出头。我逍遥惯了,躲在后头,还能多帮帮你。

    杜士仪深知这位大师兄就这么个闲云野鹤的性子,他今天来确实有这样一重心意,可卢望之不等他开口就直截了当拒绝了,他也唯有苦笑。他身居高位,诸事繁杂,不能在这商贾如云的南市重地停留很久,所以等交待完会派兵卒搬开嵩山草堂的拦路石,重建草堂,以及拜托卢望之在河洛境内推广义学,多印一些三字经这样的启蒙书籍,从而让读书识字不会再成为士人的专利,盘桓了将近小半个时辰后,他就先行告辞了。

    果然,他刚刚从后门进入自己当年在洛阳积善坊置办的宅邸,留守的亲随就立刻上前说:大帅,固安公主来了

    自从听说固安公主竟是和虎牙前往河洛组织义勇军和叛军周旋,杜士仪就捏了一把汗,等在潼关碰到张耀,后者告诉他固安公主竟是联络吴王李祗,邀对方去打灵昌,自己则是去打雍丘,他就更加提心吊胆了。此时此刻,喜上眉梢的他连步子都轻快了不少,等进了书斋,看到那个一身男装闲适饮茶的背影,他顿时长长舒了一口气。

    阿姊,你让我说你什么是好

    固安公主早就听到了动静,可这会儿还是先把盏中茶饮完,随即才欣然转身站起,笑看着杜士仪道:只看着你们建功,我实在是闲不住更何况,观主都死遁了,我不耐烦看长安那些昏君奸佞庸臣的嘴脸,干脆便到河洛来,只可惜本事有限,不能力挽狂澜,还得看阿弟你建功立业

    杜士仪快步上前,竟是忘乎所以地拥了固安公主在怀。他出镇在外快要二十年了,都是固安公主在后头替他坐镇,也不知道悄悄解决了多少难题,对于这位巾帼不下须眉的阿姊,他一直都怀着深深的敬意。直到发现怀中人一动不动,仿佛被自己此举给惊着了,他方才赶紧松开了手,却只见固安公主面色微妙,他正要赔礼,却不防固安公主轻轻伸手摩挲了一下他的面颊。

    我这辈子没能摊上好的爷娘,兄弟姊妹形同陌路,却没想到,能够摊上你这样一个弟弟。当年初见你的时候,你刚刚进士及第,正是开元八年状头,奉旨观风北地,可现在一晃就是三十余年,昔日雏凤已是名扬天下,我不但一直看着你,还能帮上你,心里很知足。所以,那时候带上虎牙他们东出潼关,于这河洛之地振臂一呼,我一度心存死志,只希望这一生能够结束得轰轰烈烈,了无遗憾只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我想死都死不成

    阿姊

    你放心,我只是心存死志,不是一心求死,如今河洛收复,我还想看着你平息叛乱的那一天。固安公主笑了笑,退后几步又回到了原来的座位上,如同男子那样盘膝趺坐。等到杜士仪到她对面坐了,她方才轻声说道,我这一次带来了叛将薛嵩。他在雍丘被我狠狠整治了一番,气势全无,人已经很老实了。我知道你麾下不缺统兵大将,但这么一个人,我还是要推荐给你。

    杜士仪对固安公主素来信服,听到她这么说,他立刻坐直了身体,认真地说道:愿闻其详。

    即便平息了这次叛乱,幽燕元气大伤,一个不好,叛军窜归乡里,剿灭起来仍然会旷日持久。这一点,你和郭子仪这些日子在河洛平叛,应该很真切地了解了。河北道二十四郡,和我当初在区区一个雍丘可以大开杀戒不同,必须要谨慎小心,所以用对了归降的叛将,能够事半而功倍。

    见杜士仪点头同意自己这一层建议,固安公主便继续说道:薛嵩是叛将,但却是薛仁贵的孙子,他的伯父薛讷和父亲薛楚玉,曾经先后节度幽州,而他归降之事,如今还未传扬出去,而他的弟弟薛崿在幽州军中也已经被搁置了,如果能让他兄弟俩齐齐投你,那么叛军之中,有心归降的就会越来越多。最重要的是,你麾下众将中,郭子仪已经节度一方,仆固怀恩随你时间最长,此次平叛之后,你能不让他得一节度

    阿姊的意思,我明白了。

    此时此刻,杜士仪已经完全明白了固安公主的弦外之音。这些放在台面上的理由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固安公主在提醒他,作为叛军发源地的河北,作为轻而易举就能打到河洛以及关中的河北,一定要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为此,薛嵩这些最熟悉河北的叛将,只要不是罪大恶极十恶不赦的,可以大胆启用,只要在他们的脖子上套上最可靠的辔头。

    自古燕赵多勇士,哪一朝哪一代都是如此

    固安公主的回归不但让杜士仪如释重负,而且还给他带回了虎牙和三百多牙兵。至于其他人,很多长眠在那一场惨烈的伏击战中,还有很多人伤重不能再参战。而薛朝虽被安庆绪严庄等人裹挟带走了,临走前却还是送出了最后一条消息,便是安禄山已死,而正是固安公主夺回雍丘这一场仗,使得安禄山越发暴虐,激起众怒,于是众叛亲离身死,安庆绪等人则潜藏于大军之中一路逃回河北,避免了一场死伤惨烈的洛阳攻坚战。虽说李祗因此险些倒霉,但总算还是救下了。

    所以,在这座为官早年置办的并算太不宽敞的私宅中,杜士仪站在有些逼仄的院子里,亲自接见了虎牙和牙兵中选出来的代表后,他在给予生者赏赐,承诺死伤者抚恤的同时,又说出了一句话。

    从此之后,凡战死者,妻儿我养之,汝子如我子

    东都留守李憕恰是在这时候十万火急地冲进了院子,听到这么一句话,他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足足犹豫了好一会儿,他还是长叹一声上得前去,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口说道:相国,陛下说是病重不起,急召你回长安,暂缓进兵河北。

第一千一百八十八章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此番转战河洛,伏击田承嗣援军,虎牙身披数创,带领部将死战不退,竟是让数倍于己的叛军不得不灰溜溜逃回陈留,可说是他这一生中仅次于当年云州保卫战的一役。如今和杜士仪重逢,他们这些人又要归入安北牙兵序列,重新追随杜士仪讨击叛军,又得到了刚刚那样的承诺,心底里正滚热发烫,谁知道李憕匆匆赶来后,宣布的竟是这样一道不可思议的旨意。

    叛军仍旧盘踞河北,军力不下十万之众,李隆基这是想要干什么

    眼见得面前众多人露出了森然怒意,杜士仪却不动声色。赤胆忠心如岳飞,尚且需要十二道金牌方才不得不返回,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因为李隆基这样一句虚头巴脑的话赶回长安去李隆基盘算得确实很不错,只可惜,他不是精忠的岳飞,留在长安的杜幼麟也不是岳云因此,他伸手压了压已经渐渐鼓噪了起来的牙兵,见李憕满脸无奈和苦涩,他便沉声说道:有一句话说得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李憕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可当杜士仪转身面对自己时,他想起当年宇文融遭难时,只有杜士仪对其家眷施以援手,而后还甚至争取到了一张赦令,只是宇文融终究因为很多人的私心,就这么死在了岭南,那一丝本能的猜测顿时又无影无踪。毕竟,裴宁救下自己几个人时就曾经说过是杜士仪的托付。如果杜士仪有什么二心,坐视他们这些忠义尚存之辈全都死干净了岂不是最好

    子成,我不会让你为难的。如今洛阳城中尚有五千余将士留守,烦请你替我下令,将他们召集于天津三桥前。

    来不及思量太多,李憕就答应了下来,匆匆回转去安排。这时候,虎牙终于忍不住了,上前一把拦住了杜士仪的去路后就低喝道:既然大帅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那是不会回长安去,也不会暂缓进兵河北

    若是没有理由就全然不受君命,那就是乱臣贼子了。杜士仪呵呵一笑,伸出手来重重按在了虎牙肩头,微微笑道,放心,我这个人最不喜欢做的事,就是送死

    尽管李憕亲自回去命人召集留守将士,并没有透露此中情由,但他身边却有的是心思各异的幕佐胥吏,所以,当傍晚时分,人都齐集于洛阳宫天津桥前广场时,已经是众说纷纭,将卒们或义愤填膺,或交头接耳,或三五成群商量对策总而言之,现场乱得一锅粥似的。洛阳宫也曾经是大唐好几代天子的起居之地,大朝会时也常常会有数千官员汇聚于此,所以这么多人挤在这里,倒是并不显得太拥挤,可这会儿的气氛实在是太嘈杂了。

    直到有人突然嚷嚷了一声杜大帅来了,现场方才渐渐安静了下来。尽管官场中人已经迅速改口称呼杜士仪为相国,但在众多将士心目之中,追随了杜士仪这么多年,只有大帅两个字能够表达心中的钦佩和敬意。

    在这种空旷地带,杜士仪知道,自己的声音未必能够让所有人都听清楚,但他更知道,大多数人宁可到现场来,凭借听到的只言片语加上别人转述,也好过在事后从寥寥数人口中听到答案。这样的事情他在朔方,在安北已经实践过很多次了,这时候并不觉得有什么繁难。可是,对于如李憕卢奕,以及河南节度使张介然来说,他们却对于这样的局面颇有些紧张。

    今天,长安刚刚送来了急令,说是陛下病重,令我立刻回京,同时暂缓进兵河北。但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叛军还盘踞于河北,当初响应朝廷号召举起义旗的河北各郡官民全都尚在危难之中,如若暂缓进兵,那么每有一个州郡被破,就有数万官民将士会遭受灭顶之灾安禄山这场叛乱,早有征兆,可却因为没有及早处置,方才酿出如此大乱。如今洛阳城亦是刚刚从一场浩劫之中回复,有多少家庭痛失亲人,不得团圆难道现如今,我又要将河北千千万万军民弃之不顾

    见杜士仪竟然用了这样一番话起头,李憕隐约明白了什么。果然,紧跟着就是好一阵欢声雷动。听出人心所向的他苦涩地叹了一口气,可却不防御史中丞卢奕使劲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声音低沉地说道:杜相国什么意思,莫非要违命不回要知道现在洛阳就只剩下我们几个待罪之臣,万一长安那儿有人为此诋毁,我们为他说话都没人听

    李憕心头沉重,半晌才低声答道:可陛下这君命实在是太让人为难了。

    等军中渐渐安定下来后,杜士仪便沉声说道:所以,三军进兵河北不可缓不但不能缓,前线的粮饷补给还要进一步跟上,而这一点,便要靠坐镇洛阳的诸位洛阳还有叛军没机会带走以及烧毁的众多粮草,再加上江淮转运,足可让前线的将士们没有后顾之忧。我知道,留下来的人大约会叹息没有机会立功,但前线苦战,总有伤亡,你们迟早要顶上去,而这河洛附近虽是扫荡过一次,却仍不免会有残军出没,整个河洛的安全,如今便系在你们身上

    随着一阵直入云霄的应和声,在场的官员们无不察觉到了军中的决心和士气。而此前临时被赶鸭子上架,吃到了一场场惨败的张介然,更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做排山倒海,势不可挡。如若那时候他麾下是这样的将兵,又怎会兵败如山倒

    陛下重病,召我回还,我身为臣子,本来应当以前方捷报告慰君父,可如今洛阳克复已经是半个月前的事情了,邺郡仍僵持不下,河北仍是战火烽烟不断,叛军随时可能反扑此番回京,我实在是心中有愧。所以,当此之际,还请诸位勇士团结一心,奋勇操练,等我归来带尔等杀敌

    杀敌,杀敌

    即便数千人渐渐散去,李憕等人仍旧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们都是戴罪之身,至今朝廷尚未宣布对他们失陷洛阳的处分,每一个人虽说还留在原来的位子上,尽力维持并恢复洛阳的秩序,可心里无不是空落落的没个底。如今听到杜士仪虽说不同意暂缓用兵河北,下令前方攻邺郡,自己却愿意回去,他们的心情就更加复杂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杜士仪不受的是暂缓用兵的乱命,可答应的却是先行回京,这实在出乎了他们每一个人的意料。

    如果恰恰相反,杜士仪答应的是暂缓用兵河北,下令诸军休整,自己却就这么呆在洛阳不回去,坐视河北众多州郡官民受难,那他们非得为难死不可

    子成,我明日一早就启程回长安,洛阳城防以及河洛肃清叛贼事宜,将交由我之心腹大将虎牙。洛阳城中安抚官民事宜,就拜托诸位了。

    杜士仪和李憕最熟,向他拱了拱手后,又冲着其他人团团一揖,就这么施施然转身离去。他这一走,失魂落魄的张介然这才不由自主地说道:陛下召杜大帅回去干什么倘若是病重要册立储君,从宗室中择选贤良者即可,这种事又岂是为人臣子可以置喙的倘若真的闹出什么天翻地覆的事情来,这平叛的大好局面不但会须臾成空,而且恐怕会比从前更乱

    你这是什么意思,别给相国添乱了卢奕恼火地斥责了张介然一句,紧跟着方才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裴三郎近日怎不见踪影

    然而,他们很快就顾不上裴宁的下落了。各自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官廨之后,他们就又得到了另外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利州益昌太守王忠嗣,上书婉拒河西节度使一职,说是自己已然疲敝老朽,举荐河西都知兵马使南霁云代替自己。

    王忠嗣才多少岁不过是和杜士仪相仿的年纪,如今尚不到五十如果不是此前因为天子严令一定要夺石堡城而身受重伤,又带伤回京,遭致酷吏讯问,而后被贬利州益昌,差点被鸩杀,又怎会像如今这样心灰意冷

    对于留守洛阳,虎牙有些不甚情愿,但固安公主一句攘外必须安内,他只能无可奈何地答应了下来。至于固安公主本人,竟是比杜士仪还早一步悄然离去,回返关中应对可能发生的突发状况了,临走前把薛嵩留给了杜士仪。而杜士仪除了在牙兵中挑选了百名骁勇精锐之外,又把李怀玉召到了面前。

    刚刚得到的消息,你表兄侯希逸,已经在平卢举起义旗,杀了安贼委任的平卢节度使吕知诲,受将士推举为平卢节度使,兵逼渔阳。

    李怀玉天天跟在杜士仪身边,这样一个消息却根本没听到过,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猛地瞪大了眼睛。他一直认为表兄身负大才却始终不得腾达,可现在机会来了,他却嗅到了那背后的凌厉杀机。河北道现在投入了整个大唐最精锐的数支兵马,而叛军势力也是空前强大,表哥更是直插安禄山最最要害的渔阳郡,承受的压力岂不是最大

    所以,为了希逸的安危,为了前方无数将士的浴血奋战,河北无数官民的福祉,这次我虽不得不回京,可也需得快去快回

    丢下这一句话,杜士仪一振袍袖站起身来,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犹疑。图穷匕见,李隆基有什么招,尽管使出来看看

    第二十卷铁骑突出刀枪鸣完

第一千一百八十九章 众望所归

    长安春明门,自从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围城之战最终结束之后,这里就恢复了往日的热闹。而随着洛阳亦是收复,渐渐也有河洛居民往这边来。从他们的口中,长安百姓得知了叛军肆虐东都以及河洛其他各地的凶残,一面庆幸自己躲过了一劫,一面更是念着安北和朔方兵马来得及时,挽狂澜于既倒,救黎民于水火,否则他们恐怕会和洛阳百姓一个下场。

    就连城门守卒们在闲暇之间,议论起天子之前始终不听劝谏,硬是把安禄山一介憨肥胡儿给提拔到了这样的高位,也都是怨声载道。

    可听说了吗王大帅说是已经形销骨立,身体状况很不好,这才没办法复出河西节度使

    真是可惜了。若是王大帅还在,此前领衔去讨击叛军,怎会如那哥舒翰一般光景想来河东兵马也会应召南下,打叛军一个措手不及

    别说王大帅了,就连杜大帅也被召回来了,说是要暂缓对河北用兵,你们说说,这不是给叛军可趁之机吗

    什么

    一听到杜士仪被召回,正在那盘查进出城门之人以及收税的守卒顿时连正经事都顾不上了,呼啦啦一大圈都围拢了过来。甚至连进出城门的商贾路人,也纷纷过来凑热闹,有从洛阳来的狐疑地表示没听到过这回事,也有人七嘴八舌地分析事情真假,一时间城门口被堵得水泄不通,后头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个个拼命地探问,等前头的消息渐渐传过来,方才一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最后,还是刚刚那个捅破这消息的中年守卒没好气地嚷嚷道:假的我告诉你们,真的不能再真了,这是我一个在政事堂当令史的表兄在酒醉之后忿忿不平说的杜大帅若是从洛阳经潼关回来,肯定会从这春明门入长安,你们就等着看好了

    凭什么召杜大帅回来,前头形势正好,趁早把叛军都收拾了,大家也好安心过日子

    就凭陛下重病,却还不知道立谁为太子

    这中年守卒却也光棍,直截了当撂下了这么一句话,见四周围渐渐一片寂静,他方才嘿然笑道:咱们的陛下当初废了一个太子两位亲王,然后给放逐到了岭南,没多久三个人就都死了,不久之前陛下又杀了一个太子两个皇孙,还有一个荣王死得不明不白。可就算这样,现如今东宫一空,十六王宅那些龙子凤孙们闹腾得多厉害要说哪一朝哪一代为了争皇位都不太平,可像咱们大唐这样,一代代天子全都是这么一路斗过来杀过来的,还真是绝无仅有

    这话实在是够大逆不道,四周人群很快散开来,生怕惹祸上身。可每个人心里不免都在琢磨。尽管每一代大唐天子登基时,都要粉饰一下自己得位的正当性,可经过这几年那位北邙山人的宣传,某些东西就连小民百姓也能够津津乐道。

    太宗有玄武门之变,诛兄杀弟,迫父退位;高宗是因为兄长李承乾和李泰几乎同归于尽才登基,即位后长孙无忌还杀了吴王李恪;紧跟着武后执政,从自己的儿子孙子到李唐宗室,杀了个血流成河;中宗杀死二张,逼得母亲武后退位后,据说自己也是死在女儿安乐公主手里;而韦后安乐公主上演了一场闹剧之后,睿宗联同太平公主杀了韦后安乐公主登基;可不过数年,当今天子又反过来逼死太平公主,迫父退位,这些年对儿孙更是防贼似的。

    确实是哪一朝哪一代都不如咱们大唐乱

    随着骚动渐渐减退,城门的通行缓缓恢复了正常,但杜士仪即将回京这个消息却迅速传开了。而忙忙碌碌的守卒们却不免为了刚刚那个大嘴巴的同伴而担心,可想象中的官府抓人还没来,远处的官道上却似乎有一阵闹腾。不多时,人们就听到了那边传来的声音。

    真的是杜大帅回来了

    刚刚议论时还有些不相信的人们顿时变了脸色,可相比开头那骚乱,此时此刻的人们却不自觉地往两旁让开,正在城门洞中行走的人要不加快脚步,要不赶紧退了回来。等到那一行人渐行渐近,前头马上掣旗的大汉手中,恰是一面杜字大旗迎风招展,每个人都本能地抬头往马上那些骑手看去,想要找出杜士仪来。很快,也不知道是谁高声叫道:杜大帅,前方叛军还没平定,为什么要这时候回来

    春明门前进出城门的人主动让道,杜士仪并不意外,可突然有人这样问了一句,他顿时愣了一愣。示意麾下牙兵散开,他排众而出扫视了四周围一眼,见形色各异的人们全都盯着自己,脸色和眼神仿佛都透露出某种期盼,他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今天这一幕也许是有人煽动的,也许是百姓们的心声。毕竟,即便此前土地兼并越来越严重,贫民流民也越来越多,可至少是太平的,这么一场铺天盖地的兵灾来临之后,谁不惶恐

    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

    我虽是奉诏回来,但前方攻势并未停下。河东朔方安北三路兵马已经悉数进入河北道,这场兵灾会在最短时间内结束,我杜士仪向各位乡亲父老保证

    尽管只是短短一番话,可在四面八方的人听来,却不啻是最值得信赖的保证。大唐军械都是军管,并不存在什么发战争财的人,无论士农工商,每一个人都不希望这场战事持续下去。因此,见杜士仪团团一揖,带着麾下人马进了长安,人们聚在一块望着他那背影,久久都不愿意散去。

    春明门的小小骚乱,就犹如投入水面的一颗小石子,迅速在长安城各处激起了不小的波澜。对于杜士仪回京这件事,裴宽第一个不赞成。可高力士无可奈何地说天子重病,太医署也一口咬定说李隆基确实状况很不好,他这个左相总不能完全罔顾天子的意见。而且,他在朝中并不是全无对手的,此前任西京留守是一回事,如今那些当初装病的,逃命的,躲事的官员,现在全都回来了,他总不可能把所有人都赶出朝中去,怎能不觉得压力极大

    更何况,那些龙子凤孙在朝官之间频频串联,他又没有兵权,求过杜幼麟一次,把盛王给强硬地请回十六王宅了,可总不能这样对待每一位皇子皇孙

    所以,当杜士仪来到政事堂时,裴宽并没有抱怨这些杂七杂八的话,只是寒暄了几句后就开口说道:君礼,陛下如今时昏时醒,应该不可能立刻见你。你先回家中去休整休整,回头若有召唤,我再派人去请你。

    杜士仪扫了一眼这座自己曾经来过很多次,又熟悉又陌生的政事堂,想到和自己深有渊源的源乾曜宇文融萧嵩,以及有过恩怨的张嘉贞张说裴光庭李林甫杨国忠,如今一个个宰相都已经作古,就连萧嵩亦是以八十余岁的高龄去世了。而他很早就挂了同中书门下三品,现在又名为右相,却不曾在这里执政一天。眼下这案牍高高堆起的恐怖景象,他只能在心里对裴宽说了声抱歉。

    答应了裴宽的建议,他便告辞了出来。等进了宣阳坊,远远看见那座毗邻万年县廨的大宅,他方才发现,自家门前那条十字街简直都快要被人挤满了进了长安城,掣旗的牙兵已经把旗帜给稳妥得收了起来,放在包袱里收好,旗杆则是拆成两截由两人各自保存,想了一想后,他便索性分了大部分人先行归家进府,自己只带着十余人往后头一条街绕了一个圈子,从另一个方向先来到万年县廨。

    见杜宅那边的人流甚至蔓延到这里,影响了这座天下第一县廨地进出交通,他不禁皱了皱眉头。好在他们这一行人看上去风尘仆仆,竟是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因此,当杜士仪授意一个牙兵来到万年县廨时,门前正在看热闹的一个老差役便有人开口笑道:你走错地方了,杜相国的宅邸在那边,咱们万年县可帮不了你们

    那这些人挤占了万年县廨进出的通道,妨碍了你们办事,就没人有意见

    听到人问这个,那老差役顿时变了脸色,朝问话的牙兵看了一眼,发现其斜跨腰刀,看上去颇为勇武,而在他后头,则是一行十余人,看不出底细,他便冷笑道:意见相国是解围长安的大功臣,只不过是被人挤占了路这么一丁点小事,咱们万年县廨的人还不至于连这么一点气量都没有想当年相国当过万年尉,我还跟着相国出去办过事情呢再说了,听说相国回来了,等着想要见相国的龙子凤孙多了,咱们崔明公身为杜相国的女婿,他都不好得罪,我们哪有本事赶人

    日后若是还有什么宗室再次聒噪,万年县廨再不出面,那我可就要亲自登门造访你们崔明府了

    那老差役听到这么个声音,正想反唇相讥,可看清了策马过来的那个人,他只觉得依稀有些面熟,登时瞪大了眼睛。好一会儿,不太敢认的他方才迟迟疑疑地问道:是杜相国

    怎么,刚刚还说当年跟着我办过事,现在就不敢认我了

    真的是相国那老差役慌忙迎上前去,正要跪下行礼,见杜士仪摇头,他便只能深深一躬身,随即便为难地说道,相国虽这么说,可终究是天潢贵胄,谁得罪得起

    杜士仪扫了一眼那边厢把自家门前挤得水泄不通的人,沉吟片刻就开口说道:带我去见崔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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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月介绍: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开元四年,大唐帝国如日中天,京兆长安恰是当时世界最繁华的都市,没有之一。姚崇、宋璟、李白、王维、张旭、吴道子、颜真卿、公孙大娘、裴旻、郭子仪……当此一时,盛唐的天空群星璀璨。 生逢盛世,作为一介江郎才尽泯然众人矣的神童,杜士仪担心的不是天下大势,而是如何在这第二次人生中活得更精彩。盛唐风月,有的是雄风傲骨盛唐风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风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风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