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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盛唐风月txt下载     盛唐风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百三十五章 何处求边功

    说是河西陇右对吐蕃连战连捷,可看看这个

    灵武堂中,王昌龄完全忘了上下之分,愤怒地将一沓东西丢在了杜士仪案头,紧跟着便双手撑着书案,大声说道:从河东陇右遴选壮士三五万人,到陇右防戍,如果过了秋天没有战事,那么就放还回家。虽然说得好听,官府也是会给相应钱粮的,可是层层克扣,真正到了百姓手中能有多少到时候还不是肯定要抓壮丁

    抓壮丁这种词汇,杜士仪在后世某种类型的文体上看到的次数最多,可这从来就不是某一党派的发明。在中国长达数千年的历史中,打仗的兵不够,而四处裹挟平民充当炮灰的事情数不胜数,无论是正牌子官兵,还是杂牌子的反贼土匪,全都会用这一招。而论次数来说,朝廷官府这样做的次数,远胜过别人。

    所以,面对王昌龄的唾沫星子乱喷,他没有出言责备,这也就使得他戏称王大炮的这位掌书记更来劲了。

    这可是整整三五万人,不是三五千人,派到陇右去,没有战事的时候让他们干什么难道是就地开荒耕种吗可这三五万人需要多少口粮,需要多少衣被,在当地如何安置,住在哪儿而如果有战事,死伤之后又要怎么抚恤一条旨意,要让多少家庭亲人离散而且,当初要不是内侍假传圣旨,崔希逸怎么会贸然出兵,坏了两国和议,由此最终毁了赤岭界碑,引得河陇大战连场

    你说得对,所以,最头疼的是陇右节度使杜希望。杜士仪苦笑一声,随即语重心长地说,不过,看来少伯你也只能在我这干一辈子了,就冲你这张管不住的嘴,真不知道什么时候闯出大祸来这件事就不要评论了,陛下爱边功,这已经很明显了,与其一味对着干,还不如想想如何又能安民,又能取边功

    如果换成十年前,王昌龄对于杜士仪的这种态度,一定会极其不以为然,可如今他进士及第一晃已经十二年了,仕途蹉跎,如果不是杜士仪以他为掌书记,他都不知道会在哪个犄角旮旯窝着。而且,对于昔日犯颜强谏的杜士仪,如今却变成了这样一种油滑的态度,他没有提出异议,心中却不禁有些悲哀。

    等出了灵武堂到了外头,和年前遍游三受降城的岑参说起此事,王昌龄便不禁愤愤说道:关城榆叶早疏黄,日暮云沙古战场。表请回军掩尘骨,莫教兵士哭龙荒。从军之苦,那些朝中文武根本就不曾体验过,只知道一味求取边功大帅到任朔方后,除却退骨颉利那一场仗,其他的时候都无不殚精竭虑,生怕疲敝了朔方民力军力,真希望大帅入朝拜相

    岑参还年轻,对王昌龄这个科场前辈尊重有加,可听到王昌龄最后一句话时,他却摇摇头低声说道:李林甫牛仙客这些无才学之辈,怎能容忍当初三头及第,文采满天下的大帅回京和他们争权我在两京游历三年,看多了尸位素餐之辈。大帅与其回京和这些人去斗心眼,还不如安安稳稳经略一方呢更何况

    犹豫老半天,岑参还是低声说道:陛下的心思不比从前了。

    岑参一个刚刚被辟署为巡官一年还不到的年轻后辈,都敢在背后议论天子,朔方的风气由此可见一斑。至于来圣严和吴博这样的旧日好友,张兴和宇文沫这样的夫妻,因为杜士仪那极其灵通的消息渠道,每一个人都会在背后议论一下各种时事,此中嗟叹就别提了。

    眼看正月即将结束,黄河再过不久就要开河解冻,迎来凌汛,杜士仪再次派出阿兹勒为特使到灵州仆固部打了个来回后,便立刻亲自草拟了一通奏疏,随即招来了张兴。

    张兴之前就曾经参与过有关仆固都督乙李啜拔的讨论,因此,杜士仪托付他进京送奏疏兼且呈报此事的重任,他自是凛然接受了。而当杜士仪面授机宜,让他去见牛仙客的时候,他不禁有几分迟疑。

    大帅,牛相国虽为侍中,昔日我也曾见过他几面,可听说他在朝中事事仰李林甫鼻息,这样的大事去禀报于他,会不会适得其反

    不,你错了,现在李林甫和高力士不比从前融洽,即便生性谨慎的牛仙客并不会去走宫中的宦官路线,但高力士自然而然就会为牛仙客多多美言几句。

    杜士仪并未明说李林甫和高力士不睦的缘由,紧跟着又解释道:而牛仙客此人,事务之才更胜于军略,但并不代表他就真的一点不通军略。须知他当年从小吏一步步升至节度判官,也有军功的缘故他节度河西期间,打过什么仗没有但这反而显出了他的老成持重。故而我的策略,他应该能够体谅,能够明白。至于其他各处,你去找吴天启,不要矜持,多送礼,分润到各处就行了,不要突出。

    并不是杜士仪信不过来圣严,相比身为宇文融女婿的张兴,来圣严没有显贵的姻亲,也没有什么在京城的人脉,旧主信安王李祎如今任怀州刺史,而且李祎在京师也交游极少。故而,来张二人之中,怎么都是当初随他在中书舍人任上,在两京逗留了一年多的张兴更适合担当进京陈奏的角色。

    于是,张兴领命辞了妻子儿子,精选了牙兵十数人以及随从数人,又带上了杜士仪特意调给他的阿兹勒,一行人立刻日夜兼程赶往长安。阿兹勒还是第一次体会到住驿馆的滋味。就只见驿长迎接,驿兵随侍,而那些驿馆的豪华,陈设之齐全,更是让他叹为观止。等到进入京畿道范围之内,他就发现,驿长不像最初那样殷勤,而是流露出了几分倨傲和矜持,他不禁有些不忿。

    阿兹勒终究年纪还小,张兴为人又和气,最终他在路上歇息时,忍不住就问了这么一句,结果引来了张兴的哈哈大笑。

    兴许同样是小的时候吃了不少苦,张兴倒也不计较阿兹勒的胡人身份。笑过之后,他就对这年轻的胡儿说:如果是杜大帅亲自回京述职,这京畿道的驿路上的驿长自然必定毕恭毕敬,可我只是杜大帅麾下的判官,他当然可以不把我放在眼里。要知道,从这条道上进出京师的,有各州刺史,各镇节度使,还有众多番邦首领,高官不计其数,我一个节度判官算什么记住,长安贵人多,谨慎些。

    长安贵人多是什么意思,等到阿兹勒真正进了长安城,他很快就完全明白了。

    这是一座太过雄伟的城池,自小不是在颠沛流离,就是窝在中受降城拂云祠的阿兹勒,当平生第一次站在长安城下的时候,他只觉得整个人都异常渺小,不知不觉就生出了一种敬畏感。而宽敞笔直的街道,冠盖如云的车马,身着绫罗绸缎的行人,他每时每刻都目不暇接,当随着张兴来到一座看上去古朴有些年头的宅邸门前时,他甚至还在震撼之中。

    张兴不比杜士仪从前都是回京述职,并没有不入私宅的规矩。他大多数时候都跟随杜士仪左右,在两京并没有私宅,这一次自然就还是和从前一样,打算暂时寄住在妻子的娘家宇文宅中。

    他的妻兄宇文审当初也拜在杜士仪门下,回京科举进士及第后,原本也要守选三年,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李隆基因为时间的推移,对死去多年的宇文融颇为追忆惋惜,竟是对其相当优厚,守选未满就先授集贤殿校书郎,如今已经赫然官居万年尉,一连两任全都是士人起家良选。

    此刻宇文审自然不在家中,其母韦夫人对张兴这个女婿素来爱重,问明回京情由,得知是为了杜士仪交托的公事后,她便毫不迟疑地说道:既如此,你赶紧沐浴更衣,洗去风尘之后,就先去办事吧。等大郎回来之后,立时就给你好好接风。

    多谢岳母。我这次所带随从不少,还得烦请岳母安置。

    韦夫人自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随即就吩咐了仆人去负责安置众人。

    而等到张兴换了一身行头出来后,却把大多数人都留在了家里,只点了阿兹勒并两名随从,先往大明宫投书,然后就往牛仙客家中门前送了禀帖。把公私两件最重要的事情给办完之后,他便悄悄约见吴天启,然后在抵达长安这第一天,就连着往最要紧的七八位官员处都送了一遍礼,连李林甫家中都没落下。

    而等到张兴傍晚时分回到宇文宅的时候,就得知牛宅已经让人送来了回文,道是牛仙客明日休沐,有空见他。如此高效率的回复,张兴却不觉意外。毕竟,谁都知道政事堂二位宰相之中,李林甫才是真正大权独揽的一个,牛仙客不过是一个陪衬人而已。

    这时分宇文审也已经从万年县廨回来,郎舅二人见面,自然有的是话好说。两人一个寒门孤儿,一个世家子弟,如今却一个为节度判官,一方上佐,一个为万年尉,仕途却刚刚起步,可一在外一留京,十年后如何却谁都说不好。所以,年长宇文审五六岁的张兴更多的时候都在虚心聆听。当宇文审说到如今那几位正当贵幸的大臣时,张兴突然插嘴问了一句。

    内兄是说,李林甫对御史大夫李适之也好,对知太府出纳的杨慎矜也好,全都是曲意结交,礼遇有加

第九百三十六章 贵戚将相

    当年父亲连续左迁,最后更是流放岭南恶处的时候,宇文审遍尝人情冷暖,迅速成长了起来。而听从母亲韦夫人的建议,拜入杜士仪门下,他除却学习了经史文章之外,更多的则是学到了一种为人处事的人生态度。故而进士及第,入仕为官后,本就年纪比一般新进士大的他表现得很是出色,两次见到天子时,也是不慌不忙从容不迫,从而给李隆基留下了深刻印象。

    故而,李林甫不管是否还记着当年宇文融的引荐之恩,不管是否忌惮宇文审出自杜士仪门下,也不得不好好提携一下这个旧友之子。所以,宇文审的仕途之路才会这么平顺。而他也一如大多数世家子弟那般精通处事,拜为万年尉时还特意去拜谢了举荐自己的李林甫,故而外人都觉得他和李林甫关系不错。

    所以,他刚刚才能告知张兴这么多关于李林甫的消息。此刻听其问到李适之杨慎矜等人,他就哂然一笑道:李林甫这个人,陛下喜欢谁,他就喜欢谁;陛下不喜欢谁,他就不喜欢谁。所以,他和李适之杨慎矜等人交往,不过是因为要做给陛下看,只可惜那几位却看不出来,还以为真的是独秉大权的李相国都很敬重他们。

    张兴顿时点头附和道:内兄所言极是。旁观者清,只不过就算有旁观者提醒他们,他们也未必醒悟。

    不但是李适之杨慎矜,最可笑的是太子内兄韦坚。因为娶的是楚国公姜皎的女儿,也就是嗣楚国公姜度的阿姊,竟然也和李林甫打得火热,仿佛以为如此就可保住太子的东宫之位。李林甫倒还真的是接纳了他,可还是常常命人送东西去寿王宅中,仿佛不改初衷。宇文审说到这里,一时间就想起父亲在世时,通过李林甫和武惠妃牵上的线。

    那七八年间,父亲一路青云直上,从一介县丞扶摇直上入政事堂拜相,一直认为宫内有武惠妃为援,高力士说话,定然会永保荣华富贵,可真正出事之后,竭力说话而又暗中保护的,竟是只有一个杜士仪

    而张兴想到的却是,李林甫要是真改了初衷,这宰相也就当到头了若不是想着能靠宰相制衡东宫太子,省得自己时时刻刻都要分神盯着,只凭着武惠妃和李林甫的关系,李林甫如何还能在政事堂如此安稳

    这一晚给张兴的接风宴,原本只有宇文家的人,可张兴身为一介寒士,却为宇文家的佳婿,又是朔方节度使杜士仪的心腹,故而也有耳目灵通的人闻讯而来,来者不是别人,却是太子妃韦氏的兄长韦坚。京兆韦氏分支众多,宇文家虽是两代和韦氏联姻,却和韦坚并非一房,平日相交也不算多。可韦坚为人长袖善舞,如今又身为长安令,在京畿之地为一方主司,妙语连珠之处,其不请自来的尴尬被他消解得干干净净。

    而他来得晚,这时节满城夜禁,坊门关闭,宇文审就算再不欢迎这个客人,也只能留宿其一夜。而张兴却借口旅途劳累,谢绝了秉烛夜谈的邀约,早早就睡下了。夜半时分,他突然听到外头有异声,顿时一骨碌坐起身来,可没多久,他就发觉有人窸窸窣窣摸进了自己的寝室,却是出声唤道:张判官。

    听出是阿兹勒的声音,张兴却依旧没有放松警惕,而是沉声问道:夤夜见我何事

    张判官,有人摸到你这来了。

    这样一句话实在非同小可,张兴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他定了定神,向黑暗中那个少年招了招手,等人来到自己跟前,他才压低了声音问道:可看清楚了一共几个人现在何处

    阿兹勒轻声答道:一共是两个人,鬼鬼祟祟地接近之后,被我投石吓跑了,我本想追出去,可生怕张判官这里没人知会,就放过了他们。

    很好,京畿重地,不要贸然行事。张兴微微点头之后,随即方才想到,因为自己此行是为了向天子禀报杜士仪对突厥的战略计划,是机密,但并非极密,而且因为客居宇文家,所以即便他带来的随从和牙兵都是杜士仪精挑细选出来的,也都安置在他处,只有阿兹勒根据杜士仪的吩咐一直在他身边。

    这样,你晚上辛苦些,就睡在我床前,外头的事情不要理会。明日我会禀报岳母和二位内兄。

    话虽如此,张兴却不太相信宇文家有人会这般偷鸡摸狗,那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干出这种事的可能性更大些。可是,韦坚好歹是太子妃的嫡亲兄长,又担任长安令要职,要试探他尽可另找机会,何必非得来这么一出,这不是败坏名声么

    想不通的事情就暂时不想,张兴嘱咐阿兹勒在床前值夜,接下来倒是一夜好睡。等到天明他起床的时候,便得知韦坚已经赶去上早朝了身为京官兼常朝官就是如此,每天日日天没亮就上早朝,怪不得杜士仪视此为畏途,打心眼里都不愿意为京官。

    因为代杜士仪投书,希望能谒见天子的事还没答复,他便掐准时间,辰正时分方才来到了侍中牛仙客的宅邸。正如牛仙客这个宰相在朝中犹如隐形人一样,他的宅邸也完全不像是一个宰相级高官的府邸,尽管门前列戟,宅邸庄严,但却掩不住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光景,就连守门人也显得百无聊赖。

    倒也不是没人想过走牛仙客的门路,但牛仙客对外的态度极其鲜明,他这个宰相是奉旨办事,闲事免谈

    故而,张兴只带着阿兹勒一个随从进入了牛宅后,就发现自己竟是成了被人围观的人。牛家用的仆役并不算多,训练也谈不上有素,就只见他走到哪里,那些仆从的目光就跟到哪里,一个个都眼神中都流露出了深深的好奇和打探,以至于阿兹勒都觉得浑身不舒服,暗自犯嘀咕。

    这是把他们当成什么珍稀玩意了吗

    等踏入牛仙客的书房,把众多窥伺的目光隔绝在外,又知道阿兹勒必定会好好尽到看守的职责,张兴才松了一口气。他恭敬有礼地见过牛仙客后,还来不及开口,就只听牛仙客开口说道:当初我在河西节度使任上,和你打过几次交道,只没想到陇右黑书记变成了朔方黑判官。张判官能力卓著,杜大帅真是提携的妙人。

    牛仙客竟然会打趣自己两句,这有多难得,只要熟悉牛仙客的人立刻就会有体会,张兴也自然觉得意外。可是,这至少是一种亲善的态度,他当即谦逊了几句,继而又恭维了一番牛仙客在河西时的军功政绩,最后方才拐上正题道:牛相国,我此次奉杜大帅之命回京谒见陛下,其实是为了漠北突厥内乱之事而来。相国不比那些并无出镇一方经验的朝中高官,所以杜大帅嘱咐我在陛下接见之前,先行谒见相国。

    先是牛相国,然后省略姓氏只说相国,这其中拉近关系的妙处,牛仙客当然体会到了。他不用猜都知道,杜士仪和李林甫关系交恶,张兴肯定不会先去见李林甫,可如此军略大事先来找自己商量,必定非同小可。于是他也顾不上自己在朝一直都事事落在李林甫后头,处理政事中规中矩,立刻详问情由。

    等到张兴将如今突厥内乱的最新进展,以及仆固怀恩的父亲乙李啜拔得到同罗部酋长阿布思投书,杜士仪竟然建议其参与突厥内乱之事后,牛仙客终于勃然色变。他一面暗叹杜士仪的大胆,一面嘀咕这样的事杜士仪竟然也敢拿到台面上来对天子禀明,好一会儿方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杜大帅的胆大包天,我不是第一次领教,可每次听到还是觉得匪夷所思。此事若不成,异日乙李啜拔将会领漠北仆固部来投,而若是成了,突厥也必定四分五裂,灭国指日可待。而且,河陇正和吐蕃打得如火如荼,而剑南道才刚经历大败,幽州张大帅虽说对契丹连场胜仗,灭国却是谈不上,杜大帅若真的不费多少兵卒而建下大功,确实是心思缜密。

    说到这里,牛仙客又犹豫了好一会儿,方才最终点头道:倘若陛下真的以此事征询于我,我会为杜大帅这番计划说话的。

    牛仙客如果答应的事,那就尽可放心,这是张兴在和牛仙客打过几次交道后得出的经验。因此,他大为高兴地拜谢过后,正要告辞时,就只听牛仙客突然问道:张判官是否听说过,幽州张守珪张大帅又打了胜仗

    张守珪打胜仗不是奇事吧他打败仗那才是奇闻

    张兴虽知道这位如今的大唐第一名将为人倨傲,甚至还对杜士仪有敌意,但与其没有半点交集,倒也佩服张守珪到哪里都是胜仗无数,至今未尝一败。于是,他顺势赞叹了一番张守珪的智勇双全,可却发现牛仙客的脸上掠过一丝阴霾,心头顿时有些奇怪,等告辞出了牛家的时候,他方才仔细琢磨起了这个问题。

    牛仙客从前是在河西,又没到过幽州,张守珪打胜仗也不会碍着牛仙客,这位侍中不是嫉贤妒能的人啊

    等到这一天傍晚,宫中派了内侍宣他明日入见,方才透露出一个高力士捎带出来的消息。

    有人举告张守珪以败为胜,冒功请赏

第九百三十七章 煽风点火

    虽说得了消息,但张兴并不明白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高力士缘何多此一举,可是,等到他如愿得到天子召见,进入兴庆宫兴庆殿之后,他就明白了过来。因为,李隆基的第一句话竟不是问杜士仪遣他来京的具体事由,而是径直问了幽州节度使张守珪之事。

    有人举告张守珪以败为胜,冒功请赏,你辅佐杜君礼多年,对此怎么看

    张兴上一次有机会直面天子,还是在那一场宫中马球赛上,他代杜士仪下场,在光王李琚寿王李瑁尽皆同场的情况下,表现抢眼,李隆基差一点便赐了他官职。此后也就大多是随众面见,再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而这样被问到一件大事的看法,这却还是第一次。

    好在昨天高力士透过这么一个信,他在一愣神过后假作仔细斟酌了一阵,随即就恭恭敬敬地说道:陛下,臣并没有见过幽州张大帅,只听说过其几次三番大败契丹,功勋彪炳。如若是有人举告张大帅冒功,而且举告之人出自幽州军中,臣觉得,不论是为了张大帅的名声,还是为了表示朝廷对臣子的一视同仁,都应该派人前往严查。如是诬告,可以给张大帅一个公道;如是真的,那么,也应该秉公处置,以儆效尤。

    这番话四平八稳,但却没有涉及到对张守珪本人品行操守的评判,可谓颇为公正。果然,李隆基听了之后面色稍霁,微微颔首道:此事幽州那边刚刚有人上奏,朕便听到耳边有人吹风,说什么朔方杜君礼和幽州张守珪不和,必定是他嫉妒张守珪频频胜仗,故而暗中诋毁。你是杜君礼心腹,所言却如此中肯,足可见有人居心叵测,离间朕的边镇节帅

    直到这一刻,张兴方才明白,为何高力士要暗中知会自己此事,原来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都有人借此兴风作浪倘若不是杜士仪和宫中一些阉宦的关系着实不错,这就被人算计了

    心中再暗恨,张兴也没有借此继续发挥,而是做足了虚怀若谷的态度,而后又提起十分精神,开始呈报杜士仪托付的大事。

    大约是关系到北面大敌突厥的内乱和存亡,李隆基听得极其仔细,只有在同罗部首领阿布思劝仆固都督乙李啜拔北投的时候微微色变,等听到乙李啜拔主动上报杜士仪,杜士仪又以此定计的时候,他才轻轻舒了一口气。听完全盘谋划之后,他微微沉吟了一会儿,就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敲了敲一旁的扶手。

    这么说,因为突厥内乱,左杀骨颉利败于朔方,已然先死,如今登利又诱杀了右杀伊勒啜,自领其众,朕想问,缘何之前左杀人选迟迟难产,登利和伊勒啜就没有趁机吞并骨颉利的牧场子民

    陛下神目如电,一眼就看出了蹊跷之处。张兴很娴熟地来了一句颂圣,随即才继续说道,没错,这正是如今那位左杀判阙特勒的高明。骨颉利死后,登利和伊勒啜原本是要吞并其牧场子民的,但判阙特勒在突厥之中大肆散布是登利和伊勒啜害死骨颉利的消息,激起了各大贵族的不满,因此两人投鼠忌器,只能暂时观望。而左杀无人,突厥左厢的诸多贵族立时开始争位,这就进一步使得登利和伊勒啜打算坐山观虎斗,忽略了他。等到他横空出世突然力压群雄的时候,登利来不及反应,只能承认既定事实,右杀伊勒啜亦是因为忌惮此人,不敢轻举妄动。

    原来如此,那杜君礼就不怕仆固都督乙李啜拔前去投奔此人,会被其识破又或者他翻脸不认人,杀了乙李啜拔,然后将仆固部兵马收归己用就算此人真有雄才大略,取登利而代之,杜君礼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李隆基说到这里,后背已经挺得笔直,目光犀利地盯着张兴。

    这样的压力大多数臣子都会觉得战战兢兢,而张兴面上惶恐,心中却没有多少惧怕。也许是因为跟着杜士仪久了,心里对于皇权的敬畏隐隐有些退化,也许因为天子这些年来弃张九龄这样的贤相不用,而任由李林甫独秉大权,总而言之,他仅仅是迟滞了片刻便开始回答李隆基的问题。

    陛下,判阙特勒虽说野心勃勃,但问题在于,他虽说统合了的突厥左厢,对上登利却依旧显得实力不足,所以,同罗部的阿布思说,自己和仆固部同进退,那么,如果判阙特勒能够得到乙李啜拔的投效,就可以至少多出仆固部的一两万大军。故而,陛下所言杀了乙李啜拔这种事,固然有可能,但也难度很大,乙李啜拔并非无能之辈。而判阙特勒固然有取登利而代之的野心,但此前进京朝贺陛下千秋节的回纥葛逻禄拔悉密三部也不是省油灯,漠北谁能笑到最后,谁都无法断言,但朔方将近七万雄军,是左右乱局的关键,这却毋庸置疑

    很好,不愧杜君礼当年对你如此称许。

    李隆基终于开怀一笑,却是神采飞扬地说道,杜君礼当年三头及第,朕以为他本当是一介文吏,却没想到他到了云州之后就突然大放异彩,在陇右朔方更是稳稳当当扎扎实实。而你能文能武,正好佐助于他。朕听说,你能娶得宇文融的女儿,便是他撮合的

    说到家事,刚刚还一直镇定自若的张兴反而有些不自然了,尤其是当李隆基问他有无姬妾,又有几个子女,当得知他才刚有一个儿子之后哈哈大笑,打趣他和杜士仪一样,都是惧内如虎,不蓄婢妾,他只是憨厚地笑了笑。接下来,他就代为转呈了乙李啜拔请求北归收拢仆固部旧部的奏疏,李隆基阅后便信手交给了一旁的高力士,却没有额外吩咐什么。直到张兴告退离去,他方才对高力士吩咐了一句。

    你去政事堂,宣牛仙客来见。

    只是牛相国

    高力士很巧妙地连李林甫的名字都不提,果然,李隆基只是淡淡地说道:军略之事,牛仙客久在河陇,应该知之甚深。至于林甫,他日理万机,就不要惊动他了。

    张兴事先去见过牛仙客,这事有些人未必知道,但高力士却绝不会忽视,而且,他还正打算利用这件事情警告一下李林甫,故而当即领命亲自去了。果然,当高力士亲自到政事堂,却只宣了牛仙客,没有叫上李林甫的时候,李林甫自己尚若无其事,那些中书门下的五科小吏却无不惊讶,高力士一走,背地里嘀咕的人不在少数。

    有了张兴那次拜访,牛仙客在御前自然不会泼凉水。于是,乙李啜拔那封自请前往突厥收拢仆固部残余的奏疏从御前转到中书令李林甫的案头时,他几乎咬碎了银牙。他也不是没想过授意御史群起而攻之,可天子点头,牛仙客也应该推波助澜之事,若是因此掀起绝大风波,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于是,他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按照天子的意思批答转发,心里却把牛仙客骂了个半死。

    你一介出身小吏的节帅入政事堂拜相,杜士仪三头及第两任节帅,这一入政事堂,还有你的容身之地吗

    李林甫只是腹诽,而当牛仙客昔日用过的节度判官姚闳得到这些讯息,匆匆来见时,就是直接嘴上说出这一重意思了。然而,无论他如何痛陈利害,痛心疾首,牛仙客的回答始终都只是淡淡的。

    这是事关朔方以及漠北局势的大事,我身为宰辅,自然不可轻忽。陛下垂询时,当然应该局据实而答。

    姚闳简直要被牛仙客这种态度给气疯了,可别说牛仙客算是他这个侍御史的恩主,就只凭对方是宰相,他偶尔逾越一些不打紧,可若是态度太过,那只会惹祸。于是,他只得心怀不忿地告退出来,等到了大街上,他就突然把心一横,对左右随从吩咐道:张兴一介寒士,在两京谅他也置办不起宅邸,应该住在宇文家。他不经科场,却敢厚颜居节度判官之职,两京也不知道多少文士瞧不起他。你们去找上七八个人,邀他文斗

    张兴虽不是神仙,想不到有人会惦记上找自己文斗,可他既是在宇文宅中被韦坚堵住,甚至还遭到人窥伺,他在思量再三之后,索性就对韦夫人和宇文审挑明,面圣那一日就悄悄搬了出去。于是,等到姚闳设计的帖子送到宇文宅,却得到了门上一句冷淡的回答。

    我家姑爷已经走了。

    走了还是搬走了,这话不曾言明,姚闳只能暗骂张兴狡猾。

    而张兴这位节度判官先是亲自往王元宝家送了礼,然后出城到了终南山玉华观,本是代杜士仪给王容送家书,可却不想遇到了预料之外的人,那正是寿王李瑁

    他此前还曾经和寿王李瑁同场竞技,记得那是个姿容俊俏的美少年,可时隔数年再次见面,他就只见李瑁面容憔悴,身体却有些发福,整个人的精气神看上去很不好。而更让他眉头大皱的是,在门前随从一再阻拦下,就只听李瑁扯起嗓门叫道:杨太真,你莫非想让我变成满京城的笑柄不成

第九百三十八章 司马昭之心

    李瑁身为皇子亲王,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沉不住气,张兴正暗自愠怒,而玉华观中,终于有人出来。

    大约忌惮李瑁终究是皇子,一贯替玉真公主处理众多事务的霍清并没有露头,现身的竟是固安公主。一身火红的衣裙的她,在这萧瑟寒冬中显得格外引人瞩目。她傲然睨视了李瑁一眼,继而冷笑道:寿王真是说得好笑话,竟然说太真让你成了京城的笑柄你也不好好称量称量自己,想当初惠妃再三相请,玉真观主这才勉为其难答应,将爱徒嫁了给你,可你是怎么对她的

    不等李瑁开口辩解,她便连珠炮似的说道:皇子纳妃,都是陛下点头的婚姻,按理你怎么都应该给太真稍留脸面,可你呢太真过门后,你自己掐着手指头算算,你多了几个庶子庶女玉真观主是太真的师尊,又是你的姑母,也算是你大半个岳母,可你陪着太真来拜见过几次就连逢年过节太真前来探望的时候,你也几乎从来都没陪着,你以为满京城的人全都是瞎子不成

    尽管小时候因为武惠妃的忧虑而寄养于宁王宅中,但李瑁根本没吃过半点苦头,宁王和宁王妃元氏全都对他爱护备至,等回到宫中,武惠妃对他就更溺爱了,而李隆基对他这个儿子也格外不同。所以,在李瑁印象中,什么事都只要一句话就能解决,和人吵架的经验那是一点都没有,更何况固安公主为人泼辣,一句一句的话全都如同直戳人心窝的刀子,让他招架不及。一想到当初她回京,还是自己奉命亲自去迎的,李瑁简直就恨得牙痒痒的。

    都是你带坏了杨太真你这个二嫁奚王兄弟,不守妇道的女人怒急之下,他脱口而出嚷嚷了这么一句。

    可是,固安公主的反应让他魂不附体。只见这位昔日和蕃公主竟是登时一个箭步窜到他的面前,一手猛然从他旁边一个护卫身侧抽出了佩刀,竟是就这么径直指向了他。面对那明晃晃的刀尖,李瑁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一时间竟是双股打颤,脑子一片空白。

    不守妇道的女人李瑁,你不要忘了,我是因为陛下的旨意,这才在李大酺死后嫁了李鲁苏你这是在藐视你的父亲,藐视大唐的天子

    见李瑁牙齿咯吱咯吱打架,固安公主又冷笑了一声,用刀尖在李瑁的身前衣裳上轻轻划了划:想必你还在想,我身上根本就没有宗室血脉,凭什么这么和你说话没错,我身上是没有宗室血脉,可我在奚王牙帐力退三部联军的时候,你在哪我在云州招揽人手重建云州的时候,你在哪你一个尸位素餐无德无能之辈,也就只会对女人逞威风,给我滚

    最后一个滚字运足了中气,别说李瑁连退三步,就连他身旁的护卫本待扑上来救主,也不由自主都被震住了。眼见得固安公主就这么转身回去,命人立刻关门,脸上涨得通红的李瑁竟也没这胆量找回场子,当即怒喝一声走,须臾之间,他和随从二十余人便拨马离去。这时候,刚刚故意背转身免得比李瑁认出的张兴,这才赶紧带着阿兹勒赶到了玉华观前,大叫了一声且慢。固安公主闻声回头,顿时认出了人来。

    原来是你来了,怎不早吭声

    因为贵主唇枪舌剑的风采实在太让人心折了,我又生怕寿王拿我撒气,故而就干脆装不存在了。

    张兴笑吟吟地恭维了一句,见固安公主哂然一笑,面上却没什么喜色,反而有几分怅然,他不禁有些奇怪。可这种涉及宫中夺嫡之类的事情,他是半点都不想掺和,故而也就揣着明白装糊涂,等见到了王容,呈上杜士仪让他捎带的家书后,他便开口说道:朔方虽是大帅亲自坐镇,又有文武俊杰辅佐,可如今对突厥的大计已经展开,我留在京城也徒劳无益,因此明日便准备启程回朔方了。

    你此行辛苦,早些回去也好。我再过小半个月,便启程回朔方,你替我转告杜郎一声。王容笑着点了点头,随即当着张兴的面启封了家书,可等到将其中内容一览无遗之后,她的脸色登时就变了。她捏着那张轻飘飘的信笺好一会儿,最终长长吐出一口气道,你再告诉杜郎一声,他所托付的事情,我会尽力,但成不成却要看天意和人心了。

    这话有些莫名,张兴也不想去深究,答应一声后,留下杜士仪捎带给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的礼物,他就离开了玉华观。

    下山的路上,他敏锐地注意到这终南山山道上来来往往的车马行人有点多,即便终南山乃是京畿第一名山,可这样的光景也着实有些异样。果然,到了山脚时,他今天唯一带出来的随从阿兹勒便策马上前到了他身侧,继而低声说道:张判官,那些人仿佛是冲着我们来的。

    你能确定张兴问了一句的同时,面色也变得无比凝重。

    能确定。路上这些人虽说有的像是贵人,但那些女子似乎像没穿惯好衣服似的,看上去有些别扭。而那些男人高声谈笑,谈论的话题我却觉得有些没头没脑,仿佛只是故意让我们听到他们是在闲聊。而且,张判官你纵马在前,我紧随其后,因此发现不少人都在偷瞟你。

    偷看他他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看的又或者是觊觎他身上的什么东西,可杜士仪和乙李啜拔的奏疏已经呈给了天子,而家书他也交给了王容等等,家书难不成之前在宇文宅的时候也是一样,别人窥伺的也许不是别的,而是杜士仪让他送给王容的家书可杜士仪临别托付给他的时候,态度平淡寻常,薄薄一封信,看似不是重要的东西,他只是出于谨慎才一直贴身藏着的

    张兴回头看了一眼山上那座玉华观,尽管已经依稀看不清了,可他还是忍不住想亲自去山上提醒一声,可思量再三又改了主意。

    不说玉真公主身为帝妹,必定护卫众多,固安公主也绝非寻常弱质女流,王容嫁给杜士仪多年,也不是好相与的,旁人要打主意绝不容易

    阿兹勒,你立刻上山,替我再转告一个讯息,就说我曾经在宇文宅中,遭韦坚身边人窥伺。等你下山后,我立刻会合了所有人,我们即刻回朔方灵州,越快越好

    张兴和阿兹勒发现了终南山上那些可疑人,而几乎同时,玉华观中的固安公主便从张耀那得到了相应的消息。自从上次高力士无声无息地夤夜到来之后,她就将自己那些卫士拨出十几个最忠心可靠的,化装成樵夫或者采药人在山路一线布防,通过各种讯号传递消息。此刻,她也不惊动玉真公主,立刻找到了王容。她才说出此事,就只见王容递了信笺过来。

    杜郎的信,阿姊你看看。

    固安公主狐疑地接过,一看后便轻轻吸了一口气。她也不问王容,直接拿到屋子里不分日夜点着的油灯前,眼看其化为灰烬,这才回转身来到王容身前:君礼的意思固然不错,可我看玉奴时至今日,对杨家终究难以如此决绝。先让她答应高力士,之后入宫去,然后从容赴死,我们再设法把她弄出来,这事即便是在宫里,还有七八分能成。可陛下事后若由此迁怒于杨家,乃至于玉真观主,这却是她肯定能猜到的。她要是肯,就不会拖到今天了

    阿姊说得不错。王容苦笑一声点了点头,可就在这时候,外间张耀突然闯了进来。

    张判官让随从又送信上来,说是有一件事忘记禀告贵主和夫人。他曾经在宇文宅中遇到长安令韦坚拜访,而后夜半有人窥伺,疑是韦坚的人。

    王容和固安公主对视一眼,两人同时生出了一丝悚然。韦坚是如今这位皇太子李玙的妻兄,为人精明能干,即便是贵戚,可其在长安令上的政绩无人能够质疑,这样一个人突然盯上张兴固安公主立刻看向了那烧成灰烬的信笺,低低说道:莫非韦坚并不是冲着张兴,而是冲着阿弟可能捎带的家书又或者是说,其实冲着玉奴来的

    看来,当今陛下那司马昭之心,已经路人皆知了。

    固安公主冷笑了一声,见王容亦是流露出了了然之色,她便沉吟了起来。当初李隆基下旨册立忠王李玙为太子,又让人把寿王妃玉奴送回了玉真观,一直不闻不问,可临到她们一行人要去王屋山的时候,却突然高力士亲自护送,而且改成了终南山玉华观,紧跟着就开始了不停地颁赐各种东西。虽说没有明提是给谁的,说是给玉真公主这位帝妹长公主的也说得过去,可是,天底下总不会是个个傻瓜,尤其是李氏皇家的人,大多都太聪明了。

    当年忠王在十王宅时,不过是一个泯然众人矣的年长皇子,没想到当上了太子,竟是立刻就显出了胆大包天的一面。王容想起自己算计忠王,给王忠嗣解围的那件旧事,面上更是露出了一丝怒色,他无非是想弄清楚杜郎和玉奴究竟是什么关系,如若可以,让寿王丢个大脸,从此再也不能和他相争,顺带捏住杜郎的把柄,然后倒戈支持他,这恐怕就是目的废太子固然做过几件不聪明的事情,可哪里像他这般会算计,陛下真真好眼光

    固安公主面露煞气地说:那就给他们一个警告吧。我想这些人没在路上对张兴下手,极可能是因为李瑁今天正好在张兴前脚赶到的缘故。既如此,我就正好代玉真观主出手,教训一下这些竟敢窥伺咱们的人张耀,给我传令下去,立时三刻封锁了上下终南山玉华观这条路

第九百三十九章 霹雳手段

    张兴传信上山后,就匆匆带着阿兹勒和其他随从会合,立刻启程赶回朔方灵州。他自然不知道,就在自己离开终南山后不久,固安公主在安居京师数年之后,终于露出了她这个昔日和蕃公主,奚族王妃凌厉的一面。

    黄昏时分,她遣麾下狼卫百人尽出,将山道上所有身份存疑之人尽数擒拿,而后也不甄别审讯,而是直接把这一连串人全都绑了往京兆府廨一送。

    当年杜士仪从洛阳赶回长安应京兆府试之前,曾经也遇到过人劫杀,便是如此办理,惊动满京。而那时候,杜士仪不过是京兆杜氏一个小有名气的子弟,尚未出仕为官,能够惊动天子,那还是因为有禁卫牵涉其中,而且杜思温竭力为他造势的缘故。可这一次,固安公主身为昔日和蕃公主,回京后地位甚至还比寻常帝妹帝女更高,事情又发生在终南山玉华观前山道,突然来了这么一出,结果就是引来了一场轩然大波。

    京兆府廨是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从上到下都是焦头烂额。

    于是,从主司到属吏,一口气全都撒在了那些被押送来的人身上。尽管只是杖讯,但越是底层的小吏差役,就越是会在刑杖上玩各种花样,审出来的口供五花八门,可最后供出的主谋却让憋足了一口气的审讯官们傻了眼。

    这些人都是长安城中桀骜不驯的游侠儿,此番是有人拿了丰厚的酬劳,雇他们从张兴身上抢东西,而且声称要在上山路上抢,上山之后,东西就肯定会留在玉华观,可张兴来时几乎就是吊着李瑁的尾巴,这帮胆大包天的人冲着那丰厚的定金,竟是打算试着潜入玉华观,可谁知道转瞬间就被主动出击的狼卫给一网打尽。而供出的主谋不是别人,正是李林甫

    这样的供词可就捅破了天。京兆尹恨不得自己没有问出这样的结果。奈何此事已然惊动太大,他只能无可奈何地去先谒见李林甫通报案情。果不其然,即便以李林甫的城府,听到这事的第一反应也是怒不可遏,继而拍案而起。

    这帮无法无天的狂徒

    嘴里用强硬的言辞敷衍走了京兆尹,李林甫再次坐下之后,脸色也好,心情也好,全都复杂得无以复加。固安公主是杜士仪留在京城的代理人,这个事实他已经确认了,而只凭这位和蕃公主一直和玉真公主同进同出,一般的办法就很难管用,更何况如今寿王妃杨氏也住在那儿。李隆基仿佛对杨氏有超乎公媳之间的感情,他也隐约察觉到了。他之前已经为了想抓杜士仪私自回京的现行,几乎和高力士撕破脸,如今正寻思着,怎么向正怀有这种感情的天子捅破杜士仪和玉奴的师徒关系不单纯。可这样一件事突然发生,一下子让他陷入了极其狼狈的境地

    相国,宇文少府求见。

    所谓的宇文少府,便是宇文审。即便这时候李林甫并不想见拜入杜士仪门下的这位故人之子,还不得不打起精神相见。可是,当宇文审直截了当地说出了那一番话的时候,他面上纹丝不动,心里却大为震动。

    相国乃是已故楚国公姜皎的外甥,和姜氏佳婿韦坚韦明公有些亲缘关系。我只想请相国对韦明公捎带一句话,虽说如今宇文氏已然式微,可他假作慕名登门,却无故窥伺我的妹夫,这实在是不能容忍我看在他和家母源出同姓的份上,这次便忍了这口气,却不欢迎他再登我宇文家的门

    竟然是韦坚

    李林甫一把宇文审打发走,就立时叫来了贴身随从,让他去打探韦坚这几日的行踪。等到得知此人在宇文宅过了一夜后,并没有什么太出格的行踪,只是去看过一次太子李玙,他便登时打心眼里冒出了一股寒气。自从李玙入主东宫之后,韦坚借着他是姜家女婿,而他是姜家外甥,故而一再曲意结交,逢年过节送礼,家中有事送礼,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只能敷衍着这家伙,可对寿王那边就像是始终不改初衷。

    他从来就瞧不起李玙,在他心目中,那只不过是天子随便挑选了一个皇子塞入东宫充数,如今看来,是他小看了人

    杜士仪一年到头都难得回一次京城,去玉真观的次数也屈指可数,他要坐实了杜士仪和杨氏的关系,就只能靠流言,可李隆基并不是一味相信流言的人,否则也不会多年一直不动武惠妃。而今杜士仪在外,长安这边的事情即使有固安公主盯着,也干涉不了太多,可太子和韦坚就不一样了,既然是东宫,就总会有相应的人犹如蚊子苍蝇一般叮上去,很容易形成相应的班底。更何况,他这个宰相在位的意义就在于此

    想到这里,李林甫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高声唤道:来人

    李林甫在相位这些年,别人体会到的多半是他缜密精明的一面,无声无息置人于死地的一面却少有人知,因为如张九龄这般领受过的,已经早就放逐远方了。故而,在京兆府廨审了那一堆长安游侠儿,却问出了那么一个令人尴尬的结果后,李林甫并没有保持沉默,而是在第二天早朝上言辞激烈地就此做出反应,窥伺宗室诬陷宰辅横行不法最先三条大罪名再加上紧随其后的那些往日小恶,最后他便用杀气腾腾的口气丢出了最重要的话。

    陛下,此等长安游侠儿,往日纵马大街,扰乱治安,欺压良善,虽屡次严禁,却依旧不知悔改,而如今更是变本加厉,竟是明知玉华观乃玉真长公主清修重地,却依旧打算明闯,事不成则诬陷臣与其有涉。这样罪该万死的狂徒,不尽诛不能够以儆效尤

    李隆基眼神一闪,见下头文武众臣无不都在偷瞥自己的反应,他便微微颔首道:李卿此言,甚合朕意,传令京兆府廨,将此次所擒之狂徒,全数杖杀。另外,京兆府廨下辖长安万年两县,即刻清理坊间,若有不事生产,游手好闲,好勇斗狠之人,全数拿了去戍边,若有违者,立时杖杀

    此前无数人都觉得,李林甫这个宰相沾上如此的麻烦,至少得脱层皮才能过关,可如今天子与其一搭一档,这把火竟然烧到了长安那些游侠儿的身上,也不知道多少人大为悚然,也不知道多少人大为失望,也不知道多少人为之捶胸顿足。至少,当长安令韦坚回到长安县廨的时候,心情便是沉甸甸的。

    他本是打探得知,李隆基仿佛对儿媳寿王妃杨氏有意,而李林甫打探过杜士仪与杨氏的师徒关系,故而就想借题发挥,想着进可攻,退可守,反正沾连不到自己身上,谁曾想事情竟是突然发展到了这样的地步韦氏乃关中大族,所以他有很多的方法能够暗中联络到一批游侠儿为己用,可如今这样一批人尽数一空,他即便身为长安令,看似一方主司荣耀至极,可腾挪的余地却小得可怜。更何况,李林甫说不定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所以,在下午来到东宫见自己的妹妹韦氏时,他就郑重其事地说道:天下士人皆以为京官荣贵,故而轻外任,重京官,虽一介校书郎却依旧趋之若鹜,却不见京兆杜十九郎十数年而为一方节帅,封疆大吏,人人敬畏有加。我若一直留在长安,不过是一介贵戚而已,于太子太子妃相助有限,可如果我在外任,能够如宇文融杨慎矜那样让陛下尝到甜头,那么,何愁我异日不能为太子臂助

    韦氏闻言大惊失色,而太子李玙却在最初的震惊过后,若有所思地说道:出外任也不必急在一时。要知道,李林甫之所以如此狠手,未必没察觉到你在背后。如若这时候急忙抽身,那就更显得心虚了。来日方长。

    当张兴一路驰驿回到朔方灵州的时候,长安城内的连番变故尚未传来,可当他在灵武堂中向杜士仪禀告了面圣之外,宇文宅中被人夜间窥伺,以及山道上遇见可疑人这两件看似微小的事之后,杜士仪便嗤笑道:树欲静而风不止,东宫既然有主,便不甘心只当个应声傀儡,所以算计来算计去的事少不了。幸好我抽身出来,否则这个虎视眈眈,那个暗中算计,我还能干得了什么好了,别管这些事情,陛下既然已经允准,立刻让乙李啜拔趁着黄河还在封冻,立刻过河北上

    仆固部将近三千兵马,从中受降城以西越过黄河北上。这样浩浩荡荡的一幕,中受降城主将阎宽在城头远远望着,心里却想起了杜士仪命段秀实给自己送来的亲笔信。在信上,杜士仪清清楚楚地告知了一应战略构想,让远在中受降城,不可能回灵州去参加集议的他有一种被接纳,被信任的感觉。故而,他见左右脸上无不沉重,当即笑道:怎么,看到这样子心里就不舒服了能养熟的跑不了,养不熟的你就是用圈养着,他也照样会想办法溜了

    说到这里,他用力扶住墙头,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漠北如今群雄相争,乙李啜拔这次北上,便是在一锅油里再次浇了一盆水,我们只要把火烧得旺旺的,那就够了

第九百四十章 波谲云诡

    犁人坊公冶绝的剑术馆中,从去年开始,便一直都是整个灵州灵武城最热闹的地方,没有之一。丰安军以及定远城这些灵武城外的军镇纷纷提出要求,请公冶绝前去指点将士剑术,杜士仪在征询了这位剑术大家之后,便决定将其朔方经略军剑术教习之名,改成了朔方节度使客座大剑师,拨给牙兵五十人随侍左右,学习剑术的同时,也护卫其往各处军中教习剑术。而这五十人,则是从节度使府牙兵每月评比之中名列前茅者选出。

    如此举措,自然而然让牙兵们个个积极争先。而公冶绝的脚步,北至三受降城,西到丰安军,南到盐州夏州,其精湛的剑术,矍铄的精神,一丝不苟的为人处事,无不为他赢得了极高的声誉。即便这里不是当初裴旻效力过的幽州军,可观其剑术,也不知道多少人怀念起了如今人老退居洛阳的那位裴将军。故而,尽管如今的幽州节度使张守珪战功彪炳,可仍旧有人忍不住为裴旻鸣不平。

    若非张大帅排斥,裴将军明明比公冶先生更年轻,何至于这时候便退居洛阳

    这自然就是想当然了。可张守珪的战绩对于朔方将卒来说,始终都只是耳听为虚,不如裴将军剑术名满天下,故而这种说法渐渐越来越有市场。当杜士仪从公冶绝口中得知的时候,竟发现朔方军中到处都是类似的传闻。尽管他敬服张守珪的功绩,却不太喜欢其刚愎自用的个性,更何况正是张守珪惯出了一个安禄山,可面对这样突然席卷而来的传闻,他仍然不免动怒。这一日节堂见诸将的时候,他便声色俱厉地质问了此事。

    然而,在面面相觑了好一阵子后,还是从西受降城调任经略军副将的徐冲干咳一声,站了出来:大帅,这流言之所以越传越广,我等未曾下令严禁,确实是有所疏失,但大家也都是潜意识中想为公冶先生出一口气。在剑术馆中学习剑术的时候,有将卒声称,自从裴将军从幽州军中退下来,到洛阳养老之后,幽州军中少有人再提裴将军之名,一代新人换旧人,诸如此类云云。

    徐冲如此起了个头,李佺便有些尴尬地说道:不瞒大帅说,我也以为是公冶先生存心想为裴将军出一口气,再加上张大帅为人太过咄咄逼人,故而我就想着横竖朔方和幽州隔得老远,军中上下闲话一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正是公冶先生提及此事蹊跷,我才在今天特意相询各位,没想到竟是听到这种缘由。杜士仪又好气又好笑,可他却不得不感觉到,对于大多数将卒来说,战场厮杀的剑术无疑比运筹帷幄的军略更重要,也更容易学,所以对于传授了他们保命以及建功本事的公冶绝,他们自然是发自内心的尊敬。可正是因为这样,有人借此兴风作浪也就不奇怪了。

    我少年随公冶先生学剑,虽只是断断续续,却所得匪浅,而后也曾经得到过公冶先生之助,但他却从来没有提出过什么要求,此次来朔方,也只是有感于裴将军老病,他亦年事已高,传承自当年越女的军中杀伐剑术倘若失传,他将愧对历代师长,这才答应了我留下教习朔方军中将卒剑术,并在灵武城中设馆。他的剑,不是好勇斗狠之剑,而是战场杀敌之剑。他的剑,不是嫉贤妒能之剑,而是锋锐自信之剑,故而,公冶先生绝不会因为如今裴将军老病退居洛阳,就因此衔恨幽州张大帅。

    当着众人的面说出了这样一番话,见自李佺一下,人人凛然答应,他方才放缓了语气说道:虽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可广大军民未必能有这样的分辨能力,更何况兴许别有用心者还在卖力地传播谣言。即便谣言止于智者,可世上没有空穴来风,该留意的时候就不能放过。各位都是朔方军中肱股,我信赖诸位,就犹如我信赖我的手臂和腿脚。所以,日后若再像如此,突然之间有莫名其妙的流言传出,又或者是发现任何一丝一毫的不对劲,各位都不妨直接对我提出,不用担心鸡毛蒜皮。否则,若因小失大,悔之晚矣。

    是,我等谨记。

    等到上下军官行礼之后,依次退出节堂,李佺独独留了下来。身为朔方节度副使,兼经略军使,经略军正将的他,在整个朔方军中,论年纪也是能排得上前三甲的人了,可此前任凭流言横行也没有阻止,刚刚杜士仪又说了那样的话,他此刻留下来,也想私底下再请罪一番,可话还没说出口,他就只见杜士仪上前来,突然在他的胳膊上擂了一拳。

    李老将军,你我合作已经三年有余,其他的话都不要说了。若只因为这一点小事就归罪于己,那你这个节度副使岂不是要疲敝交加

    李佺这才释然。老而益壮的他挺直腰杆,突然若有所思地问道:大帅今日如此大张旗鼓,是否已经觉察到了这谣言的用心

    之前奇骏去长安代我陈奏,陛下召见他的时候,第一句问的就是幽州张大帅以败为胜,谎报军功,而且还说,有传言说是我妒忌张大帅军功。回来后,他只是没对你们说起。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陛下都不会坐视,肯定会派人前去幽州查证,而在这种节骨眼上,朔方若传出与此有涉的传闻,那就绝不是无足轻重的事。杜士仪见李佺立刻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他知道有这位老将坐镇调派,接下来的事就不用担心了,当下也就没再事无巨细地嘱咐。

    张守珪如果真是自作孽,那接替他位子的会是谁,远在朔方的他自然难以控制,可是,裴宁在那里在别人看来,幽州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也无意去推谁上马下马,可什么都不做,那也太被动了。尤其是这次突然传出来的流言,时机掐得着实有些绝妙。

    于是,等到从节堂回到灵武堂,他便召来虎牙,而后沉声吩咐道:你挑个妥当人,即刻赶往妫州去见裴使君,就说是我说的,让他想办法放出点消息,就说是张守珪义子安禄山将他那义父以败为胜冒功请赏的事情捅出去的。如果三师兄人品高洁,不愿意这么干,就让那人即刻赶往平卢见侯希逸,侯希逸不是迂腐人,应该会懂得我的意思。

    不管是谁在背后捅张守珪的刀子,反正那都是张守珪的一笔烂账,他无意代其清算,他只是想试一试看一看,安禄山能否躲过这一关那个状似憨肥的胡儿,是否真的有那般慧黠趋吉避凶的本事

    给安禄山下刀子,把朔方某种着实荒谬的流言压下去,这只是一件小事,杜士仪一大半的精力,都放在乙李啜拔的消息上。他是如此,调到中受降城任副将的仆固怀恩就更是如此。乙李啜拔离开之前,杜士仪直接把仆固怀恩给撵回了夏州,让他和父亲见了一面,结果回来之后仆固怀恩一见他,便一头磕在地上,一时涕泪交加。尽管比不少大唐世家子弟更早熟更出色,可那种承担着部族的压力,仆固怀恩还是直到如今方才初次体会到。

    我原本以为阿父只是因为大帅的撺掇方才冒险,现在方才知道,阿父更希望南北分裂的仆固部能够合二为一,故而方才不惜北归。大帅,我希望能够前往三受降城中不拘何处,只希望距离阿父更近一些

    可是,狼山以北的讯息远比想象中要慢,反而长安城中那场杖杀三四十个游侠儿的案子轰动一时,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灵州。至于太子妃之兄韦坚因故受责,罚俸一年,这样的消息反而被掩盖了下去。人人都对李林甫的强势凶狠和稳若泰山噤若寒蝉,以至于鲜于仲通给他写信时,竟是情不自禁地说,在京城的每一天都觉得危若累卵,希望外调。能够让心心念念想着当京官的鲜于仲通都生出退意,李林甫的如日中天可见一斑。

    于是,他便亲自提笔给鲜于仲通回了一封信,道是抽身而退犹未为晚,如果愿意,不妨去蜀中找找机会。

    然而,杜士仪等待的另一件事却依旧没有任何消息。王容没写信,固安公主没写信,玉真公主和玉奴,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尽管他知道,自己送给王容的那封信上所提之事,很可能会震荡宫中乃至于整个天下,甚至可能波及自己,可是,他依旧忍不住这么写了,而且在没有让张兴得到任何消息的情况下,托其送到了王容的手中。他当然知道,如今的李隆基尚未昏聩到底,可一念私心让他不禁想赌一赌。

    事若真的牵涉自己引发大动荡,他便唯有死遁退身北上,看看能不能在那场漠北乱局中尽力一赌

    二月末,曾经封冻的大河已经完全恢复了宽广的水面,而走了已经快一个月的乙李啜拔终于传回来了他前往漠北之后的第一个消息。留在漠北的仆固部中,他成功争取到了三大族酋的支持,剩下的两个族酋争夺首领之位正烈,当然不愿意让位给他。如若近日之内,他们仍然不愿意支持自己,乙李啜拔便决定正式与之撕破脸。

    就在杜士仪得知这一讯息,立刻召了李佺来圣严等一众文武于灵武堂中集议之际,外头突然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紧跟着就是龙泉的声音。

    大帅,夫人和小郎君回来了。

第九百四十一章 拖延之计

    发现文武部下的眼睛齐刷刷看向了自己,杜士仪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大约是他爱护妻儿的名声远扬,这两三个月妻子回了长安,他日日宿在灵武堂中独守空房,而龙泉又在此刻集议之际不惜敲门打扰,自然而然便让人有了某种猜测。面对那些或暧昧或了然的目光,他只能沉下脸说道:先商议正事,其他的事先放在一边。

    李佺还打算拿着年纪的优势,请杜士仪先回去和妻儿团聚,可听到这位朔方节度使如此发了话,他只能冲着其他人耸肩一笑。很快,众人便再次开始紧锣密鼓地商议了起来。

    当说到突厥登利可汗自从吞并右杀伊勒啜所领牧场子民之后,就立刻开始了对周边小部落的不断扫荡,那些中立的小部落不是迫不得已投降了登利,就是拖儿带口投奔了左杀判阙特勒,杜士仪不禁暗自庆幸都播的东迁动作迅捷,否则非得被拖进此次战争的漩涡不可。

    因为西受降城互市关闭,登利难以得到中原输出的绢帛以及各色金银器皿瓷器等物,所以只能用高压态势对待族民。所以,他已经对下做出了承诺,将引兵南下,迫我朔方重开西受降城互市。芮怀珍说出这句话后,就只听李佺嗤笑了一声。

    色厉内荏作势而已。如今登利内受制于左杀判阙特勒,外受迫于回纥葛逻禄拔悉密三部,他还要分心来惹我朔方除非他这个可汗不想当了还差不多如果他真有那般能耐,先前就不是扣着使者十数日,而是直接把人杀了向我等示威。所以,他以南攻朔方为幌子,借机对判阙特勒用兵,这种可能性最大。如果我所料不差,他应该并不会先向附庸判阙特勒的同罗部下手,因为阿布思牢牢握有同罗兵马,他可能损兵折将却一无所得。

    而他却有可能像如今正在争位不休,又因为乙李啜拔横空出世,而越发四分五裂的仆固部下手杜士仪接了一句,见众人无不点头,他便收起刚刚听到妻儿归来的笑容,一字一句地说道,这是乙李啜拔北归之后的第一战,如果他能用好人,然后懂得借势,那应该能够就此更进一步。而若是他败了,自然就没什么话好说。可是,我当初既是推了他一把,就不会真的袖手旁观。传命中受降城仆固怀恩,率他本部兵马两千,给我北插阎洪达井

    一场集议完毕,已经是大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杜士仪在文武众官的目送下,第一个出了灵武堂,而后头的人眼见他渐渐远去,来圣严便笑道:大帅和夫人还真是恩爱非常。不过,就算是回乡省亲,夫人这一趟走得时间也着实太长了,这都快要三月了。

    大帅这么多年都在外任,夫人本长安人氏,也随着辗转各地,和父兄少有时间团聚,再加上小娘子也正在长安,多呆几天也在情理之中。说到这里,王昌龄便若有所思地说道,说起来,大帅当过万年尉左拾遗殿中侍御史右补阙中书舍人,看似京官都已经五任了,可加在一块也没几年吧十年间,留京的日子能有六七年就顶天了。

    留京听着荣贵,其实却半点本事都施展不开。

    李佺也接口感慨了一句,唯有张兴在一旁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又想起自己前时上京陈奏时遇到的那两件怪事。他敏锐地感觉到,王容在长安耽搁这么久,恐怕并不单纯是因为想和亲友团聚的时间长一些,而是另有其他隐秘缘由。

    幼娘

    寝堂之中,正看着秋娘整理带回来那些东西的王容听到这个声音,立时转过头去,见杜士仪快步进了屋子,她虽只是与之分别数月,却恍若过了几年,眼下只觉得满心思念仿佛都在这一刻满溢了出来,转身几步迎上前去,她便伸出手来环抱了他的脖子。直到紧紧相拥了好一会儿,她方才一下子意识到这是在寝堂,周围还有别人,而自己早已不是当年云英未嫁的少女,而是当了十几年人妻的一家主妇了。

    果然,就在她努力打点好心情,面上微微异样地松开了手后,便注意到秋娘正用笑吟吟的目光看着他们夫妻俩,而一旁的杜广元则是拉着杜幼麟慌忙别过头去。至于承影和其他几个婢女,也无不一个个急急忙忙躲开目光,但刚才那一幕肯定都目不转睛地尽收眼底。可眼下再怪自己一时忘情也是白搭,她只能用竭力平静的口吻问道:我和广元不在灵州这些天,你可还好

    当然不好,事情多,家里却冷清,如果没有幼麟在,我都不知道这日子该怎么熬杜士仪唉声叹气地答了一句,随即便笑着说道,既然好容易把夫人盼回来了,这里就都交给她们,我们到后头走走。

    见父亲仿佛没看见自己似的,不由分说拉起母亲就走,杜广元不禁大急,可他正要出口嚷嚷,一旁的杜幼麟却使劲拉了拉他的手,轻声叫道:阿兄

    什么事

    杜幼麟看着满脸不解的兄长,一本正经地说:阿爷既是想念阿娘,咱们就别去打扰他们。

    就在杜广元因为弟弟这话一愣神之间,杜士仪和王容已经出了屋子。于是,他只能悻悻一跺脚道:我也有不少话要对阿爷说啊,阿姊托我转告的

    阿姊杜幼麟顿时眨巴着眼睛,脸上尽是疑惑。

    阿弟,下次你去长安,我一定带你见见。就是拜阿爷为师学过琵琶的玉奴阿姊,她对我可好了

    这边厢杜广元正在对杜幼麟描述玉奴的各种好,那边厢杜士仪和王容来到后院花园时,他方才松开了手。果然,此时此刻的王容脸上除了最初重逢时的欣喜,还有几分怅然。

    幼娘

    杜郎,我已经照你的意思,让赤毕去预备了。王容见杜士仪脸色一宽,她又沉声说道,可是,高力士对杨家人透了几句话,于是就和当年与寿王的那桩婚事一样,杨家上下喜不自胜。杨玉瑶亲自找到了玉华观,说是玉奴的叔父杨玄璬病得快不行了。如果她真的不现身,自己就横剑自尽,死给她看。结果,赤毕前去一查,却得知杨玄璬是借着小病装模作样,打算骗了玉奴就范他一怒之下,在药中动了手脚,我陪同玉奴到杨家的时候,人已经一命呜呼了。

    尽管不喜欢用这种草菅人命的手段,可赤毕既然动了手,王容对杨家人的死缠烂打又早已怒急。所以,探病变成吊丧,她就哄了玉奴以期丧在身为借口,怒斥那些千方百计拿话哄骗的杨家人,继而换上孝服拂袖而去。

    王容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大唐标榜以孝治天下,玉奴又不是朝廷官员,还能夺情,她既然打定主意为杨玄璬守期丧一年,那这一年谁都不能对她怎样杨家人既然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至于高力士,他要怪就怪那个死得太不是时候的杨玄璬至于过了这一年,赤毕搜罗的那几个女子,也应该已经学会了如何当一个合格的侍儿,届时把她们送到玉奴身边,总能再拖延一时。

    若不是杨家人一个接一个死,高力士必有怀疑,玉奴也难以释怀,兴许还能靠这个拖上三年五载。杜士仪没好气地说了这么一句,随即又问道,你此次回来,玉奴可说过什么话

    玉奴说,她和寿王不睦,人尽皆知,寿王甚至在外声称她贪慕富贵,当年只因惠妃得宠之故方才嫁了给他,如今却嫌弃他不是太子。她对其早已经完全死心,本来还想破罐子破摔,可天底下既有视她如珍似宝的人,那么,她若是轻贱了自己,岂不是辜负了别人的一片好心

    本以为李瑁只是绣花枕头一包草,现在看来他当初还高看了这家伙,那就是人渣

    杜士仪忍不住冷笑连连,可下一刻,他就感觉到王容从背后环抱住了自己。感受着那熟悉而温暖的触感,他突然听到背后又传来了一个声音:玉奴说,陛下赐给她的那把琵琶,当初是你托十三娘之手敬献上去的,她会将此当成最珍贵的宝物。

    这个傻丫头,死物再珍贵,终究有价,怎比得上活生生的人

    杜士仪忍不住又迸出了一句傻丫头,随即便用双手支撑着面前的大树,努力逼迫自己收摄精神:她如今回了玉真观

    寿王宅她是死都不想回去,杨家虽是生她养她,可却都希望攀附她飞黄腾达,玉华观虽好,可师叔也不可能长久带着她居于长安郊外,如今自然是回去了。这次我带着广元回长安,玉奴和广元混熟得极快,那浑小子什么都听她的,我生怕万一他知道什么,只能依着师叔和阿姊的话早早回来。临行前,玉奴还让我带给你这块她手绣的帕子。

    杜士仪见王容从怀中取出帕子,他怔怔接了在手将其展开,却见那帕子中央,绣着一幅惟妙惟肖的图。一个年轻男子牵着一个幼小女童的手站在一辆牛车前,而那牛车上纱帘半卷,一个年轻女子恰是从车厢中探出头来。一刹那间,他想到当年在成都时,他带着玉奴上元赏灯,随即带她第一次见王容的情景。还记得当时,他为了哄骗年纪小小的玉奴,过后还说那只是一场梦,以至于玉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叫王容为神仙师娘。

    一晃,已经十五六年了。她不是当年紧紧抓着他的手,满脸依恋的幼小女童。而他,也不再只是一个小小的成都令。

    幼娘。杜士仪突然反身抓住了王容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若是十数年之后,天子失道,天下烽烟四起,你会如何

    尽管杜士仪无数次露出过不臣的口风,但说得如此露骨,这却还是破天荒第一次。看着面前的丈夫,王容深深吸了一口气,口气毅然决然。

    我早就说过,杜郎何去,妾身何从

第九百四十二章 焦头烂额的张守珪

    连日以来,幽州大都督府上上下下全都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好,张守珪就会大发雷霆。这位在契丹和奚人当中甚至能止小儿夜啼的名将,官拜幽州节度使,节制幽燕,已经有六七年了,在整个河北道威望极高,军中无数部将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故而在幽州,张大帅一言,下头噤若寒蝉,无人敢置喙半句。每一个人都认为在信安王李祎左迁之后,张守珪身为第一名将,兴许会永远牢牢霸着这个位子不挪窝,可谁也没想到会陡生变故。

    这会儿,幽州大都督府节堂之中,张守珪高踞正位,犀利的眼神如同刀子一般死死盯着下头一个伏跪于地的部将。就在这个部将旁边,正有一个砸得粉碎的杯盏,显然是张守珪刚刚盛怒之际砸过去的。而在刚刚那一番犹如疾风骤雨一般的斥骂之后,这会儿张守珪的语气放缓和了一些。

    你跟我多年,我知道,你之所以假传军令,让乌知义出兵,不是因为想借此立下战功,而是你嫉妒乌知义为平卢军使,而你却只是一介裨将。这种事你既然在事后向我坦白,我不是不能饶你,可千不该万不该有人泄露了风声白真陁罗,你一死,家人老小我自会善加抚恤,否则,但以你矫上命之罪,家人老小就全都要受到牵连

    大帅,我真的只是一时鬼迷心窍白真陁罗浑身抖得如同筛糠似的,复又重重磕了两个响头,如若大帅能容我戴罪立功,我一定会粉身碎骨报答大帅见张守珪那张脸阴得如同随时可能再下一场暴风雨,他连忙又改口道,或者恳请大帅给我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让我去平卢,哪怕是战死在沙场上,也好过畏罪自尽

    你当初矫我军令,一再逼迫平卢军使乌知义出兵,害得他损兵折将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过这个张守珪一时拍案而起,随即不耐烦地环视左右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服侍一下白将军,省得他拖拖拉拉不肯上路

    张守珪既然都发了话,左右牙兵立时抢上前去,其中一个先堵上了白真陁罗的嘴,另外一个则是娴熟地将一把剑塞到了其右手,随即强行抬起了他的手对准了其颈项重重划下。顷刻之间,节堂之中已是血溅三尺,可面对那浓烈的血腥味,张守珪却只是嫌恶地挑了挑眉。

    想他张守珪无论在河陇还是幽燕,全都声名赫赫战功累累,都是他瞎眼看错了人,以至于落到如今这窘迫的境地早知道当初就是拼着受个处分,直接把白真陁罗假造军令,以至于平卢兵败的事情报上去,也就没有如今天使驾临的麻烦事了

    几乎时时刻刻都跟随着张守珪的安禄山,这会儿看着这突如其来的血腥一幕,憨肥的脸上满是呆滞,仿佛给吓呆了。直到张守珪扭头看来时,他方才赶紧低下头去,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下一刻,他就只听耳畔传来了张守珪的声音。

    人人都说朔方小杜用人如何如何,其实我张守珪用人,方才是真正不拘一格,知人善任只要你们是无心为恶,再大的罪过,我也能容下,也能帮你们遮掩,可要是你们居心不良,非得背着我做出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来,那我绝不会轻饶了你们安禄山,白真陁罗畏罪自尽的下场,你看到了

    是是是,卑职谨记他的教训,绝不敢有一丝一毫欺瞒大帅。

    安禄山连声答应,紧跟着,他随侍安禄山去见了此次奉命到幽州查访的一个中官,又跟着张守珪去了军中安抚,再踩着满天星斗回到幽州大都督府,最后,他亲自服侍张守珪洗了脚,眼看其睡着方才蹑手蹑脚退出了寝室,他方才露出了一丝冷笑。

    白真陁罗是奚族降将,骁勇善战,却一直和乌知义不睦,张守珪对其的宠信尚在自己之上。所以张守珪原先以败为胜冒功请赏,也不无为其开脱之意,可事情一败露,这位幽州节帅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如今白真陁罗这般下场,若是他一路跟着张守珪到底,安知日后就不是这样的下场幸亏张守珪只以为当年阻其拜相的是张九龄,而今在位的李林甫和牛仙客都对其颇为客气,却不知道李林甫一样忌惮张守珪会回朝拜相所以,前次阿史那崒干去京师,千辛万苦搭上了李林甫这条线,这才有了此次的告密。

    以他如今的官职,还没资格去想什么幽州节度使,可他已经不想这样如同伺候祖宗那样伺候张守珪,动辄承受其暴怒发火,甚至时不时就要担心脑袋是否能保住的问题。他安禄山也是大好男儿,为何一直屈居人下他已经有了一定的根基,不愁没有张守珪这座靠山就无法立足,只要把他调到某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地方,他安禄山一样能够大放异彩

    尽管白真陁罗已经畏罪自尽了,但安禄山自忖京师那边已经做足了准备,故而回到家后,见阿史那崒干果然正等候在那,他便笑着与其打了个招呼,随即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节堂中那血淋淋的一幕。

    果然,阿史那崒干并没有多少动容,只是没好气地嗤笑道:那家伙是活该。要不是赵堪如同兔子一样逃得飞快,也是同样的下场。横竖着急的是张守珪,咱们俩只要在一旁等着看好戏就行了。真想不到,声震东北的张大帅也会有今天

    张守珪做梦也没想到,在背后算计自己的除却远在京师的中书令李林甫,还有自己平日视之为仆隶的两个蕃将。杀了白真陁罗,他在前来查访的中官面前信誓旦旦地声称,这全都是白真陁罗所为,同时又打点了一份丰厚的大礼。按照从前的经验,他觉得如此便可以把这么一件并不大的事情压下去,毕竟,乌知义虽说损兵折将,可这场败仗规模不大,损失也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当他如同送瘟神似的送走那一行人时,甚至还轻轻舒了一口气。

    对于这些京里出来,每到一地就如同蝗虫过境的阉宦,只要客客气气奉上重礼作为贿赂,还愁有什么事情办不成现在,他既然腾出手来,就该好好查一查,这幽州城内究竟是谁走漏了风声,害得他险些狼狈出丑要知道,乌知义的军报送来之后,统共也没几个人知晓,怎会被人捅到长安去

    然而,张守珪刚刚开始秘密派人在军中访查告密者,一个传闻就忽然如同旋风似的,在不少地方散布了开来,声称告密那场败仗的不是别人,而是张守珪收为义子的安禄山

    张守珪当然知道,因为自己对安禄山的偏爱,军中上下不少人都颇有微词,可安禄山憨肥老实,放到外头常有战功,而且常常会说出一些让自己开怀大笑的奉承话来,让他甚为开怀,故而他从来都没把这种怨言往心里去。当听到这样的讯息时,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肯定是有人故布疑阵诬陷自己的义子。

    可是,许多话言之凿凿,什么安禄山攀上了高枝,朝中相国李林甫本就忌惮张守珪出将入相,故而阿史那崒干前时往长安去时就搭上了线,如今不过是找到了机会也不知道是不是安禄山从前的得宠让很多人羡慕嫉妒恨,在他面前传这些话的部将竟不在少数。

    这天晚上,当安禄山一如既往憨笑着来服侍他的时候,张守珪冷脸看着那张一贯认为憨厚的面孔,突然一脚踹翻了铜盆,眼见安禄山仿佛是懵了一般,站在那里满脸手足无措,他便厉声喝道:忘恩负义的胡儿,你做的好事你以为我全都不知道若不是我,你不过是一介蝼蚁,哪里有今天

    外头那传言一起,安禄山就已经知道不好。这是比当初杜士仪向张守珪讨要自己更大的危机,因为那次杜士仪兴许只是开个玩笑,又或者是和张守珪怄气,又或者是真的听说他机敏慧黠,总之无伤大雅。可这一次他很清楚,事情确确实实就是自己和阿史那崒干商量着做的,可他们已经做得足够隐秘,但凡知情者也已经全部灭口了,怎么可能会被别人侦知如果真的是平日讨厌他的那些人为了恶心他故意构陷,那也实在是来得太巧太准了

    可即便他心里打鼓,又不能做贼心虚到不在张守珪面前出现,哪怕硬着头皮,他也得先过去这一关。

    于是,他在张守珪那炯炯目光瞪视下,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旋即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道:义父,我真的是太冤枉了我也好,阿史那崒干也罢,全都是有了义父方才有今天,别说在大唐众多边军中,我们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就连幽州军中,比我们能干的军将也比比皆是,我们哪有那等本事和李相国结交,就是我们想攀高枝,也没人理会我们啊

    见张守珪果然神色松动,安禄山便悄悄在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那眼泪就顿时更汹涌了:而李相国若真是忌惮大帅的军功,希望幽州军中有人为内应,那么多正将副将,裨将偏将,又怎么会瞧得上我这么一个小人物我是因为大帅力保,这才能够在当初打了败仗之后,还保住了性命,这样的天高地厚之恩,我就算一辈子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完,又怎会出卖大帅更何况,这次义父只是受了部将牵累,哪怕真的陛下追究,顶多小惩大诫,如果我出卖了义父,却要因此被义父抛弃,我岂不是吃了大亏

    说到这里,安禄山直接膝行上前,一把抱住了张守珪的双脚,一下子变成了嚎啕大哭。这是他这个胡人能够得到张守珪信赖的最宝,没有人能够哭得像他这样真诚伤心,也没有人能够像他这样长相憨肥老实,一颗心却是玲珑九窍。所以,张守珪在最初没好气地使劲伸脚去踹,可安禄山无论如何都不肯放的情况下,他那一颗心终于渐渐软了下来。

    若真让我查出半点蛛丝马迹,你小心你这颗狗头

    当一边摁着隐隐作痛的胸肋,挣扎着从幽州大都督府中出来上马之后,安禄山的眼神中方才流露出了一丝凶光。不论怎样侥幸,他总算是过了这一关,接下来只要继续装可怜就行了。幸好他和阿史那崒干一直都谨慎小心,纵使流言再烈,只要没证据就行他只要耐心地等着,等着张守珪倒霉的那一天

第九百四十三章 以血盟誓,重振荣光

    乙李啜拔率族民三千北归,仆固怀恩带的两千北上阎洪达井的兵马,也都出自仆固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似乎并不是朔方镇的一次战略,而是仆固部父子二人的野望。

    漠北的仆固部在当年被打散附庸了突厥之后,因为同罗部酋长阿布思常常照顾一二,多年来倒也总算保持着相对的独立性,直到大半年前,被推选为族酋的乙李啜拔的堂兄去世,没有子嗣,上上下下群龙无首,一时争斗不休。可当乙李啜拔软硬兼施收服了几家贵族,最终只剩下了另外两个竞争者时,登利即将大军压境的消息犹如一股北方来的冻雨寒风,一下子席卷了整个仆固部领地。

    当初铁勒诸姓联合起来,杀了默啜可汗的时候,无数人认为,他们定然能够从突厥的奴役中解脱出来,重新成为北方草原的主人,可事实却是他们错得离谱。杀了默啜的拔曳固部遭到了最残酷的报复,阙特勤的兵马将他们杀得血流遍野,四分五裂,除却成功前去投奔大唐的那一支,其余人被并入突厥,在最初的那些年中遭到了无与伦比的压榨。而同罗仆固部屈服于突厥铁蹄下的这两支也是一样,他们既要向突厥牙帐进贡牛羊女奴,各种各样的东西,此外还要自备战马和武器,随时听候牙帐的召唤,为可汗冲杀在前,战后却只能分到最少最差的战利品。

    这种日子,他们忍受了二十年几乎没有人想过要反抗,要自立,当年那血淋淋的一幕实在是让老一辈的人一想起来就心有余悸。

    所以,如今当再一次即将面对牙帐的铁蹄时,就连那两个争斗不休的仆固部贵族,第一反应不是别的,而是立刻逃走。可是,在半日之内,乙李啜拔只带着十数牙兵,旋风似的拜访了当初还在骑墙中立的那些贵族,最后又带着这些被自己努力说服的贵族,来到了此前拒不接受自己首领地位的两个人面前。站在宽敞的大帐中,他二话不说,只是拔剑在自己的胳膊上搪开了一条大口子,任由那鲜血直接滴在了脚下的土地上。

    面对一双双或惊讶或疑惑或敌意的目光,他一字一句地说道:登利的兵马,不日就会抵达我们仆固部的这块土地,我也知道,大多数人的想法是,我们的兵马加在一起也不过上万,而牙帐若是动员上下,轻而易举就能有三五万兵马,所以只有逃跑一条路。可是,各位想过没有,我们脚下这块土地,渗透了我们仆固部多少先民的鲜血

    他这声色俱厉的一席话,顿时让四周围的人全都沉默了。而随着他那手臂上的鲜血一点一滴掉落在地,他又提高了声音说道:当年毗伽和阙特勤带着突厥人反扑的时候,我们铁勒九姓是曾经被打得大败亏输,可是,那是我们真的力不能及,还是因为我们根本就在那血腥的屠杀下被打怕了你们都想一想,如果铁勒九姓能够稳住脚步,能够如同当初我们斩杀默啜一样,打出我们的气势来,我们是否还会败得那样凄惨不会,因为我们在杀了默啜之后就自满了,以为就此可以高枕无忧了打了胜仗便自满,而如今又是还没开打就先想着跑,仆固部可还有脸自称九姓强部

    九姓强部

    这四个字就犹如刀子一般,扎在在场所有人的心里,哪怕刚刚还曾经嚷嚷着不跑就得死的人,也是面色铁青。许久,方才有人涩声说道:可就这样应战,不过是以卵击石而且,我们败了之后,就要如同野狗一般在草原上逃窜,那时候又该怎么办

    那时候我们便迁徙朔方。见众多人脸上都露出了异样的表情,乙李啜拔眉头一扬,气定神闲地说道,我知道你们一定在想,也许我是想借此仆固部战后元气大伤之际,带着族民南投大唐,可我虽说降唐多年,但我首先是仆固部的首领,我还记着祖上的荣耀南投是最后没有办法的办法,而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想好一条退路,而是怎么打赢这一仗

    看到乙李啜拔手臂上的伤口还在汩汩流血,终于有人被打动了。一个年迈的老贵族默不作声走上前去,将手按在乙李啜拔的伤口上,蘸着那鲜血在前额微微一点,随即便转身看着众人道:我已经很老了,不想再如同野狗一样四处逃窜,我愿意追随都督应战

    有人带头,渐渐地,跟着乙李啜拔前来的那些仆固部贵族一一上前以血蘸额,表达了血战不屈的信念。面对这样的一幕,起先争位不遗余力,如今面对强敌却打算逃的那两个贵族顿时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尽管他们并不相信乙李啜拔真的能够力抗牙帐大军,可这会儿要是他们还坚持逃跑路线,将来仆固部万一真的能够得以幸存下来,他们也就再也无法在这块土地上立足了。所以,两人在挣扎许久之后,终究不得不和别人一样,上前服软。

    而直到这种时候,乙李啜拔方才不慌不忙地包扎了伤口。他也不挑地方,直接就在这大帐中从容布置了一应战略。虽说应战,却也不是贸贸然把所有人马都拉上去,而是先撤西边最靠近突厥牙帐那边的老少妇孺,留下空的营帐,然后在这里集中全数兵力反攻。当有人提出质疑时,他便一把抽出了腰刀。

    这一次的战争,并不是单单仆固部一部的战争事到如今,我就对你们直说了,邀请我率众北归的不是别人,是同罗部之主阿布思,而代阿布思下邀约的,是突厥左杀判阙特勒

    乙李啜拔直到这时候,方才第一次揭开了自己北归的真相,就只见众人面色各异,尤其是那两个此前争斗最凶的家伙,脸上都如同挂了霜似的,显然没想到一贯和仆固部交好的同罗部之主阿布思,竟然在关键时刻想到的不是漠北仆固部中人,而是乙李啜拔。而且,就连判阙特勒这样的突厥左厢之主,竟然也更看重乙李啜拔这样一个身在大唐的外人

    所以,我已经派人去见阿布思和判阙特勒。我告诉了他们,我的儿子,朔方节度兵马使仆固怀恩,已经率兵北上阎洪达井,如果在这种时候,他们袖手旁观,那么,我也不会给人坐收渔翁之利的机会,干脆率仆固部全部投效了登利到了那时候,登利本就据有右杀伊勒啜的全部兵马,再吞并了仆固部,接下来就轮到判阙特勒和阿布思了

    仆固部上下最怕的就是他们和登利所率兵马拼光了,而其他人却作壁上观,然后坐收渔翁之利。得知乙李啜拔有朔方兵马为助,而且又派人对判阙特勒和阿布思下了那样的最后通牒,每一个人都不禁为之精神一振。

    所以,同罗部兵马很快就会赶到,就让我们在这里好好打一场,让天下人都知道,铁勒九姓之中,不是只有回纥欣欣向荣

    当登利可汗带着大队兵马来到仆固部最西边的营地时,就只见空空落落的营地里不见半个人影,只是偶尔有掉队的牛羊如同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知道敌人是望风而逃,他不但不恼,反而哈哈大笑道:我就知道,仆固部这些人跑得比兔子还快只不过他们还有老幼妇孺,跑不了太远只要能把仆固部一口吃下去,我会让那些觊觎汗位的人知道,和我作对的下场好了,别管这里,追

    这一追,登利这三万兵马就追出去几十里,当他看见前方陡然旌旗招展的时候,遂勒马停下。正当他抬起手来,打算下达军令就此冲阵的时候,突然就只见仆固部的大旗之外,骤然又升起了另外一面大旗,赫然竟是同罗

    那一刻,原以为此次必定轻松愉快的登利可汗只觉心头咯噔一下。可紧随着,他就只听后队传来了一阵骚动。

    大汗,不好了判阙特勒带着军马直扑牙帐,朔方也陈兵于阎洪达井

    前方不止仆固部兵马,同罗也插了一脚,判阙特勒又抄了自己的老窝。那一刻,登利可汗出兵时的雄心勃勃全都丢到九霄云外了。他甚至没有注意到,那个惊慌失措的信使并不是对他密报,而是当着他麾下所有军马的面大声说出了这个坏消息,顷刻之间,原本激昂的军心已经被不安和惊惶取代。直到他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情形已经很不妙了。

    而就在这时候,刚刚一直没有动作的同罗部和仆固部军旗突然动了。那铺天盖地的喊杀声扑面袭来,让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应战,应战

    随着登利那声嘶力竭的叫声,麾下军将非但没有就此平静下来,反而陷入了一片更慌乱的情形中。前有狼,后有虎,归家的路已经被堵死了,就算这场仗打赢了又如何众多军将无不在心中暗骂登利,早知道如此,就不应该贸贸然东击仆固,都怪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可汗吃下右杀伊勒啜的牧场子民后,自信心太膨胀了

第九百四十四章 王权再易主

    尽管率军三万,号称五万,可在面对仆固部以及同罗部的一万五千人联军时,又骤闻被人抄了后路,连牙帐都落到了判阙特勒手中,登利的大军立时陷入了军心不稳的境地,甫一接敌便出现溃退。尽管登利拼命弹压,可兵败如山倒,仆固部和同罗部的兵马又锐不可当,他几乎是顷刻之间就从拼命号令兵马落到夹着尾巴逃跑。眼看身边的兵马七零八落,到最后只剩下区区几十人的境地,他本能地想到了当年的左杀骨颉利。

    他坑了骨颉利,杀了伊勒啜,本以为能够坐稳大汗之位,如同他的父亲,祖父那样,君临漠北,所有的部族都会对他俯首帖耳,可为什么他明明拥有大汗的名分,拥有这么多兵马,如今却像丧家之犬一样被人撵得无处可去他甚至没工夫去思量自己的母亲,毗伽可汗的可敦,也是给自己出谋划策除去伊勒啜的那个女人如今怎么样了,也来不及去想自己的妻妾儿女如今死活如何,只是夹紧马腹拼命逃跑。

    如果他在这里没命,那么,他所拥有的一切就再也不可能回来而如果他能够跑掉,那么异日卷土重来并非不可能

    大汗,大汗,前头有人拦路

    登利闻声悚然。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头远望,见远处黑压压一片人马拦路,他那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想到自己砍下伊勒啜脑袋时,对方那死不瞑目的怨毒面孔,想到骨颉利的头颅送到牙帐时,自己得意忘形放声大笑,他不知不觉感到脑后发凉。那一刻,他试图出声提振士气,用祖辈父辈以少胜多的例子激励他们,可放眼看去,却只见一张张都是惊慌失措的脸。

    大势已去

    当登利可汗大败于仆固部和同罗部联军手下,而后又被判阙特勒当场斩杀的消息传至朔方灵州时,已经是那场大战之后六天的事了。仆固怀恩虽则只是陈兵阎洪达井,并没有真正参与那场大战,但由于各方兵马风云际会,他也在登利可汗最终败死的火堆上加了一把柴。而经此一役,乙李啜拔这仆固部新主的名分终于得到了上下承认,而他在派信使星夜兼程给杜士仪送来的信上,再次重申了自己对大唐的忠心耿耿。

    对于这场大胜,杜士仪自是满意得很,可对于乙李啜拔的表示忠诚,他却很清楚,哪怕是他撺掇乙李啜拔北上的,可其是否对大唐忠诚,仍需要打个折扣。被放出牢笼的猛虎,也许会在最初的时候记得主人对他的精心喂养和呵护,可当驰骋草原旗开得胜之后,那么便不会留恋在牢笼中的生活,这是生存的法则,人性的本能,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可总而言之,即便日后突厥牙帐再有可汗入主,突厥在漠北的霸权都已经不复存在了,这场大战只是个开始。

    少伯,你替我草拟奏表,将这一战的结果告知陛下。你记得陈述这一点,之前登利非但自己不朝天子,反而因此问罪回纥拔悉密葛逻禄三部,此次为突厥左杀判阙特勒讨伐而死,是他罪有应得。我将派信使行文催促突厥别立可汗,然后上表禀告陛下。

    这种草拟奏疏的文字工作,王昌龄早已熟得不能再熟了,答应一声就打算开始动笔的时候,他突然若有所思地说道:我还以为仲高兴许会对可以上达天听的案牍工作感兴趣,没想到他这个巡官还真的最爱巡行军城,这刚一开春就往三受降城那边跑了

    谁让他对教化更感兴趣有他在,我也不用担心秀实那里出什么乱子。杜士仪如是接了一句,暗想不愧是写了一大堆军旅诗的岑参,对旁人视之为畏途的军旅生活更上心,放在后世,那就是铁板钉钉的军旅作家了。他也知道王昌龄口中这么说,其实也很想把更多的经历投到相应的实务中去,当下他思量片刻,就做出了决定,这样,回头仲高回来之后,你二人轮换,省得他跑得心野了,你却一步都不得离开灵州。

    那可就多谢大帅了王昌龄顿时大喜,这精神大振之下,立时下笔如有神,通篇奏折须臾一蹴而就。等杜士仪拿到手中浏览时,竟发现不用更易半个字。当下他就将这份奏折往案头一放道,就这样拜发朝中吧

    当仆固怀恩带着自己所部军马回到灵州时,却领受到了犹如凯旋之师似的待遇。尽管曾经因为担心父亲乙李啜拔的安危,几次险些突破阎洪达井这条杜士仪划给他的最后界限,亲自掺和到突厥那场内斗中去,可事到临头,他还是总算把持住了自己。可是,那一战的具体经过,他却反而不比远在后方的杜士仪清楚,在李佺的引领下回到灵武堂,得知此次大战的具体细节,以及战后的分赃后,他那张嘴就有些合不上了。

    乙李啜拔在此役之后,正式被拥立为仆固部之主,而且判阙特勒为了笼络他,不但慷慨地将登利的子民牛羊分了不少过去,甚至许嫁女儿。尽管家有贤妻,但既然北归重领漠北仆固部,今后又必定要倚靠判阙特勒,乙李啜拔在推辞之后,最终便答应了。尽管四十开外的他要迎娶不到二十的判阙特勒之女,可无论在中原还是在塞外,这样的婚姻都司空见惯,毕竟,他在夏州除却同罗夫人施那之外,还有六七个姬妾,婢女更多。

    大帅,如今登利已死,我阿爷的处境可还会有危险

    如果判阙特勒就此窃据可汗之位,那么,你阿爷少不了叶护之名。如果判阙特勒还打算暂时推个傀儡遮掩一下,那么,你阿爷少说也能得个达干抑或苏尼。总之,如今他和仆固部至关重要。

    苏尼在突厥乃是专掌兵马之官,而达干则是可汗腹心,昔年阿史徳元珍在投奔骨咄禄之后,就曾经获封此职。仆固怀恩固然通晓突厥语,对这些复杂的官职却不甚了然,听了杜士仪解说后,方才微微舒了一口气。所以,当杜士仪命他写信给母亲安抚夏州仆固部,所部在灵州休整,暂不出击时,他也罕有地没有提出异议,想来也是急着去写信向母亲禀告父亲的消息。

    将仆固怀恩屏退下去后,李佺一提起需得提防仍留在夏州的仆固部余部,杜士仪便摇了摇头。

    当初乙李啜拔面对同罗部阿布思的邀约,心怀犹豫的时候,不是别人,正是其夫人施那夫人让其儿媳通知了我。而此次乙李啜拔将所有不甘寂寞的人几乎都带上北归,剩下的人众多是乐于在夏州安居的,若因此一下子对他们横加提防,反而可能将其逼反。捅破了同罗夫人施那通风报信这一层窗户纸后,杜士仪见李佺恍然大悟,他就补充说道,传令康庭兰,宥州昭武诸姓的胡户,我就全都交给他了宥州定,夏州则安。

    漠北骤然之间再次发生牙帐汗位的空缺,一时突厥内外全都为之大震。回纥葛逻禄和拔悉密三部早有取而代之之心,厉兵秣马自不必说。而毗伽可汗的妻儿子女却也不甘就此沦为别人的傀儡,毗伽可汗的可敦,也就是登利可汗的母亲,出自突厥后族的阿史德氏,几乎是倾尽全力将王族阿史那氏和后族阿史德氏捏合在了一起,苦苦力抗判阙特勒,一力主张继立为可汗的,一定得是毗伽可汗的儿子。哪怕不是她亲生的,也比王位旁落强。

    至于判阙特勒,一下子有了同罗部和仆固部两大铁勒强部的支持,竟是隐隐为所有势力中最强大的一支

    在这样的情势之下,一个不到三十的青年只带了寥寥两个从者,三人三马从东受降城东边的一座古渡悄然渡过黄河,进入了朔方腹地。尽管这一路上有一望无际的草原,也有大片大片的荒漠,但他的从者当中有一人是老马识途的向导,因此过河之后,他只用了十余日就抵达了灵州城下。当他拿出多年未曾用过的过所,从城门口顺顺当当入城之际,他竟是生出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没想到,他还有重新踏上大唐土地的一天

    作为整个朔方的最中心,灵州都督府一直都是防范最森严的地方,风尘仆仆的他和两个从者来到门前,只驻足片刻,就立刻有牙兵上前盘查。见门前两排牙兵肃然挺立,进进出出的文武秩序井然,他便拱了拱手道:烦请通报杜大帅,门下弟子陈季珍求见

    听到来人竟然自陈是杜士仪门下弟子,牙兵自然不敢怠慢,立刻先行禀报了虎牙。不多时,一个高大魁梧的人影便快步出来,一看清那青年便喜上眉梢,三两步上前后,竟是忘情地一拍他的臂膀。

    陈小郎君,总算又见到你了

    虎牙大叔,我都已经二十五岁,不是什么小郎君了多年塞外磨砺风霜,陈宝儿已经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青涩的少年,可看到虎牙这昔日云州旧人,倍感亲切的他仍是犹如当年那般,冲着虎牙抗议了一声。紧跟着,他便咧嘴笑道,虎牙大叔,能否立时带我去见恩师

第九百四十五章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宝儿

    尽管是自己起的陈季珍三字为学名,可大多数时候,杜士仪更喜欢亲昵地称呼自己这个首徒为宝儿。此时此刻,他看到已经长成英气勃勃青年的陈宝儿站在自己面前,心中除却激动和喜悦,还有几分岁月流逝的怅然。要知道,陈宝儿执掌云州培英堂后不久,他就改任代州长史,河东节度副使,而后回朝任中书舍人,又先后改迁陇右节度使,朔方节度使,仔细算一算,师徒俩竟已经有十年没有见面了

    这十年对他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十年,他招文纳武,渐渐建立起了相当的根基;而这十年对陈宝儿来说,也同样是磨砺成长的十年,陈宝儿在培英堂中教出了众多孩子,又随着罗盈岳五娘北上奠定根基,是罗盈的谋主。

    久别重逢,杜士仪的神色心情全都异常复杂,陈宝儿又何尝不是如此他在最初的呆立片刻后,便立时抢上前去屈膝四拜,当那双手托住了自己的胳膊时,他方才抬头看着恩师,声音已经是有些哽咽了:十年了,弟子终于得以当面再见杜师

    是啊,十年了,你跟着我也统共不过五年。杜士仪按了按那结实的肩头,又如同陈宝儿当年还小时一样,摩挲着他的头,随即便笑道,昔日少年,如今已经是一方英杰,你很好,我当年没有看错人来,站起来说话

    虎牙早知道杜士仪师徒重逢,有的是话要说,故而带着陈宝儿进来之后,就找借口支走了来玚和叶天旻,自己和龙泉亲自在外看守。此刻,偌大的灵武堂中只有杜士仪和陈宝儿两人,以至于陈宝儿站起身时和杜士仪对视,恍惚间竟是觉得自己还是当年那稚童。直到杜士仪开口问起他是否给蜀地家人送过信,他方才回过神来。

    罗将军一直都有派人去看我阿爷阿娘,也送去过钱物和东西。当年杜师曾经在我村中主持公道,彭大叔他们也对村中父老很好,故而如今村子富庶,读书的人也比从前多,已经建了私学。说到故乡的变化,陈宝儿顿时神采飞扬,随即便说到了自己的家里人,我的两个兄长都已经娶妻生子,弟妹也已经成年了,爷娘如今不用下地干活,日子过得颇为富足。再加上人人都知道我拜在杜师门下,就连村正里长,也都对我家中礼敬三分。

    一晃你离家十五年,只有家书不见人,你父母也不知道多想你。既是你能抽身出来,说明罗盈和岳娘子他们暂时安稳得很。既如此,你回家一趟吧。杜士仪一边说,一边审视着已经是昂藏年轻人的陈宝儿,突然又笑着问道,我倒忘了问你,你年纪也不小了,就不曾先娶家室

    未曾禀告过父母,也没有禀告过杜师,我哪敢就此娶亲话虽如此,见杜士仪立刻瞪着自己,陈宝儿还是不好意思地说道,再说,我又想着当初杜师和师娘好事多磨,成婚的年纪也很不小了,再加上一时没遇上过合适的,所以也就拖了下来。这不是什么打紧的大事

    婚姻大事不是大事,什么是大事杜士仪瞪着这个如今已经独当一面的首徒,没好气地摇摇头道,你别拿我和你师娘打比方,我们早年结识,只不过是因为婚事难成,方才不得不往后拖,希望能够磨到水到渠成,可你却是还连个看得上眼的女子都没有你不用说了,我让你师娘给你物色。

    陈宝儿登时只觉得脸上发热。他不是圣人,当然不会断绝,可是,这十年来他就没有片刻放松过,在云州培英堂时,有一大摊子事要亲自经手,而且还要参与固安公主等人的谋划和行动,到了漠北后,更是要为立足和生存壮大耗费无数精力。较之大唐那些士人二十出头还在游历天下积攒阅历和见识,他却是早就以惊人的速度成长了起来,可代价就是,他根本没心思去寻找人生的伴侣。

    而且,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乡野间懵懵懂懂的垂髫童子,他的经历和眼界都已经太丰富了,漠北那些寻常女郎怎么可能打动得了他

    知道在这个话题上和杜士仪继续纠缠,他只会更狼狈,他立刻岔开话题道:再说回家的事,我也不是没想过。可正因为蜀中家乡对我期望太大,带信去的人常说乡间传言我早已金榜题名,再加上乡间父老热情过度,我回家容易脱身难,还是再等一等吧。有兄姊弟妹在,我便只能先不孝一回了。

    就你会说话那此来灵州却是为何

    陈宝儿知道杜士仪不过是假作恼怒,当下就笑着说道:一来是禀告杜师一个好消息,奚人度稽部本就被幽州军频频欺凌,几乎撑不下去了,故而度稽部俟斤吉哈默甘愿与都播合并。虽说我们既然已经东迁,再称都播有些不妥,可别的名头反而更容易惹人疑窦,所以罗将军和岳娘子商量之后,决定沿用都播之名,横竖我们的子民之中,都播旧人本就不在少数。

    这确实是好消息,但杜士仪深知罗盈的能耐,岳五娘亦是机敏慧黠,再加上有陈宝儿,度稽部俟斤吉哈默又本就岌岌可危,这样的结果也在意料之中。于是,他想了想就反问道:既然有其一,那就有其二上次罗盈说,岳娘子怀孕了,孩子是男是女

    由于都播东迁,距离灵州越发遥远,所以传递消息比平日更加不便。哪怕杜士仪早就得知岳五娘怀孕,这是男是女却不得而知了。

    杜师,这就是第二个好消息。岳五娘一胎双生,一男一女,罗将军欢喜得简直要疯了

    也难怪罗盈高兴,这年头生三胞胎四胞胎,官府甚至都会褒奖,而龙凤胎也同样稀罕,杜士仪听了之后也不禁喜上眉梢:既如此,回头你回去的时候,替我捎带一份重重的贺礼

    杜师要靠我带贺礼回去,恐怕暂时不成。这就是我此来的第三件事了。说到这里,陈宝儿终于露出了郑重其事的表情,杜师,如今都播和度稽部合并,麾下人众已经超过三万,除去老弱妇孺,勉强可以凑出一万五千的兵马来,所以,进攻固然不足,但自保已经有余。所以,罗将军也好,岳娘子也好,都觉得我在不在无关紧要。

    这么说,你是打算回来帮我杜士仪想想罗盈和岳五娘的考虑,也觉得有理,也好,我这就辟署你为节度使府

    他这话还没说完,陈宝儿就抢着说道:杜师,弟子不是这个意思。朔方节度使府文官武将人才济济,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而如今仆固部金微都督乙李啜拔北归,一统仆固部,为判阙特勒的心腹大将。然则此人虽说颇有胆略智勇,终究在夏州生活多年,对漠北情形不熟悉。即便同罗部酋长阿布思与其交好,可也不能全靠他人。而我却在漠北生活了五年。所以,罗将军和岳娘子一致认为,若是杜师打算靠乙李啜拔搅动漠北局势,我去佐助此人,才是最合适的

    面对早有准备的陈宝儿,杜士仪顿时沉默了。他不是没想过乙李啜拔如今看似风光处境下的隐忧。可是,千金易取,一将难求,而能够成为谋主的文士更难求。如今他身边看似人才济济,但能够有相应大局观的,也就是来圣严和张兴。可这两人都位居节度判官,万万不可能丢下官职去塞外追随乙李啜拔。陈宝儿虽说年轻,可阅历经验比同龄人丰富十分,确实是最佳的人选,可这一去,竟比当年罗盈岳五娘他们前去开拓漠北基业更危险

    于是,在沉吟良久后,他摇了摇头:仆固部对于如今的突厥王位之争,乃至于异日的漠北霸主之争,或许很重要,但我如今为朔方之主,却还不至于应付不了。若非乙李啜拔是自己收到了阿布思的邀约,又已经动心,我也不会撺掇他率众北归,更何况是你我不同意。

    杜师,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陈宝儿忍不住叫了一声,杜士仪却不容置疑地摆了摆手,随即开口说道:你也很久没见过你师娘了,还有你两个师弟,今晚,我先给你接风

    王容当初在成都时,因为杜士仪刻意隐匿,并没有见过陈宝儿,但后来嫁入杜家之后,对杜士仪这个首徒常常相处,自然极其喜爱。而杜广元杜幼麟兄弟,就对这个大师兄没什么印象了。即便杜广元出生于云州,但还没到懂事就离开了杜士仪和王容最留恋的那块土地,所以,听杜士仪夸赞自己这位大师兄的能耐,他不禁拉着人的手追问个没完。杜幼麟虽不像兄长这样缠人,却也如同跟屁虫默默跟在他们身边,似懂非懂地听兄长和陈宝儿说话。

    而看着他们兄弟三个相处和睦,杜广元甚至殷勤地给陈宝儿安箸布菜,杜士仪不禁有些出神。须臾,他就听到耳畔传来了妻子的声音。

    看你心不在焉的,宝儿这次回来见你,是不是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事

    他说都播现在不用他留下也足可自保,打算去漠北仆固部辅佐乙李啜拔,被我拒绝了。杜士仪见王容先是微微惊诧,随即会意地点了点头,他便叹了一口气道,当初我因为他心地纯良,收了他为弟子,打算等他熟读经史后,让他下场一试科举,日后他的家中也会以此为荣。可谁曾想阴差阳错,他竟是走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哪怕他从来没有过怨言,可我也不想让他置身那般险地这一次,可没有罗盈和岳娘子能够帮他

第九百四十六章 鸿鹄之志,名将事败

    这一夜的接风宴,杜广元和杜幼麟一大一小,几乎把陈宝儿给缠得晕头转向,杜幼麟更是因为杜士仪的暗中吩咐,多灌了陈宝儿好几碗酒。快到子时,一家人方才散宴归去歇息。

    次日一大清早,当杜士仪从一夜好睡中清醒过来之后,他并没有立刻起床,而是若有所思看着头顶的帐子。昨天日间陈宝儿在灵武堂中见他时,态度很坚决,可昨晚的接风宴上,尽管他刻意不想提这话题,可陈宝儿也着实太反常了一些,除却和小他很多的那兄弟俩讲述自己在塞外的故事,其他的时候就是吃菜喝酒,竟没有再试图说服他。这和他印象中那个凡事都要做好的陈宝儿截然不同,即便十年的时光必然改变了很多,但却不会改变人的性情。

    来人

    杜士仪的这么一声高喝惊醒了枕边的王容,她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见门外承影快步进来,她这才稍稍有几分清醒,就只听杜士仪对承影问道:你去看看,客房中陈郎君在干什么如果起了,让他到灵武堂中等我。

    见杜士仪吩咐完之后就开始起床穿衣,王容不禁问道:什么事一大早就要见宝儿

    杜士仪三下五除二穿好了衣服,若有所思地说道:希望只是我多心了。

    然而,仿佛是他一语成谶。当前去客房的承影回来之后,却说陈宝儿已经不在了,就连一应行李都已经带走,只留下了一封信。杜士仪接过那封信启封拿出信笺一看,原本皱起的眉头顿时紧拧成了一个结,随即方才恼火地说道:这个倔小子,竟是九头牛都拉不住承影,你出去命人去一趟军中,把仆固怀恩给我召来

    等到承影再次匆匆而去,杜士仪回头看着同样满脸担心的妻子,把手中那张只写了寥寥几行字的信笺递了过去,随即说道:宝儿心思缜密,纵使真是认准的事情就不愿回头,也绝不会就这么毫无准备地离去。乙李啜拔是仆固怀恩的父亲,他没有征得我的同意,拿不到我的亲笔信,那么一定会退而求其次去说服仆固怀恩,拿到另外的凭证,甚至会请仆固怀恩拨给他几个亲兵护送北上。

    若真的如你推断这般,宝儿这些年,实在是成长了太多。王容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披衣下床趿拉着鞋子来到杜士仪身后,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想,不如立刻快马知会三受降城,务必拦下他。可宝儿既是心意已决,你就算把人拦回来,他也未必会高兴的。如他这般年纪,兴许其他的士人已经金榜题名,明经或是进士及第,可大多还只是为一僚佐,不能独当一面,宝儿纵使去考得一功名,又或者在朔方为你幕佐,也未必及得上他此次北去。我也很担心他,可他既有鸿鹄之志,还是成全他吧。

    尽管并没有对王容这番话做出任何置评,可是,当杜士仪在灵武堂中见到仆固怀恩,听其陈述后,他就知道,正如王容所言,人恐怕是追不回来了。

    大帅是说那位陈郎君没错,他一大清早就来见了我,说他是大帅昔日门下首徒,如今得知我阿爷北归突厥,四处全都是敌人,投奔之人是否可信全然不知,所以打算去辅佐他。他说自己曾经在漠北游历多年,对漠北突厥铁勒诸部的情形了若指掌。我和他攀谈之后,觉得他不但真心真意,而且还有真才实学,就给他写了一封信,又派了心腹兵马十人扈从他北上。

    说到这里,仆固怀恩看杜士仪脸色不对,不禁有些不安:大帅,难道是他冒名可我还亲自陪着他回来过灵州都督府,统管大帅牙兵的虎牙大兄都说,他确实是大帅门下首徒,深得大帅信赖,此前在漠北为大帅打探各部虚实,功劳不小。

    这个陈宝儿,知道走仆固怀恩门路也就算了,竟然还知道串通了虎牙先斩后奏

    杜士仪一时气结,可是在仆固怀恩面前,他只能笑道:你父亲在塞外虽说看似扎下了根基,可终究对漠北情形不熟悉,很容易遭人算计,宝儿智计出众,沉稳老练,如若去辅佐你父亲,确实是再合适不过了。可这小子着实太心急了,留下一封信立时就走,要知道,我和他已经十年不见了,他连多住两天叙叙旧都不愿意,这风风火火的性子,得拖到什么时候才能成家

    仆固怀恩自己已经成婚多年,一听到和自己年纪相仿的陈宝儿竟然还是单身汉,他顿时大吃一惊,随即就嘿然笑道:大帅不用担心,以陈郎君之能,我阿爷肯定不会亏待他,仆固部中那么多美人,总有他能够看中的

    要是陈宝儿眼光真能够放低,那就好了

    杜士仪无奈叹气,再次向仆固怀恩追问了陈宝儿与其相见的种种细节,确定一人双马,肯定是甭想把人追回来了,他只能打消了念头。怅惘之余,他心中隐隐也为这个首徒觉得莫名骄傲。

    有人愿意折腰入仕为官,也有人选择在更广袤的天地发挥自己的才能,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送走了陈宝儿,塞外突厥争位之事一时半会也没能尘埃落定,杜士仪反而稍稍安闲了下来。可是,仅仅小半个月后,一个信息以惊人的快速传到了灵州都督府。幽州节度使张守珪以败为胜冒功请赏事发,天子大怒,罢其幽州节度使,贬为括州刺史。

    括州是什么地方,北方很少有人得知,杜士仪还是因为当年曾经作为茶引使去过江南,记得那是江南东道的一个州,远及不上苏杭等地的富庶。尽管这绝对算不上是什么好地方,可已经是天子念在张守珪昔日功绩,做出的从轻处罚了。面对这个消息,朔方军中反应各异,尤其是前头裴旻因为不受张守珪重视这才因病致仕的流言刚刚压下去,拍手称快的将卒竟在大多数。

    而朔方军中文武众官,少有曾经和张守珪共事过的,哪怕不幸灾乐祸,可觉得事不关己的却在大多数。

    即便是早有所预备的杜士仪,思量更多的也是新任幽州节度使的人选。他倒无所谓安禄山能这么快窜上来,那个胖子没有五六年的积攒功劳往上蹿升,绝对没办法节度幽州这一九大节镇之首。幽州重地直面奚人和契丹,哪怕那两族已然不复最初的威势,可也不是谁都能对付得了的。当得到长安送来的某个讯息之后,他便派了一个信使,星夜兼程赶往平卢军使治所营州,往见侯希逸和白狼。

    平卢军使和其他诸军使有所不同,亦兼任其他军政要职。一般的设置是,平卢军使兼领营州都督营州刺史,营州及平州支度经略营田管内诸蕃使,兼押奚族所在的饶乐都督府契丹所在的松漠都督府,以及靺鞨控制的渤海都督府和黑水都督府。当年营州为契丹所破时,平卢军使治所曾经一度迁到平州,而后又重新迁回营州柳城。可以说,整个东北最前线的地方就在于此。

    如今的平卢军使乃是乌知义,虽有营州都督之名,然则张守珪功高,一直以来都以幽州节度使号令乌知义这个平卢军使,故而前时乌知义面对白真陁罗矫张守珪之命而传来的军令,即便万分不愿,也不得不率军进发。当他不得不将那场败绩上报之后,他怎么都没想到,张守珪竟然冒功请赏,而且还派人警告他闭嘴。

    即便乌知义对那场败仗耿耿于怀,更不愿意虚报战果,可张守珪的强势让他只能忍气吞声,直到奉命调查此事的中官到了幽州,他在平卢军兵马使李明骏的劝说下,最终下定决心让人从便道悄悄截住了那位回返的中官,厚贿之后说明了实情。

    他最初还因为这样一来,必定就会违逆了张守珪之意,因此惶惶不安,可谁知道节度幽州六七年之久的张守珪,竟真的因为这次的文过饰非而倒台了而因为如实禀报,他最终只不过是受了一番申斥,罚俸三月,依旧领平卢军使。

    也正因为如此,张守珪被贬的这天夜晚,他特意在家中设宴相请李明骏,令自己的儿子以及堂侄,分别担任平卢军左右先锋使的乌承恩和乌承玼作陪。

    改名李明骏的白狼因为当初拉得兵马投奔信安王李祎,而后随之打了一场大胜仗,回朝之后就官拜员外将军,后来走通了李林甫的门路,方才得以到平卢为将最初军中上下总有人不甚服气,可架不住他每次率军出战,总能招揽到不少奚族或契丹兵马请降,再加上骁勇善战,渐渐也就在平卢有了些名气,出手又大方,和乌承恩乌承玼兄弟全都颇为交好。此时此刻,他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乌知义的亲自敬酒,站起身一饮而尽后亮了碗底,这才坐下了。

    好酒量,不愧勇士乌知义笑得眯起了眼睛,示意儿子和侄儿一块劝酒,见李明骏喝得脸色酡红,他这才笑着说道,若非你相劝,说不定我就要被这一场身不由己的败仗给拖累得一世英名尽付流水,就和张守珪一样总算得天之幸,躲过这一劫你和承恩承玼兄弟都交好,我也不和你说客气话,你今日但有所求,我无所不应

    见乌知义竟是肯说出这样的许诺,白狼眼神中闪过一丝精芒,随即起身拱手道:大帅对我素来器重,我一介降将,别无所求,但向大帅举荐一人

    乌知义还来不及说话,其子乌承恩便抢先问道:我阿爷既是说了无所不应,你还卖什么关子,究竟是谁

    白狼微微一笑,坦然说道:便是平卢军裨将,侯希逸

第九百四十七章 日月换新天

    当初在云州时,还是云中守捉使兼正将,可被张守珪调回幽州之后,侯希逸的官路便始终坎坷,若不是一封血书最终调回了平卢,只怕他连辞官不干的心思都有了。好在改名白狼的李明骏有感于杜士仪当初拯救他们兄弟之恩,设法把他弄到了麾下,侯希逸这才有了几天安生日子过。

    故而张守珪因为冒功请赏事发而被贬,侯希逸只觉得脑袋上那一块大石头给搬开了,乌知义在家里宴请李明骏的这天晚上,他也在家里摆了酒,一副肆无忌惮庆祝的势头。

    他离开平卢已久,镇守云州多年,可凭着他送回来的银钱以及人手,他家中这些表兄弟等人方才得以开拓出前往契丹的商路,故而即便他回来之后就官路不顺,但昔日那些亲友仍旧对他服气十分。此刻酒酣之际,他便拍案而起道:张守珪确实打了无数胜仗,确实对契丹对奚人无往不利,可那又怎么样,天下会打胜仗的,须不是只有他一个要知道,我当年初事杜大帅,曾经以云州区区一座废城,先破突厥三部联军,再退奚族兵马,一样都是奇功

    大约是因为一直以来被压制太久,再加上在云州那最后一段日子,云州文武旧人一个个都被调走了,侯希逸的心里积压了太多愤懑。如果他不是家中还有亲朋故旧,不像罗盈和岳五娘那样无牵无挂,他也想去漠北闯荡一下,可他终究丢不开好容易靠军功挣的前程。所以,他一边喝酒一边拍案骂了好一阵子张守珪,等到心气好容易顺了,他方才坐了下来。

    表兄,事到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问出这话的是侯希逸的表弟李怀玉。侯希逸的父亲是汉人,母亲是高丽人,而李怀玉则是侯母的侄儿,出生就在平卢,高丽语反而说得不如汉语娴熟。此刻他问了一句后,见带着醉意的侯希逸嘿然一笑,显然是深有把握,他便更好奇地问道:表兄是不是早有把握了

    把握这东西,如果没有,我岂会真的如张守珪所愿回幽州来侯希逸哧笑了一声,没好气地说道,我既然早就知道他和杜大帅不睦,调我回来也恐怕不怀好意,哪里还会真的一无准备这会儿,乌大帅大概正在宴请有先见之明的李将军,而李将军应该会举荐我。我虽说没有太过显赫的战功,但一来是平卢本地人,二来不是无能之辈,乌大帅之前只是因为碍于张守珪,这才不得不晾着我,现如今他就没有那样的顾虑了。

    这么说,表兄终于能东山再起了李怀玉一下子高兴地跳了起来,继而就涎着脸道:表兄若是能重获启用,可一定得提携我

    那当然,你是我表弟,我怎会亏待你侯希逸带着酒意嘿然一笑,随即环顾左右,见其他人也都露出了热切的表情,他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总而言之,你们都记好了,我有今天,多亏了杜大帅。而我若是得获重用,当然不会忘记了你们,但你们也需得感恩

    那是自然四周围的人全都满口答应。

    第二天,营州都督府就下了军令任命,以裨将侯希逸为平卢军兵马使。这样的擢升若在平时,定然会引起一片哗然,人人侧目,毕竟,谁都知道张守珪不待见侯希逸,这才以至于这位从云州守捉使兼正将任满后被调来的年轻将军,在幽州一事无成,而后只以区区裨将调任平卢。可如今张守珪刚刚左迁,侯希逸昔日战功和资历仍在,谁也不能说个不字。

    尤其是当乌承恩乌承玼这一对被称之为辕门二龙的兄弟亲自下了邀约,侯希逸频繁出入乌家时,每一个人都心中清楚,幽州且不必说,平卢至少已经变天了

    终于打了个翻身仗,侯希逸只觉得心头郁气一扫而空。他此前假作心灰意冷,回到平卢后除了点卯不干别的,只是暗中派人潜心经营北上商路,如今一朝振作,他自是拿出了此前自己在云州为主将的诸般本事来,靠着他身为本地人的优势,很快就在军中打下了根基。而仿佛是为了感谢李明骏对自己的举荐,他亲自登门道谢之后,就顺理成章与其常常来往。一来二去,他出入节度使府如入自家,人人都对他礼敬三分。

    当杜士仪的信送到侯希逸的手上时,他早已不复最初蹉跎颓丧的样子。屏退众人单独接见信使后,他拆开信笺一目十行一扫,便将其放在炭盆上烧了,随即便对信使说道:回报杜大帅,我侯希逸既身在平卢,自当尽心辅佐乌大帅,不会让契丹人越雷池一步

    正在门口偷听的李怀玉顿时纳闷非常,随即慌忙后退几步躲入了阴影处。等到信使匆匆出来,显见是马不停蹄就此回去复命了,暗自咂舌的他方才窜入了屋子中。他这一年才只十五岁,想要入军,却始终不得门路,从前侯希逸仕途受阻,他也不敢提,如今哪里还会错过这个机会。进了屋子之后,他一扫四周,见那边炭盆中还隐隐透着火苗,显见是侯希逸看完信后就立时烧了,他更是心中一突。

    表兄,这朔方信使是杜大帅派来的

    杜大帅告诉我,新任幽州节度使的人选有七八分定了,应该是御史大夫李适之无疑。李适之出身宗室,地方官的资历倒也不缺,可此人唯独没掌过兵马,所以,多半会和当年张守珪不同,一动不如一静,不会动不动就发兵打仗。

    尽管表弟李怀玉尚年轻,但侯希逸对其颇为信任,除却杜士仪格外嘱咐不可对人言的,这一条马上就会传遍整个河北道的消息,他却没有瞒李怀玉。见其面露怅然,显然还惦记着他初为平卢军兵马使,希望能够借此夺下军功,他便没好气地劝道:好了,别太得陇望蜀。杜大帅当初常对我们说,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故而哪怕名将,马失前蹄也是常有,否则乌大帅之前怎会先胜后败

    可杜大帅特意命人不远数千里送信来,就是为此事

    你还以为是为了什么好了,别和妇人似的只知道四处打探你入军之事我已经对乌家兄弟和李将军说了,先为我身边亲兵,回头若有缺则补队正。

    把浑身消息一点就动的李怀玉打发了下去,侯希逸方才思量起了杜士仪交待的另两件事,一是和李明骏一起,交好乌家兄弟,在平卢军中尽快建立自己的班底。二则是,让他小心留意安禄山,甚至不妨假作与他杜士仪决裂,而与其曲意交好。尽管有些不甚明白此中关节,但侯希逸还是决定照做。

    遥想之前那波折重重的十二年,已经不再年轻的侯希逸早已没有早年的自以为是踌躇满志了。他只知道,如果他只是孑然一身没有依靠,那么就算埋没尘泥也没人知晓;同样,如果他没有那条商道,没有钱,那么回到平卢时也只会成为亲友的笑柄,断然不会有如今起复的这一天。

    他能够熬到头,是因为他还年轻,背后有杜士仪鼎力支持。可是,昔日自以为功勋彪炳无人能及的张守珪,是否还能等到重获启用的这一天

    沧州长芦县地处河北道东缘,因邻近海湾,中有盐池,一直都吸引了不少商人。大唐并不设盐业专营,但凡商人都可以晒盐取利,故而驿馆旁边的旅舍客馆鳞次栉比,反而比接待往来官员的驿馆更加热闹。对于大多数寄宿的官员来说,这种热闹有利无害,可对于正当贬官满心愤懑的张守珪来说,外头那些吵吵闹闹的声音,简直让他难以忍受。

    可是,他已经不是昔日人称幽州王的张大帅了,让人出去喝令肃静的结果,是还没到一炷香功夫后,那些喧嚣便卷土重来,而且仿佛更加变本加厉。

    该死,该死就连这些市井小民都敢欺我

    张守珪在幽州任上时并不带妻儿,故而此次陡遭贬职,随行的从者不过十余人,此外就是一二十个家丁家将,婢妾虽也有跟来的,可那种仓皇之色他看都不想看,半路上就陆陆续续遣散了。想到自己离开幽州大都督府时,相送者虽众,可真正露出悲戚之情的竟没几个,而他养为义子的安禄山,在送行的时候眼泪汪汪,可当他提出让其跟随到括州任上的时候,安禄山却含含糊糊推了个干干净净,而且拿出的理由噎得他心头发慌。

    因为安禄山也已经被调职了,和他一样,他这个素来爱重的义子也不能留在幽州,而是会调去平卢想也知道,乌知义之前因为他的部将白真陁罗赵堪假传军令才会吃败仗,而后他又令其缄默闭嘴,安禄山调去那会有什么好下场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一人失道呢

    张守珪愤愤不平地劈手砸了一个茶盏,随即使劲揉着两边胀痛的太阳穴。他起自卒伍,一路拼杀方才到了今天,如今却因为这点小事就被贬职,他不甘心

    大帅,大帅

    一个家将快步进了屋子,见张守珪面色狰狞,他不禁打了个寒噤,没敢太靠前,而是就站在了门口,小心谨慎地说道:安将军有信送来

    信什么信不过是找我诉苦罢了

    张守珪冷笑一声,上前从那家将手中一把夺过了信,三两下撕开后展开信笺,只看了一眼,他便怒喝一声道:欺人太甚

    果然是人走茶凉,他还未离开河北境内,乌知义那老货竟然急不可耐地提拔了侯希逸平卢军兵马使

    可是,在大怒过后,他最终颓然坐了下来。事到如今,他还能怎么样从前因为居功自傲,他在朝中几乎没有和哪位高官建立良好关系,现如今人家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还指望有人雪中送炭

    信安王李祎那样的赫赫战功,镇守朔方年,被贬之后,如今也不过一州刺史,他也是一样。他们这些所谓名将的时代,恐怕是结束了

第九百四十八章 野心勃勃

    张守珪因矫饰败绩而左迁,昔日最明亮的将星陨落,但在其他地方,大唐的军威依旧鼎盛不可动摇。

    突骑施的战局尽管一度乱得不可开交,但安西北庭节度使盖嘉运做好万全准备,自将龟兹镇兵马五千,命疏勒镇守使夫蒙灵察出骑兵五千,又连同拔汗那王阿悉兰达干的兵马五千,加上伊州王翰所部兵马三千,迅疾无伦地席卷了整个突骑施。

    据有碎叶城的苏禄可汗之子吐火仙可汗最先撑不住兵败,甚至自己都成了俘虏。紧跟着,据有恒逻斯城的黑姓可汗尔微特勒同样落败遭擒。仿佛是觉得这样的战绩还不够辉煌,盖嘉运更是率兵突入曳建城,将昔日苏禄可汗两位出自吐蕃突厥的妻子以及交河公主,总计这三位可敦,以及黑姓可汗尔微特勒的可敦一网打尽,至于所俘民众数万,则悉数慷慨送给了出兵相助的拔汗那王阿悉兰达干。

    面对这样一场令西域诸国为之股栗,无不望风来附的大胜,李隆基自是为之大喜过望,立时下令盖嘉运安抚了突骑施班师之后,押送吐火仙可汗以及所俘贵族亲自到长安献捷,届时再行升赏。相较之下,尽管河陇之地,节度使萧炅也同样对吐蕃打了个胜仗,但在盖嘉运的大胜之下,便显得黯淡无光了。

    在这样的背景下,御史大夫李适之节度幽州,那就显得更加悄无声息了。正如杜士仪此前对侯希逸写的信一样,李适之虽说好饮酒,酒量绝不逊色李白,可处理公务却不含糊。甫一上任,他就一改张守珪在任时,常常反反复复对契丹和奚人用兵的习惯,严禁随意出兵,对下头军将的约束也比往日严格许多。以至于调任平卢的安禄山和阿史那崒干一到营州时,就彼此弹冠相庆,欣喜没有留在幽州,否则在那位新任节帅麾下可讨不了好。

    这会儿,两人站在营州都督府的门前,趁着别人进去通报的时候,却在低声交谈。

    张守珪还以为他是节帅,竟然好意思提出让你跟着他去括州。

    他自然认为,他一走我无人庇护,在军中就不好立足。想起因为张守珪的严厉,最是大胃王的自己连吃都不敢吃饱,安禄山就觉得如今心头疏畅,连呼吸都轻松了不少,他哪里能想到,我可不是只靠他才能在军中立足的,这平卢之地我早就托你打点了起来崒干,乌大帅不会有问题吧

    你放心,我世居营州柳城,当初要不是靠着乌大帅,也不会有今天,他可不像张守珪那样难伺候,算是个不错的长者。阿史那崒干自信地一笑,随即压低了声音说道,乌大帅的儿子乌承恩,还有他的侄儿乌承玼,这两人是平卢军左右先锋使,要不是他们不想离开平卢往别处,早就少不得独当一面了,我和他们兄弟俩交情都不错,所以,既然李相国投桃报李,迁你为平卢军兵马使,我为裨将,反而是我们的机会来了

    两人正说到这里,突然只听门内一阵说话声,扭头一看,就只见先是两列亲兵出来,紧跟着就有一队衣甲鲜亮的从者簇拥着几员大将徐徐而出。他们俩本以为是营州都督兼平卢军使乌知义恰好在此刻出门,可阿史那崒干看了老半天,也没找到乌知义的人影,反而认出了乌承恩和乌承玼兄弟,另有两个将领却不熟识。他仗着安禄山已经授任兵马使,便对其使了个眼色,拉着人迎上前去。

    我才听到人说,崒干你和安禄山一块来了,正好送人出门,就正好接了你们进去见父亲。

    乌承恩笑眯眯地和安禄山二人打过招呼,随即便指着自己身边的另两人解说道:这是我平卢军中二位兵马使,也是阿爷最器重的两位,回头你们就要共事了,不妨认识认识。这是李明骏李将军,他当年率军来降,而后又跟着信安王建下汗马功劳,陛下亲赐姓名,在平卢已经有些年头了。这是侯希逸,和你们一样都是平卢本地人,先事杜大帅,前些年从云州回来,在先头张大帅麾下不受待见,可阿爷却很器重他,如今刚授了兵马使。明骏,希逸,这是新任兵马使安禄山,还有他的义弟阿史那崒干。

    一军之中,大多数时候顶多只有两个兵马使,如今安禄山得知面前两人全都是兵马使,心下不禁暗自掂量,但脸上还是挂着憨憨的笑容,却是极其热络有礼地和两人相见了。他尤其关注的是侯希逸的态度,可这位在张守珪麾下被死死压制了一阵子的兵马使对他似乎并没什么敌意,端详了他一阵子,反而含笑说道:安将军,听说你昔日是张大帅的义子,伺候这么一位脾气大的义父,想来你的日子不太好过吧

    人走茶凉,再加上深知乌家父子对张守珪绝不会有什么好感,安禄山当即苦着脸唉声叹气地说道:何止不好过,我伺候义父这几年,根本就是连肚子都填不饱。我这人就是胃口大吃得多,可义父一直嫌我太胖,天知道我饿着肚子是什么感觉

    杜大帅之前来信时还提过,若非张守珪不肯放人,他早就把你要到朔方去了侯希逸哈哈大笑,随即便爽朗地说道,你且先拜见乌大帅,等回头承恩承玼给你和你这义弟接风的时候,别忘了叫上我和明骏。今后既都是平卢军中人,就别见外了

    白狼和安禄山二人都不熟,但他在幽州已久,既然能和上司同僚下属都相处得好,当然很会来事,所以,他也和侯希逸一样说了些漂亮话,这才与其联袂离去。他们俩这一走,刚刚一直都没怎么说话的阿史那崒干方才对素来和自己相熟的乌承玼问道:乌大帅很赏识他二人

    李明骏那是和朝中李相国有些关联的人,调来此地便是李相国说话,而且他又得陛下青眼,每次出兵都能带回些归降的奚人或是契丹人,从未有过败绩,大帅当然喜欢他。乌承玼不像乌承恩,不会在外头直呼乌知义叔父,而是仍以大帅称之。见安禄山和阿史那崒干全都轻轻点头,他便继续说道,至于侯希逸,就冲着他和朔方杜大帅的关系,阿爷总不能太冷落了他,更何况,这侯希逸如今可是平卢的财神爷,和契丹那边的商路赚头可不小。要是早知道这一点,不管张守珪怎么不待见他,阿爷也非用他不可

    所谓的财神爷是什么意思,安禄山和阿史那崒干都不太了然,可这两个人一定要好好交往,他们却都在心里记住了。好在侯希逸和李明骏对他们的到来都表现得很热情,倒不虞被刁难。于是,等拜见了乌知义后,晚上乌家兄弟连同那两位新结识的兵马使给他们接风,酒一喝高,再叫上艳姬歌舞取乐,几个人的关系不知不觉就从七分拉近到了九分。

    等到夜色深沉,两人醉醺醺被送回临时居处之后,一关上门,阿史那崒干便酒意尽去,对安禄山低声说道:李侯二人应好相处,可乌知义已老,听说又多病,而乌承恩乌承玼既与其有亲,继任父职就未免不现实了。如今营州都督兼平卢军使随时可能出缺,如果你若想求高位,却也越不过交好他二人。不过,那李明骏也是李相国的人,而侯希逸既然有财,又和朔方杜大帅有旧,如此一来,有些过分的手段就不好用了。

    那你就替我试探试探那两人,如果他们野心太大,一心和我争,那就没什么好说的,有什么手段用什么手段。杜大帅远在朔方,鞭长莫及,当初张守珪仗势欺压侯希逸,他也不是没帮得上忙而如果他们没有那么大的心气,反而肯和我一同做一番事业,那么,我可就多了两个臂助说到这里,安禄山的眼神中流露出了勃勃野心。

    张守珪从小卒起步,能够节度幽州,我却也不会输给他

    幽州到朔方数千里之遥,信使往来若是经由河北道河东道京畿道关内道这些通衢驿道,少说也有数千里之遥,然而,如若穿过奚族控制的饶乐都督府,然后再西行通过突厥控制的大片区域,继续一路西行,就能直达朔方,可这条路却不是那么太平的。亏得侯希逸已经和东迁的罗盈岳五娘搭上了关系,在见过安禄山和阿史那崒干,他派出的信使借由度稽部的护送,通过都播实际控制的领地后,紧挨大唐边境而行,历经七日便抵达了朔方灵州都督府。

    看过那封密信,知道安禄山和阿史那崒干已经转任平卢,杜士仪不由得眉头微皱,随即哂然一笑。

    他已经派人在幽州放出过流言,可张守珪直到贬官之际,也没对安禄山怎样,反而使得后者顺顺当当调任平卢。可以说是一饮一啄,自有天定,不过,如今有侯希逸李明骏在平卢,派几个刺客将安禄山阿史那崒干这两个异日可能打破整个大唐盛世的祸患一刀砍了,看上去很简单,一了百了。可他这十几年来做的很多事,都不是一个纯臣会做的。

    他想做的事情,他想要保护的人,没有足够的权柄,没有足够的实力都是不行的,所以,他必须善于利用每一件事,每一个人,哪怕是安禄山阿史那崒干这样的异日大患,能够利用好了,不啻是一条路既然渐渐走上了这条不归路,那么,只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阿爷,阿爷

    听到门外突然传来的声音,杜士仪不禁从手中信笺上移开目光,须臾,就只见龙泉推开了门,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快速冲了进来。

    阿姊来信了

    能被杜广元直接称之为阿姊的人,这世上只有一个。杜士仪直接把侯希逸的信揣入了怀中,上前接过杜广元拿在手中挥舞的信,拆开之后扫了一眼,他便轻轻舒了一口气。

    那几个侍儿如今都已经到玉奴身边了。一个势单力薄的女人在滚滚洪流面前固然身不由己,可这一次,玉奴终于不是一个人了。

    第十六卷白云苍狗梦无常完

第九百四十九章 天宝

    一石米不到两百钱,一匹绢也同样不到两百钱,如此低廉的物价,再加上国泰民安,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商旅行路万里甚至都不必雇佣护卫,不用担心盗贼这是众多州县主司奏表之中最常见的描述。当开元盛世已经持续了快三十年之后,朝野内外充斥着一片歌功颂德之声。

    想当初贞观之治才多少年而当今天子李隆基登基至今,已经三十年出头了,身体康健,仿佛还能够长长久久地坐在这个皇位上。而只要天子在位,这个盛世就能延续下去,从宰辅到下头的官员,无不将作为陪衬明君的贤臣名留青史,谁不是可劲儿吹捧天子,也好让自己更得圣心

    在臣子们舌粲莲花的奉承之下,李隆基自然志得意满。作为大唐在位年间最长的君王,他自认为文治武功直追太宗,默认了群臣为自己加的尊号圣文。而后,他看中的女人又心甘情愿地来到了他的身边,他根本没有去考虑寿王李瑁是什么感受,大笔一挥用一道敕书,将寿王妃杨氏再次度为女道士,恢复从前的道号太真,甚至在宫中营造了一座太真观,供她为窦太后祈福。尽管因为某个缘故,尚未真正沾上手,可光是杨氏身边的几个侍儿,就足够他欣悦十分了。

    武惠妃虽说也曾蕙质兰心,可终究出自武氏,所图太多,哪像杨氏从来不理会半点政务,身边侍儿不但貌美如花,而且个个精通音律,善解人意

    国内歌舞升平,而在战事上,吐蕃大军号称四十万的兵马攻陇右,却在长宁桥被陇右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将军以五千骑大破;突厥内乱,至今已经死了先后三任可汗;突骑施臣服,莫贺达干虽说不满朝廷任命十姓可汗,可终究还臣服大唐;契丹和奚人更是早已不足为患每逢正旦及千秋,万邦来朝的景象盛况空前,李隆基一直都认为,自己在唐隆政变后改元开元的这个年号,会长长久久地使用下去。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就在开元二十九年进入尾声之际,一个个坏消息却接踵而来。

    先是邠王守礼薨逝。身为章怀太子李贤硕果仅存的儿子,李守礼除了给大唐宗室贡献了众多子孙,没有从父亲李贤身上继承任何才德,反而在民间留下了不少恶评。可是,他终究是李隆基平辈的堂兄,对于他的去世,李隆基纵使没有太多的哀伤,可心里难免生出生死无常的感慨。而让他更没想到的是,邠王守礼死了才没几天,他的兄长宁王李宪竟也随之撒手人寰。

    他和李宪兄弟之情甚笃,而且更重要的是,邠王守礼加上宁王李宪这一死,意味着他的祖母武后和他的祖父高宗所出的孙辈,只剩下他这唯一一个了那种生死之间的恐惧,足以死死抓住他的心。

    更雪上加霜的是,就在腊月里,曾经声震西域的河西陇右节度使盖嘉运,竟然丢了当年信安王李祎千辛万苦方才打下的石堡城尽管临洮军使南霁云及时反应,率军和吐蕃兵马力战三昼夜,终究因为后继无力没有援兵,而没能夺回石堡城,能全师而退已是拼尽全力的结果。

    面对连番噩耗,开元三十年的正月,因为下头呈报所谓函谷宝符的祥瑞,李隆基终于改动了自己正式亲政以来,从未思量改动过的年号,将开元改为天宝,同年作为天宝元年,大赦天下。和当年武后秉政期间大改官名一样,他除了把侍中和中书令改成左相右相之外,又将天下各州改成了郡,刺史改称太守。若是放在十年前,早有言官谏臣上书劝谏千万别这么瞎折腾,可现如今,却是四方边镇州县齐齐奉上了最为华美的贺表,恭贺这改元盛事。

    朔方节度使府中,操刀上贺表的却不是王昌龄,而是刚刚从中受降城轮换回来的岑参。他在三受降城驻扎了一年,边塞诗写了厚厚三卷,信手而成绝无滞涩,一卷一卷的诗集印制传播天下。可这样一份辞采华茂的贺表,他却抓狂到绞尽脑汁不眠不休炮制了三天。当最终写成,杜士仪命人星夜兼程送到长安的时候,岑参已经几乎都要虚脱了。

    他算是明白杜士仪为何不亲自提笔,王昌龄又为何一溜烟逃去了西受降城,这样辞藻华丽的官样文章,自从他已经打消去科场打滚的念头后,已经几乎忘记该怎么写了

    大帅,就不能找个文采斐然的名士,专写这样的官面文章吗

    见岑参一脸的苦巴巴,杜士仪便似笑非笑地说道:杜子美虽说如今也入了朔方幕府,可他行文比你都更加平实,如今又去了丰安军。至于四方来投的文士是不少,可他们全都在各地的义学教化朔方子民,谁也腾不出空来。再说了,改元天宝这样的大事,贺表若是无名小卒操刀,传扬出去,别人还道是我朔方无人,仲高你就能者多劳吧

    一转眼,杜士仪已经在朔方节度使任上六年了。尽管还比不上王晙和信安王李祎这样的前辈,但和其余各镇节度使相比,他却已经可以算是在任时间极长的前辈。朔方文武属官无不暗中猜度他何时会回朝拜相,可这位朔方节度使本人却仿佛对此不感兴趣,更多的心思却都放在突厥那连场内乱上。

    登利可汗被杀之后,左杀判阙特勒与毗伽可汗的可敦阿史德氏达成妥协,立了毗伽可汗的另外一个儿子为可汗,然而,这次起兵反攻牙帐的却是骨咄叶护,直接杀了屁股还没坐稳可汗之位的新可汗。判阙特勒本就是作壁上观,借此逼凌阿史德氏让出汗位,却不想阿史德氏吃了称砣铁了心,又把自己的另外一个庶子推上了汗位,结果人再次被杀。紧跟着,左杀判阙特勒和骨咄叶护大战连场,结果却是判阙特勒小负一场后败死,骨咄叶护自立为可汗。

    旁人只看到这些结果,却没想到判阙特勒的败死,绝非是骨咄叶护的实力略胜一筹,而是同罗酋长阿布思和仆固酋长乙李啜拔的私心。在得到了陈宝儿的投效和辅佐之后,立足未稳的乙李啜拔得以兼并周遭不少小部落,更和东迁的都播结盟,又和阿布思互相许婚,以至于本来对招揽到如此强助而高兴的判阙特勒渐渐警惕,甚至试图挑唆同罗仆固贵族。事既不成,乙李啜拔便和阿布思合谋,在对战骨咄叶护时,让判阙特勒中流矢而死。

    突厥内部这等眼花缭乱的变化,岑参虽为幕府官,却也不得尽知。此时此刻听到杜士仪让自己能者多劳,他唯有苦着脸应了下来。刚告退出了灵武堂,他就只见张兴和来圣严联袂而来,两人面上皆满是凝重,当下不由得诧异地问道:二位判官,难道是漠北又出事了

    之所以用一个又字,谁都知道是什么缘故。张兴苦笑一声,这才摇头说道:不是漠北,是这边函谷宝符刚刚掘出来,洛阳那边又有人说看到了玄元皇帝在天津桥北现身,说是还有一道宝符藏在武城紫微山,陛下派人去发掘,转眼间就又多了一份宝符。

    这号称祥瑞的宝符还能左一样右一样地蹦出来,岑参不禁嗤之以鼻,当下也懒得多问,直接就进了灵武堂。两人见了杜士仪后,一提及此事,杜士仪便没好气地说道:既然一个田同秀因此而擢升,自然就有第二个第三个。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总有人看不下去揭穿,我们不用理会。

    听到杜士仪如此说,来圣严犹豫再三,突然就这么屈膝跪了下来:大帅,恕我直言,这些年来国泰民安,河清海晏,可诸边就没曾停过用兵,我朔方还是因为互市进项极多,省了朝廷不少军费,可其余诸边却无不花销巨大。陛下若只是求边功也就算了,可朝中事务无论大小,全都交给李林甫这样的口蜜腹剑之人,升黜皆握在此一人之手,长此以往,再没有人能制大帅在朔方六年,经略漠北,使得突厥日渐式微,若是挟功回朝拜相,则奸佞可除

    来圣严起初那一跪,张兴还想伸手去扶他,可听到其竟是郑重其事说出了这么一番话,他登时暗自叹了一口气,收回了手。

    而杜士仪面对其这番言行举止,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朔方有这样念头的,并不止一个来圣严,可有些话有些事,他不能点得这么清楚。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如同陈宝儿那样知他心意,也不是每个人都如同张兴这样事他多年。所以,他想了一想,便索性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子严,开元以来,是姚宋二相当政时间长,还是源相国在位时间长

    见来圣严脸色一动,他便继续说道:在李林甫之前,在位时间长的,无过于源相国,可他是凭借谨慎不揽权不揽事,这才能够在位八年之久,可是,李林甫拜相至今,有多少年了而他的为人处事,当权风格又如何昔日张九龄和裴耀卿精干如此,我甚至还为此格外提醒过他二人,可他们仍然斗不过李林甫。我虽自忖不是无能之辈,可回朝和李林甫争斗,即便真胜了,能当政多久三年还是五年

    来圣严被杜士仪这话噎得一愣,可还不等他反驳,就只听杜士仪淡淡地说道:我知道你要说,对李林甫退避三舍,不过是助其气焰。然则,是困于一隅之地,和人掐得你死我活,还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任凭是谁,都会知道如何选择。

    听到这样的回答,在沉默许久之后,来圣严方才低声说道:可倘若突厥真的覆灭,大帅挟此灭国之功,陛下又岂能不加升赏,入朝拜相

    升赏并不代表就会入朝拜相。杜士仪微微一笑,想到自己在朔方六年,爵位却依旧停留在之前的泾阳侯上,没有往上挪一挪,他便继续说道,要知道,这场突厥内乱究竟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却不是外人说了算的。

    他身为节帅,在外任已经到顶,一旦真有灭国之功,他与其说是回去拜相,还不如说是回去荣养。既如此,那还不如慢火煮青蛙似的对待突厥,绝对不能一下子让当今这位好大喜功的天子高兴到顶只可惜了南霁云,竟然摊上因为西域建功升官受赏后,得意忘形的陇右节度使盖嘉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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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月介绍: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开元四年,大唐帝国如日中天,京兆长安恰是当时世界最繁华的都市,没有之一。姚崇、宋璟、李白、王维、张旭、吴道子、颜真卿、公孙大娘、裴旻、郭子仪……当此一时,盛唐的天空群星璀璨。 生逢盛世,作为一介江郎才尽泯然众人矣的神童,杜士仪担心的不是天下大势,而是如何在这第二次人生中活得更精彩。盛唐风月,有的是雄风傲骨盛唐风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风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风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