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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盛唐风月txt下载     盛唐风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百二十章 教化洗脑,胡儿有智

    连日以来,段秀实几乎是一日一书,将自己在现场为中受降城军民答疑解惑时想出来的增补条陈,用快马急送灵州都督府杜士仪面前。

    自从得知段秀实竟然在登籍人户出现骚动后,想出了那样一个办法游说上下军民,杜士仪虽赞赏于他的急智,可也恼怒于他的大胆。但平心而论,倘若不是他多次对段秀实熏陶学校和教化的重要性,甚至举出过陈宝儿管理云州培英堂的例子,段秀实也不会在那种时候想出那样先斩后奏的主意来。所以,他已经决定,倘若段秀实归来之后,功过自要分别奖惩,可他将就此顺势在整个朔方推行这样的义学制度。

    和嵩山卢氏草堂以及云州培英堂的模式不同,这一次,他打算利用后世英国主日学校的那种模式,每个适龄的孩子每旬上两天课。如此贫苦之家不至于少了劳力,学校的老师也不至于缺口太大。至于教授百工及农艺的学校,则是采取和传统学徒制结合的双轨制。

    而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还有另外一样东西需要进入议事日程。

    这天黄昏,当他回到妻子的正寝门前时,就只听里头王容正在教导杜幼麟背诗。他这个幼子如今是四周岁有余,但若按照约定俗成的算法,过了年就已经六岁,也到了该启蒙的时节。和杜广元不同,杜幼麟的性子更加安静一些,当初甫一认字不多时便已数百个,如今何止能够背诵七言绝句,甚至已经开始背班超的两都赋。此时此刻,听到那清亮的童声正背诵到国籍十世之基,家承百年之业,眼看一首西都赋竟是快背完了,他不禁站在门口暂未出声。

    等听到最后那一句十分而未得其一端,故不能遍举也,他这才欣然打起帘子进门:竟是如此流利,你阿兄当初不能及也

    阿爷。杜幼麟连忙站起身来,上前规规矩矩行了礼,和杜广元的大大咧咧截然不同。可是,听到父亲赞扬自己胜过阿兄,小家伙却还立刻摇了摇头说,阿兄天赋比我好,只是坐不住,阿爷不要怪他。

    杜士仪不禁莞尔,摸了摸杜幼麟的脑袋,见秋娘连忙上来拉着人出去了,他方才来到了王容面前:我早起照镜子时,发现自己已经不止一根白发,一晃连这孩子都已经快要六岁了,真是时光匆匆。

    你就是操心的事情多,所以白头发长得快遥想自己当初和杜士仪初次于上元灯节相见,据此已经快要二十年了,王容也同样颇有感伤,口中却不肯继续这个话题,算算日子,再过几日我就得带着广元启程回长安,幼麟的课业就得你亲自过问督促了。孩子还小,习惯得从小养成

    听到王容说起回京看杜仙蕙的事情,随即又絮絮叨叨嘱咐幼子的课业,杜士仪先是觉得一阵好笑,当年叱咤风云掌管金钱无数的女子,如今仿佛泯灭在了相夫教子之中,可渐渐地,他就感觉到了一股说不出的温暖。能够让一个不平凡的女人洗手作羹汤,相夫育儿忙,何尝不是男人最大的幸福所以,他直到王容把话说完,这才笑出了声来。

    是,夫人,你就尽管放心地去看蕙娘吧,我不会让你回来时看到一个荒怠贪玩的幼麟。不过,她们很有可能不在玉真观,而是避到王屋山阳台观去了,你也许得多跑一个地方。另外就是,你这次回长安,顺便帮我再做一件事。

    王容本有些微嗔,听到末了一句时方才丢开了,却是认真地问道:什么事

    秀实在中受降城掀起的那一场风波,你应该知道了。识文断字的师长虽然困难,但随着少伯和仲高的诗集在关内道传播开来,已经渐渐有士人慕名而来。但光是有人还不行,既然要识文断字,那就需要笔墨纸砚,而更重要的是,需要书。之前我在云州代州,先后印云州集,代州集,那时候用的是雕版,佛寺如今多用此来印佛经,但现在,我不在乎印书的质量,而要降低成本,增加数量,所以要换一种方法。

    他拉着妻子到一旁的书案旁,展开了手中的一卷图纸,略一解说后,就只见王容眼睛一亮,随即欣然点头,他便知道,妻子已经明白了此中利害。

    泥活字成本低廉,不用雇人不断手抄雕版,刻好一套后便能管用很久,至于合适的胶泥,我早年曾经对赤毕提过,虽说这些年他常常身负要务,但他做事一向滴水不漏,说不定已经有进展。即便暂时没有合适的胶泥,用木活字也不是不能暂且凑合。说到这里,杜士仪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活字印书,比雕版印书成本低廉,但同样需要识字的排字工人,但如果朔方之地能够在教化百姓上下足功夫,日后这一点就不用担心了。

    想到杜士仪早年便曾有过这样的思量,却隐忍多年,直至如今方才拿出来,王容不禁心生敬服。于是,当杜士仪再三告诫,活字之事一定要找看似最不相关的人,将这一条线独立出去,她立刻毫不打折扣地答应了。

    另外,你给我带一部书到长安去,把我亲笔写的这一部书找个书法一流的人抄个几十份,从政事堂那两位相国,到贺礼部徐学士以及诸位饱学文士,都不妨送上一份。总而言之,告诉长安上下,这是我为朔方义学预备蒙童教案。

    既然段秀实起了个头,那他就顺水推舟,把三字经这种最适合蒙童的启蒙教材改编一下给推出去。若能让朔方上下多出几百上千个识文断字的童子,十年之后就会收获一批俊杰更重要的是,这也许可以成为遥远的漠北,罗盈和岳五娘拿来教导胡汉幼童的教材。洗脑不,应该说教育要从娃娃抓起

    尽管杜广元还对自己靠拳头招揽回来的胡儿念念不忘,可他也同样想念许久不见的妹妹,只能带着两难的情绪跟着王容踏上了回长安过年的旅程。如今天寒,日行八十里,路上至少得走上大半个月。

    而杜士仪送走了王容和杜广元母子之后,来自中受降城,阎宽和来圣严联合署名的奏报终于送了回来。之前胡乱的主犯和从犯已经一网打尽,在讯问之后供述出,却是受突厥登利可汗指使,潜入中受降城为细作,因见登籍,唯恐暴露,故而挑唆胡人蕃军作乱。

    尽管上头写得清清楚楚,每一个被抓的细作供述了什么,全都单独罗列了出来,以作比对,可杜士仪看着看着,仍然觉得不无蹊跷。等翻到最末尾的夹片,他看了心中一动,抬头瞥了一眼亲自驰马送回来这份奏报的阿兹勒,突然开口问道:我让你此行随侍来判官,你都做了些什么

    阿兹勒在中受降城便几乎是日夜观摩审问犯人,这一路紧赶慢赶,早已经疲惫不堪。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力争脊背挺得笔直。此刻杜士仪一问,他便大声说道:来判官发令,阎将军抓人,我正在场,而后则跟着阎将军部属捕拿主从犯人,审问的时候我也都在场。

    哦对于来圣严如此能够体察自己的心意,杜士仪早已不意外了,来判官这奏报,你可知道写了些什么

    应该是说,那些主从人犯都是突厥细作,是登利可汗支使他们如此做的阿兹勒毕竟亲历了七八个犯人的审讯过程,即便不认字的他即便看了也不知道来圣严究竟写了什么,但他还是能够猜出来。见杜士仪果然微微颔首,他在迟疑了片刻之后,最终开口说道,大帅,来判官乃是节度判官,阎将军是中受降城主将,我原本不该质疑他们,但我旁观了所有犯人的审问过程,实在觉得有些不对劲。

    杜士仪本来并没有抱太大希望,但阿兹勒的回答引起了他的兴趣:哦你说。

    不瞒大帅说,我原本并不是孤儿,我的阿父曾经是突厥牙帐的侍卫,阿娘是一位小王妃的侍女。因为梅禄啜毒杀毗伽可汗的缘故,我的阿爷受到牵连被处死,阿娘带着我四处逃亡,最终病死在了路上。我小时候,曾经见过还是王子的登利可汗,不能说了解,却也知道他几分。

    看到杜士仪神色纹丝不动,阿兹勒不知道自己说的是否能够打动杜士仪,可已经开头就不能停下,他只能鼓起勇气说:登利可汗这个人,自大狂妄,从小就对一母同胞的兄长并不尊敬,所以伊然可汗被杀的时候,曾经有传言说是他派人下的手。他这样的人,如果真的对朔方有图谋,应该不会用这样细腻的阴谋,他自己不是这样的性格,他的母亲是暾欲谷国师的女儿,但却没有继承国师的多少智慧,而他身边也应该没有这样的人。

    然后呢

    杜士仪仍然只是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阿兹勒顿时就更不确定了。于是,他的声音不由自主放得更低了:那些犯人受审的时候我都在场,在严刑拷打之下,好几个人都是轻而易举地供述了出来,但对于怎么知道所领的是可汗王命,却都说是那个主犯告诉他们的。可那个主犯熬刑数轮后,却突然咬掉了舌头。虽说救回来了,因为不通汉语,却再也问不出别的。而且,我听说此人当初在被抓的时候,曾经差点自尽。如今的突厥牙帐,怎会把这样刚硬的人派到中受降城来,主持这种根本不确定的事

第九百二十一章 传首问罪

    来圣严和阎宽在奏报上如实转述了那些主从犯人的供述,而在夹片上,却各自陈述了自己的判断。尽管不像是阿兹勒那样曾经在突厥牙帐生活过,而且见过登利可汗,但两人一文一武,阅历经验无不丰富,隐隐之中由从犯的脓包和主犯的决绝,已然觉察出了某些端倪。

    故而,来圣严的判断是,突厥牙帐内部争权,新任的左杀判阙特勒和右杀伊勒啜试图以此栽赃登利可汗,这种可能性极大。而阎宽的判断则更为大胆,他指出,很有可能是这些年来因为毗伽可汗和阙特勤兄弟再振汗国,收拢各部,那些因为强势而不得不附庸其下的部落眼见突厥内乱,不甘继续受其压榨,因此方才想出了这样一条计策,为的是让大唐继问罪突厥不朝觐圣寿之后,进一步断绝和突厥的往来,从而让孤立的突厥狗急跳墙,自取灭亡。

    所以,杜士仪看着面色不安的阿兹勒,不禁有些赞赏这个胡儿,而他更加满意的,是镇守中受降城的主将阎宽。

    阎宽此人作为安北都护府长史坐镇中受降城,老成持重,行事最为谨慎,拂云祠那个地方聚居了那么多胡儿,怎会置之不理那些蕃僧汉僧之中,早就被掺了一些沙子进去,对这些胡儿一再甄别,确定并无问题之后,这才对他上书提及此事。毕竟,作为突厥人心目中的神祠,即便那些胡儿都是因为年少而托庇其中,可日后长大了该何去何从

    虽只是揣测居多,但只是旁听就能想到这么深远,着实不错。杜士仪微微颔首,随即开口说道,你此去中受降城之前,我曾经承诺于你,如若此行有成,那就赐你杜姓。如今还未足证你的揣测,可你的用心和仔细,我却已经看到了。我暂时没有别的事吩咐你,先回去和其他人团聚吧。对了,广元如今上长安去了,我在你那些同伴中挑了两人相从。

    即便杜士仪的言下之意是说暂时不能赐他杜姓,但阿兹勒得到了肯定,心中仍然极其兴奋。他恭恭敬敬行过礼后出了门,等回到了自己这几十个人的居处,他就发现,自己一来一回不过大半个月,可这个小院子已经变了样子。小小的院子里整整齐齐地晾晒着衣服,每一间房的门口都贴着标签,用各式各样不同的图样代表每一个人。而平日里这些胡儿聚在一起,最喜欢吵吵嚷嚷说话,眼下却没有喧哗之声。

    好奇的他走到其中一间房前,从门缝里往里头一看,发现里头六个女孩子正在一个婢女的指导下做针线。以往一如男子那样大大咧咧的她们,如今那坚毅的脸上写满了专注,而那个婢女看了一圈后,最终开口说道:夫人说过,女子不逊男儿,但若是极刚却不知柔,未必就是好事。听说你们之前在拂云祠的时候,缝补衣裳并不常做,针脚功夫实在过不去,这才让你们学一学。如今你们不用过了这顿愁下顿,有些必要的东西学了没有坏处,异日嫁了夫婿,难道连他破了的衣服都要央别人帮忙

    几个女孩子全都笑了起来,看到她们发自内心的笑容,之前佐助秋娘,这次被王容特意留下来,总揽后院事务的莫邪顿时也笑了。她信手抽出随身短剑,迅疾无伦地凌空虚点数下,见众人无不为之失神,她便笑吟吟地说道:大帅曾经说过,平日就像个平凡女子,关键时刻能够挺身而出救人于水火,这也是巾帼英豪。就比如

    她倏然转头,身与剑合,突然朝门边疾射了过去。阿兹勒看到时已经躲闪不及,不得不眼看着大门陡然被人拉开,一把短剑就这么横在自己脖子上。

    而刚刚还叹为观止的女孩子们全都惊呼了起来,有的嚷嚷着阿兹勒大哥,有的则干脆奔上前来。听到这个称呼,莫邪脸色古怪地收回了剑,没好气地说道:原来是你回来了大大方方进来就行了,在门口偷听什么,莫非是对她们心怀不轨

    阿兹勒简直百口莫辩,唯有赶紧赔礼道歉。等到这小小的骚动平息了下来,他到四面屋子里去转了一圈,见一拨拨的伙伴那儿,全都有人在教授各种各样的东西,他只觉心中又是高兴又是怅然。现在,大家不但有了遮风避雨的地方,能够填饱肚子,而且还能有人关心成长,他这个头儿岂不是就没用了

    灵武堂中,杜士仪却把龙泉给叫到了面前。王容带着杜广元前去长安,带走了干将和承影,留下了龙泉和莫邪。数月以来,他观察四人言行举止,早已和王容商定了,要把人真正留下来。此时此刻,他端详着龙泉,许久才沉声说道:你可愿从我改姓杜

    杜士仪当年初见他时,就曾经说过,只要他视其如父,便会视他如儿女,这些日子跟随左右,龙泉真真切切地体会到,这位朔方节帅虽则有严厉的一面,但大多数时候待人都很温和,偶尔责备的时候都是有缘有故,绝不会无端发火。有时候他也会想,那如果真的是他的父亲师长该有多好。因此,此时此刻听到杜士仪提到此事,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屈下双膝,磕了个头。

    大帅,我早已把灵州当成了故乡,将大帅和夫人当成了父母,我愿意

    好孩子。杜士仪笑着按了按龙泉的肩膀,笑着说道,龙泉本是古时名剑,名曰龙渊,到了本朝方才因为避讳高祖皇帝之名,改成了龙泉。从今往后,你的学名便叫杜源,虽从我姓,不忘根源

    是,多谢大帅龙泉再次的磕了个头,脸上满是喜悦,可当站起身的时候,他仍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其他三人

    跟着夫人去的干将和承影,等他们回来再说,至于莫邪,你回头让她来见我。不过,既是大家都叫惯了你龙泉,平时就还是这么称呼吧。

    杜士仪吩咐让莫邪回头来见他,龙泉却禁不住那兴奋和惊喜,立刻把她给找了来。当莫邪强抑欢喜,从杜士仪那儿领了杜奕这个学名出了屋子后,立刻发出了一声忘情的欢呼,随即忘了男女大防,直接和龙泉抱在了一起。

    我有姓氏和名字了,终于有姓氏和名字了幼年被人掳掠离乡,被人当成猪狗奴隶一般多年,甚至连姓氏都不知道的莫邪,竟是激动得泪如泉涌。她松开手,使劲擦了擦通红的眼睛,看着龙泉说道,岳娘子没有骗我们,大帅真的对我们很好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我绝不会背弃大帅

    我也一样。龙泉一如平日那般,如同兄长似的揉了揉莫邪的脑袋,夫人和秋娘大母都不在,后院就要靠你了。

    不管杜士仪对阿兹勒的敏锐怎么赞赏,但无论是先来后到,还是对这些胡儿的考察尚未足够,他都不可能越过龙泉四人,赐其姓杜。因叶天旻家中弟妹因时气而病了,他放了人回去,而来圣严出外,他索性也把来玚放回去照管家中,偌大的灵武堂便显得有些冷清寥落。一人独处的他复又收回思绪,盘算中受降城一事,最终做出了相应判断。等到又命龙泉找来了王昌龄和岑参之后,他便把来圣严和阎宽的奏报递给了二人。

    大帅,这事既然存疑,难道就这样杀鸡儆猴,草草了结

    不。杜士仪眯了眯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二人给我草拟奏表上疏,然后,给我传令中受降城,将那个死硬咬舌的主犯直接枭首,硝制之后,传首于突厥牙帐,然后告诉登利可汗,此人声称是奉其之命在中受降城挑起胡乱,事发之后咬舌自尽。虽说之前我因突厥不朝天子而问罪于他,可并不相信他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脑袋给了他,烦请他替我查一查。到时候他无非三种选择,雷霆大怒查问左右,趁机问罪于左右两杀,抑或是兴兵来攻。如果选择了最后一种,想来前方三受降城的军马早就摩拳擦掌迫不及待了

    王昌龄和岑参顿时都兴奋了起来。后者更是神采奕奕地说道:大帅,我能否请命去三受降城劳军

    还没打仗呢,用不着劳,要的是激扬士气,你要去就去吧杜士仪点了点头,见年轻的岑参高兴得直接欢呼了一声,他不禁莞尔。

    而王昌龄倒是很想请命,可他这个掌书记总不能轻易离开灵州,也只能羡慕好友的运气了。两人彼此商量着,没用多久就炮制出了一篇有理有据的奏疏,一篇送给突厥的檄文,让杜士仪过目略改了几处后,王昌龄就亲自去誊抄了。等这些事情才刚做完,外间龙泉就通传说有人慕名来拜访王岑二人,杜士仪少不得就将这两个如今替自己延揽士人的家伙给赶走了。

    今后朔方义学要很多人,你们就算给我舌粲莲花,也得留下越多越好的人

    传首牙帐这种大快人心的事,在中受降城中一传开,自然引来了众口一词的叫好,尤其是之前受了蒙骗挨了板子的某些胡人,更是拍手称快。然而,突厥牙帐的反应尚未明朗,王容一行人还在路上,来自长安的一封密信就送到了杜士仪面前,却是来自高力士。

    当杜士仪打开那密封铜筒,从中取出信笺之后才扫了一眼,他不禁露出了骇然震惊之色。

    欺人太甚

第九百二十二章 心灰若死

    长安胜业坊有两座正当毗邻的尼寺,一为修慈尼寺,一为甘露尼寺,再加上位于西南隅的胜业寺,一坊三寺,在外乡人看来极其不可思议,但放在两京却丝毫都不奇怪。只不过,此坊中并无道观,这在僧道争辉的长安,就显得有些稀罕了。相比胜业寺,两座尼寺鲜少接待外人,来往的多是富贵之家的女眷,偶尔甚至还有权贵将犯错的家眷送到这里思过。

    这一日,一乘牛车便停在了甘露尼寺的门口。应门的女尼看了一眼牛车,以及前前后后的十几个随从,上前双掌合十行礼后,便谨慎地问道:甘露尼寺不见外客,敢问各位此来何事

    车上的是寿王妃。一身男装打扮的张耀策马上前,见那女尼顿时露出了吃惊的表情,她便继续说道,来此探望薛氏。

    甘露尼寺虽说是女尼清修之所,但和长安城所有佛寺道观一样,都不可免俗地时时刻刻关注着朝堂后宫的变局。寿王妃杨氏当初极得天子之心,经常被召入兴庆宫,或于龙池边弹奏琵琶,或于马球场边观看马球,可自从东宫册立之后,就立刻失宠了。那女尼挤出一个笑容,正要开口婉拒,却不妨那马上男装女子突然用马鞭轻轻点了点她的肩头。

    我等从玉真观来,待会还急着出城,你可别耽误了贵主和王妃的时辰

    听到这话,那女尼一下子意识到,即便杨氏这个寿王妃已经失宠,可终究是玉真公主的弟子,天子对玉真公主这位一母同胞的妹妹素来还算爱重,却不是她能够得罪得起的。然而,薛氏乃是废太子妃,如今在此出家清修,而且薛家已经几乎被连根拔起,这若是妯娌俩心怀怨望说些什么,回头传扬出去,甘露尼寺上上下下那么多女尼,谁能承担得起

    面对这样的压力,那女尼只觉后背心都是冷汗。正当她犹豫不决的时候,那牛车车门打开,紧跟着,便是一个年轻少妇走下车来。只见她肌肤胜雪,体态微丰,面颊圆润,面上还挂着让人一见就觉舒心的笑容。眼见刚刚和自己说话的那个侍女立刻下马迎上前去叫了一声寿王妃,那女尼不禁瞪大了眼睛。

    哪个公公不爱,丈夫不疼的王妃,会是如此气色绝佳,无忧无虑的样子

    玉奴向张耀颔首之后,便步履轻快地来到了女尼面前:我只想和嫂子说几句话,一会儿就走,还请通融一二,不然,你就是进去和主持商量也行。

    身为王妃却如此平易近人,那女尼终于下定决心,她赔笑说了一句请稍等,就匆匆进了寺内。而张耀陪着玉奴等在外头,一面命随从把守好各处,一面低声嗔道:我知道王妃是觉得薛氏可怜,可皇家之中,有几个人不可怜你这时候来看她,不但招人眼,而且说不定会惹来什么别的麻烦。

    可我真的想见见她。玉奴无意识地扭着衣角,随即轻轻咬了咬嘴唇,因为是她让我明白了,倘若我真的听三姊他们的话,不但害自己,而且还会连同家人一块害了。她虽然是我的嫂子,可我一直都没能和她说上几句话。

    张耀唯有暗自叹息。可是,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都没有阻止玉奴到这来,她也不好说什么。又过了片刻,刚刚那女尼引了一个老尼出来,对方极其恭敬地行过礼后,却是终于同意了带她们进去见人。即便知道薛氏应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张耀还是不敢马虎,留了随从在外等候,自己亲自陪侍在玉奴的旁边。等到来到一座看似最寻常的小院,看到那个正在捶打衣服的身影时,张耀顿时瞳孔猛然一缩,看向那领路老尼的眼神顿时流露出一丝寒光。

    薛氏终究曾经是太子妃,这甘露尼寺竟敢如此作践她

    玉奴也露出了一丝怒色,回过头来的老尼见这主从二人如此光景,便低声说道:都是惠明自己说的,一应起居自己亲自料理。贫尼先行告退了。

    尽管那老尼如此说,玉奴却仍有些难以相信。她松开了刚刚抓着张耀的手,从前头绕到了薛氏跟前,见其尼帽之下青丝尽去,她不禁失声叫道:二嫂。

    薛氏早就听到了动静,可抬起头来认出是玉奴,她不禁大为吃惊。因为李瑛的缘故,她和武惠妃那些儿女素来极其疏远,更不要说玉奴这个寿王妃了。想当初听说武惠妃故世,追封贞顺皇后,她一度绝望到了极点,可东宫终于迎来了新主,却不是寿王李瑁,而是忠王李玙,她还感到快意非常,可等到渐渐品出了其中滋味之后,她那颗心复又冰冷了下来。

    无论她的丈夫李瑛,抑或是武惠妃,寿王李瑁,不过全都是那位至尊手中可以随便丢弃的棋子而已

    我已经遁入空门了,当不起王妃这一声二嫂。薛氏深深吸了一口气,容色复又转为冷淡,王妃今日来见我有何见教

    来之前,玉奴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对薛氏说,包括安慰她不要牵挂李瑛,不要担心子女,庆王和庆王妃把人照顾得很好,可如今话到嘴边,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在薛氏的目光直视下,她竟有一种落荒而逃的冲动,好一会儿方才低声说道:我和二嫂的妯娌缘分,大概也只到此为止。还请二嫂在甘露尼寺自己保重,留得有用之身,说不定将来还能和太子不,还能和他团聚。

    见玉奴说到这里就匆匆转身掩面往外走,张耀连忙打算去追,可脚下才走了一步,她就听到身后传来了薛氏的声音。

    我和寿王妃这还是第一次面对面说话,听她的口气,她对别的女人梦寐以求的王妃尊位并无眷恋,是不是

    张耀转头看了薛氏一眼,却默然不语地欠身行礼,就这么径直走了。薛氏也没指望对方会真正回答自己的话,痴痴望着那两个人的背影,突然苦笑了起来。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之前武惠妃让寿王李瑁纳了杨氏为妃,其实是费尽心机一场空。天子并不是打定主意要废立东宫,不是为了寿王,而是因为东宫已长,故而心怀疑忌,而杨氏恐怕也压根不认为成为寿王妃是多大的荣宠。而当初李瑛的顾忌,也完全就顾忌错了,玉奴身后的每一个人,恐怕都根本就不曾想过染指东宫宝座。

    出了甘露尼寺,玉奴就一头钻上了牛车,随即按着胸口深深吸气,竭力想要稳住心头那种震荡的情绪。她很小就因为王毛仲的恶意,而入了玉真公主门下为女冠,一直认为出家就是这种光景,可如今看到薛氏那枯槁的形貌,她方才生出了一种发自心底的恐慌。直到张耀也上了牛车,将她揽在怀中低声安慰着,她方才低声说道:张娘子,是不是倘若我当年不嫁给寿王,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事了

    张耀知道是因为这一年多来接连不断的各种事变,给了玉奴太多的刺激。尽管她可以用轻松的语气转移话题,但思来想去,她还是轻描淡写地答道:王妃想得太多了,没有你,寿王妃也会有别人当,已故贞顺皇后的野心,才是造就这一切悲剧的根源。总而言之别多想了,二位贵主应该都已经出城了。

    玉奴轻轻点了点头,心中却依旧挥之不去薛氏那张脸。牛车从十字小街上了十字大街,接着又出了胜业坊的大门,随着四面八方的人声渐渐朝自己汇聚了过来,嘈杂赶走了孤寂,她正觉得心绪转好,突然被就只听得迎面传来了一声叱喝,紧跟着就是一阵骚乱。正当她惊愕之际,牛车的车门猛然被人一把拉开。

    何人如此放肆张耀又惊又怒,一把将玉奴护在身后,随即伸手在腰间一抹,右手顿时多出了一把尺许长的短剑。然而,当看清楚车前的那张脸正是杨玉瑶时,她顿时又头痛了起来,当下冲着围上来的随从怒道,尔等身为护卫,就是这么扈从主人的

    那些护卫对于男人自然会警惕十分,可是,杨玉瑶一个女人单枪匹马地迎面冲过来,他们又知道这是玉奴的嫡亲姊姊,谁也不敢真的伤着了她,投鼠忌器之下,只能任由其冲到了牛车前。此时此刻面对张耀的责备,他们顿时狼狈非常,谁都不敢吭声。

    杨玉瑶却不在乎张耀这弦外之音,她高傲地抬起头,冷冷说道:若不是用这办法,我还见不到王妃的人影呢玉奴,我只问你一句话,当年阿爷在外为官,我们姊妹几个相依为命的情分,你全都忘了

    见车内没人应声,杨玉瑶便提高了声音道:你知道大姊为了你的事情,流过多少次眼泪,受过多少委屈叔父婶娘和其他人,你不管就不管吧,可是我们这两个嫡亲姊姊,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惦记你知不知道,现如今杨家已经成了别人口中的笑柄

    笑柄也是你们自己自找的张耀再也忍不住了,开口怒斥道,趋炎附势的是你们,想要攀高枝就自己上,何必牵累姊妹口口声声什么情意,还不是打算异日横行霸道耀武扬威,拿什么情意之类的借口哄人

第九百二十三章 九天之上炸雷响

    多年以来,张耀一直为固安公主打理内外事务,虽为婢女,可执掌财计和生杀大权久了,等闲人哪会放在眼中。此刻,她陡然色变厉声呵斥,杨玉瑶猝不及防之下,忍不住退了两步,等意识到自己竟是在一介婢女面前露出怯色,顿时又羞又恼。她顾不得自己对玉真观中那两位贵主的忌惮,上前两步便举起右手往张耀脸上奋力掴去。可这一下还没打实,她的手腕就被人一把紧紧捏住,紧跟着眼前却是寒光一闪。

    当那冰凉的剑尖一下子贴在了喉咙口时,杨玉瑶险些魂飞魄散。她伸手去打人的时候,怎么都没想到区区一个婢女竟敢如此对待自己,这会儿有心喝骂对方无礼,可却在那如同刀子一般的目光注视中败下阵来,甚至连双腿都在瑟瑟发抖,至于手腕上传来的阵阵剧痛,她早就根本顾不得了。

    张娘子,不要玉奴终于回过神来,见张耀的短剑横在了杨玉瑶脖子上,她慌忙抓住了张耀那只捏着杨玉瑶手腕的手,苦苦哀求道,三姊只是一时气急败坏说错了话

    被玉奴这开口一说,杨玉瑶顿时又清醒来了下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道:我哪里说错了话你心中只有杜士仪这个师傅,只有玉真公主这位师尊,你哪里还记得咱们这些亲人都是杨家血脉,难道我们还会害你不成,你就忍心让杨家子弟一个个仕途无成,我们姊妹一个个在夫家被人笑话玉奴,你扪心自问,无论是你拜入杜士仪门下,还是玉真公主门下,后来嫁给寿王,杨家人求过你什么

    玉奴只觉得脑际一阵晕眩,抓着张耀胳膊的手不知不觉放开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反问道:那你们想要我怎么样

    尽管张耀手中剑尖依旧直指自己的咽喉,可眼见玉奴这么问了一句话,杨玉瑶决定赌一赌张耀不敢真的伤害自己,便仰起头道:当然是上书向陛下谢罪,然后回寿王宅你是已经嫁为人妇的寿王妃,不再是女冠,没道理一直都呆在玉真观里玉奴,你自己好好想想,你不可能靠着别人庇护过一辈子,陛下既然曾经很看重你这个寿王妃,那今后你也一样能够博得陛下的爱重,寿王的敬服,你难道还能一辈子道装穿到老

    听到这一句句话,想到自己当初鼓足勇气对李隆基说的那番话,玉奴只觉得胸口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在她的亲人们眼中,她如今住在玉真观是因为惹怒了天子,被发配了,寿王李瑁不闻不问,于是让杨家成了别人口中的笑柄。可是,如果他们知道,寿王李瑁没能册封太子,也许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她对李隆基倒出了那一番肺腑之言,他们是不是更加会暴跳如雷,甚至于觉得她是不肖之女

    张耀已是怒急,若非这是在大街上,尽管随从散开挡在四周,可已经有人在悄悄往这边投来了好奇的目光,她真的想好好教训自以为是出言不逊的杨玉瑶。上书请罪重回寿王宅天知道杜士仪和固安公主想了多久,这才总算是把玉奴从东宫之争中摘出来,怎么可能再让她陷进去可是,当她看见玉奴的表情变化时,她不觉心中一动,那股杀意竟是不知不觉就淡了。

    也好,虽说玉奴原本就已经决定随同玉真公主去王屋山阳台观小住一段时间,然后借机死遁,有杨玉瑶这番话,正好让她下定决心

    我明白了,三姊是想让我知错就改。玉奴笑了笑,刚刚一直被张耀藏在身后的她,轻轻拨开了身前保护自己的人,坐直了身子,神情漠然,可是,我没有错,所以不想上书谢罪,也不必上书谢罪让三姊的苦心白费了,对不起;让杨家不能出一个太子妃,对不起。忘了告诉三姊,我刚刚从胜业坊甘露尼寺出来,才去见过了废太子妃,她也曾经是关中名门世家之女,东宫储妃,可现在却是零落成泥,想来杨家应该不会想落到薛家那种下场

    她少有这样疾言厉色地说话,等一口气说完之后,她就扳着张耀的肩膀,低声说道:张娘子,我们走,离开这儿

    张耀知道玉奴这番话因为是气急了,故而有些口不择言,其中多有可以被人指摘的语病,可这会儿顾虑这么多也徒劳无益,她当即对左右护卫打了个眼色,见他们立时上来把杨玉瑶架走,她这才沉声说道:日后若是再让这等人闯到车前,尔等就都可以去自尽谢罪了快走,在这里耽误太久了

    杨玉瑶被玉奴这劈头盖脸一番话说得整个人都懵了,直到看见这一行人径直离开,她方才陡然醒悟。一想到玉奴竟然把薛家和杨家相提并论,她不禁又气又急,可她哪敢这么大胆,只能在心里骂了一句短浅无知。这时候,她带来的两个男装婢女已经上了前来,却都是畏畏缩缩不敢开口。怒从心头起的她一时气不过,给了两人各一个响亮的耳光后,这才气咻咻地上了马。

    她这个妹妹一贯最是心软,一贯最是照顾姊妹,就连对叔父杨玄珪杨玄璬,以及刻薄的婶娘,都素来恭敬有加,现如今竟然完全变了个样子肯定都是都是那个先后嫁给兄弟两代奚王,明明已经和人离婚,却还厚颜无耻自认为公主的固安公主教坏的

    虽说固安公主回长安也就是这几年的事情,张耀和玉奴相处的时间也有限,可此时此刻,见其那一脸的伤心,她仍是不知不觉起了几分母性情怀,将其揽在怀中,却没有说话。牛车在长安城宽阔的大道上行走得极其平稳,原本还在抽噎的玉奴,眼下情绪渐渐稳定了下来,甚至伏在她身上渐渐睡迷糊了。她不禁在心中暗叹,早知今日会有如此变故,就应该从毗邻胜业坊的春明门出城,而不该约定和玉真公主固安公主在城南的安化门会合出长安。

    正当这一行人沿着春明大街一路西行,复又拐入安化门大街一路往南,渐渐可见高大巍峨的长安南城墙时,张耀突然敏锐地听到,身后仿佛有马蹄声疾驰而来。生怕又重蹈刚刚杨玉瑶大闹一场的覆辙,她立刻掀开窗帘对随从吩咐了几句。等到马蹄声渐近,后头早有随从迎了上去,心下稍安的她便轻轻拍着如同小猫似的趴在她腿上的玉奴,嘴角流露出了一丝笑意。

    出了这长安城,那时候便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王妃,张娘子

    听到车外突然传来了一声叫唤,心情正疏畅的张耀顿时打了个激灵。她沉下脸探出头去,却发现自己派去后头拦截的那随从去而复返,而其身后,赫然跟着常常出入玉真观的高力士情知这位天子驾前第一受信赖的内侍驾临,自然是无人敢拦,她当即便决定下车再说。可自己只是微微一动,刚刚哭累了迷迷糊糊睡过去的玉奴突然惊醒了过来。

    张娘子

    是高将军。你别急,我下去看看。

    张耀下了车后,到高力士马前屈膝行礼后,这才含笑问道:不知高将军亲来,所为何事

    原本是去玉真观,可到了那我方才想起,二位贵主早就说好今日启程赴王屋山阳台观,故而我犹如没头苍蝇似的四处转了一圈,一直到这里方才追上了寿王妃。

    高力士说着便瞧向了车中。张耀生怕他觉得玉奴是托大不下车相见,连忙歉意地解释道:实在是因为适才遇到了突发的事情,王妃心绪不佳,小憩了一会儿,眼下仪容不整,不敢立时当面见高将军。

    无妨无妨。高力士耳目何等众多,适才在胜业坊南门外,春明大街上的那一幕,他已经尽知。瞥了那辆牛车一眼,他便笑吟吟地说道,其实,是大家得知寿王妃也要陪同二位贵主去王屋山,为已故昭成太后祈福,深嘉孝心,故而赐蜀锦十端,并宫婢两人随侍。

    此话一出,张耀登时心中凛然。这样的殊遇,也许是杨玉瑶和杨家人最想看到的,但绝不是她们这些人想看到的天子所赐的蜀锦,自然是蜀地贡品中最上乘的,这也就罢了,糟糕就糟糕在那两个宫婢,有她们贴身跟着,她们要做的事情会多出多少麻烦来

    心里这么想,可张耀还只能满面春风地连声道谢。可是,让她更没有想到的是,素来不轻离天子身侧的高力士,接下来又说出了一句话。

    虽说之前大家允准了二位贵主和王妃一行人,前去王屋山阳台观清修一阵子,可今日早上细细一想,却又觉得不妥。王屋山毕竟在河洛,从长安东行,要过了潼关方才能够抵达。如今司马宗主已经去世,阳台观中不免寂寥,与其远道去王屋山,还不如去终南山,如此陛下也能有个说话的人。再者贵主在终南山有别馆玉华观,既清幽,距离长安又近。故而大家命我随行扈从,待送到了终南别馆再回返。

    天子不但赐物赐婢,而且突然改变了主意,只同意一行人去终南别馆暂居,而不是远行王屋山,甚至还令高力士护送,面对这样的变故,张耀终于觉察到了其中蹊跷。可是,别说高力士亲自来,就是换了个人来,这也是不容抗拒的,因此,她只能强笑称谢,随即歉意连声后又上了牛车。

    张娘子,高将军怎么会来尽管杨玉瑶才大闹了一场,可对于玉奴来说,高力士的出现方才是最让人措手不及的。她看到张耀那张阴霾重重的脸,突然咬了咬牙说,如果真的不方便,就不要照先前的计划去做就是。横竖我都已经对三姊说了那样的话,寿王有我没我都一个样

    张耀摇头叹了一口气。寿王也好,杨家人也好,全都无足轻重,如今的关键在于天子骤然改变的态度

    果然,在安化门和玉真公主固安公主一行人会合时,对于高力士的突然亲自相送,那两位也显然预计不足。于是,等到玉奴换乘了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那辆华美的牛车,张耀和霍清二人全都骑马卫护于前后,固安公主便神情郑重地说道:高力士这一趟来,恐怕绝不是这么简单的。

    我何尝不知道他是阿兄身边最亲近的人,杨思勖功劳虽大,可要说体察圣意,和高力士就差得远了玉真公主心烦意乱地揉着太阳穴,低声说道,之所以我和君礼商定选择了王屋山,还不是因为那里山高路远,回头得了消息,阿兄顶多派个内侍前来,到时候轻而易举就可以把事情掩盖过去。可终南山距离长安这么近,太医署一日之间就可以轻易打个来回,这很多事情就棘手了

    见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愁肠百结,玉奴不禁觉得心里极其不是滋味。想到杨玉瑶大吵大嚷说出来的这些话,再对比眼前这两位亲长,她不禁再一次深深地体悟到,到底谁才是真正关心她的人。还不太懂事的杜仙蕙则是看着三个沉默不语的大人,突然在玉奴的怀里蹭了蹭。

    师尊,姑姑,师姐,别皱眉头,阿娘从前就说过,皱眉容易老呢

    被这么一打岔,固安公主终于勉强露出了笑容:童言无忌,但蕙娘也说得对。且先弄清楚怎么一回事再说,我们在这胡思乱想也不是办法

    终南山玉真公主别馆玉华观,本是玉真公主早年师从叶法善时,就在终南山中建造的一处别墅。如今历经时光流逝,她早已不是刚刚入道时的少女,而是四十有六的妇人了。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夺去了她的几个兄长和嫡亲姊姊,如今放眼长安,她固然有众多侄儿侄女,可就只剩下李隆基和宁王李宪两个兄长。可无论是李隆基还是李宪,她与他们都不可避免地有了一层隔阂,回不到从前。

    这一处别馆,从前李隆基还是太子的时候,高力士曾经随他来过,后来偶尔到过一两次,如今再至,他也有一种时光翩然的感觉。

    因为玉真公主是临时改变行程,别馆上下毫无准备,但因为平素照管还算齐全,自管事以下,一大堆人忙忙碌碌好一阵子,总算是把来的人全都安置下了。而高力士找借口寻了玉真公主单独说话,这才吐露出了来意。正如他预料,他一张口把那件事一说,登时只见玉真公主勃然色变。

    高力士,你好大的胆子,这绝不可能是阿兄的意思

    高力士见玉真公主又惊又怒,甚至少有地对自己如此不客气,他却也不恼,只是坦然说道:大家虽是贵主阿兄,可大家君临天下多年,贵主居于玉真观中,怎如我这般日夜随侍,更知道他喜怒哀乐贞顺皇后故去之后,大家就一直郁郁寡欢,宫中妃嫔虽多,却更无一人可称陛下心意者。人人都以为,陛下此前频频召寿王妃入宫,而后却在册立东宫后将其送回玉真观不闻不问,这不过是个障眼法,可如我却知道不是那回事。

    发现玉真公主依旧沉默不语,高力士就叹了一口气道:大家此人,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和废后琴瑟和谐,因为妃妾虽不少,可只有废后可预谋大事,然则废后无子,性子却又一味刚强,故而久而久之就失了圣意。如赵丽妃皇甫德仪等,以色侍人,终究色衰而爱驰。贞顺皇后这许多年来,能够独占圣心,却是因为她不但婉转柔媚,而且最能洞悉陛下心意之故,可她败也是败在试探圣心,而后孤注一掷上。

    剖析了之前那些已经不在人世的后宫妃嫔,他便一字一句地说道:大家频频召寿王妃,也许最初确实是做给外人看的,可我都能瞧出来,大家对寿王妃的天真直爽,是真心喜爱。大家擅长音律,寿王妃也同样如此;大家爱好马球,寿王妃虽看不懂,却很喜欢这等激烈碰撞;至于其他契合之处,就更不用我说了。寿王妃若仍是跟着寿王,不过是一世怨偶,若就此遁入道门,于外人来说就成了茶余饭后的笑料,莫非贵主就甘心爱徒沦落至此不成

    高力士唇齿之利,在别人那儿兴许能有奇效,可玉真公主哪会吃这一套。她强忍住反问,难道翁占子媳就很风光的冲动,深深吸了一口气后,终于淡淡地说道:阿兄就不怕寿王心生怨怼

    寿王为人,和贞顺皇后相差远矣,看似俊秀,实则懦弱,再加上和王妃只是相敬如宾,如果是大家的意思,他绝不会闹腾,只会忍气吞声而已,没本事玩出任何手段来。高力士哂然一笑,又诚恳地说道,而且,大家和贵主乃是兄妹至亲,再有王妃这一层关联在,天下还能有谁比贵主更尊贵就连远在朔方灵州的杜君礼,有这一层关系在,也绝不是李林甫一个宰相就能够轻易撼动的,可说是稳若泰山

    屋子门外守着的霍清一时死死咬住了嘴唇,竭力不让那股惊骇流露在脸上。想起自己自幼照顾的那个小丫头,想起自己眼看着她穿上嫁衣出嫁皇子,想起她每次回来时,对着自己一口一个霍娘子叫得亲近,她只觉得眼睛和心里全都是又酸又涩。

    而屋子中,高力士眼见得玉真公主面色挣扎,便又丢出了最后一个杀手锏。

    不瞒贵主说,这一年多来,大家的身体一直不太好,而东宫已经有了太子在。这位太子殿下固然看似忠厚,但因为从前谁都没想到他会成为储君,故而他和宁王也好,贵主也好,全都不甚亲近,若有个万一,他会待长辈们如何,谁也说不清楚。是大家和贵主兄妹相亲,还是贵主和太子姑侄相亲,贵主应该明白才是再者,即便皇后尊位不得轻易许人,可在名分上,大家是绝对不会亏待寿王妃的

    当高力士告辞离去时,玉真公主只觉得如今虽身处远离长安之地,却依旧有层层道道的渔网将这偌大一座别馆缠得严严实实,让人无法挣脱出来。她不愿也不敢拿此事对玉奴说,只能请来固安公主,将高力士一番话和盘托出。果不其然,她就只见固安公主一时怒发冲冠,那种凌厉的怒气甚至连她都不敢直视。

    好,好真是没想到,真是没想到这便是自诩功业比肩太宗皇帝的当今陛下

    固安公主从来没有拿东西撒气的习惯,在她看来,只有那些不能想办法扭转困局的蠢妇,才会拿那些死物出气。可这时候,她恨不得身边有什么趁手的东西可以砸个粉碎,借机一泄心头之恨,又或是手头有一把剑,能让她把所有东西砍个稀巴烂,否则这口气硬生生都要把她憋成内伤了。

    陛下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则天皇后还是太宗嫔御,高宗皇帝将人立为皇后时,又何曾在乎过被人指摘

    尽管自己口中说的是自家祖母,但玉真公主殊无半点敬意。祖母,父亲,如今再加上自己的兄长,一个个原本该与自己血肉相连,却每个人都不吝在自己的亲人身上狠狠戳上一刀,这就是宫阙之中最真实的关系,真实得让她整颗心都凉透了

    固安公主已是哑然,许久,她才恨恨地说道:观主,自我回京之后,在你这里托庇良久,承情更是无数。我此前就没帮上阿弟多少忙,现如今如果再眼看着事情就如此发生的话,我无论如何都对不起我的良心。我先后二嫁李大酺李鲁苏兄弟,如今不过是一个空头公主,生死荣辱早就无所谓了,这件事观主就只当不知道,日后怪罪下来自有我承担

    玉真公主知道固安公主是雷厉风行的性子,一愣之后慌忙上前猛地拽住了她。可是,还不等她说出从长计议的话来,就只见虚掩着的房门突然打开了。一身道装的玉奴身后,赫然是满脸慌乱的霍清

    玉奴见玉真公主慌忙松手,固安公主则是怔怔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她便徐徐说道:师尊,姑姑,你们不用误会,霍娘子什么都没说,高将军带来的两个宫婢都对我说了。

    闻听此节,固安公主和玉真公主全都一时大怒。高力士那老阉货,竟还用了这一招

    陛下只不过希望有个人陪陪他说话而已,我身为子媳,当个倾听的知己却还是够格的。玉奴走上前去,一左一右紧紧握住了两位亲长的手,我不想让你们因为我的事情为难。再说了,天下之大,哪里不是容身之处

    高力士派来的人竟是没说实情,而只是说天子想找个人说说话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对视一眼,都起了深深的戒心。高力士这个人,实在是对人心算计太深了可是,她们应当如何对玉奴说出实情,难不成直说你那皇帝公公看中了你料,莫非贵主就甘心爱徒沦落至此不成

    高力士唇齿之利,在别人那儿兴许能有奇效,可玉真公主哪会吃这一套。她强忍住反问,难道翁占子媳就很风光的冲动,深深吸了一口气后,终于淡淡地说道:阿兄就不怕寿王心生怨怼

    寿王为人,和贞顺皇后相差远矣,看似俊秀,实则懦弱,再加上和王妃只是相敬如宾,如果是大家的意思,他绝不会闹腾,只会忍气吞声而已,没本事玩出任何手段来。高力士哂然一笑,又诚恳地说道,而且,大家和贵主乃是兄妹至亲,再有王妃这一层关联在,天下还能有谁比贵主更尊贵就连远在朔方灵州的杜君礼,有这一层关系在,也绝不是李林甫一个宰相就能够轻易撼动的,可说是稳若泰山

    屋子门外守着的霍清一时死死咬住了嘴唇,竭力不让那股惊骇流露在脸上。想起自己自幼照顾的那个小丫头,想起自己眼看着她穿上嫁衣出嫁皇子,想起她每次回来时,对着自己一口一个霍娘子叫得亲近,她只觉得眼睛和心里全都是又酸又涩。

    而屋子中,高力士眼见得玉真公主面色挣扎,便又丢出了最后一个杀手锏。

    不瞒贵主说,这一年多来,大家的身体一直不太好,而东宫已经有了太子在。这位太子殿下固然看似忠厚,但因为从前谁都没想到他会成为储君,故而他和宁王也好,贵主也好,全都不甚亲近,若有个万一,他会待长辈们如何,谁也说不清楚。是大家和贵主兄妹相亲,还是贵主和太子姑侄相亲,贵主应该明白才是再者,即便皇后尊位不得轻易许人,可在名分上,大家是绝对不会亏待寿王妃的

    当高力士告辞离去时,玉真公主只觉得如今虽身处远离长安之地,却依旧有层层道道的渔网将这偌大一座别馆缠得严严实实,让人无法挣脱出来。她不愿也不敢拿此事对玉奴说,只能请来固安公主,将高力士一番话和盘托出。果不其然,她就只见固安公主一时怒发冲冠,那种凌厉的怒气甚至连她都不敢直视。

    好,好真是没想到,真是没想到这便是自诩功业比肩太宗皇帝的当今陛下

    固安公主从来没有拿东西撒气的习惯,在她看来,只有那些不能想办法扭转困局的蠢妇,才会拿那些死物出气。可这时候,她恨不得身边有什么趁手的东西可以砸个粉碎,借机一泄心头之恨,又或是手头有一把剑,能让她把所有东西砍个稀巴烂,否则这口气硬生生都要把她憋成内伤了。

    陛下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则天皇后还是太宗嫔御,高宗皇帝将人立为皇后时,又何曾在乎过被人指摘

    尽管自己口中说的是自家祖母,但玉真公主殊无半点敬意。祖母,父亲,如今再加上自己的兄长,一个个原本该与自己血肉相连,却每个人都不吝在自己的亲人身上狠狠戳上一刀,这就是宫阙之中最真实的关系,真实得让她整颗心都凉透了

    固安公主已是哑然,许久,她才恨恨地说道:观主,自我回京之后,在你这里托庇良久,承情更是无数。我此前就没帮上阿弟多少忙,现如今如果再眼看着事情就如此发生的话,我无论如何都对不起我的良心。我先后二嫁李大酺李鲁苏兄弟,如今不过是一个空头公主,生死荣辱早就无所谓了,这件事观主就只当不知道,日后怪罪下来自有我承担

    玉真公主知道固安公主是雷厉风行的性子,一愣之后慌忙上前猛地拽住了她。可是,还不等她说出从长计议的话来,就只见虚掩着的房门突然打开了。一身道装的玉奴身后,赫然是满脸慌乱的霍清

    玉奴见玉真公主慌忙松手,固安公主则是怔怔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她便徐徐说道:师尊,姑姑,你们不用误会,霍娘子什么都没说,高将军带来的两个宫婢都对我说了。

    闻听此节,固安公主和玉真公主全都一时大怒。高力士那老阉货,竟还用了这一招

    陛下只不过希望有个人陪陪他说话而已,我身为子媳,当个倾听的知己却还是够格的。玉奴走上前去,一左一右紧紧握住了两位亲长的手,我不想让你们因为我的事情为难。再说了,天下之大,哪里不是容身之处

    高力士派来的人竟是没说实情,而只是说天子想找个人说说话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对视一眼,都起了深深的戒心。高力士这个人,实在是对人心算计太深了可是,她们应当如何对玉奴说出实情,难不成直说你那皇帝公公看中了你

第九百二十四章 千里终南三日回

    终南山别馆玉华观清幽雅静,第一次来这里的杜仙蕙只觉得喜爱非常,每日都拖着玉奴到外头散心闲逛。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都正在攒眉苦思脱身之计,当然巴不得有杜仙蕙分一分玉奴的心。于是,一大一小两人在侍女从者的跟从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在终南山不少道观佛寺都转了一圈。因为两人一个是寿王妃,一个是朔方节度使杜士仪之女,任何道观都对她们大开方便之门,杜仙蕙是玩得简直疯了,就连玉奴的脸上也露出了几分真心笑容。

    可终南山中除却道观佛寺之外,最多的便是寓居士人。有些是已经科举有成,在此继续读书以备守选的;也有些是科举无成,在此发奋读书以便参加继续角逐科场的;甚至还有早已当过一任甚至几任官,正等待着下一次的选官到来。偶尔碰到这些士人的时候,玉奴便会经历一次人生百态,为人谦逊的,毕恭毕敬的,敬而远之的,阿谀奉承的总而言之,渐渐她对于出门便没有杜仙蕙那样热衷,但每次杜仙蕙来磨她,她还是会心软答应。

    这一天黄昏,两人刚从高祖李渊敕建的楼观台回来,刚到别业门口时,就只见霍清竟是亲自等候在那。玉奴见状不禁心中一动,遂开口问道:霍娘子,是师尊还是姑姑有事找我

    王妃,玄真娘子,好消息,王夫人和杜小郎君已经到了

    啊听说是师娘带着杜广元一块来了,玉奴只觉得满心欢喜。而一旁的杜仙蕙在反应过来后,那就更兴奋了。她在一声狂喜的欢呼后,竟是一溜烟径直往里头跑去,霍清一个不留神没注意到她,赶紧只得让侍女追上去,自己则陪着玉奴入内。

    师娘和师弟什么时候到的

    午后就到了,因为上山找你们不方便,夫人就说等一等也不打紧。霍清嘴里这么说,心中却知道,王容初来乍到就已经从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口中听说了那样一件事,愁肠百结正为难的时候,自然早一刻晚一刻见人就不那么重要了。连日以来,不但是那两位贵主,就连她和张耀,也全都是冥思苦想解决之法,可到最后却发现,除非是破釜沉舟不畏生死,否则怎么躲得过那帝王之怒

    阿娘,阿娘

    久别重逢,听着耳边那一声声的叫唤,王容只恨不得就此将杜仙蕙带走,从此之后母女再不分离。可是,这也只能想想而已。杜士仪去年回来过一次述职,今年又因为贺天子圣寿而回来过一次,而她却已经和女儿分开一年半多不曾见人了。她在女儿娇嫩的脸颊上连连亲了好几下,最后才松开了手,而抬头的瞬间,她就看到了不远处的玉奴,一颗心猛然又揪紧了。

    这孩子为什么如此命苦

    师娘

    玉奴嫁给寿王李瑁的时候,杜士仪正好回京,从陇右转调朔方,而王容却没有见到那一幕。听说了她婚后的点点滴滴,她不禁快步走上前去,如同母亲似的将其拥入怀中,轻声说道:好孩子,苦了你了,真是苦了你了

    从小就几乎没有关于母亲的印象,玉真公主对她来说就如同慈母,如今,当年曾经误以为是神仙的师娘紧紧拥着自己,玉奴只觉得眼中泪水不知不觉夺眶而出,竟是伏在那肩头不愿离开。足足好一会儿,她方才听到耳边传来了一个娇软的声音。

    原来师姊也会向阿娘撒娇的杜仙蕙看看母亲,又看看最喜欢的师姊,说出这句话后,又掉转头去把杜广元拉了过来,然后指着玉奴对杜广元说,阿兄,快叫师姊

    杜广元还是很小的时候曾经见过玉奴,已经没有多少印象了。可是,父亲也好,母亲也好,都曾很多次提到自己有这样一个师姊。现在,看着面前这个风姿气度无不让人迷醉的少妇,他竟是愣在那儿半晌没开口。总算到最后,他听到了母亲的声音。

    广元,就叫阿姊。你阿姊当年去云州时还曾经说过,就希望我给她生个弟弟,结果就是那时候,司马宗主诊出我有了你。

    杜广元在家里是长子,都是弟弟妹妹围着自己叫阿兄,只有当初和崔家表兄姐在一起的时候,叫过别人阿兄阿姊。这时候他想要依着母亲开口叫人,可话到嘴边,却鬼使神差地加了个后缀:阿姊真漂亮。

    扑哧

    这一次,无论王容还是固安公主玉真公主这些晚辈,还是霍清张耀这些婢女,就连杜仙蕙也笑了起来。至于得到如此评价的玉奴,则是觉得一下子和自己当年最热切盼望过的这个弟弟有了一丝亲近。可等到她开口叫了一声阿弟后,这才想到身上丝毫没准备什么能够当成见面礼的东西。好在还是杜仙蕙嚷嚷着缓解了她的尴尬,小丫头吵吵闹闹地围着杜广元要礼物,很快就直接把兄长给拖走了。

    这一天晚上的团圆饭,自然吃的是其乐融融高兴无比。也许是为了活络气氛,杜广元直接被撵了下场舞剑,连杜仙蕙也用清亮的嗓子唱了一首童谣。而玉奴兴之所至,除却一首琵琶曲之后,竟然还换了一身衣衫,合着凉州曲舞了一曲。眼见她那绝世之姿,固安公主也好,王容也好,全都明白了李隆基为何会在万紫千红的花丛中,只看中了这么一个儿媳妇的缘由。

    那种率真却又诚挚的情感,本就是最难得的

    大约因为多喝了几杯,玉奴最后是被霍清和张耀一同给扶下去的,而杜广元也被王容撵了去带着妹妹。偌大的地方只剩下了三个人生经历各异的女人,可隔了许久,谁都没有开口说话。该说的一下午都已经说得差不多了,现在说再多也只是枉然。她们甚至已经想到,想当初杨家就曾经对那桩婚事兴高采烈,如今得知至尊宝座上已经垂拱天下近三十年的君王有那样的意向,那么,就连玉真公主也恐怕挡不住杨家人的无孔不入。

    用药吧。玉真公主几乎是从牙齿缝里迸出了这三个字。

    而固安公主则是和王容对视了一眼,继而一字一句地说道:那明日我带玉奴去登山,明日应该有雪,届时雪后风寒,纵使太医署也看不出太多破绽。

    我会去安排脱逃的路线。王容声音低沉地说出了一句话,继而突然问道,高力士既然能够安排人对玉奴说,你们觉得他可会告知杜郎

    此话一出,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登时遽然色变。即便玉奴之事牵涉极大,但两人全都不约而同地认定应该瞒着杜士仪,由她们自行处理好,横竖王容早就说好这一次要回来过年。可是,如果高力士生怕此事不成,又去请杜士仪出面游说的话,那么,这件事的结果就会滑落到不可预知的深渊。

    高力士为了阿兄,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玉真公主支撑着站起身,随即强笑道,好了,都不用担心,既然已经决定了,那就照此办理。真要是到时候阿兄怪罪下来

    然而,这一次她这句话却没能说完。她眼睁睁看着屋子门口的隔扇门被人推开,紧跟着便是神色苍白的玉奴出现在面前。这一次,三人全都大吃一惊,固安公主更是又惊又怒地问道:霍清和张耀呢

    她们被我用药迷晕了,我借口回来找东西,外头的人都知道我是谁,自不可能拦着我。师尊,你和师娘还有姑姑商量的事情,我都听见了。高将军既然已经说了那样的话,不过是暂且再等几个月,或者三年两载而已,又或者陛下能够同意我和寿王离婚,便再无可虑,为什么你们还要为了我冒险难道你们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玉奴见三位最亲近的长辈无一不是脸色铁青,不禁咬紧了嘴唇。可就在这个时候,她背后传来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熟悉声音。

    因为有些事情实在太过匪夷所思,而且又太过残酷无情,所以她们谁都不敢告诉你。

    面对这个声音,王容蹭地站了起来,固安公主失手打翻了食案上的酒杯,玉真公主则呆呆看着那个大步进来的人。她们每一个都没有想到,那样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竟然会在这个时候从天而降出现在面前。而玉奴则是徐徐转身,用不可置信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个走向自己的人,许久才轻呼一声道:师傅难道我是在做梦

    看了一眼那边三人,杜士仪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即便对玉奴说道:我不眠不休赶路三天三夜,而且很快就要赶回去。玉奴,出去说话吧。

    不眠不休赶路三天三夜是什么滋味,玉奴简直不敢去想象。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点了点头,就这么径直跟着杜士仪走了出去。而等到他们消失在视线中,固安公主方才声音冷厉地说道:果然是高力士,否则这等丑事岂会走漏了消息

    他就不怕朔方那边露出马脚就算三天三夜赶路,回去还得这么久。一来一回至少七日,他就不能把事情都交给我们吗王容死死捏紧了拳头,声音不知不觉有一丝走样,他难道不知道节帅私离边镇是什么罪名

    君礼这个人,实在是太玉真公主已经说不下去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事由不得太真,我们替她做主

第九百二十五章 问君心何许

    这一晚,漆黑的天上并没有月亮。玉真公主的这座终南山别院,也只有院子里明瓦灯散发出憧憧微光。

    因为之前高力士来过,玉真公主甚至信不过自己那些随从,于是找了借口把不少护卫都给赶了回去,内外都换成了固安公主从云州带回来的那些人。杜士仪带着虎牙这个旧日狼卫副统领随行,自是轻轻松松就混了进来。一路紧赶慢赶,他的双股都已经被这高强度的赶路给磨破了,骨头架子更是如同散了一样,可这会儿在玉奴面前,他却没有显露出一点。

    别人的担心,他自然知道,借口正在病中,让杜幼麟承担起蒙骗朔方文武上下的职责,这也不无冒险,可他不得不来。

    玉奴走在杜士仪身侧,见他始终不吭声,她终于忍不住问道:师傅,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师尊还有师娘和姑姑都不敢告诉你,那天高力士送了你到这玉华观来,不是为了别的,而是替当今陛下牵线搭桥。陛下身为君父,却看中了子媳,还要偷偷摸摸找个光明正大的名义,所谓找人陪说话之类的,不过是欲盖弥彰的借口而已

    尽管知道这样的话说出来,是何等打击和残酷,但杜士仪还是冷硬地揭开了事实。见玉奴原本苍白的脸上立刻再无一丝血色,甚至人仿佛摇摇欲坠,他却没有伸手去扶。当初玉奴嫁给寿王的时候,他之所以还能够有定力问她是否愿意,是因为李瑁身份尊贵,与玉奴年纪相当,形貌尚可,性子也许还能改过来,再者玉奴那时候根本没想过抛下生她养她的杨家,根本没有生出过死遁的念头。于是,他只能默认了这样一件婚事。

    可现在不同,如果只是不相干的人,他可以冷眼旁观她走上那条既定的轨迹,可既然是相关的人,那他不得不千里迢迢走这一趟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玉奴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重复着这几个字,突然抬起头来用期冀的目光看着杜士仪,希望他能笑着打趣说这只是开玩笑。然而,她很熟悉的那张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有的只是深深的凝重。一下子,她只觉得自己的世界轰然崩塌了下来。

    她对李瑁说不上好感,但也谈不上恶感,正因为如此,她不在乎他婢妾成群,不在乎他不能和自己志趣相投,因为她只是把嫁给他当成了一项任务而已。而且,有事没事就可以躲回玉真观中重享清净,这样的生活仿佛和她未嫁时没有任何不同。可是,之前李瑛李瑶李琚三庶人的遭遇,太子妃薛氏的凄惨处境,让她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一贯被保护得很好的她第一次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八个字的真髓。

    所以,在李隆基问她寿王李瑁是否堪为太子的时候,她鬼使神差地说出了那句话,被送回玉真观后,她便如同鸵鸟似的,既不回寿王宅,也不见杨家人。而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再次提到死遁的时候,她轻而易举就同意了。可是,就在她完全下定决心的时候,这样一个晴天霹雳竟然当头砸了下来。

    事已至此,就此死遁虽说有一定的难度,但你师尊给你准备的药,是我当年从司马宗主那儿得到的东西,宗主曾经说过,就连太医署的御医也很难发现端倪。当然,在高力士已经挑明了此事后,难免会让人觉得你这一去是因为心萌死志,抑或是有人故意从中作梗。但是,与其考虑这么多,你还不如想想去年那震惊整个天下的宫变。你以为被追谥为贞顺皇后的武惠妃是怎么死的名义上是三庶人背了所有罪名,实则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就是惠妃。

    玉奴对于自己那位婆婆同样谈不上多少好感和恶感,即便婚事是强加的,可武惠妃对她终究还是颇为照顾。她死死咬紧了嘴唇,没有开口说话。

    至于杨家,你如今虽说不见他们,但生恩养恩,血脉手足之情,想来你是很难就此割舍的。但你不妨放眼看看,在你父亲去世之后,杨家还有什么成器的人才就算你含屈忍辱听了高力士的话入宫,以后陛下甚至会给你除了皇后之外最高的尊位,然后慷慨地给予杨家满门荣宠,可是,如果你有儿子,难免重复武惠妃和寿王的故事;你如果没有儿子,那么外戚的荣宠不过是一时表象。没有根基,而又只知道招摇的外戚,历来都没有任何好下场,万一他们日后得罪人无数,一时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不过是异日的祸端而已

    杜士仪深知玉奴是心无城府,只一门心思沉醉在自己世界中的性子,此时此刻索性把利害都挑明了。尤其是对于杨家人日后的趋势,他干脆利落地将各种可能性放在玉奴的面前。见她低头不语,他不禁用力地搓着冷得有些僵硬的双颊,想起了这一路避人耳目地急速赶路。

    除了虎牙之外,他只带了牙兵四个人。为了以防万一,他顶多只能停留这一夜,立刻就得走,甚至要避人耳目,连女儿杜仙蕙也不能看上一眼。即便如此,这一来一回的空缺期,也许还会留下某些隐患。

    可是,他扳不倒李林甫是因为李林甫太过谨慎狡猾,又参透了天子的五味心思,他暂时无可奈何;他不对安禄山怎么样,是因为安禄山托庇于张守珪,而且安禄山的存在,某种意义上对他经略东北有帮助;唯有玉奴唯有他曾经从小看到大,某种程度上当成是女儿的玉奴,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走到那条既定的路上

    师傅,我对杨家并没有什么亏欠,可是玉奴倏然抬起了头,死死盯着杜士仪道,可我这抽身一走,师尊怎么办,姑姑怎么办还有,你和师娘怎么办

    你千里迢迢从灵州赶来见我,肯定是找了什么借口的,可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真的就不会被人发现痕迹吗师尊虽说是陛下的嫡亲妹妹,可是陛下连惠妃这样的枕边人,太子他们这些亲生儿子,都能下得去手,万一他若是因此怪罪,我怎么对得起师尊再有就是姑姑,之前我就听人说,我常常往玉真观跑,旁人都说是二嫁奚王最终却又离婚的姑姑教坏了我,她只是和蕃公主,无依无靠,到时候别人会不会恼羞成怒归罪于她

    你想说什么就此认命,进宫长侍君王杜士仪没有回答玉奴的问题,而是一字一句地说,事在人为,我们既然决定做了,就能够承担相应的后果,你不必操心。一直以来,你就是忧思过重,操心太多听话,这一次不容你再使性子了

    不

    玉奴使劲摇了摇头,突然上前一步,几乎是人挨着人站在杜士仪面前:我不是小孩子,并不是不懂那些大事陛下这些年心肠冷硬,儿子也好,妃嫔也好,朝中那些人也好,全都是说杀就杀,说贬就贬师傅就算想要我远走高飞,可天下之大,他拥有四海,躲到哪里去而且,君命难违,若是回头怪罪于你,就算是那些受过你知遇之恩的下属,就算是你的亲友,事到临头都不会站在你这一边。不过就是不过就是牺牲我一个而已。

    他还谈不上富有四海。因为,这天底下并不是只有大唐西边的大食早已让安西都护府那些大唐属国压力重重。北面的突厥虽然日暮西山,可兴许再过一些年,那里便会有新的大国崛起。契丹和奚人隐身白山黑水,即便张守珪那样的大将也不能灭国。至于西面的吐蕃,则是让剑南道节度使王昱狼狈不堪,而西南的六诏已经快要统一了。至于我们看不到也暂时走不到的地方,还有更多的国家,更广阔的大地。你要知道,这个世界,并不是以大唐为绝对的中心,而这个大唐,也并不是以天子为绝对的中心

    杜士仪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对王容说过,对固安公主说过,对陈宝儿对罗盈和岳五娘吐露过而今天,再次多了一个人听到他这离经叛道的陈词。玉奴不是阅尽世事的固安公主,也不是有过牧守一方经验的罗盈等人,在她听来,这些话一字一句仿佛都撞在她的心坎里,让她的心里充斥着一股激荡的热流。

    一个声音告诉她,就此答应杜士仪所说,从此便可打破桎梏,自由自在;可另外一个声音却告诉她,不能这样自私,不能为了自己的自由,让其他人付出那样绝大的代价究其根本,一切都是她不谨慎,倘若当初天子召见的时候,她表现得木讷一些古板一些,不讨人喜欢一些,何至于如此

    在两种念头的冲突下,玉奴一时犹豫了许久,就当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打算鼓起勇气开口说话的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绝大的喧哗声。紧跟着,她就只见黑暗之中,一个人三步并两步冲了过来。尽管她本能地感到惧怕,可当看到杜士仪朝来人迎上去的时候,她须臾就又心安了起来。

    是师傅的人

    怎么回事

    虎牙的脸色在黑暗中看不分明,然则声音却低沉得很:大帅,外间有万骑营兵马到了,说是终南山有盗贼出没,因此高力士奉命带他们来此,保护二位贵主和寿王妃。

第九百二十六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

    在这样的深夜,高力士突然莅临,上上下下无不大为意外。尤其是当杜士仪突然从天而降的当口,这样一位宫中内侍头面人物抵达,谁都不会认为那是偶然的。尽管玉真公主当年营造这终南山别业的时候,还是睿宗年间,那会儿为了防止太平公主和兄长的冲突会祸延自己,她曾经在地下修建了藏身之处,可这么多年不曾使用,即便一直都维护过,那也早就不是秘密了。

    于是,她几乎不假思索地硬是把杜士仪和玉奴推进了自己的寝室,随即解下道冠,只在外头披上了一件道袍,这才出现在了随着霍清进来的高力士面前。尽管她一贯对这个兄长身边的第一亲信客气有加,可此刻说话却不知不觉就是硬邦邦的。

    高力士,你这大晚上的想要干什么

    贵主恕罪,实在是因为我突然得知,有几个在关内道专偷富贵人家的大盗来到了京畿。长安城内自是防范森严,可城外别业就不免要轻疏许多了。尤其是贵主之前为了清净,还特意把众多护卫都遣回了长安,因而大家关切,我自当为主分忧。高力士说得气定神闲滴水不漏,随即又拱了拱手道,我知道贵主素来不喜欢外人搅扰,因此所有万骑将卒全都留在别业之外,并不敢让一人擅入。

    玉真公主见不远处灯笼打起,知道是固安公主和王容往这边来了。这一晚本来就无人安眠,此时也不过是不得不装装样子。于是,她只能用没好气地冷哼道:早不来晚不来,却偏偏在我这有客的时候来,高将军是存心让我难堪么

    正是因为太原郡夫人也携长子在此,方才要格外仔细看护,否则杜大帅出镇边疆,妻儿却为宵小所趁,岂不是笑话高力士不气不恼,复又向固安公主和王容揖礼,见两人回礼,他方才环顾左右,似笑非笑地问道,怎不见太真娘子

    她连日带着玄真在终南山上四处散心走动,已经累极睡下了,就在我的房里。

    听到玉真公主如此回答,高力士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他转过身复又直视着玉真公主,认真地说道:如今已经岁末天寒,太真娘子金枝玉叶,偶尔在外散心可舒缓心情,可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外头抛头露面,万一感染风寒,那可就至为不美了。不知道贵主可能让我看一眼娘子

    如果换成别人,玉真公主想都不想就会把人拒之于门外,可今夜高力士的突然出现实在是太让人措手不及了,而且言行举止都和平日大为不同。即便她贵为帝妹,也不得不稍稍放软身段。于是,她只能沉下脸来转身去推开了自己的寝室,随即面带讥刺地说:说来说去,高将军原来只是为了太真来的。

    是,但也不是。到门口处,高力士还是虚手请玉真公主先进门,自己跟着进入后,他看了一眼没有跟进来的王容和固安公主,以及霍清和张耀那两个婢女,他方才轻描淡写地说道,我固然是为了太真娘子来,可也是为了另外一个得了我的信,便心急火燎赶来此地的人来的。自从送出那封信后,我便在天天掐着手指算日子算时辰,如果我没有算错,应该时间差不离。

    玉真公主终于为之遽然色变。她正要不管不顾呵斥高力士时,就只听角落中传来了一个声音。

    我就知道,高将军是为了我来的。杜士仪现身出来,对上高力士的目光时,他见对方露出了一丝了然的笑容,当下开口说道,贵主,烦请把玉奴带出去,我想,高将军应该是有话想要单独对我说。

    玉真公主眼见玉奴几乎是在杜士仪现身一刹那着急地从床上跳了起来,她不禁气不打一处来。她当即上前去一把拽住自己心爱的徒儿,用凌厉的眼神狠狠剜了高力士一眼,就立刻拖着人出了门去,把自己这一间寝室让给了杜士仪和高力士。她这一走,高力士便笑吟吟地点了点头,竟是走到了一旁玉真公主喝茶的小几前,在客位上坐下了。

    虽说今夜没有贵主烹茶待客,但君礼应该可以算是半个主人吧

    高将军神机妙算,我自愧不如。至于半个主人的话,我就当成戏言了。我和贵主相交多年,也算是半个知己。话虽如此说,杜士仪还是不慌不忙在高力士对面的主位上坐下,随即淡淡地说道,高将军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我和京兆公相交多年,他曾经在我面前夸过你很多次,那些才华横溢,秉性公允,能力卓著之类的话就不说了,他曾经评点你有情有义,直言敢谏,据我多年观察,这却是半点都不假的。所以,我才特意写了那样一封信给你,想着你应该十有会来,果然,你还是来了。仅仅是当年教授琵琶的旧情,你为太真娘子做的事还真是很不少。也正因为如此,我不明白,你既然对她和寿王的婚事毫不动容,为何这一次却如此大动干戈

    高力士身子微微前倾,眼神中流露出了犀利的光芒:要知道,我已经说过,大家是绝不会亏待太真娘子的。只消几年风声过去,必定会让她为后宫之主而且,大家可不比绣花枕头一包草的寿王,不但精通音律,而且文才武略俱备,和太真娘子可谓是天作之合。你如今虽已两度为节帅,但朝中有李林甫和你不睦,各镇节帅之中,也有人对你不以为然,如若有太真娘子在宫中,即便她不为你出一言,可还敢有谁不把你放在眼里

    面对高力士这咄咄逼人的语气,杜士仪表现得仍然很平淡:高将军你自己也说了,我这个人有情有义,而且,我这个人很重礼法。

    礼法礼法只是冠冕堂皇给别人看的东西,谁会真的将其放在眼中为了所谓的礼法,你和贵主她们一块,为太真娘子筹划了什么,可你难道没有想到,天子一怒,伏尸千里就拿你现在从千里之外的朔方灵州,抵达了这玉华观,便是犯大忌讳的大家只消一句话,你多年苦心孤诣建立起来的一切,就会轰然崩塌,你认为这样值得还是说,你把一个太真娘子,视为比家人亲朋,功名利禄,所有的一切加起来都更重要

    直到这个时刻,高力士仍然在对自己说以利害,杜士仪心里敞亮,对方根本没有想到过,他其实一直都有不臣之心。只不过,他那不臣之心掩藏得比所有人都要完美,除非寥寥几个和他交往极其深切的人之外,大多数亲朋好友都完全不知情。

    前世也好,今生也罢,他一直都是个崇尚自由,不喜欢受拘束的人。今生今世不得不置身于官场那个大漩涡,是因为他知道只有如此才能保护得好自己的家人,而并非是打算永远臣服在那所谓礼法的桎梏之下。他刚刚还对高力士说,自己很重礼法,可事实上,他尊重的只是礼法之中的某些东西,对于另一些东西却蔑视已极

    所以,高将军其实是希望我来这里走一趟,彻底让玉奴接受这样一件事

    不错,这种事情,要的是情愿。但凡心里带着一丝不甘,来日都只会害了太真娘子。

    高力士坦然说出了这么一句话,继而就推心置腹地说道:自从贞顺皇后得罪之后,后宫中所有妃嫔宫人,大家几乎都见过相处过,可无一不是味同嚼蜡。甚至各地州县,也有秀美的少女送进宫来,可大家偶尔也有过目宠幸,但很快就厌倦。大家笑的次数最多的时候,便是之前召见太真娘子的时候。所以,如若不是大家常常会问起太真娘子,我也不会出此下策。而我希望你走这一趟,你就来了,所以,这是天意。

    什么天意高力士的那个信使孤身送信之后,却没有立刻离开灵州,而是悄悄先住了下来,虎牙精挑细选出来的牙兵,曾看到此人放飞信鸽。

    他杜士仪可以当没有接到那封信,继续没事人似的在灵州当他的朔方节度使,可他日后既然不打算回京任官和李林甫掰手腕,这就需要弄清楚,高力士的真正心意,对待自己的真正态度。于是,他需要冒一个险,一个非同小可的大险

    和高力士说这些天一直都在掐着手指头算时辰一样,杜士仪也在心中默默计算着时间,没有开口。就在他看到高力士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不耐之际,原本昏暗的屋外突然仿佛瞬间亮起了无数火炬,紧跟着就传来了玉真公主的声音。

    高力士,你给我滚出来我问你,李林甫怎会正在我的别业外头

    高力士登时大吃一惊,见杜士仪同样露出了又惊又怒的表情,而且还怒瞪自己,他立刻撇清干系道:君礼,这决计和我无关。你就安安心心呆在这里,李林甫那儿自有我去应付他虽是宰相,可竟敢在我身边埋眼线安钉子,他还早了些

    等到高力士大步如飞地出门,杜士仪方才冷笑一声,旋即闭上眼睛轻轻吸了一口气。不多时,他就听到有人进了屋子。当他睁开眼睛,见是面色惊惶的王容和玉奴两人,他想起当年他们三人在成都逛灯市的情景,面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先不要慌,静观其变。

第九百二十七章 水越浑越好

    如果知道杜士仪这个真正处在漩涡当中的当事人,此刻还打算静观其变,那么,高力士肯定会立刻丢下这烂摊子一走了之。可问题是他压根没想到,大晚上的,李林甫这个宰相突然出现在玉真公主的终南山别业前,是因为杜士仪在暗中使了一些花招,因此他自是满心的气急败坏。

    高力士只比李隆基年长一岁,跟随这位帝王却已经快四十年了。他从很早就开始和还是临淄郡王的李隆基暗中勾连,而后在诛除韦后一役中立下了汗马功劳。然而,他并未因此随侍被册立为太子的李隆基,而是继续留在宫中,再次于铲除太平公主的唐隆政变中助了李隆基一臂之力。正因为这一次次的站队,以及远比寻常内侍灵敏的心思和手腕,才让他有了今天。于是,察言观色品出了李隆基对玉奴的心思,他便筹划了今日这一出。

    他既不是想要挟杜士仪,也不是想强迫玉奴。这种男女之间的事,要的是两厢情愿,而不是委曲求全。李隆基即便极其喜爱玉奴的直爽性情,欣赏她的精通音律,也没有多大耐性去和一个女人死磨。所以,他必须在把人弄进宫之前让玉奴心甘情愿,让一切水到渠成。

    至于杜士仪,有玉奴在宫中,异日他在外头便是如鱼得水,不复掣肘,凭着那赤胆忠心,巧妙手腕,还怕别人构陷如此杜士仪和李林甫一内一外,正好彼此制衡,却对天子不无裨益。

    所以,高力士一到别业大门前的院子,见李林甫在几个随从簇拥下正站在那儿,便当即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李相国日理万机,怎会到此来

    黄昏时分,羽林军中的万骑营突然有一行三百人离京,闻听是去终南山玉真公主别馆,这个消息李林甫从得知之后就一直在揣摩。他也曾以为是天子一时起意驾幸玉真公主别馆,可后来却得知李隆基人在宫中。若是别人,这样的动向放过也就算了,他这个宰相却无法等闲视之。尤其是之前闻听玉真公主一行人本要去王屋山阳台观小住,可后来却不知道怎的,被高力士率人追上,不但特赐寿王妃杨氏宫绸宫婢,而且还改变了行程,从王屋山改成了去终南山。

    李林甫如今做出的姿态是力挺寿王,寿王妃受天子爱重,这当然是好事,可政治嗅觉远比寻常人灵敏的他,却品出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滋味。

    更何况,他从高力士身边一个眼线那里,得到了其送信给朔方节度使杜士仪的事,把一件一件事结合在一块之后,他就得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结论。此时此刻,面对高力士的质问,他显得极其从容:我奉命后日到楼观四子堂代陛下祭祀诸子,这玉华观距离说经台极近,因此我就特意来走了一趟,可谁知道却看到门外竟有大批羽林卫士,不想高将军竟然在此。我听说是此地有大盗出没缘何我不曾听说

    如今北门禁军之中,曾经随李隆基参与唐隆政变的那些唐隆功臣所掌万骑,是根基中的根基,可王毛仲被诛,葛福顺虽起复,却也不复掌禁军,陈玄礼是个谨慎得一句都不多说,一步都不多走的,实权反而落到了高力士等人手中。故而,只是调万骑营三百兵马来玉真公主的别业玉华观守卫,对高力士来说自然轻而易举。可是,那借口是只可意会,不可凭恃对人言的。李林甫此刻这一说出来,高力士不禁微微色变。

    李林甫趁着高力士这一失神,便立刻上前两步,来到了高力士身前。

    高将军,我和你相交已非一日,陛下对寿王心意到底如何,可否赐告

    高力士根本不信李林甫时至今日还搞不清天子对寿王李瑁的心思如何,他很明白,对方问的根本不是李瑁,而是如今身在此地的寿王妃杨氏。李林甫自从贵幸以来,给他送的好处不计其数,即便比杜士仪少,可也绝对超过宇文融李适之等人。再加上他的立场就是李隆基的立场,李隆基正宠信谁,那他就偏向谁,即便武惠妃死了,李林甫还屹立不倒,天子还宠信有加,他就不能不给这位当朝宰相面子。

    可他此刻心中有气,便只是淡淡地说道:寿王妃资质俊秀,子媳之中无人过之,陛下自然钟爱。

    评价一个王妃,用的竟然是资质俊秀,然后是钟爱,这是一个君父对子媳的态度

    李林甫本只是猜测,此刻却只觉一股寒意从后背心直冒了上来。而紧跟着,他就只见高力士那犀利的目光冲着自己直刺了过来。

    相国追着我到这玉华观,便只是为了问这个

    我当然更想知道,朔方节度使杜士仪是不是因得你私信,于是私出灵州,在此和你私会

    李林甫在心中腹诽了一句,然而,这三百万骑营兵马却给了他不小的压力。如果能够抓到实证也就罢了,如果不能,在此和高力士撕破脸的后果,恐怕就算他是宰相,也未必承担得起那后果。可就在这时候,他陡然之间听得后头传来了一声女子惊呼。刹那之间,他便猛地横下一条心。

    他这宰相之位别人看来稳若泰山,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武惠妃死后,他之所以还能够保有相位,不过是因为天子在继立太子之后仍免不了疑忌,可这种平衡是需要维系的,他端的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倘若天子连身为子媳的寿王妃杨氏都敢下手,那么,寿王这个贞顺皇后之子就完完全全成了笑话。原本无凭无恃的太子储位就会稳固,而他要继续维持住自己高人一等的实力,便会比从前困难。

    所以,他至少得试一试,能否把杜士仪这颗楔在朔方的钉子给拔了当然,如果能让寿王妃杨氏私会杜士仪,因此名声败坏,天子为之大怒,这也总比堂堂寿王妃异日竟被天子收入后宫的好。否则,他凭什么支持一个已经被人当成了笑话的皇子入东宫

    莫非是高将军说的大盗潜入了后院

    李林甫在发出一声惊呼后,竟是从高力士身边疾步抢过,就这么径直往后院冲去,不止是他,他身后两个随从动作更快,看那身手决不是等闲人物。而高力士晚了一步醒悟过来,待要拦阻时,李林甫却已经在他身前七八步,他就是手再长也够不着。他今天来本就是当说客的,所以入玉华观时只单身一个,原本这是为了隐秘,可这会儿李林甫如此动作,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小心了再小心的那点心思竟是被人撞破了

    自打幼年被俘阉割入宫,高力士整整在皇宫中呆了四十多年,心思细腻,灵巧善媚,自诩绝无一人能算计自己,敢算计自己,纵使李林甫身为宰相,他也怡然无惧。自开元以来,姚崇宋璟张说,哪个不是当年天子在东宫时就简在帝心的,可最终得意了几年天子如此爱张九龄风仪,可最后又如何如李林甫这般不学无术之辈,纵使权术手腕极高,可还动不了他高力士

    可如今就是这么一个人,竟敢在他面前玩这种花招

    怒归怒,高力士还不得不拔腿去追。他身手比不上杨思勖,可也通晓武艺,到前头院门处,已经追上了李林甫,但却没有看到他那两个护卫。这时候,他终于再也维持不住素来镇定的一面,怒声喝道:李相国,这是贵主入道清修的玉华观,最是清静之地,你这是想干什么

    即便不比边镇节帅能够养私兵数百,牙兵上千,可李林甫在相位已经四年了,如张九龄裴耀卿这般名臣亦是在他手中败下阵来,旁人和他作对的更是无一不以落马告终,故而投奔门下的人不计其数。其中,他今天带来的这两个护卫虽不是最骁勇善战的,但却绝对是最敏捷的

    所以,他一反往日在高力士面前的笑容可掬,而是换上了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高将军,你既然能够带着万骑营兵马前来护卫玉华观,我自然也忧心贵主安危。须知你那些兵马只是守卫在外,可若是观中万一混入奸人,伤了贵主以及寿王妃,那谁能负担这后果

    你此时此刻,高力士已经完全确定,李林甫此来正是冲着杜士仪,而且也同样在针对自己。即便他是为了李隆基和玉奴之间牵线搭桥,可为此私会朔方节帅,李隆基绝不会因此嘉赏他的赤胆忠心

    好,李相国果然是心细如发。咬牙切齿地迸出了这几个字,高力士突然高声喝道,玉华观中上下全都给我听好了。李相国说有大盗混入观中图谋不轨,倘若发现有可疑人等,格杀勿论自有我高力士回宫之后禀报大家

    随着高力士这陡然高声,观中深处继刚刚那女子惊呼之后,复又传来了一声男子的惨叫。这声音对高力士来说,自然极其陌生,可李林甫却再熟悉不过了。他怎么都没想到,那两个小巧腾挪功夫连自己都赞不绝口的护卫,转瞬间就已经有一个折在了这看似宁静的玉华观中。

    这都是因为高力士那一句格杀勿论的话

第九百二十八章 陈尸当场,依依话别

    刚刚还在自己身边的一个活生生的护卫,转眼之间,却变成了一具血淋淋的尸体呈现在眼前,李林甫登时面色铁青。而一旁的高力士在扬眉吐气之余,也不禁诧异地看着面前那个手中提着宝剑杀气腾腾的中年女子。尽管他曾经听到过这一位的昔日威名,但总以为以讹传讹,有所夸大,如今方才意识到那很可能是真的

    若无如此胆色,怎能在奚王牙帐退三部联军若无如此气魄,怎能在云州废城打造了那样一番基业

    好一个虽孑然一身,却足可傲视群雄的固安公主李鲁苏那等连王位和子民一起丢了,在长安苟延残喘的丧家之犬,怎配得上她

    固安公主衣襟微微敞开,发间还滴着水珠,她提着此刻尚鲜血淋漓的宝剑,冷冷说道:这狗鼠辈竟敢窥视我入浴,我只好一刀杀了高将军,你不是说为防大盗,外间都布设了万骑营的精锐,怎还会有这种事发生

    别说固安公主只是个和蕃公主,李林甫甚至就连寻常帝女都不放在心上,可眼下固安公主以这幅模样满不在乎地出现在人前,又拿的是如此借口,他竟是有再大的愤怒也没法说。此时此刻,他唯有寄希望于另一个人能够找到杜士仪的踪迹,哪怕是就这么开口嚷嚷一声,也足以弥补他冒的风险以及担负的损失了。

    然而,那个人却始终没有任何动静,就仿佛一滴水掉进了宽阔的湖面,须臾就融入了进去。他只能不去理会高力士的逼视,固安公主的挤兑,沉住气等候着里头的动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只听得内中传来了一声划破夜空的惨叫,继而仿佛被人掐住喉咙似的,再没半点声息。这一次,他终于为之勃然色变。

    不可能的,这两人平素翻墙入院如入无人之境,他身边那几个弓马了得刀剑一流的护卫,也拿不住他们半点踪影,怎会今日如此不济

    高力士只看李林甫的表情,就知道对方带来的那两个护卫全都折在了其中。于是,他微微一挑眉,这才极其恭敬地对固安公主说道:贵主真是巾帼英豪,有你在此,什么宵小之辈能够得逞

    是啊,若非元娘也不嫌山居寂寞,竟是陪着我到这儿住,兴许就被那些跳梁小丑得逞了一直没露面的玉真公主在王容的搀扶下出现在了高力士和李林甫面前,冷淡地看了一眼李林甫后便嗤笑道,什么大盗,真是笑死人了,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小蟊贼,竟然当我这玉华观是能随便乱闯的

    今天夜里你方唱罢我登场,一路一路的人马竞相出现,让人目不暇接,而且多是不速之客,玉真公主只觉得憋了一肚子火气。此时此刻,她甚至连高力士都斜睨了一眼。

    当两个看上去孔武有力的婢女犹如拖死狗一般,将一具尸体从内中拖了出来,丢在地上之后,玉真公主这才没好气地说道:高将军,李相国,二位想必都看到了,什么大盗,到了我这里就只有横着出去一条路我一介已经入道的女冠,没什么值得二位惦记的,你们请回吧

    事已至此,李林甫除却咬牙切齿于自己手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兵权,不能硬抗典禁军的高力士,没有其他任何办法。他只能强压挫败感,强打精神不动声色地和玉真公主寒暄两句,甚至都不提一句自己那两个折在此处的护卫,就这么匆匆告辞离开。而他这一走,高力士本想要开口说话,却被玉真公主堵了回去。

    高将军你已经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接下来也就不用再说了,他知道,我们这些女人也都明白了。你也请回吧,顺便把那些万骑营兵马都带回去。

    高力士本想再争,固安公主便开口说道:强扭的瓜不甜,若是玉奴自己愿意,我们身为长辈,自也不会违逆心意。倒是高将军,今夜李林甫走这一趟,固然是冲着他来的,可也未必不是冲着你。要知道,他力挺寿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万一他还觉察到了这其中端倪,觉得这样一件事会让寿王成为笑话,说不定也会从中作梗。

    事到如今,高力士自觉已经对杜士仪阐明利害,再加上李林甫这突然横插一杠子,他的重心也不知不觉为之转移。想到李林甫拜相以来,所向披靡无往不利,揣摩上意之处竟不逊色于自己,更重要的是处置政务深得圣心,他不禁拧紧了眉头,好半晌,他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也罢,那我就先回去了。然则万骑营兵马我会在明天一早卯时之前撤走,以免李林甫再玩什么花样,说经台那边我也会令人监视。明天,我会亲自去说经台,再会一会李林甫,二位贵主,告辞了,代向太真娘子和他说一声,我高力士的为人他们应该清楚,请他们好好考虑就是

    随着李林甫和高力士的先后离开,一晚上动荡不安的玉华观终于平静了下来。玉真公主却不禁心有余悸,在固安公主和王容的左右护持下回到寝室前头时,她方才按着胸口说道:真是好险,若非李林甫那两个护卫都被截住杀了,真要是给他侦知半点端倪,我就算是阿兄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恐怕也护不住

    李林甫的行踪有赤毕亲自盯着,若非算准了他的行踪,我也不敢从朔方潜回京畿,又和高力士会面。终南山还有办法,长安城我就不敢冒那个风险了。事已至此,唯有希望李林甫能够牵制高力士的精力,让他暂时腾不出手来。至于是否真的能够让玉奴脱身,也得看他二人。

    杜士仪从寝室出来,凝重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然而,说到最后,他仍是不禁无奈。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这是他一向最不愿意的,可如今事情发展到了最棘手的一步,尽管天子还不曾亲口挑明,可高力士绝不会无的放矢,那种动向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杜郎,玉奴在广元和蕙娘那儿,我已经嘱咐广元好好照拂她。王容告知了玉奴的行踪后,见杜士仪稍稍轻松了几分,她便正色说道,不论你是否安排好了,这一趟终究太过危险,等到天亮万骑营兵马撤走,你就立刻离开吧。朔方纵使文武贤明勇武,可你这节帅也是不应该擅离职守的

    王容说完,玉真公主也立刻嗔道:玉曜说得没错,你这人什么时候这么冲动了,今天晚上这一个个登场的架势,我都快连魂都吓没了,就怕阿兄也来凑这个热闹

    观主你可别吓我哪怕固安公主之前在高力士和李林甫面前那般姿态,此刻也不禁面带苦色地说道,若是陛下亲至,那可就什么办法都没辙了阿弟,这次你给我好好反省,这要是万一李林甫说动了陛下亲至,又或是想出其他鬼主意,我看你怎么应付快去睡吧,明天你可还要回程赶路

    是是是,这次是我的错。被三个除了妹妹杜十三娘之外最亲近的女人轮番数落,杜士仪只能举手投降。然而,他却没有立刻去睡,而是再次去探看了玉奴三人。

    杜仙蕙年纪最小,早已睡着了,而玉奴也已然在长榻上睡着了,只枕上湿了一大片,显然还哭过,他不禁唯有叹息。而在她的旁边,声称会守着阿姊的杜广元正脑袋一点一点正在打瞌睡,他便没有去惊动他。出了屋子后,他便对王容说道:不要告诉广元和蕙娘,我来过,以免他们不小心露出口风。

    杜士仪千里迢迢赶来,都没有见上儿女一面就要回去,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全都不无唏嘘。她们把人安置好了之后,张耀便把本待在外看守的虎牙也一块赶去了睡觉。至于王容,则是回返之后见了此行随自己来的承影和干将,大大夸赞了一番他们此次建功。

    那第二个潜入玉华观的护卫,便是他们凭借剑术配合,干脆利落地把人斩杀当场

    次日清晨,当杜士仪经过一夜补眠,恢复了几分精神打算启程的时候,他便在送行的寥寥数人中看到了玉奴的身影。昨晚该说的已经说了,他已经想不出话再来劝她,动了动嘴唇正想开口时,他就只见她快步跑上前来,不管不顾地紧紧抱住了他。

    师傅,谢谢你,谢谢你为了我的事,从灵州赶过来

    说到这里,玉奴松开手退后两步,随即擦了擦湿润的眼睛,这才抬起头说道:我答应师傅,不会轻易立刻答复高将军这件事。可是,他既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那么就不会轻易放弃的至少,我会守住自己,不会让别人轻易得逞

    照顾好自己。

    杜士仪唯有嘱咐了这么一句话。大约是因为玉奴的这个拥抱太过温暖,他忍不住又上前去抱了抱自己的妻子,在她耳畔嘱咐了几句,见其先是愕然,随即郑重其事点了点头。他复又来到固安公主面前,给了她一个出其不意的拥抱。

    阿姊,这次你太锋芒毕露了,接下来要小心

    用不着你替我担心固安公主先是有些身体僵硬,随即很快松弛了下来,我等你灭了突厥

    等到只剩下玉真公主时,大约因为被前头三个感染,她竟是主动上了前来,轻拥了杜士仪入怀后,便在他耳边恶狠狠地说道:下次不许再冲动我曾经失去过一次摩诘,可不想你和他一样坏事

第九百二十九章 金蝉脱壳

    朔方灵州灵武城,灵州都督府内,连日以来气氛总有些说不出的凝重。

    五六天前,朔方节度使杜士仪突然感染了风寒,随即将留后事委署给了朔方节度副使李佺。连日以来,虽经大夫调治,杜士仪却一直没有出来视事。而因为夫人王容以及长子杜广元都已经回了长安探亲,还不到六岁的杜幼麟竟是亲自在病榻前侍疾照料,时不时还代父亲传话给李佺和其他幕府官,懂事得让所有人都夸赞不已。

    这一天,前往塞外诏谕各部的张兴风尘仆仆地回到了灵州。得知杜士仪竟是感染风寒病倒了,他不禁大吃一惊,慌忙前往探看。他从代州开始,先后事杜士仪为巡官,掌书记,节度判官,可说得上是如今这批人中与其最亲近的人。可是,到了灵武堂门口,他还是被龙泉给拦了下来。

    张判官,大帅这些天日夜咳嗽,说话都不利落,您还是先回去洗去一身风尘,再来看大帅不迟。

    张兴知道龙泉随侍杜士仪时间还不长,可却深得信赖,这番话听着倒也有理有据,可他就是本能地觉着不对劲。他微微皱眉,正吃不准应该是离开,还是执意进去一探究竟的时候,却只见房门咿呀一声,紧跟着,满脸疲惫的杜幼麟出现在他面前。对于杜士仪这两个儿子,他自不会陌生,此刻脸上迎上前去。

    小郎君,大帅情形如何

    啊是张判官。杜幼麟赶紧像模像样地对张兴深深一揖行礼,直起腰后方才有板有眼地说道,阿爷说没什么大碍,就是从前很少生病,这一次病势汹汹,精神不太好。不过,有我天天在他身前伺候,阿爷一定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张判官就放心好了

    杜士仪二子,杜广元年长而好武豪爽,杜幼麟幼小却好学不倦,如来圣严便一直都极其羡慕,张兴亦然。宇文沫刚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可他公事上能干,教育儿女上却一窍不通,此时竟是一下子忘了初衷,只想着怎么能有杜幼麟这么一个年不到六岁便知道日夜侍疾的儿子就好了。

    等到他告辞离去,杜幼麟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回到龙泉身边就吐着舌头小声说道:真是吓死我了我从来就没说过这么多谎话,每次都是硬着头皮,真怕张判官刚刚万一不相信我怎么办。

    这么多天,来探病的又何止一个张兴,被唬住在门口就停步的不少,而因为杜幼麟在旁边打岔帮腔,在帐子前止步的则是李佺和王昌龄。总而言之,每次龙泉都是战战兢兢生怕捅了篓子。所以,此刻算算时间,杜士仪也应该快回来了,龙泉不禁轻松地笑了笑。

    那都是因为小郎君年幼却孝顺,这份纯孝之心打动了别人,以至于没人真正动疑心。

    可我真担心阿爷呢。杜幼麟一屁股在台阶上坐了下来,低声说道,阿爷对我说过,无旨意擅出治所潜入京畿,一个不好就是大罪。龙泉,阿娘责罚我的时候,打过我手心,阿爷要是被发现了,会怎么处罚

    龙泉被杜幼麟说得打了个寒噤。他正想岔开话题时,就只见不远处有几个人往这里走来。当看到那是李佺和来圣严王昌龄岑参时,他登时低声提醒道:小郎君,别说这些了,李老将军和来判官王书记一块来了,千万小心些。没想到张判官刚从塞外回来,来判官竟然也从中受降城回来了。这会儿一句话说错,可就全都完了

    也难怪龙泉紧张无比,之前李佺因为日理万机,并不常来,王昌龄则被杜幼麟假传上命去筛选可堪为义学师长的士人,从来都没有一拨人撞在一起同来的时候,所以杜幼麟勉强还能应付下来。这会儿看到这四个人一起来,杜幼麟那张脸也变得苦巴巴的,可这会儿想要躲入房中也来不及了,只能干脆迎上前。

    李老将军,来判官,王书记。

    见杜幼麟一口一个叫得分毫不差,李佺不由得想到了自己家中的小孙儿,忍不住弯下腰轻轻摸了摸杜幼麟的头,这才和颜悦色地说道:你阿爷的病怎么样了

    杜幼麟歪着脑袋想了想,最终迸出了四个字:稍有起色。

    这一本正经的回答听得来圣严忍俊不禁,但突厥那边的军情刚刚传来,他不由得又露出了几分凝重之色。这时候,王昌龄便开口说道:来判官刚从中受降城回来,军情紧急,虽说大帅正病着,可也不得不先报知大帅知晓。小郎君进去通报一声可好

    王书记,阿爷都说过好多次了,各位可以直呼我的名字,不要一口一个小郎君。杜幼麟反驳了一句,本待以此拖延时间,可见每个人都连连点头,却也不和他争,他登时傻了眼,竟不知道该通报好,还是该另找借口好。可这几天他已经用尽了父亲当初给自己预备好的各式各样借口,这会儿不得不无奈地挪动步子往房门口走去。

    而龙泉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步一停地往前走,军情这两个字非同小可,纵使节帅在病中也不能耽搁。偏偏就在杜幼麟伸手按在房门上的那当口,里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剧烈的咳嗽。紧跟着,一旁还传来了砰的一声,仿佛是因此推倒了什么东西。这时候,龙泉忍不住一愣神,却只见杜幼麟不管不顾就这么推门冲进去了

    尽管刚刚都说还要等候通报,可仿佛是里头的声响着实有些骇人,又似乎因为杜幼麟的慌张,别人看了心中紧张,李佺和来圣严对视一眼,竟是追在了年幼的孩子身后进了门。他们俩都如此,王昌龄就更不假思索了。而龙泉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么多人一拥而入,心中随即暗自叫苦。

    这可怎么办,要穿帮了吗

    担心归担心,龙泉还不得不快步追了进去。可是,当看清楚里头那一幕之后,他立时瞠目结舌,随即好一阵狂喜。就只见幔帐已经被拉开了,杜幼麟正紧紧抱着一个人不断抽泣,而那个轻拍孩子背脊以示安慰的人,不是朔方节度使杜士仪还有谁谢天谢地,他终于在这当口回来了

    本来只是借口风寒金蝉脱壳千里走京畿,可在邻近腊月的时日日夜兼程如此赶了一趟路,杜士仪再好的筋骨也禁不起这样的折腾,一时脸色又青又白,看上去就仿佛是真的病得不轻。以至于来圣严不禁担忧地问道:大帅一身承朔方之重,还请一定要保重身体才是。

    没事,都是自作孽,再吃几帖药就好了。杜士仪笑着答了一句,这才打起精神道,你们四个联袂而来,必有要事,还是先说来听听吧。

    杜士仪既如此说,原本已经有点打退堂鼓的李佺沉思片刻,便决定还是依着他。当下,来圣严便将已经将中受降城被杀的那些胡人首级传首于突厥牙帐,可使节却并未燃起表示平安的狼烟这一情形如实告知。而李佺则是补充道:看这样子,突厥牙帐定然已经生变。

    应是如此了,传令三受降城,整兵秣马,立时做好一切应变措施。倘若使者回不来,那这一场仗就不得不打了。

    按照事先约定,使者出突厥牙帐后,便会燃起第一次狼烟,而脱离其腹地之后,便会燃起第二道狼烟。这先后两次的区别,就是为了区分是在牙帐遇袭,还是在腹地遭袭,由此大致判断出下手之人。所以,李佺和来圣严当即领命而去,王昌龄则是接着禀报了筛选士人的经过。

    尽管如今的士人们大多自视极高,但李林甫秉政以来,才子俊杰的晋升之路就受到了重挫,能够因此游历河朔的,无不是对于曲线救国抱着一线期望的。再加上王昌龄和岑参按照杜士仪的意思反复强调教化之功,因而短短一段时间,已经数十人应征,十几个人通过了筛选。

    多亏有你尽心竭力,文教之功,不逊于攻城略地,接下来此事还是你负责,等岑仲高回来,则是你俩一起。

    好容易把人都见完了,杜士仪不禁往后一倒,眼皮子都快粘连在一起了。可是,他看到杜幼麟欢欢喜喜地看着自己,他便勉强坐直身,抱了抱杜幼麟后欣慰地说道:我家幼麟长大了,这次阿爷能平安回来,全都是因为有你在此照料

    阿爷杜幼麟也忍不住打了个呵欠,随即才软磨硬泡地说道,我也困了,我随阿爷一块睡好不好

    难得见小家伙如此撒娇,杜士仪想起这一趟京畿之行,当即笑了起来:好,咱们父子就一块睡个好觉龙泉,你在门前替我挡一挡人,除非是军情大事,否则让我先睡饱了再说

    龙泉连忙答应,等看到这父子两人丝毫不顾忌睡相,就这么齐齐倒了下来,甚至不多时就发出了鼾声,他不禁笑了起来,上前帮忙重新盖了被子,这才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总算是完成了这个最大的任务

第九百三十章 霸主将衰

    睡饱了,不过是杜士仪的一句戏言。然而,他之前疾赶三昼夜,到玉真公主的终南山别业只来得及睡了两三个时辰便又再度回程,路上又是三昼夜。这连续的奔波让他的精力体力几乎透支殆尽,当他这一觉最终醒来的时候,却发现外间的天似乎还亮着。

    他用手搭着额头回忆了好一阵子,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回到了朔方灵州,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可是,还没等在玉华观中发生的那一切重新浮上心头,身边就突然动了动,紧跟着,侧过身的他就看到身旁一个小家伙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目光恰好和他对了个正着。

    阿爷对了,是阿爷回来了杜幼麟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脸上露出了难以名状的欢喜,我还做了噩梦,梦见阿爷被人发现,然后四处都是追赶的人阿爷,你不在这些天,真是担心死我了

    把蒙骗别人的工作交给自己还不到六岁的幼子,杜士仪也知道这绝对是强人所难,即便有心思机敏的龙泉协助,那也丝毫没有降低难度。于是,他忍不住揉了揉杜幼麟的脑袋,这才笑着说道:好孩子,连日应付一个个来探病的人,真是难为你了。这次你建下大功了

    帮上阿爷就好。杜幼麟高兴地一笑,却和兄长的大大咧咧不一样,又多追问了一句,阿爷这次出去,没给别人发现吗

    虽说高力士就是发现了,也绝不会捅出去,否则两人私会的事情转眼间就会被人当成是天大的把柄,可终究是被人发现了,李林甫也应该查知了端倪。可是,没有证据就代表着,这件事只能烂在相关人的肚子里。

    没有,你就别担心了。杜士仪想归想,嘴里安慰了幼子一句,随即就高声唤道,龙泉

    大帅醒了

    推门进来的龙泉见杜士仪已经坐起身,不禁长舒了一口气。之前杜士仪那青白的脸色实在是让他心中惴惴,生怕有个什么好歹。见杜幼麟也揉着眼睛跟着起来,还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他哪里不知道小家伙之前说是日夜侍疾,其实也真的是时时刻刻绷着神经预备有人来探,故而没怎么真的睡好,于是连忙上前去服侍父子两人替换衣裳。当杜士仪问起时辰的时候,他便笑着说道:已经辰时了。

    辰时这么说已经是第二天了

    得到肯定的回答,杜士仪忍不住苦笑。可即便是这一夜补眠,他仍旧感到腰背一阵阵酸痛,浑身骨骼犹如散了架子似的。等到穿戴了整齐,他吩咐杜幼麟自去一旁读书,自己索性在屋子里稍稍舒展了一下全身。毕竟,他对外还声称感染了风寒正在病中,总不能一回来就骤然出去露面。而即便灵武堂地方宽敞,也不可能做舞剑之类的活动,他思来想去,便打起了一套太极拳。

    一套拳打下来,他出了一身汗,身体总算舒展多了,少不得沐浴了一次,又换了一套行头,这才继续窝到榻上去装病。不过这一次,他却吩咐龙泉把近日堆积下来的各种文书都拿来,就在榻上一件一件过目斟酌。等到龙泉悄然退下,他一面批阅,一面沉吟突厥那边的变故,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听到外间传来一个声音。

    大帅,张判官求见。

    杜士仪昨天赶回来的时候,正好是张兴离去,李佺来圣严王昌龄联袂来见,过后他就一觉睡到天亮,竟还不知道张兴回来了。于是,他立刻打起精神吩咐请人进来。须臾,张兴就进了屋子来,一见他形色便笑道:看来我回来得还真是时候,大帅的病显然是大有起色了。

    借你吉言。希望真的能赶紧好起来。

    幕府众官之中,张兴跟随杜士仪时间最长,从河东代州陇右鄯州一直到朔方灵州,出身寒门家无亲朋的他,知道一些旁人根本不知道的事情。所以,自己前往招抚塞外那些小部落期间,杜士仪称病不出数日,别人只道这位年轻的节度使是真的因病不能理事,只有他隐隐之中感觉到,此事似乎另有文章。

    然而,不该问的事情不多问,这点权衡之心他还是有的。于是,他在落座之后,只是象征性地探问了两句病情,随即便沉声说道:我在三受降城以北,以朔方节度之名招抚,果然有众多小部族畏突厥牙帐争权,故而情愿内徙。这其中,多半是数百人的小部落,大约七八个,四五千人左右,素来游牧于黄河以北。我一一见了这些部族的首领酋长,应该没有滑胥之辈。自从当年王大帅平乱康待宾之乱,又伏杀降户于受降城之后,虽然大帅这几年重纳胡户于河曲,但终究比当年鼎盛之年差得远,这几千人户应该安置得下。

    河曲之大,这区区几千人当然没有问题,但最要紧的是一个抚字。当年被迁徙到河洛和江淮的昭武九姓胡人,已经基本上都迁回来了,幸好我调来了一个康庭兰,再佐以出仕朔方的米罗诗等人,这些胡户方才能够得保安稳,而接下来你招抚的这数千人,恐怕就要你亲自出马了。毕竟,他们最信任的人就是你,全始全终,这才不至于缭乱人心。让我想想,宥州和夏州之间的乌那水以西,那地方很合适

    大帅若非如此说,我也想进言此处。张兴面上露出了赞同的笑容,接下来又和杜士仪商议了一应细节。等说起牙帐生变的时候,他便若有所思地说,据言此次因为回纥葛逻禄拔悉密三部朝觐陛下千秋节,突厥牙帐反而以此兴师问罪,招来大帅责问之事,突厥内部一时纷乱得很。尤其是右杀伊勒啜,更是因此质疑登利可汗妄自尊大。所以,大帅使者未归之事,恐怕与此有关。

    千里迢迢从朔方到京畿跑了个来回,杜士仪如今不得不放下对那边的牵挂,专心致志地应对错综复杂的北方局势。他仔细沉吟了片刻,便开口问道:奇骏,以你之见,如果突厥内乱,谁胜机更大

    登利虽然妄自尊大,而且并不能完全慑服麾下人众,光是论兵力,并不及左右两杀,但是,只单对单,他还是有胜算的。张兴说到这里,见杜士仪微微颔首,他知道杜士仪赞同自己的看法,便接下去说道,最重要的是出其不意,在其中一人反应不及的情况下,他的胜算就更大了。如果这次突厥内乱能有一个阶段性结果的话,恐怕那位右杀伊勒啜凶多吉少。

    但他哪怕赢了这一次,却让自己成了众矢之的。

    杜士仪只说了这么一句,但仿佛是一语成谶。就在五天后他终于病愈时,一直杳无音信的使者终于传回了代表平安的狼烟,尽管人还未回来,确切消息还不知道,但杜士仪病后第一次升节堂见文武时,却开口说道:突厥内乱暂时告一段落,但接下来必然将自顾不暇。然而越是这种时候,便越是不能大意。须知中受降城那场小小的胡乱,如今也只是传首突厥以示警示,并未查出真正元凶。

    事关漠北局势,我等自然不敢小觑。李佺笑答了一句,随即便站起身道,此前张判官亲自诏谕了漠北一众小部落,现如今等到突厥那边的消息确凿无疑,恐怕陛下会依前言,诏谕回纥葛逻禄拔悉密三部,令他们平定突厥内乱。如是漠北恐怕要大战连场,王位更迭也会成为常事。

    当年颉利被俘,东突厥就此覆灭,而后漠北铁勒诸姓以及突厥王公大多降附,偌大的漠北,全都是大唐的羁縻都督府,那等盛况,如今想来,仍然觉得一时神往。杜士仪以贞观年间大唐在军事政治上的强势作为起头,就只见在座文武人人神色激昂,想来是回忆起了近百年之前的大唐盛况。

    所以,彼时太宗皇帝擒颉利而不杀,分东突厥故地为众多羁縻都督府,也就让漠北群龙无首,共尊天可汗。如今若是突厥就此因内乱而衰,却反而继之以或回纥或拔悉密或葛逻禄据有其故地,不过是多了一个名目而已。不说其他,各位应该不会忘了,这么多年来,当年的铁勒九姓,如今衰微的已经很多了。

    杜士仪见李佺坐下,他自己反而站起身来:仆固部一部分留在漠北,一部分南迁,如今在夏州有万余人,拔曳固已经几乎被人吞并殆尽了。北迁的同罗部,一部分往北,和突厥左厢群居,实力强大,南迁的后来复又迁回。都播之地也已经换了主人。至于契苾部,群居凉州的还能幸免,可塞外已经不复有此姓称雄。这固然有毗伽可汗即位之后,因为伏杀默啜可汗的缘故,对铁勒九姓挥起屠刀的缘故,但更多的还是此消彼长,彼此吞并。故而如今除却突厥之外,铁勒族姓回纥,突厥族姓葛逻禄和拔悉密最为壮大,这才能够无视牙帐,联合起来朝觐陛下千秋节。

    那么,此次突厥内乱,大帅不想置之不理节度判官来圣严代表所有文武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此事的起因,既然是我朔方节度使府奉陛下圣命,以不朝天子,反责藩属为由问罪突厥牙帐,那么,突厥因此内乱,我们当然不能置之不理。一来,那几个在中受降城作乱的胡人,枭首之后传首突厥牙帐,如果使者回来能有答复也就罢了,但我想来,如果赢了,登利很可能会直接推到伊勒啜身上,但这种结果,决不能接受。二来

    杜士仪微微一顿,立刻环视四面文武说道:如果时机恰当,我会考虑令回纥三部讨伐突厥

    即便突厥已经大不如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回纥葛逻禄拔悉密三部加在一起,相比突厥的实力还大有不如。如果早打,朔方必定要出兵极多,届时三部反而会收获大利;如果晚打,突厥实力衰微,三部兵马合在一起,就可以横扫突厥,届时朔方也捞不到任何好处。

    可是,如果真的是朔方出兵,令三部联军为前导,仍然有可能辛辛苦苦却为他人做嫁衣裳,还有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

第九百三十一章 游说北归

    登利可汗诱杀了右杀伊勒啜,而后自统其众

    当前往突厥牙帐传首的朔方使者经由三受降城,而后回到灵州都督府的时候,上下文武大多觉得在意料之中。可也不免有人对登利可汗突然表现出来的智勇而惊叹。要知道,登利从来就不是什么英主,否则也不会在那等风雨飘摇之际即位,却还愚蠢地选择了和天可汗同样的名号。而登利成为可汗之后,所作所为也乏善可陈,即便曾经和右杀伊勒啜一起断送了前任左杀骨颉利,可那还真算不上什么英明之举,更何况背后也还有回纥等三部的推手。

    所以,伊勒啜怎么会中了圈套,登利又是如何自统伊勒啜旧部,这都成为了人们极其好奇的事。以至于仆固怀恩甚至还向杜士仪自告奋勇,请命出使突厥牙帐,以报上一次扣留使者之仇,顺便探听一下这里头的名堂,却碰了满头包。

    你是军中大将,不是舌辩无双的谋士有这功夫当什么使者,还不如回去好好统你的兵你父亲对你期望很高,前前后后竟是在仆固部中挑选了两千兵马给你,你若是辜负了他,我也不饶你

    仆固怀恩如今年不到三十,便已经官居朔方节度兵马使,这可以算得上是异数中的异数了。郭子仪当年还不到三十的时候,才刚刚授予果毅都尉,在经略军中为一介别将。所以,在杜士仪言辞中直接连自己的父亲都带出来之后,这位立刻没了慷慨激昂,灰溜溜地走了。

    这次从夏州回来,仆固怀恩不但又带了一部分族人,而且还有他的弟弟以及几个从叔父和从兄弟,总共十二个人。仆固家族留在漠北的那一支还在,附庸突厥左杀其部,和同罗交好,但称雄漠北这四个字却谈不上了,但内迁的这一支繁衍生息至今,也仍然血脉昌盛。同时来到灵州的还有仆固怀恩的妻子,同样出自铁勒大姓契苾,母家在凉州一带。

    这位契苾夫人这一年方才二十出头,虽称不上沉鱼落雁,却也是一位相当出色的美人,性子亦开朗亲和。她此来本待是亲自前往都督府后院寝堂拜见王容,可由于杜士仪的这位夫人已经前往长安探望亲人,故而她就退而求其次,去见了几位其他朔方文武的女眷。当她见到张兴的夫人宇文沫时,便如同见其他几位夫人一样,奉上了仆固部出产的名马一匹,而后在闲话家常之中,方才犹如失言一般,吐露出突厥有人联络过自己公公的事。

    宇文沫身为宇文融的女儿,历经家变,早已不是当年无忧无虑的千金小姐。她嫁给父母双亡别无背景的张兴,虽说是名副其实的低嫁,但婚后却美满得很,既不用伺候公婆,也不用忧心婢妾争宠,舒心的日子也让她的体态越发丰腴。可她对于某些东西还是分外敏锐的,当天晚上张兴一回来,她就将契苾夫人的话转告了丈夫。

    张兴随着杜士仪前前后后已经快十年了,从一介寒微隐士到如今的朔方节度判官,可以说杜士仪不但是他的上司幕主,也是慧眼识珠的伯乐恩主。故而,他几乎一刻都没有耽误,连夜来到了灵武堂中求见。当他说明来意的时候,杜士仪不禁讶异地挑了挑眉。

    这么大的事情,仆固怀恩为何半点不曾提起不等张兴回答,他便自言自语道,仆固怀恩如今还年轻,性子也急躁,如果让他知道,他这块一点就着的爆炭,必定早就忍不住说出来了。而且,他毕竟是朔方大将,并是时时刻刻都在夏州,很可能是真的不知情,而契苾夫人本一直呆在灵州,是公婆考虑到他们夫妻常常不在一起,这才让她来的,所以,不是她的公婆让她带话,就是她自己出于某种目的,把消息透露出来。

    张兴当即问道:是不是我让拙荆再次回请契苾夫人,顺便也去一一见见她拜访过的夫人们,先探一探她到底对谁说过此事

    很好,先后再前。

    杜士仪的意思是,先让宇文沫去探夫人们的话,然后再回请契苾夫人。很快,结果就出来了,契苾夫人并没有对其他女眷提及过突厥联络其公公乙李啜拔之事。于是,他便授意宇文沫回请契苾夫人,随即这一日,他便微服和张兴来到了其私宅。

    宇文沫年长契苾夫人两岁,年纪既然相仿,虽有胡汉之别,却也说话投契。当得知杜士仪和张兴一块回来的时候,她便笑着对契苾夫人说道:太原郡夫人因为之前回长安探亲去了,你没见着,如今大帅既是和我家张郎一块回来了,你不妨就此拜见,也就全了礼数了。

    那多谢宇文夫人了。

    契苾夫人连忙谢了一声,等到随着宇文沫踏入张宅书斋,看到那两个正在说话的人时,她不禁在心中惊叹了一声。她听公公提过,朔方节度使杜士仪麾下两位节度判官,其中,来圣严为之前信安王李祎拔擢的旧人,杜士仪用之不疑,地位尚在张兴之上;而张兴从河东代州一路跟着杜士仪辗转多地,信任却毫无疑问冠绝诸文武。所以,她方才对宇文沫透露了那一重消息,果然,立时就把杜士仪惊动了。

    此刻那肤色微黑的,身材魁梧,简直可以和丈夫仆固怀恩媲美的,自然是张兴了。而旁边那个姿容俊伟,虽未作势,却已然透出一股凌人气度的青年,她知道那定是朔方节度使杜士仪无疑。在这样的年纪已经两任节度,怎叫一个杰出了得

    见过大帅。

    杜士仪审视这位契苾夫人,见其礼数虽无可挑剔,却自有一股飒爽之气,显然通晓骑射,他不禁微微颔首道:怀恩是我肱股大将,你这个贤内助既然也到了灵州,他就没有后顾之忧了。今日初次相见,本不该单刀直入,但夫人是铁勒贵女,我也不想百般试探。突厥联络你公公之事,你可否说个明白

    契苾夫人本就头疼如何不动声色地拐到这个话题上,见杜士仪竟是直截了当,她反而觉得如释重负。因见之前陪着自己的宇文沫悄然退下,她便整理了一下思绪,继而便抬起头来。

    大帅,此事是我婆婆请我代为禀报的。契苾夫人见自己说出这话之后,杜士仪和张兴主从二人全都微微愕然,她便继续解释道,婆婆认为,大帅对怀恩器重有加,且其刚刚投军不久,就令其独当一面,而后又不吝为其请功,拔擢其至高位,对仆固部兵马更是优抚。大帅如此知遇之恩,而突厥却派人招揽,无论公公心里是怎么想的,都应该上报大帅,而不应该自己藏在心里。否则,即便并没有叛投突厥之心,终究还是蒙骗了大帅。

    这婆媳二人,还都是少见深有见识的女人

    杜士仪在心里赞叹了一声,随即问道:突厥招揽你公公的事,怀恩可知道

    他不知道,公公秘而不宣,只有婆婆知道。再加上我,整个仆固部总共也就三个人知晓。因为这封书信是漠北铁勒同罗部酋长阿布思派人送来的,同罗部和仆固部素来极其交好,阿布思的同罗部当年降唐安置河东蔚州一带时,曾经和公公颇有交情,这次是借口漠北仆固部酋长过世,群龙无首,这才代突厥当了说客。他说,如果父亲肯引族人北投,那么,届时少不了叶护尊位

    突厥常设两厢,所以叶护是仅次于可汗的尊位,分东西或左右两厢,有时候甚至可以行废立。如今的突厥右杀伊勒啜刚刚被杀,突厥内部反抗牙帐的势力为之消减,可杜士仪当然不会认为,登利可汗真的会为了招揽人引部众去投,就开出了这样的价码。

    于是,他再次追问道:同罗部酋长阿布思,是代谁当的说客

    这一次,契苾夫人却微微摇了摇头:这我就不得而知了,婆婆应该也并不知情,恐怕只有公公心知肚明。

    能够从契苾夫人这里得到比预期更多的讯息,杜士仪已经心满意足。他当即点头笑道:你婆婆和你二人心怀忠义,行事缜密,本应该好好褒奖,可这样的事情若宣扬开去,却对你公公不好。怀恩的功绩已经赏过了,你身为他的夫人,却尚未封诰命,我会替你向朝中请封。你住在灵州城若有何不便,尽管对宇文夫人说,等内子从长安回来之后,你尽可随时来见。

    面对这样的承诺,契苾夫人自是毫不造作地笑着谢了。等到她告退之后,杜士仪便对张兴问道:这次仆固部中,跟着怀恩来的嫡系族人,我记得有十几个

    是。

    连日以来,杜士仪一直在仔细考虑漠北那一场乱局,虽然打算在适当时候令回纥三部伐突厥,如今的时机也到了可以如此的时候,但他仍然不是没有担忧的。如今仆固部的这件事情虽说突然,但如果处理得好,说不定是一大契机。于是,他在沉吟良久之后,便对张兴说道:今日晚间,你和李老将军子严一块来见我。

第九百三十二章 仆固之主

    朔方之重,在于丰胜,而作为其腹地的灵夏,虽为后方,也同样容不得半点闪失。整个朔方都是京畿的北面屏障所在,故而一场康待宾之乱,王晙大开杀戒之后,方才会把六万余口胡人全都迁到了河洛江淮等地,从而严防再有类似的事件发生。

    相比朔方节度使治所的灵州,夏州的一大半都是不毛之地的大沙漠,然而南北两边却是大片肥沃的土地,既可以耕种,也能够放牧,胡汉杂居,这么多年来倒也相安无事。迁徙中原的仆固部两千余帐位于夏州境内的大漠,也就是后世俗称的毛乌素沙漠以北,乌那水和库也干泊之间。

    这里是一片水源丰沛的草原,马贼无法突破前头三受降城的屏障,而汉人多半在大漠以南一带生活。无边无际的草场中放牧着成百上千的牛羊,不见刀光,不见血腥,大多数仆固部的牧民都习惯了这种日子。而且,前后两任朔方节度使李祎和杜士仪,对胡人的政策虽不尽相同,但相同的是都没有太多苛捐杂税。

    也正因为如此,乙李啜拔本来的日子过得舒心惬意,可连日以来,他却总是心事重重,哪怕长子仆固怀恩回来探亲,他也是在外表现得兴高采烈神采飞扬,回到自己的帐中就愁眉不展。仆固部一直都是桀骜不驯的部落,在突厥就是时叛时附,在大唐也同样如此。至于他本人来说,既希望族人能够休养生息繁衍壮大,又渴望建功立业,雄踞一方,这两种思量来回冲突,也就成了他的纠结所在。

    这一天,他打叠精神见了一些部族中的长老,回到大帐中后就褪去了人前的精神奕奕,斜倚在那儿陷入了沉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一个侍者突然急匆匆地冲入了大帐,连行礼都顾不得便大声嚷嚷道:都督,都督,不好了

    这一声不好顿时让乙李啜拔打了个激灵,当即怒声喝道:什么事这样大惊小怪

    朔方朔方杜大帅因为得到消息后赶得太急,那侍者说话断断续续的,在主人的怒瞪下方才好容易接续了上去,杜大帅已经到咱们仆固部的地头了

    听到这样一句完整的话,乙李啜拔终于为之色变。兴许是做贼心虚,又或许是杜士仪积威所致,总而言之,他这会儿完全不想见这位朔方之主。可人已经来了,他绝对不会认为自己避而不见就能解决问题,于是,他只能硬着头皮喝令侍者出去命人准备,自己也紧急换上了见客的服色。

    从灵州到夏州,距离算不上太遥远,彻夜不停地纵马疾驰,一昼夜可至,慢一点两日也可达,可杜士仪身为朔方节度使,突然离开灵州来到这里,此中意义,乙李啜拔不得不深思。单单论官职,他好歹也是世袭金微府都督,可论实权,他怎么可能和总领朔方的杜士仪相比夏州仆固部有万余人,朔方可有近七万雄军

    所以,当第一眼看到杜士仪的时候,乙李啜拔完全没有任何惊叹对方年龄的念头。他笑容可掬地迎接了对方,恭恭敬敬地说了无数恭维赞美的话后,就将对方迎入了自己的大帐。由于事先没有得到任何消息,他请了杜士仪入座后,不由得斟酌该从何开口。可让他没想到的是,杜士仪竟然先说话了。

    都督是怀恩的父亲,所以我之前北巡三受降城,又巡定远丰安二军,宥州之地也曾经去过,却从来没到过夏州,心中不免抱憾,总算今天是达成心愿了。一句寒暄之后,杜士仪就笑吟吟地说道,怀恩如今是我麾下大将,所以我此来,还有要紧的军务和都督商量,都督可否屏退左右

    尽管杜士仪反客为主,可乙李啜拔立刻一口答应了。等发现杜士仪亦是不留一个随从亲卫于身侧,他又是惊叹对方的坦诚示人,又是佩服对方的大胆,一颗心不自不觉就放了下来。

    我仆固部人口不过刚刚过万,我虽名为都督,其实不过一介胡民而已。杜大帅适才说是商量军务,我实在是愧不敢当。

    都督不用这样谦虚,我此来,是为了漠北乱局。想来都督也应该知道了,突厥内乱,右杀伊勒啜为登利所杀,而其众已经为登利自己统领,不复立右杀。

    以这样一个话题作为起头,杜士仪便敏锐地察觉到,乙李啜拔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有了契苾夫人的提前知会,他猜也能猜到乙李啜拔的顾虑,当即推心置腹地说道:都督既是怀恩的父亲,我也不瞒你说。今年回纥葛逻禄拔悉密三部进京朝贺陛下千秋,名为朝贺,实为请命。突厥是大国,自从骨咄禄复辟之后,雄踞漠北已经又有几十年了,而今突厥内乱式微,自然有的是胸怀野心取而代之者。

    乙李啜拔听出杜士仪仿佛并不知道自己和突厥联络之事,稍微松了一口气,当即强笑说道:大帅明察秋毫,实在是朔方军民之福。突厥登利不得人心,却妄自尊大,当然是各部共讨之。

    话虽如此说,可突厥终究曾经雄霸一时,如今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便回纥葛逻禄拔悉密均是实力壮大,可未必就能有大把握。退一万步说,如今的拔悉密监国吐屯阿史那施,同样出自阿史那氏。即便阿史那氏真的死绝了,有其他部族取突厥而代之,漠北岂不是就会有新的霸主崛起说到这里,杜士仪清清楚楚地看到,乙李啜拔已经有些迷惑了,显然不知道自己为何对他谈起这些,他便笑了笑问道,都督可有北归之意

    临到末了这一句话,乙李啜拔乍一听,几乎魂都没了。他本就不是中原那些喜怒不形于色的士大夫,骤然跳起来的同时,甚至还想到是否要暴起行刺,然后立时率众北归,以免和从前那位仆固都督勺磨一样被王晙当场杀死。可是,就在他本能去摸腰刀的时候,却陡然意识到自己的长子还在杜士仪军中,而且顷刻之间北归,他带不走多少人,到时候仓皇之际说不定还会被人吞并殆尽。

    于是,面色变幻不定的他最终长叹一声,便干脆利落地单膝跪下道:大帅既然都知道了,我甘受大帅处置。

    知道什么知道都督何出此言

    觉察到杜士仪竟是在伸手搀扶自己,乙李啜拔只觉得脑袋乱糟糟的。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他会错了意思,其实杜士仪并不知道他曾经收到过同罗酋长阿布思的信,曾经考虑过是否要北归那他岂不是不打自招

    即便恨得想打上自己七八个巴掌,可话一出口,就如同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即便再后悔,乙李啜拔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其实,当年同罗部北归突厥的酋长阿布思给我写来了一封信,劝说我北归突厥。如果我能够收拢留在突厥的那一支仆固部兵马,那么,叶护尊位唾手可得。

    这番话是契苾夫人也曾经透露过的,然而,那时候杜士仪就觉得其中有些玄机,如今他既是诈出了乙李啜拔的主动坦白,他便可以顺势询问了。

    如果我没有记错,突厥的叶护之位,或为左右叶护,或为东西叶护,总而言之,总共就两个位子。如今突厥右杀伊勒啜已经死了,只剩下左杀判阙特勒一人,左右叶护却都有人。即便有空缺,同罗酋长阿布思为什么自己不动心,而是来游说你

    乙李啜拔尴尬地笑了笑,这才低声说道:大帅这话实在是问到了点子上。其实,这话我连自己的妻子儿子都不曾吐露过,而阿布思的那个信使,我也按照他在信上的吩咐直接灭口了。阿布思所说的叶护之位,并不是如今的突厥可汗登利许给我的,而是左杀判阙特勒许给我的至于阿布思,判阙特勒也许给了他叶护之位。也就是说,判阙特勒打算起兵反了登利,希望同罗部和仆固部能够相从,如果事成他自立为可汗,那么,我和阿布思就是东西叶护

    这还差不多,基本符合自己的几种猜测中,最具操作性的一种

    杜士仪心里这么想,嘴上却反问道:那都督是如何回复他的

    尽管自己根本就还没想好如何回复阿布思,但此刻面对杜士仪,乙李啜拔却想都没想就出口说道:当然是拒绝大唐对我父子等人恩情厚重,我怎能叛唐北投

    如果真没有此事,你的夫人怎会通过儿媳辗转告知了我这么一个消息

    杜士仪暗自哂然一笑,却也知道,乙李啜拔的夫人固然不希望丈夫贸然去北投突厥,但那也是因为仆固怀恩在朔方深受重用,而他杜士仪的为人显然也值得信赖,这才有了这一次的告密。否则换成心狠手辣的王晙,同样的一招极可能就直接把丈夫乙李啜拔给坑死了。

    于是,他当下就摇摇头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都督此言固然尽显忠义,但我不得不说,你留在夏州,不过一胡酋而已。而你若北投突厥左杀判阙特勒,那时候必有一番非凡功业

    这下子,乙李啜拔登时眼睛瞪得老大,张大的嘴甚至无法合拢。杜士仪这位朔方节度使,竟然鼓吹他去北投突厥难不成是希望他去当细作可如果他不带兵马,去突厥无异于羊入虎口,可如果他把兵马都给带走了,这样的细作杜士仪就能够放心

第九百三十三章 一方支柱

    杜士仪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只是在仆固部停留了一晚上,参加了乙李啜拔为他特意举办的晚宴,随即就动身离去了。上上下下并没有太多的人感觉到,自家那位原本愁眉不展的头领,如今却是神采飞扬,但其夫人,出自素来和仆固部交好的铁勒同罗部的同罗夫人施那,却绝对不会忽略这一点。

    当年讨康待宾之乱后,从张说征战的降唐铁勒诸姓人马,都迁居到了河曲的夏州,其中也有同罗的两千余帐。施那正是同罗都督的妹妹,嫁给乙李啜拔多年,生育了诸多儿女。而后同罗部族人不像仆固部这样安于现状,渐渐北归,仍在塞外的同罗酋长阿布思,按照血缘来说,还是她的堂兄。然而,娘家固然亲近,可她更要为丈夫和儿子们着想。自从降唐之后,她看多了那些叛乱部落的下场,这才托付自己最为信赖的儿媳契苾夫人把消息带给了杜士仪。

    故而,杜士仪一走,她便来到了丈夫的大帐,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之前每天愁眉苦脸,现在朔方杜大帅一来,却突然高兴了起来,莫非是杜大帅许诺了什么

    到底瞒不过夫人。此刻在大帐中,乙李啜拔就更掩不住脸上喜色了,你可知道,我因为不小心在杜大帅面前透露口风,说出了同罗阿布思给我来信的事,结果,他不但没有怪罪我,而且给了我一个最好的建议。他说,我可以带部众去突厥,收拢留在突厥的仆固部旧人,然后按照阿布思的招揽,投奔左杀判阙特勒。如果能够灭杀现在的登利,辅佐判阙特勒即位,那么,我自然可以拿到信上许诺的叶护之位,将来就是突厥的一方雄主;而如果判阙特勒也没有能耐,被人攻杀,异日我就可以把仆固部整个带回来降唐。

    说到这里,乙李啜拔已然是笑容满面:进则可雄踞一方,退则可保荣华富贵,这样的好事,到哪找去

    施那怎么都没想到,杜士仪给丈夫指的,竟然是这样一条路。乙李啜拔固然说得信心满满,但她很清楚,这种事绝不会如同嘴上说说这么容易。打仗是要付出绝大风险的,更何况乙李啜拔在河曲已经安逸太久了,骤然北投突厥,那可必然是凶险的大战连场,有个万一怎么办

    看出了妻子的忧心,乙李啜拔便笑道:我知道夫人担心的是什么,无非是觉得北投之后定然危险极大。但要知道,我之前担心的从来就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我还肩负着仆固部上万人的存亡。所以,即便我再心动,也不可能把这一家一当全都拉出去。可是,现在有杜大帅的承诺,我就没有那样的后顾之忧了。

    施那却仍然不死心地问道:杜大帅虽说对胡人一贯优厚,可这样大的事,如果有个万一怎么办而且,我仆固部在河曲的人户总共有上万人,全数北迁的话,也不知道有多少妇人和孩子经受不起。

    当然不是全都走,我走,你留,怀恩也留下。乙李啜拔干脆利落地吐出这么一句话,继而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我会挑出两三千人马带走,全都要能上阵的,要知道留在漠北的仆固部不少贵族正在争位,他们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就算怀恩觉得我这父亲贪恋突厥权位,那也无妨。我如有万一,将来有他继承我的位子,那就万无一失了夫人,杜大帅还年轻,说不定他能够在朔方节度使任上很多年,帮他这一次,我也能够松松筋骨,给部族带来一个更好的未来,这件事我已经考虑清楚了杜大帅将会派人送他和我的上书给陛下,这样留在夏州的族民就不会受到任何牵连

    杜士仪赶回灵州,已经是腊月二十六了。为了迎接新年,朔方节度使府自然发放了一批丰厚的年物下去,每一个领到东西的将卒脸上,全都洋溢着喜庆的笑容。

    河西陇右与吐蕃大战连场,颇有胜绩;剑南道才刚经历了一次大败,连那位和王忠嗣素有仇怨,同时又是皇甫惟明义弟的剑南道节度使王昱都被一撸到底;幽州和契丹还在胶着状态;但是,朔方和突厥之间战云密布的同时,却因为三受降城稳若泰山,灵州腹地感受不到多少战争的压力。每一个军民都在期盼着开元二十七年的到来,希望新年比往年更加安康喜乐。

    灵州都督府内的文武官员虽然繁忙,但大多笑容满面。杜士仪的那两个外甥王胜和王肜都已经跟着王容和杜广元回长安探亲了,杜幼麟虽说还小得很,可却比兄长杜广元更会来事,两个族兄杜明瑱和杜明瑜都相处得好。而奉命从西受降城赶回来的段秀实历经风雨洗礼,浑身上下更多了几分坚毅不拔。

    至于龙泉莫邪,阿兹勒等几十个胡儿,也已经完全熟悉了在灵州的生活。如果要学什么东西,只需要打一个申请,写明足够的理由,杜士仪大多都会满足。这种充实而又向上的日子,让每个人都充满了动力。

    而杜士仪回到灵州都督府的第一件事,便是召见了自己不在时,权知留后事的节度副使李佺以及张兴来圣严等两位节度判官。等到和三人交流了自己在夏州仆固都督府和乙李啜拔达成的协议之后,他便命人召来了仆固怀恩。尽管乙李啜拔的意思是瞒着儿子,可杜士仪不愿当这个恶人,索性原原本本告知了自己这位心腹爱将。

    仆固怀恩的武艺是父亲和族中最勇猛善战的勇士教的,但仁义礼智信这些东西,却是母亲施那灌输的,当初在杜士仪面前和昭武诸胡那些胡酋打交道的时候,他方才会脱口说出那么一番话来。所以,这会儿尽管杜士仪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懂了,连在一块的意思他却有些不敢相信,脸上满是震惊和茫然。

    大帅是说,阿父要去北投突厥左杀判阙特勒吗

    再次从杜士仪口中确认了这件事,仆固怀恩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最终又吐出了三个字:为什么

    一来,是他本就收到了同罗部酋长阿布思的信;二来,是我对他的建议;三来,是你父亲为了仆固部和你,所以才做出的选择。想不通的话,就回去慢慢想,我承诺过你的父亲,一定会提携重用你。

    等到仆固怀恩有些失魂落魄地下去,杜士仪不禁叹了一口气。漠北就是一团乱局,而他现在做的是让其乱上加乱。

    毕竟,罗盈和岳五娘如今的实力还不够,可仆固都督乙李啜拔的名头,如果用得好,就是一股足可左右局势的绝大力量。回纥葛逻禄和拔悉密三部联盟,固然表达了伐突厥的意愿,可那明面上看是拔悉密监国吐屯阿史那施想要取登利可汗而代之,但从深处看,葛逻禄和回纥何尝没有相应的私心所以,为了制衡,他需要乙李啜拔北归,和同罗部的阿布思一起,让判阙特勤这边的力量得到壮大。当然,这是一把双刃剑,用的时候要格外小心。

    自从为官以来,杜士仪并不是每个除夕都能和妻子共度,可这一次王容带走了杜广元,而杜仙蕙也身在长安,除夕之夜,杜士仪牵着杜幼麟的手,站在灵州都督府最高的那座小楼上,难免有些感伤。

    白云苍狗,变幻无常,和他当年在嵩山求学时相比,一切都早就不一样了曾经提携过他的长辈,崔谔之源乾曜杜思温一个个都去世了,而因为年老致仕的宋璟,养病数年后也终究撒手人寰。卢鸿隐居嵩山,近年来已经都是由弟子教授慕名而来的学子,自己已经很少出面了。而年轻的一代人,如今一个个都成长了起来,成为了足以支撑一方的支柱。

    阿爷,阿爷

    听到耳边这声音,杜士仪侧过头去,却只见杜幼麟兴奋地说道:阿爷,看楼下,看楼下

    杜士仪低头看去,就只见小楼下那宽敞的庭院内,正可见星星点点的火炬。那些火炬不断地移动着,渐渐呈现出了一个字。当他看清楚这个字的一刹那,神色不由自主地为之一振。

    那是杜字

    尽管天色已经黑了,但那一个个火炬照耀下,他还是看清楚了那些面孔有杜明瑱,杜明瑜;有他亲自给予杜姓的杜源和杜奕,也就是龙泉和莫邪;也有他才刚刚承诺,年后便重新取名的阿兹勒,以及众多胡儿。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些人脸上的高兴和喜悦,不知不觉就举起手来和他们挥了挥手。

    而随着他的挥手,下头传来了众多的欢呼声。除了杜大帅这样的嚷嚷之外,更大的声音却只有两个字。

    朔方朔方

    是啊,朔方对于如今的他来说,朔方是家园,对于这些人来说,朔方又何尝不是家园他辗转多地,也曾封疆一方,但这一次,他不会让别人再撼动他这个朔方节度使的位置

    当杜士仪牵着杜幼麟的手来到楼下,面对这一张张熟悉的脸时,他便笑着说道:既然你们都聚在这里,那就到灵武堂来,大家一同守岁,等待这新的一年

第九百三十四章 美人计

    除夕这一天,长安城中也同样是张灯结彩,分外喜庆。然而,对于偶尔才会迎来主人的宣阳坊杜宅来说,虽说紧赶着挂上了大红灯笼,可王容早就言说要前往终南山玉华观陪同玉真公主等人过年,就连杜广元也没回来,过年的喜庆气氛自然有限。所幸王容大手笔地发放了过年的赏钱,上上下下还算劲头十足,可来来往往忙活之余,却也不免有人在背后议论。

    和杜士仪如今起居八座一呼百诺,门前列戟,封妻荫子的身份比起来,这座宣阳坊杜宅实在是有些寒酸了

    然而,王容却顾不上仆人们的这些小小嘀咕。坐在杜士仪往日于长安时常常使用的书斋主位,见承影领着赤毕进了屋子后,她只是微微颔首,随即就低声问道:你这一路来,可有人瞧见

    五十开外的赤毕早已经不再年轻了,从杜士仪这里得到的丰厚薪俸,以及给予的田地,足够他子孙三代享用不完,可他生来就是隐伏在黑暗中给人一击的死士,再加上士为知己者死的决意,以至于他这么多年来都心甘情愿地呆在长安城,为杜士仪经营着那一张庞大的情报网。尽管曾经因为他和固安公主的见面被李林甫盯上而有过一时危险,可他接下来的动作更加隐秘,人也几乎蛰伏不出,旁人再难以抓住他的行迹。

    夫人放心。只是这简短的四个字,赤毕就显露出了不逊于当年的自信。见那个引自己进来的婢女默不作声地退下,他想起刚刚这小丫头敏捷的动作和身手,以及那条一路进来没碰到一个人的线路,他不禁生出了几分赞叹,随即就直截了当地问道,夫人是为了太真娘子的事找我

    没错。

    王容也不讳言,当初杜士仪三昼夜赶回终南山见了她们和玉奴,如果没有赤毕在长安城的各种操作,定然不会让高力士和李林甫先后正正好好地赶到。之所以之前一段时日她始终隐忍没有任何动作,是因为高力士和李林甫爆发了一系列明争暗斗,虽是暂时未分出个输赢,可她不想贸然出手被两方察觉。如今时至岁末,两方暂且罢手,她方才送信让赤毕到家中来。这样的大事,她不放心在外头任何一个地方谈起。

    此时此刻她示意赤毕坐下,随即就开口问道,杜郎之前对我提过,曾经让你寻找精擅歌舞的女子

    如果是别人家主妇问起这个,就仿佛是在追根究底丈夫的阴私似的,可赤毕绝不会领会错了意思。尽管这是当年杜士仪嘱咐过极其隐秘的事,但他还是毫不迟疑地点头说道:不错,因为郎主的要求是,技压群芳,昳丽无双,年纪却不拘,所以尽管已经物色了整整五六年,可也只寻到了几个而已。

    这几个人忠心是否可保无虞可知道你的身份都学了些什么

    听王容如此问,赤毕便明白一直藏着不用的杀手锏恐怕到了要拿出来的时候了。于是,他倏然坐直了身子,沉声应道:郎主吩咐,不要孤儿,要的是有家人牵挂的,她们的家人都得到了最稳妥的赡养,故而她们都不会有丝毫异心。至于我的身份,自然不会让她们知晓。而她们所学,除却最擅长的歌舞音律之外,还有就是如何侍奉男人。她们从前虽说都并非无名之辈,可不过是富商官员随手可以撷取的卑微之人,而我让她们锦衣玉食,又让她们的家人衣食无忧,所以她们没有半点不甘愿。

    之所以补充最后一句,王容自然知道赤毕是担心自己身为女人,也许会难以接受。她哂然一笑,暗叹自己又不是圣人,能够保护的也只是亲友,在可以做到的范围之内惠及更多军民百姓,但终究不可能不伤害任何一个人。所以,她并没有接赤毕这话茬,而是在沉吟片刻后说出了一句话。

    侍奉男人之外,你近日再紧急弥补一下,让她们学会该如何伺候女人。

    此话一出,赤毕先是有些意外,随即就醒悟了过来:夫人是想让她们伺候太真娘子

    虽说如今李林甫和高力士暂且斗得不可开交,但既然事涉那位至尊天子,两边应该会偃旗息鼓的,李林甫不会那么愚蠢。既然玉奴担心立刻死遁会牵连到我们这些师长,潜意识中也还放不下杨家,那么,就得先准备她万一不得不入宫的情形。陛下就算再心急,也不会立刻把当年的儿媳纳入后宫,总得先想个办法遮遮掩掩,只要能够先通过这些侍儿,捱个一年半载不让人近身,到时候她随便生场大病死了,难道陛下还能怪在别人身上

    赤毕立刻心领神会,同时又沉声说道:可即便陛下贪恋这些侍儿的能歌善舞,美艳绝伦,但太真娘子未必真的能够逃脱此劫。若要找理由不让陛下近身,那么,期丧便是最好的借口。杨家人之前不是说杨玄璬病得七死八活,希望太真娘子去看看他吗到时候让他一死,就能争取到一年,太真娘子素来至孝,为叔父守丧一年总是应该的。有这一年的功夫,我再寻访一些房中秘术,也许能够让那些侍儿帮太真娘子再蒙混一阵子。

    好,此事便都托付给你了。王容长长舒了一口气,继而声音压得更低沉了,另外,当年陇右为杜郎试验火药的那两个人,如今安置在朔方东边,夏州荒漠的一片绿洲之中,时至今日,已经颇有所成。如今已经试验成了各种响雷等物,杜郎将遣一批胡儿把其中一些东西送回长安,你派几个稳妥人小心接收。除此之外,你从即日起,设法收留一批三五岁尚不通人事的孤儿,以你之能竭尽全力教导他们。也许十数年之后,这批人能够派上用场。

    赤毕的出身,也是崔家收养的孤儿。他跟着崔泰之崔谔之兄弟两次反正,本就不是为了对李唐皇室的忠心,而是对于崔家的忠诚。崔家把他送给了杜士仪,杜士仪对他比当年崔家兄弟更加信赖,如今王容更是对他吩咐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他在悚然而惊的同时,竟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兴奋。

    他已经一大把年纪了,也许还会经历一次比当年那两回更加震惊天下的大变

    赤毕的老巢,设在永嘉坊。当年永嘉坊划出了一半土地营造兴庆宫,又因为这里素来是达官显贵云集之地,譬如当初的申王宅凉国公主宅蔡国公主宅,又譬如惠宣太子妃以及如今的太子妃韦氏姊妹之父韦元琰宅,故而剩下的土地可谓是寸土寸金,住着的人非富即贵。故而赤毕处心积虑把老巢安设在这里,又命人和坊中武侯打好关系,正是为了杜绝那些窥伺的目光。

    而他所置身的宅邸,是中宗时期官居礼部尚书,开元初期已经官至开府仪同三司,太子少傅的窦希玠宅。如今窦希玠早已故世,因其三个从弟窦希瓘等是李隆基的舅舅,窦希玠的子孙奉承奉承承爵尚主的窦锷等从兄弟,日子倒还过得,可在永嘉坊之地的这座豪宅,却因为花销太大难以保全。

    故而,当一户西域富商登门造访,希望以每年两千万钱的供奉,换取托庇此处,窦希玠的孙子想都不想就答应了。不但如此,对方还帮着他管理仆从,并负担一应开支,使得他寻欢作乐再无后顾之忧。

    既是窦宅半个主人,当潜踪匿迹最终回来之后,赤毕便直接招来了两个心腹从者,将收容孤儿之事一一布置了下去。等到他们退下,他环顾这座当年最辉煌时,曾经引来中宗皇帝亲自驾幸的豪宅,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样的规矩该变一变了

    见过赤毕之后,王容安顿了杜宅上下后,便带着承影和一些从者护卫赶往终南山玉华观。这一天终南山玉华观的晚宴,虽不如宫中宴会那样极尽奢华喜庆,可也同样是其乐融融。杜广元夹杂在一群女人们当中,却是被使唤得团团转。发现母亲王容也好,姑姑固安公主也好,甚至连杜仙蕙都陪着玉真公主喝了几杯,脸色绯红地伏在玉真公主膝头睡着了,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可紧跟着,他就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阿弟。

    回头见是玉奴,再看到她亦是双颊娇艳不可方物,显然也喝得不少,杜广元连忙迎了上去。可是,他的手才扶住这位阿姊的胳膊,却不料对方突然把整个人的重量全都压在了他的身上。打了个踉跄的他稳住脚步时,却听到耳边有人轻声说道:带我出去,看看星星。

    回京这些日子,杜广元知道玉奴对自己极好,不忍心违逆她,立刻答应了,却去找了一件厚厚的皮裘,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等到扶着人从温暖的室内来到天寒地冻的室外时,他只听得玉奴轻声说道:今天的星星真好。

    今天有星星吗

    杜广元茫然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想开口驳斥,却鬼使神差地没有说话。

    广元,我只有阿兄阿姊和妹妹,没有阿弟。玉奴勉强站直了身子,随即伸出手来轻轻摩挲着杜广元的面庞,师傅为了帮我,不惜冒了绝大的风险,我很感激他,也答应了他绝不会轻贱自己,绝不会为了顾虑别人而放弃。阿弟,答应我,将来长大以后,一定要成为像师傅那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好杜广元尽管没听懂玉奴前头那句话的意思,但还是重重点头,义无反顾地应道,将来,我一定会保护阿姊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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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月介绍: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开元四年,大唐帝国如日中天,京兆长安恰是当时世界最繁华的都市,没有之一。姚崇、宋璟、李白、王维、张旭、吴道子、颜真卿、公孙大娘、裴旻、郭子仪……当此一时,盛唐的天空群星璀璨。 生逢盛世,作为一介江郎才尽泯然众人矣的神童,杜士仪担心的不是天下大势,而是如何在这第二次人生中活得更精彩。盛唐风月,有的是雄风傲骨盛唐风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风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风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