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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沁纸花青     类神txt下载     类神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三章 我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少校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我们往这边追剿异种,发现了一个大个儿的,还带了个小女孩。以为那个小女孩是觉醒者,打算活捉。没想到他们往那边那个院子里跑。然后院子里的人似乎为了掩护他们开了火,一支突击步枪……打死咱们十一个人,枪枪爆头!”

    “现在他没子弹了,但是小王听见院子里的人说了一句‘清清进来’——”少尉紧张地搓搓手,“他跟小邓对射了十六枪!枪枪都是撞在一起!这么个能力,还有那个名字……你说是不是李真?!”

    少校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沉默一阵子之后猛地抬眼向远处的院落望去,然后看着上尉:“你确定他没听错?”

    “改造战士的听力,绝对没问题!咱们怎么办?叫增援?可不能放他走了!”

    但少校又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才又抬起头:“不对劲儿。”

    上尉皱眉:“怎么?”

    “他为什么没追出来?”少校沉吟道,“为什么还能放你们走?真是李真的话……我觉得我大概了解一点那个人。你们如果朝着那小女孩儿开枪……你们一个都走不掉。而且那小女孩怎么能和异种混在一起?”

    他又想了想,面无表情的一挥手:“走。我们过去。”

    上尉一愣:“启溪,你疯了?!”

    但少校,或者说杜启溪只耸了耸肩,大步向前走去:“这是命令。”

    因为他的心里忽然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一个念头。

    “两个李真”这件事已经被很多人知晓了。按照现在身处北方基地的那位少将的说法,他在三宝颜之战以后重生、并且分裂了。一个是真正的李真,另一个则是被类种污染的“假李真”。

    而那个假李真已经彻底倒向真理之门,他在进入帝国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杀死了沈幕。因为沈幕的理论实际上正确地预测了极光出现的规律以及原因。真理之门不希望这套可以令人类世界重上正轨的理论被继续完善下去,因而出手灭了口。

    他们两人曾经在黄帝陵附近经历一场大战,假李真还请类种帮助了他。说到这个类种……很多人感到无法接受。因为根据幸存者的描述,那类种实际上是一条龙。

    不是西方神话里的那种恶龙,而是东方传说当中的、炎黄子孙的共同图腾、真正的金龙!

    但无论怎样的强烈情感,无论如何难以接受,事实都摆在眼前。

    那条龙,或者说类种,在一夜之间摧毁了数座大型城市,造成了数以百万计的平民伤亡,最终还引爆了一座核电站。

    最关键的是……它在和李真战斗的时候受了伤。类种的血液泼洒在空气当中,造成了可怕的“污染”——大批平民变成异种,流窜在这片国土之上,引起大范围的恐慌。虽然这些异种只能维持自身形态几天的时间,但南方基地与军方仍然不得不派遣兵力清剿它们——他就是因为这件事来到这里的。

    龙,或者说类种的出现,更加证实了那位少将的说法——这一个李真,已经站在人类的对立面了。

    杜启溪是相信这种说法的——因为事实不容置疑。

    但在听到上尉的这些话之后,他却突然觉得有些疑惑。

    关键点就在于清清。

    李真的过往经历在特务府系统不算秘密,不少高层都清楚地知道自他死亡至他进入特务府之间的一段时间里发生的所有事情。而杜启溪也通过某个隐秘渠道知晓了这一秘密。那么问题在于……

    如果是一个站在人类对立面的“假李真”,为什么会和于清清在一起?

    这应该是一个“类种”所具有的人性么?

    况且北方基地的那位少将如果也知道于清清就在国内……为什么从来没有提及,也没有和她在一起?

    他印象当中的李真可不是一个无情之人!

    因为这么一个念头,他本能地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儿。因而他一边走一边发布命令,要所有人跟上他。

    因为心中的那个隐隐约约的想法令他不得不防止有人私自跑出去,向其他什么人报信。

    幸存者还有四人。加上他带来的三个人,一共是八人。

    现在七个人跟在身后,窃窃私语,很快弄清了院子里那个人可能的身份。然后每个人的脸上骇然变色,若非军令约束简直就要转身逃走了。上尉试着又劝了杜启溪一次。但换来的却是这个昔日好友的严厉斥责。

    于是他们只得牙关一咬,把心一横,将自己的命赌给了自己的这位直属长官。

    按照杜启溪要求的那样,他们将枪械上了肩,慢慢地接近那个院落。离着十几米的时候,杜启溪停下脚步,扬声道:“我是杜启溪。”

    院墙是红砖墙,一人高。上面蒙着尘土,墙头上还有被附近倾倒的建筑物砸出来的缺口。院子里仍旧很安静,没人回话。

    杜启溪微微皱眉:“现在我要进来了。只有我一个人。我觉得我们可以谈谈。”

    仍然没人说话。上尉低声道:“他是不是……走了?”

    这句话让其他人微微松了口气,但杜启溪却让他们的心重新提起来:“不会。”

    他继续前行,走到院门外。然后一摆手:“你们留在这里。”

    上尉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又担忧地说道:“你……小心。”

    杜启溪微微点头,将手贴上院门。摩挲了一阵子,一把推开了。

    门没锁。两扇被漆绿的铁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分开了。

    然后上尉觉得自己的心脏短暂地停了一下子。

    因为院子里面,房门也是开着的。一个人正站在门口。

    不是李真还能是谁?!

    人群一阵轻微的骚动。杜启溪紧紧抿着嘴,盯着门口的李真看。

    对方面无表情,但一双黑亮的眸子里隐藏有淡淡的怒意。他背着手,目光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最后停在杜启溪的身上,阴沉地说:“你们好大的胆。现在是嫌自己的命太长?”

    只是两句话而已。但话语里……还有些别的什么东西。

    那是一种听起来虚无缥缈,眼下却实实在在地作用在每一个人身上的东西——惶恐与畏惧在一瞬间浮上心头,当即有人低低地呼出了声,一把撑住同伴的肩膀。

    仿佛头脑里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催促——

    走、走、走!快走!远离他!!

    这东西名为威压。现在它不再刻意收敛,而是从李真的身上肆无忌惮地张扬开来,扩散到周围的每一寸空间。

    实际上这是类似于某种强烈心理暗示的东西——原本就对“假李真”心存恐惧的人在一刻愈发惶恐,只觉得下一刻那个人就会飞扑过来将他们杀戮殆尽。只有心里有着那么一丝犹豫、觉得事情或有蹊跷的人,例如杜启溪,才能咬着牙,不让自己露出丝毫惧色。

    杜启溪瞪大眼睛,从牙缝儿里突出一句话:“或许是误会。”

    “误会?”李真阴沉地咧了咧嘴嘴,“包括被我杀了的那几个?”

    杜启溪死死盯着李真的眼睛,慢慢说道:“不是你的误会,是——我们的误会。或者说,很多人的误会。”

    他仔细观察李真的表情。而李真也在观察他。

    杜启溪的脸上有些淡淡的、被努力压抑的畏惧,但其他的表情……

    没有。

    李真通过对方的微表情意识到,他似乎是真的那么认为——尽管还有些不确定。

    “是我们的误会。”

    这句话值得玩味,还隐藏了些别的什么意思。他又看了几秒钟,觉得自己大概明白了这个“熟人”心里在说些什么。

    于是威压陡然消散,每个人都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就好像从水面以下一头冒了出来,再一次呼吸到新鲜的空气。

    杜启溪重重喘息几次,试着迈进院门。

    李真没有表示反对。

    于是他放心地走进来,让身后的那些人也进到院子里,然后下令:“门关上,守在这里。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和其他人联络。”

    少尉看了李真一眼,飞快转过眼神重重点点头。

    杜启溪上前几步,同李真隔了三米远,向院子里的那些人瞥了一眼:“能进去谈么?”

    李真的嘴角出现几不可查的笑意:“对你自己的判断,这样有信心?”

    杜启溪明白他指的的什么。“真实的身份”或者“重伤在身失掉行动能力”。他轻轻一笑:“上次误会了你,你又救了我一命。我就赌一回。大不了把命还给你。”

    李真偏了偏头。

    杜启溪大步走过去、挽住他的胳膊,两个人一起进屋、关门。

    门一关上,杜启溪便感觉到手臂的压力。他一把扶住李真,惊讶地皱起眉头:“这么严重?”

    李真攀着他的胳膊:“进去说话。”

    然后轻声道:“清清,我们进来了,没事了。”

    小女孩从里屋门后探出脑袋,警惕地打量杜启溪一眼。

    于是他注意到小女孩银色的眸子,微微一愣。于清清又对他皱眉、一咧嘴。一排锋利而尖锐的小牙齿露了出来。

    杜启溪压抑心中的惊讶,垂下眼帘。于是清清哼了一声,跑过来从另外一边扶住李真。

    两个人将李真架到椅子上……杜启溪又看到了一个异种。

    大个子异种躺倒在地,同样呲牙咧嘴,发出低沉的咆哮。

    这回他终于忍不住问:“怎么回事?”

    李真长长出了口气:“你问的是哪一个怎么回事?”

    杜启溪叹了口气,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他对面:“所有的事。这么说你才是真的,北方基地那一个才是假的?”

    “我说是,你信么?”李真摊摊手。

    杜启溪看了看于清清又观察李真的面孔:“我信。你没撒谎。”

    李真惊讶地挑了挑眉:“咦?那么你……也精通这个?”

    他在自己的脸上指了指。

    “我大学主修的是这个。枪械精通是后来才觉醒的能力。”杜启溪点头,“微表情——我还是南方基地的测谎专家。不过这方面你似乎也经过培训。你要说谎的话,我不一定看得出来。但是看见这个小姑娘……我觉得你八成是真的。”

    李真笑了笑:“好,那么我们说话就方便多了。事情比你们看到的要复杂——我是真的,那天晚上出现的那条龙也不似普通意义上的类种——他是站在人类这一边的。”

    杜启溪微微皱眉。

    “难以想象?”李真呵了一声,“你要记得蚩尤。那是一个类种。同时期的还有黄帝——黄帝也是类种。但是‘黄帝战蚩尤’——你以为他们为什么发生冲突?立场问题。类种不都是坏的。如果我没猜错,黄帝的骸骨已经被那一位送到北方基地去了。”

    杜启溪想了想:“黄帝的骸骨?你是说和蚩尤的骸骨一样?那么……我记得你可以吸收那些东西。当时你就吸收了蚩尤。他怎么不吸收那骸骨?”

    “这也是我要给你的证据。”李真点头,“那个家伙,就像他口中的我那样,也许是站在人类的对立面的。而黄帝和他不是同一阵营。这就是他当初没有吸收我、也没有吸收黄帝的原因——本底意识会受到影响,也许融合了,被两者的意识影响……他就变成‘好人’了。”

    “至于我现在这样子……说来话长。”李真按了按自己的腿,简略地将先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杜启溪半晌没开口,过了好久才长长出了一口气,难以置信地看着李真:“你是不是在告诉我……现在这房间里只有我一个是人类?”

    “你可以这样想。”李真朝他伸出手,“身上有没有带营养剂?”

    杜启溪毫不犹豫地抽出胸前用不锈钢盛装的针剂递给李真,看着李真将里面的东西扎进身体里,迟疑着说:“这么说来,北方基地那一位一切都做得很完美……只是没有料到是这个小姑娘救的你。”

    李真将针管发出来,喘息几次:“对。这说明他暂时同真理之门接触不多,甚至暂时没有联系。他现在的目的就是朗基努斯之枪。”

    看到杜启溪的脸上又露出疑惑的神色,他摊开手:“好吧,你不知道的实在太多了。简单地说,朗基努斯之枪,基督教传说中在耶稣死后穿刺他身体、因为沾染圣子的血液而变成命运之矛的东西——我和他都要找这玩意儿。找到了这把枪才能很容易地杀死类种。”

    “他要用那把枪杀死类种?”杜启溪皱眉,“他们不是一边的么?”

    李真从脸上露出一副“你竟然这么蠢?”的表情来。杜启溪一愣,然后低呼道:“他也要吸收类种!”

    “没错。”李真笑笑,“他觉得自己就是真理之门口中的主。他想要变得更强。”

    “但是为什么?”

    李真耸耸肩:“这种事情……谁能想得到?同样的人不是很多么?莫名其妙重生到另外一个世界就生出了莫名其妙的想法——我要变强变强变强,然后和人杀来杀去……说到底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变强,莫名其妙。当然也可能是有被害妄想症。”

    杜启溪神色古怪,嘴唇动了动:“你还有时间看网络小说。”

    “从前我可是个普通高中生。而且这几天在这屋子里找到了几本。”李真淡淡一笑,“玩笑打住,说正事。狂人的念头是难以揣度的,而且他还被那枚卵影响了。说他网文中毒了也好,要毁灭世界也好——我都不可能让他拿到那东西。”

    杜启溪审视他:“但是……你怎么办?电力即将恢复的消息很多人都知道了。据我所知现在全国都在倾力筹备一件事——登月。从前我不理解,听你这么一说就释然了。说是要用‘空天ii’,那个是电子设备失效之前咱们最新型的航天飞机。保卫工作一定相当严格——而且短时间之内也不可能让更多人相信你……他说你有控制别人的能力,那么别人就会觉得我是被你控制了。”

    李真轻轻哼了一声:“我从来就没打算再露面。一来如你所说,短时间里很难分出个真假——你之所以相信我是先入为主。因为我救了你的命,你又看到了于清清,知道我现在重伤,肯和我好好谈。至于其他人……那些大佬的德行你我都清楚,他们的作法就会是把我们两个控制起来——攘外必先安内嘛。”

    “但是我和他都不会任由自己被关着,必出大乱。那么登月也就泡汤了。可是根据沈幕的推测,电力恢复的时间只有十几天,错过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有这样的机会。那边的战局你现在比我了解——怎么样了?”

    “相当不乐观。”杜启溪皱眉,“印尼已经完蛋了,澳利亚还在撑着。但是当地总督说再没有更多的增援,他也要以死殉国了。”

    “所以说。”李真出了口气,“就得按照我的办法来。你看,我也能为‘大局’着想,我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杜启溪勉强笑了笑:“但你能怎么办?你这样子什么时候能恢复?”

第四十四章 对不起我是卧底

    一直没做声的于清清这时忽然从床上跳下来,跑到外间去了。过了一会儿又端了一碗粥走进来。李真接过去轻轻揉揉她的脑袋,几口把稀粥喝光。然后把碗放在一边的桌上看着杜启溪,微微一笑:“在门口的时候我问你是不是对自己的判断有信心。其实你有一件事猜错了。我的确是真的,但是我这个伤……你猜得不对。”

    他向前俯身看着杜启溪:“我救了你以后你就没觉得自己有点不对劲儿?”

    杜启溪瞬间变了脸色。他猛地站起身,盯着李真的眼睛:“你……你现在在控制我?”

    椅子被他一推,咣当一声响。于清清一矮身蹿到李真身边瞪着杜启溪,又露出她的小牙来。李真淡淡笑着,摸摸于清清的头发,然后朝杜启溪摆摆手:“瞧。我就知道你还是有点儿戒心的。我说的你是你想的那种控制,也不是北方基地那一位所说的控制。我指的是,你身体里类种的血脉。”

    “神农架之后你一定觉得自己暴躁易怒、心里有一股狠厉劲儿,甚至想要杀人。但我看你现在气色还不错,想必是经过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后把它压制下来了。同时你的力量也变强了对不对?”

    “其实那就是蚩尤的意志。那时候我融合了蚩尤,也被他的意志影响了。其实从那时候起一直到去日本之前,我都不算是真的我。一些时候我能维持自己的意识清醒,另外一些时候也像你一样,在努力压制他——但是远比你要艰难。”

    “你、呼雁翎、应决然,你们的身体里都有我的血,蚩尤的血。当时应决然已经死掉了,你们两个是垂死,所以应决然受到的影响要大一些。但现在,他和呼雁翎身体里面的力量都被我收回了,只剩你。”

    “其实你刚才扶住我的时候,我就能拿回来。但是……情况不同,我得给你些尊重,也不想让当时的你觉得我对你有什么恶意。”李真示意他重新坐下来,“现在我就是要问你,如果说我拿走你身体里本不属于你的那些东西就能让我恢复得更快些,你愿不愿意?”

    杜启溪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慢慢坐下去。然后皱眉说道:“那么我会变成普通人?还是会死?”

    “不会死,也不是普通人。只是变成从前的你。”李真笑着摇头,“但我估计你会比以前更强——毕竟有极光的影响。”

    杜启溪低头深思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好。我给你。这么一来至少我会有真正客观的判断——看我之前究竟是不是被你的血脉影响了。”

    “唔,那是一定的。难道你没觉得在今天见到我的时候特别投缘、特别亲切?要知道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还以为我是你的情敌。”李真微笑着伸出手,“手给我。”

    杜启溪因为之后那一句微微红了脸。但随即吸了一口气,将手递过去:“然后怎么做?”

    但话音未落——

    便是深沉的疲惫。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力量统统都要消失不见了,身体似乎变成了一个空壳。他压抑着将手抽出去的冲动,死死咬紧牙关,直到十几秒之后李真松开手,他才喘着粗气瘫倒在椅子上,问:“……就是……这样?就可以了?”

    “可以了。”李真看着他,“现在还觉得自己是被我控制了?”

    他用胳膊撑了座椅,仔细观察李真,然后虚弱地摇头:“好吧,之前的确是我多心了。”

    李真一咧嘴,站起身。

    杜启溪惊诧地睁大眼。然后看到李真揉揉于清清的脑袋走出去,过一会儿又端了一碗粥进来:“小门小户没什么好招待的——喝点儿?”

    他张了张嘴,指着他:“你……你……”

    “好点了而已。至少能走动了。”李真将碗塞进他手里,看他一边时不时地看自己,一边小口喝完粥。

    然后李真指了指窗外:“那些人怎么办?有点儿奇怪啊。”

    杜启溪端着碗的手顿了顿:“怎么了?”

    李真若有所思地低声说道:“以前有个人跟我说,担心特务府也会用真理之门的办法对正常人进行改造,批量生产人形兵器。”

    他抬头看着杜启溪:“现在成真了对不对?”

    杜启溪抿了抿嘴。

    “果然。”李真走到窗前看着院子里那些警戒的士兵,“只有上尉是正常人吧?其他的都是改造人。我能闻得出类种的味道。”

    杜启溪将碗搁在桌上,撑着椅子站起来:“不一样。他们都是还是人,有感情有理性,和那些恶心的东西不一样。”

    于清清坐在床边晃着腿,看了“大个子”一眼,气愤地哼一声,小声嘀咕:“……你才恶心呢。”

    李真转头似笑非笑地看了杜启溪一眼:“不一样?呵呵。异种,是被类种的能力异化,激发了身体里的能量,以透支生命力的方式获得超常能力。这些人呢?无外乎就是从基因层面入手,或者你们也借鉴了战场见到的那些异种——同样激发了他们的生命力。你这样的天生能力者基因都不稳定、上了年纪之后会病痛缠身……何况这些原本是普通人的改造人?改造他们之前有没有告知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杜启溪绷着脸:“在这种时候,军人都要做好随时牺牲的准备。”

    李真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我理解。但是一项技术由军用到民用是常规模式。你不怕生化危机?电影里的那种东西……和异种可是相当类似。或者我这个话题有点儿夸张——你就不怕被用到平民身上?”

    杜启溪转过头去,没说话。

    然而李真的表情却变了。他紧盯着杜启溪的脸,愣了愣,皱起眉头:“你的这个表情——愧疚?你为什么会愧疚?”

    “不对……愧疚里还有点儿同情。但你还不是特别激动——没有畏惧感……你在为别人所做的事情感到愧疚?你在同情别人?”

    他从杜启溪脸上一系列转瞬即逝的细微变化当中发现了一些事情。然后李真沉默了。

    又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道:“你们之前在用活人做实验?”

    杜启溪紧紧闭上眼睛,然后睁开,直视着李真:“是。”

    李真深吸一口气,声音里隐含着愤怒:“你们南方基地竟然做这种事?!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是机密。”杜启溪叹了口气,“我不能说。”

    “那么我以特务府少将执行官的身份命令你,说!”李真沉声道。

    杜启溪看了看他,又看看窗外的那几个人,坐回到椅子上:“呵……你就真的对这事儿这么关心?你在菲律宾的时候,和类种打架——波及到的平民更多吧。”

    “别装糊涂,杜启溪。”李真皱起眉,“你清楚这两件事的性质是完全不同的!这是官方行为!往大了说,这涉及到这个政权执政的合法性!”

    杜启溪沉默了很久,然后低低说道:“早就开始了。90事件以后吧。那时候犯了重罪的能力者不在少数,很多人难以处理,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呵……算是废物利用?一直到现在,期间能力者和普通人都有。”

    李真深吸一口气,冷冷问道:“你们南方基地自己搞的事情?更上层知不知道?”

    杜启溪用看傻瓜一样的眼神看着他,嘲讽地一笑:“你觉得呢?你表现得这么愤怒——你以为这世界上只有你一个高尚人士么?你知道搞这个研究的,我们内部的人——每年有多少人自杀么!?”

    他的情绪变得微微激动起来,但沉默了一会儿。十几秒钟之后他猛然抬起头,嘴角带着残忍的笑意:“好——你想要知道。我还真就想找个人好好说说!我是南方基地的人,你是北方基地的人,你说你是少将,我说这是机密——你猜我为什么还会告诉你?”

    “因为我他吗也是北方基地的人!!”他从椅子上跳起来,“我还告诉你,别以为北方基地就很干净——你们……咱们的研究,只比南方基地晚了三年!是不是有的时候你打戴炳成的行动电话接不通?你以为他在哪?他在基地地下!你以为地下三层的战训室再往下就没什么了么?哈哈,那底下的面积不比地面建筑的面积小!”

    “说我转投南方基地说我薄情寡义——雁翎到现在都是这么想的!”杜启溪挥着手,“你以为为什么?就因为南方基地三年前出了成果,戴局长一个命令,我就成卧底了!!”

    李真看着杜启溪,盯着他的眼睛:“你说的都是真话?”

    其实有一点,他是确定无疑的。就是在齐远山被打、他去桃溪路派出所“讨公道”的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他的确联络过戴炳成,而对方的电话也的确是“无法接通”。因为此类情况极其罕见,所以他记忆犹新。

    而他同样听得出、看得出,这个杜启溪少校……说的是真话。

    李真后退一步,颓然坐倒在椅子上:“戴炳成?怎么可能?”

第四十五章 网文的好处

    “一个平民出身,做到如今的南院院长,你又觉得怎么可能?”杜启溪咬着牙,“你以为他和你一样是个老实人?朝九晚五上班下班再维持维持国内秩序——就能在保卫局长的位子上待上十几年,再变成院长?这叫投名状!”

    李真怔怔地看着于清清,于清清也看着他。其实小姑娘听不大懂这两个人在谈论什么……但同样意识到是相当“不好”的事情。于是在李真勉强从嘴角挤出一丝微笑要她出去待一会儿的时候,她只瞥了“大个子”一样,便跑到厨房里了。

    李真的脸色重新变得阴沉起来。然后低声问:“这么说应公也是知道的。”

    “不知道的,都是级别不够的。”杜启溪往门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你怎么就能这么天真?”

    李真抬眼看看他,笑了一声:“活人实验啊。在这么一个……‘伟大’的国家里,活人实验啊。如果那些人想要讨个公道,该去找谁?首相?还是皇帝?”

    “我天真?呵……这件事最让人心寒的就是——没有正义和公理存在。它的邪恶之处便在于此,这才是绝望。我倒希望这件事更上层都不知情,哪怕首相并不知情——至少那些人还有希望存在。不过也许那些人的确是这样想的——在临死的时候在想总有一天会有那么一个人发现真相,主持公道,却不知道一切都是妄想。”

    杜启溪沉默地走过来,轻拍他的肩膀:“和曾经的我一样的想法。但我不是你……我什么都做不了。至于你……呵呵,你又能怎么办?”

    “我?呵呵。”李真抬头嘲讽地一笑,“我在想,我前一刻还费尽心思拼死拼活要保卫的一个国家,到头来原来是这个样子——人类并不珍惜人类的性命,并且还是官方行为,那么我究竟在做什么?”

    他顿了顿,又说:“你猜北方基地的那个李真,知不知道?如果他知道,又变成了那样子——我觉得我可以稍微理解他的行为了。”

    杜启溪看着他:“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李真站起身面无表情地看向窗外,“该我做的事情我还会去做。至于其他的事……我们有命活下来的话,再慢慢打算吧。”

    杜启溪想了想:“我觉得你不是一个极端的人。”

    “总之我会给所有人一个真相。”他沉声道,“还是高中生的时候我听过一句话——能力越大,责任越大。那时候我不理解,现在没人比我理解的更透彻。比如类种。另一个人要登月去拿朗基努斯之枪想要搞出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而能够阻止他的似乎就只有我。那么现在为了一些人一些事我觉得自己可以义无返顾地去拼命。因为就只有我才有这个能力。”

    “同样的这种事……杜启溪,你就没有想过改变些什么?”他转身看着对方,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一年前。戴炳成带我去见了应公。那时候我觉得那是一个温和的老人,很有责任心和正义感。呵……他还给我了一个字。你知道他们打算做什么么?”

    “他们打算改良这个国家。他们说贵族世家正将我们的制度变得面无全非,吸血鬼和蛀虫盘根错节疯狂攫取这个帝国的活力,这个国家的身体正在慢慢腐烂——他们打算改变这一切。那时候,说实话,我的心里是无以复加的震惊和钦佩——因为这是来自阵营内部的改变。”

    “但现在拜你所赐,我就在想——能做出那种事的那些人,无论是哪一方,真的值得信任么?”

    “关键不在人,李真。”杜启溪简短说道。

    “我知道。所以首先要做的就是……”李真笑了笑,“把齿轮上的肮脏物,扫进垃圾堆。”

    房间里陷入沉默。过好了一会儿李真才轻轻地出了口气:“我想通了。抱歉,其实你也身不由己。哪怕是我现在也得看着,当做不知道。”

    杜启溪耸耸肩。

    “不过你的事情,要不要以后我跟雁翎说?”李真笑了笑,“那姑娘应该没问题的。我相信她守得住秘密。”

    杜启溪咳了咳:“那是你的事。”

    李真看看他的脸:“哈,典型的口不对心。”

    然后他扬了扬下巴:“这些人怎么办?我信得过你,但是他们——”

    “我也信不过。”杜启溪皱起眉头,“但都是我的战友。你就没什么法子能消除他们的记忆什么的……”

    “你当我是魔法师?”李真叹了口气。

    杜启溪也撇撇嘴,眼光在室内扫了扫,落在床边的一本书上。那也许就是李真不屑一顾的网络小说,名字叫《法师手札》。杜启溪轻轻“咦”了一声:“这书我也看过。”

    然后眼睛一亮:“哈……你要不要试试这里面的法子?那些人倒是很怕你的——平时快要把你传成神魔了。”

    李真疑惑地转过头。

    “演场戏。”杜启溪笑了笑。

    一刻钟之后,院里那些忐忑不安的士兵听见屋子里爆发出一声勃然怒吼:“杜启溪——你好大的胆!知道我准备了多久么?!我差一点就抓到他了!!”

    与这一声怒吼同时传来的还有恐怖的威压——那力量比先前更加强大,几乎令其中一人当场瘫软在地!

    他们在“立即拿枪冲进去”和“推开门夺路而逃”这两者之间心惊胆战地犹豫了三秒钟。而就在这三秒钟之后,房门被嘭的一声踹开了。

    李真大步走进院子里站定,向着这几个怒目而视。

    其中一位条件反射地就把枪口抬了起来。好在杜启溪追赶出来,朝他厉喝:“把枪放下!!”

    那个兵一愣,忙不迭地垂下枪口,惊出一身冷汗。然后听到杜启溪微微躬着身子,结结巴巴地说道:“对不起将军,是我们的错,我们不知道您在这儿设了个局——先前是他们追剿异种来这边儿的——我是后来才到……”

    “你的解释留到军事法庭上去说!”李真阴沉地瞪着他,“你的这身皮,还有你们的这身皮——都该给我扒下来,然后去基地底下统统给我回炉重造!”

    他在“基地底下”这四个字上刻意加重了语气。便可看得到另外六个人明显一愣,然后大颗大颗的冷汗就从额头滚了出来。但好在还有一个士兵的样子——肃身而立,站得像一支支标枪。只不过是微微摇摆的标枪。

    杜启溪咬咬牙:“将军,我保证,我们……今天的事情,谁都不会说。消息肯定传不出去——任何渠道都传不出去,真理之门的间谍一个字儿都不会知道。”

    李真“怒极反笑”:“你保证?你用什么跟我保证?哪怕我从前跟你打过交道、救过你、信得过你——这些人呢?泄密半个字,那个李真就敢和真理之门勾结把这里变成一片死地!”

    杜启溪一挺胸,高声喝道:“我拿我的项上人头跟您保证!这些都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您先前已经误伤了十几人了!这些人的命……我拿我的命跟您换!只要传出去半点风声,您来拿我的头!”

    李真没说话,脸色“阴沉”地打量院子里的几个人,似乎在考虑些什么。

    于是他可以看得到那些人的表情。大概有四个人的脸上,激动的神色多过恐惧。另有两个改造战士则是完全被惊恐控制了心神,似乎仅仅因为“回炉重造”和“基地底下”。

    至于那个上尉——完全完全的震惊、惶恐、还有那么一丝……

    崇敬?

    四个人因为杜启溪的“舍身”而激动,两个人被恐惧攫住了心,另一个似乎对自己这个少将的过往事迹盲目崇拜——

    李真在心里轻轻松了口气。至少不用在对帝国官方进行“活体实验”这件事义愤填膺之后,再去杀死几个无辜的人了。

    于是他又在沉默了一阵子。然后冷哼一声:“好。你还像是个军人的样子。但愿你的这几个兵都争气,不会把你送上军事法庭。”

    然后他一转身:“都给我滚蛋!”

    杜启溪当即挺身,敬了个军礼。身后的七个人也随他敬礼,接着看见自己的长官转身,朝他们皱起眉低声道:“走走走!”

    一行人忙不迭地退了出去,快出走出几十米,杜启溪转身、抬手,“啪”的给了上尉一个耳光。少尉难以置信地愣在那里。

    ——这可是自己的老战友,老朋友!

    但杜启溪横眉地喝:“你他吗吓死我了!知道你们闯了多大祸吗?!”

    “什么假李真?那是将军!他用于清清和一个异种在引那人上当——你们全给搅和了!你也知道那个假李真能控制人类的思维吸收记忆——知道他差点儿就执行军法把你们都毙了吗?!”

    上尉这一次不觉得委屈了。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也不知道啊,事前不知道啊……”

    “知道还要你们保个屁的密!这事儿只有总长知道!”杜启溪恼怒地踱了几步,“现在我把你们给保下来了——要是谁真泄密出事儿了,别怪我不讲情面!”

    这下子几个人胆战心惊点点头:“是!我们的命是您豁出去换回来的,真被那人抓了就是先把自己毙了也不说!”

    “谁都不能说!你自己老妈也不行!”杜启溪颓然叹了口气,“这***……”

    他朝废墟里看了看:“去把兄弟们尸体收拢过来,记战斗减员,走!”

第四十六章 最坏的打算

    直到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以外李真才从院墙边收回目光。却看到于清清闷闷不乐地跟在他身后,两只小手绞在一起,好像满腹心事。

    李真翘了翘嘴角蹲下来:“怎么啦?为大个子难过?他慢慢就会好的。”

    “不是。”于清清抬起头,犹豫好一会儿,“我听见你问他能不能弄到一套宇航服了。就一套……”

    李真微微一愣,笑起来:“因为我要去的地方很危险……所以不能带着你啊。你看,你救了我两次,要是我这次再出了什么事儿,还得指望你来救呢!”

    于清清想了想,又看看李真,认真地说:“你在敷衍我。”

    “呃……”李真尴尬地笑笑,“其实……”

    “好吧,就算是这样吧。”她像个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那你要做什么呢?”

    李真将她抱起来,往屋子里走:“嗯,首先啊,得等上五六天。等我身体好了,我们先去海边……”

    屋门关上了,天光洒落下来。倘若抬头向上看去的话,会发现天空之中的光芒已微不可见。阳光穿透重重阻碍将那些舞动的红蛇映照得微微泛黄,好像通体变成了淡金色。

    久违的阳光。只是时间已经到了下午,太阳开始向西边行走。

    同样的阳光也洒落在北方。

    北方,北方基地,一处花园绿地。

    两个人并排坐在乳白色长椅上,安闲自在地看天空中的云朵,手里还端着冒出袅袅热气的咖啡,就像是午饭之后正在抽空闲聊。

    但谈论的内容或许会让有心人大吃一惊。

    “最多一个月。”一个人低声道,“不能再多了。应决然这次和李真一起回来,两人都起了疑。我估计他们已经注意到我了——一个月之后我必须走。那时候你呢?”

    “你倒用不着担心我——我这么一个身份丢在哪里别人都不会起疑。”另一个人抿了一口咖啡,“但是有新的指令了。”

    “你说。”

    “他们要登月,你得阻止他们。”那人说道。

    先前那人一愣:“阻止他们?怎么阻止?这种时候我出了基地就等于不打自招——更何况发射基地在酒泉,我怎么可能去那么远?”

    那人笑了笑:“没错,‘空天ii’在酒泉,咱们的人也在酒泉。但是根据情报来看……那里只是一个幌子。你想想,电力中断了一年多,‘空天ii’又是什么东西?那是可以在地月之间垂直起降的航天飞机。这种东西,哪怕有一颗螺丝钉出了问题都会机毁人亡。十几天的时间,他们忙得过来?——更何况还得算上返程。”

    “你说的有道理。”另一个人微微皱眉想了一会儿,“那究竟在哪里?”

    “就在这里。”那人笃定地说道,“最近几天有不少人往山里去了——记不记得二战末期的时候帝国要搞一个宇宙大战计划?那时候设想的是在战略基地附近修建航空基地,发射武装卫星从天空打击地面敌军。可惜后来战争结束,那个计划就搁浅了。但是在基地附近就有一个发射场——这些年一直在维持运转,状况相当好。我在那边看了一眼——人比想象得多。”

    另一个人微微出了口气:“他们还真敢想。在这种纬度……可是用什么登月?”

    “也许是模拟机,可能性很大。”那人沉吟道,“美国人登月之后他们也搞了一个模拟机,后来觉得自己会做得更好,就开始研发‘空天ii’了。但是那东西应该一直没有报废,关键在于它的优点——结构并不复杂,也足够小,维护检修起来方便得很,几天就搞得定。我猜他们会冒险用这东西登月,‘空天ii’只是掩人耳目。”

    “用那种老古董……呵呵。”另一个人笑了笑,然后看了那一位一眼,“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四年的时间,足够我知道的很多了。你得知道我这份工作什么人都接触得到,听听他们闲言碎语再跟他们多聊聊天打打交道——关系处理得好,情报自然也就多。你瞧,我现在不就是找你来了么?来来往往的人没一个觉得不正常。”他说着,朝不远处路过的一个执行官微微抬了抬杯子。

    那个执行官便笑着点点,走过去了。

    “好吧……但是这也得冒险。”另一个人叹了口气,“原本以为能静悄悄地走——等他们发现的时候我已经在本部了。”

    “要我说些年你已经过得够好了。要不是前段时间搞出来几件事,谁会怀疑你?比起我这种每个月接受一次审查的身份已经太惬意了。说实话,有的时候我甚至怀疑你会不会就想要留在这儿了。”那人淡淡地笑了笑,“不过你这一走……再见不到你了。”

    “呵……”另一个人笑了笑,伸出手,“拿来吧。既然要我做这最后一件事——总不能指望我冲进去大杀四方吧?”

    那人“嗯”了一声,将手里喝空的塑料咖啡杯递过去:“环氧炔。常温环境下没有反应,遇到高温会表现出强烈腐蚀性。这东西涂到模拟机外壳上——出大气层之前就得给它烧出个洞来。保证机毁人亡。”

    另一个人将自己的咖啡倒进空杯里,然后站起身:“好。今天之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保重。一定要功成身退。”

    “你也是。本部见。那时候……会是一个没有罪恶的新世界。”

    两个人笑着点头致意,随后分开。

    空着手的人走出几步,又看看那个人影,跳上路边的内线公交车。然后抓住方向盘旁的一个拉手用力抽拉几次,十几秒钟之后听到低沉的轰鸣声。他便点起一支烟眯着眼,在第一个人走进车门的时候笑着打了个招呼:“还有十五分钟才发车啊,法定休息时间。”

    那个执行官笑骂:“坐你的车再晚上二十分钟都不怕——就你开车那个玩命劲儿,到底从前是赛车手啊……”

    “从前的事嘛,谁说得准呢。哈。”司机微微一笑,随即沉默下来。

    ※※※※※※※※※※※※※※※※※※※※※※※※※※

    入夜。

    应决然独自走在通往宿舍的小路上。

    极光的出现令人类惶恐不安,却没有对路边的花木造成一丝一毫的影响。它们像往年一样兴盛荣枯,并且在这个夏天生长得格外茂盛。路边是弥漫的花香,花香里还有蛐蛐的低鸣。但应决然紧锁眉头,在这清香的气味包裹中微微出了口气。

    实际上他在想……该不该去见安若素。

    这事他一直搁在心里,却无处诉说。倘若戴炳成没有被列入李真的怀疑名单的话,他将毫不犹豫地向从前的那位上级坦言一切猜想,然后听他说出更加合情合理的推断。但偏偏那个人……也在李真的关注之中。

    他又想到李真,眉头锁得更紧。

    两个李真。李真有分身这件事他早就知道,却没有想到事情和他从前说过的完全不同。他告诉自己每一个“李真”都是同一个人,没什么好坏善恶之分。但现在的情况显然与他设想得不一样。

    出现了一个“假李真”。

    李真说,“假李真”流落在外。

    这种事情只有两个可能,一则眼下基地里这位是真的,二则眼下基地里这位是假的。他自认为对李真了解颇深,因此这几天同他接触了几次,不着痕迹地旁敲侧击,试图证明自己心中的一些猜想。

    但就在刚才,在自己有意无意地提起两个人在菲律宾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的时候,那一位忽然笑了笑,看着他:“决然,你怀疑我是假的?”

    好吧……面对这种情况他的确不知道该如何说。倘若是真的李真,接下来一句话会是什么?

    对方替他说出来了。

    “这是应该的,我是你一样会这么想。不过我大概很难说服你,那么就让时间证明一切吧。”他笑着说道,又补充了一句,“但是如果以后你发现自己猜错了,那么……记得把你以前和安小姐恋爱时候的糗事统统告诉我,哈哈。”

    对方说话的时候带着熟悉的笑意,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习惯都是他印象里的那个人。就在那一刻的时候他忽然感到深深的无奈——他看不出来。

    哪怕是“假李真”,同样拥有一切记忆情感。哪怕自己问些“假李真”不该知道的、最近发生的一些事,对方一定也总有办法以自己熟悉而不会生疑的方式含混过去。那毕竟不是其他什么人假冒的。

    最后他只能笑了笑,同对方告别。

    自己熟悉的李真尚且如此,那么安若素和戴炳成呢?

    毕竟只是当初为了挽救柳家才定的亲,那时候两个人的关系也仅仅是比好友稍微亲密一些而已。这样一定亲,反倒觉得有些不自在了。安若素似乎觉得自己的身份不是很光彩,会刻意回避他。而他对这桩亲事说不上反感也谈不上愉悦,两个人的关系就一直那么拖下来——

    原打算自己满了二十五岁,再正式成婚。

    可遇到如今这种局面……

    他想起安若素的样子。一直以来她给人的印象都是“温柔”——无论是小时候,还是现在。他很难想象这样的一个女子会是真理之门的卧底……但当初李真不容置疑的推断和事实摆在那里,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就好像是一碗粥……

    还是一碗滚烫的粥。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将手插进裤兜里,抬头向几步之外的宿舍走过去。然而一抬头,心里猛然一跳——

    前面有一个人影。

    那人站在一杆煤油路灯之下,影子被拖得长长。

    应决然慢慢走出几步,停住了。

    对面那人是戴炳成。

    应决然全身绷紧,手指微微屈了屈,估算自己拔枪的速度。

    戴炳成,也在怀疑名单之上。在这么一个晚上……他一个人出现在自己面前,做什么?

    打算摊牌?还是灭口?

    两个人隔着十几步远,静静站了一会儿。然后戴炳成微微一笑:“站着干什么?认不出我?过来。”

    应决然略一犹豫,垂下手指。然后他慢慢走过去,笑了笑:“院长……什么事?”

    戴炳成细细打量他,眼眸里的神色飘忽不定。戴院长今天也穿着夏装制服,罕见地配了枪。只是摘掉了肩头的银星,也没有戴帽子。

    几秒钟沉默之后,戴炳成一摆头:“跟我来。”

    他抬脚向前走,将自己的后背留给了应决然。有那么一瞬间应决然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拔出枪,然后指向他大声喝问究竟是来做什么的。但最终理智战胜了冲动,他略一停留之后也迈开了步子。

    只不过在第一声脚步落下的时候飞快退出了配枪的弹夹,又在第二声脚步响起的时候将弹夹丢进路边的花木丛里。

    倘若戴炳成真的是那个人……

    他还是青铜之王。

    铜质的子弹搁在身上对他构不成威胁,只会让自己送命更快。脚步声掩盖了退弹匣和弹匣落地的声音,戴炳成似乎什么都没有发觉。

    应决然又下意识地往自己身上看了看,微微一咬牙。该死……

    扣子和肩章,统统是黄铜镀银的!

    但他也只能把心一横,快步跟上去并且落后戴炳成半步,低声问:“院长,晚上有行动?”

    戴炳成脸上的笑意已经消失不见,面无表情地瞄了他一眼,说道:“跟我来。”

    不知不是错觉,应决然认为他也向自己的腰间扫了一眼,但似乎没有看出来什么。

    戴炳成转进一条小路,这里没有路灯。

    应决然觉得自己的手心微微渗出汗水——这事情从头到尾透着诡异。戴炳成不该来找他,无论是什么原因。从他加入特务府到现在几年的时间,两个人私下里见面没有超过两次——还都是在局长办公室,戴炳成要自己给父亲带些消息,那都是公事。

    而眼下这种环境……

    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第四十七章 潜伏者

    但戴炳成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说些什么。小路尽头是一盏路灯,灯光昏黄。倘若要动手就是现在——在这种毫不引人注目的环境里。他制服之下的躯干上已经生出细小却锋利的鳞片,将衣服撑得微微隆起。

    但最后戴炳成走到那盏路灯下,拐了一个弯。应决然跟了上去。

    然后看到一辆车。

    那是一辆内线公交车,经过改装、柴油动力。空车停在夜色里,像极了恐怖片当中的场景。车门是开着的,里面似乎有一个人影坐在驾驶的位置上。戴炳成大步上了车,而应决然一咬牙,停在车门外:“院长,究竟什么事?”

    驾驶座上的那个人转过头,咧嘴一笑:“有趣的事。”

    应决然皱了皱眉。这个司机他是认识的——算是比较与众不同的一个。现在电子设备失灵,很多公务车辆都几乎报废,只有这种经过改装的柴油车还能正常行驶。一些官员的座驾出了问题借用这种公交车的确是常有的事,但是这家伙……

    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

    戴炳成已经坐到了司机后面的一个座位上,看了看应决然,低声道:“怎么,怕我?”

    应决然一摊手:“如果是出任务的话,我没带装备。”

    “不需要你带什么装备。”戴炳成肃声说道,“上来。”

    最后一声更像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应决然深吸一口气,上了车,坐在与戴炳成隔了一条过道的座位上。

    车门关上,司机轻咳一声:“走了。”

    车身一震,猛然蹿出。

    应决然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而戴炳成在黑暗里沉默了一阵子,忽然说道:“我听说,你最近在打听一些事情。”

    ※※※※※※※※※※※※※※※※※※※※※※※※※※

    北方基地二十公里外,311航天基地。

    这个基地隐藏在广袤的丛林之中,在无边无际的树海里开辟出一块独立空间,周围常年人迹罕至,仅有一条由军队守卫的道路可供进出。

    但这个原本维持着最低程度运转的基地这段时间忽然忙碌起来。大批人员以及物资进驻,并且在外围布置了相当数量的明哨暗哨。训练有素的士兵像种子一样被播散在丛林当中,并且在林间布下相当数量古老却有效的陷阱——在电子设备失灵的今日,唯有以人海战术和这种方式才能尽可能地防止外来者入侵,确保这个至关重要的基地安全。

    但纵使百密仍有一疏。

    警戒哨外围的某处丛林里,一个身影拖着一具身体无声潜行,将它轻轻丢进一丛矮灌木。然后这个潜伏者轻轻出了口气,又向树丛当中看了一眼,躬起身子继续前行。

    地面上铺着厚厚的落叶。这样炎热的季节,落叶层深处的那些腐殖质在高温下发酵,持续不断地产生温热的气体。而气体填充在层层累积的叶片之中令它们变得绵软厚实,脚步踩上去只有极轻微的声响,就好像踩在厚厚的地毯上。

    潜伏者谨慎小心地走走停停,有惊无险地避开两拨哨兵,借着茂盛树木的掩护深入防区将近一公里,然后再一次藏身在一丛茂盛的草木之间,只从枝叶的缝隙里露出一双眼睛,沉默注视两个持枪从面前不足一米处走过的士兵。

    那两人配有两盏光线暗淡的灯,光亮足够他们看得清身前一两米处的范围,却又不会引起远处可能出现的敌人注意。眼下他们沉默无声地用枪拨开身前的林叶,眸子里闪耀着警惕的光芒。

    潜伏者屏住呼吸,静待他们走过去。

    然而,头顶的那颗巨树上,忽然传来两声低低的鸟鸣。

    警兆突至,潜伏者心中一跳。鸟鸣——这种时候,哪里来的鸟鸣?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向旁边斜斜一滚——一个身影就此扑了空。那是一个全身迷彩的士兵,脸上涂着五彩斑斓的伪装色,手中反握一柄乌沉沉的野战刀。他似乎对自己的伸手颇有自信,弃枪用刀、从树上飞身扑下,打定主意要捉一个活口。

    这边的响动在寂静的丛林里无异于一个惊雷。两个持枪士兵当即转过身,随后看到正一脚踩踏树干、跃至半空的潜伏者。

    手指当即猛扣扳机、向着那人毫不犹豫地开火。

    但下一刻两个人微微一愣——手指好像扣在了铁块上。枪械的扳机纹丝不动,仿佛和枪身是一整块、用铁水浇筑出来的。就这么一瞬间的功夫,他们当即丢弃手中的突击步枪、去拔腰间的手枪。

    然而胸口陡然塌陷——迷彩军装好像变成一块铁板,正中间的几枚扣子深深陷入躯体当中。气流从体腔喷进气管,两个人发出一声不由自主地闷哼,软软倒下。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这时候潜伏者踏在树干的一条腿才刚刚发力,整个人随着两具倒下的躯体跃向不远处的另一颗巨树。

    于是一柄野战刀切空了。

    的确只是一柄野战刀——就好像传说里剑仙人的飞剑,在空中急速翻滚、撕裂空气,发出嗡嗡低鸣,又化作一道残影向刚刚落地的潜伏者射去。

    但潜伏者迎着飞扑而至的野战刀,忽然站定了。

    而后那刀发出一声啸鸣,陡然停在他的胸口,再不能前进一步。

    士兵意识到对方的力量远超自己想象,果断弃刀。然后,吸气、张嘴、喉咙紧缩,便要大声示警。

    然而那一声喊始终没有发出来。他自己的那柄刀又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操纵、以更快的速度倒飞过来,瞬间斩下他的脖颈。

    温热的鲜血冲天而起,无头身躯倾倒在树丛当中,发出轻微声响。

    实际上也仅仅了四秒钟而已。

    潜伏者躬身站在原地,安静地倾听五秒钟。丛林再一次恢复寂静,就连周围的虫鸣都歇止了。于是他将三具尸体再次藏好,又从枝叶底下抓了大把松土覆住无头躯体的脖颈,遮掩血腥味儿。

    然后继续前行。一路有惊无险,深入防区三公里。

    哨点密集起来,而地上的东西……也多了起来。

    潜伏者在一丛落叶之前停下脚步,观察一秒钟,向旁边挪开步子。那丛落叶位于两块岩石中间——这是一道小小的天然峡谷。

    但“峡谷”并不宽,仅容一人通行,落叶丛就在当中。他想了想,从地上找到一根枯枝,捅进去。

    咔嚓一声响,落叶之下弹起一个捕兽夹,将树枝咬得粉碎。

    潜伏者丢下树枝,将捕兽夹踢进旁边的树丛,迈步走过去。但走了四步,走到两块岩石中间,他再一次停住了。

    因为右脚下传来极其轻微的震动。他意识到如果此刻自己抬起这只脚,那么将有一团火光伴随着金属碎片喷薄而出,切碎小腿的骨骼。于是他的左脚往后退了退。

    竟然同样感受到震动——双雷。

    他微微皱眉,深吸一口气。两秒钟之后,试着轻轻抬起左脚。

    地雷没有爆炸。然后他又轻轻抬起右脚,同样没有爆炸。

    他走开两步远,找到两块底部平坦的岩石,将它们放在自己刚才踏足的地方、用力压了压,随后扬长而去。

    深入防区六公里,远处隐约可见暗淡的灯光。那是一条道路的尽头,两侧有低矮的平房。路口架设有街垒,沙袋上驮着重机枪。高大的铁丝网向着周围延展,一直没入黑暗里。铁丝网的外围是数百米的平地,植被都已被清理干净,一览无余。

    他停在树丛之后,皱起眉头。

    情报有误。没有提过基地周围会有这样的一片空地!

    他思索了十几秒钟,意识到时间相当紧迫。从开始到现在过去了将近一个小时,失踪的哨兵随时都有可能被发现。

    再三思量之后,他一咬牙,悄悄退后,绕到路道旁边。然后深吸一口气走到路上,不紧不慢地走向路尽头的哨卡。

    前行十几米以后哨兵发现他的身影,当即呼喝道:“止步!口令!”

    潜伏者停在原地,将早就拿在手中的证件晃了晃:“是我。”

    对面的哨兵微微一愣,随后两个人跑步过来,疑惑地打量他,然后检查证件,迟疑着问:“您……怎么来这儿了?什么事?”

    赌对了。丛林的哨兵都是特殊安全部队的士兵,这里也是,并且认得他。

    潜伏者微微叹了口气,向哨卡之后指了指:“里面好像出点事情,要我过来一趟。说是有个兵闹事。”

    “有个兵闹事”——这种情况可并不罕见。军队里对于前线战事再熟悉不过,恰好前线战局又并不乐观。加上极光降临使得人心惶恐,即便这些精锐士兵当中也会有人感到绝望无奈。至少在北方基地当中,这个月就发生过一起枪击事件。

    又一次赌对了。

    两个士兵对视一眼,皱起眉头,嘟嘟囔囔地说道:“小刘那事儿?不就是打了个人嘛,唉……不说好没事儿了么。”

    随后抬起头对潜伏者勉强笑了笑:“您是为这事儿来的——怎么就您一个人?”

    “除了我还能有谁呢?”潜伏者收回证件,“车又都不在,我自己走了几十里。”

    哨兵微微一愣:“几十里?这可、这可……太辛苦您了。”

    些微的歉意、惊讶、同情有效分散注意力,他们原本打算要问的问题被抛到一旁。

第四十八章 乱命

    哨兵转身,讨好似地说:“您跟我来。”

    一个人带路,另一个人持枪向路尽头看了看,回到街垒之后。

    他的姿势相当不错——不是站着,而是倚靠在一辆步兵车旁边,身边似乎是弹药箱。

    于是走出几步之后潜伏者微微一摆手。

    那个士兵的胸口陡然一陷,挂在背后的步枪发出轻微一声响,身子斜斜靠在了弹药箱上。就好像正在休息。

    身前的士兵并未觉察。两个人走进基地里。

    基地的空间相当宽广,地面上还可见深深的车辙印。他们穿过空场,途径六个黑洞洞的摄像头。但现在没有电力,这些东西统统都是摆设——只要灭口就好。

    空场之后,西侧是驻军营区,东侧通往发射场地,正前方则是一片有些老旧的建筑——占地巨大的仓库。

    远处的墙边有些走动的巡逻哨兵,但相隔极远,足有上百米。这样的距离只能看得清是两个人影,断然不会看到清晰的面目。

    引路的哨兵转头咧咧嘴:“您是先去见我们营长?”

    “他要我在那里等他。”潜伏者指了指正前方的一处仓库墙角,无奈地叹口气,“不知道在搞什么。”

    任谁听到这件事都会觉得匪夷所思,哨兵也不例外。一些反常的事情会令人心生警觉,但如果“反常”得“太反常”,倒会被强烈的讶异占据头脑,来不思考这其中究竟有什么问题——因为说谎的话……不会用这么烂的一个借口。

    哨兵神色古怪地看了看他,挑了挑眉。然后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无礼,闭上嘴,走出几步想了想:“嗯……这个,呵呵。”

    他联想到了别的事。这正是潜伏者的目的。

    哨兵如愿将他带到仓库旁边,然后向黑黝黝的营区看了看,试探着问:“我去……报告营长一声?”

    但他听到的是:“有劳了。”

    然后胸骨在刹那之间碎裂,整个人瘫倒在地。潜伏者矮下身子看了看,将哨兵拖进两个仓库之间的过道里。这里都是水泥的地面和墙面,实在找不到藏尸地。

    仓库的墙壁很高,大概有十米,说是仓库不如说是一栋矮楼——不过只有一层。

    窗户也开得很高、很窄,距离地面大约七八米。潜伏者想了想,解下哨兵的突击步枪、平放在地上,然后踏了上去。花了几秒钟调整自己的姿势,他微微点了点头。

    随后突击步枪轻轻一晃,离开地面。先是升起十几厘米,潜伏者再一次调整身形。接着步枪再度上升,离开地面五米。这情景就好像某人在御剑飞行——不过卖相不大好,是躬着身子的。

    最终潜伏者被托到仓库的窗户前——狭窄的窗户,只能容一个人平着挤进去。他站在步枪上,用一只手攀住窗沿,另一只手贴在窗户上,掌心与玻璃之间隔了一枚步枪子弹。

    延绵的轻微闷响,子弹在玻璃上反复撞击,最终在正中撞出一片蛛网般的裂纹。而后裂纹微微颤抖,中间的玻璃碎屑陡然浮空,就好像一蓬晶莹的钻石雨。从裂纹当中飞出碎片越来越多,终于将整面玻璃清空。

    潜伏者让步枪升起,一个人钻了进去,而后双脚朝一片黑暗的空间之间晃了晃——没有任何落脚点。

    于是步枪自己飞了进来,他双手抓住步枪,整个人悠悠下落。

    脚踏实地,发出轻微的一声响。

    他当即半蹲在地面上,屏住呼吸。但十几秒钟之后,仓库里寂静一片。

    潜伏者轻手轻脚地从怀里取出一只照明棒,在中间用力一折。幽绿色的光芒映亮了周围的一片区域,他向左侧走了几步,看见的是仓库地面上长长的轨道。于是他沿着轨道向里侧前行。

    仓库异常宽广,他走出了足有上百米,然后看到尽头是一辆空着的轨道车。又将照明棒往两边转了转——

    一个大大的、半圆形的舱体露出一角。潜伏者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快步走过去。又向幽深的黑暗之中看了一眼,将照明棒咬在嘴里,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纸袋。

    就只有方便面的调料包那么大,以厚实的塑料包装,一头有乳白色的拉扣。他又从兜里取出一副薄薄的手套,将拉扣一整个拉开,然后紧贴在舱壁上,慢慢地向下刷。

    里面是粘稠的胶质液体。那液体表现出惊人的附着性和延展性,在舱壁上形成一片透明的薄膜。而薄膜在遇到空气之后迅速凝固,就好像整个渗进表面的涂层之中了。潜伏者用这东西画了一个边长一米的正三角形,然后将剩下的一些液体尽数抹上去,想了想,又吹几口气。隔了十几秒之后他摘掉手套,在舱壁上慢慢摸了摸。

    完美。没有丝毫触感。

    任务完成。

    ※※※※※※※※※※※※※※※※※※※※※※※※※※

    同一时刻,基地驻军营部。

    屋子里灯光微弱,是被刻意调成了最黯淡的状态。

    营长雷大福一言不发地坐在桌前,像是要用目光将桌上的军用地图点燃。他身边还有几个或站或坐的军人,俱是一言不发,面沉如水。

    几分钟之后,一个士兵敲了敲门,低声道:“报告。”

    营长没说话,营副看了看他,回道:“进来。”

    士兵推门走进来,脸色阴沉:“报告。牺牲十七人。”

    营副叹了口气:“尸体呢?”

    “森林里的都已经收拢了,但是基地里的……两具,还没有。”

    “暂时不要动。”营副点头,“做好战斗准备。”

    “是。”士兵敬了一礼,瞥了营长一眼,转身走出去。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许久之后雷大福一拳砸在地图上,瞪着营副:“看见那个兵是怎么看我的没?!”

    营副动了动嘴唇,拍拍他的肩膀:“得了。别说他们,我都有怨气。明知道是谁,就、就……”

    他一转头:“就他吗让咱们这么揣着明白死人?不声不响地死人?还他吗是从门口大摇大摆走进来的!”

    营长又不做声了。然后猛地站起身,按着腰间的配枪粗重地叹一口气:“我能怎么办。说是那个人身份特殊,非得抓个现行不可。要不然那些侯爷伯爷那边没法交代!操。”

    营副抬起头,透过窗户往仓库的方向看,深吸一口气:“到底什么时候能有动静?”

    营长沉默了一会儿,颓然道:“这事儿咱们做不了主。得等那些人。唉……说是咱们对付不了。”

    “好大的怨气,诸位。”

    一个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营长猛一转头:“谁?”

    门被推开了,一个人走进来。灯光暗淡,面目暂时看不清楚。然而肩头的一颗金星却反射着灯火的光芒,熠熠闪耀。

    一颗将星。

    营长雷大福的气势陡然弱了下来,其他坐在椅子上的人纷纷站起身。

    来人走了几步,面孔显露在灯光之下。一张俊俏的脸,此刻却是板着的。两道剑眉斜斜扬起,眼眸里精光闪烁。

    营长抿了抿嘴,将手从配枪上放下来。低声道:“将军。”

    李真点点头,背着手走到窗前,往仓库那边看了看。营副退开半步,站在他身后。

    “有怨气的正常的,毕竟是自己带出来的兵。”李真转过身,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但是这件事,就像雷营长说的那样,没有切实证据不好交代。你们都知道帝国司法系统是个什么样子——军事法庭也好不到哪里去。如果在他走进来的时候就把人抓了……之后可以扯皮的由头可就多了——也许等咱们人类被类种杀光了,这事儿还没审完——”

    他笑着摊开手:“那时候可好——也就不用审了。”

    少将开了个玩笑,但没人觉得好笑。营长勉强咧咧嘴,默不作声。

    李真挑挑眉,叹口气:“好吧,知道你们心里不痛快。要不咱们这么办?”

    他用的是询问的口气,但没有人答话。

    他就只笑笑,又自顾自地说道:“一会儿,里面要是开打了,五分钟还没有个结果——你们是有十门野战炮的吧?”

    他狠狠一挥手:“那么我们就炮轰那里。反正仓库里那玩意儿也只是个模型。”

    雷大福皱了皱眉:“将军,这个笑话不好笑。”

    李真的神色一凛:“谁说是笑话?”

    屋子里的营部军官面面相觑,好久之后营长才说话:“您……这是什么意思?”

    “好吧。你听不明白,我就说明白。”李真寒声道,“以下是军令——开战五分钟以后,如果还没有人走出来——炮击102仓库!听明白了么!”

    营长瞪大眼睛看着他,半晌才一挺胸:“你这是——乱命!”

    李真一抬手,将一份文件啪的一声丢在桌面上:“自己看。雷大福,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你再抗命一次,我现在就执行战场条例。”

    雷大福看了看李真,又看看那份文件,没有去拿。

    营副紧皱眉头走过来将文件拿起来、展开了。先看最下面的落款。

    南执行院院长、戴炳成。

    特别事务府、北方基地、南执行院的钢印。

第五十章 远遁

    数以万计的残片微微颤抖,仿佛一只只急欲择人而噬的毒蛇头颅。

    安若素轻轻叹息一声:“戴院长……我没想到您竟是这样的实力。”

    戴炳成轻轻咳了两声,冷冷一笑:“水银。好手段。不过不是只有你这么想。”

    他的手指轻轻动了动。无数极细的铜蛇便如袅袅青烟一般从他的袖口、领口、衣缝里探了出来,又如流水般连成一片,包裹在他的身躯之上。

    情景相当怪异——

    这两个人,在一个呼吸的时间里,都被镀上了一层金属的“战甲”。

    “这么说战斗刚刚开始。”安若素轻轻翘起嘴角。

    就在这一瞬间。数以万记的细小碎片齐齐得到指令,如喷薄的暴雨一般向着戴炳成倾泻而去!

    只一眨眼的功夫,他身处的那一片地面被硬生生地削平了足有两米。周围的仪器在这一轮攻击之下化为粉末,像滚雪球一般越聚越多,将戴炳成的整个身子包裹其中。一道铜质的薄膜出现在半空,将戴炳成的身体牢牢保护了起来。这铜膜坚硬无比,即便经受反复冲击也丝毫未损,甚至不见半点儿凹陷。然而碎片猛击在薄膜上又碎裂成更加细小的东西——一块分成三块、四块,于是“子弹”越来越多,最终将金黄色的铜球彻底笼罩其中,好像一大群蔚为壮观的马蜂,誓要将里面的人从“壳”里揪出来。

    攻击持续了十五秒。安若素轻蔑地笑了一声:“您果真是老了。那么……我就不奉陪了。”

    然后她一招手,那一群“马蜂”之中便分出一条细线,化为金属与石块混合的长矛,向着天顶狠狠击去。

    但听到的却是一声铮然脆响——

    一张广阔的铜膜压了下来!

    异变陡生——三面墙壁之上、一道大门之上,铜片破土而出,延展连成一片,形成一间广阔的“铜室”。两个人都被关在了里面。

    戴炳成的声音从撞击的轰鸣声中传了出来:“我说过,要留下你。”

    而后铜壁迅速收拢变厚,空间急剧缩小,从四面八方狠压下来,似乎打算将两个人紧紧包裹其中!

    安若素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惊骇的神色。她再一挥手,那些围攻戴炳成的碎屑嗡的的一声四散分离,密密麻麻聚到了铜壁上,同样变成金属与土石混合的墙壁。这面以念力控制的墙壁堪堪抵住铜壁的压力、止住它们的去势,然后安若素猛一甩头,低喝道:“戴炳成,今天非要分出个你死我活?”

    圆形的铜罩重回缩回身体之上,戴炳成冷冷一笑:“未必。只要你束手就擒。”

    “好。”安若素脸色一冷,“我就看看你的巅峰状态还能撑多久!”

    话音一落,铜针与水银毫针便如同暴雨一般同时喷发出来。整一片空间里只剩下延绵不断的轰鸣声——两个人精妙到巅毫的控制力操纵那些宛若牛毛细雨一般的银针,在进攻的同时又死死封住对方的武器射来的方向,不到一毫米的针尖对针尖撞在一处,在十几秒钟的时间里,数以千记乃至万记的武器都不能靠近彼此的身躯哪怕一步。

    虽然不像先前的战斗场面那样狂暴壮观,然而此刻两个人才算是真正使出了看家本领——在这种险象环生而势均力敌的争斗当中,每一个人的头脑与注意力都前所未有地集中。因为哪怕只是一瞬、短短的一瞬失神,便意味着某根毫针将毫无阻滞地穿透敌人的头颅,终结这一场战斗。

    实际上眼下的状况……两个人都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的是,彼此对于能力的操控竟不相上下——因为哪怕某一方稍稍弱势一些,那么战争的天平就将不可遏制地倾倒。念力杀人只在一瞬,青铜之王的操控力同样如此。他们并非身体强化类型的能力者,身躯与普通人相差无几,所依赖的便是强而有力的能力、出其不意的进攻方式。

    沉默、沉默;进攻、进攻。

    针尖对麦芒,王对王。

    互攻持续了两分钟。

    而在一片金色与银色的光芒之中,安若素几不可查地挑了挑眉。

    因为她感觉到——

    戴炳成的力量在流逝。

    青铜之王,戴炳成。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几乎没有人见到他出手,以至于很多人常常会忘记特别事务府北方基地的保卫局局长,曾经也是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王者。

    据说这是因为他曾经受过重伤,也是因为他的年纪渐大。为他带来了超凡能力的异变基因开始变得不那么稳定,并且令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不容乐观。

    实际上在全世界都不可能找得到50岁以上的a级——能力越强,之后要承受的病痛也就越发恐怖。实际上这大概也是他迟迟无法升职的原因之一——没人愿意培养一个注定短命的政治家。

    而此刻他的巅峰状态已经保持了将近四分钟,安若素能够敏锐地觉察到,对方的攻势愈发迟缓,甚至有那么两次,自己的银针紧贴他的耳畔滑过,险些就可以一击致命。

    于是她的目光落在了地面上。

    开战之前她放下了自己的头发——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披散在肩头。

    剧烈的运动之中……飘落了两根。

    便是这两根。在地上的尘土之中微微一动,猛然绷直。然后她分出了一丝精力——青铜之王的攻势顿时险之又险地推进到身前。但她紧咬牙关、谨慎地在刀锋上游走,堪堪抵住对方的攻击,接下来——

    两根长发紧贴地面、飞速滑行,潜伏至戴炳成脚下。

    ……拔地而起!

    利针一般的长发无声无息地穿越空气,直射戴炳成的右耳!

    千钧一发之际,青铜之王觉察耳畔的异样,猛地一仰头。一根长发从他的脸颊直穿而过,从另一头扎了出去。但另一根已经精准地穿进他的耳道,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突破耳膜、直入脑腔!

    他只来得及伸手攥住那根头发,便觉得头脑之中一阵刺痛、周围的空间天旋地转,瞬间失掉了精准的操控能力!

    大片铜针在刹那之间回防,然而安若素脸色一冷,水银化为延绵的液体将它们悉数包裹,与那些被金属石块碎屑狠狠击飞的铜墙一道,猛地轰进了仓库最深入的黑暗之中!

    而后她在第一时间里接管戴炳成身上一切铜质物体的控制权,七枚纽扣也在同一刻飞向极远处,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对方是青铜之王,即便在种时候她的第一选择也是“缴械”,令对方失去一切可以用于作战的工具!

    戴炳成的身躯扑倒在地,但右手猛一用力,将那根长发拔了出来。

    然而安若素又一挥手,一根水银长针再奔他的额头直射而去。

    没有任何言语,最后一击。王者之间的战斗,生死只在一瞬。

    可就在这么一瞬间,戴炳成用尽全身力气挪开了身子。与此同时——

    猛烈的炮火与枪声。

    仓库墙壁刹那之间轰然崩塌,大蓬大蓬的碎片伴随着炮弹与子弹轰了进来。安若素的瞳孔猛然一张、果断放弃戴炳成,发出一声闷哼——

    即将扑至身前的碎石炮弹在刹那之间静止在空中,仿佛时间在这一片区域停止了流动。但以念力控制高速飞行的炮弹似乎令她有些难以承受,细细的血流顿时从鼻孔里蹿了出来。

    然而那些飞射而至的子弹——

    却在一秒钟的停顿之后再次呼啸向前!

    铜质的弹头在定格之后,在一米的距离之中狠狠击中安若素的身体,她体表的那些水银防护层被轰得涟漪荡漾,而冲击力令她连连后退,又在第二轮炮火射飞而至的时候,终于无力支撑,斜斜向后飞了出去!

    但在倒飞的时候她已接管了那些墙壁碎屑的控制权,在一瞬间形成一道厚实的屏障,彻底阻隔了那些密密麻麻的子弹。

    然而戴炳成也在纷飞的炮火中以黄铜构建防御屏障,并且猛一伸手,拉住了她纤细的脚踝。

    一切都发生在一次呼吸的功夫。安若素的眼眸里寒光乍现,脚踝上的水银当即攀上了戴炳成的手臂,从每一个毛孔刺了进去。

    可也仅仅是“刺了进去”——下一刻,那些水银微微一顿,软软地向下滴落。

    因为它们的操控者,胸腔里忽然向外蹿出了一根极细的铜刺。

    她身体里游离的铜离子,在青铜之王触及身体的一刹那疯狂汇聚、发生激烈的化学反应,最终形成铜单质——穿刺了她的内脏!

    脚踝与握着脚踝的手同时瘫软,戴炳成一瞬间耗尽全部精力,松开了手。而安若素的眼睛大张,嘴里喷涌出大股鲜血,身上的水银盔甲如同潮水般来来去去,露出其下细腻雪白的肌肤来。然而在两秒钟之后,她猛一咬牙,令整具身躯被水银彻底包裹,像一枚炮弹一样——

    直射天空!

    银色的身影划过一条长长的抛物线,破空远遁。

    炮火与枪声也在一刻停歇。

第五十二章 要来电了

    笨重的救护车发出一声低鸣喷着浓烟远去,而应决然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向西方。那里有一个身影正从人群当中走过来,所过之处不少人向他行礼致敬——“李真”回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转眼间又恢复之前那种失魂落魄的样子。

    李真走到他面前,拍拍他的肩膀:“节哀。这种事你我……都想不到。”

    熟悉的语气和声音。应决然抬起头看着对方的眼睛——很清澈,似乎的确是从前的那个李真。但他又想起戴炳成的话,强迫自己牵牵嘴角:“人没找到?”

    “找到了。”李真耸耸肩,“但是……已经没气了。毕竟同事一场,我把她火化了——总好过再被抬回基地做研究。”

    人没带回来。应决然的脸上露出恰如其分的悲哀与无奈,但心里……但心里却好像觉得有些莫名欣喜。

    倘若这个李真真的是假的,那么他所罗列的那个“假李真”的“罪状”,指的就是他自己吧?!

    这就意味着他或许是站在真理之门那一边的。而他的血可以救人。就是说……

    若素没死。

    哈……应决然在心里微微松了口气,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感觉。他觉得自己背叛了很多东西——就像很多人也背叛了很多东西一样。这感觉令他有些难受又有些愉悦,因而他只能喃喃道:“这样……这样……这样也好、也好。”

    李真理解地叹口气,瞥了他一眼,又向四周看了看:“院长怎么样?”

    “伤到了脑袋,具体的还不清楚。”应决然低声道,“已经回基地了。”

    “哦……”李真拖长了声音。又对他笑了笑,“找个地方好好待一会儿,我去处理些事情。今晚不能再出乱子了,得确保设备的安全。”

    “嗯……是。”应决然并了脚。

    李真点点头走远了。

    他看着李真走到远处同航天基地的几个负责人谈论了些什么,似乎又发布了几个命令,便转过头去,跳上一辆正要开往北方基地的卡车。一个士兵伸手帮了他一把,他说了声谢谢。然后发觉车上其他几个兵看他的眼神都有些遮遮掩掩,脸色不大正常。他知道一定不是因为自己的上尉肩章,而是因为他的另外一个身份……

    安若素的未婚夫。这事情绝大部分人都知道。

    安若素还是基地的心理医生。医生这个职业总是会受到很多人尊敬,更何况她还是一个美丽又迷人的女子……

    哈,美丽又迷人。真讽刺。从前自己一直觉得她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而到了现在却莫名其妙地想起她的过往种种来,并且觉得自己不知道从前究竟是中了什么邪,竟然对这样的一个女子视而不见。

    如果自己再和她亲近一些,多谈一谈,她会不会变成一个正常人、从而避免今晚这种事发生?

    可是……她怎么会变成那种人?

    所有人都变了,应决然觉得这个世界有些不可思议。

    真的是我什么都不懂么?

    他在卡车车斗的木质横椅上坐下来,在衣兜里掏出一个烟盒捏了捏。但是空了。

    旁边一个兵递了一支烟。应决然看看他,伸手接过来说了声谢谢,然后就着对方伸过来的火柴点着了。

    那个兵看看这位车上的“最高长官”,又将手中的烟给其他的兵散了一圈。几秒钟过后,车斗上烟雾缭绕。

    烟头明明灭灭,大半支就没了。这时候他身边的那个兵才憋出一句话:“节哀啊,长官。”

    应决然看了他一眼,又看看其他人。他们也向他沉默地点点头。

    应决然勉强笑了笑,沉默一会儿,忽然问了一句既不符合身份又不符合时机的话:“你们不恨她?”

    那个兵微微一愣,然后咧咧嘴:“咱们都觉得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安医生那么好的一个人……”

    “那么好的一个人”。应决然愣了愣,心里没来由地生出一阵恼怒——都知道她好,就自己不知道!她真的好吗!她是白骑士!是王级!在自己面前怯生生又羞涩,可是一只手指头就能碾死自己!

    他将烟头丢下去踩熄了,站起来躬着身子,从飞驰的卡车上跳了下去。

    几个士兵的惊呼声很快远去,世界重新清净下来。

    应决然在地上站了一会儿,将手抄进裤兜里沿路慢慢走,打牙缝儿里挤出一个字:“操。”

    夜色冷清,天光暗淡,微红色的圆月在浓云之后若隐若现。

    ※※※※※※※※※※※※※※※※※※※※※※※※※※

    数千公里之外。两个人影正走在大路上。

    一高一矮,两个男子。只不过惹人发笑的是,高大的那一个还打了一顶小小的蕾丝边太阳伞。

    但倘若仔细看的话……打伞的其实不是他。而是坐在他肩膀上的一个小女孩。

    眼下“大个子”老老实实地走在李真身边,就好像一个被吓怕的小孩子——脸上涂了厚厚的一层粉底,将细密的鳞片稍微遮掩住了。而嘴巴则紧闭着,偶尔张开一条缝,李真便会漫不经心地扫过去,于是他又赶紧闭上了。

    实际上太阳伞差不多已经遮住了他的脑袋,他是依靠听觉和嗅觉跟着紧跟着李真走的。

    他们在一路向东去——去海边。

    于清清揉揉眼睛。她的双瞳变成了黑色,但仔细看的话仍可发现隐隐约约的两条细瞳孔。她唉声叹气:“怎么还没到海边啊……”

    李真笑起来:“你还想看海?不就是从海上过来的吗?”

    “可那是飞啊!”于清清撇撇嘴,“而且我想看海边——那种很漂亮的海边,电视上那种。”

    “唔……好吧。”李真笑了笑。随即听到身后传来汽车轰鸣的声音,他连忙一拉大个子,两个人避在路边。隆隆作响的大卡车载着满满的一车人沿路驶过去,车斗上站着的那些人则惊诧地看着打太阳伞的大个子,然后留下一路欢声笑语。

    李真微微皱起眉头。不是因为“大个子被人笑话了”之类的原因,而是因为……

    这是今天他看到的第八辆卡车了。往日沿路走一天都不见得能看到一辆机动车,今天却见了八辆。而且车上的那些人——

    他们竟然在笑!

    李真曾经见过不少人,无论是市民也好、农民也好、甚至生活暂时有保障的政府雇员也好,他们的脸上都是沉重而严肃的表情。因为一年多的变故让一切都脱了轨,几乎每一个人心中都惶恐不安。战争的阴影与对未来的迷茫恐惧压迫着他们,很难能有人像旧时代的人一样笑得那样开心舒爽。

    但今天见到的那些人却好像卸掉了心都重担,对未来充满期待。

    怎么回事?

    带着这样的疑惑,他们又向前走了一个多小时——然后遇到三个路人。

    似乎是三个农村大姐,身躯粗壮,一路谈笑风生。

    李真想了想,要大个子远远地跟在他身后,他则快步走了上去。

    差两步的时候他扬起声音打了个招呼:“大姐,去哪啊?”

    一个女人回头看了他一眼。第一印象总是相当重要的,而李真的俊俏相貌和整洁服饰给人的第一印象自然相当好。那女人的眼神变得柔和下来,又看了看更后面的大个子,一抹笑意一闪而过:“咋啦?有事儿?”

    三个女人停止谈话,一同向他看过来。

    这三个人都空着手,什么也没带。不像是去什么地方买东西,也不像是去什么地方打工……

    李真温和地笑笑:“跟您打听个事儿——我今天看见八辆车都开过去了,那是要干啥?”

    最先说话的大姐惊讶地张开嘴:“你咋还不知道呢?”

    然后又看看另外两个人:“他还不知道呢!”

    另一个女人笑着推她一把:“那你就说呗!”

    李真笑着说道:“我们刚从村里出来——想去城里打工。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后面那是我兄弟,还有我妹妹。”

    女人的目光越过李真的肩头看了看——果真从太阳伞底下露出来两截嫩生生的小腿。

    她的表情又柔和了几分:“那你真出来巧了。前几天来消息啦——”

    她神秘地拖长声音:“电要来了!”

    “哦……这样!”李真恍然大悟,点点头。

    他没有表现出足够的惊讶之情,女人似乎觉得有些意犹未尽,于是又补充一句:“可也就能来十几天。”

    这事儿李真更清楚,但这一次他张大嘴,愣了一会儿:“那什么时候能来呢?”

    女人对他这一次的反应比较满意,边走边说:“通知说就这几天吧。”

    李真点点头:“那你们和他们这是……”

    “进城打工啊。”那妇女满脸笑意,“那么多工厂不都停工了么,听说来这十几天的电,又开始提前招人了——管吃管住。”

    “你想啊,就这么几天,工厂里肯定得加班加点儿地干,二十四个小时都闲不住,所以就得找人轮班。我们就是去打工的,随便什么活儿都要人!”

    李真微微出了一口气——原来如此。

    抓紧这十几天的时间全国总动员——其实都用不着动员,人人都会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热情投入到工作当中。因为这种日子过怕了。极光来得突然,所有人都没有准备,一些在这个时代常用的东西,就比如蜡烛、火柴这种小件,早早就被抢购一空。

    虽然很多东西没有电照样生产得出来,但关键问题在于人口——现代社会的庞大人口都是靠能源养活的,没有现代化的工厂设备,谁都无法满足这样大的需求量。

    其实这短短的十几天对于军方来说应当是最宝贵的吧。

    因为他们可以再次制造出海量的弹药,还可以……

    使用威力巨大的战略武器。

    他挑了挑眉。果然听到那个健谈的妇女又大惊小怪地说道:“这个电一来,那边的仗肯定也就能打完了。”

    李真想听听平民对这场战争究竟是如何看,于是问道:“啊?这怎么说?”

    那妇女笑道:“你这个小伙子应该知道得比我多啊。用原子弹呗!一个原子弹丢下去可不就打完了么!”

    另一个妇女撇撇嘴:“哪有这么轻巧。”

    李真插话道:“可是我听说——那边不是在和人打仗啊。都是怪物。”

    “这怕啥,还不是都怨从前没电?”那妇女用手比划了一下,“到底都是怪物,什么都不知道的怪物。没电的时候咱们都守得住,来电了怎么就打不过了?”

    李真默然。

    帝国境内的平民,竟然是这种态度。

    或许是这个帝国骄傲了太久——几乎从未吃过败仗。也或许是官方的宣传工作做得太好,人人都以为战事仍旧僵持不下——是啊,在没有电的时候都可以僵持下来,一旦有了电,又有什么理由会战败?

    只是这些人都不知道,远隔重洋以外的澳利亚都快要沦陷了。

    而且……这还是因为墨西哥的类种似乎并未完全恢复,没有倾尽全力。

    对方为什么一直在等、为什么一直有限度地扩张他并不清楚,但那些东西的确有大规模登陆帝国境内的能力。仅他在菲律宾所见——那时候他刚刚走出那个无人村落,遭遇一次类种对前线基地的突袭。便是有炮群猛轰,一个“门徒”也可将那些誓死抵抗的士兵统统转化为异种。

    而且对方显然不止能够转化一个——自己的身边就还有另一个。

    于清清也是那个类种“送”来的,对方几乎就是在向自己示好。这又是为什么?自己还真就成了他们口中的“主”?

    李真满腹心事,向那个三个女人笑了笑之后脚步慢下来,同她们拉开距离。然后又走了一会儿,拐上一条小路。既然人员开始大规模流动,他们也就不适合再走在大路上。

    以免节外生枝。

    于清清似乎看得出李真的心情有些沉闷,在大个子的肩膀上伸出手来勾勾他的头发:“你怎么啦?”

    李真笑了笑,问她:“清清,你和那一个……圣灵,还有联系么?”

    于清清从伞底下露出脑袋来:“没有哇。”

    “嗯。”李真点点头。但他并不相信这种说法——圣灵与门徒之间,没有某种联系才有鬼。但或许不是清清骗他,而是大洋彼岸的那一位没有动用这种能力。

    其实他一直有这种担心,因此在同杜启溪谈论登月的事情的时候,是把清清支开到门外去了——以防万一。

    他不可能为了保密之类的理由将于清清送走,至于剥夺她的能力——自己可以做得到。但是他不想那么干。在这样一个世界,没什么能力比能够控制“异种”更适合清清。倘若是最后类种与真理之门战胜了,那么清清将成为那个新世界的一员。倘若是人类一方战胜了,恢复了旧秩序,那么他可以到那个时候再令她成为一个普通人。

    这虽然是一个坚强的小姑娘,柔嫩的身躯却也脆弱得很。她需要一点防身的手段。

    他们的目标是海边,要找到那条龙。但他同时相信另一个家伙也会出现——寻找朗基努斯之枪不可能不被真理之门的人觉察,或许现在潜伏在基地当中的那个间谍已经开始行动了。

    官方的说法是,几天之后极光便会出现。这意味着沈幕的理论的确像他说的那样,是正确的——只不过出现了一点小小的偏差。不过这么一点在沈幕口中微不足道的偏差却压缩了李真的准备时间,因而他们在小路上停下来,左右看了看。

    寂静无人。

    于是李真让于清清将伞收起来,然后要她像抱大个子那样在胸前抱住自己的脖子。

    清清意识到李真打算做什么,大呼小叫起来。李真点点她的脑袋:“一会儿在天上可不能这么叫——嘴里会灌风的!”

    清清当即听话地闭上嘴巴。于是李真飞了起来——一对火焰羽翼伸展,却在他的控制下没有丝毫的温度。

    他升至半空,一把抓住“大个子”的手,宛若利箭一般直冲云霄。

    异种被飞速提升的高度吓得低沉地吼叫起来,而于清清则在咯咯地笑。

    一道火焰的羽翼划过天空,快得好像流行。

    而走在大路上的三个女人往天边瞥了一眼,当即停下脚步张大嘴。

    飞行了四十多分钟,远处终于可见海岸线。只不过这里空无一人,只有海风与海浪。沙滩倒的确是有的,但不是于清清想象中的那种白洁的、长长的沙滩——海沙被狰狞的礁石压在了下面,随处可见漂浮的垃圾废料,还有大团大团的海草。

    海水里散发着刺鼻的腥味儿,就好像这里经历了一场水族大战,而无数的尸体在海水以下腐烂,臭气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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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天要搬家,好多事情,所以坚持了两天觉得最近这几天不可能万更了。因此从今天之后的几天时间里每天保证5000字的更新。

    快则三天以后可以恢复万更,慢则四到五天。

    这个月还是要更新30万,如果我有能力的话,这几天欠下的字数我慢慢地补上。

短篇一,乌先生

    乌先生一家和我是相熟的,尽管他们只搬来我隔壁一年零三个月。

    乌先生是一个科普作家,乌太太家里cāo持家务。他们家里的儿子,今年八岁的小乌先生没有去上学,而是在家里由乌先生教育。总地来说,这是一户与众不同、却又有些普通的入家。

    第一次见到乌先生一家的时候,我曾因为他们略显怪异的长相而微微吃惊。都说两个入在一起生活久了会有夫妻相,这句话用在乌家夫妇身上再适合不过。

    当时他们正往房间里搬家具,我下班回到家正好打了个照面。乌先生和乌太太见了我,对我礼貌地微笑。而我发现他们两个入都拥有相似的面容——嘴巴有点向前突,却没有给入未进化好的猿入的感觉,而是……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想到一个确切的形同词——鸟入。当然,这个词语,在我的印象里,至少在用到这一家入身上的时候,没有砭义sè彩的——它此刻是一个中xìng词。

    乌先生的儿子,长相与他们类似,很好滴遗传了父母在容貌方面的基因。只是与礼貌得体的吴家夫妇相比,这个孩子显得尤其好动。每当听到楼道里有“咚咚”的声响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是乌先生的儿子在三级三级地向下蹦。也不晓得他是否会震得脚痛。乌先生一家入还有一个共同的习惯。这个习惯就是,当他们站在原地和入交谈的时候,时不时的,总喜欢用下巴去蹭肩膀。就好像肩膀那里有一只虫子在爬,却又不方便用手去挠。这是一个很有趣的习惯——因为在我看来,像乌先生这样举止得体的入,是不会在别入面前做出这样失礼的动作的。然而他的确做了。

    我只好将这一点归结于一个作家的独特癖好……进而影响了整个家庭。

    乌先生一个入要养活三个入,但他却并非那种畅销书作家。只隔三差五地出版一两本专业xìng的著作,然后为某几个小杂志写几篇稿子。这使得他们家里的经济状态并不太好。

    一家入穿得都很简朴,偏爱黑sè系的衣服。每当他们三个入在小区里散步的时候,就是一道独特的风景。三个黑衣入仰着头缓慢走在小路上,姿态高贵悠闲,偶尔小声地交头接耳谈论着什么,就像并不属于这个世界一般。

    嗯,他们还有一个习惯,就是每个周六周rì,店铺开着租来的小汽车去郊外度周末。一家入轻衣从简,周六的早上离开家门,周rì的晚上才回家。

    实际上我并不知道他们大约在周rì的什么时候回家。

    因为在某一个周rì的下午,我家里要重铺地板,于是我和工入在敞开的门口忙碌,从五点钟一直忙到晚上七点钟,然后我又独自清洁到了半夜十二点。接着我和妻子吵架,一个入坐在家门口吸烟,直到第二夭的清晨。然而就在我打扫了一地的烟头准备开门回家的时候,我发现隔壁的门却打开了。乌太太提着一个布兜,出门来买早点了。

    这件事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从下午五点钟到第二夭的清晨六点钟,我一直待在家门口,却没有见到他们回来。

    然而他们是怎样进的家门?

    我曾经去过乌先生家里做客,唯一的一次。那一次是他们为了感谢我,而请我去家里吃了一段便饭。

    起因是在某个星期三的下午。我下班之后往楼上走,在楼梯的拐角遇到了乌先生的儿子。当时,他是躺在地上的,昏迷不醒。他略微前凸的嘴巴边缘紫了一圈儿,就像是因为淘气把一个大杯子罩在了嘴上然后用力地吸净了里面的空气,勒出来的一圈伤痕。

    但这孩子当时的情况明显严重地多,他可是昏迷不醒了。我连忙跑上前去,没敢搬动他,而是先掀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眼睛里都有红sè的血丝了,就好像被入迎面狠狠地打了一棒。

    我没敢耽搁太多的时间,先拨打了120,然后小心地抱起孩子慢慢走到乌先生家门前敲开了门。现在想一想,我当时是应该发现他们眼中的异样的。首先出现的不是对儿子的担忧和焦虑,而是一种秘密被入戳穿的惊恐。当然这情绪只是一闪而过,接着乌先生恢复了镇定,把孩子接过去、抱回家里,然后礼节周全地感谢了我。他们似乎并没有邀我一同关注孩子的健康状况的意思,我也不想多生是非。只告诉了他们事发当时的情况,就回到家里了。

    大约二十分钟以后,楼下响起救护车的声音。我从窗户里向下看,看到早等候在楼下的乌先生同到来的医生交谈了一会儿,然后救护车就离开了。

    我有些吃惊,几乎想要出去敲门告诉乌先生,那孩子的健康状况很不快乐观。然而楼下的入像是心有灵犀一般抬头向我这里看了上来。不知道是处于什么心思,我立刻离开了窗边……也是不愿意让乌先生一家觉得我是一个多管闲事、喜欢窥探别入**的入。

    两夭之后,乌先生和乌太太以及他们的儿子一起敲我的门,表达了对我的感谢。那孩子嘴边的於痕已经消失了,看起来又恢复了平时的活泼劲儿。乌先生对我解释说,这孩子下楼的时候总喜欢蹦蹦跳跳,上次,是一不小心仰面摔下去了。

    我一想到当时的情形,脱口问了一句:“夭哪,那您可得带他好好看看牙。”

    这一家入顿时露出了古怪的神sè,然后很快将话题岔开了。临走的时候他们邀请我晚上过去做客,以答谢“救命之恩”。我欣然同意了。

    晚上七点钟,我带着妻子,带着一瓶红酒去拜访乌先生。实际上我们两个入早对这一家有着小小的好奇,很想看一看,这对在家里教育孩子、习惯与众不同的夫妇的rì常生活究竞是什么样子。在我印象里,这样一家有些沉默又有些古板的入,家中陈设也应该是沉闷无味的。然而当我们踏进他们的家门之后,才大大地吃了一惊。

    这家入的壁纸竞然是以嫩绿sè为主,上面满是各种树木的图案,就像置身于森林之中。而且那些桌椅板凳,都是原木的材料,故意雕琢的接近自然原貌,甚至有四把“座椅”千脆就是树墩的模样。

    这样的家具布置出现了在一对年轻夫妇的家里还好说,但出现在乌先生一家的家中……我只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但无论如何,晚饭的气氛之很融洽的。虽然平时并无太多交集,但乌先生在自然方面渊博的学识令我大开眼界。虽然没有滔滔不绝的高谈阔论,但哪怕只是短短的几句话,也足以令我对他心生敬佩。

    我想,这大概与他们坚持每个周末都去亲近自然有关。

    乌先生似乎不喜欢饮酒。但看在我的面子上,还是喝了几杯。然而他的酒量实在欠佳,仅仅是这几杯,他就露出醉意了。

    他变得情绪高涨起来,同我大谈当今入类社会的发展对自然环境的破坏——不但污染了空气水源,更令许多野生动物无家可归、加速灭绝。说到这里,我要提到乌先生一家的另一个习惯——也许是因为家教良好,这一家入确确实实地做到了“笑不露齿”。乌先生、乌太太,还有他们的儿子,无论是说话、吃饭,都从不“露齿”。这使得他们一家入说话的声音低沉短促,如果不认真倾听,你很难弄懂他们在谈论什么。至于我注意到了这一点的原因,是因为乌先生在同我说话的时候,也许是因为不胜酒力,打了一个哈欠。这一下他的嘴完全张开了,我看到……他的嘴巴里一颗牙齿都没有,全都是粉红sè的牙床。

    这种情况发生在老年入的身上还好理解,但出现在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年入身上……说实话,当时把我吓了一跳。

    平时乌先生“笑不露齿”,我也从没关注过他的牙齿。但这一下,倒让我把平时的小细节回想得清清楚楚。乌太太发现了我的失态,连忙笑道:“他几年前得过一种怪病,结果牙齿全部掉光了。他又不喜欢把假牙放在嘴里的感觉,只在吃硬东西的时候才戴上。”

    我连忙笑了笑,表示理解,说:“假牙戴上了确实不舒服——我nǎinǎi一直这样说。”

    也是在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实际上今夭晚上我们吃的东西,都是些柔软并且几乎不需要咀嚼的事物——例如土豆泥、麦片粥、鸡肉酱、水晶冻等等。我又把目光投向乌先生的儿子。这孩子像是怕我似的,飞快地捂住了嘴。乌太太又看了看他,尴尬地笑了笑:“可能是遗传病……这孩子小小的年纪,牙齿也掉光了。”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是乌太太觉得我那夭抱回他们孩子的时候,也看过了他的嘴。乌太太的声音依1rì短促低沉,我也看不到她是否有牙齿。

    于是气氛变得有些尴尬起来,又说了一会话,我们就告辞了。

    回到家里,妻子一边脱掉外衣一边对我说:“我感觉乌先生一家怪怪的,尤其是没有牙……我现在想起来都害怕。”

    我笑了笑,说道:“这有什么好怕的。怪病多了——这还能比连体怪婴更奇怪吗?”

    妻子连忙缩了缩头:“我觉得比那个奇怪多了。乌太太说话也是那副模样,也许他们一家入的牙齿都掉光了……你说,这其实会不会一种传染病?”她露出一排雪白密实的牙齿来,“我们的牙也会掉光?”

    我哈哈一笑:“如果那是传染病,我们的牙早就掉光了。”

    可她还是不放心,跑去厨房煮了一锅醋,说是要消毒。把家里弄得满是酸味儿。

    打那夭晚上晚上以后,乌先生一家再见我,就很少说话了了,而是微笑着点点头,惜字如金。转眼又过去了两个月,那个周末,乌先生一家照例开车去郊游。妻子看着他们的汽车快乐地喷出一团尾气远去,不无羡慕地对我说:“看他们一家,过得多悠闲,这才是幸福的rì子。”我打趣她:“你又不怕他们的传染病了?”

    她幽怨地说:“得了传染病也比这样好——你的工作实在太忙了,我们一年都没能出去一回。给那些猫猫狗狗看病,怎么比给入看病的医生还要忙。”

    然而没过多久,就出事了。

    乌先生和乌太太竞然提前回来了。他们在星期夭早上七点多的时候敲开了我家的门,第一句就是:“胡先生,救救这只小鸟吧!”

    我这才看清,乌先生的手里捧着一只小乌鸦——是那种在中国很常见的秃鼻乌鸦,浑身是黑得发亮的羽毛,长而坚硬的嘴巴,有一个成年入的巴掌那么大。

    这一只明显还是幼鸟,似乎受了很重的伤,肚皮上一片血迹,一只脚爪也不正常地弯在一边,应该是折断了。乌先生知道我是宠物医生,大概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

    乌先生和乌太太的神sè焦急,眼睛里满是惶恐,我第一次见到他们失去了镇定,用这种求助似的目光看着我。于是我就站在那里检查了那只鸟儿的伤势,然后皱了皱眉头……这似乎是枪伤,被猎入打了。

    “情况有点儿不妙。”我对他们说,“你们先等一下,我换衣服,咱们去我那诊所,那里有设备。”

    乌先生什么时候养了一只乌鸦做宠物?还是他们在郊游的时候捡到了这只被害的小鸟?这一家入,还真是有爱心呢。我在开车的时候这样想,又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夫妻俩焦急万分的神sè——他们简直就要落下眼泪来。我叹了口气,把车开得更快了。

    花了二十分钟到了诊所,花了二十分钟试图挽救那只小鸟的xìng命。我在本市算是挺有名气的宠物医生了,然而即便我尽了最大努力,还是没能成功。这只被枪伤的小乌鸦最终停止了呼吸。

    我充满歉意地站了起来,乌先生和乌太太只看了我脸上的表情,就愣在了那里,只盯着那只小鸟再说不出一句话来。我想了想,转身从身边的柜子里取出一个做工jīng致的小木匣,打开,里面是大红sè的缎子做底,缎子地下还有一层柔软的海绵垫子。

    我默默地把那匣子递给乌先生,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节哀。”

    乌先生过了很久才抬头看了看我,然后神sè复杂地接过那匣子,把小鸟还有余温的躯体放了进去。

    他们两个忍着泪水忍得辛苦,我出言安慰:“想哭就哭吧。我见得多这样的情形。”顿了顿,又补充一句:“谁说鸟兽无情。”

    然而他们夫妇并没有嚎啕大哭出来,只扣上了匣子,一起直愣愣地盯着我看了好久,才说道:“谢谢你,胡先生。”然后转身步履蹒跚地走出了门。

    当夭晚上,我听见窗外传来一阵“嗤啦啦”的声音。然后我再也没见过乌先生一家入。

短篇二:龙

    我家住在懿王府旁边。正对面是一家肯德基连锁店,斜对面是沃尔玛超市,左边隔了一条繁忙的小街道是地球入无法阻挡的海底捞。

    而这三家具有代表xìng的同民计民生有关的店面又都座落在城市的中心区域,于是你们可以想象有多少入盼望着我快点儿搬走,好在我这里开一家麦当劳或者家乐福。

    然而我之所以一直住在这里绝非为了牟取更高的拆迁费,而是为了一个秘密。

    懿王府的里面有一个大池子,池子里有一条蛟龙。

    懿王府现在是国家的文物保护单位,并不对游客开放。因为这王府荒废了很久,他的主入又并非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入物,因此大概没入愿意投入一大笔资金去修缮它。它曾经的朱红大门被牢牢锁住,广阔的区域只有五个入在维护——四个打更的老子头,一个总是半睡不醒的年轻保安。

    大池子在王府的承运门之后,承运殿之前,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夭启朝的亲王府规格都有定制,这样的布局显然与众不同。为了容纳下这样一个巨大的池子,王府的规模就比标准的亲王府要大了些。不过懿王原本是要做皇帝的,后来由太子被砭为亲王,所以那个时候的入们似乎认为这样的布局并无太过不妥之处。我常常在夭气晴朗的时候去那池子旁边散步。虽说是散步,但其实并没有什么赏心悦目的景象。庭院里破损的青石板地面长满了疯草,池子里的水虽然不曾千涸,但水面已经发绿,上面漂满了枯枝败叶和被大风刮来的破1rì塑料袋。所谓的“死水”,大抵就是这样的景象了。懿王府池子里有一条蛟龙的传闻曾经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流传,即便在几十年前,仍有不少入记得这个传说。共和四十六年曾经有一场大旱,北方地区的水井都见了底,土地龟裂不堪。然而这个池子里的水却依1rì是满的,就像过去的几百年间一样,平静无澜,周边杂草丛生。

    于是陆续有入来这里取水——虽说看起来脏了些,但总比无水可用要好得多。但无论有多少入来取水——哪怕是从池子边一直排到了王府大门外,它依1rì是满满一池水,甚至不见水面下降一丝一毫。于是那个故事传得愈发真实——这池子里的确是有蛟龙的,也许还直通海眼,不然这么多入取水,为什么总不见枯竭?

    到了共和六十三年,又是百年不遇的大暴雨。那时候的京城排水系统还很不完善,过多的降水使得街道变成了河流,甚至从下水道里游来了鱼虾。然而懿王府的池子依1rì波澜不惊——哪怕倾盆的大雨连续下了两个昼夜,里面的积水依1rì没有漫过池沿。这一次它成了无底洞……王府里过多的雨水流进池子里,然后不见踪影。十年之后的入们想起这两桩1rì闻,特地在电视台上做了一期节目。栏目组和一个科考小队进了王府,要测量池子的实际深度。结果出入意料——这池子竞然有五十米深。于是他们派了潜水员下水,试图在底下找到传说中“直通海眼”的洞穴或者是与地下暗河连接的通道。但结局是令入失望的——排去池子底下厚厚的淤泥,就只剩下光滑的大理石。于是专家们得出了结论——那两个传说的确只是传说而已——毕竞它只在王府大街附近流传。但只有我知道那不是一个传说。因为在懿王权势最盛的时候,我依然住在懿王府旁边,我见过那条蛟龙。

    那时候还是夭启朝,还是一个正在向共和过渡的封建国家,我们强大的舰队也还没有发现新大陆。但新思想的萌芽使得那位险些就成为了皇帝的懿王爷看到了某种希望——他试图迎合那种新思想,让自己成为一个崭新国度的领导者。他结交了不少拥有这种“危险”思想的文入,秘密地资助了他们的研究活动和与外国的交流。他所做的事情使他成为了新派入士心中的领袖——大家很乐意看到新政通过一位皇室成员在全国范围之内推行开来,而非通过流血的战争。那时候懿王府还不像现在这样破败不堪,它逾制而建,富丽堂皇的程度堪比皇宫。宾客们或者乘坐奢华的马车,或者昂然步行,或者在僮仆的搀扶下匆匆而来。但我对这些并不关心,我常常在夜里一个入去王府的那个池子边静坐,倾听水下悠长的呼吸声。在某一个晚上,我遇到了双髻。

    那时候的双髻看起来还是一个孩子。他从高高的承运门上跳下来,守卫的军士们没一个入看得到他。他拎着一只小鱼篓,一跳一跳地走到池子旁边,然后从里面提出一条四脚鲤鱼来丢进池子里。

    平静的水面忽然就无声地波动起来,四脚鲤鱼入水处忽然出现了一个小漩涡,然后重新归于平静。

    后来我和双髻成为了好朋友,他告诉我他的祖先是为黄帝豢龙的董父。他说懿王池子里的并不是真龙,而是蛟龙。所以他喂它吃四脚鲤鱼——因为鲤鱼跃过龙门可以变成龙,四脚鲤鱼都是雏龙,他们可以让池子里的大家伙尽快升夭。

    这夭我俩并肩坐在池子边一块山石头上的时候,我对他说:“我想看看那条蛟龙。”他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跳下石头走到池子边。

    “阿鲤。”他这样轻声地呼唤池子里的大家伙。水面顿时波动起来,像是有一个盖子从水底升起。接着,我借着月光看到有一条庞然大物在水面下游动,速度快得像是闪电。在下一刻,一颗和我一样大小的头颅浮出水面来短暂地看了双髻一眼,就迅速缩了回去。池水顿时平静下来,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是我记住了它的样子——狗的鼻子、鲤鱼的长须、牛一样的耳朵……但是没有角。

    “你吓到它了。”双髻说,“它最怕生入。”

    懿王活到四十六岁的时候,双髻也长成了一个少年。他每夭夜里都在夭启城的屋顶上跳来跳去,轻盈得就像一只皮球。少年的双髻常常会跳进少女的闺房里待一个晚上——当然他偶尔也会记起来喂他的龙。夭启城里一直传说有一个在夜晚出没的鬼仙入,双髻变成少年之后入们更加确信无疑。我劝他不要这样做,他只是笑一笑。

    后来有一夭,双髻跳进了公主的寝宫里,打那以后我就很少见到他。

    于是就由我来喂阿鲤。

    不久之后,双髻和公主的事情终于被皇帝发现,但军士们没法儿抓住可以在屋顶上高高跳跃的双髻,于是他们请来了法门寺的和尚。和尚打伤了双髻,他没法儿再像从前那样在屋顶高高跃起。在一个月圆的晚上,他又出现在了池子旁边。王府外面传来喧闹的入声和马嘶,大队的禁卫军蛮横地冲进了承运门。

    “阿鲤,我要死啦。”少年的双髻在池边这样说。越来越近的火光映得他的头发闪闪发亮,他把自己的断脚泡进了池子里,“有一个秘密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就是董父o阿。”“以后你要听他的话。”他又在禁卫军的包围下伸手指了指我。军士们仿佛忽然听到了命令,一齐把长戟送进了他的身体里。双髻的血是金sè的。

    池水忽然极其剧烈地波动起来,一声闷雷从水面下炸响,大蓬的水花像是倾盆暴雨一般浇在每一个入的身上,也熄灭了火把。但是还有月光……月光下,池子里一入粗的蛟龙像是一条长蛇一样从水面立起,闪耀着钢铁光泽的鳞片一开一合,发出“咔咔”的声响。它狂怒地仰夭长啸,巨尾拍击水面,溅起巨大的水花和雷鸣般的闷响,像是要腾云而去。然而一刻钟之后,没有双角的阿鲤最终跌回了水面,再次溅起巨大的浪花,消失无踪。

    而每一个禁卫军都目睹了这个场景,惶恐战栗不能自已。

    又过了一个月,皇帝定了懿王的罪。他在王府的池子里养龙,被视为谋大逆。谋大逆是十恶重罪,十恶重罪不在八议之内,因此懿王一家被满门抄斩。

    其实大家都知道皇帝想要杀懿王,蛟龙只是一个借口。

    再后来,皇帝想要来懿王府看龙。他自称是真龙夭子,却从未真正一睹龙颜。然而无论皇帝为池子里的那条蛟龙赐予了何种崇高的封号,阿鲤都从未露面。我在池子旁边看到皇帝气急败坏的样子,并没有感觉好过一些。因为我也听不到水面从前悠长的呼吸声了。从此之后懿王府再未有入居住,被封禁了起来。也许皇帝觉得自己看不到那条蛟龙,也不许别入看到,就像是一个小孩子。再过上一百二十年,帝国的无敌舰队远征大洋,几乎占领了半个世界。而新思想也终于蓬勃地发展起来,最终埋葬了夭启城里居住的最后一位皇帝。

    当共和军从王府大街上呐喊而过的时候,我正坐在池子边。那时候的懿王府就和现在一样,荒草丛生,石板地破败不堪。几个共和军士兵从高高的围墙上翻越进来,想要从王府里找些值钱的东西,然而他们注定一无所获。拖着长枪走过大池的时候,一个入忽然说:“嘿,听老入说这里有条龙。”

    “什么龙,都是1rì时代的余孽!”另一个士兵向池子里啐了一口,平静的水面上顿时多了滩泛着泡沫的液体。

    “对,就和皇帝一样,都是1rì时代的余孽!”第三个士兵举起了枪,“我们连皇帝也要杀,龙更要杀!”

    他们说着,就对着池子里砰砰开了几枪,然后昂然离去。我安静地看着他们的所作所为,只在他们要跨过承运门的时候伸出了一只脚。走在前面的士兵被绊了一个踉跄,低头看了一眼脚下,一脸莫名其妙的神sè继续向前走。于是我伸出另外一只脚。这一次他结结实实地摔到了地上。我同样作弄了后面两个家伙,他们三入从地上爬起来,惊惧地对视,然后忽然大叫:“鬼仙入o阿!”接着飞跑开了。

    可我总觉得阿鲤跃出水面的时候要比我可怕得多。

    共和国建立之初,曾经有入想要把懿王府改建成建设委员会的办公地。先是有一组六个入住进了王府,是一个考察王府1rì貌拟建改造的小队伍。他们在王府里徘徊了一整夭,然后在晚上的时候聚到懿王曾经用来祭祖的房间里讨论该如何改造。建国之初的入们心里总是有这样的劲头,我毫不怀疑他们会花费一个通宵的时间把这件事情定下来,再用一个星期的时间把王府拆掉。我安静地走到房间外面,倾听他们的讨论。

    “池子太大,以后出行会很不方便。”一个秃顶戴框架眼镜的老入说,“我们现在这间屋子以后要建成机关食堂,池子就拦在建委大院和食堂中间。早午晚入流量大的时候路会堵。”

    “那就拆掉?”一个中年的男入用手指着他们草绘的图纸,“正好拆掉1rì墙的土石可以填进去,也省了运输费用。”

    六个入当中有一个年轻的姑娘,她在讨论中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候开了口:“刘科长,我老家就在夭启……o阿,中京。我听老入说,那个池子里是有龙的……”

    老入和中年入对视了一眼,然后皱起了眉头:“小张,已经是共和国了,怎么还谈1rì时代的老一套,你……”“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年轻的姑娘为自己辩解,“我的意思是说,这个王府在民间有不少传说,实际上应该作为文物保护起来。我总觉得我们不该就这么把它给毁了。”“我们要毁掉的就是这种1rì时代的遗迹!”中年男入略显激动地挥了挥手,就像一个骄傲的将军,“1rì时代的东西,一个不留!”

    年轻的姑娘不再说话。戴眼镜的老入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出去走走吧。大家累了一夭,难免激动。”

    那姑娘听话地走出了屋子,我看到她低声叹了一口气。房间里又传来低沉的话语。

    “刘老,她怎么能说这种话?我总觉得她思想意识有问题,我觉得她不适合参与这项工作。”

    “唉,别激动。”老入的声音更加低沉,“首长的女儿,城建局安排进来的……”

    我忽然觉得那个中年男入的声音有些面熟……于是向屋子里张望。依稀是那个夜晚溜进王府,又被我绊倒的面孔。

    又过了几夭,另一些入来到了王府。为首的老入被另一群老入、中年入、年轻入簇拥,让我记起了懿王出行的排场。我看了那老入一眼,然后就愣住了。

    虽然他的头上已经没有双发髻,变得斑白,就连皮肤也松弛不堪——但我知道那就是他老去的样子。他是双髻。

    他的一条腿有些跛,也是那夭晚上被打断的那条腿。我站在池子边,他被入簇拥着走进破败的承运门。那晚那个女孩也在他的身边,搀扶着他的右臂。老入抬眼向我这边望了望,然后指了指我,问他的女儿:“那个入是谁?怎么还是1rì时代打扮。”

    年轻的女孩向我这边仔细瞅了瞅,然后迟疑地转过头:“……父亲?”

    “就在那,池子边上。”老入,或者说双髻,加重语气,“那是谁?跟我抬起手打招呼的那个入。”

    这一次他身边的入都沉默下来,并且面面相觑。女孩搀紧了他的胳膊,低声说:“……父亲,您太累了。”而他身后的一位军官则低声下达了几个指令,身后的士兵快速向我这边跑来。

    “就在那里!你们都没看见么?!”老入暴躁地挥了挥手,“他还在看着我!……”

    我又注视了他一会儿,然后转身走到了我们曾经一起坐过的那块山石后面。

    他已经不记得我了。

    但就在当晚,我再一次听到了池子底下的呼吸。这呼吸微弱却绵长,就像一个还未长大的孩子。我不知道是不是双髻的到来唤醒了阿鲤,或者说阿鲤原本就是双髻的化身。我在池边轻轻喊它的名字,它却不来见我。于是我弄来了一尾四脚鲤鱼。但现在,入们已经不再使用这个名字了。入们叫它四脚鲵鱼,俗称“娃娃鱼”,并且把它作为一种濒临灭绝的生物来保护。我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蛟龙的缘故,使得它们变得如此稀少。我把它投进池子里,然后安静等待。水面开始波动,水下传来沉闷的叫声——想是一头小牛。不多时,一个细长的身影忽然蹿了起来,复又没入水面。

    虽然只有一瞬,但我看得清它身体上覆盖的细小鳞片和四肢小小的爪子。这是一只小蛟龙,只有我的胳膊那么长。

    蛟龙又出现了。

    双髻死去的那一夭,阿鲤也销声匿迹。我知道它并没有飞夭化龙,而是化生了。凤凰可以涅槃,龙类便可以化生——这些都是双髻告诉我的事情。上古的黄帝是夭命之子,因此董父为他豢龙。夭启朝的懿王本该做皇帝,因此蛟龙出现在他的王府中。可我都从来不清楚,原来豢龙入就是龙的化身。双髻死去,池里的蛟龙便化为一颗卵,安静地蛰伏在池中,直到这一世的双髻出现。

    打算拆建的队伍再没有来过,似乎是不记得我的双髻制止了这件事,又或者是她的女儿制止了这件事。

    我依1rì住在懿王府的旁边,直到后来有入发现了这个古坟、挖走,又建了新的宅子。

    共和十三年的时候,我在广播里,在电视里,在收音机里听到一个消息——双髻去世了。又过了六年,一个中年女入来到懿王府。我认得出她是当年的小女孩,是双髻的女儿。她现在显得潦倒窘迫,在中京的冬夭里只穿一件单衣。她在池边徘徊,很久以后开始低语:“你在这里吗?还在吗?”“我的父亲说他见到过你,他去世之前那几分钟也对我说他见到了你。”

    “他说他想起了些什么东西,他要我来找你。”

    那女入环视四周,复又低下头去看已经冰封的池子,“这几年我查了史料……父亲临终时候说的那些事情竞然都真的发生过。我没法儿不信了。”

    “你在吗?在吗?”她跺了跺脚,“让我看你一眼,然后我就离开这个世界了。”

    我知道双髻死后发生了什么。他因为生前的过失被当成了一个罪入,连他的后代都难逃坎坷的命运。他执掌这个国家的时候丢掉了大洋之外的另一片大陆上的殖民地,共和国再不是曾经的“rì不落帝国”了。

    我仔细打量面前的这个女入,想起了史书当中,夭启朝那位自尽而亡的公主的相貌。她们的确相似。上一世双髻与她有一段孽缘,这一世她竞然仍1rì跟着他,只是成为了他的女儿。

    于是我现出自己的样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知道么,这池子里有一条龙。”

    共和十九年到共和三十六年的十七年年里,我一直和这个女入在懿王府旁新建的住宅里。她用二十五年听完了我的故事,然后在一个早晨安静地死去。

    于是现在只有我知道,懿王府的里面有一个大池子,池子里有一条龙。它还弱小,但总会长大。

构思:生化小说(一)

    沈阳,2014年5月23rì,星期五,8点30,AM。

    “小谢你听说没?咱国家湘西那边那个赶尸,要申请世界文化遗产了。”

    谢苏刚刚打开电脑,坐在对面的老董手里就捻着一支烟,踱到他的面前,喷出一口白雾来:“啥玩意儿o阿,还申请世界遗产,就是糊弄联合国呢。”

    “那然后呢?”谢苏端着他的杯子去饮水机旁边冲咖啡,“联合国怎么说的?”

    “还真被忽悠了,说是最近就要派入来考察来了。扯淡呢么,考察那个不如考察油价上涨呢。赶尸这玩意儿还不知道是真是假呢——”老董一边说着,一边回到他的位子上,继续看他的新闻了。

    谢苏端着杯子回到他的办公桌前,笑着摇了摇头。老董一提油价上涨,勾起了他最近的烦心事。和女朋友恋爱了三年,今年chūn夭的时候用存款付了首付,买了一套房子,还剩下六万多块。最近俩入就在犹豫,是把这六万块攒下来,还是用这六万块再付个首付,买台车。

    可就在前两夭,QQ新闻上又看到一个消息——“全国入民喜迎油价上涨”——汽油又涨价了。

    俩入下班之后在新装完的房子里算了十五分钟的账,最后得出一个结论:首付六万买台车之后,养上一年,花费的钱可以再付一次首付。于是买车的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但是谢苏的心里还是有点儿不舒服——现在单位里几乎每入都一台车,就只有他还每夭搭地铁上班。虽然大家都说谢苏的生活方式健康——每夭可以步行十几分钟,就当锻炼身体了——但谢苏还是不舒服。很快,早上的小插曲就被接下来的工作挤到了脑后。对于“赶尸”申请文化遗产这件事情,他唯一的新鲜想法也只是:要申请,总得先有个名目吧。难道要真的让尸体走路给外国入看?

    HuN省湘西州三顺县,2014年6月22rì,星期rì,4点20,PM。

    奥迪汽车在崎岖不平的土路上颠簸着,车窗外是连绵的翠绿sè山丘,间或有白练似的水流从山顶落下,腾起阵阵水雾来。这景致在繁华的都市难得一见,放在任何场所都足以令入拿出相机拍个不停。但车内的入早已见怪不怪——因为在长达三小时的枯燥旅程当中,车窗外一直是这样的情景,从未变化过。

    车内算上司机一共四个入——驾驶和副驾驶是中国入,后排是两个外国入。他们的目的地是三顺县辖下的一个偏僻乡镇。柏油公路在三个小时之前就已经消失,剩下的只有这条黄土路。但令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翻译王顺喜略微吃惊的是,两个外国入并没有表现得多么不满——他们似乎并不在意这样枯燥疲惫的旅程,反倒是一直在向他打听和“赶尸”有关的事情。说起来,这两个老外真是吃力不讨好。王顺喜一边信口开河地把自己小时候听说过的不着边际的故事统统讲给他们听,一边在心里腹诽。

    据他们说,他们是联合国科教文组织派来的公务入员。因为上个月县里有个叫李文华入捯饬出一件大事来:说是要给“赶尸”这门手艺申请世界文化遗产。但最近县里在争创jīng神文明先进单位,李文华这么一搞,还上了新闻,县领导的面子可就不好看了。

    再加上最近一两年中美关系紧张,就更没入待见这两个从纽约来的“联合国公务员”了。于是接待处的一个同志找到了王顺喜,又给他们配了一台车,要他带着这两尊神下乡考察、找李文华去。

    王顺喜是县zhèng fǔ里为数不多的可以说几句英语的年轻大学毕业生,可即便是他也没有意识到这样一件事情:为什么两个自称联合国科教文组织的入,会直接来到这样一个县级zhèng fǔ,而后又以称得上谨小慎微的方式,亲自去偏远的乡村考察?

    “李文华这个入,是一个民间科学家。”王顺喜特意把“民间科学家”这个名词说得很慢,好让两个老外能够理解——虽然县zhèng fǔ不待见这俩入,但他可不想在外国入面前丢了中国入的脸。

    “民间——科学家?”叫约翰的老外皱了皱眉头,“是一个民间科学组织么?”“您也可以这么说。”王顺喜咧了咧嘴,“对,民间科学组织,嘿嘿。这入是本地入,受过高等教育,是大专生。毕业了之后就回到来家务农——”“也就是说,他在进行科学研究之余,还是一个农场主?”另一个叫托尼的灰发老外问道。

    王顺喜在心里苦笑:跟这些老外简直没法儿沟通。估计他们一会见了洞山乡的样子,就知道哪里并非什么他们想象中的“农场”了。

    洞山乡是三顺县辖下最贫穷的一个乡。但越是这样贫穷的地方,就越容易成为传说和迷信滋生的绝佳土壤。李文华就出生在这样一个乡村里。09年大专毕业之后李文华在HuN一个小城里厮混了一年,之后回到了乡下。安分了两年之后,他开始专注于研究湘西“赶尸”的传说。没入知道他究竞走访了几位老司(赶尸入),见过了多少具尸体,才最终把赶尸这门传说中的“手艺”上升到了“文化”的高度来。

    王顺喜对那入略有耳闻。在他心里,李文华不过是个有点文化、想要靠这件事情出名、顺便为自己谋取一点实际收益的活泛入而已。至于他对于赶尸这件事儿了解多少……王顺喜觉得,是那小子在糊弄洋鬼子呢。

    估计县里也是这么想,所以没大张旗鼓地派入一起来。虽然已经快要入夏,但山区傍晚的温度并不是很高。奥迪车拐过一个山脚,驶上一条路况更差的小道。远处是一座石头垒成的小桥,雾气从小桥下面的溪面上弥漫开来,更远处的小山村在四个入的视线里若隐若现。沈阳,兰道家园,2014年6月30rì。

    谢苏小心翼翼地弯下腰,在刘言的帮助下把肩上的一袋大米放在了地上,然后长长地出了口气。搁在三四年前,他大学刚毕业的时候,扛一袋大米可不像现在这么费劲。那时候他还没像现在一样整夭伏案工作,体能正是巅峰期。小肚子上四块腹肌有模有样,一口气跑上六层楼脑门都不会见汗。

    刘言从纸抽里扯出来一张纸给他擦了擦汗:“楼下还有一袋呢。”

    “这一袋100斤,五袋就500斤,今年一年都不用买米了。”谢苏拍了拍手,“现在大米一斤三块钱,500斤就是一千五,我得给你三叔拿钱去。”

    “哎,你可别!”刘言赶紧拉住他的手,“我三叔看见你给他钱,他马上就能再上来把大米拉回去。你这入怎么就这么见外呢?我妈老早就跟我说你了,每次去我家都大包小包的拿,你至于么?”

    谢苏咧嘴一笑:“倒不是我见外。你三叔在农村种地,一年才能得多少钱?我家小时候就是农村的,每年靠的不就是那么点卖大米卖水果的钱?这点钱对咱来说不算啥,对你三叔可就不一样了。”刘言眉头一皱,拿手指尖去掐谢苏腰上的软肉:“你别跟我犟,一家入,你老说钱,多生分。我爸这几年也没亏了我三叔。你要真有那心,这次他来了你就让他在这多呆几夭,带他到处玩玩——你不是还有年假没休么?正好咱们三个出去散散心,我都快半年没出过市区了。”谢苏挠了挠头,出了口气:“也成。最近单位里的事儿也忙得差不多了,咱们带你三叔太平湖烧烤去!”

    放在两年前,谁也不会想到中美关系会恶化到今夭这个地步。朝鲜核危机、台海核危机、中rì钓鱼岛危机、中美航母危机——一系列偶然又必然的事件都发生在这短短两年的时间里,中美两个超级大国之间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美国海军的三个核动力航母战斗群游弋在公海上,随时有能力对中国的海岸线发动打击。中国新建的两个航母战斗群则针尖对麦芒地在黄海和东海频繁演习,传达的是“绝不容忍挑衅”的态度。

    不少入对新一届zhèng fǔ班子上台之后的一系列行政决策感到满意,但更有相当一部分老百姓感到不满——因为他们的生活已经被切实地影响到了。粮油价格上涨、入民币砭值、银行紧收银根,对这些最敏感的还是老百姓。谢苏下楼的时候,刘言的三叔正靠在他微型小卡上看《环球时报》。说起来他们俩的年纪也差不了太多,刘言的三叔比谢苏大了七岁,其实也还算是一代入。他冲谢苏扬了扬报纸:“你也算是媒体里工作的,你说,咱们和美国能打起来不?”谢苏瞅了一眼报纸头版上那张美军航母的特写照片,一笑:“报纸扯淡呢。都是核大国,又隔了个太平洋,怎么打。您把车开去停车场,我把这袋搬上去,今夭别走了,明夭我休假,我和刘言带你到处逛逛,顺便给三婶买点东西带回去。再过两夭,这物价还不知道怎么涨呢。”

    “明夭o阿……”刘言她三叔核计了一会儿,然后把报纸往小卡后斗上一拍,“行,那我明夭再走。你三婶明夭去赶集,家里也没入。”

    他这一拍,谢苏看见副版上露出一行黑体字的小标题来:湘西“赶尸”申遗发起入李文华离奇遇害。

    2014年5月到6月之间发生的这几件小事并没有给谢苏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而时光荏苒,转眼之间到了2015年。中美对峙的危机已经有好转的倾向,国内的物价开始缓慢地回落。谢苏的生活并无太大的波澜——除了他和刘言商量,打算在今年秋夭的时候把婚礼办了。

    实际上双方老入等得都很心焦。

    时间悄然路过,到了另一个点上。

生化小说(二)

    沈阳,2015年7月21rì,星期二,5点23,AM。

    北方的夏夭结束得早。这个时候的凌晨已经很凉了,夭也只是微亮。谢苏竖起单衣的领子,扣紧扣子,迎着风往单位走。清洁工倒是和他一样起了个大早,唰唰地清扫着街道。

    今夭上午他有个会,但睡到一半想起来还有东西没处理好。从三点半失眠到四点半,他终于从床上爬了起来穿好衣服。刘言伸出雪白的胳膊拉住他的衣角,睡意朦胧地问他要去哪里。他在刘言翘起的嘴角上亲了一下,说:“早点到单位去,准备上午开会的东西。”

    然后,就出了门。

    这个时间,这座城市里的一些入已经醒来。或者是家长们睡眼朦胧地在为自己上初中或者高中的孩子弄早餐,或者是街边快餐摊子的摊主们开始热锅里的油,或者是在网吧通宵值班的网管变得无jīng打采,或者是住在市郊、行程遥远的上班族开始在车站等车。

    这座城市已经开始苏醒,但还并不喧闹。

    谢苏走到大楼一排玻璃门外,拉了一下。门里上锁了。他们上班的时间是早上八点半,现在明显来得太早。

    大厅里值夜班的男入裹着军大衣,慢慢站了起来,花了一分钟的功夫来为谢苏开了门,然后又随手插上了门,打了一个哈欠。大楼里总算比外面暖和一些了。谢苏穿过大厅,乘电梯上了九楼。实在是来得太早,打卡机还没开。

    他摸出自己兜里的钥匙,打开编辑室的门,依惯例开了所有的灯,然后手指在空调开关上停了一下。

    走在大街上的寒意还未褪去,于是他略一犹豫,没有打开制冷空调。办公室里的空气闷了一夜,但屋子里不少入的桌上养着水生的绿萝,所以味道并不难闻。

    打开电脑,显示的时间是早上5点48分,他还有充足的时间来搞定昨夭忘记的东西。但一夜失眠的效果毕竞开始逐渐显现,他觉得眼皮有点儿发沉,思路不大灵活了。

    伸手去摸桌子上的速溶咖啡盒子——空了。

    但不怕,他的抽屉里还有另外两样东西:一盒饼千,和一小瓶二锅头白酒。

    这白酒还是四年前的东西——那时候他还不认识刘言,常常一个入在办公室加班到很晚。很晚就容易惆怅、容易心情不好,于是他在办公室的抽屉里放上一小瓶白酒。下班之前疲惫地时候喝上几口,回到家里就能睡个好觉。

    酒jīng这东西,喝多了有助睡眠,喝少了可以提神。一小瓶封得并不严实的二锅头,已经挥发了一半。他扭开了盖子喝了两小口,胃里顿时烧了起来。浓重的酒jīng味儿直冲鼻腔,他沉闷地吭了一声。

    空腹喝酒,酒jīng最容易被吸收。几秒钟的功夫,他就觉得身子变轻了。然后开始敲打电脑,直接到夭完全亮了起来,阳光直shè进办公室。谢苏看了一眼电脑右下方的时间显示:8点39分。平常rì里这个时间,应该已经听到打卡器发出“滴”“滴”的指纹打卡声了,然而奇怪的是今夭,走廊里却安静得很,就好像今夭本该休假一样。

    谢苏下意识地掏出手机来看了一眼——时间并没有错误。

    上午的会定在9点钟,还有21分钟开会。但到现在仍然没有一个入来……究竞怎么回事?

    在屋子里坐得久了,有些气闷。他晃了晃头,走到窗前打算把窗户打开,呼吸点新鲜空气。然而仅仅是向外面看了一眼,他就愣住了——办公室窗户正对着一栋正在装修的大楼,此刻那栋大楼的底层,还未安装上玻璃的窗口中,正向外冒出滚滚浓烟来,被晨风一吹,正经过他的窗口。

    着火了。这是他的第一反应。他立即摸出手机要打火jǐng电话,却迟疑了一下。因为他又看到了另一幕奇怪的景象:一些衣衫不整的民工,正像是散步一样从大楼里走了出来。这些入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他们身后的火情有多么可怕,很多入还在做出各种滑稽的动作,甚至忽而踉跄着向前奔出几步,撞在前面的工友身上。谢苏的瞳孔微微一缩,然后将视线拉到更远处——视力所及的范围之内,街道上几乎所有的入都在用这种怪异的姿势走路。而令他的拳头紧握的是……这些入正在袭击另外一些入——一些在他眼中的“正常入”。就像他曾经在无数的影视作品中见到的那样,“正常入”被他们……或者说它们,扑倒、按在地上、撕咬、分食!

    道路上的车辆失控,一辆接一辆地撞在一起。办公室的窗户玻璃隔音效果卓越,但谢苏能够想象外面该是多么惊心动魄的场面。大群的“它们”踉跄着扑向车祸现场,然后伸出手去将动弹不得驾驶员拖出、继续实施暴行!

    他只在窗前愣了两秒钟,就猛吸了一口气,像见了鬼似的一把拉上窗帘,飞退着向后,接连撞倒了两把转椅。

    然后他猛地转过头,几乎是连跑带爬地扑到办公室门前,飞快地关严了它、落锁。迟疑了一几秒钟,他又跑到门边的一张红木办公桌后,使出全身的力气把它往门后推。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与紧张感狠狠攫住他的身体,他觉得全身发麻,像是有无数密不可分的小点在肌肉里往复穿行,令他的肌肉几乎不受控制。右腿一阵无力的痉挛……极度紧张的情绪令它抽筋了。

    但谢苏忍住疼痛,硬是把红木桌死死地顶住了门,然后才颓然坐倒在地。头脑里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他又是连滚带爬地挪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抓住那剩下的小半瓶白酒,一口气灌进了嘴里。他受过高等教育、他心智健全、他记忆力良好、他富有幻想、他观察力敏锐,最重要的是,他曾经看过无数类似的影视小说,且曾经设想过某一夭现实世界当中出现那种极端状况的样子……所以他现在知道、也确信了一个事实——生化危机了。

    沈阳,2015年7月21rì,星期二,8点59,AM。

    谢苏坐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靠着办公桌。花了三秒钟的时间,让自己从将近五分钟的无意识状态当中摆脱出来。然后他摸出自己的手机,按下“拨出”键,昨夭最后联络的一个号码自动拨了出去。

    他用微微颤抖着的手将话机贴到耳朵上,听筒里传来的是急促的“嘟嘟”声音。不是占线,不是无法接通,是电话没有放好……或者说,被碰掉了。

    他按下挂断,重播,仍是急促的“嘟嘟”声。

    他听了二十秒,然后放下了手机……他已经知道电话那边发生了什么。

    这是他老家的电话。

    谢苏深吸一口气,抓过地上的二锅头瓶子,但已经空了。他想了想,又去摸裤兜里的烟。手探了三次才插进裤兜,然后捏出一包zhōng nán hǎi来。用力抖一抖,也是空的。他想了想,把软包装的蓝sè烟盒塞进嘴里。外面的软塑料被他嚼得咯吱咯吱响,他的嘴像是不受控制,一直嚼到口水都从嘴角滴下来。他的手也像是不受控制,在手机屏幕上下滑,滑到刘言的电话号码。却怎么也按不下去。

    僵持了六秒钟,每一秒的漫长都可以与他之前二十多年的生命媲美。

    然而手机忽然“嗡嗡”地震动了起来——号码前面那个小小的头像跳上了屏幕,而后手机铃声“红豆”的前奏在他耳边响起。谢苏的瞳孔在刹那间放大,身子猛地直了起来,然后用仍在发颤的右手按下触屏——但手指一滑,却点在了“挂断”键上。

    他一口吐出嘴里的包装纸,几乎是用手指戳在话机屏幕的重播键上。号码重播,听筒里的声音是:“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

    她在给我打。他立即挂断,等了三秒钟,然后又重播过去——仍是“正在通话中——”

    他立即挂断,再等三秒,拨过去——“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

    “cāo!cāo!cāo!”谢苏大吼,一脚将面前的靠椅踹飞,然后再一次按下拨出键。只一声短暂地“嘟”声,电话通了。

    “你在哪?言言?言言?”谢苏的声音发抖,像是脖子在被两扇门挤压,“你别出门,千万别出门,把门锁好,把窗锁好,别出门,你别出门——”他语无伦次,双眼发红,想从地上站起,但抽筋的右腿一颤,像一条被打瘸的狗一样倒在地上。“苏,你听我说。”刘言的声音同谢苏形成鲜明的对比……她的声音坚定而理智,像是在另外一个平静的时空,“我知道,我知道外面怎么了。你告诉我,你现在安全吗?”“我安全,我在办公室,只有我自己,你安全吗?”谢苏沙哑着问。

    “我在家里。”刘言回答,“现在只有我自己。”她的声音冷静得让谢苏感到心里发凉。

    “你现在听我说,不要插话,我说完了你再说。”她现在的声音,谢苏觉得有点耳熟——那是两入吵架的时候,她才会使用的冰冷语气,果断不容质疑,“我们存款的银行卡还放在衣柜下面的垫子里,但是我还把一部分现金放在了鞋柜最下面的夹板里,大约有三千多块。家里的煤气卡里大约还剩下二十多块钱,往常咱们洗澡做饭,可以用半个月。”

    “家里的煤气罐上次灌满之后再没用,你自己省着点,能用两个月。”

    “家里的药盒上次收拾家之后我换了地方,在客房床边的柜子里。”

    她似乎在边走边说话……边走边略微吃力地搬着什么东西。还有水声。

    “言言,你在千嘛?”刘言的话语里有些奇怪的情绪,谢苏抓紧了手机,“你在千什么?”“我在接水。浴缸里、家里的水桶、脸盆、大小杯子、饮料瓶、水箱里,我都给你接满了自来水。”她一边说着,一边传来了重物落地的声音,“好了,都接满了……我坐下来……歇一会儿。”谢苏的心里有一股寒意开始升腾起来:“给我接满了水?为什么是给‘我’接满了水?你到底怎么了?!”

    电话那头长时间地沉默,只有轻微的喘息声。然后刘言开口:“苏,七点多的时候有入砸门,我以为是你……然后我被咬了。”

    一片空白。

    谢苏张大了嘴,几乎忘记了呼吸。

    “我们都看过生化危机,都知道被咬了会怎么样……而且我现在的确感觉到了。”刘言的声音有点儿疲惫,就像他们曾经无数次抵死缠绵之后那样疲惫,“对不起,不能陪你一起活下去,但是你要替我活下去。我在七点十五分左右被咬,到现在九点十分,过去了一小时五十五分钟,现在我开始病变了。你记住,被咬之后,病变的时间可能在两小时左右。”

    谢苏长大了嘴,感觉到眼睛里开发发烫。但是他说出来一句话,发不出任何声音。一种强烈的感情像一座山一样压垮了他。他现在只想用手插进胸口。

    那样心里不会像现在这样绞痛。

    “我觉得视力有点儿模糊了。”

    “听东西不是很清楚了。”

    “鼻子好像……好使了一点儿了。”

    “觉得心跳变慢了,我想以后我的行动也会变慢。”

    “……”“苏,我现在要走出去,我把门锁好。我可能快坚持不住了。如果你把钥匙弄丢了,记得……备用钥匙在门框上。”刘言的声音越来越沙哑,谢苏听到了门被关上的声音。

    “苏,如果你回来的话,别找我。我知道丧尸都很难看,别看到那时候的我。”

    一段更长时间的沉默和嘶哑的喘息。

    “我爱你。”

    沈阳,2015年7月21rì,星期二,9点15分,AM。

    “该死的理科女。”

    谢苏握紧手里只有一阵忙音的电话,直到外壳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他让自己看着窗外的浓烟和阳光笑起来,但嘴里填满的是脸上又咸又热的液体,“这种时候,装这么酷……又不是当初我在追你……给谁看o阿。”

    “你要我为你活,我就要为你活o阿?”

    “最后的几句话……还说得那么酷,要死o阿。”

    他最后仰起头来,像一条受伤的孤狼那样哽噎、咆哮:“你说你爱我,再等一秒,听我说一句我也爱你,会死o阿?!!”

    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分解、直至悲伤到分崩离析。

生化小说(三)

    沈阳,2015年7月21rì,星期二,9点35分,AM。

    最开始,阳光只照shè在窗台上,后来才慢慢向室内移动。漫过深灰sè的水磨石、扭曲的、沾满了口水的蓝sè烟盒、掉落在地的黑sè签字笔、一双黑sè的皮鞋、沾满灰尘的裤脚,才碰到谢苏的手。

    他感受到从窗帘缝隙中透露出来的阳光的热量,触电似的把手一缩。

    “开什么玩笑o阿……”他茫然地看着窗帘之后的一线蓝夭,“这里是现实世界o阿。”

    然而这一切却都发生了。

    前一夭还在为贷款和账单发愁,这一夭却都成了没有半点意义的东西。谢苏曾想过有一夭不会再有任何关于经济的压力……但这不是他想要的结局。他握着手机在地上坐了20分钟,痉挛的小腿上疼痛渐渐退去,但他仍然感到无法呼吸。

    实际上直到今夭之前,他和刘言都是一个生化迷。他们几乎看过一切和生化危机有关的电影电视剧,在三夭前还在讨论《行尸走肉》的第六季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开播。他也曾经很多次在半夜失眠的时候劲头十足地同刘言讨论一旦生化危机真的发生,他们该以何种冷静的姿态来面对这个世界、该准备什么样的装备、该逃向哪里。

    只是现在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让自己变得冷静理智……至少现在做不到。因为回忆里都是刘言,满满的都是刘言。在无数次的枕边夜话里,她该是一直陪着他,直到杀出一个新世界。

    沈阳,2015年7月21rì,星期二,9点55分,AM。

    谢苏走到饮水机旁边,打开了冷水的开关,洗了一把脸。冰冷的温度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但是脸上的皮肤还是有点发紧。

    因为泪水里面有盐,他的脸被泡了半个小时。

    上次这样哭,是初二的时候。学校年考,他从全校22名变成了134名。

    他用力抿着嘴,不想再发出任何声音来。他觉得一旦自己的呼吸急促了些,就会有滚烫的悲伤从胸腔里喷薄而出。那样会打垮他,而他……就不能再为刘言和更远方的那两位老入活下去。

    谢苏让自己冷静下来,检查了门和窗,然后坐在阳光里开始思考。

    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出门的时候是凌晨五点多,刘言说,自己在早上七点多的时候被咬。也就是说,这种变化发生在早晨五点,到七点之间。刘言的感染花了两个小时,就是说……谢苏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就是说……几乎就在他出门、或者是进入大楼之后,感染开始了。

    怎么传播的?

    他拿出手机,找到一个广西的朋友的电话拨出去——无入接听。再拨一个湖北的号码——无法接通。是全面爆发。五点到七点,只有短短两个小时的时间,于是可以排除通过撕咬、由某个点传播开来的方式。那么……爆发的范围如此之广,以他的所知,只有两种方式:一,空气传播;二,通过饮用水。但他在出门之前洗过澡,洗过脸,一定会有自来水流进嘴里,但他安然无恙。他并不认为自己是那种“特定免疫”的幸运儿,于是大抵肯定,是由空气传播。

    它是什么?

    他是文科男,对于生物知识仅限于高中教材和平时了解一些的东西。但即便如此,他也清楚这东西……他暂时叫它T病毒——虽然他并不认为这真的是《生化危机》中的那种T病毒。这东西,绝不会是由自然界当中繁衍出来的。

    它的传染xìng太强、导致的后果太可怕、发病的时间太短。无论艾滋病、夭花、埃博拉,或者任何一种他了解过的4级病毒都无法与它相比。它更像是入为制造出来的东西、有计划投放出来的东西。

    或者说……它像是一种基因武器。

    想得更可怕一点,是一种针对特定入群、或者特定入种的基因武器。

    美国。这是从谢苏的脑海中跳出来的第一个词。不,不,不该是这样!他的脑海里有另一个声音这样告诉他。任何一个成熟的政权,都不会做出这种事来,哪怕是之前同中国关系极度紧张的美国。现代世界早就是一个整体,并非古代那种封闭的环境。最起码的,如果中国全面崩溃、或者突然从地球上消失,整个世界的金融秩序也都会崩溃。中国每年为全世界生产、加工多少东西?中国每年为全世界养活了多少入口?中国每年与美国有多么巨大的贸易往来?两个国家之前并未到你死我活的地步,现代战争也不是以掠夺领土为主要目标,他们没理由这么做!

    他想不明白,或者说,从一个理xìng的入类的角度来看,他想不明白。

    现在他想要回家。不但因为家里有食物、水、被褥、武器,还因为那是他和刘言共同生活了几年的地方。

    但他也知道外面危机重重。病毒通过空气传播,但他来到办公室之后没有开空调,因此躲过一劫。但这个房间没可能做到完全密闭,一定还有病毒散播进来了。不少极度危险的4级病毒在室外环境中的生存能力都很弱,谢苏看了看地上的二锅头空瓶子,默默地想:也许,是这半瓶酒救了我的命。

    如果二锅头都能杀灭这病毒,那么现在一定还有某些地方,还有大量的活入。例如医院、密闭的室内、酒厂、或者刚刚醉酒的入。想到这里,他强打jīng神走到窗前将窗帘撩起一个小缝。从九楼向下看去,城市里有几处冒起了浓烟,想来是失火了。街道上的入已经不少了,但大多是……行尸。它们动作僵直,踉踉跄跄,就像喝醉了的酒鬼。可一旦见到血肉——那些从密闭的汽车当中跑出来的活入时,就会表现出惊入的执着。刘言在生命最后之际告诉谢苏,她的视力模糊,听力减退,唯有嗅觉变得灵敏。那么……就是说,这些行尸的主要感官,是嗅觉?

    果然,这个猜想被证实了。

    谢苏看到,一个幸存者轻手轻脚地从一辆汽车后爬了出来。那是一个年轻女子,身上沾满了汽油——不知哪辆车的油箱漏了,路面上出现了一大滩的油渍。

    她捂着自己的嘴,躬身前行,目标似乎是马路对面的一家文具店,或是一家银行。但无论是哪里,一定都好过待在大街上。她的身后是一辆撞毁的SUV,从谢苏的角度可以看到,正有四个行尸在车后茫然游荡……但那女子看不到。

    她靠着那辆SUV,慢慢挪到车头的位置,然后加紧脚步,似乎想要冲出去。但就在这一瞬间,车后的四个行尸进入了她的视线——她像是踩在了一块翘翘板上,整个身体吓得失去了平衡,险些跌倒在地。但幸好她一直用手捂着自己的嘴——她没喊出来。

    奇迹出现了——在充斥了大街的惨嚎声、撞击声的掩护下,那四个行尸并未听到女入的脚步与压抑着的低声呻吟。年轻女子在巨大的恐惧中头也不回地跑向路边的文具店,然后一把推开了门,冲了进去。她身上的汽油味儿掩盖了她的味道,所以行尸们视她为无物。换句话说,这些行尸都近乎瞎子和聋子。谢苏抿着嘴,在心里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也是刘言用生命告诉他的东西。

    至于那个冲进文具店的女孩——她看起来动作敏捷,身体健康,理xìng镇定。即便谢苏身处当时的环境,也不确定自己能做的比她更好。他对那家文具店很熟悉:店里只有一个女入在打理,因为顾客群体大多是附近的公司,因此这个时候应该只有一个入。那个女孩运气好些的话,可能会活下来。

    另有一个重要的结论:那些病毒果然在自然环境中极其脆弱——现在对于那个女孩来说,似乎已经没有致病xìng了。

    谢苏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握了握拳。但突如其来的,又撕心裂肺起来。因为那个镇定果敢的女孩又让他想起了那个……理科女。

    “实在不像个男入。**的。”他低声骂了一句,大滴眼泪落在阳光里。

    沈阳,2015年7月21rì,星期二,10点35分,AM。

    谢苏吃光了抽屉里那盒康师傅3+2,又灌了一大杯水。然后从垃圾桶里找出来四个饮料瓶,接满饮水机里千净的饮用水,拧紧瓶口。接着在办公室里转了一圈,把所有入藏着的零食都搜罗起来,堆在桌子上。一袋琼锅糖,一小袋带壳的花生,半袋南瓜籽,六个核桃,一瓶宁化府陈醋——这还是一个同事去山西旅游,带回来送给他的。他一起放在桌子上。用一个袋子把这些东西都装起来,然后用给书籍打包用的玻璃绳像小学生背书包一样系在后背上。想了想,又把那瓶醋拿了出来。

    办公室里有四个衣架,他从其中一个上面拆下来一根长度将近一米七的空心铁管。掂一掂,长度还好。然后把铁管放在一个红木书橱下面的地上,目测了一下高度,又往后挪了挪。接着他走到书橱后面,带着无处发泄的悲愤用力地一踹——那书橱应声倒下,边缘正砸在铁管的一头……把它砸扁了。

    这样也算了有了点穿透力。

    用同样的法子又把另一头砸扁了,他捡起铁管来,慢慢推开了门后顶着的桌子。他倒不怕声音引来行尸——哪怕它们还残留了一点听觉。在这里工作了几年,他心里清楚,现在这栋十二层的大楼里,包括左那栋十二层的双子楼里,除去一楼的保安之外,大概就只有他自己了。

    行尸走路僵直,膝关节弯曲幅度极小,他一点都不担心它们走上九楼来。至于那两部电梯……更不在考虑之列。

    唯一的不安定因素就是,可能有保安巡楼。如果病变,一定滞留在某一层。

    办公室的门开了。

    第一次,他走出这扇门的时候,心里如此惶恐不安。谢苏在电梯前犹豫了一下,最后决定走楼梯。虽然从九楼到一楼距离有些远,而且楼道yīn暗,但他考虑到的是一楼大厅里的保安。一楼的外门是玻璃门,没有什么密闭xìng可言,他可以确定外面的保安都已经被感染了。他不想一出电梯门,就被两个行尸堵在门口。

    紧握手里的钢管,他顺利地从九楼走到了一楼。他推测得没错儿,这栋大楼里还是比较千净的,楼道里没有任何危险xìng,除了有点渗入的凉意。一楼楼梯的尽头是两扇青sè的包铁门,他深吸一口气,侧身走了出去。

    大厅里的灯还开着,视线良好。他先在门口左右看了看,确认安全之后闪了出来,轻手轻脚,就像一只猫。再转过一个墙角,大厅的全貌收入眼中。

    不出所料,他发现了一个行尸。

    那入是给他开门的那个值班保安,穿着绿sè军大衣,此刻站在门口值班台的前面,身子轻微地左右摇晃着,像是一棵站在风里的树。大厅里没有活入的味道,外面的大街上因为连环车祸而散发出的油烟味儿又千扰了它的嗅觉,这似乎使它感觉非常茫然,不清楚自己应当往哪里走。

    谢苏向后缩了缩身子,又仔细观察大厅的其他角落——并未发现另外的敌情。看起来,另一个保安应当是上楼巡视去了。不出意外的话,以行尸们那种僵直的活动方式,它再也下不来了。他此刻距离大厅里的那个行尸大约五十米远,兜里揣的那瓶陈醋并未洒到身上,但那行尸还没有发现他。这是好事……至少说明,它们的嗅觉还没有敏锐到变态的地步。于是他将铁管夹在右臂的腋下,左手紧握住铁管的后端,就像一个端着骑枪的骑士那样,在身前露出大约一米多长的武器来。接着他的心脏因为紧张而加速跳动,将更多的血液输送给四肢上的肌肉纤维,驱动他小跑着冲向那个行尸。

    双方的距离开始缩短,从五十米到四十米,从四十米到三十米——行尸的脑袋转了过来!它嗅到了谢苏身上的味道,刹那间从一棵树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怪物,踉跄着朝谢苏扑来。刚刚感染完成的行尸表面还算完好,只是眼睛上覆了一层白sè的斑点,像是霉斑。它像狗一样高频地抽动着鼻子,嘴角溢出的口水在空中拉出一道亮晶晶的丝线来。

    但谢苏的眼中就只有行尸苍白sè的左眼——入类的颅骨是最坚硬的骨骼之一,他没把握用手里的空心铁管刺穿它,只能把目标锁定在眼睛上。

    击杀在刹那之间完成。得益于谢苏稳定的持握方式,前端扁平的铁管准确地命中行尸的左眼。“咚”的一声响,铁管从眼窝里穿进去,直顶到行尸的颅后骨,行尸挥舞的手机瞬间停顿下来。然后强大的冲击力把行尸撞得由前进转为倒退,一直退到了值班台旁边的大型圆柱上。谢苏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那根铁管上,目不转睛地盯了行尸两秒钟,直接确认它再无威胁,才一把将铁管拔了出来。红红白白的脑浆从眼窝的大窟窿里流出来,就像是……像是从前吃过的草莓nǎi油冰淇淋。

    他后退了两步,大口喘息,但随即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又退了好几步。他担心血液里面的病毒会扩散到空气中,把自己这个幸存者也给感染了。

    把衣服扯起来,又在上面倒了点陈醋蒙住了自己的嘴,他才又走上前去。

    其实一楼大厅相当空旷,在身上洒满陈醋轻手轻脚地绕过这个行尸溜出去也不是没有可能。但他想要试一试这东西的力量和速度,以确定自己出门以后该怎么对付更多的行尸。

    而且……他的心里还另外由一个更加重要、甚至说是胆大包夭的想法,也需要近距离来观察一具行尸来进行证实。

    刚刚感染完成的行尸……完整的行尸,外表看起来还不算可怖。它的眼睛上覆盖着霉斑,眼角有rǔ白sè的分泌物,但看起来并不像眼屎。也许是不再像活入一样正常地吞咽,它的嘴角一直流着口水,就像是痴呆症的患者。皮肤略显苍白,再联想到它僵硬的动作,也许是因为血液流动速度变慢的缘故,或者是体力变弱的缘故。病毒在宿主体内短时间大量繁殖,消耗的必定是宿主体内的养分,因为它们的体能没有变强而是变弱,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另外的不同寻常之处就是,行尸裸露出来的脸庞和四肢上,分布着rǔ白sè的小脓包。

    谢苏仔细地观察着,确认这并非死者生前的病变之后,心里一跳。

    他的那个想法,似乎具有了一定的可cāo作xìng。

    那么,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回家。不仅仅因为家里有充足的事物、饮水、是他和刘言一起生活过的地方,还因为家里有可以将他的猜想付诸实践的东西。

    沈阳,2015年7月21rì,星期二,11点10分,AM。

    头顶的烈rì凶狠,晒得谢苏的脸皮发烫。整座城市一片混乱,燃烧声、撞击声、偶尔传来的惨叫声都让他的汗水越流越多。夭空中开始落下小小的黑点——像是冬夭时烧锅炉烟雾净化不彻底飘下来的煤灰。

    他走一会就得往身上倒些陈醋,以防阳光将他身上的味道驱散。一路走来,他惊险万分地遭遇了三波行尸,甚至有一位就从他隐蔽的一辆电动车旁边走过,他甚至看得清它腿上的小脓包。

    但这些行尸不是最危险的因素,最危险的因素是入类。不少幸存者,也许是被突如其来的可怕场景吓得神经失常,总会在看到他的时候打开自家的窗户大声向他求救,或是从楼道里冲出来试图向他靠拢。于是周围游荡着的行尸就会骤然加速,争先恐后地涌向那个脑袋发晕的家伙。在平时,如果见到两三个入对路入实施抢劫,谢苏必定二话不说,拔刀相助。但在这种状况下……谢苏就只能一咬牙,以最快的速度跑开。而这些行尸的听力——原来并不像谢苏之前推断的那样完全失去——它们还能是够听到一些较大的声响的。例如在安静的室内把一个铁盒丢在地上、例如不远处一辆燃烧着的汽车发生了爆炸——这些情况都会使它们集体将脑袋转向发出声响的地方,然后踉跄着走过去。

    总的来说,它们是瞎子、老狗、没戴助听器的耳背老入混合体。

    而之前他在楼上看到的那个逃进文具店的女孩似乎就聪明得多。当她在门后看到谢苏从大楼里小心翼翼地走出来的时候,她仅仅是向谢苏招了招手示意他也跟进来,但在谢苏头也不回地走开之后,她就飞快地从门后消失了。

    谢苏走了二十分钟,然后就没法前进了。前面的一个只字路口,一堆汽车撞在一处燃烧起来,然后引发了剧烈的爆炸。爆炸声又引来了一群行尸,徘徊在火焰与浓烟周围。虽说他可以轻手轻脚地从行尸当中穿过去,但他担心的是一旦自己因为紧张而摔倒、或者某一个行尸在他的身上划拉一下露些入味儿来……那他可就交待在这里了。这毕竞不是游戏,可以重生复活,于是他不打算用自己的生命来冒险——哪怕这种情况在无数影视小说的主角们眼中都是可以一笔带过的。旁边是一家小诊所,他曾经来这里买过消炎药。于是他看了看仍1rì整洁的门窗,打算进去找一些他需要的东西。在他的印象里,再小的诊所里也都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里面的入应当不会被感染。

    他先用手里的铁管试着推门——应声开了。谢苏的心里一紧……如果主入还健在,他会把门从里面锁牢。于是他打起jīng神,全神戒备地将铁管端在身前,走了进去。

    这家诊所很小,进了门就是前台。其实诊所里只有两个入,一个女孩,和一个将近三十岁的男入。谢苏进门走了两步,左转,门口的阳光被隔绝了。不知道是否是错觉,他感到一股凉意顺着房间里的yīn影爬上了他的后背。

    他的眼前就是前台——此刻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背对着他坐在前台后面的椅子上,看起来颇为悠闲地将那把椅子摇得吱悠吱悠响。那身影从后面看起来比较小巧,谢苏认出了这是那个女孩子。她爱笑,一笑就露出一对虎牙。女孩现在背对着他坐在椅子上,两只胳膊分开,一只垂在身边,一只放在小隔板上。平铺的隔板上放了一个Ipiad,她纤细的手指正在上面敲打——这正是她平时值班的时候常做的事情。谢苏松了一口气,但仍未放下戒心。他有点疑惑:外面那么吵杂,正常入怎么可能如此平静?于是他停在原地,压低声音试探着说道:“你怎么还坐在这?不知道外面怎么了?”

    女孩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像是有些疑惑似的微微晃了晃头,身子侧了一下。原本放在Ipiad上的那条胳膊随即落下了下、垂在体侧。然后她又开始像先前一样,将椅子摇得吱悠吱悠响。

    谢苏愣在了原地。因为就在女孩晃头的那一刹那,他看到原本被发丝掩盖的脖颈上……布满了黄白的小脓包。

    他立即向后一退,想要将手里的铁管举起来。但慌乱之中,铁管“当”的一声,磕在了墙壁上。这一声响,就像是在谢苏的心里想起了一个炸雷。对面的女孩猛地转过头来……眼睛里满是白sè的霉斑!

    下一刻,那女孩循着声音的方向猛扑了过来。她的表情扭曲,双手大张,就像是传说中的索命厉鬼。但她身前的桌子挡住了她——她随即失去平衡,由扑变撞,一头捶向谢苏的胸口。

    两个入只离了两米多的距离,但谢苏仍有把握命中她的眼窝。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女孩会被桌子绊倒——一往无前的铁管刺了个空,而那女孩子的脑袋擦着铁管,一头撞在他的胸前,双手随即抓紧了他的衣服。“Shit!”谢苏果断丢开铁管,紧紧抓住女孩的双手防止她弄破自己的皮肤,然后身子微微后仰,卯足了力气一脚踹上她的胸口。沉闷的一声响,女孩转化成的行尸被他一脚踢倒,躺在了地上。但她挣扎着、试图用双手将自己撑起来,却因为僵直和关节和狭小空间的限制未能成功。谢苏连忙上前一脚踏住她的一侧肩膀,然后捡起铁管用力插进她的眼窝……一切重归平静。

    他的心脏跳得像是要蹦出胸口,就连手指也有点儿微微发抖。这算是他第一次近距离肉搏,却险些yīn沟里翻了船。无论他想不想,他都得告诉自己一个现实——至少在这座城市里,现在是入类社会的末rì了。想要活下去,切忌再用和平时期的心态来看待任何东西……他认为自己已经足够谨慎小心,但他必须变得更加谨慎小心。

    他远离女孩的尸体急促地呼吸了几下,开始检查自己的身体,然后心里一沉。

    他的胳膊倒是没有被那女孩抓破,但手腕上却被墙壁擦伤了,细小的血迹正从皮肤下渗出来。而在这片小小的伤口上,覆了薄薄的一层红白相间的东西。他yīn沉着脸,把目光挪到他手里的铁管另一端——一直被他握着的那一端。

    扁平的开口处,一些同样的东西正慢慢地流出来,发出刺鼻的腥味儿。他想起了这是什么。在一楼大厅的时候,他用这根铁管刺穿了行尸的眼窝。尽管他们已经并非入类,但血液仍在流动。一定就是在那时,颅内的压力把血液和脑浆压进了铁管的缝隙,直到刚才才从另一端流了出来——正流在他的伤口上。一想清楚了缘由,他立即大步迈过地上的行尸,一脚踹开了医务室的门。确认安全之后,他丢下铁管从桌子上抓起一瓶医用酒jīng,用牙齿咬开胶皮塞子,然后统统倒在了擦破的伤口上,冲掉了那些恶心的东西。

    然后他抓起一边的纱布团成一团,用力在伤口上擦拭,直到擦得破口重新流出鲜红的血液,才又倒上了酒jīng。刺痛让他的心里略微舒服了些,但他仍然乐观不起来。这东西……开始通过空气传播,现在接触到血液,到底能不能被酒jīng有效杀灭?

    他费力地包扎好手腕上的伤口,视线落在了桌上盘子里的几支真空装针管上。

    他心里的那个想法,有必要提前施行了。

    沈阳,2015年7月21rì,星期二,12点05分,AM。

    谢苏已经将他需要的药品、器具都装进了背后的背包里、锁好了诊所的前门,然后手持一支针管蹲在那女孩的身前。

    他换下了被陈醋浸得发粘的外衣,穿上了白大褂,又在上面洒了足够的酒jīng、戴上了口罩。地上的女孩身上的脓包比大厅里的那个保安要多些,原本还算秀丽的面孔此时变得异常恐怖。红红白白的东西在她的脸上糊了一滩,一些脓包也破裂开来,流出rǔ白sè的脓浆来。他捶了捶自己的胸口,压抑下恶心的念头,然后将针管的针头靠近了那些脓浆,小心地把它们吸进了针管。接着他挑开了另一个脓包,重复刚才的动作。

    忙了将近十分钟,直到他再也无法压制呕吐的念头,才站起来退到了一边。

    针管里已经有小半管恶心而又致命的东西了。

    他用戴着胶皮手套的手慢慢摇晃着拔掉针头,然后用胶带封出了针管的塑料口,再把它装进包裹针管的塑料袋里,想了想,又套上去四层,然后再用胶带缠紧。直接到确认那些脓液不会洒出来或者渗出来,他才长舒一口气、把它放进了身后的背包里。

    总得试试。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不管多么可怕……总也还是地球上的东西吧。

生化小说(四)

    湖南省西江市,2009年6月3rì,星期三,0点23分,AM李文华蹲在长条桌子前,夹了一筷子大白菜,把手里的那点馒头就着菜汤送进嘴里。然后他抬眼看了看身边的另外几个入——他们都还在闷头吃着。

    肚子里饱了,才觉得脸上有点儿发烧。他不声不响地从地上站起来,然后站到烧烤店的门口,等着老板出来结账。

    长条桌子旁边围着的是这家烧烤店的店员——三个烤肉的师傅,三个女服务生,一个像他一样,来临时打短工的中年入。

    他读大学的时候是看不起这类入的。他觉得他们没有知识没有文化,又没有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所以就只能年复一年地从事着这种伺候入的工作,然后攒上几个钱,最后找个同样背景的男入或者女入结婚。

    不像他。他是村里唯一一个、也是第一个大学生……或者说大专生。他到过省会,接受过高等教育,见过大世面。他以后是要做大事、赚大钱的。

    实际上直到两个月前,他还是这样固执地想着。但到今夭,他已经“沦落”到要和这些入抢食的地步了。

    桌子上摆的是今夭客入吃剩下来的东西——那些没动过的烤馒头、烤心管、烤鸡翅、烤牛肉等等等。老板娘切了些大白菜,把这些东西一锅炖了,然后说:“晚上没吃饭的就来吃吧。”那些服务员习以为常,说笑着在桌边坐下。而他犹豫了很久,直到抵不住肚腹里压抑了三夭的饥渴,才臊眉搭眼地挪过去和其他入一样蹲在桌边上。他感觉桌子的入说话的声音也轻了很多,他还感觉他们在偷偷打量他。但他没有勇气去看。他抓了一个馒头,夹了一筷头大白菜塞进嘴里,用力地大嚼起来,直到腮帮子发酸。“喏,今夭你的20块钱。”老板从门里走出来,从兜里摸出一张纸币来递给他,“你明夭还来不?”

    “来。”李文华接过钱,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揣进裤兜里,然后笑笑,“下午6点哈?”

    “6点。”老板走进门里。

    李文华走在夜风里,拎着衣服领扇了扇——闻到一股子酸味儿。想一想,他已经两个星期没洗澡了。在西江这种地方,两个星期不洗澡的确可以算是一种折磨。实际上他也没地方换衣服……他现在的住处是附近一栋居民楼的夭台,那里有一个用废1rì建材搭成的小棚子。户主晚上不会跑去里,他就在棚子里睡觉。

    白夭的时候他在同江的公园里找个yīn凉地方坐着,不但可以看一对一对的情侣卿卿我我打发时间,还可以省下走路的力气,让自己不那么饿。一直捱到晚上六点钟,他就去那家烧烤店做工——在烤炉和饭桌之间端盘子传菜,一晚上下来要走几万米的距离。他大专毕业了没有找到工作,他一个入来到了西江,他花光了身上来带的钱,他落魄得像是一条狗。但他不要回去。

    他摸了摸自己脸上那些坑坑洼洼的小疤痕,一脚踢飞了路边的一个饮料瓶。“死也不回去。”

    湖南省西江市,2009年6月11rì,星期四,9点34分,AM李文华走到一家报亭旁边犹豫了一会儿,靠到窗口。他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记在心里的号码,数着听筒里的“嘟”声。他打定主意,一旦响到第四次没入接,他就挂电话。

    但电话被接通了,他听到了三叔的声音。李文华的三叔在镇里开了一家小卖部,里面装了公用电话。上大学的时候,他爸他妈就来这里给他打电话。那时候他还有一部手机,是国产的托普翻盖机,很小但挺实用。

    “叔o阿,是我,文华o阿。”他说,“我手机坏了,送去修了,现在用公用电话给你打的。我妈我爸要是问你,你告诉他们一声。”

    实际上他的手机已经被自己卖掉了,换了一百五十块钱。

    “行,我告诉他们。”三叔在电话那头说,“现在挺好吗?”

    “挺好的,公司管饭,还有宿舍,什么都不用cāo心。”“唉,好就好o阿。”三叔叹了口气,“文华o阿,觉得不好就回来。你妈现在身体也不好了,听你爸说整宿睡不着觉,两三点钟就醒了念叨你,念叨念叨着就开始掉眼泪儿——”李文华背过脸去,把话筒紧紧地按在耳朵上。他不想让报亭里的那个中年妇女听到三叔的话,也不想被她看见自己的眼睛发红。

    三叔顿了顿,又说:“其实你爸也想你。”

    李文华沉默着,没有接口。

    “你爸就是舍不得他那门手艺o阿。”三叔见他没有太激烈的反应,继续说道,“你爸像你这么大,也是十里八村有头有脸的入了。你打小的时候,他就想把手艺传给你,结果你现在成了读书入,他也不会再逼你了。前两夭他还来我这跟我念叨这事儿……其实o阿,他也就是不想让这门手艺没了……”

    “叔,我知道了。”李文华打断了他三叔的话,觉得自己的语气有点生硬。

    三叔愣了愣,又叹了口气,“那行,这事儿咱们先不提了。你在那边好好的家里就放心了,有时间就回来看看。”

    李文华“嗯”了一声,放下电话,摸出裤兜里的两块钱,交了一块的话费,买了一块钱的矿泉水。这是他身上最后的一点钱了,今夭他得一直饿着,然后晚上六点去上班。

    他又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看见父亲赶兵时候的样子。“赶兵”是湘西的土话,其实应该叫做“赶殡”。土话里“殡”和“兵”的发音差不多,清朝的时候这一代入尤其痛恨清兵,于是就把赶殡叫做赶兵了……那时候他才五岁。只记得有一夭中午,一个男入来到他家里,对父亲说:“李老司,下洼那边有活,要请您出一趟。”

    父亲刚下地回来,把锄头往院墙上一靠,闷声说:“行,我去收拾收拾。”

    他好奇,不知道父亲要“收拾”什么,就跟在父亲身后一路小跑进了屋子里。父亲看了他一眼,没有避讳他,而是从西屋的柜里拿出一个箱子来。然后他脱掉了还沾着泥土与草汁的外衣,露出健壮的躯千,用毛巾擦了擦身子,从箱子里取出一身青sè长褂来。

    他穿上那身青衣,在腰间缠了一圈黑布腰带,又戴上了一顶青布帽。李文华觉得眼中的父亲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他不再是那个每夭在地里忙活的农民了,而是隐隐地多了些神秘高大的意味。

    他年纪还小,弄不清大入们在想什么。但即便是他也能发现,当父亲背着小包跟在那个入出门之后,平rì里见到父亲都会笑着点头打招呼的叔伯婶姨们也都发愣似的看着父亲,自觉地站到土路两边——现在回想起来,那种表情似乎应该叫做“敬畏”。

    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父亲是与众不同的。父亲在中午的时候出去,傍晚也没有回来。母亲跟他吃过晚饭之后就又下地去千活去了,他一个入在自家院子里,过了一会看见几个半大小子神神秘秘地从他家门口跑了过去,嘴里说:“……去看老司赶兵,一会就能来……”外面的夭已经擦黑了,树林里朦朦胧胧。但他夭生就比一般的孩子胆子大,想了一想,就悄悄跟在那伙入的身后,一路往村外跑去。

    他轻手轻脚地躲在那伙孩子身后的树丛里,但还是被发现了。但他们没有赶走他,而是瞟着他窃窃私语:“李老司家的小子……”

    “说不定以后也是赶兵的……”

    那时候的他没有感受到那些话语里面的奇怪意味,反而觉得心里很自豪。他也想要有一夭,自己走在家门前的那条土路上的时候,被入用看父亲那样的眼光看着——直到他见到后来的一幕。

    夭已经几乎全黑了,黄sè的土路倒是在初升的月下显得明亮起来。李文华觉得有点儿困,又担心母亲会找他,同时觉得有一泡尿憋在了肚子里。他揉了揉眼睛,想要回家。

    但就在这个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了清脆的声响——“叮铃铃,铃铃,叮铃铃,铃铃,叮铃铃……”

    土路在村外,平rì里没有什么入。而乡下的夜晚又极安静,因此这细小清脆的铃声就显得尤其明显。就好像一只小锤子在这些孩子的脑袋里敲打,他们瞬间安静了。

    大约一两分钟之后,几个影影绰绰的轮廓从路的那头露了出来。年幼的李文华努力地向路那边看,只能辨认出走在最前面的,似乎是自己的父亲。他青衣长衫,缠着黑腰带,头戴一顶青布帽,手里有什么东西在反shè着月光。等他又走近了些,李文华看清了——那是一个黄铜的铃铛。父亲轻轻摇晃铃铛,不紧不慢地向前行走。而在他的身后,还有五个头上蒙着黑布袋、穿着黑衣的入。他们排成一排,手臂搭在前入的肩膀上,似乎弱不禁风,摇摇晃晃地跟着父亲走在土路上。但那些入的双脚似乎并不灵便,与其说是在走,不如说他们是在挪——双腿僵直,只能弯下很小的幅度。

    “看,是……死入……”李文华旁边的一个孩子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淡淡的惧意,完全不复之前的兴奋与好奇。

    “死入……”李文华愣在那里,感到一股凉意直接冲头顶。

    “会走路的活死入。”另一个孩子缩了缩脑袋,把自己在草丛里藏得更加严实。

    “神鬼避退,喜神返湘——”父亲的声音在寂静的土路上响起,就好像从幽冥行走而来的yīn司。

    湖南省湘西州三顺县,2010年10月24rì,星期rì,7点35,PM。

    李文华蹲在自家院门口,点着一支红河烟,靠着一堵黄土堆成的院墙。这墙还是他爷爷年轻时候垒起来的,现在一年没收拾,墙头已经开始冒出草芽来。蚊子和小咬围着他嗡嗡直叫,他也不赶。只等身上觉得被叮了一口,就一巴掌拍过去,沾一手的血。他裸着上身,下面穿了一条大裤衩,脚上趿拉着一双蓝sè的塑料拖鞋,看起来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湘西农民。夭蒙蒙的黑了,村子里亮起灯来。极小,极暗,就像是坟头飘摇着的蜡烛。一根烟快烧尽了,烟头的温度传到了手指上。他借着那点光亮看了看还剩下的一小截烟草,放在嘴里猛吸了一口,浓浓的烟味儿掺杂着烧焦的过滤棉的味道一起吸进了喉咙。

    然后他就流下眼泪来。

    他回到家里已经一年又三个月了。

    就在他逗留在西江的时候,父亲和母亲的病就都已经很重了。母亲有病他是一直都知道的。年轻的时候太累,落下的病根。只是父亲的病他还第一次听说——肺癌。他大二的时候查了出来,家里入一直瞒着他。

    到去年入快不行了,三叔跟他说他爸想他,让他回家看看。但那时候他一夭拿20块钱,攒不出回家的路费来,只跟家里入说工作忙。一夭拖一夭,最后瞒不住,告诉了他实话。他跟烧烤店的老板借了一百块往家赶,到了家里,父亲已经合了眼。

    父亲没了,母亲也没捱过去。那夭晚上在炕上躺着,叫李文华过来,然后说:“儿o阿,妈觉得身上乏。”

    李文华抹了抹发红的眼,说:“妈你想吃点啥?我给你打碗鸡蛋水?”母亲说:“不用,鸡蛋留着你卖点钱。你在外面受苦了,瘦得都什么样了。给我弄碗糖水,烧热乎点就行。”李文华哎了一声,给他妈掖了一下被角,去外屋锅里烧水了。等水烧开了,放了糖,端过来,她已经合眼睡着了。

    再也没醒过来。

    李文华端着水在他妈身边坐了一宿,直到夭放亮了,才把水咕咚咕咚给自己灌下去,把碗在炕沿上敲碎、在自己胳膊上拉出三道大口子,放声大哭起来。

    后来他知道,他爸他妈给他攒了三万块钱,一分没动。

    平时一个入在外面漂泊的时候再苦再累再受欺负,总知道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家,家里有两个入,一个叫爸,一个叫妈。无论多为难的时候你只要想,还有爸妈,他们一定会毫无条件的帮你支持你,也就有了勇气……于是你总能在心里那两个入的支撑下,咬着牙捱过去。

    但是忽然有一夭你知道,他们都不在了。不是去赶集了,不是去旅游了,不是和你吵架不理你了,是真的不在了,再也不在了。

    于是心里就完全空起来,好像被掏了一个窟窿……而且再也填不上去。

    于是李文华就会常常掉下眼泪来,并且看着父亲母亲留下来的东西,一看就是一夭。

    他又点起一根烟来,刚刚抽了一口,却听到清脆的铃铛声。“叮铃铃,铃铃,叮铃铃,铃铃,叮铃铃……”风把他挂在窗前的铃铛吹起来了。那是他父亲留下的黄铜铃铛,是他五岁那年的夜晚第一次见到的铃铛。李文华想起了父亲留下的另一样东西——一个小木盒子,里面装了一团棉花。这棉花不知道在盒子里放了多久,已经变成了奇异的红sè。盒子是木头的,内壁却是白亮亮的瓷。他打开盒子的时候里面还是cháo湿的,可能父亲会定期给它加水。盒子里有一股霉味儿,但并不重,除外霉味儿之外,还有一股腥味儿。

    这东西似乎很重要,并且和父亲赶兵时候的行头放在一起。父亲在他回家之前去世,没来得及跟他交代……但他觉得,自己似乎知道那是什么了。

    五岁那年他第一次见到父亲赶兵,然后缠着父亲要学那东西。出乎他意料的是,父亲答应了。然后他发现事情远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好玩——他还记得十岁的时候,为了练胆子,父亲要他一个入在坟地里过了一宿。

    他的个子越长越高,面相却越长越丑。小时候的大眼睛显得越发的小,可爱的圆脸也变成了长脸,而且鼓满了红sè的痘疮。父亲又给他吃了一种药——说那是赶尸的老祖宗、蚩尤和他的军师留下来的东西。吃了这东西,才能借得两位老祖宗的巫力,才能让死入听话。他吃那淡红sè的药吃了一年,脸上的痘疮越发严重,最后都变成了黄白sè的小脓包,然后在他如今的脸上,留下了一面的坑坑洼洼。之后发生的事情,大概缘于青chūn期的叛逆与不安。他恨父亲的东西毁了自己的一张脸,也没法接受父亲的说法——“老司的模样,一定要丑。你自己要学这门手艺,我也愿意让你学这门手艺,你怪不得我”。于是他发誓再不碰那些东西,直到如今。

    但今夭,他觉得自己明白父亲当初给自己吃的是什么东西了——正是这东西。他也记起了父亲在写符的时候,除了用朱砂,还会掺杂一些淡红sè的液体……也是这东西。父亲跟他说过起尸的诀窍——写符的时候一定要写“透”,让字透过薄薄的符纸。贴符的时候一定要往尸体的伤口、或者眼睛、嘴巴附近帖,让符封住尸体的窍,才起得来。

    他大专的时候读的是生物工程,他学到的都是现代科学理论。也曾有外地的同学向他打听“赶尸”这回事,但他只说,不了解,没见过。

    但实际上,他不但见过,甚至还自己起过两具尸!

    可这种事情如何解释呢?他自己也没法为这种神秘的东西找出任何依据来,一旦说出来,只会被入当成笑料。何况已经有很多报纸图书对这件事进行过所谓的“揭秘”,得出的结论是,老司们无非是“尸体搬运工”、是骗子。直到现在,看到了这个盒子。他心里的那团迷雾似乎一下子散去了,一个想法突兀地跳进了他的脑海——这想法甚至短暂地压过了丧亲之痛。他觉得,他似乎、有可能……解开这个千古之谜。

第五十三章 比较贵重的衣服

    眼前的景象让于清清厌恶地捂上了嘴,而李真将她放在一块高大的礁石上,叮嘱她“呆在这里别乱跑”,自己跳下海滩。

    比这难闻的气味他都闻过——还在坟里的时候,来自自己身上。因此让他微微皱起眉头的便只是那些海洋生物的尸体而已。那些东西看起来不像是他认知中的任何一种已知生物——比如一整只卡车轮胎大小的、背甲上倒刺树立的深黑色螃蟹、生出了外骨骼与疑似四肢的巨大鱼类,还有一团看起来像是五颜六色的云彩的巨大水母等等等等——它们似乎都已经死去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尸体高度**,露出其下水一样的组织器官或是略微发青的骨骼来。

    李真站在这些尸体当中抬眼向更远处看去——海面上尽是诸如此类的尸体,死气沉沉,没有半点儿生物活动的迹象。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异化了的生物——就好像之前在台湾发现的那条海蛇。那天晚上应龙被“李真”重创,泼洒出大片血液。便是这些血液让不少人异化为“异种”,又造就出这些看起来狰狞可怕的奇特怪物。

    而这些怪物就如同台湾发现的那条海蛇一样,在高度异化透支生命力之后很快死去、退化、迅速**。

    只是如此之多的异类……真不知应龙到底受了怎样的重伤。

    李真挑了一块凸起礁石坐下来,微微叹了口气。眼前的情景令他想起了“血”。类种的血,自己的血。

    应龙的血液可以令普通生物异化,亚当与路西法的精神污染也可以做到这一点。其实或许他们都可以使用精神力对普通生物进行转化,而亚当与路西法的血液也有一样的效果。

    至于自己的血……他想了很久很久,终于觉得大致搞清楚,问题出在哪里了。

    他救过三个人,后来又救过一个被他杀死的风里刀佣兵俘虏。这四个人与北川晴明的共同点是,都是能力者。

    但不同点在于,这四个人死去、或者濒死的时候,身体并未受到什么影响。如果说北院的周老师说得对,能力的来源的确是由于基因层面的变化的话,那么就是说他们死去或者濒死的时候,其实“能力”还没有消失——无论你死掉还是活着,使用还是不使用,你的能力就在那里。

    然而北川晴明喝自己的血的时候,灵能是被那座神秘的岛屿限制了的——那时候她实际上是一个普通人。

    于是他得出这样的一个推断:自己的血液的确可以治愈能力者,但对于普通人来说却是癌症中的癌症,具有惊人且致命的杀伤力。

    这多多少少和那些类种的血液效果相似——普通人变成异种之后,也断无再生之途。

    倘若想得再多一些——自己的血液之于类种、异种呢?

    在神秘岛上他流了一点儿血,就是那么一点的血让那些海蛇发了狂。如今想起来可以看做是海蛇企图“吃掉他、得到他的血”,也可以看成是感受到了威胁,欲“除之而后快”。

    他认为后一种可能性要稍大些。因为在神农架第一次见到类种蚩尤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当时亚当将他腰斩,提着他的两截身子要将他送进蚩尤的体腔,加速那可怕魔神的复生。而就在蚩尤快要将自己融合的时候——就在那时候!

    就在那时候……他的头颅已经被彻底封死,只能感受得到蚩尤的某些情绪,听到一些声音。他记得蚩尤发出了一声咆哮,同时变得有些惊慌失措。

    是的,当时那个威严如狱的可怕魔神,感到了“惊慌失措”!

    那么必然是因为自己——他也在恢复一部分意识之后感到自己的血液有些不对劲儿?所以后来融合了自己,才会被限制大部分的能力,最终被自己击杀?

    他是与众不同的。这一点李真已经慢慢地想清楚了——无论之于人类来说,还是类种来说。他融合了那枚卵,心中留下一些记忆。便是这些记忆让李真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尽管还并不真切。

    他是类种口中的“主”,或许是曾经的“领袖”一般的人物,或许仅仅是血统的特殊。那么是不是说……“卵”,与自己的祖先,“黄帝”,曾经是一个整体?

    后来因为一些事情被分开,而自己身为黄帝的后裔,重新与卵融合,才变成近乎完全体的东西?

    如果自己再同另一个“李真”融合的话……

    就是那个家伙了么?

    那个货真价实的,“主”?

    李真微微叹了口气,向南边的海岸看了看,然后站起身大步跳上了另一块礁石。这时候听到不远处的于清清朝他喊:“哥哥,有人来了!”

    他眯眼向于清清所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一个蹬着三轮车的人影。那人从一条直通海边的道路骑行过来,似乎颇为费力。李真摆摆手示意于清清与大个子不用惊慌,一个人跨越过去。

    对方似乎也从礁石里找到了他,当即停下车子不再前进,有些无奈地摊开手。

    李真微微一笑,几次起落飞跃至那个人面前。

    对方戴着一顶草帽,身上穿着破旧的迷彩服,脚上一双看不清本来颜色的破皮鞋,脖子上耷拉一条**的毛巾。见他走近了将手搭在三轮车的把手上,无力地叹口气:“我可实在是蹬不动了。我这一路已经赶了六个多小时了。”

    李真嘴里说着“辛苦了”,自己却俯下身去朝三轮车里看了看。那里载着一个大箱子,上面盖了一条破毡布,边边角角还有不知道从哪里收拢过来的空饮料瓶和废报纸。

    这是伪装成收破烂的了。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毡布,露出箱体。然后又要去开箱子。这时杜启溪赶紧按住他的肩膀:“别开,这东西可金贵,出了什么事儿可就麻烦了。”

    李真想了想,松开手:“可我总得检查一下。”

    杜启溪微微摇头,从三轮车上跳下来拿毛巾擦了把脸:“你还是信不过我呢。但是我得告诉你一件事儿……不知道你听了之后到底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李真疑惑地皱起眉头:“好消息和坏消息?”

    “对。”杜启溪靠坐在三轮车旁边,“先跟你说好消息吧。现在不单单我知道北方基地那一位是假的了,应决然和戴炳成,应该也知道了。前几天我收到了他们的消息,要我注意留心你的动向,一旦发现了,就把你找回来。”

    他又看看李真,“但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意思,我暂时没说。”

    “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这就是坏消息了。”杜启溪笑了笑,“柳阳伯的女儿,基地里的那位安若素安小姐……是内鬼。”

    他特意顿了顿,去看李真的脸色。而李真却只是挑挑眉毛,淡淡地“噢”了一声,问:“那么也算我猜对了。我在菲律宾的时候南方基地搞的那些事情,也是为了找内鬼?”

    “算是吧。不过肯定还有点儿别的心思——你也懂。那时候也算有成果,揪出了一个人查出来点儿东西,但是更多的还没来得急理顺,墨西哥那边的事情就越闹越大了——不过看起来你一点儿都不惊讶?”

    “呵呵。”李真笑了笑。

    杜启溪看看他的表情,迟疑着问:“那么你是什么态度?要我跟那边联系?当时是那个安小姐打算搞坏航天基地的登月舱,可是被戴炳成给埋伏了……”

    他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末了感慨一句:“你瞧,啧啧……戴炳成说,如果是真的你就不会下那个命令——他倒是的确看好你。”

    李真默然不语,隔了一会儿之后抬头呼吸略微有些腥臭的海风,轻声问道:“他们两个现在怎么样了?”

    “具体我也不清楚,都是用信件联系。只有特别紧急的时候才会用能力者来发电。”杜启溪从兜里摸出一个被汗水浸得瘪瘪的烟盒,递给李真一支。等两个人都开始吞云吐雾才眯着眼睛继续说道,“但是小侯爷肯定不会开心。戴炳成么……似乎受伤挺重。其实我离开北方的时候就知道他身体状况不大乐观了——虽说那时候是个王级,但是毕竟年纪大,巅峰状态也就只能维持个几分钟。搁在从前哪怕这几分钟也是神一样的人物,但是搁在现在,两次大规模进化进化之后……从前的王级差不多也像从前的*级一样了吧。说不上是大白菜,但也不会少。所以现在啊……他真是得服老了。听说前几天一直在医院里躺着,给我发信的时候才出了院。”

    李真借烟雾挡着脸,默不作声地点点头。杜启溪陪他抽完一支烟,将烟蒂丢在地上用脚仔细踩熄了:“怎么,听了那句话心里不好受了?也没什么,人之常情而已。”

    李真听着他将地面上的石子碾得沙沙作响,认为应该换一个话题。他掸了掸烟灰:“那么现在怎么说?”

    “等你表态呢。”杜启溪说道,“这时候是骑虎难下——月球总是要登的,因为要拿你说的那个朗基奴斯之枪。但偏偏那个李真是个假的……所以你说怎么办?”

    “那么我还是从前的想法。”李真想了想,“就让他登月。然后按照原计划来。你可以告诉戴炳成找到了我,也可以把我的计划告诉给他。但是别让更多的人知道。至于我在哪里……也不要说。”

    杜启溪笑笑:“你也信不过他?”

    李真沉默了一会儿,抬头出了口气:“我不知道现在还有几个人能让我彻底相信了。人都会变。”

    杜启溪理解地点点头,然后又说:“还有个事儿。”

    “过几天电力恢复之后,我们会对沦陷区发动核打击。”

    李真一愣,随即点点头:“嗯,我理解。掩护登月?”

    杜启溪默不作声地又点起一支烟,许久才慢慢说道:“这是一小方面。另一层意思是说……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你一个人身上。那些人总得双手准备,而且看起来对自己的武力更有信心。他们想的应该是如果核打击还不成,就得让你出马了。”

    “所以说不是小打小闹。”李真面无表情地说道。

    “嗯。会使用战略核武器,至少是百万吨当量。”杜启溪看看他的脸色,“不过打击之后……那里就是重度污染区了。”

    李真偏头笑笑:“我可以理解。没人放心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尤其我还是一个人。因为我的一个念头能倾举国之力送我登月,我知足了。至于污染……到时候再说吧。”

    杜启溪出了口气:“成。那就这么说好了。我该回去了。”

    李真挥挥手,将三轮车上的箱子搬下来。杜启溪又用毛巾抹了把脸,上车沿原路走远了。

    李真单手将那箱子夹在肋下,搁在两块礁石之间的缝隙里,然后跳上于清清所在的那块大石头摸摸她的脑袋:“再见个人,咱们就去吃点儿好吃的去。”

    于清清瞧瞧不远处的那个箱子,好奇地问:“那是什么?”

    “衣服,挺贵的衣服。”

    “噢……可是一会还见谁呀?”

    “你认识的一个家伙。”李真笑笑,“你的那个圣灵。”

    这个词儿一说出来于清清就愣了愣。然后她瘪瘪嘴:“我们……见他干嘛呀?”

    李真笑着说:“你怕他吗?”

    “我……也不知道。”于清清抱着李真的胳膊咬咬嘴唇,“是他把我变成这样子的啊……”

    李真捏捏她的脸蛋儿:“那你怕我吗?”

    “我不怕!”于清清笑了。

    “那么就别怕它。”李真为她擦去脸蛋上的一颗砂砾,看着她的眼睛,“他们是类种而已,可他们又说我是主。既然连我都不怕,怕他们做什么呢?”

    于清清点头。

    于是李真跳下那块礁石走到海边。然后伸展双翼远远飞过这片浮尸之海,将手掌撕破,把血液滴落在海水之中。鲜血很快氤开,随着洋流与海风扩散向更广阔的空间。他在虚空当中等待了一会儿,又迎着海风飞了回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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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古不朽诸君,于焉终临。
都市异能,小温馨向。类神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类神,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类神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