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番外
出事之后,秦苗第一次见到岳峰,居然是在一个婚礼上。
这个市说小不小,近千万的人口,熙熙攘攘,像个巨大的保护层,隔着这么多形形色色的面孔,秦苗的心里有一种诡异的安全感,觉得自己被护在中央,永远也不会见到岳峰了。
突然间见到,委实恍惚了一下,恍惚了之后又觉得也不稀奇,不是说世界上任意两个人之间的联系,都不会超过六个人吗,那么在这个城市,在某个层面,拥有不那么要紧的交集,似乎也不奇怪。
秦苗是以郑太太的身份来参加婚礼的,小郑收到的请柬上写着,请贤伉俪务必光临,虽然不是直接点名请她,但她也是“伉俪”的组成部分,所以她打扮地稳稳妥妥的来了,穿黑色天鹅绒的旗袍,脖子上带着一串珍珠项链,珠子个个有玻璃球大,莹光润泽的,对着镜子化妆的时候小郑进来拿衣服,说了句:“呦,打扮的挺贵气的。”
贵气这两个字跟针似的,一下子戳进心里,秦苗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特别陌生,好像前一天,自己还是个朝气蓬勃的女孩,现在就变成了个死气沉沉的妇人,旗袍、珍珠项链,她活生生把自己扮老了十岁。
小郑单位的司机来接,一路送到婚礼所在的水晶宫酒店,帮他们开车门的时候说了句:“科长,你们当时也在这办的酒是吧?”
小郑答了句什么,她没听清,水晶宫金碧辉煌的外墙分外刺眼,她不喜欢参加别人的婚礼,主角注定不是她,坐在席位里矜持客气的喝酒敬酒,像个带了面具的傻子。
到的有点早,大厅排开的几十张圆桌坐的疏疏落落,秦苗这桌多是小郑的同事,几个男人腆着肚子倚着椅背,谈政策谈规定谈房子谈经济泡沫,女人们都打扮的精致,有一个女人长的普通,却带了块成色水头都相当好的翡翠,就是这块翡翠一下子让她失了神,她想起最后一次见岳峰,岳峰送了她一块翡翠玉牌。
后来她才知道,那就是人家常说的老坑玻璃种,垫在报纸上,可以透过玉牌看到下头的铅字,岳峰说:“你结婚的时候就想给你买一块了,不管怎么样,了了我一个心愿。”
她记得自己当时拿起来,当着岳峰的面掂了掂,脸上挂着讥诮的笑,像是掂算是不是足斤足两,然后一把就扔出了窗外。
那是一间临河的咖啡馆,那块玉在阳光下闪了一下,在河中央打了个涟漪,很快沉了下去,她说了句:“谁他妈稀罕你的破玉!”
后来她后悔了,总是不自觉地就去到那条河边,那条河太宽太深了,掉进去的小物件像是被黑洞给吸掉,再也找不到。如果是条小溪,她一定会甩掉鞋子脱掉袜子下水去找的——好美的一块玉,让人禁不住想起两人没有相爱成仇的那段日子,那时候,她从来没有怀疑过会和岳峰一辈子。
为什么扔掉那块玉,她也说不清,她心里头掺杂着很多恨和不甘愿,她不愿意去回想岳峰说那句话时的表情和眼神,那个时候,岳峰的眼神,一点温度都没有了,他把那块玉推过来,像是推给一个陌生人,说:“不管怎么样,了了我一个心愿了。”
她不愿意让他了这个心愿,心底里,她很怕他这个心愿一了,自己也像一抹轻烟一样,在他心里了的剩不下一丝痕迹,所以她恶狠狠的把玉给扔了,在他最后对她的印象里,留下一个激烈而又决绝的形象。
没想到,寡淡的缘分,又让两个人再次相遇了。
已经是酒到中途了,宴席上很吵很吵,小郑喝的有些高,红着脸跟右首边的人划拳,这个时候,秦苗听到身后有服务员在解释:“我们有瓶装的橙汁,真没鲜榨的。”
秦苗皱了一下眉头,觉得提出要求的人实在是矫情的可以,你当婚礼的配酒和饮料是咖啡馆里的单点吗?还带鲜榨的橙汁?
有人说了句:“她不爱喝瓶装的,酒店这么大,你帮忙上一杯,钱算我的,多一点也没关系。”
秦苗如遭雷噬。
岳峰啊,岳峰。
有一瞬间,她觉得灵魂都离了窍,很久才终于又附体,又从茫然的云端回到吵闹的婚宴酒席,秦苗慢慢回头,在隔了一张桌子的不远处看到岳峰。
他还是原来的模样,玩世不恭的表情,慵懒的漫不经心地笑,有人和他碰杯,他举起来了一饮而尽,然后杯底在手指间帅气地打了个个,叫好声中,又有人给满上。
这样的岳峰,何其远,又何其近,秦苗的眼睛慢慢模糊,泪雾却又在一瞬间褪了下去,她看到服务员上来,将鲜榨的橙汁端给岳峰身边坐着的女孩,那女孩没接住,手滑了一下,岳峰迅速伸手过来扶住,两个人的手触在一起,女人的手纤细柔弱,而男人的宽厚有力,那女孩微笑了一下,岳峰柔声说了句什么,帮她把果汁放到桌上。
秦苗的眼神慢慢变得刻毒,她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扶着桌子站起来,目光像一把刀子,她朝着岳峰走,忽然就被人拉住了。
是小郑。
他也看到岳峰了,神色间很有几分无奈,压低声音说了句:“算了,都过去了,别惹事。”
秦苗挣开他,一脸的冷笑,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死的可不是你爸爸!”
小郑看了她一眼,忽然烦躁:“随你随你,没完没了了还!”
这种深仇大恨,他管不了,也懒得掺和,女人就是感情用事,公安都不追究,你在这撒泼打闹,顶个屁用?
秦苗走到那张桌子前就不动了,两手攥着最近的那张椅背,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岳峰,她站的笔挺,背僵直,居高临下,像是下一刻就要宣判,桌子上的热闹气氛更快就散了,陆续有人发觉到不对劲,劝酒声渐渐小了,有人在打量她,有人被她盯的如坐针毡,岳峰是最后看到她的,那时他在帮那个女孩儿剥着什么吃的,直到那女孩儿有些不安的推了他一下,他才抬起头来。
四目终于相投,再次的对视,隔了近两百个日日夜夜,岳峰没有说话,秦苗笑了笑,又去看那女孩,苍白,很瘦,干瘪,不认识,她说了句近乎刻毒的话:“又换了一个啊?也不怎么样嘛。”
那女孩没吭声,低着头啜吸面前的橙汁,岳峰用湿毛巾把手擦干净,然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温柔宽慰,秦苗咬牙,问岳峰:“能出来一下吗,有话跟你说。”
她说完了掉头就走,高跟鞋敲打着地面,蹬蹬蹬带着一股子不容拒绝的气势,岳峰犹豫了一下,对女孩说了句:“等我一下。”
出了大厅,进了酒店的走廊,秦苗不停步,一直走到长长的回廊尽头,光很暗,墙上挂着梵高的画,诡异变形的人物,大块的油彩,两边是曲线玲珑的精致落地长条花瓶,每个花瓶里都伸展出妖娆的虬枝,枝头缀着点点梅花的苞。
苗苗就在这里站着,地上有底光,她的眼睑下方、鼻子下方还有下巴上都是暗影,眼神冷峻,全身紧绷,像是时刻就要投入战斗,以前的苗苗不是这样的,她由内到外,改变的太多,以至于岳峰有一种错觉:他认识的苗苗早就离开了,眼前站着的,只是个陌生人罢了。
对视半晌,岳峰问她:“你想说什么?”
秦苗受不了他这种漠然的口气,血一下子涌上了脑子,颤抖着问他:“岳峰,你真的就一点愧疚都没有吗?”
岳峰定定看了她很久,问她:“我愧疚什么?”
秦苗忽然就崩溃了,尖叫:“她炸死了我爸爸!”
岳峰冷笑:“所以呢?我应该为这个向你谢罪?”
秦苗的嘴唇都在颤抖,眼泪慢慢流下来:“岳峰,你说的多轻巧啊,给人家造成那么大的伤害,还无动于衷是吗?”
岳峰的眼睛都冒火了,他拳头攥了攥,忽然掉头就走,秦苗在后头歇斯底里地大叫:“岳峰我想告诉你,她死的真好!我恨她没死的再早一点!”
岳峰不动了。
幽暗的廊光中,他的身子像石像一样僵,然后慢慢转过身来。
秦苗觉得特别畅快,她知道自己是在往岳峰心上捅刀子,但是她控制不了,出事之后,岳峰对她的那种疏离显而易见,秦苗接受不了,她明明才是受到伤害应该被同情的那一个,可是岳峰非但不安慰她,反而愈发的待她如路人,如果不再见到,或许还能在幻想里保留两人还有情分的假象,一旦见到了,岳峰的冷漠像锥子一样锥地她浑身都出血,她瞬间就崩溃了,她没办法,知道自己再也引不起他的注意了,除非往他最痛的地方踩,踩到他恨她入骨,秦苗以前听过一个词儿叫相爱相杀,她觉得挺可笑的,但现在谁也没有她对这个词的体会来的透彻,她觉得自己就是爱他爱的绝望想杀了他了,当然她不能真动刀子,法律不允许,杀了他她也得偿命的,到底相爱过那么久,她了解他的,知道什么会让他痛。
岳峰说:“苗苗,你就整天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你是吗?你有没有百分之十的心,哪怕就百分之一吧,你站在棠棠的角度想一想,她是炸死了你爸爸,但她也把自己给炸死了,她恨你爸爸恨到要同归于尽,你就从来不去想是不是你爸爸对不起人家吗?”
秦苗惨然一笑:“岳峰,我爸爸都被你们害死了,你还要在他死之后泼他脏水吗?你为什么那么信季棠棠,你看不清她的真面目吗?她在你面前装出一副那么乖巧的模样,在背后她是怎么对我的?她对付我的时候,打我的时候,你见过她那种穷凶极恶的样子吗?”
岳峰笑了笑:“看来棠棠打你是打的轻了,到底也没把你给打清醒。”
秦苗气的嘴唇发抖,半晌才从齿缝里一句话:“我当初瞎了眼,怎么会喜欢上你这种人!”
岳峰特别玩味的笑,他双手抱在胸前,往身后的墙上一靠:“后悔了是吗?我也后悔,你知道我特后悔什么吗?”
“我特别后悔,当初开车为什么没把秦守业给压死,我要是早知道棠棠最终毁在他手里,我拼着自己死也不会让你爸爸有活路!”
秦苗气的浑身发抖,她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忽然抱起身边细脚伶仃的落地花瓶,狠狠朝岳峰掷了过去,到底是女人,力气太小,花瓶没近前就落地了,清脆的响声,细瓷碎了一地,铺陈在暗色的地毯上,反白的颜色了无生气,像是昭示着两人关系的无可挽回。
也不知道为什么,伴随着摔碎的声音,秦苗浑身的力气忽然就全泄了,她顺着身后的墙滑坐在地上,哭的几乎喘不过气来,心里有个声音不断在问自己:一定要这样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过来扶她,秦苗心里一喜,抬头一看,心头又为之一沉。
是丈夫小郑,他估计喝的差不多,怕两人闹起来,所以出来找找看,秦守业死后,秦苗和岳峰势成水火,就算两人同处一室,他压根也不担心什么旧情复燃,但就怕打起来闹起来失手伤人惹麻烦,幸亏来的及时,看起来是苗苗动的手,小郑扶着瘫软的苗苗起来,离开之前,向岳峰笑了笑,眼神分明是在说:不好意思啊,包涵包涵。
女人不懂事,他不能不面面俱到,秦家出变故,岳峰既然没被追究,就说明公安认为他没关系,你秦苗不能凭什么直觉揪着他不放,岳峰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不追究,万一哪天翻脸对付你呢,还不是你没理?
小郑有点后悔,怪不得老一辈说娶妻要娶贤,他娶一个老要跟在后头擦屁股的老婆,真TM烦也烦的短命了。
岳峰没有动,就那么直直的站着,直到两个人都走的远了,他才走到墙边的沙发上慢慢坐下来,和苗苗的这场不期而遇以及口舌之争,真正是杀人八千自损一万,巨大的疲惫裹挟而来,那些费了很大力气压在心底深处的痛苦毒蛇一样丝丝吐信。
岳峰的头深深埋在膝间,眼眶渐渐温热,过了很久,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双女人的鞋子,赤脚穿淡青色的软羊皮平底鞋,脚很瘦,青筋暴起,穿在鞋子里,居然有空空荡荡的感觉。
岳峰低声叫了句:“思思。”
尤思在他面前跪下来,伸手抱住他,她的胳膊已经瘦的很厉害了,环着他的手臂像是一节节枯瘦的骨头,岳峰很不忍心,他抬起头想安慰她,但是话到嘴边,却成了:“我真的很想棠棠。”
尤思点点头,轻声说:“我也想她。”
岳峰伸手擦了擦眼睛,努力把这些突如其来的伤感给压下去,深吸一口气之后,向着尤思笑了笑,说:“棠棠只帮过你一次,你记了她那么久。”
尤思说:“人要有良心,要知恩图报,如果那个时候棠棠不救我,我就死在敦煌了,跟她非亲非故的,都绝望了,她拉着我找活路,我到死都感谢她。”
岳峰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顿了顿问她:“今天感觉怎么样?头晕吗?看东西还眼花吗?”
尤思淡淡笑了笑,没说什么,远处隐隐传来婚宴的吵闹声,岳峰忽然对这种喧嚣无比反感:“不舒服的话咱们先回去吧。”
他站起来,拉着尤思想走,尤思却没有动,岳峰奇怪地回头看她,尤思的神情有些恍惚,她呆呆看墙上的画,那是梵高《星空》的仿制品,涂抹的光怪陆离。
岳峰叫她:“思思?”
“我昨天梦到她了。”
岳峰一时没听明白:“什么?”
尤思的声音轻的像飘:“其实不止昨天,好几天了,连着好几天都梦到她了,岳峰,我可能要死了,也许她是来带我走的。”
岳峰脸色一沉:“你胡说什么!明天还请了医生来给你打针,我说了,好好吃药,好好休养,未必会有什么事的。”
尤思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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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睡前,岳峰过来看着尤思吃了药,白色的小药丸,药瓶子的标签上吹的神乎其神的,尤思和着水吞了药,说:“其实没什么用的,我跟你都知道,如果有用,当初棠棠的太婆婆就不会死了。”
岳峰没说话,他调暗床头的灯,扶着尤思躺下来,尤思这一阵子愈发消瘦,躺在宽大的床上,那么的没有存在感,拉上被子之前,她问了岳峰一句:“你怕我死了,再也没人跟你谈起棠棠了是吗?”
岳峰摸了摸她的脑袋,说了句:“别胡扯,不会死的。”
他又待了一阵子才起身离开,要走时,忍不住问她:“思思,你是梦到棠棠了吗?她在干什么?”
没有回答,尤思的鼻息轻浅,这一阵子,她总是入睡的很快,似乎身体疲惫到极致,需要长久的睡眠才能维持干瘦的肌体里那一点点活气。
岳峰叹了口气,离开时,轻轻带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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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思又做梦了,这几天,她都在做着同一个梦。
漆黑的看不到星星的夜里,她深一脚浅一脚的在走,四围很静,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喘息声,似乎是在草场,又像是茫茫的旷野,长长的草拂过她的脚背,风突然大起来,送来很远的地方此起彼伏的狼嗷,远处有一点点晕黄色的光,她一直朝着亮光走,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个藏式的帐篷,门口悬着一盏马灯,老式的提马灯。
厚厚的门帘子,底下透出一线微光,她知道里面是谁,伸手就把帘子揭开。
季棠棠就坐在帐篷的地垫中央,她低着头,身前地上放着好几盏老旧的酥油灯,她慢慢的一盏一盏去点,火苗摇曳着多起来,借着晃动的亮光,她看到季棠棠奇怪地穿着藏式的衣裳,长发结成了无数细细的发辫,尾梢上系着红珊瑚、绿松石,还有蜜蜡。
尤思颤抖着叫了句:“棠棠?”
季棠棠缓缓地朝她看过来。
121第③①章
送季棠棠进音阵之后,盛锦如把所有人召集起来,只吩咐了一句:“我知道你们都在议论秦家做的那件事,小夏还不知道,你们都给我放机灵点,谁敢在她面前提起一句,我割了谁的舌头!”
所有人噤若寒蝉,盛锦如走了之后,才有人冷笑着说了句:“就她的孙女金贵!敢做还不敢提吗,早晚还不是会知道!”
旁边有人劝:“太婆这么做自然有道理,盛夏现在受不得刺激,没看昨晚发一通疯,险些没把人给咬死了,她要是知道自己的男人落了难,可不得把八万大山都给掀了!”
先前发牢骚那人哼了一声,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正午过后,有个年轻女人带季棠棠出音阵吃饭,石面上没有人,一问才知道,盛锦如带着大部分盛家女人到后头去料理青姐的后事了——想来盛家这样的家族,丧葬是有自己的一套程序的,季棠棠觉得自己的精神好了很多,问那女人这样是不是就算是治好了,那个女人想了想,回答说:“你进音阵乱了时序,中间又曾经断了一档,跟全好毕竟是不一样,最好再多进两次,否则脑子会受影响,就像昨儿那样,一激动起来,行事就不受控了。”
话说的在理,不像是诓人,季棠棠也就不多问,老实坐下来吃东西,盛家人平日吃的都简单的很,给季棠棠是单独开了小灶了,荤素都有,居然还葱姜蒜煨了条鱼,鱼儿细细小小的,季棠棠心里直犯嘀咕,老疑心是从溶洞的水道里捞出来的。
吃饭的当儿,后头隐约传来像是念经又像是嚎哭的声音,季棠棠忍不住老朝那个方向看,陪着她的那个女人解释:“按照盛家的规矩,这是给青姐念经,让她早进轮回,有朝一日还做盛家的人。”
季棠棠咋舌:还做盛家的人,这不乱了辈分吗?
这念头,心里想想也就算了,没好意思说出来,低头又刨了一阵饭,忽然想起了什么,忍不住又看向传出声音的那个方向。
那段路她走过,过一条不算长的通道之后,是一个很大的山洞,一面壁上凿的像是陕西的窑洞,上下错落排列,洞口还挂着帘子,明显是这些盛家女人晚上睡觉的地方,另一面壁上有几个大些的,随便摆了桌子凳子,像是议事的地方,她就是在最挨里的那个洞里找到的尤思。
想到尤思,季棠棠的心里如同被压了一块石头,那天看到的场景太过耸人听闻,以至于她每次想起,后背都直冒凉气。
尤思这算是死了,还是没死呢?
季棠棠咬着筷子头,越吃越慢,末了斜乜了那女人一眼,把碗往旁边一推:“我要上厕所。”
她隐约记得前两天在洞里,每逢要方便的时候,照顾她的女人都是把她往后头带的,反正待在这里无所事事,如果再能原路走一遭,偷个空儿看看尤思那边的情况,没准让她发觉出什么线索也未可知。
人有三急,上厕所这种事儿也不好让她憋着,那个女人虽然心里有点不高兴,还是起身带她过去:“那走吧。”
季棠棠跟在那女人后头走,一边走一边四处打量,往下走的时候,看到那个双头女人坐在系筏子的地方发呆,季棠棠问那年轻女人:“那个人也是盛家的人?”
年轻女人的反应超乎想象的激烈:“谁说的?那种怪物怎么会是盛家的人!”
声音有点大,那个双头女人似有所感,抬头看向这边,看到季棠棠的时候,她的情绪有点波动,脸上居然露出了近乎讨好似的笑,旁生的那个头似乎也因为激动而哆嗦着摆着。
季棠棠打了个激灵,赶紧把目光收回来,那个年轻女人察觉到一点,一脚踢下去,脚下几块小石子飞向那个双头女人的方向:“把你的狗头给收起来,自己不知道自己吓人吗?”
小石子簌簌砸在水面上,还有两颗砸在那女人身上,那女人瑟缩了一下,把脖子往衣领里缩了缩,好像是努力要把那个头给藏起来,季棠棠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她中学的时候上生物课,知道这种属于怪胎,看到年轻女人这么张扬跋扈,她心里很有点不平:要是有的选,谁愿意长成这个样子?你也就是娘胎里占优势发育的正常了,又不是你的功劳,凭什么去欺负别人?
这么想着,又忍不住回头看了那个双头女人一眼,还朝她笑了笑,那个女人怔愣了一下,嘴唇嗫嚅着,目光里居然流露出无限感激来。
季棠棠有点难受,这样的人,一定是受欺凌侮辱惯了,别人稍微有点善意的表示,她就受宠若惊到感恩戴德了。
越往后走,念经的声音越大,并不齐,其间间杂着哭声,哀伤的成分不多,尖厉而又怪异,怎么听怎么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意味,快临近那个大的山洞里,看到几个估计是在外头把守的盛家女人,几个人凑在一起,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再走的近些,估计是听到脚步声了,有一个人无意间一抬头,正对上季棠棠的目光,刹那间惊慌失措,一手把靠的近点的那人推开,脱口说了句:“她来了,别说了!”
盛家的女人到底是跟外头接触的少,行事总有点破题儿第一遭的慌张和欲盖弥彰的不当,季棠棠心里打了个咯噔,那个女人说这句话时是看着她说的,所以“她来了”里头的“她”,应该指的是自己而不是那个年轻女人,她看了那个说话的人一眼,劈头就问她:“你在说我吗?有什么不能让我听的?”
问了这话之后,她更加笃定自己的判断了,因为非但是那个说话的女人,连身边陪着自己的这个女人都有点慌了,直朝那个人使眼色。
那个女人定了定神,突然就摆出一副泼妇骂街的姿态来了:“你谁啊你,谁说你了,还有这么自作多情的,我们说什么关你什么事。”
明明只是简单的问话,偏偏慌慌张张要升级到争吵来自我掩盖,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季棠棠有点恼火:“你刚刚明明……”
“明明什么啊,你听到了?有本事听的清清楚楚再来说我们嚼舌根,不然猜什么猜,别把自己当棵葱,以为人人都要议论你。”
这么放着嗓子吼了几句,那个女人先头的紧张也渐渐消下去了,眼睛那么斜斜一翻,很有点得理不饶人的架势,季棠棠气的咬牙,但是脑子里总好像闪过了一些什么……
——“有本事听的清清楚楚再来说我们嚼舌根!“
——“有本事听的清清楚楚!”
——“有本事……”
电光火石之间,季棠棠突然反应过来:她当然有这个本事!她的目光是可以拐弯的!盛家溶洞这么点地方,任何一个角落的秘密,她都可以看到,也可以听到!
前一段时间真是脑子烧坏了,居然完全没想起这一点,难为她前两天还偷偷摸摸装疯卖傻的,真是猪一样!
她转身就往回走,心里轻快的几乎是想哼小曲儿了,那个年轻女人追上来:“你不上厕所了?”
季棠棠对着她嫣然一笑:“我喜欢憋着。”
这一趟她出奇配合,回去之后就回到音阵坐着,静待日落之时的降铃,那个年轻女人见她这么听话,也乐得清闲,坐在边上看了她一会之后,脑袋鸡啄米一样打起了盹儿。
季棠棠平心静气,目光凝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在盛家音阵的缘故,这一次能力的施行相当顺畅,目光瞬间就流泻开去,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眼前所见,分外清晰明透,而且目光随心念而转,行进的速度很快,她感觉不像是人的眼睛所看到的,像是所谓的开天眼、心眼。
她先在那个双头女人身边停留了一下,凭着直觉,她觉得这个女人对她没有恶意。
得以近距离看这个双头女人,也第一次真正完全地看到她那个旁生的头——她没想到这个头居然是个男人的头,眼睛能眨、会动,嘴唇上有髭须,而女人的头相貌又绝称不上好看,的确有碍观瞻,让人心中倍感不适。
那女人低着头,眼眶有点发红,眼神迷茫的很,但偶尔的,嘴角又会带出浅浅的笑,季棠棠看了一阵,想起自己有正事,正要离开时,那个女人忽然自言自语说了句话。
“小夏长的是挺像姐姐的,心也善。”
季棠棠愕然,音阵中的身子轻微颤了一下,感觉上,那个站在双头女人面前的“自己”似乎踉踉跄跄连退了好几步:就说嘛,溶洞里不可能会有她姓,这个女人一定是姓盛的,她叫盛清屏姐姐,那一定也是盛锦如的女儿了?可为什么盛锦如待她,还不如待一条狗?
那个双头女人的眼泪渐渐流下来,受她所感,旁生的那个头也脸现戚容。
“老三,你知道姐姐死在外头了吗,当年如果不是咱们犯了错,姐姐说不定还安安稳稳在溶洞里。小夏回来了,你看见没……”
季棠棠先还以为她说的“老三”是神棍口中那个自己素未谋面车坠悬崖而死的舅舅,后来见她说话时频频转头看那个旁生的头,才反应过来她是跟自己同体的“兄弟”说话,这么说来,盛锦如本该有两儿两女的?
这些先不谈,她为什么说“当年如果不是咱们犯了错”,难道盛清屏一事,当年另有隐情?
季棠棠的心跳的厉害,死死盯着她等她说后面的话,但这毕竟不是对答,这个女人即便自言自语,也不会如她所愿把当年的事情“自语”一遍,季棠棠等了片刻,想起还有其它想查的事,索性这边先放一放,循着后头的山洞而去。
那几个女人居然还聚在一起,一脸的义愤填膺愤愤不平,估计还在对她品头论足,季棠棠慢慢过去,匪夷所思中又带了些许轻蔑:老话说无事生非,盛家的女人果然是无聊到极致了,没有消遣的,把她这个外人的事翻来覆去的说,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
——“老太婆对那个小夏宝贝的要死,昨天她狗一样咬人,老太婆都不准人还手。路铃的女人就金贵吗,不见得吧,你看那个盛清屏,浪荡的要命,这么多年,也就她为了男人跑了,我告诉你,这种事,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出来的打地洞,有遗传的,盛夏不见得强到哪去。”
——“以前青姐在,老太婆还听她说两句话,现在青姐死了,老太婆不越发成了皇太后了,以后不会让盛夏来管着我们吧,我第一个不答应的,虽然姓盛,但是是半个外人,尤其还有一半是秦家的,她盛锦如敢这么着,我就敢造反。真当她们路铃是一等一的了!”
——“你俩想的也忒多了,找我说,还有风暴没过去呢,昨晚盛夏要见那男人,闹成什么样子?她要是知道老太婆把那个岳峰交给秦家人了,你们猜怎么着?老太婆想瞒她,真是老糊涂了,最多瞒个一时半刻,要我说,一天都捱不过去……”
季棠棠如遭雷噬。
感觉上,那个可以受控制走的更远看的更远的“自己”,是身体无数道元气抽伸延长出的无形分*身,乍闻噩耗,身体巨震,能力被迫中断,无数道气道猛烈回抽,真的像是一颗又一颗的子弹反噬回来,她原本是在音阵中挺直身子坐着的,气道回噬的一刹那,整个人像是被巨大的力道击中,后背重重打在音壁上,音阵是挖了九个孔坑的,孔与孔之间的音壁虽然是石头的,到底是薄,居然硬生生撞碎了一道,整个人被撞到另一个音孔里去了。
那个年轻的女人原本打着盹儿,忽然听到石壁碎裂的震响,吓的全身一个哆嗦就清醒了,定睛一看,音阵破了一角,季棠棠坐在里面,垂着头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样。
那个女人吓坏了,伸手就去推她:“小夏,小夏……”
才唤到第二声,季棠棠猛然抬头,一只手狠狠攫住她的胳膊:“岳峰在哪里?”
那个女人颤栗着说不出话来,她跟季棠棠离的近,可以看到她的双眸之内,血水迅速在瞳孔和眼白之间流动,像是无数瞬间发生的潮汐,身为盛家人,她知道这是掌铃者因为情绪的极端变化而自行召唤铃力上身,这一期间迸发的力道之强,自己要是一个答的不合她意,怕是被徒手撕了都没准。
她上下牙关猛磕,结结巴巴磕磕绊绊:“我……我不知道,他不是在……外面嘛……”
季棠棠愤怒极了:“你撒谎!”
她拽着那女人的胳膊就把她抡了出去,抡起时就听咔嗒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关节被她抡脱了臼,那个女人在石面上连滚带翻,自己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就急速下坠,最后扑通一声,整个跌落在水里。
那个双头女人在岸边坐着,原本听到石面上有些动静,碍于自己不招人待见的身份,想去看又犹豫,正迟疑的时候,面前突然有人落水,巨大的水花溅了自己一身,她惊惶之下,手脚并用爬上石面去看,才刚站起身子,就看到季棠棠的身影消失在往后面山洞的通道里,正想追上去,身后的水里传来那个年轻女人挣扎呼救的声音:“救命,救我,快,救我……”
那个双头女人愣了一下,赶紧又跑回岸边,落水的女人一只胳膊已经不能使力了,在水里扑腾的厉害,那个双头女人慌乱之下,赶紧拿起筏子上的撑篙伸给那个女人,那女人一只胳膊铰住撑篙的头,总算是借上力,被她拖拽着拉近岸边。
到岸时,她有气无力的用还能使力的胳膊攀住岸石,另一只胳膊像是借来的,虚虚的耷拉在肩膀上,稍一挪动就疼的钻心,她气的大骂:“小贱人,看我不拿刀子剜了你的肉!”
语毕又狠狠瞪那双头女人:“你是死的!不知道拉我一把?”
那个双头女人哆哆嗦嗦的蹲□子来拖她的身子,拖到一半时,忽然改变了主意,双眸之间杀气横生,抱住那女人的头,狠狠往水里摁了进去。
那女人猝不及防,整个人又被摁回了水里,身子在水下剧烈扑腾着,那只还能用的手臂疯狂的乱抓乱拽,又一瞬间,她的脸勉强扶出水面,对着双头女人凄厉地叫骂:“你疯了,你敢动我,她们会把你剐的骨头都不剩!”
生平第一次,她看到这个似乎一辈子都狗一样瑟瑟缩缩唯唯诺诺的女人脸上露出了近乎狰狞的诡异的笑。
“反正,这也不是我第一次杀人了。”
她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句话,又被大力摁回了水里,长发水草一样在水面摊开,鼻子和嘴开始泛水,水泡一串串浮上水面,眼球渐渐外凸,透过模糊浑浊的荡漾的水面,她看到两张扭曲变形的脸,一男一女,一大一小,唯一相同的,是脸上那种极致畅快的报复似的狞笑。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要进入为期两周的出差季,开始我的空中飞鱼生活,可能会没有更新,或者极度不稳定,希望大家理解。
122第③②章
一片混沌中,满世界的水声。
滴答滴答,水滴从倒挂的石笋尖上滴落下来的声音。
哗啦哗啦,漆黑的水道里,深处的流水流动的声音。
咕噜咕噜,浸泡着尤思的石棺里,活水自下而上翻滚的声音。
季棠棠慢慢醒了过来。
身子底下是冰凉的石壁,冷意透过皮肤沁上来,整个人好像都是冷的,身后是石棺,尤思的身体在活水中上下沉浮,洞口是铁栅栏,竖一道横一道,把这个洞封成了监狱,从铁栏横成的方格里看出去,可以看到盛锦如一个人盘腿坐在另一面,出人意料的没有抽水烟,手里盘着一长串紫檀木的珠子,或许是因为摩挲久了的关系,每一颗都漆黑锃亮。
这应该是108颗佛珠的串珠吧,据说是为了求证百八三昧,断过去、现在、未来三世计108种烦恼,难道就像盛锦如这样,不断的摩挲、默念,所造的恶孽,所面临的烦恼,就真的能消除了吗?
季棠棠第一个反应就是冷笑。
盛锦如手上的动作停了,她抬起眼皮看季棠棠:“你醒了?”
“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吗?”
好像是记得,又好像不记得了,季棠棠不想去想。
“小夏,你杀了个盛家的女人。”
有这回事吗,好像有,极端盛怒之下,她好像把一个盛家的女人给扔出去了,身体是瓷做的吗,一扔就碎了?
季棠棠居然没有愧疚感,她觉得自己已经彻头彻尾的无所谓了:“把岳峰还给我。”
“小夏……”
“我不叫小夏,我不姓盛,我叫季棠棠,岳峰叫我棠棠,把岳峰还给我。”
盛锦如盯着她看,季棠棠冷冷的回视她,几秒钟之后,盛锦如忽然不自在起来,她避开季棠棠的目光。
“小夏,夜已经过半了,日出之前,岳峰已经被秦家人带走了,要死的话,现在已经死了。你还记得我带你进洞之前,有个老婆子进来跟我耳语吗,就是那个时候。”
就是那个时候,哦,就是那个时候,她记得耳语的那一刻,盛锦如的表情是那么的如释重负,原来就是那个时候,不是说相爱的人之间是有心灵感应的吗,那个时候,她怎么什么都没察觉呢?那之后,她甚至还充满感激地握过盛锦如的手,可憎的手,她应该一节节把那只手折断才对。
“小夏……”
季棠棠忽然暴怒,近乎歇斯底里的大叫:“我说了,我不叫小夏,我叫季棠棠!”
盛锦如叹了口气,沉默了一回,顺着她的意思说话:“棠棠,我知道你一时间接受不了,听外婆的话,一切会过去的。”
季棠棠含着眼泪笑起来,她眼中的血色还没有褪尽,眼泪落下来,好像一颗颗血珠,她盯着盛锦如一字一顿。
“不会过去的,爱我的人,害我的人,我都会记一辈子,哪天忘记了,我拿刀子刻在肉里,刻在骨头上,天天看,天天提醒,过不去的,一辈子都过不去。”
盛锦如沉默。
季棠棠回到八万大山以来,她总是会有错觉,会把她当成屏子,现在看到,她跟屏子真的不大像,难道是像秦家的那个男人多一点?
屏子是温柔的,文静的,多愁善感,做事犹豫,总要别人帮她拿主意,盛夏不一样,她的爱恨强烈到出乎人的意料,她打定的主意,坚定的近乎执拗,除了相貌,她的身上几乎找不到屏子的影子。
长久的静默之后,季棠棠忽然有了动作,她伸手进兜里,似乎在翻找什么,盛锦如猜到她想干什么,但是她不愿意去承认,她急急的开口,似乎是想转移她的注意力,阻止某些事情的发生:“小夏,你疯了一样冲进来,打了好几个人,路铃的威力确实很大,但是你不要忘了,这是在八万大山,这是盛家的地盘,九铃齐合,是可以压制路铃的,而且,你还没有完全治好,你到后来自己就已经不行了,一直在抽搐……所以才把你关起来……”
她不说话了,她看到季棠棠把鬼爪拿出来了。
五根,秦家的鬼爪,季棠棠晕倒之后她搜过她的身,看到了,但没有收起来,还是给她放回去了,内心里,她有最后一点希望,但凡有一点亲情在,盛夏都不会向自己的外婆动鬼爪的。
“小夏,我是你的外婆。”
季棠棠笑起来,像是听到了这世上最大的笑话:“是吗,杀我妈妈的,还是我爸爸呢,你是我外婆,你跟我有血缘关系,你就可以害岳峰吗?在我心里,岳峰才是我亲人。你们这些人,害我的害我,算计我的算计我,末了还跟我讲亲情,都当我傻是吧?”
她扬起手,狠狠向着铁栅栏抓了过去,手心里抓了把握不住的空气,而铁栅栏连动都没动。
季棠棠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愕,出手的时候,她多少也猜到一些了,她晕了那么长时间,盛锦如这样缜密的人,怎么会允许鬼爪还继续留在她身上呢?
只是,多少是个希望,是条路,是最后押的宝。
原来,最后的希望,也落空了。
季棠棠不说话了,她躺回地上去,满脸的泪,脸皮很烫,贴在冰冷的石地上,有分外刺激的痛苦和舒适感,她特别想要一床被子,石壁太凹凸不平太硬了,不能给她带来任何填补空落的慰藉,她想念岳峰,又不能去想,她怕自己脑补那些残酷的场景而崩溃,这一时刻,脑子放空了多好,只有一个空脑壳多好,虽然不会快乐,但永远也不会痛苦了。
她突然稍微坐起了身,把外套脱下来,团巴团巴团成了小球,躺下来之后紧紧抱进怀里,虽然没被子那么大,但至少也是个可以去搂去抱的物件了,她想象着这不是一件衣服,是个小宠物或者朋友,是个在她绝望的时候陪在她身边的伙伴,在她的体温偎依下,衣服好像也有点温度了,真好,真温暖。
“小夏,你知道秦家人为什么不敢进溶洞吗?你只在音阵里看到过九种铃,你不知道,这个溶洞的山上,分九个方位,也同样埋了九个铃,铃气相击,秦家的人进不来的,秦家的鬼爪在溶洞里也发挥不了作用,起先你身上有一半秦家的血,外婆都很担心你进不了溶洞,幸好……”
季棠棠轻声打断她:“你太吵了,让我安静会不行吗。”
盛锦如叹了口气,果然有好久没再说话了,石棺里的水咕噜噜翻滚着,像是催眠的曲子,极度的体力消耗和情感消耗都会让人产生困倦感,季棠棠慢慢闭上眼睛,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睡着的时候,盛锦如耳语似的叹息了一声:“小夏,认命吧,这是你的命。”
季棠棠睁开眼睛:“我没有这种命,你害了我爱的人,跟我说这是我的命,你以为你是谁,我的命让你来定?”
“小夏,外婆给你讲个故事,讲完了,你就明白了。”
“不想听。”
“耳朵在你身上,听不听,随便你。”
深重的仇恨和逆反心理让季棠棠烦躁无比,她伸手去捂耳朵,却仍然能听到盛锦如苍老而又透着荒凉的声音。
“从哪讲起呢,牵涉的人太多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讲,哦,就从石头告诉我盛影死了开始讲起吧。”
“石头比你大两岁,从小长的俊,人又机灵,我那时就想着,屏子生了女儿之后,跟石头许成一对,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谁知道屏子跑了,石头这边一时落空,后来一商量,就定了化尸铃这一支,跟盛影配了,反正年纪都差不多,也挺好的。”
“你妈妈走了之后,我就不大放盛家的女人在外走动了,但凡事总有例外,加上石家那些老头子总跟我说,时代不一样了,外头的东西不一样了,孩子们得上学,不然没法跟外头做生意,所以石头他们都是到外面去上学的,盛影她们不好出去,但也识字、看书,有时候看看电视,知道外头是个什么样子。”
季棠棠捂住耳朵的手慢慢放了下来。
“石头到了外头,心会野,会喜欢上花花世界里的小姑娘,我事先想到过,明里暗里也跟他提过几次,年轻人喜欢玩可以,不要太认真,毕竟身份跟别人不一样,他表面上点头答应,心里应该一直没听进去。”
“盛影长的不漂亮,脾气也不好,窝在这大山里头,没那么多狐媚的把戏,自然没有外头的小姑娘讨人喜欢。石头不喜欢盛影也正常,但他不应该这么大胆子,设计去害盛影。”
“他回来跟我说了盛影的死讯,说是遇到了屏子的女儿,屏子的女儿手里有鬼爪,盛影死在鬼爪下面,哼,我老婆子是老了,人老,脑子还不糊涂。石头这件事做的聪明,让人抓不到什么把柄,我也就不动声色,没说他什么。”
“但是因为盛影的死,化尸铃这一支断代了。”
“小夏,你应该也听说过,盛家只有头胎生的女儿才能掌铃,生男生女这种事,不是人力能掌控的,每一脉铃,都可能面临断代的风险,这件事,石头难辞其咎,他一定得付出代价的。”
“他姓石的,既然被选中了,那就只能娶盛家的女儿,他喜欢尤思,尤思又是外姓,没关系,在盛家,这种事可以两全,我让尤思变成盛家人,去接化尸铃这一脉的班。”
季棠棠自己都没发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起来了,她喉咙发干,声音有些沙哑:“怎么变?”
盛夏肯安静听她说这个故事,盛锦如辛酸之余,又多了一丝欣慰:“老话常说,你是哪一家的人,你血管里就流着哪一家的血,尤思不是盛家人,我得清洁她,改变她,这第一步,我得放干她的血。”
这句话直接就把季棠棠给震懵了。
盛锦如心中叹了口气,似乎想起了什么,重新开始盘起手上的佛珠手串,似乎这样一颗一颗的盘过去,可以让自己的心情更为平静:“你也知道,血液支撑着人体脏器的运行,失血过多的话,人会死,所以,只能把她放在加注了我们盛家古老方子活水的石棺之中,同时,一点一点的,慢慢地,从她身上的九个孔窍,推进九种掌铃者或者是后人的血。”
季棠棠像是听天方夜谭:“你这样,用盛家人的血去换她身上的血,换完了,她就能成盛家人了吗?这也不行,人的血型是不一样的,不同的血型,她也接受不了啊?还有……”
还有什么,她自己也混乱了,这个命题原本也就不存在吧,现代医学上,的确是有全身换血的说法,但那应该是透析的一种,绝对不可能是这种放干一个人的血,再给她输入别人的血,而且是九种血吧?整个操作过程,不会感染吗?不会排异吗?完全不存在操作的基础啊!
不不不,是她想多了,总用什么科学和现实去揣度盛家的做法,盛家本身就是一种诡异的存在,如果一定要解释,又怎么解释她们用音阵把她的病给治好了呢?
“血是很奇怪的东西,她的确接受不了,会有全身或者局部的反应,所以整个过程,也只能在石棺中进行,依靠添加了药方的活水,帮助她度过这一蜕变。”
“最终的末了,整个过程完成,她可以从石棺里出来,正常吃饭、走路、说话、睡觉。”
季棠棠脑子很混沌,完全不知道该去如何评价这样的转换:“然后呢?她就成盛家的人了?可以掌盛家的铃了?可以填补盛影的空缺了?”
盛锦如缓缓摇头。
“这一过程经历痛苦,像是破茧成蝶,盛家把这一做法叫做蝶变。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全盘接受别人的血,总会有一定的异常反应,盛家的九种溶血在她身上,一定会有起不了作用或者有弊无利的部分,这部分慢慢沉积,在她身上会形成一块疤,不知道为什么,这块疤也是蝴蝶形状,颜色黝黑,我们把它叫做黑蝶斑。”
“有些人对盛家的血接受度来的大,黑蝶斑就小些,有些人接受度小,黑蝶斑就大些,即便这个人正常之后,身体里的血毕竟不是自己的,还是需要时不时注入新的溶血,没人给她注的话,她血管里的血慢慢陈旧、老化、不再流动,整个人会变得干瘦、晦暗、失去活力,等到这血再也不流的时候,她就会死。”
季棠棠冷笑:“所以这个人一辈子都不能离开盛家,盛家的溶血就是她的罂粟毒药,吸毒上了瘾,离开了就会死对不对?”
盛锦如没有正面回答,还是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着这个故事:“除此之外,黑蝶斑会定时发作,据说很痛,到底怎么个痛法我不知道,但是我听说过,有人痛到极致,拿着刀子求别人把她那块黑蝶斑连皮带肉给剜了。”
“有用吗?”
“没用,治标不治本,有些事,不是你去了一块疤就能解决的。”
季棠棠怔怔看向石棺里的尤思,忽然就觉得无与伦比的难受,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够倒霉的了,没想到尤思比她还惨:尤思做错过什么呢,什么都没有,但是在她身上发生了那么多让人发指的惨剧,原本以为,在敦煌她被人□已经是最黑暗的一幕了,没想到黑色的阴霾至此要伴随她一生,成为一个行尸走肉样的盛家人,还有如影随形如蚁附膻再也摆脱不了的变态病痛。
或许一个人在很悲惨的时候,安慰她最好的话不是“一切会好起来的”,而是“那算什么,我比你更惨”,季棠棠觉得有点对不起尤思,但她得承认,尤思的遭遇让她觉得,自己还没到走投无路的绝境,至少有手有脚,还能正常的呼吸。
她忽然想起什么,问盛锦如:“我刚刚问你,她是不是就能成盛家的人了,是不是就能掌铃,你摇头了,那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盛锦如没有回答。
季棠棠觉得奇怪,又追问了一句:“那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啊?”
盛锦如回答的有些艰涩:“她掌不了铃,也不可能拥有盛家女人的能力,但是换血之后……她能和石家的男人生出能够掌铃的女儿来,而且至少三代之内,头胎一定都是女儿。”
季棠棠傻了:“什么?”
“长久以来,有一种说法,说是石家的男人可以保护盛家的女人,那是被误传了的,真正的事实是,石家的男人可以和这样改造之后的女人生出具有掌铃能力的女儿……”
季棠棠毛骨悚然,声音因为极端的愤怒而颤抖:“你们这样,跟秦家炼鬼铃造鬼胎有什么区别?你问过她愿不愿意吗,你们把她弄的不人不鬼的,这样生出来的能算是人吗,那是怪物!”
盛锦如似乎早已料到季棠棠会这么说了,她回答的很平静,一个字一个字,像是盛暑天忽然降下的漫天冰雹,瞬间就把季棠棠的愤怒给浇熄了,取而代之的,是森冷的寒意和恐怖。
“盛夏,你不能既受其惠,又回头痛斥这种做法的恶毒和不合理。没有蝶变,不会有我,不会有你妈妈,也不可能有你,如果你觉得这样生出来的后代是怪物,那么……我们都是。”
季棠棠头皮发麻,她惊恐似的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否认:“我不是!”
盛锦如看着她,慢慢放下手里的念珠,拿起一直搁在身边的水烟袋点上,淡淡的烟草味道近乎温柔和暖,像是情人的手,抚慰着极度紧绷而不能触碰的神经。
“七十多年前,解放前,掌路铃的女人突然壮年暴死,一时间,路铃一脉陷入断代绝境,大家商议之下,让山下村的几个男丁出去,娼寮也好,人口贩子手里也好,出几个钱,买个能用的女人回来行蝶变。”
“我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是因为当时世道太乱买不到,还是他们一时嗜赌把钱给花光了,总之最后,他们绑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回来,好像是叫阿惠,后来他们给取了个名字,叫盛泽惠。”
“这个女人的性格很刚烈,她不知道我们要干什么,一直挣扎撕咬打闹要我们放了她,带他回来的人说是从娼寮里买的,你也知道,当时很多女孩儿自己不情愿,是被卖进去的,难免寻死觅活,当时主事的人也没多想,主持着行了蝶变。”
“事情过后,盛泽惠反而听话顺从起来,当时,没有人猜到她是心机太重,都以为是乱世孤女,求个平安,已经认命了,对她也就没什么提防。据说,我满岁的时候,父亲还曾带她出去,在镇上的照相馆拍了照片。”
“我两岁上的一天,吃饭时她没有出现,当时没人疑心,直到晚上她没回来,才有人猜测是逃跑了,大家都担心她会把盛家的秘密泄露出去,所以一定要把她找回来,这个时候,山下村的几个人才老实交代,原来不是娼寮里买的,是在路上绑来的。”
“主事的没有办法,带人依着山下村那几个人说的地方寻过去,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打听,到最后,终于打听到个相似的,但是也带回来一个可怕的消息。”
“这个女人,是黑苗。”
“你应该知道,苗女善蛊,最常见的故事是她们有心上人,去大城市或求学,或工作,为了让恋人不变心,她们会给恋人下蛊,约定一年之后,一定要再次回来,或迎娶,或相聚,她们才会给解蛊。”
“盛泽惠就有这样一个爱人,也是造化弄人,她被绑进八万大山的时候,居然正是那个男人回来找她的时候。”
“接下来的事情猜也猜到了,那个男人没有负心,但是无人解蛊,苗人的蛊很复杂,非施术者不得解,村子里的人虽然想帮他,也无计可施,眼睁睁看着他痛苦哀嚎三天三夜,七窍钻出毒虫而死。”
“村子里找不到盛泽惠,那个男人死了,也不知道她会投奔谁,主事的人一直打听,大半年之后,忽然得知一个消息,那个男人以前在上海滩做教习,家在上海弄堂里,有个重病的母亲,盛泽惠愧疚之下,说不定是去找这个男人的家人了。”
“主事的派了几个人前往上海,打听盛泽惠的下落,找的方向没错,但是时间迟了一步,有人说盛泽惠在上海滩的歌舞厅做了一段时间舞女,赚来的钱用来给那个男人的母亲治病,但是一个月前,那个男人的母亲病重不治,盛泽惠因为得不到溶血滋养,身体也每况愈下,在一个下着雨的晚上,忽然带着所有的盘缠行李,离开了。”
“这一走,再没人知道她去哪了,适逢乱世,上海很多人都在跑战,到处都是难民,死在路上的不计其数,她一个孤女,或许活不下去。”
“派去找她的人都回来了,但是每个人心上都悬着一块大石,因为如果盛泽惠没有死在路上,她一定会报复。”
“主事者为此焦虑不安,他们找了很多善蛊之人询问,后来有个黑苗的老者猜测说,盛泽惠很可能会下血蛊。”
“血蛊是黑苗中可以跨代施行诅咒的蛊术,少的几十年,多的可以延展至上百年,小夏,你知道蛊是什么吗?”
“传说苗人会把很多种毒虫放进一个容器中,让它们自相啃噬残杀,而最终存活下来的一个,是蛊。血蛊的施行方法大致相同,但有一点不同,血蛊,要求施术者自己的性命,也就是说,把自己和无数的毒虫放在密闭的空间,让毒虫活活把自己啃噬、吃完,以临死前极大的怨气成蛊,用这种蛊来行诅咒。”
“之所以都怀疑盛泽惠会下血蛊,是因为她离开八万大山,没有溶血滋养,注定命不长久,所以不会惜命,而她倾心之人惨死,这笔账也一定会算在盛家头上。但是大家都存了一丝侥幸,因为我毕竟是她亲生的,但凡有一线母女之情,也许都会网开一面……”
“那段时间,大家都很紧张,频繁地查看我的眼睛,后来有一天,他们在我的下眼球上,发现了竖着的血线……”
“谁也不知道盛泽惠下的诅咒是什么,我惶惶不可终日的活着,每一天都担心会横死,后来我生了屏子,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她的眼睛……”
“屏子也同样中了蛊,但是我们依然不知道盛泽惠下的诅咒是什么,直到你这趟回来,知道了你和你妈妈的遭遇。”
“小夏,外婆一生应该有两儿两女,福寿双全,但是有一对儿女是畸胎,怪形怪状,惹人嫌恶。另外正常的儿女,一个是你妈妈,她的遭遇如何,你已经知道了。还有一个是你舅舅,十几年前跟我说要出去找姐姐,从此就没有回来。”
“你妈妈,自以为找到真爱,结果陷入穷尽一生的圈套,害了自己不说,也把女儿推上绝路。”
“至于你,你的身世,你的遭遇,你害死你亲近的人,你以为是别人的原因,其实这就是你的命,你命里就带着诅咒,所以你的亲人算计你,你的爱人因为你而死,你觉得不公平,你觉得老天瞎了眼,但是冥冥之中,万事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天道流转,盛泽惠延续百年的怨气,着落在你身上,在你身上结出恶果,甚至祸及你爱的人。”
“你和石头都是一样的,你们开始就知道自己不是普通人,你可以避开岳峰,不要去爱他,石头也可以拒绝尤思,但是你们都没有,每一个人,都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任,你们当时的侥幸和惫懒,造成今日的恶果,这恶果又返回来折磨你们,石头为了尤思痛苦,你为了岳峰发狂,你觉得是别人的错,其实自己才是始作俑者。”
季棠棠怒极反笑:“所以你害了岳峰,把他交给秦家人,你自己一点责任都没有,反而全是我的错了?你为什么不怪你自己?你如果从来没有生过我妈妈,她也不会有这样的遭遇,如果不是你们恬不知耻去绑人行蝶变,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你们已经遭到报应了,还不思悔改,还要在尤思身上重复这样的恶行!”
盛锦如沉默良久:“小夏,你刚刚问我我们和秦家有什么区别,当然有,秦家是为私利,我们是为生存。狼吃人固然不对,但那是它们的天性,吃了才能活下去,行蝶变当然残忍,但不这么做,盛家也就无以为继,我们的确做了错事,也承担了老天给的报应,我能做的,就是尽量能让你们活的平坦一点,外婆留你,无非是想让你好好活着,给你讲这个故事,是要你明白世事流转,一切皆有缘起,这世上受难的不是你一个人,无辜牺牲的也不仅岳峰一个,看开些,日子就好过些。”
季棠棠笑起来,她擦了擦眼泪,走到铁栅栏边上,头抵着栅栏问她:“外婆,黑苗的蛊术能破吗?”
“能不能破,有没有先例,我不知道。那个善蛊的黑苗老者说,如果要破蛊术,第一步要杀蛊虫,已经七十多年了小夏,盛泽惠把蛊虫养在哪里都没人知道,想破蛊术,痴人说梦吧。”
季棠棠笑了笑,好像一点都无所谓:“那外婆,我反正是被诅咒了,也没什么盼头了,你给我开个恩吧,我能想到最悲惨的死法,就是在这里困死。你放我走吧,让我去找岳峰,如果他还活着,让我去救他,他能好好活着,我这辈子都感激你。如果他死了,让我去给他收尸,哪怕抱着他的骨灰跳海呢,我都比现在活的开心。外婆你让我开心点,你让我走吧。”
盛锦如双目紧闭,两行浑浊老泪顺着眼角攀过脸庞重重沟壑缓缓落下。
她嘴唇嗫嚅着,颤抖着重复着一句话:“小夏,你听外婆的话,外婆是过来人,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时间一久也就淡了。”
123第③③章
这一晚,盛锦如破天荒的没有出去睡,她就地在溶洞住下,下半夜的时候,到底心里不踏实,偷偷去看了季棠棠,两边山壁上燃着的灯火都已经半熄,借着仅存的一点光,她看到季棠棠坐在尤思的石棺旁边,两只胳膊架着棺沿,下巴抵在交叠的胳膊上,一动不动地朝石棺里看。
这个场景让盛锦如觉得瘆的慌,尤思的样子,她自己看了都头皮发麻,小夏这么趴了几个小时了,眼睛都不眨一下,她到底想干嘛呢?
不过她没有打扰季棠棠,静静站了一会又不声不响下去了,她安慰自己:一开始都是这样的,小夏跟那男人又不是没感情,痛苦一阵子很正常,这段日子过了就好了,只要时间够久,没什么不能治愈的,小夏现在或许会怪她,以后说不定还会感谢她:爱情是什么玩意儿,不遮风不挡雨不解渴不抵饿的,说到底,只有命是实实在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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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棠棠有一种走到绝境的苍凉。
盛锦如其实还对她说了很多很多话,但是她都听不见了,她觉得自己的一生,都像流水帐幕一样在眼前徐徐展开,她当然称不上什么轰轰烈烈、伟大或者奉献,但是至少认认真真活过,挣扎过、努力过、爱过、也被爱过。
这最后一刻突如其来的宁静,像是纵身跃入万丈深渊之前,坐在悬崖边,随手拈过一朵带香的花。
山洞里没有钟,但是她却总像是能听到秒针滴答滴答催命一样的走响,她不傻,内心深处,她清楚知道,岳峰出事的可能性很大——秦守业应该知道她被困在八万大山,也不可能看好她能逃出来,既然这样,岳峰对他的所有意义就仅止于泄愤,他要么是下狠手把他弄死,要么就是留他一条命,长久地折磨,任何一条,对岳峰来说,都很难生受。
这一场旷日持久的局,至此,走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似乎各方都已经就位,下一步往哪个方向,但看她这根针往哪轻轻一拨了。
现在,她只有两种选择。
死,或者活着。
她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把“活着”这个选项给勾销了:活在这里吗,活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山洞里,活到再也不想岳峰的那一天,活得像盛锦如一样,面目模糊,唯一的爱好就是哒哒哒地敲打水烟袋子?
如果是死呢?
从家里最初出事到现在,死对于她来说,早已不是什么恐吓性的名词了,相比这个冷冰冰的人间,下头那个世界,能赋予她温暖的人或者还更多一点,母亲和叶连成都在那里,也许现在,岳峰也在,而他在哪里,她所有的眷念也就在哪里。
关键是,怎么个死法。
她当然可以像在敦煌那样,动脉上割那么一下子,或者往周围的石壁上那么狠命一撞——但是她不甘心,特别不甘心,凭什么啊?就算真的要死,就算真的要死的粉身碎骨,她都要用尽自己最后一丝力气,把自己化开的血肉,凝成一颗复仇的子弹,从秦守业前脑进,后脑出。
母亲的仇、阿城的、岳峰的、自己的,必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她不再看盛锦如,也不指望这个女人能突然间大开慈悲之门,她长久地凝视着石棺中的尤思,一遍遍对自己说:棠棠你看清楚了,什么才叫真正的绝境,如果你还能动,还能说话,你就得想办法。
盛锦如离开了,山壁上火把的光尽数熄灭,黑暗中,季棠棠在石棺边上坐下来,拿起手边的一块小石头,慢慢在地上写字。
石头在石头上写,几乎留不下什么痕迹,但她还是很认真的写完一行,空下一点距离写下一行,有些时候,写一些东西,不是要它留存,而是要自己记住,在剩下的时间里,她写的每一句话,都是至高准则和力量之源。
第一,不要多想岳峰。
现在,她依靠不了任何人,有一句话说,黑暗降临,即便是你的影子都会离开你,言下之意只有自己才能依靠——但她的情形要更糟糕,音阵没有能彻底治好她,她的情绪一旦失控,这具肉身都会失去意识,而对岳峰想得太多,毫无疑问会让她瞬间崩溃,痛苦和悲伤不会让她强大,此时此刻,唯有刻骨的仇恨能重塑自己站立起来的骨骼。
第二,为了最快达到目的,可以适当放弃一些原则。
第三,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人,敌人的敌人,松动的敌人,每个人都可以利用,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自己一路踩过去的石阶。
第四,时间不多了,做事要直插心脏,刀刀见血,做人要狠一点,再狠一点。
四条,一个字一个字写完,某些黑暗的力量,好像也从四肢百骸缓缓注入进来,季棠棠随手把小石头往上一扔,边上就是石棺,石头落水的声音听起来,居然像极了小时候秦守成带她去打水漂漂。
季棠棠的唇角浮起讥诮的笑,她走到铁栅栏边上,凝神看围格外面的空地,硬拼是不可能的,一来她现在没这个能力拼,二来盛锦如也并非善茬,别看她说的动情口口声声为她好,真惹怒了她,她没准能枕着她的骨头睡觉。
虚与委蛇地服软也骗不过盛锦如,所以这条路不通,她得找帮手。
想在这个山洞里找到帮忙的人的确很难,不过也并非完全不可能,不是有一句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吗?在这个山洞里,至少有一个人对自己怀有善念,对自己的母亲怀着愧疚之心。
她得去看一看,那个双头女人,现在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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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洞里安静的很,匀长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季棠棠的目光在每一个挂着帘布的窑洞里进出,像一个无声行走的幽灵,她对盛家的女人恨不起来,这一个个年轻的,或者不再年轻的身体,蜷缩着栖息在这样幽暗的窑洞里,脏兮兮的好像永远泛着霉味的被子,陈旧的老式的衣装,枕头边或是做了一半的绣样或是插着大针的纳鞋底,日复一日的打发漫长时光,一眼就能看到死时的模样,这样一群群愚昧的可怜人,恨她们又有什么意义呢?
与她们相比,双头女人住的地方更像一个狗窝,她甚至没有伸展腿脚的地方,只能坐着倚在石壁上睡觉,想到这些日子溶洞里的女人对她的折辱和斥骂,季棠棠忽然起了一丝怜悯之心,但只是片刻之内,这种怜悯就像杯水被吸进了干涸的沙漠。
她凝视那女人半晌,突然尖叫:“妈!妈!你来救救我啊妈!”
几乎是所有的人都被惊醒了,半拥着被子或是睡眼惺忪或是茫然不知所措,片刻之后,盛锦如愠怒而严苛的声音响起:“不许管她,让她叫!”
这样的反应几乎是在意料之中,季棠棠咬着嘴唇冷笑,但她没有再叫了,她知道盛锦如是怎么想她的:小夏走投无路,没有办法,半夜泄愤去吵她们睡觉,去喊死了的盛清屏来救,这两天她的确会失常的,让她叫吧,叫累了自然就不叫了。
不止盛锦如,估计每一个盛家女人都是这么想的,她们或是愠怒或是幸灾乐祸的翻了个身,打了个呵欠,被子朝头上一蒙,过不了多久,方才的那番骚动就停止了,盛锦如也很快就睡了,她毕竟年纪大,乏的快。
只有一个人,再也睡不着了,她张皇地往山壁角落里缩,不安地咽着唾沫,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指把布帘子撩开一线,朝关季棠棠的山洞张望着。
很好,季棠棠心里默默地说,我就是叫给你听的。
她背对着铁栅栏坐下,絮絮地开始说话,声音很小,大部分时间像耳语,但山洞里很静,如果没有睡着的话,还是能听到些的——她就这么不间断的说,目光没有一刻离开过那个双头女人,她看到她迟疑了很久,还是慢慢掀开帘子出来了,她不敢立起来走,胳膊和腿并用在地上悄悄的爬,黑暗中,她身体的挪动像怪异的哺乳动物。
有一瞬间,季棠棠觉得自己挺残忍的,像一个不断收钓钩上饵的渔夫,把鱼朝这个方向引。
那个双头女人不敢爬的太近,远远地就匍匐着身体停下,季棠棠自己都惊诧于自己的反应如此之快,她居然忽然就模棱两可的低声说了一句话:“妈,那你的妹妹……”
果不其然,那个双头女人的身体震了一下,又往前爬了一段。
季棠棠的声音越说越低,会突然有哭音,说着“妈,你好惨”,有时又突然叹气,指代不清地说“那她呢,就这样算了吗”,那个双头女人听的心惊肉跳,两个头上的汗都津津地出来了,她看着季棠棠低垂着头的背影,不安地舔着嘴唇,越爬越近越爬越近,到最后,伸出手指都能触到她的肩膀了。
季棠棠突然低声说了一句话:“真的吗,妈,她就在我后面吗?”
双头女人压根没反应过来,季棠棠已经猛然回头,两手一齐穿过铁栅栏围格,一手狠狠攥住她的肩膀把她摁过来,另一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当然很快她就发现这么做纯属多此一举,这个双头女人吓的很厉害,身子在颤,牙关都得得地发出声音,眼睛里的恐怖之色,叫她看了都有点心头不忍。
但她很快就收起了恻隐之心,跪□子看着瘫软在地的双头女人,忽然笑了笑,朝她勾了勾手,示意她靠近点,然后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
双头女人很怕她,恨不得下一刻就连滚带爬的跑开,但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季棠棠身上似乎有一种魔怔的能力,迫使她又想要去靠近,她瑟缩着抓住铁栏起身,喉咙里溢出两个字:“小夏……”
季棠棠笑了笑:“你害死了我妈妈。”
双头女人拼命摇头,旁生的那个头颤的很厉害,似乎下一刻就能被她摇落下来,季棠棠也不多话,她伸手指了指石棺后面黑暗的角落,轻声说了句:“我妈妈就在那儿。”
双头女人拼命摇头的动作刹那间就僵住了,她以奇怪的扭曲姿势停在原地,呼吸似乎都在那一刻消失了。
时至今日,很多偏远地方的人依然笃信因果报信和鬼魂索命,这个双头女人原本就有心结,哪里经得住她吓?更何况季棠棠的前戏做的太足了,她之前一直都在装着跟盛清屏讲话,她甚至说了句“真的吗,妈,她就在我后面吗”,她脑子后面又没长眼睛,她怎么知道的?
双头女人的身体瞬间就瘫软了,她脑子里翻来覆去着一句话:姐姐告诉她的,姐姐告诉她的,姐姐在那里,就在那里。
僵了一两秒之后,双头女人突然魔怔起来,发疯一样朝地上磕头,好在季棠棠眼疾手快,仓促间一把揪住她的头发,硬生生把她的脑袋又提了起来。
季棠棠贴近她的耳朵,半是提醒半是威胁:“不要发出声音,如果你连累我,我妈妈不会放过你的。”
那个双头女人的眼睛里有晶莹的一闪,嘴唇微微翕动着,季棠棠凑近她,听到她极力压抑着的呜咽的声音:“小夏,我不是有心的……”
季棠棠心中长叹一声。
果然,如自己所料,当年的事情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这个女人也在其中横插了一脚吗?季棠棠很想知道,但是现在的情形容不得她优哉游哉地在这里听一段长长的陈年往事,她强行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言简意赅:“放我出去,妈妈说,你放我走,她就原谅你。”
这句话纯属试探,她并不曾把希望寄托在这个无足轻重的女人身上,甚至准备好了听她张皇的“我没那个能力救你”的回答,她只是想从这个女人嘴里知道,要出去到底多难,她能帮自己到什么程度,但是出乎意料的,这个女人在怔愣了片刻之后,忽然颤抖着声音问了一句:“姐姐真是这么说的?”
也亏得季棠棠这么多年,真是练就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能力,岳峰说她“演技派”,半点没夸大。
她接的自如,神色自若:“是的,你心里清楚的。”
“你心里清楚的”这句话似乎正击中了什么,那个双头女人忽然哆嗦起来,低声杂乱地重复着一句话:“是的,我清楚的,姐姐,我清楚的。”
重复了三四次之后,她突然紧张地回头看那片窑洞,黑暗中以她的目力看不到什么,只知道应该是没什么异样,她呼吸急促地一连吞咽了几口唾沫:“小夏,我放你出来,这个门,全打开了会有声音,我放一点点,下头开个缝,你使劲挤出来,使劲挤出来就行……”
说的没头没脑,但季棠棠听明白了,那天她胡乱摸路找到尤思的时候,分明记得这个山洞口是没有铁栅栏的,今天醒来的时候就有了,明显是个机关,估计把手在外头,这个双头女人可以动,但是门全升起来了会有动静,所以只能给她开个缝。
事情顺利的有点不可思议,回想起自己一直以来的背运,季棠棠真怀疑自己一生的好运气都用在这了,她也有点紧张,快速低声说了句:“好,你开。”
那个双头女人果真很小心,虽然季棠棠没去看她是怎么拧把手的,但是依着这铁栅栏往上动一指节停几分钟的情势,也知道她是如何的谨慎——看看约莫能钻时她就叫停了,屏着呼吸贴着地面往外挪,这缝还是开的有点小,钻了一半就卡了,后半程是那个女人拼命把她拽出来的。
出了这个栅栏门季棠棠就瘫了,回头看栅栏那一头的石棺,觉得自己就这么出来了简直像在做梦,但她没时间感慨多久,那个双头女人一直拉她袖子:“小夏,这边,这边。”
双头女人似乎是爬惯了,四肢贴着地面,行动起来很迅速,季棠棠爬不了,跟着她走了两步,还是有声音,索性把鞋子都脱了,提在手里跟着她走。
双头女人带她走的,跟进洞全然是另一个方向,而且这条路明显没人走,因为过一个甬道的时候,双头女人伸手在狭窄的通道口拨弄了几下,搬了好几块石头下来,然后低声催她:“小夏,走,走。”
又走了一阵,直觉上是离那个山洞有点远了,因为那个双头女人说话的声音不再压的那么低,也敢直起身子放重步子走了,走着走着,她突然停下来,瑟缩着说了句:“小夏,鞋子穿上,硌脚的慌。”
紧张的时候,光脚走路不觉得疼,让她这么一提,才觉得脚底又酸又麻的,季棠棠坐下来穿鞋子,系鞋带的时候,眼角余光看到那个女人讨好似的蹲在不远处,一副小心翼翼地怯生生模样。
不管最终能不能出去,能走到这里的确全赖这个女人,想起自己之前装神弄鬼威胁恐吓,季棠棠有点过意不去,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是我姨是吗?”
“姨”这个称呼,居然把那个女人吓出了眼泪,通红着眼拼命摆手:“我不是我不是,小夏你别这么叫,我不配的……”
季棠棠穿好鞋子过来,半是刻意半是出自真心的挽住她的胳膊:“姨我们别停,边走边说,当年的事,妈也没跟我细说,她让我问问你,她说你也不是有心的,她不怪你的……”
虚真虚假的几句话,说的那个双头女人泪如雨下,她扶着季棠棠的胳膊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忽然推开她,扑通一声跪下来朝着季棠棠磕了几个响头:“小夏,你原谅我吧,我不是有心的,但真是我害了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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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棠棠没有猜错,双头女人是盛清屏的妹妹,雌雄同体,盛锦如甚至没有给她起过名字,洞里的人动辄以丑八怪对她呼来喝去,她唯一的一个不为人知的名字,居然是盛清屏给她起的,叫小双,如果依着这个,季棠棠应该叫她双姨。
小双比盛清屏小五岁,生下来的时候,依着盛家的习惯,怪胎是要被溺死的,产婆把嚎哭的婴孩带到灶房,取了桶灌开水的时候,盛清屏红着眼睛跟进来了,她当时年纪小,也不懂什么,但隐约知道自己这个期待了好几个月的妹妹可能要被杀掉,趁着产婆没注意她,她居然把小双给偷偷抱到自己小床上,拿衣服给盖起来了。
产婆很快就找过来了,盛清屏大哭着不依不饶,盛锦如没办法,产后又虚,心情抑郁之下懒得理会,就说先依着屏子,过几天再说。
没人会理会照顾这个怪胎,盛清屏出人意料的心疼这个妹子,到了吃饭的点,她凶巴巴地去跟每个人说:“妹妹要吃东西的,要吃的!”
怪胎当然是根草,但盛清屏不同,路铃未来的掌铃人,每个人捧着的宝贝疙瘩蛋儿,大人们也就敷衍着,给小双做个米汤什么的,盛清屏在旁边巴巴看着人给她喂,别人厌烦不想喂的时候,她像个小大人过家家,拿勺子舀出来了吹了又吹,还念念有词:“妹妹张嘴,吃饭饭。”
盛锦如身体好了之后,又着人把小双扔了一次,这一次把盛清屏给惹急了,从看不见妹妹开始就一直嚎着哭,一下午没停过,到最后声音哭哑了,听着都好像是嗓子哭劈了,盛锦如害怕的很,又让人从野地里给找回来了,也是双姨命大,那个时候野地里狼多,居然也没把她给叼了去。
那个时候,盛清屏的爹还在,劝盛锦如说:“屏子硬要留着就留着吧,怎么说也是自个身上掉下来的,你看屏子这么喜欢,你就当给她备了个小玩意儿,反正也不多吃什么。”
于是就这么留下来了。
盛清屏对小双是真好,说不清为什么,娘胎里带出来的缘可能,每个人都欺负小双,她看不见也就算了,但凡看见了,一定要上去扯头发咬人砸石头的,所以小双从小就跟盛清屏亲,跟在她屁股后面颠颠的,长大了点之后,更加知道这世上娘都不能作数的,姐姐就是半个娘。
一晃十几年过去,有一天,盛清屏偷偷跟小双说,遇到了一个男人,叫陈守成,她喜欢的很,说完了叮嘱小双千万不要乱说,娘知道了要发火的。
小双当然不乱说,姐姐说的,比天还大,心里面,她比盛清屏还要高兴,为什么她不知道,反正盛清屏高兴了,她就高兴了。
那个时候,盛家的女人还能在外头走动的,盛清屏每次见陈守成都避开所有人,什么人都不告诉,但惟独跟自己说,小双觉得心里特骄傲。
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盛清屏似乎就有点心情低落了,她回来跟小双说,陈守成对她好,她也看出来他喜欢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怎么亲近她,这话题说了害臊,她不好意思跟别人说,也就只好跟小双念叨了,她说:男人喜欢女人,不会亲亲搂搂抱抱吗,为什么每次碰她,就跟了不得的禁忌似的赶紧收手呢?她能看出来他也想,想的话为什么藏着掖着呢?
盛清屏难受,小双也跟着难受,她不懂这种男女之间的事,但隐约记得以前听洞里的女人谈起过,说的是当地一种草磨成的粉末儿,加在汤里饭里,男人吃了,就喜欢女人的紧,女人也欢喜的很,总之,反正是好东西。
她弄清楚了之后,偷偷去找了来,费力气碾了,藏在盛清屏带出去跟陈守成一起吃的家常点心里,心里得意洋洋的,也没说什么,等着姐姐回来,有好消息了自己就邀功。
到今天她还记得,姐姐那天晚上回来的特别晚,还被守门的嬷嬷给骂了,她总觉得姐姐那天晚上有点不一样,美的吓人,心情也甜的很,她去问了,姐姐不肯讲,只是说她还是小孩子,不知道。
但是盛清屏的好心情到了第二天晚上就没了,陈守成没留下只言片语的,突然就不见了。
就这么抑郁着过了两三个月,连盛锦如都看出盛清屏不对劲了,破天荒的去问小双出了什么事,小双不敢说,含糊的说是自己惹姐姐不开心,盛锦如半信半疑的,甩了她一记耳光了事。
被打之后没几天,陈守成突然回来了,盛清屏出去见他之后,回来偷偷告诉小双两件事。
第一是,她好像怀孕了。
第二是,陈守成让她跟他走。
这个名为陈守成的男人的去而复回,盛清屏并不明白其中的曲折,所以她不可能知道,秦守成在冲动之下跟她有了关系之后,是如何的惊慌失措。
计划偏离了他的设想,他得为自己寻找借口,他不想被人看不起,说自己是个把持不住精虫上脑不顾大局的男人,他斟酌了再斟酌,回去说盛家防的严,盛清屏很谨慎,就算对他有好感,也不肯跟他去到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如果关系没有进一步进展,绝不可能跟他走出八万大山。
秦家做了怎样的考量和计划更改,盛清屏到死都不知道,那个时候,她只在犹豫一件事:到底要不要走。
她曾经起过向盛锦如坦白的念头,旁敲侧击了一回,反倒敲出了几桩血淋淋拿来当反面教材的陈年旧事,她吓到六神无主,回去跟小双说:“要么我先跟守成出去躲一段时间,回来再跟妈请罪,小双你要帮我的,要是妈知道,我活不成的。”
小双义不容辞,即便一千一万个不想姐姐走,也不能让姐姐“活不成”,那天她忙活了很久,帮着盛清屏整理东西,她们事先看过,守门嬷嬷睡觉的时候,开门的钥匙通常会放在床头,偷出来就好,开了门,外头就是康庄大道。
事情出了意外,两个意外。
第一个是,那天,守门的嬷嬷把钥匙挂在脖子上,而不是放在床头。
第二个是,主意原本就摇摆的盛清屏忽然临阵退缩了,都已经到了门口,她突然后悔了,她跟小双说,什么都是陈守成说的,她就没亲眼看过,万一他家人不喜欢她呢?万一他骗了她呢,想想不保险,要么算了,她不想走了。
这个时候,小双反而比盛清屏主意定,她着慌地说你不走,但是你怀孕了啊,万一你在洞里生小孩,妈不放过你怎么办?两个人躲在暗处小声争执着,突然有个人影罩过来,起夜的守门嬷嬷看到两人半夜不睡觉,不自觉地放低步子过来,听了几句觉得不对,喝问了句:“你们想干什么?”
猝不及防,盛清屏吓的瘫坐在地,怀里抱着的包裹掉下来,再傻的人也知道出事,守门嬷嬷马上回房去敲铜管,声音一起,小双就懵了,她冲过去不让老嬷嬷敲,脑子里只转着一个念头:惊动了人,姐姐就死定了,死也不能让她把人招来!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被盛清屏嘶哑着嗓子拉开的时候,她看到自己的手死死掐在老嬷嬷的脖子上,而老嬷嬷肉红色的舌头,已经伸出好长一截了。
小双懵了,山洞那一边,人声鼎沸,紧急时刻,盛清屏忽然像是回到了当年,在灶房里主意那么笃定地救下小双,这一刻,她又是个有担当的姐姐了,她从老嬷嬷的脖子上拽下钥匙,开了门,然后把钥匙塞给她,说:“小双,我出去之后从外头关门,她们以为我把钥匙带跑了,没法从这扇门追我。你躲起来,别露面,妈清点人数之后,只会怀疑是我杀了人,是我跑了,你平时跟我好,妈会疑心,会打你,你别松口,一口咬定不知道。实在熬不下去,没关系,姐把钥匙留给你,你还有条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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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姨跪□子,两只手在门边的泥地上刨着,一边刨一边哆嗦着重复:“就在这里,就在这里,二十多年了,我一直没动过,就在这里……”
季棠棠站在双姨的背后,一直没有动,面前的门已经锁死很久了,边缘处可以看出久不启用的灰败,双姨讲的往事,颠覆了她很多一直以来的既定认知,原来,真相真的像一座冰山,不全盘启出,你永远不知道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当初是这样的,母亲的故事,并不是平铺直叙的一块板,也曾有起伏、犹豫、造化弄人等种种立体的棱,双姨一直在忏悔,一直说对不起母亲,是她害死母亲的,但是自己,真的要为了这个去怪她吗?
不管多么滑稽,她都要承认这样一个事实:没有双姨,很可能也就没有自己,她的意外出生,甚至都始于双姨当初一个不自知的“好意”。
还有,如果当初双姨没有和母亲起争执,母亲留在溶洞,后续会发生什么事?盛锦如会允许她把孩子生下来吗?会不会让她打掉?或者即便生下来了,恐怕也跟所有的盛家女人一样,一出生就过着木头人般任人摆布暗无天日的生活。
如果那样,这世界上就不会有一个叫季棠棠的女孩儿,也不会有她和岳峰的相遇,她跌跌撞撞走到今日,看似漫无目的,实则多少前路铺就,甚至今日得脱的这线生机,都是母亲二十六年前留给她的,母亲把钥匙留给小双时,恐怕永远想不到,这钥匙二十六年之后,会救出当时自己带出去的、腹中尚未出生的女儿。
泪眼朦胧中,她看到双姨颤巍巍地递过来一把铜质的老式钥匙,含泪接过,钥匙上沾着泥,也带着双姨的体温。
季棠棠深吸一口气,她没有太多的犹豫,径自走到门口,把钥匙插入锁孔,然后用力一拧。
辄辄的石门启动声,接缝处的灰尘簌簌落下,夜晚的冷风浸进来,暗蓝色的天幕上,点缀着几颗寥落的孤星。
季棠棠回头,说了句:“姨,我走了,钥匙你留下……”
她本来想说和母亲同样的话,“钥匙你留下,实在不行,也离开,也是一条活路”,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双姨这种状态,一辈子没有接触过外界,真的离开了八万大山,她能活下来吗?二十六年,她都没有动过埋在地下的钥匙,这一辈子,她也不可能离开了吧?
双姨没有立刻回答,她愣愣看着季棠棠立在门口的身形,忽然恐怖地觉得,她回到了二十六年前的那个夜晚。
同样的黑色的夜,同样的石门开启,同样的不多的几颗星,连季棠棠站立的姿势,都和二十六年前的盛清屏如出一辙。
她不会忘记,盛清屏从这扇门里出去之后,再也没有活着回来。
124第③④章
双姨恍恍惚惚的,季棠棠紧张地跟她交代事情,说到一半才发现她眼睛不聚焦,赶紧抓住她肩膀重重摇了几下。
清醒过来的双姨眼中露出恐怖的神色,她死死攥住季棠棠的胳膊哀求她:“小夏,别走了吧,我已经害死姐姐了,不想再害死你啊……”
如果搁着平时,季棠棠或许还有心情慢慢劝慰她,但是现在岳峰生死未卜,里头的人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追上来,季棠棠是一分一毫的险都不想冒——她一狠心,掰开双姨的胳膊:“我跟你说的记住没有?钥匙收起来,回去装着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进洞之后就没跟你讲过话,外婆不会疑心到你身上的。”
双姨瑟缩着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对姐姐的这个女儿,她心里是害怕多过了亲近,她眼睁睁看着季棠棠在外头吃力地把石门推合,推到一半,机关本身的力带动,石门已经自动往一起合了,就在行将关阖还剩巴掌大的宽隙时,季棠棠忽然把脸凑过来:“姨,千万听我的话啊,我如果没事,一定会回来再找你的,到时候接你跟我一起住啊。”
石门关阖,双姨泪如雨下,她的双双死死攥紧那枚钥匙,明知道面前已经没人了,还是拼命点头,嘴里喃喃地重复着一句话:“知道了,小夏,小心啊,千万小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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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棠棠向着山下疯跑,夜晚的八万大山分外沉寂,风声在耳边呼呼的,林子里树影憧憧,总像是有什么人在一旁窥伺,下山的路难走,有好几次她觉得自己要摔的很狼狈了,居然脚下趔趄着又稳住了,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让她到了山间村。
早上岳峰送她离开,好像还只是片刻之间的事情,日头高起落下,居然就已经给她换了个世界了,季棠棠忍着眼泪悄悄走近石嘉信的房子,试探着去拧房门的把手,拧了两下没开,但是里头突然传出石嘉信的声音:“谁?”
里头的灯亮了,季棠棠愣愣地站着,也不想躲,不一会儿门开了,石嘉信显然没料到是她,有点手足无措,季棠棠看着他,问了句:“岳峰呢?”
她其实也不当真指望他回答,问完了就撞开他进屋了,先去到岳峰住的房间,明知道人不在,还是先掀了被子看床上,然后俯□子看床底下,最后连床头柜小抽屉都抽开看了,好像一个大活人真能藏在那种地方似的。
石嘉信跟进来,沉默着站在门口看着她翻腾,季棠棠很快就没力气了,她在床上坐下,呆呆看对面墙上那个鬼爪弄出来的洞,又问了一句:“岳峰呢?”
“秦家的人把他带走了。”
季棠棠捂住嘴巴,眼泪夺眶而出,内心深处,她其实还抱着一丝最微小的侥幸,她觉得溶洞里的女人那么说可能是联合起来在骗她,想让她死心,盛家和秦家毕竟是死对头是不是?哪有可能说合作就合作的?
石嘉信的话,真是把她的最后一线希望都给击破了。
石嘉信过来在她身边坐下,把床头柜上的纸巾抽递过来给她:“小夏你别哭啊,对不起啊,这事我真的不知道,我要事先知道,我肯定提醒岳峰的,事实上我当时也叫了的,但是被人给截了……我一直也睡不着,所以你一试门我就知道了……”
季棠棠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石嘉信,这一次,她直觉石嘉信没撒谎,他的脸上蹭破了好几块皮,估计当时是被人摁倒了的。
“岳峰被带走有多久了?”
“一天了,早上送你走,刚下来就被秦家算计了。”
“他好吗?”
石嘉信不说话,季棠棠害怕起来,她扯着石嘉信的胳膊,带着哭音求他:“你跟我说实话,我受的住的,我要知道真实的情况。”
石嘉信的眼圈不觉就红了,他吸了吸鼻子:“小夏,你别太难过啊,他被带下来的时候我看到的,他腿被打坏了,不能走了……”
季棠棠“哦”了一声说:“是吗,腿打坏了。”
她一边说一边去抽纸巾,抽了又不去擦眼泪,神经质一样继续抽,一边抽一边重复着一句话。
——是吗,腿打坏了。
石嘉信发觉出不对劲时,她手上的动作快的简直可怕,刷刷刷的不断抽纸巾,胳膊震动的频率很大,嘴里也是机械地不断重复,整个人像是一台突然失控的机器,石嘉信吓的赶紧稳住她的身体:“小夏?小夏?”
不知道是叫到第三次还是第四次的时候,她突然浑身一震,喉咙里溢出倒气似的□,但是眼睛里是渐渐回光了,石嘉信紧张地汗都出来了,问她:“小夏,喝水吗?”
季棠棠摇头,她好像也被自己刚刚的反应吓住了,顿了顿说:“你不要跟我讲岳峰了,不要跟我讲他了,我不能听。”
石嘉信起身去给她倒水,水递来了,她又不接,茫然地看着石嘉信,问:“我怎么办啊?”
她这种茫然而又信任依赖的眼神让石嘉信如芒在背,他嗫嚅了一下,硬着头皮说了句:“我也不知道。”
季棠棠看着他,像是没听明白似的,石嘉信有点心虚,握着水杯递也不是不递也不是,过了会,季棠棠低声说了句:“哦。”
她觉得自己挺可笑的,这个时候居然去问石嘉信怎么办,他对尤思的处境都束手无策,在岳峰的事情上,又怎么能指望他呢?
还是要靠自己,要冷静、再冷静。
季棠棠伸手就把杯子拿过来,仰头咕噜咕噜喝了个精光,喝完了手背擦擦嘴,又沉默了,石嘉信想了想,说:“要么,你先休息休息?”
季棠棠顶了他一句:“在这里休息?盛锦如醒了怎么办?追下来怎么办?”
她一边说一边起身,两人的行李包还在床头下头搁着,季棠棠拎过来,把岳峰散落在外的一些衣服装进去,包里拨弄了一下,问石嘉信:“我的铃呢?”
“那天岳峰带你见你外婆,好像交给她了。”
季棠棠沉默了一下:“也好,我也不稀罕用她们家的东西。”
“她们家”,这词用的,俨然的泾渭分明了,石嘉信心中叹气,正想说什么,她又问了:“秦守业有说什么吗?有说让我去换岳峰吗?他留联系方式了吗?”
不等石嘉信说话,她又自嘲一样回答自己:“既然在盛家的地盘上,他也不会嚣张到敢留这样的话的,是吧?”
东西收拾好了,她拎着就往外走,石嘉信忍不住问她:“你去哪啊?”
“我先出去,接下来怎么办,我路上慢慢想。”
说完了,她看着石嘉信笑:“怎么了,你想去给盛家通风报信让人抓我是吗?”
石嘉信赶紧摇头:“不是的,小夏……”
季棠棠冷笑,笑到后来,眸子里简直是有杀气了,她恶狠狠的,像是在对谁宣誓:“我告诉你石嘉信,我不怕你们的,我不怕你们的!”
说完了狠狠踢内室的门,力度没控好,门又反弹回来打在她膝盖上,她又是一脚踢回去:“TMD你也欺负我!”
踢完了转身就走,还是那句话:“我不怕你们的!”
说到第二次的时候,声音里突然有了哭音,石嘉信难受的要命,也不知为什么,觉得特别对不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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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棠棠捡小路走,过山下村的时候,村子里也是静悄悄的一片,这些人做了坏事,怎么就能睡的安稳呢?
出了村子,渐渐就上了来时的机耕道,这路来的时候不觉得远,一旦真的得用两条腿走,就无穷无尽的好像永远没个边了,行李包很重,坠的她的胳膊好像下一刻就要脱臼了,她就那么机械地走着,直到身后传来突突突的发动机声,还有一道前光打过来。
她怔愣地看着停在面前的摩托车,石嘉信说:“小夏,你上来吧,我送你一程。”
季棠棠不动,还是定定地看着他。
“早上秦家走,是从这条路出去的,小夏,你靠脚走,什么时候才出得去啊,要是盛锦如她们察觉了,让人追你,你哪还有功夫去救岳峰啊。”
“你上来吧,你在车上歇歇,冷静冷静,理理思绪,岳峰要是没死,现在全靠你了,你不要跟谁怄气,也不要太过消耗自己的体力,你想想岳峰,现在跟谁怄气都不值得的。”
季棠棠终于上了车。
这条路车不好走,拖拉机也够呛,摩托车倒是灵活机动的很,季棠棠坐在后座上,抱着石嘉信的腰,脸贴着他宽厚温暖的后背,眼泪忽然就流下来,说了句:“石嘉信,谢谢你啊。”
石嘉信想说什么,又有点哽,末了吩咐了句:“坐好了啊。”
不知道是凌晨三点还是四点,黑暗未去,晨曦不明,寂静的山路上只有摩托车的马达声和耳边呼呼的风声,路很颠,疲惫像魔鬼,把人往昏昏沉沉里拉,有一瞬间,季棠棠差点都要睡着了,但是车子一颠,整个人一个激灵,又清醒了。
石嘉信察觉到她的动静,生怕她睡着了脱手掉下去:“小夏,前两天下了雨,地烂的很,车印子也明显,这几天没有别的车进来,车印子都是秦家留下的,咱跟着车印子走,大致能知道他是留在附近还是离开了。”
这一下子提醒了季棠棠,她睁大眼睛,借着前灯的光,死死盯着地上的车辙子。
岳峰就是从这条路被带出去的,秦家打坏了他的腿,但是没有第一时间割断他的喉咙,这是不是说明,他们还不急于要岳峰的命?
一定是这样的,她心里安慰自己,岳峰如果暂时安全,她这里的下一步就至关重要,她得把这一步给走好了,绝对不能感情用事。
她要联系上秦守业,她要跟他对话,但她不能单刀赴会,不能拿自己去换岳峰,秦守业断了一条腿,恨岳峰尤在自己之上,舍身救岳峰她愿意,但是结果必须是把岳峰救出来,而不是两个人都搭进去。
她手里,必须有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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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过了多久,漫天的黑幕终于透出一丝丝白来,摩托车也走了好一段的平路,两边渐渐有了房子,顶上还有各色的招牌,季棠棠正努力去回想这是哪时,车身一震,停下来了。
石嘉信指给她看:“记得吗小夏,换拖拉机之前,我们在这吃的饭,岳峰的车就停在那间房的后面,你当时还在那看鸡啄米来着……”
隐约有点印象,到了这里,总算是接触到盛家之外的人的人气,季棠棠觉得胸口的压迫感舒缓了很多,她拎着行李包去房子后面找岳峰的车子,石嘉信把摩托车停好,看到一家餐馆,虽然还没开门,但是里头已经有灯光,估计在做准备了,索性先过去敲门点些吃的。
眼前是一辆普通的吉普车,不是岳峰的越野,季棠棠有点懵,但还是用包里翻出的钥匙试了一下,居然也就打开了,她钻进车厢里翻腾了一下,把自己的行李箱给提了出来,探手到最底层的夹层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纸包,迟疑了一会之后,把里头的东西倒在车后座上。
大部分是钱,在敦煌时岳峰给她的现金,她用的少,现在还剩下两万多,剩下的是她的证件和存折,原本以为再也用不到了,还有照片,全家福的,以及和叶连成的。
季棠棠把照片翻检了看过,依然塞回行李箱里,把钱、存折和身份证拿上了,锁上车往前头走时,石嘉信在已经开张的小饭馆门口等她,一看到她就向她招手:“小夏,吃点饭吧,给你点了粥和花卷。”
季棠棠问他:“你有手机吗?”
石嘉信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伸手摸了摸兜,然后摇头:“出来的急,没带。”
季棠棠哦了一声进屋,店主是个四十来岁的胖子,正在厨房的蒸屉旁边忙乎着,季棠棠递过去一百块钱:“借你手机,打几个电话,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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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拨想拨的那个电话之前,季棠棠犹豫了一下,还是先给岳峰的手机拨了电话。
一直以来,她是不记别人的手机号的,但是岳峰的,一直记的很牢,她还记得,在飞天的窝点出事之后,尤思是翻到了她背包里岳峰的手机号码,给岳峰打了电话,岳峰才赶过来,在沙子底下把她挖出来的。
那么凶险的情况,现在想起来,心酸中居然也能咂摸出点甜蜜了,大抵是因为,不管怎么样,他还在身边吧。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意料之中,但心里还是好像被刀子戳了一样痛,季棠棠深吸一口气,对着话筒低声说了句:“岳峰,你要好好的啊。”
说完了挂电话,想了想,又去摁另一个号码。
这是她唯二记住的另一个号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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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哥还真不是被季棠棠的电话给吵醒的,这通电话打来之前,他就被神棍给闹腾醒了。
当时他睡得还挺香,朦胧中听见神棍在边上的铺位大叫:“小毛毛,小毛毛,起来!起来!出大事了!”
他以为是做梦,哼唧了声继续睡,忽然有什么东西空降在他鼻子上,臭烘烘的。
那必然是神棍多日未曾清洗的袜子。
真是要多膈应有多膈应,前一晚的饭都险些呕出来了,毛哥气的一把抓起枕头就要把神棍给捂死,神棍尾椎骨裂,睡觉一直是趴着睡的,这一捂只能捂住他的后脑勺,于呼吸系统无碍,所以他一边顽强挣扎一边继续哇啦哇啦:“小毛毛,我梦里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生命的轮回啊,十几年,不,上百年的缘分啊,唯有我是见证啊!”
说的挺玄的,毛哥心里也有点好奇,手下的枕头松了松:“啥呀?”
神棍顿时来劲了,一张脸涨的通红:“你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在山里单手执一把菜刀勇斗异形吗?当时我不是说发现个棺材板,上头还写着字吗?后来我就一直觉得纳闷,我觉得说的那个铃啊,我以前好像听说过,特熟,就想不起来在哪,所以这些天我就一直翻笔记啊,但是你也知道我笔记多,一时半会没翻到……但是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所谓勤劳的人必然是有收获的,所谓机会总是降临有准备的人的……”
毛哥一巴掌拍在神棍脑袋上,吼他:“说人话!”
“我今儿终于想起来了,路铃啊,十几年前有人跟我提过的啊,我后来还在古城给小棠子和小峰峰讲过这个故事啊,小毛毛这真是神奇的缘分,那个女人可能是那个男人的奶奶,或者太奶奶,或者太太奶奶啊……”
毛哥听不进去:“老子弄不死你!老子还是你十八代祖宗呢!”
就在这当儿,季棠棠的电话进来了。
还没到起床的点儿,加上是个不认识的电话,毛哥一开始口气挺不好的,直到听出她的声音,态度登时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热情到无以复加:“棠棠啊,怎么这个时候打电话啊?”
“毛哥,帮我办两件事。”
毛哥那头有点吵,背景音里有神棍歇斯底里的大叫:“是小棠子,让我跟小棠子说话,你不相信我,小棠子肯定相信的……”
“毛哥我跟你讲重要的事,能换个安静的地方吗?”
毛哥狠狠瞪了神棍一眼,一边嗯着一边开门出去,横竖神棍身上有伤,也不能下来追他,进到走廊之后,果然双方的对答都清楚很多,毛哥也是这时才反应过来季棠棠的口气挺怪的,他忍不住问她:“棠棠,峰子呢?你们不在一起吗,那个……”
季棠棠在那头打断他:“毛哥,别多问了,我现在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迟一分钟都要命的,拜托你帮忙。”
这话说的太严重了,把毛哥仅有的一点睡意都吓没了:“棠棠你说。”
“毛哥,我知道你跟苗苗有联系,我不管你用什么方式,请你尽量不着痕迹的从苗苗那里帮我拿到两个消息,务必拿到。”
“第一是,你帮我从她那打听,她二叔秦守成的手机号码,一定要拿到这个号码。”
“第二是,帮忙问出她现在的家庭住址,我急用。”
毛哥愣了一下:“不是,棠棠你问这个……”
季棠棠没给他机会说下去:“毛哥,相信我的话别多问了,我不会做坏事的。你问到了之后,按照这个号码给我发短信,记住了,偷偷问,不要引起怀疑,我等你信息。事情过了之后,会给你解释的。”
说完就挂了,毛哥看着电话发愣,直到神棍的声音传来:“怎么了小毛毛?我家小棠子是打电话找我的吗?”
回头一看,毛哥真是没好气到极点了:神棍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床上爬下来,两手穿在拖鞋里就这么跟出来了。
他一边想着季棠棠刚才的话一边敷衍神棍:“不是,棠棠问苗苗家的情况,这丫头也怪……坏了,不会是峰子心软,又跟苗苗好了吧?”
说完之后,愣愣地看神棍,像是想从他这得到些佐证,两人大眼瞪小眼了约莫五秒钟之后,神棍撑着手臂,慢条斯理地表明立场:“我支持小棠子,小峰峰要是跟苗苗好了,我是绝对不会去给他当伴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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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信息的当儿,季棠棠跟石嘉信一起吃饭,白粥、馒头、咸菜,味道真心一般,但吃一点就多一点力气,石嘉信倒是吃的少,一直在边上打量她:这一路过来,季棠棠应该是有主意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有些忐忑。
斟酌了再斟酌,他忍不住去安慰她:“小夏,你别太担心了,总有办法的。”
季棠棠没吭声,她把手里的馒头掰开,一块块送到嘴里,顿了顿忽然问他:“石嘉信,你知道我现在最希望什么吗?”
“希望岳峰没事?”
季棠棠点点头:“我以前希望的可多了。希望我家里没有出事,希望和阿成还有机会,希望我能报仇,希望能把秦家给端了,希望能过上普通人的安稳日子……现在我都没希望了,我甚至不希望自己怎样怎样,就希望岳峰能好端端儿的。”
“人是多卑微的玩意儿,被现实逼着一步步退,这世上要真有老天爷,也该知道我都没路退了,我真没撒谎,何必逼人太甚呢,嗯?”
石嘉信不知道该说什么,半天憋出一句:“老天不长眼的小夏,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季棠棠笑了笑:“我觉着,它耍着我玩呢,就这么好玩吗?我都玩累了,不想跟它玩儿了。”
石嘉信想说什么,季棠棠忽然手指竖在唇边嘘了一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桌上的手机刚震过,屏幕上显示来了条新短信。
她揿开短信看了看,对石嘉信说了句:“我离开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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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嘉信担心季棠棠,他觉得这个晚上,她的情绪特别多变,说的话也透着消极悲观的意味,犹豫再三之后,他还是跟出来了,季棠棠在屋后头的空地上,地上铺着水泥板,边上有棵大树,树下有圆的石桌和凳子,季棠棠就站在树下拨电话,看到石嘉信跟出来,她倒是没反感,反而笑了笑,说:“给你看个好玩儿的。”
石嘉信没吭声,他离的近,几乎能听到听筒里传来的等待接通的嘀嘀声,过了会似乎是通了,有个浊重的男人的声音:“喂……喂……哪位?”
季棠棠沉默了很久,嘴唇微微颤动着,轻声叫了句:“爸爸。”
这话一出,不知道电话那头的人是何反应,石嘉信是彻底懵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季棠棠,口型分明是在问她:“你爸爸?”
盛夏居然还能跟她爸爸有联系?石嘉信的耳边轰轰的,但是还能清晰地听到她的声音:“爸爸,岳峰死了吗?”
相信那头传递的应该是好消息,因为季棠棠的脸色舒缓了一下,眼泪也下来了,她擦了擦眼泪,说了句:“爸爸,我求你了,你帮我保住岳峰吧。”
“我们不说秦家和盛家,爸,我总是你和妈妈生的,这二十几年,你或许不当我是女儿,但我是实实在在把你当爸爸的,爸,我都没求过你什么,我现在给你跪下了,我给你磕头,你帮我保住岳峰吧。”
说完了她把手机外放,那头有沙沙的声音,急促和激烈的喘息,季棠棠扑通一声就跪下去,狠狠一头就磕在地上,那咣当的一声,石嘉信心里都替她疼的慌,下意识就想来扶她,刚到面前,季棠棠抬起头,一道锐利的目光逼的他又生生把手撤了回来,她像是叫他别多事,紧接着又是一个响头磕在石板上。
石嘉信退后两步,他有点分不清她到底是真情流露还是在演戏,她一直流泪,说着那么动情的话,但是眼神里那么深重的怨毒和恨,撑在地上的手是紧绷住的,像是爪子要把地面给抓住,好像也不知道疼,咣当磕下去,再磕下去。
秦守成在那一头几乎是失声痛哭,叫她:“小夏你不要磕头,别磕头了,爸爸答应你,爸爸不会让岳峰有事的,拼着是死,爸爸也不会让岳峰有事的。”
季棠棠的身子晃了一晃,终于停下了,她抓起手机想站起来,到底是刚才磕的重了,一起身就眼前发黑,石嘉信赶紧在边上扶住她,她深吸一口气,对着手机话筒说了句:“爸,你答应我的,你带走妈妈了,带走阿成了,你一块块剜我的肉了,把岳峰给我留下吧。”
说完了就揿断手机,手机断了,周围好像也突然就安静下来,季棠棠抬头看石嘉信,发现他的眼圈是红的,她愣了一下,忽然笑起来:“干嘛,感动了?我演戏的,我也挺坏的是吧?”
石嘉信扶她在石凳上坐下,说了句:“歇一歇吧,头都磕破了。”
季棠棠把脸垫在胳膊上趴下,也没看石嘉信,像是自言自语:“不知道我爸爸是幕后主使之前,我一直觉得他对我很好,一个人可以持续的装二十年,但他不能装足每一分每一秒,我相信爸爸对我还是有情分的,这情分足不足以支撑着保住岳峰,我不知道,可是有一点希望,我都要去试一试,试了,我也就没遗憾了。”
石嘉信嗯了一声,末了说了句:“小夏,你挺厉害的,我佩服你,真的。”
季棠棠没吭声,顿了顿突然问他:“你知道尤思怎么样了,是吧?”
石嘉信没想到她会突然提到尤思,他愣了一下,还没想好怎么答,她的问题紧接着就来了:“你预备怎么办?”
一说到尤思,石嘉信就有点失控,他双手□头发里,声音总像是打着颤:“你知道吗小夏,我自杀过,我几乎没勇气去面对……可是后来我想着,我得活着,思思真成了盛家人,也就成了传宗接代的工具了,我死了,你外婆会把她配给任何一个石家的男人的……所以我得活着,得照顾她,陪着她……”
季棠棠的脸色慢慢沉下来,她省略掉石嘉信絮絮叨叨的表面信息,一语中的:“你的意思是,你还要跟她生孩子?”
石嘉信不说话了。
季棠棠觉得匪夷所思,但是她太累了,没法再用任何稍微激烈一点的情绪去表达自己的想法,所以她的声音还是很平静:“石嘉信,你不要傻,你不能这么做,你要知道她在敦煌遭遇了什么……”
“你听我一句,你这样,是把两个人仅有的情分都磨光了,思思会恨你一辈子的,她到死都不会原谅你的。”
石嘉信嗫嚅着说了一句:“我是为了思思好。”
季棠棠哈哈大笑,笑到后来,眼泪都笑出来了:“问过她的意思吗,打着为她好的名义,就可以这样伤害人家吗?你是一直为她好,你看看她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落了个什么下场?”
石嘉信忍不住反驳:“小夏,你认清现实,现在这种情况,我只能这么做了。”
季棠棠冷笑:“认清什么现实?一群畜生给你画了个圈子,你就只敢在这个圈子里兜来兜去,你是个男人吗,从来都不敢跳出来吗?”
石嘉信被她戳到痛处,脖子上青筋都爆出来了,忍不住去反驳她:“你凭什么说我啊,我们不都是一样的吗?我为了思思,你为了岳峰,只不过咱们都命不好,人算不如天算。岳峰现在弄到这个地步,你没有责任吗?你早为他好,你为什么不离开他?你现在求你爸爸,无非是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做一些事情,我也是一样,大家都是一样的,大哥莫笑二哥,谁也不比谁更高贵一点。”
季棠棠不说话了,她定定看了石嘉信很久,忽然笑了笑:“我不跟你吵了,你脑子已经不正常了,我还以为我没治好,是个神经病,你比我还有病。”
石嘉信瞪着她,像是炸了毛的公鸡,随时要再上去跟她揪斗一番,但是季棠棠不接招了,她的语气温和下来:“都送到这了,麻烦你,再送我一程。”
石嘉信一愣:“哪儿?”
“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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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嘉信没问她去机场干什么,或者说,隐约知道,但也没力气去问了,关于思思的争吵让他筋疲力尽,尤为让他痛恨的是,他内心里居然觉得,季棠棠说的是有道理的。
季棠棠运气不错,买到的是最近的一班机票,但也要等两个小时,石嘉信陪着她在候机大厅坐着,忽然冒出一个怪念头:“小夏,如果这一切都没发生,我们会怎么样?”
季棠棠听不懂:“什么叫没发生?”
“就是,你妈妈当初没有走,你在八万大山长大,我也是,我们会怎么样,我们会结婚吗?”
季棠棠迟疑了一下,答了句:“会吧。”
应该会吧,八万大山,一眼就能看到老死时的时光,似乎除了这条路,她也没得选了。
可是心底里,还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说:幸亏没有。
大多时候,总觉得现实的路不堪,有一天忽然发现,当初可能性极大的另一条路,好像更加让人难以忍受。
内心深处,居然渗出丝丝的庆幸来。
难怪妈妈会走,换了她,她也会吧,很多事情,看似随意,实则注定,打定了主意就不要后悔,哪怕撞的头破血流,血滴到地上,开的还是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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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安检之前,她突然又退出来,迎着石嘉信诧异的目光,她说了很长很恍惚的一段。
她说:“石嘉信,我一直觉得,这世界就是个大凄凉,我们每个人都在里头挣扎,找自己爱的人,摩擦生火、取暖,但是风太大,浪太急,一个没注意,火就熄了,遇到爱的人不容易,好好呵护,不要糟蹋了。”
“你问我我和岳峰,和你和尤思,有什么不同。我告诉你有什么不同,我知道岳峰不会恨我,哪怕我和他没有结果,不在一起,我心里也知道我们是相爱的。但是思思会恨你,你如果坚持这么做,她会恨你到死,死了也不会让你在她灵前上香,死后都会跟你互相折磨。石嘉信,我要走了,走之前,我最后一次帮她请求你,适时就放手吧,不要等到眼前无路的时候才想回头。”
机场的广播不断传来更新的航班信息,人声鼎沸迎来送往的大厅显得很不真实,季棠棠的话总像透着什么宿命意味的谶言,石嘉信忽然觉得脑袋疼的厉害,他抱着头蹲下来,听到季棠棠轻轻的叹息,还有逐渐远去的脚步声,但这脚步声忽然又回来了。
“石嘉信,还有件事,我在八万大山的溶洞里,有个姨妈。她长了两个头,我叫她双姨。我不知道你见没见过她,每个人都对她很不好,石嘉信,如果可以的话,尽量帮我照顾她,拜托你了。”
石嘉信没多想,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这一次,脚步声没有再回来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慢慢站起来,身边已经围了不少好事的旅客,对着他指指点点,甚至有一个工作人员打量着他,似乎在斟酌着要不要为他叫医护人员,石嘉信跌跌撞撞地走出机场大厅,已经快到正午了,阳光炫人的眼,他伸手去遮挡阳光。
就在这个时候,头顶忽然响起巨大的轰鸣声。
石嘉信悚然心惊,回头去看,一架巨大的银白色飞机低空掠过,像一只张开羽
作者有话要说:写完了,飞快蹦起来拖我的行李箱,我又要走了走了走了……
125第③⑤章
秦守成接完电话,怔怔地在床上坐了一会,房间里昏暗暗的,其实天已经快亮了,早晨的光线从窗帘遮不住的地方投进来,一点点地打亮桌子、凳子、床脚。
如果不是手机上的通讯记录清晰显示几分钟前的确有那么一通接入电话,他真要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不,做梦也想不到,这辈子还会从小夏嘴里听到“爸爸”这两个字。
那一刻,就好像有人揭开了他的天灵盖子,哗啦啦灌下去一大盆冰水,然后他猛地抖索了一下子,如梦初醒。
这些年,自己都到底干了些什么啊?
他是有自己的家庭的,那是在小夏约莫四五岁的时候,老太爷说,守成也该成个家了,跟盛家的女人,毕竟是不能作数的,于是亲戚间牵了线,给他相了个中学女老师,不咸不淡地相处,然后结婚,结婚那一次,算是对盛清屏这边请了“长假”,推说是出差,盛清屏抱着小夏去汽车站送他,车子开动的时候,小夏使劲冲他摆手,说:“爸爸,打电话给我啊。”
婚礼到底是大事,一直忙,三四天了才想到拨电话回去,拨的时候应该正赶上饭点,盛清屏在炒菜,小夏接的电话,声音呜呜咽咽的不对劲,再追问两句,她哇的就哭出来了,说:“乘法表背错了,妈妈打手心。”
心疼的他,连这个婚都不想结了。
小夏十多岁,上的初中,长的漂亮,同级有些小混混就总爱占她便宜,有天晚上七点多了还不见小夏回家,秦守成急的打电话去她好朋友那问,有个女孩说:“怕是在教室不敢出来呢,那些个小流氓,放学路上老堵她。”
这还了得!秦守成气的血都冲上脑子了,自行车一蹬就往学校赶,到教室前头,远远看到门关着,几个小混混扒着窗户朝里头风言风语的,秦守成气冲冲过去,一人赏一巴掌,跑的慢的那个还被他踹了一脚。
小夏打开门之后就在那哭,这种事情她觉得羞耻,也不好意思跟家里说,秦守成搂着她说:“小夏,再有这事,得告诉爸爸,自家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任何时候,爸爸都会保护你的。”
小夏上大学的时候,有一年寒假回来,说想买个笔记本电脑,盛清屏嫌贵,没同意,小夏那脸拉的,好几天都没个笑影儿,回学校的时候,秦守成偷偷买了个塞她行李箱里,当晚她到了就给秦守成打电话,喜的什么似的,说:“爸,我将来一定孝顺你的。”
秦守成没好气:“给你买东西才孝顺我,白眼狼。”
小夏在那头撒娇:“不是的,爸,不买也孝顺的……”
再然后……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时隔四年,他终于跟她通上话,听到她在那头说:“爸爸,你是拿刀子一块块剜我的肉了……”
直到这个时候,他好像才第一次发觉,给小夏造成了多大的痛苦。
很多伤害,耳朵里听听,字面上看看,影像上瞅瞅,唏嘘之外,并无太多感觉,直到亲耳听到,亲眼看到。
当年他心疼的掌珠一样的女儿,受到的最大的伤害,居然恰恰来自他这个口口声声“任何时候,爸爸都会保护你”的父亲。
秦守成颓然地去扶额,这才发现,满脸冰凉的,都是眼泪。
这一次,不要也不能再对小夏食言了。
秦守成深吸一口气,掀开被子下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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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不大不小的镇子边上的小旅馆,位置偏,后头挨着密簇簇往山上长的林子,秦家一行人怕人多眼杂,多给了钱,请其它的客人都挪出去,算是把整个后院给包了。
秦守成住二楼,开门出去的时候,他惊讶的发现秦守业在走廊里搁着的藤椅上坐着,一动不动,像是一尊晨曦里的塑像。
“大哥,这么早?”
“嗯。”
沉闷的对答,后继无话的尴尬,既然秦守业在,秦守成不好先提去看岳峰的话,索性拖了张边凳过来陪秦守业坐着:“想什么呢?想……家了?”
断腿之后,秦守业的情绪就一直不大对,秦守成跟他说话的时候,难免小心翼翼。
“没脸回去,愧对祖宗。”
这话说的太严重了,秦守成陪笑:“谁也没想到绕来绕去,八万大山会最终插手,大哥,论正面相拼,咱们秦家从来就不是盛家的对手,老太爷不是有个比方吗,盛家要是野牛群,咱秦家就是一小丛狼,你别指望这丛狼能把整个野牛群给灭了,肉太多,撑也撑死咱们了,咱们能做的,就是个袭字,拖住大的,对付落单的小的,几年不开张,开张吃几年,你看动物世界里,不都这么演吗。”
秦守业冷笑:“那咱们十几只狼,被个牛犊子耍的团团转,你还觉得挺长脸是吧。”
秦守成不说话了。
“盛夏有什么本事?她从来就没在八万大山待过,当年她是个什么玩意儿?我一根手指头也碾死她了。这些年她在我眼皮子底下走,老爷子提过几次要动手,我说要等时机,还不是最成熟的时候,现在怎么样,熟过头了,我一根手指头都沾不上了!”
“咱们这帮人,还有什么脸回去?论岁数,加起来是她十多倍,论形势、论势力,这事交给智障去办也成了,偏偏就在咱们手里败了,岳峰再有种一点,车轱辘应该从我脖子根碾过去,我也就一了百了了,好过现在做个残废,领着TMD一群废物。”
这是指着鼻子在骂秦守成了,秦守成也不生气,比起秦守业刚受伤时候的躁狂斥骂,“废物”的说法已经是相当委婉了,既然提到岳峰,秦守成索性顺水推舟问下去:“准备拿这小子怎么办?”
秦守业的脸色一冷,没有立刻回答,秦守成小心翼翼地斟酌字句:“昨晚上,打的他也挺惨的,岳峰是挺可恨的,可他是外人,跟苗苗也熟,你要真杀了他……”
秦守业冷笑:“杀了他?那不就是给他个痛快吗?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秦守成试探着又问:“那还是……放长线钓大鱼,留着他把小夏引出来?”
秦守业定定看着秦守成,看的他全身发毛,正想再说两句,秦守业突然怪笑起来:“老二,你这把岁数了,怎么还能天真成这样?我们刚去过八万大山,盛家上下战战兢兢的,那老婆子短期内会放盛夏出来吗?再说了,盛夏她妈是有前科的,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老太婆不怕盛夏再给她来一道?那是一定当成犯人一样关着的,留着岳峰钓盛夏,你还真幽默,你指着我再等十年?二十年?我有病吗非吊死在盛夏这棵树上不放?有这个时间我不会去算计另一个姓盛的?”
“那你不杀岳峰,又留着他……”
秦守业嘿嘿嘿笑起来,神情又是扭曲又是诡异,看的秦守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刚你不是问我一大早的想什么吗?我就想着怎么样对付这小子呢,骨头这么硬,那么着打都敢骂我,他是没尝着什么叫真痛,我得好好教教他。”
秦守成心头瘆的慌:“那你……想到了吗?”
“哪用得着费劲想啊,法子太多了,中国老前辈出了多少能人啊,吕雉你知道吗,她怎么对付戚夫人的?砍了四肢扔在粪坑里泡着啊,岳峰不是骄傲吗,不是觉着自己挺帅的么,我就让他比这世上最脏的还脏;他不是总觉得自己挺男人的吗,我让他当不成男人怎么样?我找人□他怎么样?这种人骨头硬、不怕死,没关系,那就折他的精神,精神一折,自己看自己都想吐,整个人也就垮的跟一摊死肉没什么两样了。跟我犟,他犟的起吗?我有的是法子对付。”
秦守成打了个寒噤,他觉得秦守业整个人都已经走到了精神变态的疯狂边缘了。
天亮起来,楼上楼下陆续开始有人起,人声一多,秦守成和秦守业这边的话题就不好进行了,秦守成干咳了两声,寻个借口下楼,走到楼梯口的时候,秦政上来了。
秦政算是秦守业的心腹,当时在古城,秦守业就是让他带的枪,秦守成冲秦政点了点头,拐下去的时候,忽然多了个心眼,侧在楼梯下面听他们说话。
“大伯,那头给回复了,说是可以提供,但要这个数。”
秦守成看不到秦政比划的数字,但想来是可以接受的,因为秦守业几乎没提价钱:“管用吗?”
“说是毒性杀神经的,每一针加大剂量,一针下去大面积肌肉萎缩,肌力就算达不到0级完全瘫痪,也□不离十,恢复不了的。”
“什么时候送到?”
“中午之前,他们也需要时间,说是可以先配三针,接下来还要的话,再议。”
“送到之后,先给他打一针。就打折了的那条腿,我要叫他亲眼看着自己的腿是怎么废下去的,我改主意了,我不要他断腿,我叫他一辈子拖着一条废腿,天天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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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守成走到一层右首边尽头的那间工具房门口时,一颗心还为刚才所听到的狂跳不已,他费了好大力气才稳下神来,这间屋子没窗户,秦守成拧了拧门把手,确认开不了之后,去到旁边的客房门口敲门。
开门的是睡眼惺忪的秦彪:“二叔,这么早啊?”
秦守成朝隔壁那扇门努了努嘴:“钥匙,我进去看看。”
秦彪汲拉着拖鞋,踢踏踢踏走回去从枕头下摸了把钥匙出来交给他:“都打成那样了,跑不了的。”
秦守成心里有气:“跑是跑不了,万一死了呢?你大伯不叫他死,留着他就是有用,你以为让你看人只是为了防他跑?猪脑子!”
秦彪让他这么一说,心里头也不安起来,原地僵了两秒,抬头看到秦守成已经开门进去了,赶紧三两步也跟过来。
工具房里堆着不少木料家什,加上没窗,光线暗的很,秦守成摸到墙壁上的开关揿开,幽黄色的灯光笼着地上的一片狼藉,木头边角料、旧纱窗网、不用的落满了灰的折叠椅子,干涸的发黑的血迹……
岳峰靠在墙角,头垂着,听到动静,身子微微动了动,他左半边脸上全是血,已经干了,血痂结在肿的睁不开的左眼上,右眼倒是还能看的,看到秦守成的时候,居然还笑了笑,沙哑着嗓子说了句:“怎么,还打上瘾了是吧?”
秦守成嗓子里咳了咳,上前一步蹲下,想了想掏了根烟出来点上,直接递给岳峰,岳峰伸手想接,胳膊动了一下,手没抬起来,秦守成索性直接递到他嘴边,岳峰凑过来狠狠吸了一口,又仰回去,盯着秦守成看了半天,突然嘴一张,一口烟气直喷在他脸上。
秦守成被呛的直咳,秦彪大怒,过来一巴掌就甩在岳峰脸上:“Cao你妈的,还敢横。”
秦守成摆摆手:“你出去,门口看着,待会叫你再进来。”
秦彪悻悻的,又不敢说不,骂骂咧咧出去了。
岳峰挨了打也只是冷笑,秦守成看了他半天,说:“岳峰,我以小夏父亲的身份,跟你说几句话。”
岳峰看他:“你也配?”
秦守成也不生气:“你骨头硬,我心里佩服,只不过做人要识时务,刚刚你那一喷,换了是我大哥,剜你个眼珠子都有可能,事实上,要不是你运气好,昨晚早卸了你一条腿扔出去喂狗了。”
这话不是瞎讲,昨晚上秦守业发狂的时候,的确声嘶力竭地大叫“拿斧头过来”的,但凡当时真有斧头,岳峰一条腿也就跟身子分家了——幸好这工具房放的只是木料和旧家具,旁边的人也一直劝:“大伯,这三更半夜的,哪找斧头去啊,再说了,咱们一行人出去借斧头锯子的,也说不过去啊……”
于是秦守业就上手打了,没头没脑的,整张椅子抡起来往岳峰头上砸,也亏了他自己是断了条腿的,不得劲,打了几下自己反而绊倒了,情况乱作一团,后来是秦守成出来发的话,让几个人把秦守业架回房休息,岳峰这边锁起来,有事第二天再说。
真细论起来,昨晚没死在秦守业手里,还真有赖秦守成的出面。
岳峰不想听他叽歪:“落到你们手里,我也没什么活的指望,让人死个清净行么?”
秦守成笑笑:“你一来就跟我大哥杠,你是死的痛快了,想想小夏,她在外头等着你呢,你死了,她多难过。”
秦守成忽然谈起季棠棠,大大出乎岳峰的意外,这一日夜的,如秦守成所说,他几乎是卯了全身的力气去跟秦守业硬碰硬,明知道碰不过,碰到头破血流,还是图个解气痛快,但是秦守成忽然提到棠棠,软肋上戳了他这么一小下子,登时就放开他的气门了,难受像潮水一样一层层往上淹,淹到咽喉,迫的人连气都喘不过来。
腿被打折,疼的整晚睡不着,他也没叫过一个痛字,但现在是真痛,心痛。
秦守成说:“年轻人,不要太过冲动,任何时候,活着才有指望。你现在受点罪,活着出去了,能跟小夏见面,说不定以后成了家,享福的日子还在后头。你拼一口气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剩小夏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连你的尸收不到。得为以后打算,得看长远,韩信忍不了跨下辱,就没有后来的大将军;勾践不放低姿态,一辈子也复不了国,你懂吗?”
岳峰看着他,末了难以置信地说了句:“你有病吧?”
秦守成想笑,但是笑没出来,眼泪先出来了,岳峰是该觉得他有病的,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病。
可他没办法,他就是想说,掏心掏肺的说。
这一刻看岳峰,跟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他是真把他当成小夏的依靠在看的,像任何一个不放心女儿的操心的父亲一样,他有那么多话要交代,恨不得把自己这辈子积攒的所有经验,一股脑儿教给这个要带走女儿的人。
岳峰这小伙子是不错,对小夏真心,够义气,也够男人担当,但忍字上还是缺了那么点火候——人生这条路难走的很,那么多起步就摔了的,早年就折了的,想把路走顺了,除了运气,技巧也很重要,而在诸多技巧中,忍字最难。
都说忍字心头一把刀,能先对自己下刀子,外头的明枪暗箭也就等闲视之了,又说忍一忍风平浪静,既然浪能静,又何必要跟风浪博个你死我活呢?到头来,只把自己拼成水底阴森森的一副白骨架子。
这一点上,小夏做的比岳峰还强些。
他不是傻子,不会因为小夏叫了他一声“爸爸”就天真的以为女儿真的原谅他,小夏是为了岳峰在忍,在权宜,在放软膝盖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力量——秦守成有多心酸,就有多欣慰:这个女儿已经成长的这么好了,普通的恶风恶浪已经伤害不了她了,她不是当初那个被人骚扰就躲在教室里锁着门哭的小姑娘了,她也再也不需要他这个只会口头说说“任何时候,爸爸都会保护你”的父亲了。
他回头看了看门口,忽然凑过来压低声音:“中午之前,我找个机会放你走。”
岳峰愣了一下,居然笑起来:“秦守成,你又搞什么把戏?耍着人好玩是吧,你被人打成这样,你能走?”
外头传来人声,不知道是不是秦守业在下楼,秦守成不好多待:“你做好准备,我知道你不方便走路,但爬也要爬出去,这一次走不掉,你等着一辈子交代在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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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守成走了之后,岳峰想了很多,他找不到秦守成要救他的理由,毕竟,面对叶连成的时候,秦守成可是半点没手软,但是同样的,他也找不要秦守成要耍他的理由。
自己已经是这个处境了,再耍他有什么意义呢?不见得秦守成想来一套捉放曹的把戏去赢得他的信任吧?也不见得是要放他到一半又捉回来图个开心,秦家人还不至于这么无聊。
他试着挪了一下伤腿,钻心的痛迫的他脸上的神经都僵了,岳峰脱下上衣,深吸几口气之后,咬着牙把上衣裹在伤腿上。
秦守成可能会真的放他走,但绝不可能找个担架来抬他,话糙理不糙,爬也得爬出去,这条腿估计用不上,但绝对不能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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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守成意识到,偷偷放走岳峰的最好时机已经过去了。
从早上开始,这院子里就没短过人,秦守业放话说是这两天大家伙都累了,休整半天吃了饭再走,只秦守成心里知道,他应该是等“那头”送针剂来。
秦守成知道,自己得抢时间了。
他先去找秦守业,看似随意地提说这些日子大家都够呛的,他去外头饭店里联系下,中午让做顿丰盛的送进来,休整嘛,索性休整的彻底一点。
秦守业没反对。
饭店那里,秦守成同样看似随意地说了句:早点准备,大概11点的时候能上桌。
饭送过来的时候,秦守业有点奇怪,说:“这么早啊。”
秦守成笑笑:“是啊,广西这边吃饭早。”
于是也就没再提什么,留了秦彪在后面看着岳峰,其它人都到前院的大厅吃饭,吃到一半时,秦守成拿餐浇擦擦嘴,说:“我去换换小彪,别你们吃肉,小彪啃草的,不厚道。”
一桌子的人哄笑,还有人说:“谢二叔啊,破费了。”
秦守成很镇定的往外走,步子不快,但腿不直觉地打颤,一直到确信走出所有人的视线了,才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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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说有的吃,秦彪乐坏了,交了钥匙拔腿就往前头跑,秦守成先去到秦彪房里,把之前收了的岳峰的手机给拿上,然后又沉下心等了等,确认前头吃的正稳,迅速到工具房前开门。
还是紧张,开锁的时候,手都在抖,门打开,岳峰已经听到动静了,正挣扎着想攀着墙壁站起来,秦守成几步过去架起他,说了句:“赶紧,没时间了。”
出门的时候,还能听到前院穿过来的推杯过盏的声音,离着这么近“作案”,秦守成一颗心都快跳出来,直觉当年带着盛清屏私奔都没有今次这么紧张,他带着岳峰从后门走,门一推开就是上山的坡路,秦守成掩上门,明知道没旁人在听,声音还是低了三分:“山上树和洞子都多,好藏。”
岳峰不吭声,他痛的一直出汗,脑仁都铿锵铿锵的,一时间没心思想别的,只知道借着秦守成的力快走,走了一段停下来歇气,回头看看旅馆有段距离了,才问他:“你没安排车?”
“什么车?”
岳峰看着他一脸茫然的模样,心里头不祥的感觉越来越强:“你没个计划?我这样的能爬山吗?就算爬上去了,你们秦家人一搜山,我逃的掉吗?你把我弄出来,就只是让我上山藏着?”
秦守成不安地舔着嘴唇,试图给他解释清楚:“来不及,时间太紧,我对坝镇不熟,离开了去安排这事不现实……总之,先走,脱身了就好,走一步看一步吧。”
岳峰听的眼前直发黑,心里头暗暗叫苦,什么叫“走一步看一步”,他要还囫囵着也就算了,现在根本废人一个,没秦守成搀扶着他都挪不了步子,让他上山,这不赶兔子进圈一样,一抓一个准吗。
想了想,他摇头:“不行,我不能上山,一旦发现人没了,秦家一定搜山,我得往他们想不到的地儿走……”
他回头看来路:“我往住户走,秦家不至于嚣张到搜每户人家的屋子,我只要待下来,拖点时间,联系上我朋友就行,我手机……”
秦守成赶紧从兜里掏了递过去:“这,但是你这副样子,一露面就有问题,万一人家瞎吵吵,惊动了大哥他们,就全完了。”
岳峰反而镇定了:“见机行事吧,这么走活面大点。秦……叔,你是跟我走还是……回去?”
秦守成愣了一下,他的确想的不周到,样样都仓促,自己的退路也没铺,跟岳峰走吗?太荒唐了,要么还是回去吧,最多被秦守业劈头盖脸骂一顿,再不济打一顿,总不至于杀了他,想动手的话小辈们也要拦着的,他毕竟是叔字辈的……
正要说什么,旅馆方向忽然传来气急败坏的叫声,回头看,远远的都能看到院子里人头攒动,秦守成脸色骤变,也是人有急智,电光火石间,他突然就有了主意,俯□子就去解岳峰腿上绑着的外衣:“衣服给我,我穿你的衣服往山上跑,算是帮你拖一阵子,你记着,爬也爬出去,往另个方向……”
紧急关头,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岳峰紧张的连腿疼都不觉得了,他坐到地上帮着秦守成一起解:“我口袋里有钱包,钱给我,我可能用的上,钱包你拿着,上山的时候往另一个方向扔,他们追到了你发现不是,有可能再被钱包引着追一阵,多为我争取一点时间是一点。”
秦守成连连点头,一边点头一边不自觉地咽唾沫:“行,行,你爬的动吗,得快点。”
岳峰笑笑:“部队里我练过匍匐前进,不慢的,其它的看老天吧。叔,谢了,有的拖帮我多拖会。”
说完了他也不磨叽,牙关一咬挨着地面的丛草往另一侧下的地方爬,这个时候真正时间就是生命,运气主导,也亏的他练过,胳膊肘有力,加上高度紧张,速度真不比当年练的时候慢,爬出十来丈远时,忽然听到秦守成说了句:“岳峰,你记得要对小夏好啊。”
话说的凄凉又难受,岳峰忍不住回头,秦守成已经没站在原地了,他一边往上跑一边套岳峰的衣服,跑了三四步时,远远把钱包往另一边扔了出去。
不管平日里是多么恨秦守成,这一刻,岳峰心里对他,真的只有感激,他忍住内心激涌上来的复杂情感,一咬牙继续迅速往边路爬,几乎快爬出正面的视线时,他听到了山下杂沓而上的脚步声,幸运的是,这声音不是向他这个方向的。
他抬头向上看,高处的林子里,若隐若现着一个蓝色的身影,有些角度,能很明显看出是撑着杖子在走,一跛一跛的,岳峰先还奇怪,后来才反应出秦守成这是学他,他被打折了腿,健步如飞才会惹人怀疑。
这镇上的屋子都是背着山建的,从山这头过去,真还没遇到人,岳峰挣扎着爬到一户人家后头,后窗是开着的,里头应该在看电视,能听到电视里的女人歇斯底里的大叫:“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这么不合时宜的声音,岳峰真是哭笑不得,他强撑着力气支起上身,捡了块石头就从窗户里砸进去,也不知砸到哪了,有个男人大叫:“妈的小兔崽子想死……”
窗户口映出一张怒气冲冲的脸,脸上愤怒的表情在看到窗户底下的岳峰之后全然转作了惊愕和手足无措。
岳峰说:“大哥,救个命,我被劫了,还要杀我,行行好,趁他们没来,让我躲躲,要多少钱你开口,我这也是买命。让我进去打电话报警,我一辈子都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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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峰暗自感激自己是遇到好人了,当然总体上,这世上还是好人多点。
男主人出来半拖半架把他弄进去的,但是看出来是小门小户的谨慎人,紧张的要命,让他进屋之后就关门、关窗、拉灯、拉窗帘,连电视都调了静音,生怕发出一点异动,岳峰想笑的同时如释重负,他知道自己的判断没错,只要进了住家,他就安全了。
不管人家要不要,岳峰先放了五百块在台子上,问了主人家的地址,然后开机,他换了号之后,联系人没几个,这时候洁瑜是靠不上的,毛哥对广西不熟,还得找光头。
电话通了,没等光头寒暄,岳峰直入主题:“光头你听好了,我现在情况不好,见红了都,指着你救命,是真救命。”
光头被这几句话吓的一激灵,在那头当场汗就出来了。
“我现在在坝镇,这个时候你赶过来也没用,我知道你这边人面广,你打电话,不管什么办法,朋友托朋友,派几个可靠的过来接我,只有这样速度最快,接出去了我也就安全了,实在没办法再报警。”
说到这,手机余电不足的警示音已经起了,岳峰赶紧先把地址报出去,手机自动关机的时候,他看到顶栏显示有未读短信。
算来算去,联系人也就那几个,估计不是洁瑜就是毛哥发的,以后再说吧。
打完电话,全身的痛劲才上来,伤腿的神经好像痉挛一样,连带着整个身子都不受控地颤,岳峰攥着椅背强自忍着,抬头看到男主人看他,只好客套地笑了笑。
男主人问:“怎么不报警呢?”
岳峰说:“劫人的看着像有来头的,不知道是不是能通关系,大哥你别笑我,我外地人,就怕惹到的是地头蛇……”
说到这,远处忽然传来一记声响,啪的一下子,岳峰浑身的血一下子就僵了。
那个男主人还在一边使劲点头:“可不是,电视里不是放过么,警匪勾搭那是,外地人是得小心……”
啪,又是一下子。
男主子也听到了,他纳闷地侧着耳朵又听了半晌:“哪家大中午的放鞭炮啊?”
岳峰的心底深处掠过一阵寒噤。
那是……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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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有两三个留在秦守业身边之外,其它的几乎都上山去追了,远远地看,那抹一瘸一拐的亮蓝分外刺眼,秦守业一直看着,脸上的肉都簌簌地在动了,突然就说了一句:“放枪。”
秦政吓了一跳,下意识就阻止:“大伯,这大白天的,万一多事的看到,麻烦啊。”
秦守业冷冷斜了他一眼:“有麻烦也追不到你头上,放枪。”
秦政没办法,掏了枪出来瞄准,这不比当时在古城,大白天的,毕竟忐忑,秦守业虽然说有麻烦追不到自己头上,但是万一呢,真追究起来,自己什么货色,全然舍卒保帅的卒啊?
这么想着,手有意无意就太高了些,第一枪意料之中的没中,似乎打在石头上,山壁上腾起白灰,他想着,姓岳那小子知道这头开枪,怎么着也得躲躲吧?山上树这么密,他往下一趴,神仙也瞄准不到了,到时候就不是自己的事了,横竖自己是没杀人的……
正寻思着,手里突然一空,秦守业劈手就把枪给夺了过去,稳稳沉住了手,毫不犹豫的扣动扳机。
视线里,隐隐血花暴起,秦政心悸,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听到秦守业冷冷的呢喃:“怎么可能跑这么快,扒了皮,看看你是哪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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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守成心慌慌的,底下喊追的声音越来越近,待会他们发现追的不是岳峰而是他这个二叔,要怎么收场?自己要怎么去圆?怎么给这群小辈们交代?
越跑越慌,到后来也顾不上装瘸装跛,偷空朝山下望了望,到底是有点心理安慰:应该是没人去追岳峰的,这小子,也不知道跑没跑出去。
这一趟到底是值的……
正这么想着,有什么东西擦着头顶就过去了,嗖嗖的,感觉头发都燎焦了几根,那东西打在前方的石壁上,哗啦啦直往下掉碎石子。
秦守成还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视线所及,突然间如遭雷噬。
石壁下头站着的,那不是……盛清屏吗?
她这身装束,他这辈子都记得,私逃出八万大山的那天晚上,她就穿着这一身,手臂上挎着个老式方巾打结的包袱,他急匆匆地拉着她往山下奔,跑到一半的时候,她忽然停下,眼泪汪汪地看他:“守成你发誓,我抛下家跟你走了,你发誓,不能骗我,要一辈子对我好的。”
秦守成嘴唇嗫嚅着,看石壁下站着的盛清屏,她静静站着,那么哀怨地看着他,好像在说:“你发誓,守成,你发誓。”
那天晚上,火烧火燎的,他随口就发了个毒誓,他怎么说来着?
他说:“屏子,你还不信我么,我要真骗你,这辈子不得好死。”
噗的一声,有炽热的东西,钻子一样旋着钻进了他的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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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刚做了一场闹哄哄的噩梦。
秦守成的尸首抬回来了,搁在秦守业的房里,脑门上一个穿颅血洞,双眼圆睁着,抚了几次都闭不上,嘴角却是诡异地带着笑的,秦守业坐在椅子上,阴蛰地看着秦守成,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几个上山的人多找了一段时间,没找到岳峰,带回来一个皮夹子,说可能是顺着另一个方向跑了,但是没道理,一个腿打折了的人,能跑多远呢。
没有再找,也无心再找了,回来的人都面有惧色地议论纷纷:为什么大白天的放枪,大伯杀死二叔了,大伯疯了已经。
秦政训斥了几句,后来自己也没心思去训了,事实上,他心里已经有了深重的怀疑,秦守业开枪的时候,他是站在旁边的,他清楚记得当时秦守业说了一句:怎么可能跑这么快,扒了皮,看看你是哪路鬼。
秦守业分明就知道那不是岳峰!
但是他是秦守业跟前得力的人,关键时刻,还是得充场子,不能像旁人那样说东道西的,他就站在秦守业门口,以防大伯有什么吩咐。
一直没有,秦守业阴的像没有活气,看着死去的秦守成似笑非笑,偶尔嘴唇翕动一下,勾起一丝讥讽的笑。
手机响了,秦政看了一下,是搁在床边的,他提醒秦守业:“大伯,有电话。”
秦守业没动。
手机一直在响,秦政尴尬地咳了两声,还是过去拿起来看了看:“大伯,是苗苗的。”
秦守业嗯了一声,秦政知趣地把手机递过去。
秦守业疲惫地把手机送到耳边,揿下了接听键:“苗苗?”
没有回答,倒是一串清丽流畅的琴音传了过来,苗苗的钢琴一直弹的很好,这曲《致爱丽丝》据说是入门者必修,苗苗当初下力气学过,熟的不得了,信手拈来,有时候让她弹个曲子,她也懒得弹别的,翻来覆去就是这一首。
秦守业牵动嘴角,露出一丝强笑,声音尽量柔和:“苗苗啊,怎么想起来弹琴给爸爸听啊?”
琴音停了,那头传来冷笑的声音。
秦守业的脊背一僵,喉结明显收缩了一下,眼底居然现出了少有的恐惧:“你是谁?”
“秦守业,住的不差啊,我记得你也不是很大的官儿嘛,怎么买得起这么独栋的房子,是贪污受贿呢还是秦家给你供的见不得人的脏钱啊?”
秦守业的脑子轰的一下就炸开了。
盛夏!她不是在八万大山吗?
秦政也察觉出秦守业的表情变化了,他无声地做了个询问的口型,秦守业顾不上理会他,喉咙干的厉害,急急问她:“你想干什么?苗苗呢?”
季棠棠笑起来:“我想干什么?我还能干什么?岳峰还给我,我就把你的宝贝女儿还给你。”
秦守业心头一凉,他尽量稳住心神:“盛夏,这件事跟苗苗没有关系,我们可以慢慢谈。”
季棠棠冷笑:“见面再谈,带上岳峰来见我,你要是迟一迟,我拆了苗苗的骨头。”
秦守业手臂都在抖了,他想了想,故作镇定:“盛夏,你不是这样的人,你用不着拿苗苗吓唬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秦守业轻舒一口气,正想说什么,那头突然忽然传来暴怒的斥骂声:“谁让你停的,我有说让你不弹吗?”
随之响起的是重重的耳光声,凳子摔倒的声音还有苗苗惊惧的压的低低的哭声,秦守业的血一下子冲上了脑子:“盛夏!你敢!”
季棠棠笑起来,笑到后来她有些止不下来,声音里透着浓重的怨毒之气,听得秦守业毛骨悚然。
“秦守业,我忘了告诉你,我没治好就出了盛家的音阵,我现在是个病人,我不能受刺激,我对自己做的任何事情都不负责任。你最好快点来,否则夜长梦多,我会做出什么来,自己都不敢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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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光头接到朋友电话,说是接到岳峰了,多处外伤,腿伤尤其重,刚送进手术室,估计得有几个小时才能出来。
光头听的心惊肉跳的,让不惜任何代价,一定得全力去治,岳峰年纪轻轻的,不能就这么着落个残废,挂了电话他就忙活转钱的事,晚上银行不开门,他又搞不来银行转账,还是托了朋友,好说歹说的,先把钱打过去了。
汇完钱想着是不是该通知岳峰亲近的人,想来想去居然不知道通知谁,末了拨了个电话给毛哥,还没来得及说岳峰的事,毛哥先逮住他问了:“哎我一忙给忘了,你最近跟峰子有联系吗?”
光头心里打了个突,先不说有:“怎么了啊?”
“我惦记着问他呢,棠棠早上问我苗苗二叔的电话和家里地址,我一琢磨怪不对劲的,她打听苗苗干嘛啊。我给峰子打电话没打通,发了短信问他也没回,臭小子怎么回事啊,是不是跟棠棠吵架了?”
126番外2
再过两个月,尤思的身体越来越差,每天晚上痛醒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开始还能咬着牙忍,忍过去了床单上一层水汗,后来痛的受不了,整个身体都在抽,只能拽着身底下的床单往嘴里咬,早上起来,偷偷把床单调个向,窟窿藏到另一头,或者叠好的被子挪到中间压住,假装着从来没有这回事。
到了后来,再也装不了,因为痛的无法忍受,往往都是在睡梦时,身体像被掼死在砧板上的鱼一样猛的一抽,钻心的疼痛从蝴蝶斑向四面八方延伸,极度的痛苦中,尤思常常会有恍惚的幻觉:她觉得背后的那块蝴蝶斑,像是一口黑色的深不见底的油井,每逢发作的时候,就有无数密密麻麻张着钳子的食人蚁井喷一样涌出来,争先恐后撕她的肉,吸她的血,她痛的撕心裂肺的大叫,从床上滚到地上,拿头去撞任何能撞到的东西,然后总有一个瞬间,忽然一头撞到岳峰的怀里。
每次熬过去,她都不觉得自己还活着,她觉得自己能平静的看到那群蚂蚁黑压压有秩序的褪去,慢慢露出一副白森森被啃噬的干干净净的骨架。
岳峰摸摸她的头,说:“思思,好好休息。”
尤思从来不回答,她木然的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上那盏细伶伶虬枝的吊灯,岳峰的别墅装修的很好,每件物品的选择都精致质感,看得出是女人手笔,她问起过,岳峰说是洁瑜一手操办的。
有一次,吩咐她好好休息之后,岳峰起身想走,尤思口渴,她伸手拉岳峰的衣服,想让他帮忙倒杯水,拉的时候,方向不对,袖子扯开,她看到岳峰的手臂上一道道的血道子,都是被她给抓的。
尤思愣住了,岳峰起身给她倒水,水来了,她捧着杯子不喝,岳峰以为是水烫,拿过来帮她吹,尤思看着他,忽然说了一句:“岳峰,我觉得我爱上你了。”
岳峰笑了笑,把杯子递回给她:“你不是真爱上我了,你觉得而已,其实你是感激我。”
尤思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之后,她给岳峰道歉:“对不起啊岳峰,我不该说那种话的,棠棠知道了,会打我的。”
岳峰说:“棠棠不会的。”
但是过了一会之后,他仔细想了想,忽然又冒了句:“真没准,我吃不准她。”
说完了,两个人都笑,笑着笑着,尤思觉得很心酸,她慢慢躺回去,贴着枕面闭上眼睛,说:“我累了,睡会。”
再过半个月,岳峰停了为尤思请的私人医生,反正过去的时日业已证明,所谓的营养素针剂,对尤思的情况缓和起不到任何的作用,再说了,尤思的情况如此诡异,岳峰也怕引起医疗看护的怀疑——万一他们以为发现了什么罕见的危险性案例而惊动有关机构大动干戈,也实在麻烦。
岳峰知道尤思已经时日不多,犹豫再三之后,他给石嘉信打了电话。
石嘉信在接到电话之后的第二天中午赶到了岳峰家里。
石嘉信到之前,岳峰脑子里已经无数次转过要狠揍他一次的念头,他也真的下定决心这么做,但攥紧的拳头,在看见石嘉信的那一刻,愕然松开。
不到三十岁的石嘉信,像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
痛苦愧疚怯懦而又躲躲闪闪的眼神,讷然的讨好的笑,佝偻的背,鬓角的白发,眼角深深的纹络,一夜白头这种事,小说里电视里如何渲染,都不如眼前所见来的震撼。
岳峰沉默了很久,向旁边侧了侧身子:“进来坐吧。”
石嘉信局促地说了声谢谢,拎着行李吃力的进屋,岳峰在他身后关门,关上门的时候,心头忽然升起巨大的空落和苍凉,他恍惚的想,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家族对抗和爱恨情仇当中,没有谁真的赢,所有人都是输家。
不管是盛锦如、秦守业、秦守成,还是盛泽惠、石嘉信、尤思、棠棠,包括他岳峰自己,都是输家。
石嘉信不敢上楼,也不敢见尤思,他就在楼下待着,畏畏缩缩地坐在沙发边上,只坐那么丁点地方,像是生怕占用任何空间而招致冷眼。
岳峰家里,定点有阿姨买了菜过来烧饭,尽管岳峰吩咐了为尤思做的尽量清淡,她还是吃的越来越少,石嘉信每天看着一小盘子一小碗端上楼,又那么原封不动地一小盘子一小碗端下来,急得嘴上都灼了火泡,有天中午,阿姨又在炒田园小炒,他看着热油滚白气的锅,忽然冒出一句:“思思喜欢吃糖炒栗子。”
说完就出去了,也不知道跑了几条街,终于赶在午饭端上楼之前买了一纸兜回来,小心地蹲在茶几边上剥了几个,里头仁上的衣都拿手指肚细细搓了,摆在小碗米饭的边缘处,让阿姨端上去了。
岳峰招呼他吃饭,他敷衍着应着,筷子拿在手上,从头至尾没见夹过菜,隔一会就朝楼上看看,过一会阿姨下来,说思思今天胃口挺好的,吃了小半碗,夸说栗子好像以前大学里吃的味道,石嘉信兴奋的脸都红了,一连低头扒了好几口饭。
一切情景,岳峰尽收眼底,看的难受,又觉得好笑,下午尤思睡了,他自己去到别墅里头的花园木椅子上坐下给毛哥打电话,懒懒的,开口就是TMD:“TMD这一对在眼前晃,看的老子鼻子都酸了,这比唱戏还绕啊,你说这两人造孽不造孽啊,图什么!”
毛哥在那头嘿嘿笑,听筒里,忽然响起一个男孩子尖细的声音:“爸,爸,给五块钱,我买羊肉串!”
岳峰听的失笑,过了会,毛哥估计是给完钱了,岳峰故意嘲他:“你这现成爹当的,挺志得意满的啊。”
隔着电话,都能想象出毛哥一脸笑的憨厚模样,毛哥话里话外,总似乎带点敲打他的意思:“那是,人挪死,树挪活,峰子,人得往前走,人生是有转机的,说不定转个弯,你会发现你更想要的,以前那些惦着的,想想也就那么回事了,你看我离开尕奈的时候,还挺动情的掉眼泪来着,结果怎么着!”
岳峰没吭声。
在古城的时候,毛哥就跟他谈过想离开尕奈的念头,果然没多久,那边的青旅就被他盘出去了——离开尕奈之后,毛哥去了古城,租了个旧式的二层灰瓦小楼,二层是客栈,一层是书吧和咖啡厅,几乎没经历过什么初期惨淡,生意出奇的开张大吉持续上升,果然旅游胜地,客流量非尕奈能比,爆满是常有的事,加上毛哥为人爽气,回头客、朋友介绍朋友,客人一天比一天多。
人运气好的时候真是难挡,老话说的福无双至在毛哥身上居然不灵——没两个月,毛哥和隔壁开甜品奶茶店的女人热络上了,没事给帮个忙,修个电灯泡搬个煤气罐什么的,女人也姓毛,丈夫早年出车祸死了,带了个七岁的儿子,日子过的挺辛苦的,毛哥肯搭把手,女人挺感激的,几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做了顿好菜请毛哥过来吃,说的也直接:“哥,你要不嫌弃,咱俩一块过吧。”
知道毛哥有了女伴之后,岳峰还抽空去了趟古城,给女人的小孩包了两千块钱,算是见面礼,单独聊天喝酒的时候从毛哥嘴里知道“交往始末”,死也不信:“不是吧,都没个过程啊,你忽悠老子呢?”
毛哥眼一瞪:“咋了?老子又不帅,你当天天有天仙为老子寻死觅活啊?什么叫过程啊?都想你那样,折腾个你死我活才算爱过是吗?你那纯属折腾,过日子像你那样,这世界都没希望了。”
岳峰告饶:“行行行,说不过你,你个老黄瓜,多年不开花,恭喜你,今儿顶戴黄花了。”
毛哥没多想,话脱口就出来了:“是,你帅气,我是老黄瓜没错,好歹开花了,你个帅气小黄瓜,怎么着,女朋友个个如花似玉的,一个也没留住。”
说完了后悔的直想扇自己耳光,岳峰半天都没说完,末了抬头朝他笑笑,敬了杯酒:“祝幸福美满啊。”
电话那头,毛哥听岳峰不吭声,喂喂了好几次,岳峰才回过神来,嗯了声:“听着呢。”
毛哥叹了口气:“你别多想啊,这事,咱仁至义尽了,你说石嘉信跟尤思谈恋爱,跟你有什么关系对吧,你这后头活雷锋当的,党都要给你发勋章,别想了啊,爱咋咋地。”
“神棍呢?”
“关在后院,著书立说。”说到神棍,毛哥那槽啊,吐都吐不完。
“尼玛你知道他上次跟我说什么吗,说曹雪芹写红楼梦的时候很刻苦,找不到饭吃,冬天里喝粥啊,冻结块了,就拿刀子把粥划成一块块的吃。他说为了让他的著作跟曹雪芹似的流芳百世,要向人学习,尼玛那天晚上喝稀饭,非让我帮他盛一盆冻冰箱里冻上。”
“还有,整天吹嘘自己才高八斗的,现在正儿八经著书立说了,跟尼玛便秘似的,一天写不了几个字,跟我说不行,要头悬梁锥刺股,现在哪个房子有梁给他悬啊,他倒好,搞个绳子拴顶上吊灯上,另一头系着自己脖子,那天忘了什么事,急着叫他出来搭把手,嗷的一声就往外冲,尼玛把我那吊灯扯下来半拉,老子气的,拿个锥子追了他半条街。”
岳峰失笑,顿了顿说他:“让神棍好好写,二十几年,素材都一麻袋了,浓缩一下,还怕出不了书吗。”
毛哥叹口气:“得了,慢慢写吧,我告诉你啊,有这个奔头,他还能消停点,不像前一阵子跑的半年六个月不见人的,再说了,他每天晚上搁店里讲鬼故事,都讲出名气来了,顺带也带了不少生意。那天路上还有人给我打招呼呢,说我店里每晚都有鬼故事沙龙。”
岳峰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着前头的花坛发呆,他是没心思打理的,之前都是洁瑜帮他,这一阵子洁瑜怀孕,花坛里的花也就这么渐渐枯了谢下来,岳峰觉得,每一个人都在欣欣向荣地往前走,新的生活,新的内容,只有他,像这一坛子枯萎的花似的,停滞着,也晦暗着。
他沉默很久,说了句:“挺好的,下次聊啊。”
挂了电话,才想起原先打过去是想跟他说说尤思的事情的,说着说着,话题就这么绕开了,不过想想也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每个人最关心的也是自己的生活,你这里缺胳膊断腿,没有他那里管道漏水来的严重。
生平第一次,岳峰觉得寂寞,他找不到人说话,尤思病重、石嘉信无心无力、洁瑜怀孕、毛哥有自己的生活、跟神棍鸡同鸭讲、黑皮整天忙着赚钱生意、九哥那边因为自己的不配合,待他也冷淡了,有一次他居然想去找蒋蓉聊聊,只是聊聊,一进夜总会,发现蒋蓉也今非昔比了,她不随便接客了,她成了一干女孩子的大姐大,她跟了九条,打理内外,俨然半个女主人了。
还有,她把名字又改回去了,又改成棠棠了。
欢场女子,有着最坚韧的适应性和现实的眼睛,你不要我,可以,我目光炯炯,随时找到利益最大化的金主,她看着岳峰,口吻也像是大嫂跟小弟说话:“呦,峰子来啦,找你九哥啊,他忙着呢,要么我找个盘正条顺的先帮你松松骨头?”
半年多以前那个怯生生的,给他买领带夹做新年礼物的蒋蓉,好像也随着名字的更改,而消失在落寞的过去了。
岳峰想念季棠棠,寂寞的时候,他想说很多话,但如果棠棠在,他就不说了,哪怕她就坐在身边,一句话也不说,也能帮他把寂寞赶走。
退一步,他常常想,如果当初从来没有把她送去八万大山呢?哪怕她现在傻傻的都好,蹲在地上拔几棵草,回头咯咯冲他笑,他也会觉得温暖。当时光头问他“一辈子跟一阵子是不一样的,你能这么管她一阵子,一辈子呢”,他不敢答,任何事物都在变化,喜马拉雅,世界最高峰,多么永恒的存在,当年还是海底冒出来的,但是现在他可以回答了,他想说,一辈子也行,人在就好,照顾她我愿意的。
迟了这么久,终于有答案,机会已经没有了,人的愿望,总是被现实逼的一寸寸卑微,越来越卑微,但老天的残忍之处在于,他让你连卑微的机会都没有。
刚跟苗苗谈恋爱的时候,小小的分离都让他难受,有一次看到一句话,不由分说放到QQ签名上,那句话他现在都能背出来。
想念一个人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很凉很凉的水,然后用很长很长的时间,一颗颗化成热泪。
当时苗苗看到了,笑他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他厚着脸皮说到底也是博媳妇儿一笑了,但是现在他真正懂了,那种喝下去冰凉彻骨的感觉,那种慢慢的,一个又一个夜里,拿体温把凉水暖出温度的感觉,那种即便痛苦,也没有后悔的感觉。
如果不曾有过极致的幸福,又何来刻骨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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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思的大限来的很快,跟盛泽惠一样,她全身发黑,皮包着骨头,捏上去松松干干的,像一幅骨架子,唯一的欣慰是,她不再痛了。
有的时候,痛是一种还存活着的提示,当不再痛的时候,才是生命真正放弃你的时候。
每个人都知道,尤思的命,已经以小时分钟计了。
岳峰为石嘉信做了唯一、最初也是最后的一次尝试。
“思思,石嘉信来了,你要见见他吗?”
尤思躺在床上,像一截烧干的黑木头,她的脸上血管爆起,皮肤撑到发胀油亮,透过这一层皮,可以看到黑色的血缓缓流动,居然像泥石流,迟滞、浑浊、还带着凝固的泥块。
生命力以一分一秒的速度从她周身流逝出去,让人怀疑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是听到“石嘉信”这个名字,她蓦地就睁开了眼睛,以至于岳峰都被她愤怒和怨恨的眼神给吓住了,她哆嗦着,居然撑着枯枝一样的手臂从床上坐起来了,她用尽浑身的力气把枕头向岳峰砸了过去:“滚!让他滚!”
岳峰后悔去刺激她,他费了很大努力才让尤思安静下来,重新躺下来的尤思消耗了最后的精力,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睛里的光彩渐渐黯淡下去,血管里的血慢慢没了动的迹象,岳峰坐到床边,轻轻握住尤思的手,问她:“思思,有什么想说的,想交代的,告诉我,我一定做到。”
尤思微笑,尽管这笑容在如此狰狞的脸上显得扭曲而古怪,她没有力气了,嘴唇翕动着,以至于岳峰不得不把耳朵凑到她唇边。
“我对不起……我……爸爸妈妈,不要……告诉他们,妈妈会……难过,就让他们以为我不听话……跑了……”
岳峰的眼睛一阵酸涩,人这一辈子,呱呱落地,经历种种关系、友谊、爱情,到最后一刻,还是回归血浓于水的亲情。
似乎也就是从这一刻起,他对母亲金梅凤一直以来的强烈恨意突然就消失了,人这辈子,时间这么短,爱都来不及,何必拿大把的时间去恨、去伤害、去不原谅?
岳峰点头:“好,还有吗?”
似乎没有了,她不再说话了,鼻息像游丝,有好长一段时间探也探不到,岳峰心里一凉,慢慢坐直身子,几乎是在坐直的同一刹那,尤思的手突然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腕。
她睁开眼睛,一字一顿,异常清晰,森冷的恨意萦绕其间:“岳峰,答应我,我死了之后,用布蒙住我的脸,我活着不想见他,死了也不想见,不要让他为我上香,不许他在我坟前磕头,答应我,不要让我死了也不得安宁!”
最后一刻,她的力气大的吓人,枯柴一样的手攥着他的手腕,似乎下一刻就能刺透皮肉,岳峰犹豫着是不是答应,末了心中长叹,正想答一声是,忽然发现不对劲。
她已经死了,就保持着那个姿势,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岳峰怔愣了很久,反应过来之后,他轻轻掰开尤思的手,帮着她把身体放平,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白布,取下另一个枕头的白色枕套,慢慢覆住她的脸。
他走到门边,打开半掩的门,石嘉信就蹲在门口,他知道岳峰给他做尝试,也知道岳峰把门半敞着让他听里头的动静,他一直在等,或许尤思也知道他在等,才会说出最后的话。
显然,他听到了。
石嘉信的嘴唇翕动着,眼底渐渐笼上恐怖的神色,像是惧怕某个噩耗的必然到来,岳峰不忍心,但还是说了。
“已经走了。”
这句话说出来,岳峰的眼睛也渐渐模糊,有一瞬间,他几乎不知道在哪里,耳边传来先是压抑着的哭泣,接着就是肆无忌惮撕心裂肺的痛哭。
岳峰回头,看屋里床上那具已经没有了生命力的身体。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尤思跟棠棠很像,都是爱憎分明敢说敢做的女孩子,现在才知道,她们有本质的不同。
棠棠的性格里,到底是多了几分隐忍和现实狼,为了他,她不管多么恨秦守成,她可以再次叫他爸爸,跪下来给他磕头,对他说:“爸爸,帮我保住岳峰。”
尤思不同,她怀揣着那么决绝的恨意和玉石俱焚不管不顾的共入地狱的疯狂,即便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铁骨铮铮的永不原谅。
作者有话要说:你给我解释解释什么惊喜!
这就叫惊喜这就叫惊喜这就叫惊喜!
128第①章
岳峰是最后得到消息的那一个。
手术之后,他罕见的出现了药物反应,经历了一次转院和重新诊疗,最终稳定下来,已经是几天后的事了。
醒来之后就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劲,他记得当时千叮咛万嘱咐让光头的朋友别报警的,但是现在,病室里头正对着他床坐着的,明显就是个公安,想起之前麻烦光头做了那么多,岳峰想打个电话给他报平安,枕边摸了一圈没见着手机,那个公安估计看出了他的心思,客气地说有些事情需要调查,手机先收起来了。
岳峰表面上笑笑表示配合,一颗心却越来越往下沉,他猜测可能是为了秦守业那条被压断的腿,秦家可能已经报了警,而他如果给不出听起来正常合理的原因——极有可能是要进牢里兜一圈的。
他试探着向那公安打听,那公安不知道是口风紧还是真不知道,只是说是局里的安排,过两天就有分晓了。
过两天过两天,这两天等的,真TM叫一个度日如年。
第三天的上午,岳峰记得特别清楚,早上九点钟开始下雨,哗啦啦哗啦啦,半边天都黑了,护士进来给他换药的时候还说:“今年天太反常了,哪有三月多就雨季的。”
十点多的时候,那个公安接了个电话,提溜了把大黑伞就下去了,几分钟后走廊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足有四五个人,然后门开了。
岳峰做梦也没想到,最先看到的两个人居然是毛哥和光头。
这种惊讶很快就变成了不安,因为毛哥和光头的脸色都很局促尴尬,他们身后跟着另外两个便衣,一男一女,风尘仆仆的,两人看了岳峰一眼,那个女的跟毛哥确认:“这就是死者的男朋友?”
毛哥看了岳峰一眼,像是怕他听到,小声回了句:“哎。”
几个人进屋,屋里审视了一遍,像是想找最合适的落座方位,岳峰一直盯着毛哥,奇怪的问他:“你们说什么?”
毛哥心虚,总不敢看他:“峰子,让公安同志给你说,啊,让公安同志说。”
岳峰的胸口强烈着起伏着,心头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追着毛哥不放:“你什么意思啊你,什么叫死者男朋友,说谁啊,我啊?你咒谁呢你。”
毛哥硬着头皮让他骂,下意识往两个便衣身后缩,这种噩耗的传达,他打心眼里觉得应该是公安做的,自己不该出这个头,光头在边上搓着手干着急,那个男的便衣清清嗓子:“哎,这位同志,你克制一下,我们找你,也只是了解一下情况……”
岳峰吼他:“没跟你说话,毛子你过来,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两个便衣互相看了看,倒是没生气,这种情况也不是第一次遇见了,一般至亲的家属听到噩耗,不能冷静配合也在情喇中,总得等人平复下来,但是一般第一反应做不了假,观察第一反应,也利于判断对方有没有涉案关联。
吼了两次,毛哥就是不挪窝儿,岳峰急红了眼,掀开被子就下床,他腿是吊在钢架上的,这么猛的一下子,整个人都倒吊着摔下去了,毛哥吓的一激灵,和光头两个抢过来扶他,那几个公安本来也要过来的,见这两人先了,也就不过来掺和。
岳峰躺在地上,一把就揪住毛哥的衣领往下拽:“毛子你把话说清楚,你把话说清楚啊,啊?”
毛哥看着岳峰,委实是无话可说,因为他觉得,岳峰心里头其实比谁都明白。
——这就是死者的男朋友?
这话说的这么直白,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发生什么事了,而且要不是大事,他老毛子跑来干嘛呢,还是跟公安一起来的,更确切的说,是被公安带来的,岳峰心里一定明镜一样透亮,但他就是不愿承认,他就是歇斯底里地抓着他,想逼他改口说是讲错了,一场误会,不是他想的那样。
可能的话,毛哥真希望能顺着他的意说,但是不能,他就这么跟岳峰面对面的看着,看着看着,他自己眼圈先红了,说:“峰子,你节哀啊,事情挺突然的,我也难受,真的,我心里也怪难受的。”
岳峰看着毛哥,嘴唇都在微微翕动,喉结滚了一下,突然狠狠就把他推开了,毛哥咣当一声撞到空着的临床床框子上,后背硌的生疼,但他没心思去想了。
他看到岳峰像受伤的兽似的,整个身子都蜷缩着往床底去,额头死死抵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呜咽似的声音。
毛哥难受的要命,背抵着床框子低着头不吭声,光头把头偏向靠墙的一方不说话,那个男便衣看到边上那女的眼泪都快下来了,估计是觉得影响不好,咳嗽了两声之后,示意作为公安暂时回避。
三人退到走廊上,门掩上了些,但还是能听到里头的声音,那个女便衣出来就收不住泪了,一直抽纸巾擦眼泪,男便衣对着兄弟单位的公安笑笑:“女同志,就是太感性了。”
回头又说那女便衣:“做这么多年警察了真是……注意影响,不要太被涉案人员左右情绪……”
那女的抽了抽鼻子:“不是,看的出是有真感情的,不然这男的不得难受成这样……我一看我就……没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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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秦苗提供的线索,岳峰、毛哥、光头跟季棠棠之间都有过密关系,很难说有没有在其中出谋划策,出于办案的谨慎,每一个人都要查到。
毛哥当时正在店里忙活着,一抬头看到两公安真有点懵圈了,偏偏神棍还在边上幸灾乐祸地追问:“小毛毛你是不是违背国家法律了?你是不是背着我做了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了?”
毛哥不敢隐瞒,事实上,他也没什么可隐瞒的,这要感谢季棠棠和岳峰一直都对事情的关键部分讳莫如深,所以整件事看起来,他最失当的地方在于向季棠棠提供了秦苗家的住址——但是秦守业的住址不是什么机密,查查问问都能知道的。
而且后来从岳峰的手机上查到的毛哥的短信也证明了这一点。
回答的时候,毛哥多了个心眼,也替岳峰打了掩护,说警察同志我们峰子跟这姑娘也就是路上认识互有好感,但他对这姑娘来历也不怎么清楚,你们也知道,这种男欢女爱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哪至于去查人家户口呢?我真没想到这姑娘会做这事,这是犯法啊这是。
说这话的时候,他挺惭愧的,觉得怪对不起季棠棠的,但是没办法,人死了就是死了,多推给死人一点是一点,捞出活人最重要。
而随着调查的进一步深入,情势也是对岳峰他们有利的,很多人可以证明季棠棠和岳峰真的认识不深,比如去古城调查的人问了小米和石头,他们都记得季棠棠这个女客,也记得她和岳峰认识,但就是普通朋友,不是情侣。
最关键的一点来自对季棠棠的调查,那就是,查来查去,根本没这个人!
确切来讲,拥有身份证的原主几年前已经去世了,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她的各项资料档案都没有消除,而是被另一个神秘的人接手使用,直到此次秦家的爆炸案。
也就是说,从某个角度来看,岳峰、毛哥、光头都可以是被蒙蔽的“受害人”,因为自始至终,他们都不知道面前站着的这个女孩儿是假冒的。
他们甚至有一个假设,由于岳峰的特殊身份,他是死者秦守业的女儿秦苗的前男友,如果季棠棠一开始的终极目标就是秦守业,那么季棠棠接近岳峰,是否根本不是为了感情,而是别有图谋?
疑窦丛生,百思不得其解,秦家那条线也是不查则已,一查四处起火:你秦守业作为国家公务人员,擅自离岗数十日已经非常有问题了,更何况据目击者称,他们一行足有十六七个人,大多数是青壮男。
想干嘛这是?家族旅游?骗鬼呢?
而且岳峰的伤不是假的,发现岳峰的地点跟秦守业最后一次在广西露面的地点是一样的,很明显是秦家人干的,于是局子里又有另一重偏向情感纠纷的假设:是否是秦守业迁怒于岳峰的移情,为了女儿带人报复打伤岳峰,那一头季棠棠为了泄愤,所以炸了秦守业的家?
虽然不合理的成分多,但是杀人的大多情感冲动,有几个合情合理的?有人为了女友父母不同意两人交往就操把菜刀砍了一大家子的,有人为了抢停车位就能拼个你死我活的,走极端的大有人在,要都能心态平和一笑置之,这世上早不需要警察和法庭了。
两条线并查,查着查着都查不下去,季棠棠身世成谜,秦家也是云遮雾罩,而且据说,秦家人走动了之后,上头有把这案子叫停的意思。
所以再从岳峰这里入手,多少有点碰运气的意思,调查的人都没报什么太大期望,但万一走了狗屎运踢出块金坷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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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岳峰情绪太过激动,询问笔录也就相应推迟,下午的时候,岳峰的情绪稍微平复些了,毛哥断断续续给他讲了发生的事情,岳峰听完了,只说了句:“挺累的,毛子,我睡一会。”
他这一睡就睡了很久,到晚间熄灯的时候也没见醒,毛哥打发光头回去,自己在医院陪床,半夜起来去卫生间,怕吵醒岳峰,也没有开灯,摸黑回来,掀被子上床的时候,朝岳峰那头看了一眼,忽然愣了一下,揉了揉眼睛,又看过去。
没看错,岳峰的眼睛是睁着的。
毛哥暗暗叹了口气,又掀被子下床,拖了张凳子坐在岳峰床头,叫了声:“峰子。”
岳峰没说话,毛哥想开灯,想想算了,下了一天的雨,晚间已经停了,空气湿濡濡的,朝窗玻璃上看,还能看到雨滴的印子,毛哥说:“峰子,我开个窗,透个气。”
窗子推开半扇,冰凉而又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静下心听,能听到外头草地上不知名的虫子啾啾的叫声。
岳峰忽然说了句:“毛子,棠棠为什么这么做?”
毛哥愣了一下,他对季棠棠的身世了解的很少,根本没什么发言的立场,顿了很久才似是而非的说了句:“我也不知道,逼急了吧,人要不是逼急了,谁会愿意把自己搭进去?”
“可是为秦守业这样的人,值得吗?”
“峰子……”
“我挺气她的,真的,我们熬了那么久,两个人,什么事都遭了,都挺过来了,她为什么就放弃了?那个时候秦守成跟我说,别冲动,活着才有希望,他说棠棠在外头等我,我要是出事,她得难过死。我听他的话,我拼命的爬,拼命爬,我就想着,不要叫她为我难受……”
他说不下去了,把头偏向毛哥看不见的枕头内侧。
毛哥吸了吸鼻子,抽过床头柜上的纸巾擦了擦,帮着岳峰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行了峰子,别多想了,事情已经这样了。”
“值得吗,为秦守业这样的人渣?她做这个决定之前,哪怕不想想我,也想想她自己,秦守业他配吗?值得她把自己搭进去吗?”
毛哥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沉默很久之后才说了句:“峰子,别多想了,会过去的。”
岳峰笑起来:“是吗?多久?一年,十年,还是一辈子?”
他深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又睁开。
“今儿我才知道什么叫亲者痛仇者快,这辈子最痛的一刀子,她给的,真的,毛子,她给的。”
作者有话要说:小峰峰,要坚强。棠棠不在的日子里,你要把戏给演好啊。
129第②章
广西这边善后的差不多之后,毛哥陪着岳峰回了家,他对光头说:“我得陪着峰子一段时间,怕他心里拧,想不开。”
毛哥在岳峰家里住了大概一个月,岳峰家里没别人,也亏得有他在,里里外外忙进忙出的,公安上门过几次,在这期间,他们找到了另外一些佐证:那个在季棠棠失聪时给她看过病的耳科大夫,很是笃定地表示这个姑娘不但耳朵听不见,精神也很有问题。
而岳峰这里,也依毛哥劝的,避重就轻,他承认和季棠棠的情侣关系,但对她的家世,以及和秦守业之间的瓜葛,一概不知,事实上,他也是受害者啊,他不明不白的,就被秦守业带人打折了一条腿。
不知道警方后来的判断是什么,也不知道秦家做了怎样的活动,总之到后来,用毛哥的话说,峰子的嫌疑,应该算是洗清了。
一个月之后,毛哥离开了,上车前,他告诉岳峰,这趟回去其实是做转手去的,他已经决定结束尕奈的生意,后续把店开到古城去。
岳峰当时没说话,车开了之后,毛哥接到岳峰的电话,他在那头沉默了一会,说:“毛子,我现在觉得,棠棠真跟一场梦似的,一点预兆也没有的,就成了梦里的人了,再然后一声招呼都不打的,就从梦里消失了。你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棠棠的地方,现在也要转手了……我有时候想想,汗毛都竖起来,总觉得像有只看不见的手一样,从我的世界里,一点一点把她的痕迹都抹掉了,会不会有一天,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她存在过,只是我梦出来的一个女孩儿。”
毛哥叹了口气说:“峰子,你想太多了。”
岳峰苦涩地笑笑:“不是的,毛子,说出来你都不信,我连她一张照片都没有。”
毛哥不说话了,车子上了土路,很颠,道旁的树一棵棵地往后飞掠,后来也不知道是谁先挂的电话,毛哥的心冰冰凉的,空落地想:还能怎么样,就这样呗,人生嘛,还不就是这么操*蛋。
两个月之后,岳峰参加了洁瑜的婚礼,原本真不想去,但洁瑜是孤儿,他算是洁瑜娘家人了,不给这个妹子充充场子说不过去,算起来,这是参加完苗苗婚礼之后的第二场,每一场他都格外失意,跟喜气洋洋的气氛格格不入。
事先司仪也没跟他讲,酒到一半时,忽然对着话筒大声宣布让大舅子上来讲几句,下头轰然鼓掌,洁瑜知道不合适,着急的真想一瓶酒浇司仪头上去,岳峰冲她笑笑,尽管当时腿脚还不方便,还是一步一步捱上了台去。
大喜的日子,总要叫洁瑜高兴才好。
场子里有瞬间的安静,岳峰举了举酒杯,满目的百合、玫瑰、飘纱、红酒,他说:“我不怎么会讲话……”
下头笑,有人起哄说:“大舅子太客气了……”
岳峰看洁瑜,洁瑜今天特别漂亮,白纱拂在细瓷样的脸颊边,梦一样美好,岳峰觉着特别欣慰,他眼眶有点发热,顿了顿说了句:“祝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吧。”
说完了举杯先干,不是什么烈酒,却火烧一样下肚,激的眼泪都出来了,洁瑜提着婚纱下摆小跑着迎上来扶他,问:“哥你没事吧。”
岳峰摇头说:“没事,心里高兴。”
方程式也过来扶他,岳峰搭着他胳膊那么死力一攥,方程式脸都痛歪了,岳峰说:“记着对我妹子好啊,不然我打断你的腿。”
方程式笑得合不拢嘴:“那是,那是。”
又说:“哥,不好意思啊,抢在你前头了。”
岳峰抬手肩窝里给了他一拳,夺了他手里的红酒瓶子过来给自己的空杯斟上,琥珀色的酒液倾斜入杯,在现场的打光下居然晕出彩色的炫光来了,岳峰忽然有点恍惚,他想起在八万大山时,曾经有过的那一刹那的梦想。
那时候,他想着能跟洁瑜一起摆酒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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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个月,生活渐渐流于平静,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越是平静的日子越是嗖嗖嗖过的翻书一样快,早上想着中午吃什么,中午想着晚上吃什么,晚上想着明早吃什么,衣食住行,周而复始,惊觉间一回头,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岳峰回了一趟八万大山。
他在那间村委会简陋的会客厅里等,那间屋里还有别人,翻着报纸,聊着新闻,嘴里骂骂咧咧的,骂抢小孩的人贩子、骂造假的不良商贩、骂仗势欺人的富二代,岳峰静静听着,那种铺天盖地的不真实感又来了:这到底是盛家还是个普普通通的小村子,盛家真的存在吗?
当然是存在的,下一个抬头,他看见了气喘吁吁赶过来的石嘉信。
不知道为什么,再见到石嘉信,没有太多的愤怒和过激情绪,平静的像是老友见面,石嘉信应该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知道季棠棠真实存在和真实身世的人,岳峰笑笑说:“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回来看看,找你聊聊。”
石嘉信带着岳峰在山上绕了一圈,密簇簇的林子,枝叶透着夏日才有的翠绿繁茂,微风吹过,在头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从石嘉信口中,岳峰知道了一些后来发生的事。
调查秦家案子的警察居然也来过八万大山,当然他们只是例行查问,因为目击者曾看到秦家一行人走这条路,警察想不明白为什么秦守业要进这样荒僻的大山,他们几乎调查了沿线所能找到的所有住户去锁定秦守业当时的动向。
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山下村的几个“村干部”积极配合询问,当然警察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据说当时盛锦如也在,她蹲在角落的小马扎上抽水烟袋,听警察说起北边发生的那个案子,死者叫秦守业,炸死他的叫季棠棠,但是奇怪的,那个女孩儿的身份是假的。
盛锦如一直没挪窝儿,警察走的时候,她低着头磕水烟袋,鸟爪一样的手死死攥住水烟的把手,神经质一样往地上敲,砸了一个凹窝儿,又一个凹窝儿。
当天晚上,七十多岁的盛锦如突发脑血栓,从此右半边身子如常,左半边身子致瘫,左边的嘴一直歪着,口水从嘴角滴滴拉拉落下来,她嘴里常年念叨的什么话,但是从来没有人听懂。
石嘉信把岳峰领进一片林子的中央地带,这里密的有点阴,枝叶的背面总像是泅着水,空地上有个坟头,没立碑,坟前摆着三个空碗,里头积着带泥的雨水。
岳峰狐疑地看石嘉信。
石嘉信说:“我想着,这里该带你来看看的。”
“盛夏走的时候,托我照顾她的姨妈,她说她这个姨妈长了两个头。我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盛家有这么一个人物。但是盛锦如病发之后一两天,洞里抬出一具棉被包裹的尸首来,让我们处理,说是自杀死的。”
“你也知道,但凡盛家女人死了,是有一定丧葬规矩的,不会如此草率,我也是好奇,偷掀开棉被看了,她长了两个头。”
“我想,这就是盛夏口中的那个姨妈了。小夏既然托我照顾她,想必她对小夏是不错的,所以也领你来看看。”
季棠棠在溶洞里居然还有个让她记挂的姨妈,这是岳峰始料未及的,他在坟前下跪,额头触地磕了三下,低声说:“姨,这次来的匆忙,不知道您要什么,也没准备,下次来了,我多烧纸钱,给补上。”
“不知道姨在下头有没有见着棠棠,棠棠没有坟,连个栖僧处都没有,姨好好照顾她。”
说完了心里头翻江倒海一样难受,半天才手撑着地站起来,头顶的林叶上有只叫不出名字的鸟惊掠而过,留下一长串让人毛骨悚然的辄辄声。
岳峰头昏沉沉的,对石嘉信说了句:“走吧。”
他一边说一边往外走,才走了两步,身后扑通一声,石嘉信给他跪下了。
岳峰没扶他,这一瞬间,他的心境疲惫地对任何事都没有好奇,也不想触及,他就那么站着,看石嘉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石嘉信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着,说:“岳峰,我求你了,你把思思带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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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岳峰完整的知道了尤思的故事,以及之后发生的一切。
故事的前半段,石嘉信说的很模糊,岳峰已经无从知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重新清醒过来的尤思的各种歇斯底里和以死抗争,在知道自己怀孕的那一刻,全盘溃散化为乌有。
石嘉信抱着木然的尤思说:“思思,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我一定补偿你,我一定十倍百倍的补偿你。”
尤思沉默了很久,没人知道那个时候她究竟想了些什么,然后她抬起头,唇角掠过一丝近乎诡异的笑,说了句:“好。”
她的笑容让石嘉信脊背一凉,但他旋即安慰自己是自己多心了,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接下来的日子,尤思像极了多年前的盛泽惠,她好像突然就接受了发生的一切,不再斥骂也不再疯狂,对石嘉信也肯轻声细语的说话了,有的时候,她会突然向他微笑,温柔的眼波,一如当初两人刚刚恋爱的日子。
这段突如其来的日子,石嘉信真是幸福到惶恐,有时候睡梦里都会惊醒,看到一旁安睡的尤思才定下心来,安慰自己一切都过去了。
思思又是以前的思思了,石嘉信觉得,生活的这趟列车,又重新回到轨道上来了,呜哇呜哇的冒着白烟,在鲜花盛开的田野里穿梭。
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下一刻,这趟列车呼啸着飞离原定的轨道,跌落万丈深渊。
那一天,吃完晚饭,思思先进房间,轮到他的时候,里头反锁了,怎么拧都拧不开。
石嘉信焦急地拍门:“思思,思思,开门哪。”
尤思在屋里咯咯地笑,疯狂而又畅快,石嘉信一颗心都揪起来了,想也不想,一脚踹开了门。
屋里没开大灯,只壁灯暗暗的光笼在大床上,尤思就低着头坐在那束幽暗的光亮之中,长发盖住了整张脸,然后,她抬起头,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双手从两腿之间慢慢举了起来,鲜血顺着十个指头缓缓滑落。
往下看,她的下*身浸在一摊血泊之中……
像是什么高分贝的声音钻击大脑,石嘉信无法控制地骇叫起来,尤思盯着他笑,说:“我死也不会生个怪物出来的,想让我给你生孩子吗?下辈子,下下辈子,你都别想。”
作者有话要说:我最近这是肿么了?真是勤劳到我不忍直视……
哦我想起来了,主要是文下以甜不辣为代表的几个妹纸要高考了,希望妹纸们好好考,加油加油!
131第章
广西这边善后的差不多之后,毛哥陪着岳峰回了家,他对光头说:“我得陪着峰子一段时间,怕他心里拧,想不开。”
毛哥在岳峰家里住了大概一个月,岳峰家里没别人,也亏得有他在,里里外外忙进忙出的,公安上门过几次,在这期间,他们找到了另外一些佐证:那个在季棠棠失聪时给她看过病的耳科大夫,很是笃定地表示这个姑娘不但耳朵听不见,精神也很有问题。
而岳峰这里,也依毛哥劝的,避重就轻,他承认和季棠棠的情侣关系,但对她的家世,以及和秦守业之间的瓜葛,一概不知,事实上,他也是受害者啊,他不明不白的,就被秦守业带人打折了一条腿。
不知道警方后来的判断是什么,也不知道秦家做了怎样的活动,总之到后来,用毛哥的话说,峰子的嫌疑,应该算是洗清了。
一个月之后,毛哥离开了,上车前,他告诉岳峰,这趟回去其实是做转手去的,他已经决定结束尕奈的生意,后续把店开到古城去。
岳峰当时没说话,车开了之后,毛哥接到岳峰的电话,他在那头沉默了一会,说:“毛子,我现在觉得,棠棠真跟一场梦似的,一点预兆也没有的,就成了梦里的人了,再然后一声招呼都不打的,就从梦里消失了。你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棠棠的地方,现在也要转手了……我有时候想想,汗毛都竖起来,总觉得像有只看不见的手一样,从我的世界里,一点一点把她的痕迹都抹掉了,会不会有一天,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她存在过,只是我梦出来的一个女孩儿。”
毛哥叹了口气说:“峰子,你想太多了。”
岳峰苦涩地笑笑:“不是的,毛子,说出来你都不信,我连她一张照片都没有。”
毛哥不说话了,车子上了土路,很颠,道旁的树一棵棵地往后飞掠,后来也不知道是谁先挂的电话,毛哥的心冰冰凉的,空落地想:还能怎么样,就这样呗,人生嘛,还不就是这么操*蛋。
两个月之后,岳峰参加了洁瑜的婚礼,原本真不想去,但洁瑜是孤儿,他算是洁瑜娘家人了,不给这个妹子充充场子说不过去,算起来,这是参加完苗苗婚礼之后的第二场,每一场他都格外失意,跟喜气洋洋的气氛格格不入。
事先司仪也没跟他讲,酒到一半时,忽然对着话筒大声宣布让大舅子上来讲几句,下头轰然鼓掌,洁瑜知道不合适,着急的真想一瓶酒浇司仪头上去,岳峰冲她笑笑,尽管当时腿脚还不方便,还是一步一步捱上了台去。
大喜的日子,总要叫洁瑜高兴才好。
场子里有瞬间的安静,岳峰举了举酒杯,满目的百合、玫瑰、飘纱、红酒,他说:“我不怎么会讲话……”
下头笑,有人起哄说:“大舅子太客气了……”
岳峰看洁瑜,洁瑜今天特别漂亮,白纱拂在细瓷样的脸颊边,梦一样美好,岳峰觉着特别欣慰,他眼眶有点发热,顿了顿说了句:“祝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吧。”
说完了举杯先干,不是什么烈酒,却火烧一样下肚,激的眼泪都出来了,洁瑜提着婚纱下摆小跑着迎上来扶他,问:“哥你没事吧。”
岳峰摇头说:“没事,心里高兴。”
方程式也过来扶他,岳峰搭着他胳膊那么死力一攥,方程式脸都痛歪了,岳峰说:“记着对我妹子好啊,不然我打断你的腿。”
方程式笑得合不拢嘴:“那是,那是。”
又说:“哥,不好意思啊,抢在你前头了。”
岳峰抬手肩窝里给了他一拳,夺了他手里的红酒瓶子过来给自己的空杯斟上,琥珀色的酒液倾斜入杯,在现场的打光下居然晕出彩色的炫光来了,岳峰忽然有点恍惚,他想起在八万大山时,曾经有过的那一刹那的梦想。
那时候,他想着能跟洁瑜一起摆酒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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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个月,生活渐渐流于平静,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越是平静的日子越是嗖嗖嗖过的翻书一样快,早上想着中午吃什么,中午想着晚上吃什么,晚上想着明早吃什么,衣食住行,周而复始,惊觉间一回头,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岳峰回了一趟八万大山。
他在那间村委会简陋的会客厅里等,那间屋里还有别人,翻着报纸,聊着新闻,嘴里骂骂咧咧的,骂抢小孩的人贩子、骂造假的不良商贩、骂仗势欺人的富二代,岳峰静静听着,那种铺天盖地的不真实感又来了:这到底是盛家还是个普普通通的小村子,盛家真的存在吗?
当然是存在的,下一个抬头,他看见了气喘吁吁赶过来的石嘉信。
不知道为什么,再见到石嘉信,没有太多的愤怒和过激情绪,平静的像是老友见面,石嘉信应该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知道季棠棠真实存在和真实身世的人,岳峰笑笑说:“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回来看看,找你聊聊。”
石嘉信带着岳峰在山上绕了一圈,密簇簇的林子,枝叶透着夏日才有的翠绿繁茂,微风吹过,在头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从石嘉信口中,岳峰知道了一些后来发生的事。
调查秦家案子的警察居然也来过八万大山,当然他们只是例行查问,因为目击者曾看到秦家一行人走这条路,警察想不明白为什么秦守业要进这样荒僻的大山,他们几乎调查了沿线所能找到的所有住户去锁定秦守业当时的动向。
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山下村的几个“村干部”积极配合询问,当然警察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据说当时盛锦如也在,她蹲在角落的小马扎上抽水烟袋,听警察说起北边发生的那个案子,死者叫秦守业,炸死他的叫季棠棠,但是奇怪的,那个女孩儿的身份是假的。
盛锦如一直没挪窝儿,警察走的时候,她低着头磕水烟袋,鸟爪一样的手死死攥住水烟的把手,神经质一样往地上敲,砸了一个凹窝儿,又一个凹窝儿。
当天晚上,七十多岁的盛锦如突发脑血栓,从此右半边身子如常,左半边身子致瘫,左边的嘴一直歪着,口水从嘴角滴滴拉拉落下来,她嘴里常年念叨的什么话,但是从来没有人听懂。
石嘉信把岳峰领进一片林子的中央地带,这里密的有点阴,枝叶的背面总像是泅着水,空地上有个坟头,没立碑,坟前摆着三个空碗,里头积着带泥的雨水。
岳峰狐疑地看石嘉信。
石嘉信说:“我想着,这里该带你来看看的。”
“盛夏走的时候,托我照顾她的姨妈,她说她这个姨妈长了两个头。我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盛家有这么一个人物。但是盛锦如病发之后一两天,洞里抬出一具棉被包裹的尸首来,让我们处理,说是自杀死的。”
“你也知道,但凡盛家女人死了,是有一定丧葬规矩的,不会如此草率,我也是好奇,偷掀开棉被看了,她长了两个头。”
“我想,这就是盛夏口中的那个姨妈了。小夏既然托我照顾她,想必她对小夏是不错的,所以也领你来看看。”
季棠棠在溶洞里居然还有个让她记挂的姨妈,这是岳峰始料未及的,他在坟前下跪,额头触地磕了三下,低声说:“姨,这次来的匆忙,不知道您要什么,也没准备,下次来了,我多烧纸钱,给补上。”
“不知道姨在下头有没有见着棠棠,棠棠没有坟,连个栖僧处都没有,姨好好照顾她。”
说完了心里头翻江倒海一样难受,半天才手撑着地站起来,头顶的林叶上有只叫不出名字的鸟惊掠而过,留下一长串让人毛骨悚然的辄辄声。
岳峰头昏沉沉的,对石嘉信说了句:“走吧。”
他一边说一边往外走,才走了两步,身后扑通一声,石嘉信给他跪下了。
岳峰没扶他,这一瞬间,他的心境疲惫地对任何事都没有好奇,也不想触及,他就那么站着,看石嘉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石嘉信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着,说:“岳峰,我求你了,你把思思带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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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岳峰完整的知道了尤思的故事,以及之后发生的一切。
故事的前半段,石嘉信说的很模糊,岳峰已经无从知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重新清醒过来的尤思的各种歇斯底里和以死抗争,在知道自己怀孕的那一刻,全盘溃散化为乌有。
石嘉信抱着木然的尤思说:“思思,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我一定补偿你,我一定十倍百倍的补偿你。”
尤思沉默了很久,没人知道那个时候她究竟想了些什么,然后她抬起头,唇角掠过一丝近乎诡异的笑,说了句:“好。”
她的笑容让石嘉信脊背一凉,但他旋即安慰自己是自己多心了,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接下来的日子,尤思像极了多年前的盛泽惠,她好像突然就接受了发生的一切,不再斥骂也不再疯狂,对石嘉信也肯轻声细语的说话了,有的时候,她会突然向他微笑,温柔的眼波,一如当初两人刚刚恋爱的日子。
这段突如其来的日子,石嘉信真是幸福到惶恐,有时候睡梦里都会惊醒,看到一旁安睡的尤思才定下心来,安慰自己一切都过去了。
思思又是以前的思思了,石嘉信觉得,生活的这趟列车,又重新回到轨道上来了,呜哇呜哇的冒着白烟,在鲜花盛开的田野里穿梭。
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下一刻,这趟列车呼啸着飞离原定的轨道,跌落万丈深渊。
那一天,吃完晚饭,思思先进房间,轮到他的时候,里头反锁了,怎么拧都拧不开。
石嘉信焦急地拍门:“思思,思思,开门哪。”
尤思在屋里咯咯地笑,疯狂而又畅快,石嘉信一颗心都揪起来了,想也不想,一脚踹开了门。
屋里没开大灯,只壁灯暗暗的光笼在大床上,尤思就低着头坐在那束幽暗的光亮之中,长发盖住了整张脸,然后,她抬起头,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双手从两腿之间慢慢举了起来,鲜血顺着十个指头缓缓滑落。
往下看,她的下*身浸在一摊血泊之中……
像是什么高分贝的声音钻击大脑,石嘉信无法控制地骇叫起来,尤思盯着他笑,说:“我死也不会生个怪物出来的,想让我给你生孩子吗?下辈子,下下辈子,你都别想。”
作者有话要说:我最近这是肿么了?真是勤劳到我不忍直视……
哦我想起来了,主要是文下以甜不辣为代表的几个妹纸要高考了,希望妹纸们好好考,加油加油!
132第章
岳峰问石嘉信:“你怎么还敢跟她生孩子?”
石嘉信不敢抬头看他:“我也不想的……可是化尸铃要传代,我不做的话,也会把她配给别人……我想着,那还不如……”
岳峰真想骂他两句,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想想一来自己没立场,二来……石嘉信也未尝不是个可怜人。
他沉默了一下,说:“带我去看看思思吧。”
尤思这一极其惨烈的举动,带来的直接后果是永远失去了生育能力,而一个不能生孩子的外姓女人,对盛家来讲实在是比条狗还不如的——再也没有人给她提供溶血,她身体里的血已经有了失去活性的迹象,而盛锦如重病之后,整个盛家在传承的交接混乱之下,也鲜有人再来关注她,偶尔看向她的目光,都像在看一个多日后的死人。
八万大山上下,也只有石嘉信还对她好了,他已经后悔没有听从季棠棠最后的劝诫,他有了把她送走的念头。
有一次,他跟尤思提过,说:“思思,如果你想回家的话,我可以把你送回父母身边。”
尤思盯着他直直的看,不说话,石嘉信让她看的后背发凉,正想解释几句,尤思咯咯笑起来了。
她说:“你把我送回去干什么?折磨他们吗?石头,一日夫妻百日恩,将来你真见到我父母,就跟他们说我是走路不小心,让车子给撞死了,当场死了,一点罪都没受。千万别真告诉他们我发生什么事了,我谢谢你大恩大德了。”
她笑着说的,说到最后痛哭不止,石嘉信也哭了,他在尤思身前跪下来,问她:“那我怎么办,思思,你说啊,说了我死也给你办到。”
尤思不看他,抬头盯着天花板,幽幽说了句:“我这样的还能去哪啊,我只能死在这了。”
石嘉信都快绝望了,直到忽然知道岳峰来了八万大山。
见到岳峰的那一刻,他开始相信这世上的事,冥冥中都是注定的,就像他和盛夏,原本应该是结亲的,虽然没了这层缘分,但他在盛夏最绝望的时候陪了她最后一程,现在是他濒临绝望的时候,岳峰又来拉了他一把。
岳峰带走了尤思。
尤思没什么行李,但石嘉信还是忙前忙后拾掇了很久,他对岳峰说:“思思用的钱算我的,生活费什么的,我给你打过去,不够你再问我拿。”
出八万大山,照例要走一段机耕道,拖拉机在凹凸不平的路上嘎拉嘎拉地颠簸,石嘉信坐在一侧,岳峰带着尤思坐在另一侧,尤思偎依在岳峰怀里,出发时天还是阴的,走了半程之后,云层后的阳光突然照射下来,尤思惊怔了一下,像是刚醒,忽然问岳峰:“棠棠呢,在家吗?”
岳峰说:“棠棠死了。”
尤思看着他不说话,岳峰把头偏开,沉默着没再作声,过了会,尤思小声的哭起来。
岳峰的车子停在第一次来时那个小镇的饭馆后面,下拖拉机时,饭馆门口有几只鸡,扑腾着翅膀争食,掐的脸红脖子粗的,岳峰当场就愣了,他想起第一次来,季棠棠还神智不清,非蹲在那看老母鸡啄食,什么叫物是人非,这就是物是人非了吧。
他不想再多停留,把尤思的行李拿到车上放好,让尤思坐副驾驶,帮她把安全带扣上,然后拉开车门,正想上驾驶座,石嘉信在后面叫他:“岳峰,你过来一下。”
岳峰还以为他有关于尤思的话要交代,示意尤思等会,谁知道石嘉信一直带着他往房子后头走,走了会停下来,说了句:“以前这都是铺石板的,还有棵树,现在砍了,都糊水泥了。”
岳峰奇怪地看他,石嘉信又走了两步,似乎是在找方位,末了不是很确定的停下来,指着正前方说:“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当时我带小夏先到的这里,她借了手机给她爸爸打电话,她就站那,然后跪下来给她爸磕头,让她爸爸一定要救你,我拉都拉不住……”
岳峰当时就收不住了,进八万大山这一路,他一直觉得还好,没失态,或许真的是过的久了,再痛苦也淡了,现在才知道是痂没被翻起来,真戳到痛处,血还是止都止不住。
他腿一软,坐在地上就起不来了,身边的水泥地糊的平整,几次想伸手去触,总像被烙到一样又颤抖着缩回来,石嘉信说:“岳峰,你要想哭,就痛痛快快哭一场吧,我不会笑话你的。”
岳峰没想哭,但是眼泪不知道怎么的还是下来了,他眼前就那么模糊着,跟石嘉信说了很多,语无伦次的,自己都不记得说什么了,但是有一段他记得,他记得自己说:“毛哥总给我打电话,说都这么久了,得过去,得往前看,得忘掉,你叫我怎么忘啊,啊?怎么忘?我这辈子都找不到第二个肯为我下跪肯为我去死的人了,我记着她有错吗?”
……
末了,是尤思过来了,她在车里等了很久,自己下车来找,她在岳峰身边站了一会,伸手轻轻搭住他的肩膀,说:“岳峰,我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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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前后后,尤思在岳峰身边捱了不到四个月。
尤思死后,岳峰依照她的遗愿,没有通知她家里,火化之后就近买了块墓地葬掉,石嘉信也真的没有去祭拜,岳峰忙活的那几天,他只在边上帮衬着,岳峰进墓园烧纸的时候,他就在墓园大门外站着,呆呆看着园子里远处袅袅升起的那线纸烟。
丧事过后几天,石嘉信就回了八万大山,相继走了尤思和石嘉信,屋子里简直冷清的可怕,一天无意间看日历,岳峰忽然就怔愣了一下。
日子过的这么快,居然又到年底了。
又过了两天,有好消息传来,洁瑜怀孕了。
女人怀孕了之后,就不好那么劳累,方程式找到岳峰,吞吞吐吐地表示不想让洁瑜再打理酒吧的生意,岳峰也爽快,短时间内联系了两个买家,两个酒吧全转手了。
这一举动让九条大为光火,黑皮给岳峰发短信说:你这不是打九哥的脸吗,前段日子公安查你,九哥没好提让你帮忙的事,现在你倒好,底都起了,你悠着点,九哥肯定不得让你好过。
收到短信,岳峰连回都懒得回,冷笑了一声,心说:老子这些日子就没好过过,还能不好过到哪去。
除夕前一天,岳峰去母婴店转了一圈,买了不少东西送洁瑜,连婴儿床婴儿车都齐备了,洁瑜跺着脚埋怨他:“肚子还没大起来呢,你这不瞎花钱么。”
顿了顿又说:“哥,明儿过来吃饭呗,这儿人多,热闹。”
估计是因为洁瑜怀孕的缘故,方程式老家的父母和妹妹都过来一起住了,洁瑜说这话的时候,老人家正在面板旁边忙活着搓汤圆,长满褶子的老脸笑的跟一朵花似的,很是客气的招呼岳峰:“是啊是啊,一起过来吃吧,也就加双筷子。”
也就加双筷子,到底还是外人的筷子,大团圆的,何必呢,格格不入的,岳峰笑笑说:“不了,我明儿要……看我妈去。”
这话说出来,纯粹是当托辞说的,但是一出口,主意忽然就坚定下来,岳峰突然觉得,再怎么样,金梅凤到底也是生他养他的亲妈。
就像秦守成,千不是万不是,到底还是棠棠的爸爸。
往年都是晚上才过去,这一次他特意提早,置办了年货下午就开车过去了,路况挺好,到的时候才刚到晚饭的点,赵姨给他开门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愣了会之后喜出望外:“峰子快进来,才刚要吃饭。”
金梅凤在沙发上坐着看电视,对岳峰的突然到来也很有点手足无措,她穿普普通通的黑色羊毛衣,绛紫色呢裤,保暖鞋,头发拢在耳后,丝丝的花白,往常那个出现在他面前紧绷着的,打扮的花枝招展不伦不类尖酸刻薄的金梅凤,好像只是另一个人。
又或许是,时间没到,她还没来得及换装登场。
岳峰也有点尴尬,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帮着赵姨把年货拎进屋里,赵姨把他让在沙发上坐下,又去端了饺子上来,金梅凤很不自在地往边上挪了挪,招呼赵姨坐下来一起吃。
三个人各吃各的,全程只有筷子磕碗和电视里的声音,吃到一半时,金梅凤说了句:“醋没味道。”
赵姨赶紧站起来:“晓得你爱吃辣的,冰箱里有刚买的辣酱,还没开呢。”
她去冰箱里拿了辣酱过来递给金梅凤,金梅凤撕了塑料覆膜,伸手去拧瓶盖,盖子卡的紧,两次都没拧开,岳峰看在眼里,忽然说了句:“妈,我来吧。”
这一声“妈”,震的金梅凤整个人都傻了,岳峰也没看她,伸手把瓶子拿过来,使了个力拧开了,递过去时,金梅凤还怔着,没接,又过了两秒钟,突然把面前的碗一推,回房去了。
岳峰的手僵在半空,好一会才放下去,赵姨赶紧打圆场:“峰子,你妈就是这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这还算好的了,往年都摔锅摔碗的……”
岳峰笑笑说:“知道。”
说完了,低头吃饺子,味同嚼蜡,觉得自己怪没劲的,又觉得自己活该:找了全世界想找到个温暖的地方,很显然是自作多情了,自己怎么能幼稚成这样,这么多年风刀霜剑的对抗着,你现在想缓和,叫一声妈,就春暖花开了?
他掏红包给赵姨:“姨,你多帮衬着,我走了。”
赵姨很意外:“刚来这是……不守夜了?”
“不了,洁瑜……喊我过去吃饭,我先头应下了。”
赵姨没办法,千叮咛万嘱咐地送他出去了,回屋了之后赶紧去里屋看金梅凤,金梅凤坐在地上,趴在床沿上发呆,赵姨赶紧过去扶她:“姐,这大冬天的地上冷不冷啊。”
金梅凤没起来,哆嗦着抓住她的手,一开口就带了哭音:“小赵,峰子喊我妈呢,你听见没?”
赵姨让她这一句说的,眼角都湿了:“听到了姐,我早跟你说吧,别跟峰子犟,怎么着都是自己身上掉的肉不是?峰子大了,懂事了,就不像过去那么扭了。”
金梅凤眼泪慢慢流过被火烧过的坑坑洼洼的脸:“我知道峰子恨我,这么多年了,我知道他恨着我呢,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当时是慌了,我做那么不要脸的事,我心里怕,我就别了门,我真不知道会失火,那也是我男人不是,我得多黑心才会要把他烧死?我真是不知道,我后来也拼了命想去救他,火太大了,我救不了,还把脸给烧了,小赵我真不是故意的,峰子恨我呢,我都不知道怎么给孩子说……”
她说着说着就说不出连贯的话了,喉咙里哽咽着呛着,肩膀耸的厉害,赵姨蹲□子,一边抹眼泪一边劝她:“没事儿,峰子历的事多了,慢慢儿的会明白的,你看今年不就挺好吗,会好起来的啊姐,咱慢慢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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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点,不上不下的,街上仅有的行人,也都是行色匆匆往家里赶,岳峰忽然很羡慕他们:至少他们这个晚上,都有要赶回去的方向,只有他,方向盘左拧右拧的去哪都成——反正他那个所谓的“家”,也只不过是间只住了他一个人的砖头水泥房子。
正漫无目的地沿路开着,手机突然响了,看清来电显之后,岳峰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是九条,多日不联系,那头的声音怎么听怎么觉得陌生和怪异:“峰子,年底了,兄弟们聚聚,金碧辉煌KTV,三楼301,给做哥哥的个面子,你会来吧?”
“你会来吧”四个字,拖着长长的尾音,意味深长的话里有话。
“好,会来。”
作者有话要说:小峰峰,坚持一下,下一章,嗯嗯,下一章会有一些消息……至于是什么消息,我可不能说啊
133第章
金碧辉煌KTV,301。
郊县赶回市里需要两个多小时,尽管紧赶慢赶,到的时候也已经赶不上开场了,推开门,光怪陆离的彩色灯光混着乌烟瘴气,酒瓶子开了一桌,两个脸熟的兄弟正勾肩搭背地握着话筒吼周华健的《朋友》,九条搂着个穿着暴露的年轻女人窝在沙发里调笑,蒋蓉坐在边上修剪指甲,黑皮和另几个在边台上吆五喝六地掷骰子,都没注意到岳峰已经来了。
这样的场合并不陌生,但不知为什么,很不适应,岳峰走到九条身边,叫了声:“九哥。”
九条应该是听见了,但装着没听见,还是一个劲地给那个女人劝酒,岳峰站了一会,又叫了两声,黑皮先注意到了,赶紧用眼色示意旁边的人安静下来,过了会唱歌的人也不吼了,蒋蓉抬头看了看岳峰,没吭声,包房里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九条带着酒气的声音:“喝,我知道你女中豪杰,海量……”
岳峰又叫了一声:“九哥。”
这一回终于是听到了,九条抬起头眯着眼睛打量他,忽然大惊小怪起来:“呦,这谁啊,这不峰子嘛,大驾光临啊,姗姗来迟啊,蓬荜生辉啊,还以为请不到你呢,太给你九哥长脸啦,受宠若惊啊。”
这词儿,说的一套一套的,看来都是事先备好了来膈应他的,岳峰笑笑:“不好意思啊九哥,刚赶回来,下午给我妈送年货去了。”
九条先没反应过来:“妈?”
反应过来之后,笑的阴阳怪气的:“你还认你那个妈啊峰子。”
“真孝子啊,不过也对,自己是从哪个肚子里钻出来的总知道的,不过爹是哪个,就难说了。”
岳峰的脸色很难看,忍了又忍,说了句:“九哥,我一直叫你哥,这话过了啊。”
让他这么一提点,九条也有点后悔,一直以来,到底也是把岳峰当兄弟看的,虽然这阵子对他恼火,出口气也就算了,还真没必要闹到兄弟反目——岳峰的家世,一直是不能碰的禁忌,今儿个真是酒喝多了,怎么脑子一热,就尽拣狠的说呢?
但是做大哥的,话出去了,又不好吞回来,九条冷着脸有点僵,黑皮几个面面相觑,碍于立场,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一片死寂之中,蒋蓉忽然开口了。
“岳峰,也不赖你九哥说你,你说早几年你是什么啊,什么也不是,全靠九哥带你起家。你现在有点底子了,就不情不愿的,求你点小事三推四推,比请神都难,说句难听的,这叫给脸不要脸。你寻思着翅膀硬了,现在能单飞了,结果怎么着,落了个什么啊?跟秦苗掰了不算,搞得家没家人没人的,被公安抄了底的查,大过年的,没去处才会看你那个妈吧,落到你这份上,跟条狗似的……”
话没完呢,九条一酒瓶子就砸过去了:“臭*婊*子,还真当自己是棵葱了。”
一酒瓶子下去,蒋蓉额头上立马见血了,她捂着额头不做声,指缝里直往外冒血,九条又过来跟岳峰客套:“别跟这种女人一般见识,妈的,兄弟感情都让这些破鞋给糟烂了。”
岳峰笑了笑,蒋蓉平时怕九条怕的要死,没个授意,哪里敢在这种台面上乱说?说到底,做了出戏给他看,稳了九条的面子,又打了他的脸,帮九条出了气不说,杀鸡给猴看,也叫在场还跟着的人心里有数,别起什么活络的心思。
他说:“九哥,没什么事我先走了。大过节的,我不在这给你们找不痛快,以后有事,吭一声,能帮得上的我一定帮,帮不上的,也别怪我太废。”
九条皮笑肉不笑地打哈哈:“那哪能呢。”
岳峰也笑,道了别就离开了,到楼下时接到蒋蓉的电话,哭着低声给他道歉:“岳峰对不起啊,我也不想的,我现在跟九哥吃饭,得帮九哥下台的。”
岳峰沉默了一下,说:“我知道。”
顿了顿又问她:“你没事吧?”
蒋蓉哭声小了些:“没事,九哥夸我会做事,还塞了钱给我。岳峰你放心吧,九哥就是想出口气,他憋闷的很。他不会对你做绝的,黑皮他们都看着呢,他要真对你下手,也寒了黑皮他们的心了,你忍过这次,也就没事了。”
岳峰叹了口气,低声说了句:“蒋蓉,你身上也该存了点钱了,见好就收,能离开就离开吧,九哥不是靠得住的人,今晚上他拿酒瓶子砸你,改天他手边不是酒瓶子是刀子,他也能顺手拿刀子捅了你了,你别真把将来都托九哥身上,早点为自己谋出路,别把自个儿赔进去了。”
蒋蓉轻声说:“我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只能这样了。”
沉默中,岳峰先挂了电话。
——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这话,他隐约记得季棠棠说过,尤思也说过,现在,再从蒋蓉口中听到,他实在无从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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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金碧辉煌已经十点多了,手机里的祝福短信一拨拨的进来,远处近处都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岳峰在车里坐了一会,还是打方向盘回家,过街时,看到街口有家还没关的小卖店,下车买了盒泡面,想了想又要了一包烟和两瓶啤酒。
正付钱呢,又有短信进来,毛哥发的,彩信,打开一看岳峰就笑喷了,神棍穿一套喜气洋洋的大红唐装,抱一桶肯德基笑的巨矜持含蓄。
岳峰回了条:丫太坑了,给神棍穿这身,他怎么肯的?
毛哥回的很快:肯德基啊,有全家桶什么都干。
岳峰心说亏了,既然这样让他穿什么唐装啊,直接上旗袍旗头呗,正想这么回过去,毛哥电话进来了,问他:“我那张和神棍那张,哪张更喜气?”
感情毛哥先前也发了一张,岳峰估摸着是夹杂在一堆祝福短信里自己漏看了:“你等会,我翻翻看。”
不难找,就在前几条,毛哥是一大家子,也是穿的唐装,毛嫂斜拉一副春联,毛哥拎个灯笼,毛嫂的孩子手里捧着个大金元宝,一个个眉开眼笑的,岳峰说:“专门拍的艺术照啊,能上挂历了,甩神棍几条街。”
毛哥嘿嘿笑,末了问他:“你哪呢?不是一个人吧,有地儿吃饭没有?”
岳峰迟疑了一下,说:“我在洁瑜这呢,挺热闹的。”
毛哥哦了一声,想了想还是提醒他:“别待太久了,那毕竟是人家。”
岳峰让他说的心里有点不舒服,不耐烦地回了句:“关你什么事啊。”
毛哥解释:“不是,我怕你没分寸,洁瑜现在毕竟结婚了,不能像以前那样陪着你,不合适。”
岳峰止不住火:“我怎么就不懂分寸了?我没脑子吗,我会赖在人家不走吗?就你有分寸!”
毛哥让他吼的有点懵:“不是,峰子,我就提醒你一下,你怎么还上火了呢,我也是怕你没地方去,所以就问问……”
岳峰气的太阳穴都突突跳的:“老子怎么就没地方去了?老子可去的地方多着呢!”
毛哥还想说什么,那头已经挂电话了,毛哥捧着手机发呆,拨也不是不拨也不是,半晌懊恼地说一句:“早知道不打了,大过年的,把峰子撩拨的不痛快了。”
毛嫂在边上擀饺子皮儿,闻言白了他一眼:“早让你别打了,他情况你还不知道吗,这不刺激人家吗。”
毛哥闷闷的:“我也是怕他年纪轻,不懂人情世故,好心提醒了句,早知道该把峰子叫来古城过年的,他跟家里不和,先走了棠棠,思思前些日子又没了,肯定难捱的。”
毛嫂抖罗沾在手上的面:“行了,别多想了,会没事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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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峰闷头开了一阵子停下来,自己也不知道到哪了,摇下车窗看了一阵子,突然就打了个寒噤。
这是秦守业家的小区。
秦守业家被炸之后,岳峰来过一次看现场,还是在公安的陪同之下来的,秦家几乎是被夷为平地,一楼地面有一块都凹了进去,周边墙拦腰截断,墙体中的钢筋突兀地支楞着,偶尔可见烧的焦融的家用电器,当时受到爆炸波及的临近的房屋已经在修缮中了,但是秦家的始终没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产权的关系。
这里,来了一次之后,岳峰一直不愿来第二次,因为陪同的公安隐约提到,爆炸现场太过惨烈,几乎算是尸骨无存,仅有的几片小的骨碴飞片,还是在距离爆炸中心很远的地方找到的。
今天晚上,鬼使神差的,怎么就开到这里来了?
岳峰的周身泛起冷意,两只胳膊都起了些微的颤栗,但只是片刻之间,他就做出了决定。
他把车子停在小区外头,带上烟和酒,在小区外围走了大半圈,翻过一处不高的栅栏,循着以往来过的记忆,向着秦守业家所在的位置走了过去。
不难找,秦家始终没有再建,临近的几家出于忌讳,很多都已经搬离了,高档的灯火通透的小区,在这一块显得极其不协调,钢筋、水泥块、融掉的电器、积年的雨水、潮湿、青苔、野草,错落地杂靠,像个巨大的坟堆,岳峰的胸口堵的厉害,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磕磕绊绊地爬上破碎的水泥块堆坐下。
已经过了很久,早已没有了第一次来时隐隐的焦火味,天上的云很厚,月亮的周围糙糙的,像是长了一圈毛,岳峰把另一瓶酒打开,放在面前脚下,又拿起先前的那瓶,瓶颈子互相轻轻碰了碰,说了句:“棠棠,我来看你了。”
说完一句就哽住了,岳峰把头埋在膝盖里,沉默了很久很久,有风吹过,耳边呼呼的,这个晚上,他找来找去,想找个属于自己的地方,找了一圈才发现,只有这个地方,才是他最该来的。
“棠棠,你在吗?”
没有回答,风吹落水泥块上的小沙粒,细小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岳峰说:“我从来不信鬼的,棠棠,可是你要是真变了鬼的话,你出来跟我说会儿话吧,我挺想你的。”
岳峰一边说一边仰头喝酒,啤酒是不辣的,但那么一线顺着喉咙浇下去,辣的眼泪都快出来了,他缓了好一阵子,才又说话。
“我其实还好,就是有些时候提不起劲儿,觉得没什么可在乎的,日子就这么过,没什么奔头。”
“毛子总让我向前看,其实我也不想做大的改变,有时候我觉得,就这么有吃有喝的,心里有个可想的人,挺好的。你真让我再去爱别人,我也想象不出该怎么跟人家相处……”
“棠棠你是女孩儿,少喝点……”
“今天九哥给我颜色看,蒋蓉指着鼻子骂我,我真觉得她骂的挺对的,棠棠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挺失败的,到头来一无所有,想想是挺像条狗的……”
“思思也走了,在下头遇到了,你们要互相照应,思思也是可怜人……”
……
岳峰喝了很多,也说了很多,迷迷糊糊的,觉得晕,又觉得不是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头痛的像要裂开,有人摇着他的肩膀大声跟他说话:“怎么睡这呢,你怎么进来的?”
岳峰都听懂了,却不知道怎么回答,看着他只是笑,又伸手推他,那个保安没办法,转头嚷另一个:“翻他手机通讯录,打电话找家属……”
说完了架着岳峰下土堆,岳峰踉踉跄跄搭着他走,走了两步之后回头,全身的血一下子都冲到了头顶上!
他看到季棠棠站在土坡顶上,低着头,双手慢慢转着一个煤气罐的阀门。
岳峰一颗心跳的几乎就要蹦出来了,大叫:“棠棠你等一等,你停一停,你听我说。”
岳峰搡开了那个保安就往土坡上冲,脚下被支出的钢筋一绊就倒了,他紧张地后背直流汗,胳膊撑着地拼命往上爬,那两个保安也被他吓住了,一人一边过来往下拖他,岳峰急的都要疯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是爬不过去,他抬头看到季棠棠还是不管不顾地去转阀门,声音都不正常了,颤抖着大叫:“棠棠你等一等啊,你听我……”
话还没完,眼前忽然大亮,橘黄色的明亮火焰自煤气罐中央爆出,团团涌向四周,岳峰眼睁睁看着季棠棠的身体在这瞬间的光亮中四分五裂,感觉自己的身体里面也有什么东西刹那间崩裂了,眼前忽然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两个保安先费了死力拖也拖不动,忽然间又拖动了,其中一个力收不住,直接前载,痛的大叫:“妈的喝喝喝,撒酒疯,过年都不叫人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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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逻保安很愤怒,对着方程式唾沫星子乱喷:“什么行为这是,啊,大半夜的翻墙进来,有什么不轨意图?我们可以报警的你晓得不,这是危害小区住户的安全!”
方程式点头哈腰的:“是是,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我哥这是喝多了……”
洁瑜站在水泥块堆上,脸色很难看:“从打电话到现在,你们就让我哥躺这是吗?这么冷的天,冻出病来怎么办?”
方程式直朝她使眼色,心说姑奶奶你少说两句,我这正给人赔不是呢。
洁瑜是不怕的,她打理了那么久的酒吧,见多了各路牛鬼蛇神,见招拆招的,两个小保安还是不在话下的:“你们干什么吃的,我哥是喝了酒才迷迷糊糊进来的,你们要是工作尽职,我哥会进来嘛啊?玩忽职守还报警,住户知道了第一个开掉你们,指望你们保安,东西偷光了都不知道,我告诉你我哥这是没出事,要是进来你们小区磕着撞着绊着了,我跟你们没完!”
保安也来气了,威胁似的朝她走了两步:“哎你这个女人怎么不讲理呢?”
洁瑜冷笑:“怎么着,想打人啊,我告诉你我肚子里还有一个,吓着我没关系,把他吓出个好歹,你全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得,有横的就有更横的,保安也不想惹事,只好骂骂咧咧过来抬岳峰下去,见他们过来了,洁瑜扶着钢筋从另一边退着下,方程式看的心惊肉跳的,生怕她有个闪失,怕什么来什么,洁瑜那头突然哎呦一声,吓得方程式魂儿都飞了:“又怎么了啊?”
“陷了,过来帮我拔下。”
方程式一溜小跑着过去,洁瑜走的这头都是当时顶上横梁石板水泥砸着搭一起的,可以从板上走,也可以脚踩实在空隙露出的地上,洁瑜因为怀孕,怕走石板踩空,所以一步步尽量落地,也不知道走到第几处时,踩下去不是实地,直接下陷了。
方程式小心翼翼地帮她把腿□,洁瑜穿的平底靴子,从靴沿到靴筒全是烂泥,她没好气地掏纸巾擦,然后推方程式:“下头怎么回事啊?”
方程式把手机上的手电模式打开,探着身子眯着眼睛往里照,突然咦了一声,说:“有个洞。”
洁瑜奇怪:“什么洞?下水道洞?”
方程式脑袋都快钻到水泥板下面了:“不是,怪了,有个洞,以前是盖起来了,正好让你踩空了……有积水,往边上拐的。呦,现在的狗啊猫的也挺厉害,哪都能打洞……”
洁瑜不耐烦:“走了走了,有完没完,跟猫儿狗的还较上劲了。”
方程式悻悻的缩头,心说怀孕的女人还真是神神叨叨的,还不是你问是什么洞的,你不问我看个什么劲儿。
134第章
一觉醒来,是在自家的沙发上,岳峰头疼的厉害,抽着气起身,在旁边的台子上看到洁瑜留的字条,说是这两天要走亲戚,初三晚上得空,让他到时候去家里吃饭。
岳峰也没多想,字条揉了揉扔垃圾桶里,起身去冰箱里找吃的,冷藏三层冷冻三层,让他翻出袋速冻饺子来,想死了想不起来什么时候买的,翻来覆去找不到保质期,索性也不讲究了,下饺子的时候也不知跟谁发狠:不信就吃死老子了。
水沸了之后,正凉水点汤,旁边的手机响了,岳峰这头撂不下,索性脑袋一偏,把手机架在耳朵和肩膀之间接电话:“哪位?”
那头凶神恶煞的:“孙子,你知道我谁吗?”
声音听着耳熟,但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两只手都有活,又没法拿下来看来电显:“谁啊?”
那头大恸:“你妹的啊岳峰,你不要这么绝情好不好?我跟你睡过的啊……”
岳峰一呛,肩膀没夹稳,手机险些掉饺子锅里去,他关了煤气的火,腾出手来拿电话,咬牙切齿吼那一头:“陈二胖,说人话!”
陈二胖在另一头比他还气:“该,换号不告诉老子,老子费了多少周折才又找到你个龟儿孙子!”
这被骂的,还真不亏,当时带着季棠棠离开古城之后,岳峰怕沿用原先的手机号会被秦家设法定位,仓促间换号,只留了毛哥、光头和洁瑜几个的号码,后来出了太多的事情,身心俱疲,也就再也没想着把起先的号给用回来,反正那些要跟他联系的,周周转转也都联系上了,可联系可不联系的,失了联络也不痛不痒。
陈二胖这种,还真属于漏网之鱼,岳峰也不怎么给他面子:“也没怎么费心找我吧,不然也不至于等到今天。”
陈二胖有点尴尬,嘿嘿干笑几声:“后来秀儿不是生了吗,当爹的人了,精力有限,嘿嘿,精力有限。”
岳峰离开敦煌之后,陈二胖和他联系过一次,知道没起什么波折也就心安了,后来关秀生孩子,迎来角色大转换,这奶爸当的真是飙血三升,洗衣服做饭换尿布,睡觉满鼻子里都是奶腥味,很多亲近的朋友都联系的少了,何况是岳峰这样离得远的?再后来慢慢腾出空来,给岳峰发过几次短信,总不见回,打了两次电话也提示关机,还以为他是忘了充电了,直到这次有事笃定了要找他,左找不到右找不到,朋友托朋友的一问,鼻子都快气歪了,感情是换了号了。
岳峰在沙发上坐下来:“也怪我这段时间太忙,当初离开的时候嫂子就快生了,该打个电话问问的。男的女的?”
陈二胖声音里透着几分得意:“带把儿的,一生下来足八斤,块头忒吓人。”
岳峰笑起来,陈二胖兴致勃勃问他:“你呢,峰子,进展怎么样了?跟当时那姑娘,是分了还是更进一步了?”
岳峰愣了一下,沉默了一会才含糊说了句没在一起了,陈二胖也没多想,还给他打气:“那得加油了峰子,你看我都升级了,你连婚还没结呢,忒落后了这也。”
岳峰笑笑,强打起精神问他:“找我什么事啊?”
陈二胖激动的很,叽里呱啦说开了没完没了:“我告诉你啊峰子,这一年可把我给憋死啦,纯家庭妇男啊,洗衣服做饭换尿布,TMD那天在家里熨衣服,镜子里一瞅,我兰花指都翘起来了——峰子,再不做点爷们的事,我就彻头彻尾成娘么了,我跟秀儿说了,这一年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的,也该放我出去透个气了。”
岳峰嗯一声:“怎么说?”
“我和几个有车的朋友一合计,寻思着出去自驾一把,你也知道,自驾游东头没意思,都是往西边去。我这趟得有个二十来天,从新疆跑到西藏没问题。秀儿担心呢,说那边路不好走,我就想到你了,怎么样,有兴趣么,包吃包住,你给当个向导领队什么的,带我们这些个菜鸟出去跑一把?”
阖着是为这事找他,岳峰回的干脆:“没兴趣。”
陈二胖始料未及,失望之至:“怎么了啊,我寻思着你肯定没问题,你是自己干,又不需要请假什么的,再说了,你不是挺喜欢在路上跑的么,峰子,你可得卖兄弟个面子,秀儿可是听说有了你才松口的,不然她又要嘀嘀咕咕不让我去了……”
岳峰打断他:“没事儿,你们到了地儿可以请当地的司机作向导,价钱也不贵,新藏线没川藏险,注意点开就行。我……最近真忙,抽不开身。”
话说到这份上,也不好强人所难,陈二胖做最后的争取:“那……峰子,我把路线发给你看看,哪些地方要注意的,你给提个醒。这路线真不错,景美,没准你看了就变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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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完电话,锅里的饺子也成汤糊糊了,看了真心没食欲,岳峰索性出门觅食,再加上被陈二胖的电话提醒,他决定去一趟移动营业厅销号。
营业厅里人满为患,正赶上过节促销,都是充话费送手机送金龙油什么的,岳峰这样过来销号的还的确是寥寥无几,帮岳峰领号的工作人员极力向他推荐:“销什么号呢,有两个号方便啊,一个工作用一个生活用,分的清楚啊。现在话费又不贵,你看看这过年优惠,充满6个月话费就送一部智能手机,合算!”
岳峰随口问了一句:“送什么机子啊?”
悔就悔在多问了这么一句,那个工作人员拽着岳峰就不放了,以极其高亢的热情给他把这款山寨版智能手机介绍了个通透,从垫板到卡到充电器到抗摔外壳,从功能到软件到升级到通讯,什么只充一点点电都能□个两三天,总之这就是一款绝世手机,乔布斯早知道有这款手机都能抡把锤子把苹果给砸了。
从头这么听下来,岳峰倒是没怎么心动,但他不好意思说那个“不”字了,不然也太对不起这人滔滔不绝唾沫星子四溅的推销热情了。
反正……6个月的话费,也就是小几百块钱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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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岳峰开电脑,顺手把新手机用USB线充电开机,陈二胖的邮件已经进来了,攻略做的似模似样的,但是路线不那么合适,按照他们的安排,从乌鲁木齐到南疆喀什,经叶城、大红柳滩到狮泉河之后,居然往革吉、盐湖,经382道班往双湖方向走了,这里大片的藏北无人区,尤其双湖,前两年还发生过自驾陷车无救援死亡事件,陈二胖他们属于自驾的半吊子,最好还是不要走这样的线路。
岳峰给回了邮件,建议狮泉河之后,他们一直往南,过萨嘎、拉孜,去喜马拉雅看珠峰,毕竟世界最高峰,看一趟也算不虚此行了。
回完邮件,新手机忽然震了两下,拿起来一看,是移动来电提醒,都是陈二胖的,可见前两天陈二胖找他找的厉害,往原号码打了不少电话——刚在营业厅时岳峰问过,这种来电提醒,最多保留48小时,也就是说就算岳峰的原号码一直没有欠费停机,他也无从知晓过去到底有谁拨了他的电话。
岳峰把老的通讯录打开,一页页翻着看当时联系的人,翻着翻着,忽然顿了一下。
他看到了季棠棠的号码。
那还是在尕奈的时候,两人互换过一次手机号,但是季棠棠离开尕奈时,SIM卡都扔垃圾桶了,全然是个废号,当时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没删号。
岳峰看了很久,揿下了拨号键。
揿下的一刹那,他突然特别紧张,明知道不该有期待,还是幻想着,会不会突然间,那头就接听了。
“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
岳峰笑起来,笑着笑着,心里头涌上一股酸涩,他拔下USB线,抽开电脑旁边的抽屉,把手机扔到了最里头,然后狠狠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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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三晚上在洁瑜家的用餐极其不愉快,岳峰开车过去的,车上就接到方程式的电话:“哥,你担待点儿,洁瑜要做了什么惹你不高兴的事,你别往心里去,她孕妇。”
岳峰当时还笑来着:“那是我妹子,你担待点才是。出什么事儿了?”
方程式支支吾吾的不愿讲,只是说到了就知道了。
一进洁瑜家的客厅,岳峰就大致猜到发生什么事了,洁瑜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正坐沙发上聊天,看到岳峰进来,那个女孩儿有点脸红,倒是洁瑜落落大方的介绍:“这是我哥,哥,这是我好姐妹,乔萌。”
岳峰脸上笑着,心里头那个堵啊,还给他留字条说初三吃饭,阖着除夕晚上就策划这事儿了。
几个人围桌坐下后,他掏手机给洁瑜发短信:“你有病啊。”
洁瑜坐桌子另一边,神色自若地拿起手机看了看,也不说给他回,没事人一样又把手机盖回去了。
方程式在厨房掌勺,洁瑜张罗岳峰和乔萌吃饭,吃到一半时,方程式借口咖喱虾的火候问题,又把洁瑜给叫进去了,算是给两人留场子。
既然没别人,乔萌也直入主题,她说:“你别怪我问的直接啊,我是觉得吧,有些东西先问明白了比较踏实,省得后面一点点知道了麻烦,相亲嘛,也就是一项项的做比较,是吧。”
岳峰克制住想把洁瑜捏死的冲动:“嗯。”
“洁瑜说你有套别墅,是全款还是按揭啊,尾款付清了吗?”
“别墅啊?借的,借亲戚的住的。”
乔萌愣了一下:“不是说是你的吗?”
岳峰很是无所谓地笑笑:“还不就好面子嘛,逢人就吹是自己的。你说了要直接,那我也就坦白,人要诚实嘛,对吧。”
乔萌的脸色有点不好看,顿了顿又问他:“听说你妈不和你一起住?”
岳峰坏笑:“暂时是这样,不过我这人孝顺,过去不把我妈接来是因为我忙,又没有媳妇儿照顾我妈,不方便。如果以后结婚了,我妈是一定要跟我一块住的,所以我未来的老婆一定要跟我一样孝顺,端茶倒水洗衣捶背什么的,那都得亲力亲为。”
乔萌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开始一筷子一筷子地夹菜,顿了顿又跟他客气:“我觉着……你条件不错啊,怎么会没女朋友呢?”
岳峰叹了口气:“分手了。”
乔萌好奇:“因为什么分手啊?”
岳峰想了想:“其实没什么大事,我跟她感情挺好的,她就是……爱财,买了个金戒指吧,还要金项链,不买就不让,我一气之下打了她,其实打的也不重,就肿了个眼圈,她家里面不依不饶的,非叫她跟我分……”
……
洁瑜送走了脸阴的能滴下水来的乔萌,回来对着岳峰就忍不住了:“哥,你就作死吧,你就一辈子念着个死人出不来吧,把人家对你的好当成屁都不是吧。”
岳峰让她说的冒火:“我念着谁是我自己的事,没妨着你碍着你,你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的!”
两人这里开火,把方程式急的汗流浃背,大舅子和老婆,都是开罪不得的角色,他慌得恨不得两头下跪了:“都消消气,消消气行么?”
洁瑜痛哭:“我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你好,那天晚上接到保安电话过去找你,看到你那样躺地上,我眼泪当时就收不住了。我不想你再这样,就想你能走出来,找个好女孩儿重新开始,我是事先没跟你讲,讲了你会来嘛,啊?”
“我是为我自己吗,找到女朋友还不是你的,我又不会多块肉!”
“乔萌也是我朋友,你跟她那样胡说八道一气,你考虑过我的面子没有?人家还以为我介绍多不靠谱的人给她呢,我以后还要跟人家见面的!”
洁瑜一哭,岳峰就没辙了,想想又觉得洁瑜说的也在理,自己这么一胡闹,她是挺难下台的,方程式过去安慰洁瑜,一边低声安慰她一边拼命向岳峰挥手使眼色,那意思是:走吧,你赶紧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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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峰不知道是怎么把车子开回家的,路上,他给洁瑜发了道歉的短信,洁瑜一直没回,回到家里之后,岳峰胡乱擦了把脸,一头栽倒在床上。
他一直盯着天花板看,眼角不知不觉就湿了,想着短短几天不到,在金梅凤那里碰壁,跟九条翻脸,朝毛哥发怒,现在,居然连洁瑜这里都让他给搅和了。
真正的孤家寡人,死在这空洞洞的房子里,估计都没人知道。
岳峰笑出声来,笑着笑着,他把整条被子都拉过来,死死抱进怀里去。
棠棠为什么那么喜欢抱被子,他那时候不十分明白,现在终于明白了。
有一种痛苦,让人觉得骨头和骨头之间,脏器和脏器之间都是空的,迫不及待地想找东西去填,填进去了,即便虚假,也有虚假的充实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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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峰做了一个荒诞的梦。
他梦见自己和乔萌结婚了,还很快有了孩子,他像陈二胖一样,每天忙得团团转,洗衣服煮饭换尿布,然后场景忽然变换,乔萌在前头高傲而悠闲地遛狗,他穿着保姆的围兜,抱着孩子在后头一溜小跑的跟着。
跑着跑着,忽然就看到季棠棠的,她站在路边,脚边放着大包,死死地盯着他看,眼泪几乎都要出来了。
岳峰觉得自己要疯了,他大声跟她解释:“棠棠,我没结婚,我不知道这孩子是谁的,棠棠,我真没结婚,我不知道我怎么结婚的!”
他歇斯底里的大声解释,汗流浃背,然后惊醒。
醒来的那一刻,岳峰长长舒了一口气,真是噩梦,即便这么难得梦见了棠棠,也是彻头彻尾的噩梦。
他下床起夜,路过楼梯口的时候,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一线微弱的音乐响铃声。
极其微弱,如果不是正好醒了,如果不是正好经过这里,一定听不到。
岳峰有点纳闷,他循着响铃声不确定地下楼,铃声很飘忽,闷闷的,他走到电脑桌前时都还很奇怪,然后突然反应过来,弯下*身子抽开靠下的抽屉。
那个充话费赠来的山寨手机,果然如同工作人员吹嘘的一样超强待电,当时只充了那么一小会,居然两三天了还没关机——屏幕上是个很生僻的座机号,与此同时,电量告罄的红色警示格一跳一跳的。
说不清为什么,岳峰没有立刻去接手机,好像屏了一口气,想看看那头打电话的人能坚持多久,夜半两点多了,接近一年没有使用的手机号码,到底是谁,在这个时候给他打电话?甚至不因为长时间的无人接听而放弃?推销电话?骚扰电话?或者仅仅是个……拨错了的电话?
红色警示格跳的更厉害了,岳峰拿起手机,揿下了接听键。
信号不好,沙沙的声音,很大的风,像是旷野里席天幕地着卷过,剧烈的喘息声,然后是颤抖着的沙哑问话。
“岳峰?”
轰的一声,岳峰觉得有什么东西把他的大脑轰的粉碎,有那么一瞬间,他完全不能思考,身体一寸寸的发烫发热,四周的一切突然都不存在了,家具、房子、乃至城市,他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云团翻滚的荒野之上,狂风肆虐着呼啸,但是卷不走他耳畔那一线极其熟悉的魂牵梦绕的声音。
“棠棠?”
作者有话要说:看完了这一章,很多妹纸们都跑来找我,焦急地问:总总,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了?
对此,我十分的痛心疾首,目前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花生什么事情袅,因为小峰峰木有给手机充电!手机自动关机袅!
盆友们,这一章告诉我们,及时给手机充电是多么重要啊!
135第⑥章
一大早起来,冷风呼茬呼茬往脖子里灌,头晚入住的家庭帐篷旅馆被吹的东倒西歪的,像是下一刻就要拔地而起,陈二胖哆哆嗦嗦酝酿了半天,眼见是不能再拖了,大吼一声“冲啊”,头一个拎包顶风奔向停在不远处的车子。
受陈二胖的精神鼓动,缩帐篷里的车友也都一个个往外奔了,喊什么口号的都有。
“冲啊,一鼓作气,战四百里!”
“死人沟里睡过觉,界山达坂撒泡尿,班公湖里洗过澡,一样都不能落!今儿要在死人沟睡觉!”
“gogogo,今儿加把劲就进藏啦,呀拉索,这就是青藏高原……”
……
不到一百米的距离,一个个跑的跟穿越火线似的,终于上了车,车门一关,里头暖和的让人流泪,后座的李文海媳妇给陈二胖递馕:“来,掰点,抵饿。”
陈二胖接过干巴的能在石头上写字的馕,热泪差点就汩汩而下了:“今儿馕,明儿馕,尼玛过了喀什顿顿都是馕,自驾不好玩,老子要回家吃葱油饼,加三蛋,煎蛋!”
李文海媳妇咯咯笑:“岳峰不是说了吗,今儿要能赶到狮泉河,那可就吃香的喝辣的了,想洗脚按摩都有地方。二胖,咱这车指着你了,得给力啊!”
陈二胖悻悻的,只好就着保温壶里的水干吞馕,车载对讲机开着,后头几辆车上也是叽里呱啦鼓噪个不停。
——“火腿肠,给根火腿肠。”
——“老子不吃馕,给个牛肉干,茶鸡蛋还有吗?你猪啊都吃光了。”
——“水不热。鬼地方,连包子都么得!”
……
“15分钟之后上路,补给不多了,肉干什么的省着点吃。每趟车都把氧气罐备好,路上少说话,少兴奋,一辆咬一辆,不准超车,都跟在我车屁股后面,身体不适的马上吭声。”
岳峰的声音,对讲机里有那么一瞬间安静下来,只余窸窸窣窣整理塑料袋的杂声,陈二胖贴着窗玻璃往远处看,岳峰的丰田4500停在高坡上,车门半开着,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岳峰倚着驾驶座,架着墨镜,单腿支地上,正拿着对讲机跟他们说话。
李文海媳妇凑过来,小声说了句:“呦,还挺酷。”
又跟陈二胖嘀咕:“你这朋友结婚了没?那几辆车上有小姑娘跟我打听呢。”
陈二胖嫉妒的不行:“酷个屁,车门开着能不冷啊,都尼玛装的。”
他凑向对讲机大声问岳峰:“峰子,今天能到狮泉河吗?”
“到不了。”
对讲机里一片倒抽凉气的声音,有人哀号:“那今天还要吃馕?”
还有人提议:“那加大油门,加快速度,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我就不信到不了!”
岳峰回了句:“省省吧,今天的路程,海拔一路飙高的。”
那人不服气:“我还好啊,三十里营不是号称海拔3100米吗,还不是轻松拿下,能吃能睡的。”
岳峰冷笑:“海拔过三千,一百米一个样,待会过大红柳滩,升到4100,一路翻5000米的山口就有5个,当地藏人有句话,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大红柳滩到多玛,300公里的路,走十几个小时都可能,今儿不准多歇,不准多停,不准动不动停下拍照,最后一条,绝不在死人沟过夜。”
话说的很不客气,半晌有个娇滴滴的女孩子声音:“哎呀岳峰,不要说的这么吓人嘛,我们又不是吓大的。”
“死人沟海拔5100,氧气含量只有海平面的60%,当年解放阿里,一个连的先头部队在那宿营过了一夜,第二天集体弥难,一个都没醒过来,要么叫死人沟了?前两年过死人沟高反猝死的游客,都是司机掘个坑草草埋了,埋的浅的,手都露在坑外头看得见。一路冻死的病死的翻车的不计其数,晚上过,道两边都是磷火,爱在那过夜你自己过,老子车不等人。”
“还有,海拔攀高的时候,真有反应的,马上掉头回新疆,一辆车有反应一辆车回,全有反应的全回,不准再往阿里开,阿里的海拔全是四五千,开进去就没活路了。”
这话说的,几辆车的人都毛骨悚然,陈二胖脸色都变了,上车了之后,偷偷给岳峰拨电话:“峰子,真这么玄乎啊?我不跟你打马虎眼,你说的时候我差点尿了。”
岳峰在那一头哈哈大笑:“也没那么玄,我说夸张了,你这趟带的一水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菜鸟,指东打西自说自话,我要不说重话,一个个都能上房揭瓦。”
陈二胖讪笑,确实也怪他自己,为了人多点热闹,跑到旅游门户网上发帖找人,结果凑了一堆没经验的,别说岳峰了,他自己都觉着不靠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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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峰先头叮嘱车上的人要少兴奋,其实不用他叮嘱,真上了路,所有人都兴奋不起来了,新藏线号称全世界海拔最高的公路,也称219国道,但实际上连条县级公路的水准都达不到,全是搓板路,车子一跑起来,车屁股后头腾的都是土烟,路上一个坑接着一个坑,颠的一车的人面无人色,有时候遇到被洪水冲垮的路,还得走河床和鹅卵石堆。
岳峰的车是越野车,跑这些路还能应付,其它的都是私家车,跑跑泊油路怪拉风的,一挨这种道苦不堪言,一路上状况不断,油箱翼子板震断的、排气管螺丝震断的,最离谱的是有辆车离合震断了,好在没有沙地翻车。
下午过界山达坂,也是真正意义上新疆和西藏的区界,所有人都兴奋的下车,摆出各种姿势和界碑拍照,岳峰一个人倚着车子抽烟,冷眼看一群人闹腾,中途的时候,突然烟头一掐大踏步上来,拽出一个黑呢子大衣裹羊毛围巾的四十岁左右男人,问他:“你是不是高反?”
他这么突兀一下子,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这才注意到那个男人的脸色苍白,口唇发紫,精神也有点萎靡,陈二胖是活动召集人,记得这人叫老赵,是什么事业单位的书记员,赶紧挤过来问他:“是不是高反了啊老赵,怎么样啊?适应不适应啊?”
老赵勉强笑了笑:“没事,有点气闷,前一晚没睡好,失眠。”
他这么一说,大家伙都放了心,只有岳峰不让:“你返车,回新疆。”
这一路上没怎么遇到别的车,老赵又不是司机,返车意味着有辆车要跟他回走,车上另外的人可能也得跟返,所以其它人倒还了了,同车的人都急了。
——“哪能说返车就返车,都到界山达坂了。”
——“没那么严重啊岳峰,这是最高点了,待会海拔就降下来了。”
——“都捱到这了,临门一脚了,走一步就是西藏了,现在返车太没人性了。”
……
老赵也强打起精神给岳峰保证:“真没事,这一路太颠了,有点晕车,谁还没个不舒服什么的。”
岳峰迟疑了一下,高反这东西还真因人而异,有些人到了高原如履平地,有些人就寸步难行,症状也表现不一,有些你觉得蔫巴蔫巴要挂了的吧反而全程扛下来了,有些虎背熊腰的反而咯嘣一下就倒了,这老赵看起来的确也不是太严重,真让他立马返车确实有点不近人情。
犹豫再三,他还是松了口:“行,那你跟车走,路上有什么立刻说知道吗,途中经过兵站,我能尽量想办法。”
因着这个突然的小插曲,大家都失去了玩闹的兴致,想想后头要赶的路还长,也就陆续回车,老赵那车上除了司机,还有另外两个年轻姑娘,心里头都怪别扭的,上了车就说他:“大叔你忍着点,都走到这儿了,要是因为你咱们一车都返,太坑了。”
司机也说他:“人小姑娘都没事,大老爷们的,有什么挺不过的,赵哥,我说句不中听的,岳峰要真让你返,你看看有什么顺路的车把你往回带吧,我是不想回的,我好不容易跑了这么远,又让我回去,下次来不知道哪辈子呢,请假哪那么好请啊。”
老赵人老实,让他们说的罪孽感油然而生,觉得自己是一个人连累了一车人,尴尬地笑着陪小心:“还好还好,没那么严重。”
这一天行车足有17个小时,夜半时分才到达日土,几辆车的人都疲惫不堪,陈二胖敲开一家简陋小旅馆的门,十来号人一拥而入,泡面的泡面洗漱的洗漱,架势真跟鬼子进村似的,还有人四仰八叉往藏床上一躺,赌咒发誓明儿再也不走了,喧闹声中唯独不见岳峰,陈二胖屋里张望了一回,打着手电出门去找。
岳峰还在停车的地方,倚着车身拨电话,拨完了凑到耳边听一会,又拿下来,陈二胖招呼他:“半夜了都,给谁打呢?”
岳峰没吭声,沉默着点着了一支烟,陈二胖厚着脸皮过去:“峰子,你这一路也多跟大伙儿交流交流,老闷头不作声的,不像你啊。”
顿了顿,见岳峰不理他,只好继续腆着脸自说自话:“这趟不是不来吗,怎么改的这么突然,咱认识这么多年了,你倒是给我说道说道啊,憋在心里不闷哪?跟哥们倾诉倾诉呗,咱都是睡过一条被子的人……”
岳峰笑起来,烟盒里弹了支烟给他,又帮他打火:“我来找棠棠。”
陈二胖莫名其妙:“棠棠谁啊?”
岳峰瞪了他足有一分钟,陈二胖才反应过来:“哦哦哦,她呀,不是分了吗?”
“她打了个电话给我。”
陈二胖匪夷所思:“然后呢?约你在……青藏高原见面复合?我擦这也太想一出是一出了,怎么着也约个长城啊西湖啊海南三亚什么的。”
岳峰白了他一眼,那意思是:你再可着劲YY吧你就。
陈二胖嘿嘿笑,拿胳膊肘捣捣他:“她说什么呢?”
“没说什么。”
陈二胖不相信:“怎么可能没说什么。”
“手机刚接通就没电了。”
“那有来电显没有?充了电打回去啊。”
岳峰闷头抽烟,顿了顿说了句:“打了,没人接。我每天都拨几次,始终没人接。查了区号,知道是藏北,我就来了。”
陈二胖目瞪口呆。
岳峰吐出一口烟气,然后看陈二胖:“讲完了,你倒是评论点什么啊,不是要我跟你倾诉吗,倾诉完了,你倒是放个屁啊。”
陈二胖磕磕巴巴地评论:“我们秀儿跟我吵架,顶多离家出走到隔壁小区,你家妹子太有个性了,跑这么鸟不拉屎的地方来给你玩一出不接电话。”
岳峰哈哈大笑,就着车身弹掉烟头积着的灰,有风吹过,烟灰在微光里四散开,像是细小的舞蹈。
过了会陈二胖问他:“是她吗?是不是别人给你闹的恶作剧啊。”
“我老打不通,自己也挺灰心的,有时候怀疑自己是做梦,怀疑根本没接过这通电话,要不是通讯记录里有这么一条……”
岳峰一边说一边把通讯记录翻开给陈二胖看,陈二胖看到,在一水的外拨记录的最下方,有一通接入电话,生僻的区号,座机,接入时间显示是凌晨2点44分。
一阵冷风掠过,陈二胖突然打了个寒噤,脱口说了句:“峰子,这不是鬼来电吧……”
岳峰浑身都颤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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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睡前,岳峰一直在想陈二胖的话,想的周身发冷,他仔细回忆那天晚上接通电话时的所有细节,他记得风特别大,铺天盖地的,夹杂着剧烈的喘息声,然后是飘渺遥远的像是从天边传来的声音。
“岳峰?”
陈二胖说的话,毒蛇一样往脑子里钻,岳峰的心头逐渐膨胀起一个可怕的念头:难道,真是是棠棠在另一个世界里打给他的?
辗转反侧,太阳穴生痛,高原冰凉的空气在夜间更显稀薄,到了凌晨三四点才略微有了些睡意,正迷迷糊糊间,有人砸门:“岳峰,岳峰,出事了,起来!”
岳峰惊坐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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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赵高反了。
他的症状特别严重,岳峰赶到之前,已经吐过一次,呼吸频次很高,两只手呈鸡爪样抽搐,同屋的人已经在给他吸氧了,但是看起来没什么起色,嘴角边都已经溢出细小的白沫了。
同行的人都惊起来了,站了一屋子,七嘴八舌,支什么招的都有,老赵那车的司机也知道怕了,小心翼翼地提议说要么他带着老赵,再开回新疆去?新疆不是海拔低吗,去了低海拔就没事了。
回新疆?简直扯淡,把老赵往高海拔送,嫌他死的不够快是不是?
岳峰当机立断,所有氧气瓶都收上来,陈二胖随车照顾老赵帮忙吸氧,他要连夜开快车去狮泉河,狮泉河是阿里的首府,也是藏北重镇,那里的医疗资源充足,抢救老赵应该没问题。
所有人都帮忙拾掇,抬的抬理的理,其中一辆车的司机自告奋勇随车,说是岳峰也开了一天车了,路上累的话两个人可以换手,岳峰一句话就把他顶回去了:“这条线,夜路、快车,你敢不敢开?”
到底不是城市柏油路,不敢。
上车前,岳峰吊了桶井水扑脸,地下水冰冷刺骨,激得他登时就精神了,带着一身的寒气上车,陈二胖扶着老赵坐后座,还想提醒他慢点呢,话没出口,身子一仰,车子像脱缰的野马似的出去了。
一路上,几乎没有走夜道的车,山脉的轮廓线在近处起伏,越野车的引擎声在夜色里传出去很远很远,陈二胖扶着老赵,既照顾他,又担心岳峰:“峰子,你行吗,悠着点。”
岳峰抿着嘴唇,双手握方向盘,眼睛一直盯着正前方,陈二胖也就不再说话引他分心,老实说,上路之后,老赵的情况似乎好些了,呼吸频次也降下来了,也不知过了多久,陈二胖有点犯盹,脑袋一点一点的跟鸡啄米似的,忽然间身子一个前冲,惊得赶紧坐起来。
天已经蒙蒙亮了,往外看,周围大片大片的红柳滩,陈二胖揉了揉眼睛问岳峰:“怎么停了?”
岳峰摇下车窗:“好像有人要搭车。”
他一边说一边慢慢倒车,过了会又停下。
陈二胖愣愣看走近的人,居然是个喇嘛,或者说,更类似于苦行朝圣的喇嘛,身上的红色露半肩袈裟已经很旧,僧鞋两边都磨穿了,没磨破的地方也发白泛毛,看年纪应该有四十多,很是谦逊,眉目间一派安详宁和,会说汉话,很有礼貌地问岳峰能不能搭他的车到狮泉河。
上了车之后再问,才知道居然也是要到狮泉河镇医院去的,名叫桑珠,岳峰不知道哪里不对劲,总觉得这个人气度很不一样,不像是一般的喇嘛,言语间也就多了些谨慎,没有过多问什么,至于陈二胖,压根对藏文化一窍不通,生怕自己一个多嘴犯了藏地的忌讳,索性闷头不吭声,倒是桑珠上车时看见老赵,问了句:“是高反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他从氆氇的胸前袋子里取出个药囊递给陈二胖,做了个掩在鼻子前的动作,陈二胖看懂了,很是感激的接过来,双手合十致谢。
约莫半个小时之后车进的镇医院,门诊大厅门口站了几个藏人和僧袍喇嘛,桑珠一下车,几个人就迎上来,岳峰无意间听到一句“仁波切”,心里咯噔一声,又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桑珠。
陈二胖看出不对了,问他:“怎么了?”
岳峰低声回了句:“藏族人把活佛称作‘仁波切’,怪不得我一路上都觉得他挺不一样的,原来是桑珠活佛。”
陈二胖吓了一跳:“活……活佛?他是□还是□?”
岳峰哭笑不得:“藏地的活佛很多的,成百上千,有时候一个小庙也有活佛。你说的那是至尊活佛,别搞混了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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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桑珠活佛给的药囊奏效,进急救室的时候,老赵的情况已经有稳定的迹象了,岳峰长长舒一口气,这才觉得头痛的厉害,他留陈二胖在急救室外头守着,自己下楼去透个气。
下到二楼的时候,又看到桑珠活佛,正在跟一个举着片子的大夫说话,旁边立着两个红衣喇嘛,远些的是那几个藏族人,估计听不懂汉话,半张着嘴在边上面面相觑的。
岳峰走近了些,听到那个大夫指着片子给桑珠解释:“藏族人的心肺都大一些,那是适应高原缺氧的环境的,汉地援藏的干部每年的假期都很长,就是为了回到平原疗养恢复。你看这里,心肺已经出现变化了,这是环境加重了心脏负担,身体本来就不好,又是阿里这么高海拔的地方,我建议马上回到平原……”
说话间,桑珠活佛也看见岳峰了,礼貌地朝他笑了一下,岳峰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像在窥听人家的私事,他尴尬地朝桑珠活佛点了点头,顺着楼梯原路下去了。
桑珠活佛谢过大夫,卷了片子向走廊尽头处的病室走,其它人都跟在后面,桑珠活佛问其中一个喇嘛:“拉姆现在怎么样?”
“跟之前发作的时候一样,忽然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说话,送进来两天了,一直没有起色,央宗每晚都给她念度母咒。”
桑珠活佛叹气:“我记得拉姆提过,说以前头部受过伤,受到刺激会失常,但她很久不这样了,这次出事之前,有什么异常没有?”
那个喇嘛想了想:“央宗说,拉姆当时在打电话。”
桑珠活佛奇怪:“打给谁?”
“不知道,央宗说,拉姆说了句很奇怪的话。”
“她说,这个号码,从来都打不通的,为什么今天晚上就通了呢?”
136第章
推开病室的门,央宗正坐在靠床边的椅子上垂着眼帘念经,手里的转经筒摇个不停,这是个年轻的小喇嘛,脸庞还都透着几分稚气,拉姆坐在床上,藏袍的两个袖子都拿下了搭在腰间,结很长的发辫,发辫上饰林林总总的绿松石、蜜蜡、红珊瑚,她皮肤比一般藏族姑娘白很多,被这些花花绿绿的发饰衬着,分外好看。
拉姆原本是抱着膝盖看央宗念经的,到底是不专心,先看到桑珠活佛进来,伸手去推央宗,央宗愣了一下,他是桑珠的弟子,看见师傅,赶紧毕恭毕敬上去行礼,桑珠活佛回礼之后,见拉姆一副戒备的样子,忍不住笑着对央宗说了句:“拉姆又不认识我了。”
在师傅面前,央宗总是莫名的局促和紧张,桑珠活佛的口气明明和缓,他也不敢造次去开玩笑:“拉姆开始也不认识我,这两天好一点。跟以前一样,她会慢慢想起来的。就是大夫说,她的身体不好了,应该回汉地去休养。”
桑珠活佛点了点头,上前在床边坐下,拉姆警惕地往后挪了一挪,央宗上前小声用汉话跟她说话:“拉姆,这是师傅,你见过的。”
桑珠活佛先不着急跟拉姆说话,问央宗:“怎么我才刚走,就出事了?”
“多玛那头的人年前两天送拉姆来寺里,拉姆说到了她们汉人的新历年,要为死去的亲人供养百盏酥油灯,头三天她要自己守,所以我们留拉姆在寺里住下,让多玛的人三天后来接。前面都没事,到最后一天,半夜之后,拉姆跟我说想打个电话。”
“师傅你也知道,多玛的人现在还没有安居,一直在藏北游牧,每隔几个月才会来寺里一次,平时在草原上,没有电也不通邮,我想,拉姆或许是在汉地有朋友要联系,时间太晚,没法去镇子上借电话,我就让她用了师傅房间里的电话。”
“接通电话之后,拉姆就不对劲了,她说这个电话她以前一直拨的,从来都是关机,这一次忽然就通了,等了好一会儿都没人接,我劝她挂掉,她不答应,坚持要听那边接电话,还说,可能这个号被收回,给新用户用了。”
“后来电话通了,很短的时间,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忽然就甩了电话说头疼,后来越来越厉害,我就慌了,叫醒两位师兄,依着以前的法子给拉姆念经,谁知道到天亮时,她情况也不见好,多玛的人到了之后,我们就送拉姆到镇医院,医院的人说看不了,要送到大的医院,多玛的人不懂汉话,加上师傅你正好在这附近,我们就随着一起来了,桑扎寺先关掉了,我们知道师傅接下来要去布达拉朝圣,如果需要人,我们都可以跟着。”
最后一句话,他说的很小声,藏地的人,毕生都以能瞻仰一次布达拉为荣,央宗内心里,实在是很想去的,师兄们一定也一样,不然为什么都赶到这里来了呢,但是桑珠活佛既然不说,他也不敢太过提起,只是含蓄的说如果需要都可以跟着。
桑珠活佛微笑:“既然已经来了,都是佛祖的意愿,那就跟我一起走吧。除了布达拉,我还要去色拉寺见教友,色拉寺的辩经闻名藏地,你们多多学习。”
央宗大喜过望,边上的两个僧袍喇嘛是师兄,表现的不像他那么明显,但已然也是喜上眉梢了,那几个多玛藏人面露艳羡之色,过了会各自合掌,都念叨了句扎西德勒。
桑珠活佛和央宗对话时,说的都是藏语,等到跟拉姆说时,又转成汉话,问她:“拉姆,在汉地还有朋友吗?”
拉姆没说话,直到央宗拿眼神不住示意她,她才说了句:“没有。”
“拉姆,你生病了,你不能再回多玛。”
拉姆的态度很坚决:“我住在多玛,我要回多玛。”
桑珠活佛的口气很温和:“拉姆,你是汉人,你不想念家乡的人吗?你可以回去看看他们,休息一阵子,真的想念多玛,再回来。”
拉姆的眼圈渐渐红了,顿了好一会儿,她才说了句:“我一个人,家里没有人,我不想回去,不想见汉人。”
说完了,她不再理桑珠活佛,一个人退到床头,把边上的被子一点点往怀里扯,扯着扯着就抽搭抽搭哭起来,央宗说:“拉姆想不起来,但她就是不想回去。师傅,你不是说每个人都有隐秘的往事,如果她不提,佛就不希望我们追问。她可能在汉地真的没有朋友了。”
桑珠活佛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第一次见拉姆,约莫在一年以前,当时有辆内地援建阿里的物资车经过桑扎镇,把她从车上放下来,她没什么行李,精神很差,在几乎没有汉人居住的桑扎分外醒目,她向当地人打听事情,藏人听不懂,让她去寺里找会汉话的喇嘛去问,她当时见到的是央宗,问的第一句话是:“我听说藏北是无人区,常年没有人的,是不是还要从桑扎往西走?”
央宗问她:“你是游客吗?”
她说:“不是,我要住下来。”
央宗觉得她很奇怪,只好来找师傅,桑珠活佛看人是能看到许多常人看不出的东西的,他跟拉姆谈了很久,问她:“为什么要去没人的地方?”
“不想见到人,人多了,我很难受。”
桑珠说:“无人区的环境很恶劣,你一个人,会死在那里的。”
她居然回答:“我知道啊。”
桑珠活佛留她在寺里住了几天,他对央宗说:“拉姆不是普通的汉人姑娘,她身上有一些我说不清的能力,有死气围裹着的怨气,也有导引人成魔的恶障,拉姆经过桑扎是佛的意愿,佛祖要我们做一些事情。”
央宗静静听着,在这里,一切都是佛的意愿,干旱或者雨露,争吵或者宁静,一片叶子的落下或是一颗果实的长成,既然这样,拉姆的到来,也一定是佛的意愿。
几天之后,多玛部落的人来寺里祈愿,桑珠征求拉姆的意思,他说:“多玛部落是藏北草原最淳朴的一群人,他们人数很少,远离城镇,逐水草而居,长年累月都见不到外人,你和他们一起,不会觉得人多难受,又能得到照顾。”
拉姆没有反对,至于多玛藏人,既然拉姆是活佛的客人,那同样也就是他们的贵客。
多玛藏人偶尔会来桑扎寺,带来一些消息,拉姆的孤僻远远超过桑珠的想象,她的帐篷永远距离大家很远很远,头人忧心忡忡,生怕她出事惹得活佛发怒,找过她几次,比划着告诉她这样太危险了,藏北有棕熊,还有狼。
拉姆已经学会了简单的藏语,她说:“没关系啊。”
她会帮多玛藏人照看牦牛,熬制酥油茶,做糌粑,但她喜欢一个人,很少跟人讲话,她经常爬到结着经幡的高坡上,一站就是很久,她会向半空撒五颜六色的风马旗,有时候莫名其妙会流泪,她的帐篷里有三盏不灭的酥油灯,无数个夜里,她就守着酥油灯转转经筒,每当酥油灯的光暗下来,她就停下往灯里添酥油。
有一次连日暴风雪,凌晨时分就近有狼嚎,头人悚然心惊,叫醒几个猎手操起家伙往她的帐篷赶,晨曦中看到拉姆在帐篷外头站着,绍斑斑血迹,奔到近前,几个人倒吸一口凉气。
三头狼,开膛破肚,肠子破了一地,拉姆笑了笑,说了句:“送你们皮子,做衣裳。”
为了这件事情,桑珠活佛带着央宗特地去了一趟多玛,带消息给他的藏人说,有两头狼的颈骨都被捏碎了,他们很害怕,询问活佛是否高原上枉死的邪灵上了拉姆的身,要不然她为什么要避开众人?要不然狼为什么会死在她的帐篷外面?
那一次桑珠活佛追问了很多,为什么孤身一人来荒原,父母在哪里,朋友在哪里,为什么有让人惧怕的能力,就是那次把拉姆追问的突然发病,她抱着头就跪在地上,尖叫,大哭,瞬间什么都忘记了,唯一记得的是冲回帐篷里,把床铺下藏着的东西紧紧抱进怀里。
善良的多玛藏人马上就把惧怕扔到了脑后,转而同情这个生病的姑娘,他们在帐篷外大声祈祷,狠狠把石子砸向黑暗里看不见的亡魂,桑珠和央宗为了安抚她,彻夜为她念绿度母咒,拉姆睡着之后,桑珠活佛从她手中抽出那个物件看。
是一个空空的破旧的钱包,打开了,透明的塑料膜后面有一朵干花,破碎的颓败颜色,使的力稍微不匀就会从中裂开,桑珠活佛后悔自己追问的太多,他对央宗说:每个人都有隐秘的往事,如果她不提,佛一定不希望我们追问,拉姆来到这里,自有她的道理,雪域高原既然接纳她,那么就让她在这里安定下来吧。
只是,万事总有时限,既然她的身体已经示警,显然是离开的时候,再开口时,桑珠活佛已经打定了主意。
他决定带拉姆一起去拉萨,那里教友众多,有不少汉族的供养居士,可以寻找可靠的汉人帮拉姆在汉地找合适的疗养院,或者哪怕只是在汉地找个住所都可以,拉姆需要离开高原休养一段时间。
他把这个意思先向多玛藏人讲了,他们都有些错愕,毕竟长时间的相处,早已把拉姆当成了其中一员——但他们没有习惯违背活佛的意思,第一反应就是行礼,遵从。
桑珠又和她商量:“拉姆,你身体不好,我们暂时离开多玛,去别处一段时间。”
拉姆摇头:“我要回桑扎寺。”
“桑扎寺已经关了,现在没有人。”
拉姆愣了一下,说:“那我也要回去。”
桑珠活佛失笑:“为什么呢?”
“有重要的事情。”
“什么重要的事?”
拉姆茫然,末了小声说了句:“不记得了。”
桑珠活佛又笑起来,那几个多玛藏人互相看了看,推选出一个人过来向桑珠活佛祈愿,他们每次见活佛,总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指引,既然拉姆需要休息,桑珠活佛就带了央宗跟那几个藏人出去一一解决他们的问题,让那两个僧袍喇嘛留下来照顾拉姆。
可以朝圣布达拉宫,看色拉寺辩经,那两个喇嘛快活极了,一直在争辩布达拉宫到底有多高,听说是藏王松赞干布建的,听说建在山上,还有拉萨,听说拉萨的地形是个仰卧的魔女,为了镇住魔女,文成公主把大昭寺建在了魔女的心脏部位……
拉姆一边拿袖管擦眼泪一边听他们说话,忽然插嘴问了句:“我不去拉萨,我要回桑扎寺。”
其中一个喇嘛无可奈何地劝她:“拉姆,你不要太固执了,师傅不会回桑扎寺的,师傅要从这里开始,去布达拉宫朝圣的。”
拉姆很坚持:“那我自己回。”
“你回不去的,要坐很久的车,你不认识路,又生病了。跟我们去拉萨吧拉姆,能看到布拉达宫,全世界最美最伟大的宫殿。”
拉姆不说话了,她躺回床上,把被子蒙到头上,偶尔难过的抽噎两下。
那两个喇嘛没有把她的情绪放在心上,有哪一种快乐,能比得过去到圣城拉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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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时分,其它的几辆车也陆续到狮泉河镇医院了,大夫的说法是老赵必须留院观察,情况太不稳定了,不敢冒险让他出院。
原本一团散沙似的十来号人,这时候反而团结了,估计是被老赵这一趟生死之间走个过场给吓的,纷纷表示说既然是一道出来的,那就得一道回去,观察就观察,等两天就两天,无所谓。
当然,不排除某些人是因为狮泉河是大北线上最大的城镇——勉强可以吃香的喝辣的,也算奢侈休整了。
只有岳峰不同意,他对陈二胖说:“你们可以留下来,我得赶路,我要去桑扎镇。”
陈二胖想留他,其它人反而帮岳峰说话了,就让他去呗,上午没他带路,我们也这么平安开过来了,新藏线最险的地方已经过去了,就让岳峰忙自个的去吧,别耽误人家的事不是?
说的人多了,陈二胖也就不好多讲,说了句:“那峰子,你忙完自己的事,要时间宽裕,还来找我们一起玩呗,人多热闹点。”
岳峰笑着答应了,陈二胖陪他去停车场开车,岳峰刚把车倒出来又停下,抬头看了看二楼的病室,说了句:“我去跟桑珠活佛说一声,认识一场,人家又是活佛,走了不说一声显得没礼貌。”
陈二胖点头:“行,那你去,也不用锁车了,我帮你看着。”
等了约莫五分钟,岳峰匆匆忙忙下来了,吩咐他:“胖子,把咱们的人召集一下,就近转一圈帮忙找人,桑珠活佛他们那边有个藏族姑娘叫拉姆,说是神智有点不清醒,刚转脸的功夫偷偷跑了,他们一个个急坏了,说是应该刚出医院,就在这附近,赶紧帮忙找,长头发,结辫子,皮肤白,会说汉话,应该好认。我先去外头看看,你去跟咱们的人说。”
陈二胖应了一声就往楼上跑,他这头的人都在老赵门口候着,陈二胖大概把情况说了说就往外赶人:“快快快,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都帮忙找找。”
把人赶完了,留自己一个杵老赵病室门口,怎么寻思怎么觉得漏了什么事,半晌想起来,一巴掌拍大腿上:妈的帮峰子看车呢,车钥匙都搁车门上没拔,可别叫人给开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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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跑到楼下,心里头突然咯噔一下子。
岳峰车子前头,站了个长头发结辫子的藏族姑娘。
她站在车子前头,愣愣地看着,偶尔迟疑地伸手去摸车前盖,然后围着车子走了半圈,伸手擦擦车玻璃,脑袋抵着车窗向里张望。
陈二胖大老远就朝她招手:“哎,哎,你是不是就是那个什么……拉姆?”
她听到声音,猛的一惊,迅速回头看了陈二胖一眼,接下来,她做了一件叫陈二胖傻眼的事情。
她拔了车钥匙,车门一开,整个人钻进去了。
陈二胖愣了足有五秒钟,什么拉姆不拉姆,他再也管不着了,气急败坏地大叫:“哎,你不要乱动峰子的车啊!”
他冲到岳峰的车子前面想开车门,这姑娘似乎对这车子不陌生,居然赶在他前头把门给锁上了,隔着茶色玻璃,又看不到她长的样子,陈二胖急得汗都出来了,藏族姑娘哪会开车呢,万一她在里头乱摸乱动,把车撞墙上,岳峰这种宝贝车跟宝贝命似的,可不得把他皮都给揭了?
他握着拳头砰砰砰砸窗子,然后又趴到车前盖上砰砰砸前视窗,边砸边叫:“你倒是出来啊你,哎你这个人讲不讲道理啊你!”
镇医院挺小的,陈二胖这里敲锣打鼓,很是惹人注意,很快周围就站了一圈人,有几个在医院里帮忙找人的车友也被吸引过来了:“胖子,你趴车盖上干嘛呢?”
陈二胖气坏了:“这女的,跑人车子里算怎么回事呢?”
任凭他这儿怎么发飙,里头的姑娘就是不挪窝,可把陈二胖给气糊涂了,过了会那几个喇嘛和藏族人也过来了,央宗先认出来:“是拉姆,拉姆在这儿!”
后头的桑珠活佛松了一口气,央宗和那两个喇嘛也过来敲窗户:“拉姆,开门,不送你去拉萨了,送你回桑扎,好不好?”
拉姆抱着膝盖坐副驾驶上,就是不吭气,后头的车友给陈二胖支招:“打电话给岳峰啊,让他带车钥匙来开门啊。”
陈二胖吐血的心都有了:“钥匙让她拔了!带在车里头呢!”
说完了,气的又是一通敲窗。
不知道是不是几个人敲窗的声音太吵,把拉姆给气着了,她突然在副驾驶的座上跪起身子,刷刷几下子把车窗摇下来,对着陈二胖恶狠狠吼了句:“我的车!”
陈二胖也贼精的,一见车窗摇下来了,迅速伸手进去开车门,拉姆没想到车门就这么被他开开了,眼泪差点都出来了,陈二胖满心没好气的:“下来下来。”
拉姆拼命摇头,一边摇头一边往主驾驶座上缩,陈二胖慌了,那边都是方向盘把手变速杆什么的,让她这么乱动一气给带起来了还得了?他赶紧探身过来拉她,刚拽住她胳膊,她就不行了,歇斯底里的大叫:“我的车!岳峰的车!”
陈二胖先还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之后整个人都傻了,说:“你说什么?谁的车?”
他盯着这个姑娘看,忽然觉得,这姑娘的眉目挺熟悉的,似乎在哪见过。
僵持中,身后传来岳峰的声音:“胖子,你让开。”
作者有话要说:在此我想感慨一句,棠棠的脸皮也真厚,还没结婚呢就把人家的财产占为己有了。小峰峰,你家总总正告你一句,如果将来准备结婚的话,签个婚前财产协议吧,你媳妇儿多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