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第章
陈二胖没挪窝儿,直觉就差那么一丁点儿就要想起来了:“哎,峰子,她不就是那个……那个……”
话没说完,被岳峰揪住后领口狠狠搡到一边去了。
岳峰盯着拉姆看,拉姆在那被陈二胖气的直哭,低头拿手背抹眼泪,抹了一阵子抬头看岳峰,目光相触的刹那,岳峰突然就站不住了:“棠棠?”
拉姆跪起身子盯着他看,过了会,估计是觉得这个比陈二胖好欺负,恶狠狠强调了句:“我的车!”
岳峰下意识说了句:“是,你的车。”
拉姆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个人好欺负到这份上,原本是攒足了劲要吵架的,现在也没对手了,末了只好狠狠瞪他一眼,砰一声,又把车门给撞上了。
岳峰原地站着不动,过了会扶着车身慢慢蹲了下去,陈二胖有点慌,也蹲下了问他:“峰子,怎么了?”
岳峰低声说了句:“没事,你让我缓一缓。”
陈二胖手足无措地站起来,周边无关的人眼见没热闹可看,也就议论着四下散去了,一道来的车友三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那几个多玛藏人面面相觑的,小声用藏语跟央宗几个询问着什么。
一群人中,只有桑珠活佛轻轻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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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能把季棠棠拽得下那辆车子,央宗怎么跟她许诺送她回桑扎都不行,她慢吞吞地说:“不用你们送了,岳峰会开车送我的。”
同样的,也没人能上得了那辆车子,岳峰试图跟她说过话:“棠棠,我是岳峰。”
“岳峰穿的不是你这衣服。”
隐藏的台词是:你这个骗子!
岳峰没办法,又小心翼翼征询她的意见:“那我能上车坐会吗?”
回答的斩钉截铁:“不行,岳峰的车子!”
岳峰老老实实哦了一声,走到不远处的草坪水泥阶台上坐下,陈二胖气不过,隔着窗户凶她:“你的车啊?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
一群人中,只有陈二胖对她最不客气,季棠棠有点怕他,没敢吭声,直到他走了才小声嘀咕了一句:“就是我的车。”
陈二胖本来就胖,这心头一躁,就更热了,手扇着风一屁股坐到岳峰边上:“这怎么整啊,就让她待车里啊?”
岳峰似乎根本没觉得这是个问题:“人在老子车里,还怕她跑了啊。”
陈二胖抬头看车子里的季棠棠,刚才他们已经跟桑珠活佛有过一番基本信息了解了,但依然忍不住恨的牙痒痒:“论理她生病,我不该跟她计较,可是峰子你没见她那小人得志的模样,欺软怕硬的主这是。你看我说她她就不敢吭气,你一开口她就吼你,对这种脑子不清楚的,你就得凶点,不然还不得骑到你头上来。”
岳峰也抬起头,看着季棠棠只是笑,半晌说了句让陈二胖差点飙血的话:“老子喜欢,关你屁事。”
陈二胖气的腾一下跳起来,一脚踹岳峰肩上,同时暗暗做好准备,预计着会像以前在部队似的,被岳峰追三圈揍一顿,谁知道岳峰身子晃了晃又坐正了,同时慢条斯理拿手掸了掸被踹的地方:“爷今儿心情好,不跟你计较,踹一次还免费送一次,来来,再踹!”
陈二胖看鬼一样看他:“你有病吧?”
岳峰哈哈大笑,往后一仰就躺到草坪上,双手枕在脑袋后面看天:“就是有病,怎么着,咬我啊?”
陈二胖啐了他一口,气哼哼地转身就走。
狮泉河的天真蓝,一丝杂质都没有,岳峰眯着眼睛看天,不知是不是被太阳给晒的,眼角酸酸的有点涩,但是心里头满满当当的都是踏实的感觉。
有人走过来,红色的袈裟下摆,起了毛的僧鞋,岳峰忽然反应过来这是桑珠活佛,赶紧撑了手臂站起来,活佛面前,还是不敢造次的。
桑珠活佛双手合十,向他行了一礼,问他:“和拉姆是不是早就认识?”
岳峰觉得不该隐瞒也不想隐瞒:“是。”
“我听说几天前,拉姆给人打过电话,是不是打给你?”
“是。”
桑珠活佛点头,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顿了顿又问:“拉姆现在这样,你不担心吗?”
岳峰不明白:“担心什么?”
“她不记得你,像个不经事的小孩子。”
从再次见到季棠棠到现在,岳峰几乎没去想过这个问题,也不觉得这是个问题,他想了想,很诚恳地回答桑珠活佛。
“桑珠上师,能够再见到拉姆,我已经很满足了,对我来说,这是老天格外照顾,不敢要求更多,我怕要的太多,贪心不足,连眼前的都守不住,我真的满足了,真的。”
说到最后,忽然想起上次,光头问他同样的问题,他还曾经迟疑,这一次答,真真真正是发自肺腑。
或许是因为,在这期间,他彻头彻尾的失去过,所以,但凡能有一丝一毫的弥补找回,都觉得格外珍惜,治不好也没有关系,平平安安在身边就好,日子糊涂一天快乐一天辛苦一天颓废一天都是这么过,既然这样,他就慢慢照顾她好了,两个人总是在一起的。
桑珠活佛笑起来:“有时候,人不贪心,不伸手去讨要,佛祖反而会给你更多。你放心吧,拉姆会好起来的,事实上,她已经好起来了。”
岳峰不明白,桑珠活佛示意了一下车子那边:“你看她。”
岳峰转头看车子里的季棠棠,没人跟她争抢,她倒是挺自娱自乐的,一会鼓着腮帮子吹吹岳峰车子里挂的平安符,一会自己帮自己扣上安全带,还有一次,扯了张纸巾在车窗边上擦来擦去的。
桑珠活佛说:“我和拉姆认识这么久以来,她有时哭,大部分时候都是那么待着,没什么表情。一个正常人不该是这样的,正常人应该有七情六欲,会哭会笑会发脾气。拉姆的心打不开,感官也就打不开,多玛人豪爽善良淳朴热情,她生活其中,却从来没有被感染,藏北的风光那么美,她也从来看不见——这一年,她在藏北,跟她在其它任何一个角落都没什么两样,她就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的感官屏蔽掉很多正面而美好的东西,只接收自己的情绪和回忆,把自己的痛苦无限放大,人的肌体,需要喂食很多养料,看见的,看不见的,物质的,精神的,好的要吸收,不好的要吸取教训改过,拉姆给自己供的养料太单一,太消耗元气,所以她身体不好,精神也每况愈下,突如其来的打击就会让她全面紊乱。世间万事万物,都因内在的平衡而平和长久,山没有平衡会崩,海没有平衡会起海难,我们的脚下,大地腹内,没有平衡会有地火地震,人也是一样的,包括拉姆,也包括……你。”
岳峰一直静静听着,听到桑珠活佛忽然提到自己,不觉愣住了。
“我看到了你见到拉姆的反应,拉姆对你一定很重要,过去这么久的时间,这个重要的人不在,你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情爱失衡,环环相扣,必然影响到生活其它方面,友情亲情即便如故,在你眼里也会改换颜色,觉得处处悲苦。我搭你车时,并不觉得你太过异样,或许是你表面做的很好,应付得当,内里才失衡的厉害。”
“但是,你们都已经好起来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拉姆这么不讲理的发脾气,她已经会发脾气,或许接下来就知道该怎么去笑了,各种情绪一一回来,感官也会依次打开。找回彼此,佛祖会保佑你们。”
桑珠活佛伸出左手,岳峰忽然省悟这是桑珠要给他摩顶,下意识跪下来。
“你有什么愿望?”
岳峰双目阖起,低声回答:“顶礼上师,我希望和棠棠相亲相爱,长长久久,像以前那样……吵吵闹闹,就这样过一辈子。”
桑珠活佛哈哈大笑:“汉地居士,祈愿常希望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吵吵闹闹很少听说,但终得有吵闹居中置衡,谁会为不相干之人吵闹置气,无非源于一个爱字。扎西德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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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珠活佛带着央宗和多玛藏人先回了病室,岳峰站起身来,慢慢走到车边,季棠棠眼角余光瞥到又有人走近,大为紧张,赶紧伸手扒住了车门不让开。
岳峰站在打开的车窗前看她,顿了顿忍不住伸手摩挲她的头发,季棠棠莫名其妙的,一时间不知道是护住车门重要还是把他手挡开重要,岳峰手心缓缓触到她柔软面颊,一时情动,低头就吻住了她的嘴唇。
季棠棠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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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因为桑珠活佛他们明日就要启程,岳峰陪着桑珠活佛他们在病室里草草就餐,陈二胖原本是要跟那群车友一道出去饕餮的,临时改变主意,也死乞白赖的跟来了,说是要提升个人境界,近距离感受活佛的个人熏陶。
几个人围着小桌子坐着,央宗坐在床边照顾季棠棠,她一点点掰着馍往嘴里送,愁容满面无精打采的样子,桑珠活佛笑了笑,对岳峰说:“看,拉姆会发愁了。”
央宗也问她:“拉姆,你怎么了?”
季棠棠指着岳峰问他:“我是不是喜欢他啊?”
“喜欢”这样的话题,对央宗这样年轻的小喇嘛来说,似乎是有点不合适,央宗有点尴尬,说:“这要问你自己,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季棠棠叹了一口气说:“他在那里亲了我了。”
可怜央宗的脸红的的猴屁股似的,岳峰正吃着饭,冷不防听到她这么说,想到桑珠活佛就在对面,窘的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只有陈二胖乐坏了,捧着泡沫餐盒嘿嘿嘿嘿偷笑个不停。
季棠棠满怀期待地看央宗,等着他说话,央宗没办法,含含糊糊“哦”了一声。
季棠棠忧愁极了:“怎么办?岳峰会把我打死的!”
岳峰心里那个气啊,心说老子有那么凶么?陈二胖在边上实在忍不住了,噗一声,一口饭全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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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睡前,央宗照例给季棠棠念度母咒,桑珠活佛给了岳峰一本抄本,是色达五明佛学院版,有梵文和汉话对照的,吩咐他每天晚上也给季棠棠念一念,又带他找了大夫,大夫把许多注意事项重复了一遍,岳峰问的很仔细,一天睡满几个小时,吃什么,忌口什么,通通用手机提示记了下来,桑珠活佛笑着说:“等拉姆身体养好了,你可以带她回来看看我们,那个时候的拉姆应该会很不一样的。”
回到病室,季棠棠已经睡了,岳峰执意留下来守夜,换央宗他们回去休息,灯熄了,病室里却不是很暗,岳峰握着季棠棠的手,趴在床边上看她,觉得这一天经历的事情,真跟做梦似的。
花了一天才略微平复下去铺天盖地的喜悦,居然又重新抬头,把整个人围的团团的,他居然一点都不累,精神好的要命,真想把季棠棠叫醒了狠狠抱着狠狠亲一通狠狠倾诉一翻,到底舍不得,掏出手机调了静音,给洁瑜和毛哥各发了一条短信。
“老子要结婚了,准备红包吧。现在接电话不方便,有事短信回。”
两个人回的都巨快无比,而男人和女人的不同也在回复的短信中表现的淋漓尽致。
洁瑜先回。
“哥我错了还不行吗?我知道我找乔萌跟你相亲是我不对,但是哥你冷静一点,结婚是一辈子的事,这才几天啊你就结婚了,你了解人家吗,你们有基础吗,你——”
一条短信的限制字数到了,又转下一条。
“——不能因为气我们就随便找个人过啊,哥你想要红包我给你包几个都行,结婚必须缓一缓,这事咱回来再谈,别冲动啊哥,冲动是魔鬼。”
岳峰被洁瑜那句“你想要红包我给你包几个都行”给逗乐了,心说从前怎么没发现洁瑜这丫头这么有想象力的。
毛哥的短信只有言简意赅的一个字和言有尽意无穷的一个感叹号。
“啊!”
岳峰准备给毛哥回一个。
“别啊了,我意已决……”
正编辑着呢,毛哥的第二条短信进来了。
“神棍说他不同意。”
138第⑨章
果然如桑珠活佛所说,季棠棠恢复的很快,第二天送桑珠活佛他们走时,她的表现已经跟常人没什么两样了,牵着央宗的衣角说:“央宗,你们要早一点回来,桑扎寺没有人就不好玩了。”
央宗有点难过,他是知道季棠棠要回到汉地去了,虽然师傅说她养好了身体之后“也许”会回来,但是以后的事,谁能说得准呢?他自小在桑扎寺长大,接触的除了师傅师兄就是前来祈愿跪拜的信民,季棠棠可算是唯一的朋友了。
他看着季棠棠上了岳峰的车子,忍不住问桑珠活佛:“师傅,就这样把她交给别人,真的没问题吗?拉姆是我们的朋友。”
桑珠说:“她的朋友来找她了,拉姆也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央宗忍不住争辩了句:“但是拉姆不认识他。”
桑珠活佛哈哈一笑,伸手指了指医院外头的大街:“你看到什么了?”
时候正是上午,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央宗睁大眼睛看了半天,很是迟疑地答了一句:“很多人。”
“这么多人,为什么拉姆只跟他走了呢?央宗,很多时候不要受耳眼口鼻的蒙蔽,内观其心,听听发自本心的声音。拉姆的本心已经认出他了,我们就不用再为她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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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峰决定进大北线,一来是照应到陈二胖他们,二来北线的确景色独到,他想让季棠棠散散心,依桑珠活佛所说,“感官一一打开”,三来也是因为多玛在大北线上,他想去看看棠棠生活了这么久的地方。
但他很快就和陈二胖他们拉开距离了,原因是他老停车,季棠棠经常指着窗外“咦”一声,“咦”了他就停车,那种堆起来的草垛子,脖子上围了个大红圈就说是藏獒的獒犬,背上盖着彩色毛毡子的拍照牦牛,她都好奇的很,岳峰就牵着她近前看个究竟,陈二胖在前头等的满心纳闷,有一次忍不住开车掉头回来找,找到了差点吐血:“峰子,这一路上都是这个,有什么好看的啊,啊?再说了,她不都在这一年了吗,不是天天都看吗?”
岳峰不理他,就坐在草地上等季棠棠,当陈二胖是空气,过了会季棠棠看够了,过来拉岳峰,岳峰很麻利地跳起来:“走。”
季棠棠咯咯笑起来,对陈二胖说了句:“我喜欢他。”
陈二胖没好气:“为什么啊?”
“他乖乖的听话。”
陈二胖凶她:“那我要乖乖的听话你是不是也喜欢我啊?”
“不喜欢。”
“为什么?”
季棠棠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说了句特伤陈二胖自尊的话。
“你胖!”
岳峰在一旁捂着肚子狂笑,陈二胖泪牛满面:“老子不跟你们一路了!”
陈二胖的车屁股后面腾起一股子土烟绝尘而去,接下来就没等过岳峰,只是每隔一段时间短信报一下到哪站了,反正根据岳峰停的频率,两边的距离是越拉越大就对了,最后一次报的时候,陈二胖已经彻底不指望他了,给他发短信说:你俩慢慢谈恋爱吧,我们要去“一措再措”了。
藏语里把“湖”称为“措”,譬如西藏三大圣湖纳木措、羊卓雍措、玛旁雍错。大北线以“措”多而闻名,所以大北线的旅行一般被称为“一措再措”,而大北线行近终点的色林措,更被一些人称为比圣湖还要美,但是当地人秉承不宣扬、不开发的理念。
“一旦开发,你们汉人就来啦,太多游客啦,哦呀,不要不要。”
不能第一时间“一措再措”,并不影响岳峰和季棠棠的好运气,车过茶卡盐湖时,他们看到了藏野驴。
还是季棠棠先发现的,她没“咦”,代之以惊讶的“哇”,岳峰车子刚停下来,她就迫不及待地摇下车窗,半个身子都探出去了。
岳峰从后面抱住她:“棠棠坐下,别摔着。”
季棠棠很不情愿的坐下来,很有些着急,但车子又不能开的太近,一旦听到车子的引擎声,藏野驴就会受惊逃散,岳峰从后座的包里把望远镜拿出来,调了远近之后给她:“拿着看。”
季棠棠高兴坏了,眼睛贴在望远镜上,看的目不转睛的。
已经是傍晚,天有些阴,茶卡盐湖好像蒙了一层淡淡的雾,远处的湖、近处的黄土和奔跑着的藏野驴,美的像是一幅油画。
没过多久,藏野驴就跑的无影无踪了,天上开始飘下细细的牛毛样的小雨,视野里只剩下碧蓝色的盐湖,还有湖边堆集着的雪一样的盐晶。
季棠棠惆怅似地叹了口气,岳峰从背后拥住她,亲亲她面颊:“走吗?”
“不走。”
不走就不走吧,岳峰就这么静静陪她待着,这里离镇子还有段距离,周围静悄悄的,偶尔有黄鸭忽然从湖面掠起,过了一会天就黑下来了,星星从盐湖四周升起来,密密麻麻,有些临在湖边,有些又像掉在湖里。
藏区的天气,一入夜温度就掉的特厉害,岳峰把车窗稍稍摇起了些,取了自己的围巾把她大半张脸都围起来,又把她的手包在自己手心帮她取暖。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季棠棠把脸埋进他胸膛,含糊说了句:“困了。”
“走吗?”
“不走。”
岳峰把车窗摇上,车内空调打到最大,车灯全熄,没有光的时候,夜显得特别黑,星星也就特别亮,有时候,半空中光迹一闪,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就下去了,岳峰从后座拽了条毯子来把她给裹上:“棠棠,乖,好好睡觉。”
季棠棠提醒他:“你没给我念度母赞。”
岳峰暗骂自己疏忽,赶紧又把顶灯开开,从车前屉里摸出桑珠活佛给的那本书,原本以为照着汉话音译念就好,谁知道里头用字生僻,音译又没什么逻辑可循,开头就是“嗡顶礼至尊圣度母,顶礼奋迅救度母”,岳峰一字一顿,压根不知道怎么断句,读的磕磕绊绊,直觉电影电视里和尚念经伊伊呀呀摇头晃脑就这么完了,轮到自己,念了半段,汗都出来了。
季棠棠开始还瞪着眼睛仔细去听,后来就笑的不行,她是听惯了的,换了旁人听,只觉得是念得不顺,但她知道哪里错的离谱,所以在岳峰怀里笑的前仰后合的。
“岳峰,你念的没有央宗好听。”
岳峰正想回她一句“我又不是专业念经的”,忽然反应过来,一颗心跳的几乎快蹦出来:“棠棠,你刚叫我什么?”
季棠棠也看他,眼睛明澈极了:“岳峰啊,你不是叫岳峰吗,你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了吗?”
岳峰眼眶一热,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末了嘴唇翕动了一下,低声说了句:“是,我念的没有央宗好听。”
季棠棠说:“我念给你听吧。”
她伸手就把顶灯关掉了,岳峰搂了搂她,轻声问:“不要灯吗?”
“不要,我都记下了。”
岳峰奇怪:“你能背下来?”
“桑珠活佛要我记的,他说,难过的时候,常赞颂度母,得诸佛大加持力,就能从种种灾难恐惧中解脱。”
她往岳峰怀里缩了缩,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凝神想了一下,轻声开始哼唱。
季棠棠是听熟念熟的,这么低声哼唱出来,分外熨帖流畅,佛教咒诵,原本就有安抚人心的力量,这样寂静夜里,低低的声音袅袅娜娜,似乎要传到无穷远处,但细细听却总在耳畔萦绕,岳峰轻轻拥着她,忽然就晃神了。
他想起被烧死的父亲,反目成仇的母亲,苗苗,洁瑜,雁子姐,九条,毛哥,蒋蓉,生命中兜兜转转进进出出的这些人,或让他觉得世事炎凉,或让他倍感温暖慰藉,有些他曾经想努力抓住的,最终渐行渐远,甚至反目成仇,有些当时不过尔尔的,居然闲闲淡淡,陪他走过经年,时至今日,仍是好友至交;有些以为明日可以再见的,一转身竟成永别……
生活就是在你意料之外发生的事,命运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如同一只翻云覆雨手,轻轻把你一扫一拨,你的世界就颠覆的片瓦不存,但是何其庆幸,最终的最终,繁华的末了,怀里的这个人,是他最想留住的那个。
一滴滚烫的热泪滴在脸上,季棠棠愣了一下,轻轻伸手抚上岳峰的脸庞,低声问他:“你哭了吗岳峰?”
岳峰轻轻握住她的手:“棠棠,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去尕奈,让我遇到你。谢谢你喜欢我,一直喜欢我,谢谢你打这个电话,让我知道你还在……谢谢……你还在……”
岳峰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季棠棠有些明白,更多的是茫然,她轻声说:“岳峰,你不要难过了,我会陪着你的。”
岳峰低下头,轻轻吻她眼睑:“好。”
他还有一句没有说完,他想跟她说:“谢谢你给我一个家。”
少年起从那个支离破碎的家走出来,他就再也没有过家了,曾经也做过努力和尝试,时也命也,机缘不合,最终化为泡影。
但是这一次,他觉得不一样了,从前挡玻璃看出去,漫天的星模糊着闪耀,像是一盏又一盏归家的灯火。
此心安处即为家。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本来想并到下章一起发的,后来想想还是单独成一章了。或许是因为我太喜欢茶卡盐湖了,那个画一样的地方,让两人在这里驻足一晚,自己想想都觉得好美。
下一章可以大结局了,我应该会写个几天,不过下周之内会全部写完的。
放几张在大北线拍的图片,棠棠你看你待在多美的地方啊。
这是在茶卡盐湖拍的藏野驴,当时在越野车上,颠吧颠的对焦不准,出的片很多都糊了,但是很喜欢这种感觉,文里说像油画一样,发自肺腑啊。
路遇藏羚羊
当琼措文布村,当时是早上,拍的时候,下头的藏族小孩儿在玩耍,其中一个看见我拍,马上立正,啊啊啊啊当时肿么没有捏捏他的小脸啊
最后是我最喜欢的一个措,羊卓雍湖,啊啊啊啊,大美羊湖,我爱你啊,大半夜的我睡不着觉了……
139【大结局】
第三天下午,终于来到多玛。
季棠棠渐渐恢复,言谈之间,和一个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但偌大拼图还缺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那一块,她不记得盛家秦家,也不记得这一生最惨最痛的经历。
或许人的潜意识天生有自我保护机制,会自动屏蔽那些痛苦的记忆,岳峰也说不清是希望她记得还是不希望她记得,听天由命吧,老天怎么安排,自然有道理的。
多玛很小,只有十来顶毡帐,错落地间在山脚下,没有看到牦牛,因为来的前一日刚降了大雪,外头太冷,都被牵进毡帐里去了,倒是有只藏狗被两三个半大的小孩追的在毡帐间乱串,小孩儿大声嚷嚷着,季棠棠听了会,告诉岳峰说他们在雪地上看到了银狐,想带着藏狗去追。
引擎声很大,小孩儿不再揪弄藏狗,好奇而又忐忑地朝这里张望,陆续有毡帐的帘子掀开,几个藏族女人疑惑地交换着质询的眼神,直到季棠棠从车上下来,她们才舒了一口气。
“哦呀,拉姆。”
男人们都不在,头人的老婆边巴白玛比划着跟季棠棠说了很久,进帐篷的时候,季棠棠向岳峰解释,邻近的部落曲扎昨晚上有小孩被熊咬死了,曲扎的人一早上就找过来,男人们都带上家伙帮曲扎人去撵了。
边巴白玛把他们让进毡帐里,给岳峰倒酥油茶,奶黄色的茶面上浮着细细小小的茶渣,入口有些涩,岳峰谢过之后,捧着茶碗仔细打量四周,这里的毡帐跟一般旅游区的藏民帐篷不能同日而语,简陋的一无是处,里头一遭用草泥块混着土胚垒成矮墙,墙上堆放着青稞、酥油袋和牛粪,地上铺着羊皮子,皮子铺不到的地方,露着裸地。
边巴白玛看着两个人只是笑,不一会儿有个藏族女人捧着盛了牦牛肉的盆子进来,盆子边上搁了把木头柄子的小藏刀,白玛接了盆子放到桌上,一直热情地朝岳峰面前推,岳峰拿小刀切下来一条,刚送到嘴边就闻着一股腥膻味,离得近了能看到肉条上干巴巴暗红色的一道道血丝,这是生肉洒了一些盐巴暴晒风干成的,岳峰硬着头皮咬了一口,感觉像是嚼柴,又带着一股子滑腻的腥臭味,胃里面翻江倒海,差点就吐出来,季棠棠担心地看着他,乘着白玛转身的当儿,忽然从他手里头拿过来,卷折了塞进嘴里,三两下嚼了,喝了口酥油茶给硬吞下去了。
岳峰心里难受的很,去季棠棠毡帐的路上,他突然就在雪地里坐下来不走了,季棠棠俯□子拉他:“地上冷不冷啊。”
岳峰拉住她的手,硬把她也拉的蹲下:“棠棠,就过这种日子吗?”
季棠棠奇怪:“大家都这样啊。”
“你以前不这样的。”
“我以前什么样啊?”
岳峰没吭声,她还是不记得,他也不想去扰乱她,她现在这种看似平衡的状态是经不起多想和推敲的,万一引的她敏感,想起些什么导致思维混乱,又会有不必要的麻烦。
但岳峰还是难受,这种难受从一到多玛就开始了,季棠棠的生活比他设想的还要单调许多倍,多玛的人太少,天空太灰暗,景色也太单调,她以前那么挑食,这不吃那不吃,现在帮他吃那么难于下咽的东西,还觉得理所当然。
“棠棠,女孩子娇气一点才好。”
季棠棠奇怪地看他,不明白他怎么会提出这么个没头没脑的要求来。
岳峰也搞不明白自己,她渐渐恢复了,那个熟悉的棠棠渐渐回来了,自己怎么反而越来越难过了呢?
细细回想,他居然发现自己很喜欢她失去神智的时候,虽然让人好笑好气哭笑不得,但是那时候她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应该是最坦然开心的,也是最接近盛夏的时候——而被称作盛夏的那段日子,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了吧,母亲娇着,父亲宠着,还有叶连成陪在身边,怕是连痛苦两个字长什么轮廓都不知道。
但是慢慢的,太多的经历打击和痛苦,她整个人就开始收敛、隐忍、谨慎、小心翼翼,变成了那个安静的棠棠,不管出了什么事,问她时总是笑笑,说“没什么”,再严重些,偷偷背着包就走掉,天大的事情一个人的肩膀就扛走了,不想连累任何一个人。
恃宠而骄,是骄傲还是娇气呢?如果是娇气的话,有人宠着才会也才敢娇气吧,全世界都是冷眼暗算落井下石,跌倒了还有人来踩一脚,你会娇气吗?你只会磨砺的越来越坚强,习惯笑一笑,对别人也对自己说一声“没什么”。
岳峰捏捏季棠棠的下巴:“棠棠,以后在我面前,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季棠棠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想打也打吗?”
岳峰拽着她狠狠搂进怀里,贴着她耳边说了句:“想打就打!”
季棠棠惊讶极了,她挣脱出来,瞪大了眼睛看岳峰,岳峰很淡定地补充了一句:“大不了打完了,我再打你一顿,打回来呗。”
季棠棠险些笑岔气了,笑着笑着就咳嗽起来,岳峰搂着她帮她拍背,她说:“岳峰你也太坏了,这叫想打就打啊,我打你一顿,你再打我一顿,我哪有你劲大啊,还不是我吃亏吗。”
岳峰笑着不说话,他忽然想起来,自己真的是打过她的。
那时候,为了十三雁的死,误会丛生,气急攻心之下,抬手就抽了一记出去。
这么好的棠棠,自己怎么会舍得打她呢?
岳峰忽然就好想狠狠抽自己几巴掌,他搂紧季棠棠,轻声说了句:“棠棠,我一定对你好的,一辈子对你好的。”
季棠棠下巴搁在岳峰肩膀上,眯着眼睛看远处天边飘着的一丝儿云,慢悠悠下结论:“这两天说了这么多让人感动的话,一会谢谢我一会赌咒发誓的,肯定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了,嗯,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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掀开帘子跨进季棠棠毡帐的那一刻,岳峰的胸口堵了一下,倒不是因为环境的简陋,头人的毡帐都只是那副样子,她的能好到哪里去?
同样的黑牦牛毛编织的毡帐,边巴白玛的帐篷里至少还是亮堂有光的,季棠棠的却没有,一掀开就是满眼的黑,角落处却又飘忽着三点橘黄色的酥油灯火,有一种潮霉的死气一直往鼻子里钻。
季棠棠也恍惚了一下,在帘子边站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着跨了进去,帘子一放下,像是被人关进了个找不到出口的黑洞,岳峰问她:“棠棠,你住这吗?”
“好像……是吧。”
“怎么这么黑呢?”
“可能是因为……我不喜欢光吧。”
她每一次的回答都是开头迟疑,但落音时又突然笃定,这里毕竟是她熟悉的地方,岳峰有些担心,他眼看着她在外头时还言笑晏晏,进来之后,突然就像是被丝丝死气缠绕,渐渐流露出消沉避世和得过且过。
岳峰拉住她的手:“棠棠,我们出去走走吧。”
季棠棠反常的挣脱了,她盯着那三盏酥油灯看了很久,说了句:“还没有灭,白玛一直在帮我添酥油。”
她一边说着一边过去,到近前时两脚叠起,顺势盘腿坐下,双手合十上举,掌根先抵额,然后贴唇,最后止于心口,双唇翕动,念出六字真言。
唵嘛呢叭咪吽。
岳峰也走过去,轻轻蹲□子,问她:“棠棠,给谁点的酥油灯?”
季棠棠茫然,过了一会,低声说了句:“忘记了,重要……的人吧。”
她一边说一边自然而然把手探向边上的一盏酥油灯后,拿起来一个造相精致的手摇转经筒,手柄有些油渍发黑,显然是藏族人流传下来的老物件,季棠棠没有再看岳峰,眼帘低低垂下,慢慢摇起手中的转经筒来。
藏族人把经书放在转经筒里,每转动一次就相当于念诵经文一次,四处张结的经幡也是同样道理,经幡结在野外,常年累月被风吹动,吹动一次也等同念诵经文一次,自此藏地不分年月不论昼夜,经声长诵经文流转,也算是功德无量。
手动的转经筒如此小巧,里头当然是藏不了经书的,转轴似乎有些卡了,每转几圈,就会发出极细微的吱呀声,岳峰在羊皮毡子上坐下来,愣愣盯着她看,酥油灯的光很暗,她整个人有一半都浸在阴影里,眼睛闭着,睫毛一直在颤,有几次,岳峰发现她转动木柄的手一直不受控制的小幅度痉挛,很久才又恢复回来。
一个下午的漫长时光,就这样在有节律的转经筒木柄卡轴声中过去了,直到从曲扎回来的头人格列掀开毡帐的帘子,岳峰才发现外头已经跟里头一样黑了。
季棠棠没有动,好像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岳峰起身去到帐篷外面跟格列说话,格列大概是多玛部落里唯一会说汉话的人,虽然发音不准,他骄傲地对岳峰说自己去过西藏第二大的城市日喀则,又热情地邀请岳峰去自己毡帐里喝酒。
岳峰不去,比比划划地对格列说拉姆一个人在这,他得陪着,等拉姆念完了,带她一起过去。
格列哈哈大笑,说,拉姆么,一直那么奇怪的。
她念不完的,她开始念的时候,你抬头可以看到天上的尼玛(太阳),再抬头,都看到达瓦(月亮)了,她还是没有念完呢。
不念经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去山坡上看云,早上给牦牛挤奶,哦呀,她站在那,太阳落山了,编牛毛的时候,她还在,不饿也不累,可是你吓不倒她的,还没有走到她身后,她就说是你啊格列。
她不回头就能知道来的是谁,哦呀,拉姆的眼睛是长在后脑勺上的。
格列可能在曲扎那里喝过酒了,说着说着就嗨的不行,一边大笑一边大力捶着岳峰的背,后来自己也说忘记了,对着岳峰叽里咕噜只是说藏语,似乎是在接连问他要不要去喝酒,末了两手一摊,一只空袍袖子往肩膀上一搭就回去了,走了没几步,忽然左右腿跨开,自顾自地唱起歌来。
唱的是藏语,岳峰听不懂,嗓音沙哑粗犷,拖着长长的调子,这样的环境里听起来,别有一番滋味。
岳峰突然就喜欢上多玛人了。
这样的快乐,心无城府,坦荡热情而又善良宽容,日子和环境再怎么艰苦也妨碍不了他们去大笑,去歌唱。
岳峰想起桑珠活佛的话。
——多玛人豪爽善良淳朴热情,她生活其中,却从来没有被感染。
岳峰为季棠棠感到庆幸,多玛人是用一颗怎样善良的心收留和包容了这个素不相识的汉族女孩儿啊,他们不了解她,纳闷于她的孤僻和面无表情,甚至惧怕她身上一些无法解释的能力,但还是接纳她,关心她,在他不及赶来的时候,力所能及地照顾她。
有时候,在世界尽头最荒凉的地方,摒除那些蒙蔽双目的虚幻繁华,反而能收获最淳朴的大爱,藏北一年,于季棠棠而言,不啻于一次修行,修身也修心,慢慢找回丢失了许久的宁静,还有桑珠活佛口中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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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岳峰陪季棠棠睡在毡帐里,格列另外拿了羊毛毡子和两床被子过来让岳峰打地铺,一入夜,藏北的风就突突的,风声像是闷在喉咙里的暗吼,下一刻就要把毡帐扯没了顶去,岳峰怕季棠棠冷,睡了一会心里不踏实,又爬起来挪了一床给她盖,掖被角时她突然就睁开眼睛了,岳峰笑笑,摸了摸她头发,又低下头亲亲她眼睑,说:“乖,好好睡。”
季棠棠有些恍惚,轻声问了句:“你在吗?”
岳峰指了指地上的被子:“在呢棠棠,我就在边上,你伸伸手,我就握住你的手啦。”
安顿好她,岳峰才踏实下来睡觉,三盏酥油灯的光一直在角落里晃啊晃啊,岳峰翻来覆去很久才约莫有了些睡意,却又睡的不实,做各色各样的梦,最荒唐的一次,他居然梦见了季棠棠和叶连成,两个人都只四五岁年纪,蹲在一起拿小锅铲挖沙子垒城堡,季棠棠对叶连成说:“我是公主,我被妖怪抓走了,你来救我吧。”
岳峰又看到自己,也只有四五岁的样子,蹲在两个人边上羡慕的看,然后可怜巴巴的说:“棠棠你也跟我玩一下呗!”
季棠棠凶巴巴地举着铲子威胁他:“走不走?再不走我就打你了。”
说完一铲子就抽在他腿上。
钻心的痛,岳峰冷汗涔涔地醒过来,被打折过的那条腿痉挛着,好像连骨髓都在一抽一抽,他到底忽略了这里是藏北,地表下翻滚的不是熔岩热浪,而是年复一年积累下的雪域高寒,即便隔了两层羊毛毡子,寒气还是轻而易举透过,毒蛇样探头,狠狠咬了他一口。
岳峰咬牙撑着手臂慢慢坐起来,伸手帮着把那条腿屈近身体,整个膝盖以下木木凉凉的没有知觉,几乎不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岳峰拽过脱在一边的衣服在腿上裹了两层,又隔着衣服搓了几下,感觉还是没什么好转,想起车里行李有暖宝宝,先寻思着出去拿,但腿上不得劲站不起来,又怕吵着了季棠棠,只好屈着身子拿手臂抱住小腿,借着怀里的温度想让小腿能尽量暖和些。
屏着气强忍着坐了一会,自觉痛的没那么厉害了,身子往下挪了挪,正想重新躺回去,目光所及,忽然愣了一下。
不知道什么时候,季棠棠已经坐起来了,就那么看着他。
“棠棠,我吵醒你了吗?”
“你的,妈妈的,还有阿成的。”
岳峰先还没反应过来,过了约莫五秒钟,脑子里突然一炸。
终于,她还是都想起来了。
岳峰不知道该说什么:“棠棠……”
“岳峰,我打了你很多电话……”
季棠棠只说了一句就说不下去了,她有些恍惚,眼泪不知不觉就下来了,岳峰伸手给她:“棠棠你过来。”
季棠棠伸手过去,岳峰握住,她的手冰凉,手臂在抖,一直担心这一刻的到来,但是真的来了,岳峰反而平静了。
他示意季棠棠下来,季棠棠欠身时,岳峰另一只手环住她腰,把她从床上抱下来,轻声说了句:“棠棠,要想哭的话,就狠狠哭一场吧。”
季棠棠没说话,她的眼泪收不住,但始终没有哭声,岳峰搂紧她,又扯了被子把她包住,哭出来才好,这么久的郁结,她是需要一次歇斯底里的发泄的。
“棠棠,想哭就大声哭,没人会笑话你的。”
季棠棠哭不出声音来,她能说话,也有眼泪,但就是哭不出声,忽然清醒之后,脑子里瞬间涌进无数的信息量,情绪的大起大落,接连而至的种种问题,现实和幻想的交叠,是梦和非梦的惶恐,她开口时,原本想问:“岳峰,我打了你很多电话,怎么从来不接呢?”
但是开口的一刹那,忽然觉得,那些都不重要了。
岳峰,你回来了。
回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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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中的抱头痛哭并没有出现,这一刻真的降临,两个人都异乎寻常的安静,外头的风依然很大,有时候会呼啦一下子把什么东西掀翻,隐隐的,不知道是哪个毡帐里的牦牛烦躁,仔细听的话能听到沉闷的哼声。
岳峰低下头看季棠棠,在她的眼睛里清楚看到自己的样子,他伸手抚上她的脸,泪还半干,脸颊濡湿着,岳峰以前总觉得,再见到季棠棠的时候,会有一千一万句话跟她讲,真见到了,居然什么都不想说了。
再多的话都抵不过这样安静的拥抱。
“棠棠,都过去了。”
青藏高原被称为世界屋脊,阿里又被誉为屋脊的屋脊,这样的寂静夜里,离天最近的地方,过往种种,恍惚隔世。
那些永远倒在来路的人,盛泽惠,盛清屏,叶连成,双姨,秦守成,还有秦守业,那么长的纠葛,那么深的怨恨,大幕拉下,风吹白骨,浪打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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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之前,季棠棠在岳峰怀里醒过来,她悄悄钻出被子,帮着岳峰掖好被角,岳峰这些日子是太累了,沉睡之下,居然没有察觉,季棠棠低头看了他很久,披上藏袍,轻手轻脚出了毡帐。
一片清晨的宁谧安静,黑幕中已经渗进丝丝晨曦的光,远处山尖上笼着肉眼几乎分辨不出的淡金色光弧。
季棠棠不停的走,直到攀上最高的土坡,高处的经幡猎猎而动,细细的拉幡绳上结着白雪,稍有风过,就淅淅簌簌掉落一些,迷迷蒙蒙地像雾。
上一次这么认真的守候日出,还是在……爬出秦守业家地下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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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季棠棠也曾无数次的想过,一个死志已萌的人,为什么突然之间又改变主意了呢?
只是因为秦守业不易察觉的那一笑。
她费尽全身的力气打开所有的煤气阀门之后,忽然双腿一软倚着个煤气罐滑坐下来,垂着头看地上,神经质一样大哭,哭完咯咯笑一阵,她是真的觉得好笑,每个人都好笑,忙忙碌碌紧紧张张,最后怎么样,谁有好下场了?
说不清是不是鬼使神差,她忽然就抬起头看了秦守业一眼,也正是因为这一眼,她万幸地没有错过秦守业唇角边那抹冷笑。
这个人至死都没有悔意,至死也不觉得抱歉,这抹冷笑像最腥的饵,勾出了她心里最毒的恶念。
凭什么啊,自己失去了母亲,失去了阿成,失去了岳峰,到头来还要陪上性命,但是秦守业呢?
他受到什么折磨了?没有,她甚至一时心软还放走了苗苗。
秦守业应该千刀万剐,秦家应该家破人亡。
季棠棠的笑声由失控转作森冷,秦守业敏感地察觉到了她的不同,愕然抬头,对上她冰锥一样的双眸。
察觉到她的用意之后,秦守业很快就从最初的惊惶中镇定下来:“你跑不掉的,警察都在外面,前后都有人守着,杀不杀我,你都完了。”
“我跑的掉。”
秦守业哈哈大笑:“跑得掉?你以为警察都是死的吗,除非你会飞天,又或者你像地鼠一样打个洞……”
他忽然不说话了,脸色刹那间暗如死灰。
季棠棠举起来的右手五个指尖幽碧发亮,她说:“谢谢你们秦家送我一条活路,老老少少,我一个都不会漏掉!”
秦守业骇极,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疯狂扭动着身体朝她爬过来,季棠棠大笑,胸腔里涌动着恶毒的报复的快意,这一刻,什么岳峰,什么叶连成,她通通抛到脑后去了,没有什么比让秦守业来的痛彻心扉更叫她畅快的了。
秦守业家的地砖在鬼爪面前碎如齑粉,她知道爆炸的威力会很大,所以一直往下挖,觉得足够深了之后又在壁上开偏洞,地基钢筋攀折如同竹条,地底深处的湿泥腥潮味扑面而来。
估摸着差不多了,她回头爬了几步,等来了洞口呼哧呼哧剧烈喘息的声音,还有那张这辈子她都不想再看到的脸。
她对着他微笑,用口型轻轻对他说了一句:“再见。”
鬼爪的力量弹出了那个刚刚打着火的火机,火焰擦过秦守业的脸,映亮他黑洞洞的眼眸,她看到秦守业愕然抬头,视线追随着那个被鬼爪弹的很高的打火机。
一切都好像电影里的慢动作,伴随着继之而来的一声巨响。
炽热的气浪迫进了地洞,沉闷、黑暗和阻滞迎头罩过来,季棠棠几乎是在瞬间就昏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黑的看不见五指,爆炸在地面上硬生生开出个深坑,而强大的气浪又把偏洞的洞口给堵上了,季棠棠静静地躺着,她觉得奇怪:底下一点空气都没有,她怎么没死呢?
下一刻她就想明白了:敦煌之后,她是可以在地下呼吸的,老天的安排多么巧妙,秦家的鬼爪和她险些丧失性命换来的异能,在最后的关卡联手把她推向活命的曙光。
但是又能怎么样呢,那一次有岳峰救她出来,这一次,那个人被埋在比她更深更黑的地下,永不苏醒。
季棠棠的眼泪慢慢顺着眼角滑落,静下来的时候,居然能听到地面透过土地传来的人声,上面一定很多人,警察吗?是不是像电视里那样带着白手套,忙着给犯罪现场拉警戒线?
她昏昏沉沉地想着,迷迷糊糊地再次睡过去,再次醒来是给饿的,人在饿昏了头的时候,只剩下最基本的本能反应,她再一次启用了鬼爪。
总不能啃地下的泥土充饥,她想要吃的。
她挖了很久很久,挖到了丛生的植物长长伸入地下的根须,她记得小区最外围是有绿化带的,这样很合适,总比在大马路中央突然探出头来收敛和低调。
实际情况比她想的还要好一些,确实是在绿化带,但是更远,距离那个小区差不多有一条街,天色蒙蒙黑,路面上没有人,她艰难的从洞里爬出来,又拔拉了边上的土块把洞口堵住,理了理散乱的头发,抖罗了一□上的泥,茫然的往路的另一头走。
走近了,渐渐有人声,原来这是商铺一条街,很多早起卖早点的摊贩陆续出摊了,季棠棠等在一个摊煎饼的推车前头,出摊的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一边摊一边跟她拉话:“开张生意,这个月最早的一次了。”
季棠棠没说话,煎饼摊好了叠起切段塞油纸袋里,油腻腻的,但是很香,她拿了坐到街边的台阶上,一口一口地咬,咬一口嚼很久,眼泪顺着脸颊滑进嘴里,下一刻抬头,忽然就看见了日出。
在远处的楼顶上,露出了橘红色的一角。
小时候写作文,她写“太阳公公露出了半边脸,慈祥的对我微笑”,中学的时候上英文课,老师说:“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tomorrowisanotherday,任何时候都要充满希望去拥抱明天。”
她新生了不是吗,秦家附骨入髓的追踪,盛家挥之不去的阴霾,纠葛,杀害,对亲人的连累,伴随着秦家那一声巨响,俱成飞灰,他们会以为她死了,而她又悄无声息的复活在这里,从此过正常人的生活,这不正是她这么久以来梦寐以求的事吗?
但是她的失去呢?她失去了那么多,那些她爱的人都是代价吗?何其荒唐,她可以拒绝吗?只要换他们平安。
在秦守业面前,她放过狠话要“一个都不放过”,但是现在,突然间心如死灰。
那块煎饼,到底没有吃完,她攥紧那个油纸袋,在街边失声痛哭到不能自已。
有个小姑娘好奇地在边上看她,忽然就指着她大叫:“妈妈妈妈,这个姐姐在哭。”
季棠棠抬起头,小姑娘的母亲有点慌,低声训斥女儿:“囡囡,不要乱说话。”
小姑娘有点委屈,胖乎乎的手指含在嘴里,一手攥着妈妈的裤脚往她背后缩,季棠棠冲着她微笑了一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外走去。
她信步沿着街道一直走,走过市中心,走过人气渐消的市郊,走到出城的柏油道,地面微微颤动,身后来了辆货车重卡,季棠棠停下脚步,下意识扬手。
车子在她前头十来米处停下来,司机探出头来,操着一口四川口音:“妹儿,你去哪噻?”
这是跑长途去新疆的货车,季棠棠踩着脚蹬爬进驾驶室里,当着司机的面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几张大额的,剩下的都是毛票子,她把钱往司机面前一推,说:“我也去。”
司机觉得她很奇怪,还想问她什么,她脱下外套盖到身上,说:“师傅你慢慢开,我要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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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车开的很慢,沿途在各个点停,卸货,又补货,司机是个老粗,每次看签收单都抓耳挠腮,季棠棠会接过来帮他看,帮他算每笔货该卸多少,还剩多少,司机大为感激,渐渐熟络,也愿意帮她行方便,知道她没身份证,遇到检查时会让她藏进货仓,或者提前下车,抄小路到前头的站点等,车到的时候再接上她。
也会劝她:“妹儿,跟家里认个错噻。”
季棠棠说:“我爸让我滚的,他说我不要脸,一分钱都不让带,身份证都让他撅了折了。”
她把十三雁的故事给套到自己身上了,主动说出不堪的事会轻而易举赢得信任和同情,跑长途的司机见多了黑的灰的,唏嘘之下,反而为她担心多些:“妹儿,你一个人在外头不是办法噻。”
“我在新疆有朋友,到了就好了。”
司机叹气,估计是觉得她也挺可怜的,后来寻了个机会把钱又还给她了。
有一次半夜行车,凌晨三点多停在个夜值的便利店门口,司机进去买烟,出来的时候看到季棠棠在外头的玻璃电话亭里打电话,他在驾驶室等着,她上车的时候,司机问她:“给家里打啊?”
季棠棠有点恍惚:“给朋友打。”
“说啥子?你爸妈找他打听你了没?”
季棠棠没说话,车子开动的时候,她低声说了句:“没人接,可能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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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一直开到喀什,季棠棠在那里待了几天,搭了一辆内地援建阿里的车进藏,司机一路都在跟她摆忽高原的可怕,高反、严寒、恶劣的天气、物资的匮乏,还有人口稀少。
季棠棠静静听着。
这不就是她想找的地方吗,安安静静的待着,不要那么吵,不要那么多人,苦一点没所谓,身体上受的苦多了,心里也会好受些。
车子在桑扎放下她,司机说:“车子要直接去工地上,后面就没大的镇子了,你就在这下吧。”
桑扎很小,但总有过路的车在这里中转,她觉得应该还有更安静的地方,她向当地人打听,藏民听不懂汉话,只好引着她去桑扎寺。
接待她的是个脸庞圆圆的年轻小喇嘛,叫央宗,她第一句话就问:“我听说藏北是无人区,常年没有人的,是不是还要从桑扎往西走?”
央宗吓了一跳,他头一次看到一个孤身的姑娘要去无人区的,他问她:“你是游客吗?”
“不是,我要住下来。”
住下来,住到无人区里去吗?那怎么活的下来?
央宗傻眼了,领着她去见桑珠活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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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历历,如在眼前,太阳渐渐升起来了,季棠棠蹲□子,捡了块石头去挖拉幡绳脚下的泥地。
桑珠活佛来多玛看过她,问她:“拉姆,帐子里太黑,为什么不留进光的地方呢?”
她说:“毡帐太厚了,光进不来。”
“拉姆,毡帐就像你的心,不把心打开,光是永远进不来的。”
“我习惯了。”
桑珠活佛笑起来。
他说:“我曾经去过青海和四川游学,交过很多汉人朋友。你们汉人常把光比作是希望,有谁会习惯没有希望的日子呢?拉姆,你心里没有希望吗?”
“没有。”
“真的没有?”
“不可能实现的。”
“那就是有。”
有,没有,没有,有,文字游戏吗?
“不可能实现的希望,也叫希望吗?”
“也叫希望。佛祖会知道。”
“但是佛祖不会帮我达成希望的。”
“你怎么知道不会呢?你觉得实现不了的事情,佛祖未必实现不了,我们都是凡人,他才是佛祖啊。”
临走之前,桑珠活佛带着季棠棠在拉幡绳下埋了一袋风马旗。
“拉姆,你要相信佛祖对每个人都有安排。”
“我不信佛,佛祖也会对我有安排吗?”
桑珠活佛又笑了:“会,佛祖对每一个善良的人都有安排。拉姆,希望实现的时候,回到这里来,扬风马旗,感谢佛祖的保佑。”
“那我一辈子都用不到这些风马旗了。”
桑珠活佛忽然就眨了眨眼睛:“你怎么知道不会呢?”
你怎么知道不会呢?
季棠棠抛下手中的石头,拿出被塑料袋绑的扎扎实实的一包风马旗,五颜六色的一沓沓,印的图案都是驮着佛法僧三宝的矫健宝马,四角是金翅鸟、龙、老虎和狮子。
风大起来,季棠棠默念六字真言,然后扬起风马,迎风洒向高空。
风马旗很薄很轻,借着风势,飘飘扬扬飞出去,又缓缓落下,半面皑皑雪坡,顷刻间就点缀上无数色彩纹络。
你怎么知道不会呢?
扎西德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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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棠棠原路返回,她低头看地上的风马,小心地不去踩踏,无意间一抬头,忽然就愣了。
岳峰就站在离她十多米远的地方,看着她微笑。
也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了。
见她不动,岳峰叫她:“棠棠,走过来啊。”
走过来?
季棠棠看地上,那里只有一行脚印,是她上山的脚印,小小深深的雪窝子,她沿着那行脚印慢慢向岳峰走过去,周围安静极了,脚下的雪发出沙沙的踩实声,她像是走独木桥,小心翼翼又摇摇晃晃,近前时,岳峰握住她一只手帮她站稳,季棠棠咯咯笑起来。
岳峰捏捏她下巴:“傻不傻啊?”
说完了,单腿缓缓屈膝下跪,然后抬头看她。
“棠棠,你知道我要干什么吗?”
季棠棠不说话,她有点慌,被岳峰托住的手微微发颤发烫,这热度慢慢就传到了脸颊上。
她避开岳峰的目光,嗫嚅着低声说了一句:“你要是不说,谁知道你想干什么呢。”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恩恩,还有一章番外,神棍锅锅的番外,于是有一些大家关心的问题,会在番外里写到。
140古城后记-①
下午阴天没太阳,院子里不晒,毛哥叮叮当当挥锤子砸钉子,计划给院子里竖个秋千架。
这是客人们建议的,她们说毛哥,这是古城啊,这么有调调的地方,客栈里怎么能没有玻璃屋顶房子呢,怎么能不种满花花草草呢,怎么能不养两条汪星人和喵星人呢,怎么能木有秋千架呢?
毛哥当时诚恳地说好的好的,感谢感谢,一定采纳。
转过身,两眼珠子翻的,用毛嫂的话说,都翻成贞子了。
好吧,毛哥是了解这些客人的,大老远地来这,还不就是追求那什么……感觉,就是喜欢细雨霏霏的时候拍个打死也叫不出名字的花儿,或者自拍一张文艺矜持托腮沉思的照片,然后发微博上,顺便更新一条:“我在XX,人生就是条看不到尽头的河,何去何从……”
那调调,膈应地毛哥牙疼,要是在尕奈,他才不理这些七七八八的,但是现在略不同,到古城来就是安稳过日子做生意来的,加上当时一个人现在拖家带口,有养家压力了,就得把消费者的意见略当回事了。
略一权衡,玻璃屋顶就算了,那玩意儿死贵还不结实,狗啊猫的也靠边站,老子都这么大岁数了,没事抱个宠物,那不整一大太监么,秋千架倒是可以的,晃晃悠悠的,惬意。
正嘭嘭嘭敲着,神棍踢踏踢踏从屋里出来了,顶个鸟窝头,照例的双目无光面带菜色,毛哥正准备跟他打招呼,人家目不斜视的,踢踏踢踏就走出去了。
毛哥嘀咕一句:“德性!”
继续叮叮当当了没两分钟,神棍抱着个包裹又回来了:“小毛毛,你在淘宝上买东西了?”
等了好几天的东西终于来了,毛哥锤子一扔赶紧接过来,三两下撕开塑胶袋,正要打开,一瞥眼看到神棍还搁边上站着,立马停了手:“干嘛呢你?”
神棍脑袋伸的跟长颈鹿似的:“买啥了啊,看看呗?”
买啥了,蕾丝缎面吊带裙。
说出来怪不好意思的,给毛嫂买的,前几天是两人住到一起整半年的日子,毛哥粗枝大叶的,不记得,看到毛嫂辛苦拾掇了一大桌菜,心里奇怪,追问之下毛嫂才吞吞吐吐说了。
毛哥挺过意不去的,虽然两人都不年轻了,但浪漫还是得追求的啊,必须补过个亲亲热热甜甜蜜蜜的夜晚!
这种事儿,哪能让神棍知道呢,毛哥敷衍他:“没什么,买了点吃的。”
神棍脸皮真厚:“那也分我点吃呗……”
真不客气,一边说一边上手来翻了,慌的毛哥赶紧把包裹护到身后去:“边儿去,你不是写书么你,赶紧回去写去!”
这一说,神棍就忧郁了,末了垂头丧气说了句:“我卡文了。”
卡文这词儿是神棍前几天普及给毛哥的,他说为了寻找资料,他现在老上网,积极了解文坛最新信息,一了解之下可不得了,原来现在说法都变了,写书不叫写书,叫码字,写不出来不叫写不出来,叫卡文。
神棍大概是觉得这两个名词特别高端洋气,逮住了就拼命用,前一天晚上吃完晚饭还跟毛嫂显摆来着:“弟妹,你忙,我码字去了。”
可怜毛嫂听的一头雾水,还跟毛哥打听:“神棍是要帮咱家后院码砖吗?”
阖着又卡了,这两天卡文的频率偏高啊,毛哥庆幸神棍终于不闹着翻他的包裹了:“写到哪了啊,咋还卡个没完了呢?”
神棍很伤感:“还不是写到动情的地方了,下笔如千斤啊。”
毛哥恍然大悟:“写到盛家奶奶了啊。”
神棍气的鼻子都歪了:“人家叫盛泽惠!风华正茂的,什么盛家奶奶!”
毛哥坏起来,也真是能把人气疯的:“不就那个民国老太婆吗,咋了啊,活到现在,可不得叫她奶奶啊。”
简直叔可忍婶婶不可忍,神棍气的掉头就走,毛哥不理他,自顾自整治秋千架,神棍走到自个儿房门口,忽然就飚了一嗓子。
“你打量我傻啊?快递没单子的啊,你家从千姿百态内衣坊买吃的啊?
毛哥吓的一激灵,一锤子砸大拇指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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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棍自知理亏,晚饭也不好意思去吃,毛嫂喊他吃饭的时候哼哼唧唧说在专心创作,毛嫂走了之后没多久,神棍听见毛哥在那嚷嚷:“不吃拉倒,敢来的话老子剁他十个手指头!”
嘴上嚷嚷的凶,很有点就此恩断义绝的意味,谁晓得晚饭过后,毛哥主动来找他了,一边接着手机一边推门进来,大拇指上包着的白纱布分外显眼,他对着手机嗯了两声,然后递过来:“峰子电话。”
神棍先是一喜,手伸到一半忽然又警惕地缩了回去:“小峰峰有没有说不和那个藏族女人结婚?”
毛哥翻白眼:“没说。”
“不接!”神棍恶狠狠的,还凑到手机前头大叫,“你跟小峰峰说,我坚决不同意他和那个藏族女人结婚!”
毛哥无语,半晌揿了手机的外放:“峰子,你听见没?”
那头响起岳峰懒洋洋的声音:“嗯,听见了。”
那头好像也是外放,除了岳峰,隐约听到有个女的在低声笑。
毛哥心说坏了,感情那个拉姆在边上听着呢,这可太不利于以后的和谐相处了,他赶紧拉神棍,压低声音凶他:“人在边上听着呢。”
听都听到了,还怕什么,神棍伤心了:“我不喜欢拉姆,我喜欢棠棠。”
越说越没边了,毛哥赶紧把手机揿回来,走到门外去说圆场话:“那个……拉姆,峰子肯定跟你说了,神棍有点不正常,他说话你就当放……放气,我跟你说他下午还抡个锤子把我手给砸了,总之就不正常……”
拉姆低声笑,也没说话,倒是岳峰说了句:“那挂了,我大概还有四五天能到,见面了细说。”
挂了电话,毛哥长吁一口气,又想到神棍嘴没把边的,心里有气,回头正想骂他两句,目光所及,吓的一个激灵。
神棍站在门口,极其哀怨地看着他,也不知道这么看多久了。
“小毛毛,你怎么冤枉好人呢?你那手是我砸的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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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峰的车搁金沙江大拐弯边停着,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远近前后高山矗立,轮廓线压着天边,看上去都像蹲伏着的远古巨兽,下头就是绕流金沙江,围着山体形成了个Ω型,水的颜色比山浅,晚上看不出流动,倒是透出几分安静来。
只有车里亮着灯,晕黄色的灯光,仅照亮车周方圆两三米的地方,山里安静的很,有时候能看到对面环山道上的夜车,车灯闪啊闪的,跟萤火虫似的,几下就转了个向消失在黑魆魆的山里了。
岳峰挂了电话,看边上的季棠棠,她开了袋薯片,吃的咯蹦咯蹦脆的。
岳峰斜了她一眼:“心里挺得意是吧。”
“那是,神棍对我多好啊,一心一意的。”
还真是大言不惭,岳峰真想在她腮帮子上拧两下子。
季棠棠忽然想起了什么:“真不告诉毛哥啊?”
岳峰没吭声,季棠棠也就不再问了,其实这话题两人之前聊过,都觉得大家把她当成跟季棠棠长的相似的藏族女子拉姆会更为合适,毕竟回到汉地,太多事情不可预期了。
一想到这个,季棠棠的兴致就一落千丈,她低着头隔着包装袋把手里的薯片捏的嘎嘎响的,闷闷坐了会之后,忽然说了句:“车里太闷了,下去透透气。”
说完了就开车门下去,岳峰想拦没拦住,等他从另一边下车,季棠棠已经在坡边上坐下来了,下巴搁膝盖上,低头拿手指拨弄地上的小石子儿。
岳峰回车上拿了个垫子下来,过去示意她欠个身:“起来,地上凉。”
说着顺便挨着她坐下来:“棠棠,怎么了啊?”
“没事儿。”
“藏北一年,演技倒退不少啊,一脸的事,还好意思说没事。”
季棠棠的头垂的更低了,她吸吸鼻子,低声说了句:“是没事儿。”
岳峰低头努力想去看她的脸:“哭了啊?”
季棠棠把脸偏向另一边:“没。”
岳峰长长叹了一口气,两手往脑袋后面一叠,慢慢朝后平躺了下去,季棠棠愣了一下,见他好久没起来的意思,忍不住伸手去拉他:“别躺地上啊,冷不冷啊?”
岳峰拽着她胳膊往下拉进怀里,顺势就环住了腰不让起来,季棠棠还没反应过来,岳峰贴了贴她的脸:“都湿了,还说没哭呢。”
季棠棠沉默了一下:“岳峰,我想回藏北去。”
“为什么?”
“藏不住的岳峰,我跟你回去,就是跟秦家人生活在一个城市,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遇见他们,我只要跟你一起生活,消息就瞒不住,苗苗一定会知道的。我炸死了她爸爸,你觉得她会相信我只是跟她的杀父仇人长的像而已?如果警方介入,如果消息再传回盛家……”
岳峰撑着手臂从地上坐起来,伸手揉揉她头发:“所以这几天脑子里都在盘着这个?”
“嗯。”
“怎么不告诉我?”
“不想让你烦。”
“想出法子来没有?”
“想出来了,我不愿意。”
“想出来了?”岳峰好奇心被勾起来了,“你想出了个什么法子?”
“整容。”
岳峰啼笑皆非,不过静下心想想,的确不失为一条出路:顶着全新的名字和全新的面孔,有谁会怀疑她会是那个死在爆炸里的季棠棠呢?
“不想整是吗?”
季棠棠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嘴唇嗫嚅了一下没说话,私心里,她有点惭愧:其实这个法子真的是最省心的,改头换面,一了百了,可以给岳峰省掉很多麻烦,但她就是过不了心里头那道坎……
岳峰搂紧她,低下头亲亲她额头:“咱不整啊,又不歪鼻子斜眼的,整什么,我不同意的,你要整的话,不要你了。”
季棠棠含着眼泪笑起来,过了会问他:“那怎么办啊?”
岳峰捏捏她下巴,脸色突然就沉下来:“棠棠,你太瞧不起人了啊。”
季棠棠有点懵:“啊?”
“阖着你觉得这些我都没想过是吗?我讨个媳妇儿,讨来就完了,就不去想她后面该怎么过,不去为她安排吗?我明知道苗苗会和我的生活有交集,还把你带回去在她眼前晃,让她来找你麻烦是吗?棠棠,你对自己挑的男人也忒不自信了吧?”
季棠棠愣了半天:“你也想了啊?”
岳峰没好气:“不然呢,我傻啊?”
季棠棠怪不好意思的:“那你早点告诉我呗,我和你一起想。”
“你现在要养身体,我拿这些伤神的事儿烦你干嘛?谁知道你偷偷拿你的榆木脑袋瞎琢磨?”
季棠棠翻他白眼:“那想出来没?”
“还记不记得桑珠活佛说的,佛祖对我们都有安排?”
岳峰忽然转了话题,季棠棠有点意外,她点点头,忽然又有点怅然:“既然有安排,这么多没解决掉的事儿又怎么说?”
“棠棠,人不能太贪心,你不能往床上一躺,等着老天把路给扫平整了让你走,他把你带回来给我了,我知足了,后面随他怎么为难,我都接受,人家把山都帮你平了,你后头扫扫碎石子儿还不愿意吗?”
季棠棠看着岳峰,想说什么,到底没吭声。
“其实细想想,情况远远没那么糟糕。棠棠,你也知道盛家是不主动去找出逃的女儿的,加上盛锦如身体已经不行了,换了新管事的,那头几乎已经没有惦记着你的人了。”
“至于秦家,秦家人本来就不多,见过你的更少,你是得多背,正好就被那几个人给看见了?而且就算真撞上,秦守业都没了,咱还怕下头几个小虾小蟹?”
“唯一可能不依不饶的是苗苗,其它人都可能相信你只是长的像棠棠,她会追根究底,也只有她会把公安再搅进来,所以棠棠,我考虑去别的地方安家。”
季棠棠惊讶地看岳峰,岳峰两手一摊:“奇怪吗?现在通讯和交通都那么发达,我要是想洁瑜她们,一个电话就过去了,再不行飞过去见面呗,一定要住一个城市吗?”
她之前想了又想发愁的睡不着觉的事情,到了岳峰这里,居然完全不成其为问题,季棠棠百感交集,忽然觉得对比岳峰的付出,自己实在是受大于施。
季棠棠看着岳峰,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岳峰斜了她一眼:“感动了是吗,感动了就过来亲一个,不要尽整点眉目传情的,不实际。”
季棠棠噗的就笑出来,顿了顿说了句:“听你这么一说,好像的确也没那么糟糕。”
岳峰瞪她:“当然没那么糟糕,而且咱现在是有身份证的人了,想坐飞机坐飞机,想坐火车坐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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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证是来自格列的礼物。
离开多玛前一天,女人们帮着季棠棠收拾东西,其实她自己的东西不多,多的是她们送的,手腕上抹下来的藏银镯子,手指上摘下来的绿松石戒指,新做的腰带,冬天保暖的皮帽子,格列陪着岳峰在一边喝酒聊天,聊后头的行程,岳峰说起会开车带拉姆去云南看朋友,格列说:“不能坐火车吗,火车上能睡觉,不用你开,有司机的,哦呀,咔嗒咔嗒咔嗒……”
他一边说一边拿手比划着火车穿峡过谷,末了遗憾地说了句:“我还没坐过火车呢,我去日喀则的时候,那里还没有火车。你们帮我坐一坐。”
藏族人的思维真是奇怪,火车还能帮坐的,岳峰笑了笑说:“拉姆没有身份证。”
“身份证?就是片片儿吗?政府给办,哦呀,追着我们办,我们好久好久才去办一次。”
“拉姆办不了。”
“政府不给拉姆办吗?办了也用不到,我的好久好久不用。”
“我们不一样,汉人没有身份证很麻烦。”
格列若有所思的点头:“这样……麻烦的,哦呀,拉姆不能坐火车了,麻烦的。”
第二天,临开车前,格列兴高采烈地又过来找岳峰,递了四五张身份证过来:“给拉姆用。”
头一次见到有送身份证的,还这么大手笔一拿就是四五张,岳峰直接傻眼了。
他试图向格列说明身份证的重要性。
格列奇怪地看着他:“我们多玛女人,一辈子不离开这片草原,我阿妈到死都没有去过天边的那个山头,这个片片儿,放着也是放着,拉姆要用,就让拉姆用好了,拉姆是好朋友,她没有片片儿麻烦的,我们没关系,放牛睡觉吃饭都用不到的!哦呀,不是给你的,给拉姆的,借给拉姆用,不用了再还回来。”
……
借着身后射过来的微弱的车光,岳峰举起那张片片儿。
藏族人的身份证都是藏汉两种语言,姓名的位置先是一行藏文,底下是四个汉字。
次仁拉姆。
季棠棠微笑起来,藏语里,次仁代表长寿,拉姆等同仙女,从盛夏到季棠棠再到次仁拉姆,或许,真的是佛祖在安排一切。
141古城后记-②
毛哥前头跟岳峰电话说好,已经在酒楼定了个包间,一起聚着吃一顿,就当是朋友见面,欢迎拉姆。
车子快进古城时,岳峰收到毛哥的短信。
“神棍说打死也不见拉姆,给他买两桶肯德基全家桶也不见,让他考虑一下民族团结他也不见,我是没辙了,不带他了。”
岳峰顺势就把手机递给副驾驶座上的季棠棠:“棠棠,你粉丝死硬派。”
季棠棠看的哈哈大笑:“还真的。”
出藏之后,季棠棠就改了汉装,辫子也都放开了——刚放的那一阵子简直惨不忍睹,从发根卷到发梢,剑拔弩张地跟狮子似的,还是岳峰拖她到理发店烫的直,烫完了才发现这一年她的头发长的可真长,乌黑油亮的,都到后腰了。
不过她还是习惯结辫子,在左侧挑出三小缕,结了三根小的,到底下又结成一根,缀了小的蜜蜡和红珊瑚珠子,藏人的风味有了,汉人眼里又新奇不突兀,倒是分外好看的。
岳峰提醒她:“记得了啊,待会见了毛哥,咱就是拉姆,打死也不认棠棠这回事。要是他逼急了怎么办?”
季棠棠大声回答:“上!身!份!证!”
语气那叫一个铿将有力,岳峰乐的不行:“这么多年没那张片片儿,忽然有了,特别高端洋气是吧,恨不得买个包子都出示一□份证是吧?”
这话是真的,这几天,季棠棠向人出示身份证的**高涨,每次过州县的路卡都特希望公安也能看看她的,但是一般人家只查司机,拿过岳峰的扫一眼了事,季棠棠有一次忍不住,满怀希望地提醒查证的警察:“我的要看吗?”
“不需要。”
季棠棠那个叫失望啊,岳峰在边上憋笑憋的不行,后来午饭在一家面馆吃牛肉面,岳峰很正经地提醒她:“棠棠,身份证给老板看看。”
季棠棠还当真了,激动地去兜里翻:“为什么啊?这里吃饭还查证?”
岳峰噗的就笑喷了,季棠棠气的鼻子都歪了,刷刷几筷子,把他碗里的牛肉片全夹了,顺带加了一大勺子辣椒。
这两天岳峰老拿这个调侃她,季棠棠脸皮也练出来了,哼一声正想说什么,视线所及,不觉愣了一下。
车子已经拐弯了,古城老式的飞檐屋角,忽然间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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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棍特别生气,气完了倍感凄凉的那种。
刚才他还准备做最后的争取,苦口婆心地跟毛哥恳谈,他说:“毛啊,棠棠跟别人不一样,棠棠是我们共同的朋友,共同的,我们都认识的,对不对?”
毛哥很赞同:“对。”
“所以这里就有个立场问题,立场!你只能支持一个,你支持拉姆的话,你对得起棠棠吗?嗯?摸着你良心回答,摸!”
毛哥只好摸摸心口:“你要让我支持,我肯定支持棠棠。但是棠棠已经……过世了,你老用棠棠要求峰子,对峰子不公平你知道吗?”
神棍不理解,过世了怎么能算是一个问题呢:“我们阿惠也过世了啊,但是不妨碍我们的感情……”
……
谈判至此宣告彻底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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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着巨大的凄凉,神棍开始码字,同时安慰自己有事业有追求就是好啊,再失落都能找到安慰,而且负面的情绪其实对“作家”来讲不是一件坏事啊,看,他今儿个下笔如有神,那叫一个顺畅,套用一句广告语来说:妈妈再也不用担心我的卡文了!
《玄异记.掌铃盛氏补记之蛊惑篇》就要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了!
真的只差一个句号,神棍正襟危坐,以握毛笔的姿势握住手中的圆珠笔,带着偶像鲁迅先生UU小说阿Q同学赴死时一定要画个正圆的严肃心情,开始画句号……
“棍!”
毛哥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吼得神棍一个激灵,手上一划拉,那么圆满的句号拖了一条长长的尾巴出来。
神棍还没反应过来,又是一声急吼吼的“棍”,声调近了很多,毛哥已经冲到后院里来了,神棍屁股赶紧坐回凳子上,装模作样奋笔疾书。
第三声“棍”响在耳边,毛哥啪啪啪拍他桌子,听气息就知道喘的厉害,神棍慢条斯理抬头:“小峰峰让你来请我是吧?我说了我不去的。”
“拉姆……”
“不管是拉姆还是拉公,我都不去。”
“拉姆是棠棠。”
“不管她是棠棠还是……what?”
神棍突然飙出的一嗓子英语把毛哥吓的一激灵,激灵了之后他反而不急了,给他肯定的答复:“Yes!”
两个人会的英文单词都只以个位数计,所以短暂的国际化对白之后,就是大眼瞪小眼地互相发懵。
然后神棍突然就激动了:“拉姆不是藏族人吗,怎么就成了小棠子呢?小峰峰跟你说的?他确定?”
“尼玛你不要跟我提峰子这小王八羔子,”一说到岳峰,毛哥就一肚子气,“跟我说不是,就是长的像,还让棠棠掏身份证给我看,也不知道是叫拉姆果仁还是果仁拉姆,打量我傻啊,扎两根小辫子会说两句藏文就是藏族人了啊,那你还卷头发呢,我说你是印度阿三你认吗?”
“正是!”神棍觉得毛哥说的特别有道理,“然后呢?”
“打死不认啊这两小兔崽子,然后你嫂子劝我说可能真是长的像,让我注意民族团结……我就只好忍着,但是忍不住啊,你知道拉姆那汉语说的多溜吗?还有长相也不是藏族姑娘的长相啊,还有……总之我忍不下去了,借口上厕所就来找你了,我合计着他俩组队涮我开心呢,棍,你说的,人得有立场,这次你必须站我这边!”
神棍激动地都按捺不住了,给人扒皮这种事儿他最喜欢了,再狡猾的猎手都逃不过好狐狸的眼睛啊,毛子的智商有限,这种事他必须得出马,必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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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哥订的大包厢,中间一大圆台子,特显人少,神棍双手握着茶杯,脊背笔直,目光炯炯,专盯着季棠棠看。
毛哥尽量不引人注意地靠近他,声音压的很低:“收敛点啊棍,你这也太过了吧。”
“没关系,你不懂,我故意的,就是要给他们造成心理上的压迫。”
季棠棠被看的怪不自在的,一直低头,间或拉拉头发摸摸鼻子什么的,神棍低声下结论:“看见没,心虚的典型表现。”
岳峰看看神棍又看看季棠棠,末了拿筷子敲了敲面前的碟子吼他:“哎,说你呢,你这么直勾勾盯着拉姆看什么意思啊,不知道人家有主啊?”
神棍激动了,继续跟毛哥耳语:“看见没看见没,我还没出手呢,两人都沉不住气了。”
毛哥巴巴等神棍“出手”,谁知道他突然就正常了,若无其事的喝茶夹菜,也不知道夹道第几筷子的时候,突然大吼一声:“小棠子!”
可怜季棠棠正在夹虾,被他吼的一个激灵,虾都掉桌面上去了,神棍步步紧逼:“你不是说你藏族人吗,把下面一段话翻译成藏文,今天上午,我国国家主席**会见了英国工党领袖奥巴马,双方就那个伊朗核问题长城维修问题还有淘宝能不能卖原子弹问题进行了亲切友好地会谈。你翻,你翻,你现在就翻!”
季棠棠筷子还停半空,拈筷子的手都抖了,心说还我翻,我翻你个跟头我翻。
岳峰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毛哥心里叫了句“我亲爹呦”,毛嫂是彻底没反应过来,倒是毛嫂的娃儿响亮地纠正了一句:“奥巴马是美国总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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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道菜是乌鸡老鳖汤,服务员拿了小碗来帮客人一碗碗的分,趁着这难得的“中场休息”,季棠棠凑到岳峰耳边低声说了句:“要不咱认了吧,我觉得告诉毛哥和神棍也没什么。”
岳峰给她打气:“没事,咱演技派。”
季棠棠差点哭了:“跟神棍那哪是拼演技啊,那是拼神经吧。”
岳峰忍住笑:“其实我也觉得,告诉毛哥没什么,但是神棍这个人吧,嘴没把边的,我不太确定。”
季棠棠像是有主意:“没事,你寻个机会跟毛哥讲吧,神棍这我来说。”
于是岳峰满怀钦佩地看着季棠棠这个演技派出手了,她借口去洗手间,经过神棍身边时忽然冲他意味深长地眨了下眼睛,神棍还没反应过来,她又朝门外努了努嘴,然后旁若无人的出门了。
神棍坐不住了,又是紧张又是忐忑还要装作一切如常,末了说了句:“失陪一下,我要上厕所。”
岳峰憋着笑看他装模作样,然后倒了杯酒过去敬毛哥:“哥,别的不多说,谢谢你这么长时间照顾。”
他这么客气,毛哥怪不自在的,赶紧拿酒瓶子斟酒,正倒的当儿,岳峰突然凑过来低声说了句:“对不住啊哥,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不能认。”
毛哥一下子愣住了,倒酒的手都有点抖,但他很快就稳住了,伸手擦擦鼻子下面,又把酒给端起来。
他说:“知道,恭喜了啊,峰子。”
岳峰眼眶有点热,顿了顿想到什么:“还有,毛哥,托你打听的事……”
“放心吧,现在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打听那些了……空了跟你细说。”
岳峰笑起来,忽然觉得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显得多余。
他端起酒杯:“那,干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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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一刻钟之后,神棍回来了,毛哥已经从岳峰那里知道大致的情况,专等着看他回来之后怎么出幺蛾子,果然,没两分钟之后,他偷偷朝毛哥使眼色,示意附耳过来,然后低声的,无比肯定地说了句:“不是。”
毛哥心里骂“叛徒”,脸上还得无比失望:“真的?”
“真不是,”神棍特别肯定,“刚我是太激动了,不狼,冷静下来之后我就反应过来了,一看就不是,气质也不像,脸嘛乍一看挺像的,细看不对,她脸比棠棠长,眼角比棠棠翘一点点,嘴小一点点,鼻子高那么一点,头发的颜色也深一点,嘴唇红一点点,皮肤差一点……”
毛哥好想把桌子上那盆梅菜扣肉扣到神棍头上去。
季棠棠是跟神棍错开了时间进来的,落座时悄悄给岳峰比划了个V的手势,岳峰凑过去低声问她:“你怎么说的?”
“认了。”
“他没叽歪?”
“没,我跟他说当他是重要的朋友才对他承认的,一定要帮我保密,这事我对谁都没说过,对岳峰都没说。”
岳峰倒吸一口凉气:“他信?”
“信,激动坏了,一个劲问我,你连小峰峰都没说?他以为你只是跟棠棠长的像?你准备瞒他一辈子吗……”
想了想她又补充:“神棍还说,也难怪,小峰峰的智商,估计看不出来。”
岳峰无语,再抬头时,无意间撞到神棍的目光。
那种又是同情又是感慨又是得意的眼神是要怎样?
岳峰翻了个白眼,埋头喝了口汤,又含糊问了一句:“所以他保证不会乱说。”
“保证了,还发了誓了。”
岳峰放心了,发誓这玩意因人而异,有些人发誓如同放屁,但是神棍发誓,他真信。
“发什么誓了?”
季棠棠微笑着没说话。
发了什么誓来着?
神棍当时被她的这种“信任”给感动坏了,激动的说小棠子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帮你保守秘密的,小毛毛好像怀疑你不过没关系我会对付他的……
季棠棠有些愧疚,觉得自己仗着点三花两绕的小聪明在欺负老实人,她想说什么,但是神棍不由分说就打断了。
他说:“不行,我得发个誓,我以盛泽惠的名义发誓,我要是说出去了,活该被她的蛊虫给咬死,咔嚓咔嚓,吃的骨头都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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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棠棠做梦也没想到,会在神棍这里看到盛泽惠的照片。
那样娴静的民国女子,铅华洗净,长发绾髻,温婉而又从容,但是谁能想到,这一切自她而始,百余年不绝,跨越年代尘烟,一直延续到此时、此刻?
时候正是午后,阳光淡淡的,笼着古城的每一个角落,毛嫂说晚上要包饺子,一回来就在厨房忙活开了,菜刀笃笃笃的剁馅声隐隐传来,透过神棍屋子打开的窗户,可以看到院子里帮着毛哥做秋千架的岳峰,毛哥仰着头帮他扶梯子:“那,那,钉子钉那……”
一切,恍惚的像是一场安静的梦。
神棍充满期待地看着她:“怎么样小棠子,我写的怎么样?看得懂吗?感人吗?”
季棠棠这才反应过来,她低头去看手里那几张写满了字的稿纸,轻声说了句:“挺好的!”
“我就知道你看得懂!每次给小毛毛看都像要了他的命一样,所以说,知音难觅,小棠子,知音难觅就是这个道理。”
“那条虫子就是蛊虫吗?”
“是的,这也是我后来翻阅了很多资料苦思冥想想出来的,你得把前后的事情串连在一起看,你想啊,当时兵荒马乱的,她孤身出现在那么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一定不是个普通女人。虽然那老头说她是上海来的,但是她肯定不是上海人,不是说苗疆女人善蛊吗,我推测吧,她不是云南就是广西的。”
“小棠子,你知道这个蛊是怎么回事吗?据说要用很多毒虫,一起关在一个容器里,让它们互相残杀,你吃我我吃你,最后剩下来的那个虫子叫蛊,我在里头也写了,这个盛泽惠让人家把她钉死在棺材里,那个最后离开的老头又听到棺材里传来哧拉哧拉划东西的声音,我敢说,那个棺材里一早就被她放了毒虫了,她进去之后这个炼蛊的过程就开始了,棺材板上不是有字吗,路铃一脉,绝于三代,这就是她当时放出的咒。而以身伺蛊,必然早就极大的怨念,绵延百年不绝。”
“那个虫子有那么粗,我大腿那么粗!见都没见过,又出现在盛泽惠死的地方附近,肯定就是那条蛊虫,虫不死咒不绝,她既然要咒三代,这虫子肯定也活的时间长,而且蛊虫是有活动范围的,一般不离开炼蛊之地方圆一两里,而下蛊的人开始又要考虑到藏蛊,不能让别人轻易找到,所以会选特别难找和特别偏的地方,这也就是盛泽惠下葬之处那么怪异的原因。”
“你还记不记得去年在古城,我给你讲过一个故事,盛家的女儿?我在山崖底下遇到的那个盛家的男人,他不是说他姐姐是掌路铃的吗?如果他这一支路铃正好是盛泽惠诅咒的那一支,那他的死其实不能算是偶然,而且我敢说他姐姐应该也死了,根据盛泽惠的年纪推测,绝于三代,第三代正好是到他提到的外甥女,这个外甥女死没死就很难说了。”
季棠棠看着神棍:“为什么她死没死很难说?”
“因为蛊虫死了啊!”
季棠棠的声音有点异样:“是不是蛊虫死了,诅咒就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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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发现眼睛里的那条血线不见了,是在到了藏北半年之后的事。
季棠棠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时候不见了的,因为在那之前,她已经完全不关心这个问题了,所以发现血线消失的时候,居然连一丝一毫的惊喜都没有,反而自嘲地想着:是因为我现在活着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吗?
后来桑珠活佛到多玛,季棠棠还试探着向他提起过这个问题:“上师,你听说过一种叫蛊的诅咒吗?”
桑珠活佛点头:“听过。”
“如果中蛊了,是不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桑珠活佛很意外地看着她,末了垂下眼帘微笑:“拉姆,你过来坐下。”
季棠棠依言坐到桑珠活佛身边,还没有坐定,桑珠忽然推了一下她的肩膀,季棠棠跌到边上,莫名其妙之下只好撑着地坐起来,桑珠活佛又是一掌推过来,这一次她有准备了,硬是抵住了,只身子晃了一晃。
桑珠活佛微微一笑:“拉姆,诅咒是一种恶念,来自你的敌人,但不管世人把它传的多么可怕,你要相信,善念和一颗坚定不移的心足以和它对抗。”
季棠棠听不懂:“什么意思?”
“我之前推你,就如同外力施加的诅咒,你若害怕无措听之任之,只会被推倒。但是如果一个人无畏无惧,做好准备,不放弃任何希望,诅咒又能把你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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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棠棠忽然有些迷茫,她也搞不清楚,自盛泽惠以下,路铃这一脉的悲惨遭遇,到底是天意,还是自作孽不可活,而她终于能活到这一刻,到底是因为自己一直都在求生,还是神棍机缘巧合之下杀死了蛊虫。
她又把自己的问题重复了一遍:“是不是蛊虫死了,诅咒就解了?”
神棍想了想说:“我也不确定。”
“下蛊的程序太复杂了,我不是黑苗,搞不清楚,要说解蛊的话,杀蛊虫肯定是最重要的一环,但是杀了之后是不是还有其它手续,这个难说。不过我敢肯定,诅咒带来的伤害,在蛊虫死后,肯定要打很多折扣的。”
“怎么个折扣法呢?”
神棍打比方:“就用这个绝于三代的诅咒来说吧,有可能最开始盛泽惠的用意是让路铃这一脉死绝了,可是蛊虫一死,情况就不同了,我猜测,盛家不是用女儿来传代吗,绝于三代,很可能第三代的盛家女儿不会再生女儿了,她即便嫁人,生的也是儿子,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绝于三代啊,你说是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个下……
终于啊……
我要是分下之上还有下之下会被你们拍死吗?
那我还是集中精神攒一章肥的出来吧……
可是你们不觉得分两章比较方便喘气吗……
142 古城后记-③
毛哥不得不感叹,年轻人的身手就是利索,自己拖拖拉拉叮叮当当两三天都没搞成的秋千架,让岳峰这边敲敲那边打打,不到一个小时的功夫,已经似模似样了。
毛嫂切了甜瓜送过来,让两人歇会再干,岳峰先去洗手,回来时毛哥抱了一块埋头啃的正欢,岳峰坐在旁边石墩子上看着他直乐,候着他吃的差不多了,才说了句:“毛子,托你打听的事,给我说说吧。”
毛哥含糊嗯了一声,把一块甜瓜啃地见皮了才抬头,顺手拿过边上搭着的湿毛巾擦了擦嘴:“你怕了?”
岳峰笑了笑:“要还是我一个人,也谈不上怕,可是要认真过日子就不一样了,一时冲动结下的梁子,到以后都是债。我得事先有个防备,万一连累到棠棠,我得后悔死。”
毛哥呵呵笑起来,末了向着神棍住的屋子看过去。
透过开着的窗户,可以看到神棍比比划划说着什么,季棠棠侧身坐着,一手托着腮,另一只手里卷着一沓稿纸。
毛哥说了句:“你怕连累她,要我说,她未必怕了。”
“尕奈的时候,她中了枪,后头没事人样出现在古城。苗苗家那么大的爆炸,外头都有警察围着,插翅也出不来,今天又好端端站我跟前了,你要说她是个普通人,打死我也不信。拉姆……也就是个假身份吧。”
岳峰不承认也不否认:“所以,你想知道原因?”
毛哥没吭声,毛嫂抱着洗衣盆从前面过,手里还抖罗着毛哥一件外套:“看这衣服脏的,蹭的全是灰!”
“算了,套句你的话,要还是一个人,打听打听也没所谓。现在有你嫂子,还拖个娃,过日子是正经,那种伤筋动骨的国家机密,你就甭让我知道了。上次公安找我问棠棠的事,我挺庆幸你没跟我说过什么,不然人家眼一瞪桌子一拍朝我那么一吼,我铁定全招了。”
说完了两个人都笑,毛哥朝岳峰伸手:“有烟没有,点根。”
岳峰帮毛哥点了根烟,毛哥眯着眼睛吸了一口,吐烟圈时惬意的很:“一个一个说道吧,先说阎老七。”
“其实阎老七这个人,你不用太担心。当时为了雁子和他起了那么大冲突,有人从中作保之后,他开了条件,后头就真的再没找过你麻烦,别的不说,这个人讲了话,还是照做的。”
“那一阵子,你因为秦守业家的事被公安查的紧的时候,消息是到过阎老七那儿,大家算一个圈子里的,加上那时是你倒霉,人家乐得在他面前踩你几脚。你知道当时阎老七说了什么吗?”
岳峰笑起来:“说我活该?”
毛哥摇头:“他说,岳峰这个女朋友,是比一般人邪乎。尸体找到没有?”
岳峰有点紧张,不觉就坐直了:“接下来怎么说?”
“不知道当时那人说了什么,总之阎老七回了句,指不定死没死呢。”
岳峰倒吸一口凉气。
毛哥大笑:“怎么样峰子,人老精鬼老灵,我知道你瞧不起阎金国,但是人家能在湘西坐大,到底是有两把刷子的。别的不说,我猜他是这么多人当中,头一个觉得棠棠没死的角色。”
岳峰没吭声,不管多不服气,有些事还是得认:“那后来呢,你觉得阎老七会不会再生事?”
毛哥在石阶上磕了磕烟灰:“我觉得不会,你知道吗,你出事那阵,有人给阎老七出坏点子,说反正你入了公安的眼了,不如无中生有再给你扣个说不清楚的屎盆子,让你结结实实蹲几年……我事后听着都冒冷汗啊峰子,不怕明处当头棍,就怕暗处插一刀啊。”
“然后呢?”
“阎老七没让,他说岳峰这事到此为止,不是怕了那小子,怕的是动他有后患。”
岳峰长吁一口气。
阎老七这头的情况,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但是联系前后一想,倒也在情喇中。
“那敦煌那边呢?闹出那么大的事,他们……有什么动静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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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听飞天的情况,毛哥着实费了不少周折,虽然他当年也是其中一员,但到底退的久了,突然冲上去向人打听这么隐秘的事,措辞万一不当就会凭白惹人怀疑,所以到底怎么切入,怎么问的藏而不露,实在让人伤脑筋。
不过话说回来,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顺的时候,想睡觉就来了枕头——毛哥几乎没打听,人家自个儿说出来的。
毛哥托七托八联系上一个当年有些许交情的兄弟,装着是叙旧,谈些当年的“创业艰难”,又恭维他今时今日“顺风顺水”,那人一时感慨,骂了句:“顺风顺水个球,各路鬼神都盯着,前一阵子被打的满头血,不知道是条子捣鬼还是那几个眼红的插刀。”
雅丹魔鬼城的地下窝点被捣了之后,飞天内部鸡飞狗跳了一把,事后把目光瞄到了两个他们认为最有可能的方向:一是公安那头有更大的神盯上他们,派了个女警摸进来了,二是“竞争对手”眼红这杯羹,筹划着插一脚利益重新分配。
不然你怎么解释,平日里那么谨慎,绑的都是无权无势无人关注流落街头穷困潦倒的人物,突然之间里头跳出个造反的来,在窝点里杀人放火闹个人仰马翻,那么多人追出去,眨眼人就不见了,分明的事先筹划有人接应!
公安这边的线查着查着不了了之,因为安□去的内鬼说了,没有听到任何风声——再说了,如果真是公安派的,后头应该有更大的动静,不至于偃旗息鼓了啊。
于是所有的怀疑又都集中到“黑吃黑”这条线上,而被怀疑的那几个团伙,不查则已,一查下去居然发现,他们动的那些手脚,有些远比捣毁一个小窝点来的严重多了——于是老账新帐一起算,狗咬狗一嘴毛,岳峰这头心里还纳闷着怎么一直没动静,压根不知道那边已经沸反盈天闹开锅了。
岳峰听的匪夷所思,毛哥反而比他看的开:“飞天这种,家大业大,一丁点风吹草动就会往根上找原因,作孽做的多了,防备着周遭的狼还来不及,哪会费工夫追究你们这种小角色?峰子你信不信,真追到你身上,也不会相信是你一个两个人干的,打死你也得逼你把身后的团伙咬出来。”
岳峰额头渗了一层细细的汗,沉默了很久,忽然感慨了一句。
“那一阵子总觉得老天把你往死里整,原来明里暗里,手下还是留了情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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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情,一定要回过头去看,才能看的清楚透彻。
误以为棠棠死了的那段日子,他心里面是把老天咒了个体无完肤的,觉得它对棠棠不公,对自己也苛刻,可是今时今日,回头去看,忽然就生出无限感激来。
在他看不见的许多地方,无数绿灯大开。
如果那次,在敦煌外围的省道上,棠棠不在他身边,是不是真的就无声无息地死在车里了?
如果阎老七不是因为棠棠当时的威胁而惧怕“动了他会有后患”,自己会不会真的因为栽赃的罪名,几年都出不来?而如果真的坐牢几年,这一生势必都会错过再跟棠棠相见的机会。
桑珠活佛的那一句“佛祖自有安排”,初时听来是点化,此时想起,才真正醍醐灌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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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睡前,岳峰去季棠棠房里,对着手机上的备忘录一项项给她对今儿该吃的药,季棠棠已经洗完澡了,穿维尼熊的棉质睡衣,盘腿坐被面上,拿手一直去绕头发。
“维生素B片吃了没?”
“吃了。”
“叶黄素蓝莓锭吃了没?”
“吃了。”
“辅酶Q10吃了没?”
“忘……了。”
岳峰一指头险些戳她脑门上:“什么脑子,吃!”
季棠棠叹了口气,慢吞吞去捞边上包里的分装药盒,打开一格取出胶囊,很是哀怨地说了句:“脑子好使也不得吃这么多药啊。”
岳峰忍住笑,递了杯白水给她,季棠棠和水吞了,然后问岳峰:“我气色好点没?”
岳峰看的煞有介事的:“嗯,脸上是有血色多了,不过里头好没好,亲亲才知道。”
季棠棠咯咯笑着往后躲:“岳峰你太坏了,变着法儿耍流氓这是。”
岳峰可不管她,伸手一捞就把她腰给搂住了,顺势把她压在床上:“严肃点,你以为我愿意,我也不情愿的。”
季棠棠笑着笑着就不笑了,她仔细看岳峰的眼睛,带着些许好奇疑惑和他眸子里的那个自己两相对视,她有点不相信那个笑的那么开心的人是自己,岳峰眸子里的女孩好像多年前的小夏,阳光下长发飞扬,一仰头肆无忌惮笑的热烈。
微笑,像是从来没有受过伤,是不是因为路的尽头是你,所以所有伤害,终成温柔慰藉?
季棠棠闭上眼睛,睫根慢慢浸上温软的潮湿,岳峰的吻落下,温柔的像是雨点,熟悉的气息萦绕过来,尖尖细细,像是无数绒毛,执拗钻进每一个毛孔之后,尾梢还在不安分地搅动,神经瞬间就升了热度,皮肤表层没了一切知觉,过电一样的细小颤栗顺着肌肤纹理飞快游走,直通心脏。
好像身不由已坠入没有边际的梦里,任何的爱抚亲昵,都满心欢喜。
“棠棠,心跳的太厉害了。”
季棠棠愣愣看着突然起身的岳峰,下一刻她就反应过来了:心脏像是突然从静止变成了疯摆,胸口剧烈起伏,血供不上,呼吸一下子特别困难,难受的她身子下意识就弓起来了,岳峰把她抱坐在自己身上,自颈后帮她抚到背心,季棠棠在他怀里喘了一会,心跳才慢慢平复下来。
季棠棠闷闷的,偎依在岳峰怀里不出声,岳峰凑到她耳边吻她耳后,她头发还没干,湿湿香香的,脖颈上渗的细细的汗,岳峰轻声问她:“怎么了啊?”
“会不会一直这样,都好不了?”
岳峰说的暧昧:“这么着急当我女人是吗?”
季棠棠脸一红,推开岳峰就要坐起来,岳峰哈哈大笑,又把她摁回来,低头贴着她耳垂说了句:“其实进展神速了。”
“上次亲了多久,5分钟你就阵亡了,这次得有15分钟吧。”
季棠棠真不想搭他茬,但是架不住好奇:“你还计时?”
“心算,持久性……很重要。”
“而且,必须着重提出表扬的是。”岳峰欲言又止。
季棠棠抬头看岳峰,岳峰不吭声,视线直往下瞥,季棠棠顺着他的目光去看,突然就傻眼了。
衣服扣子是什么时候解开的?
“胸袭都扛过去了,媳妇儿,我很为你骄傲。”
说完了把怀里的季棠棠往床上一推,跳起来掉头就跑,快跑到门口时回头,迎面一个枕头砸过来,岳峰抱着枕头倒退两步,笑的喘不过气来,季棠棠恨恨坐在床上扣扣子:“流氓行径。”
岳峰抱着枕头又坐回去:“上次没流氓,被你摔了个凳子,这次真流氓,扔了个枕头,果然咱俩感情深了,棠棠你都舍不得下狠手了。”
季棠棠一时间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啊?”
岳峰气了:“什么脑子!尕奈啊,从明天开始,每天加喝一瓶脑白金。”
说着就过来把枕头归位,又催她进被窝:“乖,早点睡觉,吃什么都没睡觉养气来的强。”
季棠棠嗯了一声,老老实实躺进去,岳峰把外头被角都掖实了:“我待会跟毛哥出去办点事,赶紧多看我两眼,要再想看见这么帅气的脸得等明早儿了啊。”
“岳峰,在尕奈的时候是不是特烦我啊?”
岳峰没想到一提尕奈居然让她失了神了:“讲真话啊?”
“真话。”
岳峰想了想:“是挺烦的,自说自话,不让你进峡谷非进,整的跟峡谷是你家似的。当时谁不烦你啊,也就毛哥邪门,一个劲讲你好话。”
季棠棠叹气,岳峰低头亲亲她眼睑:“不过后来也没人怪你了,大家都有脑子,想想就知道一定有内情,我们私下聊过,觉得撇开原因不谈,一个女孩子家跑来跑去,也挺遭罪的,当时不觉着以后还能遇到,都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
季棠棠把手伸出来,隔着被子抱住岳峰,岳峰笑着在她发顶蹭了蹭,正想说什么,季棠棠轻声说了句:“去尕奈那次,是第一次怨气撞铃。”
这好像是带了禁忌的话题,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了,季棠棠牵着岳峰的右手食指,慢慢探向发际深处,触手的地方,忽然凹了一块,像是伤后留的疤,岳峰像是被灼了一样缩手,脱口问她:“是在尕奈被那两个人打的吗?”
季棠棠微笑:“在那之前。”
“之前?”
“之前。”
岳峰愣住了,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忽然意识到:棠棠的故事,并不是从他们相遇之时才开始的。
那之前,还有他怎么回望也看不到的四年。
静默中,院子里传来毛哥的声音:“峰子,时间差不多了,该走了。”
143古城后记-④
古城的道曲里拐弯,有时候觉着走到死路了,突然一转,又是一条幽深的巷子。
岳峰跟着毛哥走了几段就转向了,正有点不耐烦,毛哥伸手指了指左前方白色的门帘子:“到了。”
掀开帘子,进的是前屋,穿堂尽头是个院子,隐隐有咿咿呀呀的唱词传出来,走近了看,有个老头躺在竹编的摇椅里,椅子腿被压摇的吱呀吱呀的,旁边石桌上放了个老式收音机,那老头闭着眼睛屈着手指在膝盖上打着拍子,嘴里头跟着收音机哼唱:“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
毛哥叫了句:“林大夫。”
还以为听不见,林大夫已经坐起来了,伸手把收音机音量调小了些,指了指着边上的两张凳子:“坐啊。”
慈眉善目,气度不凡,的确是大城市医院退下来的专家模样,毛哥指着岳峰给林大夫介绍:“这就是我说的那个兄弟,正好这两天过来看我,我就寻思着带给您瞧瞧。”
林大夫笑了笑:“伤在腿上?”
一边说一边俯身探手过去,岳峰忙把受过伤的腿往前伸了伸,林大夫先从外侧胆经点按,压了足三里,又转到内侧肝经,试了血海和三阴交,岳峰疼的直嘘气,林大夫手上加劲,沿着腿骨往下顺,一边顺还一边侧着头听,就跟能听到骨头按压的声音似的。
一圈顺下去,岳峰汗都出来了。
毛哥很紧张,咽了口唾沫发问:“林大夫,你看这……治得好吗?”
林大夫看岳峰:“这腿断过吧?”
岳峰点头:“断过。”
“疼过吗?什么时候疼?”
“阴雨天的时候,还有特别冷被冻到的时候,整条腿都发木。”
林大夫沉吟着不说话,毛哥忐忑的很,又问了一遍:“林大夫,这治得好吗?”
林大夫呵呵笑起来:“怎么样叫治的好,你断过的腿,再怎么治都回不了原来的样子,病根是落下了,要说疼,真正疼起来还在后头呢。”
倒是个实话实说不搪塞的大夫,说的这么呛,岳峰反而觉得受用:“那大夫,你就跟我说说以后得注意什么吧。”
“要不是伤的骨头,我能给你点穴拔筋,伤了骨头就是动了本,别指着吃补的贵的就能修回来。身体其实从来都不是你的,你对它不好,它都记着呢,哪个器官造反,都能要你的命。要说注意什么,你就对它好点,别让它冻着累着磕着碰着,它也是有心的,对它好点就成。”
听这意思,落下病根是肯定的了,但也不会太严重,毛哥吁了一口气,想了想又笑起来:“对它好点就成,说的跟一条腿也能知道好歹似的。”
林大夫又躺回摇椅里,声音感慨的很:“以前在医院看的多了,那种抽烟把肺抽烂了的,把身体当铁打的用熬夜猝死的,用眼过度突然瞎了的,胡吃海喝肝脏生毛病的,无非就是把身体瞎糟践,出了事知道厉害就想花力气治了,当它傻的,给点甜头就回头了?你这腿,我尽可以给你开进口的药打进口的针做天价的康健复疗,不过那都是虚的,也别花那冤枉钱,好好养着,上点心,比什么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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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毛哥挺过意不去的,岳峰其实之前没报什么希望的,是他拍着胸脯把林大夫夸的天上有地下没的,说什么专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别说腿是伤了,腿没了都让你长出条新的来,结果牛皮吹大发了,这给的什么建议啊,“好好养着”,这话谁不会说啊。
岳峰倒是无所谓,反而回过头安慰毛哥:“说的也没差啊,断过的腿,已经能走路了,你还指着怎么治?没瘸已经很好了。”
毛哥很有点怒其不争:“你现在还年轻,不知道身体上落下个病根老来多麻烦,还不都是为你好,死小子胳膊肘往外拐。”
岳峰沉默了一下,末了突然来了句:“其实,这样我心里挺踏实的。”
“找回棠棠之后,我心里一直很怕,我这个人,从小命就不怎么样,家里出了那档子事,手头存点钱,也不是大富大贵,又没做过太多善事,老天突然之间照顾我,我害怕,真的,我特别害怕。”
毛哥愣愣地听他说下去。
“我就觉得自己行善行的少了,我现在知足,特知足,我又觉得虚,怕老天玩我一道,我跟你说,有时候我半夜睡不着,我得起来去棠棠房里看看,看到她安稳在那睡着我才安心。有时候我做梦,梦见一切都是我做的梦,我根本没找回过她,那种感觉,整个人都空了。”
“毛哥,我没那命,老天不会宠着我,我总觉得他给我什么,都是要从我这拿走点什么的,这样也好,踏实。”
毛哥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末了闷闷说了句:“峰子你真是魔怔了,两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咱就不能身体也好感情也顺吗?”
岳峰没吭声,过了很久,才低声说了句:“就这样吧,已经挺好了,不求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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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毛哥的客栈,已经过夜半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四角的地灯打着往上的光束,映的周围的花木影影憧憧的,毛哥在前台翻了半天,扔了把钥匙给岳峰:“喏,棠棠屋的,知道你要看她一眼,开门小点声,别吵着人家。”
岳峰有点不好意思,还是接过来,解释:“棠棠容易做噩梦,夜里会惊着,我就是去看看。”
毛哥眼一翻:“后悔告诉我了是吧?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要看赶紧看,这点出息!”
旅馆开的两层,但自家人都住的后院,毛哥先去取了牙杯到院子里刷牙,仰头灌一口水正咕噜咕噜漱口,眼角余光忽的瞥到亮了一片,转头去看,岳峰开了灯了。
毛哥开始刷牙,一边刷一边心说这不傻么开灯了可不得把人给吵醒了……
刷完了准备回屋,忽然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岳峰一直在门口站着,灯亮的刺眼,屋里没声音,也没见着季棠棠被吵起来。
毛哥有点不安,他走到岳峰身后拍他肩膀:“峰子,你这……”
刚挨到岳峰肩膀,岳峰的身子就剧烈颤了一下,紧接着倚着门框慢慢坐下去,毛哥这才看到屋里,被子掀着,床上没人。
毛哥惊着了,问岳峰:“人呢?”
岳峰不说话,两手抱着头,额头死死抵在膝盖上,毛哥弯□子又去晃他:“人呢?”
毛哥也是急了,其实不该问岳峰的,两人一道回来,自己如果不知道,岳峰上哪知道去。
岳峰低声说了句:“我说了我能处理好的,不用担心,我都能想到的……”
说到后来渐渐没了声音,两手紧紧攥起,手背上青筋都爆出来了,毛哥是真慌了,赶紧跑进屋,床上掀掀,床底看看,旁边东西翻翻,然后又跑回来蹲下:“峰子你别急啊,别多想,没走。”
岳峰抬起头看他,毛哥比比划划的:“东西没带走,要真心想走怎么会不带行李,估计上厕所……”
忽然想到这是单间,屋里有洗手间,后半句就吞进去了。
岳峰问了句:“没走吗?”
他撑着地站起来,起身时眼前直发黑,扶着门框平了会气,走到床前细看。
刚开始真的懵了,灯一亮心就凉了,就觉得一直以来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耳朵里嗡嗡的,有个声音一直在耳边绕:就知道是这样,就知道是玩儿我呢……
现在静下来,看看屋里的情形,就知道毛哥不是哄他,棠棠应该没走,只是临时起意出去了。
岳峰长长吁一口气,这才觉得后背凉飕飕的都汗湿了,毛哥在边上生气:“个熊孩子,大半夜的乱跑,回来我非敲她,骂不死她我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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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峰先去了夏城。
酒吧不比旅馆,夜半正是嗨的时候,大老远就看到灯火通明的,重金属的乐声,咚咚咚像是敲在心脏上。
夏城已经转手了。
叶连成死了之后,夏城等于是没了主心骨,闵子华一开始就想着转掉,庭如不同意,她说:夏城在我就觉着阿成还在,这是他的地儿,你不帮我我自个儿撑着。
年轻的不谙世事艰辛的女孩子,一根筋地觉得有爱撑着什么苦都能吃得下,接下夏城时刚刚大学毕业,手上没什么钱,朝父母借点室友凑点,就这么闷头上阵了,接下来才知道是个无底洞,酒吧运营样样都要钱:工钱要支,酒水要进,客人要应付,还有各种各样来查的,变着法儿占便宜的,帐上耍心计骗她的,耍无赖打秋风的……
闵子华是个闷葫芦,场面上的事帮不上,庭如咬着牙撑,很多晚上偷偷的哭,大学时候的室友打电话来劝说你有病吧,学什么贞洁烈女啊,你要真是叶连成未婚妻替他守着身后的产业咱也不说什么了,连个名分都没有,就是个没处几个月的女朋友,值当的吗?
父母也轮番打电话轰炸,小姑娘家家的,大学毕业了找个机关或者公务员的工作多稳定啊,跑到那种地方开酒吧,知道的是你义气,不知道的话说的多难听呢,你还能开一辈子酒吧啊?
庭如大哭了一场,在一个秋天的萧瑟早晨拖着行李箱离开了夏城,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半年太累身心俱疲,最后一次回望酒吧的时候,看到夏城那两个招牌大字,心忽然就淡了。
她想着,夏城夏城,盛夏和叶连成,到底也没我什么事儿。
庭如一走,夏城几乎是顷刻间门可罗雀,闵子华的心思不在酒吧经营上,据说他喜欢精神病院里的一个叫阿甜的女人,每天都往那报道。
又捱了两个月,夏城彻底转手,随即就换成了眼前劲歌热舞推杯过盏吆五喝六的风格,估计是因为以前的名头响,保留了夏城的名字,留着招徕以前的老客人。
但是此夏城,再非彼夏城了。
一个相似的屋壳子,换了血肉换了骨头,连岳峰这样的局外人看到了,都陡然心生苍凉,何况是季棠棠呢?
岳峰向夏城对面杂货铺里的人打听,那人点头:“是有个姑娘,就是你说的那长相,在下头台阶上坐了挺久的。”
又问后来往哪去了,那人抬手指了个方向。
岳峰突然就知道季棠棠去哪了。
叶连成被害的地方,盛清屏的怨气最终释放的地方,自己开车轧断了秦守业的腿,与苗苗最终反目成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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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绕不开,避不过,无论多么不想回头,最终平静地站回来,插上香,点燃一沓纸钱,半空扬落,看纸灰飘落,未熄的火星灼痛了眼的地方。
季棠棠伸出手,顺着额头缓缓抚进头发里,深一些的地方凹了一小块,浅浅的窝,很久之前的疤了,再也不痛,却也平不了,以一种执拗的姿态,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鼻端是纸钱的火烧味,线香的白烟绕着绕着,像是留念着迟迟不去的魂,季棠棠轻声说了句:“妈,阿成,我现在挺好的,真的,真挺好的。”
144古城后记-⑤
现在回头去看,出事的那个晚上,真是平静的任何端倪都没有。
她急着去和叶连成打电话,下楼时被盛情屏叫住,问她饺子吃什么馅,韭菜肉还是韭菜蛋,选完了又被秦守成喊住,让她拎袋垃圾下楼。
她拎着垃圾跟秦守成讨价还价:“爸爸,待会包汤圆,你在放钱的那只上做个记号啊,我要吃到的。”
秦守成笑着说:“小夏,这个凭运气的,我不能帮你作弊。”
她瞪大了眼睛很是有理:“爸爸,我大四了啊,你不希望我找个好工作吗,有了好工作你不希望我嫁个好人家吗,这都要运气的,包钱的汤圆一定要被我吃到的!”
她步伐轻快地下楼,那天晚上的楼道很安静,蹬蹬蹬的足音像在踏歌,那时她永远不会想到,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家了。
大年初一,长途汽车站不出车,她一直等到初二早上,买了张出省的汽车票,脏兮兮的加班大巴车上除了她,只有带着孩子走亲戚的一对夫妻。
开车前,兜售报纸的小贩上车转了一圈,她要了一份。
天很阴,出城之后还飘起了小雨,后排的那对夫妻一直絮絮讨论着要给大伯家的小孩多少压岁钱,二姨她闺女结婚要随多少礼,她低着头攥着那份报纸发呆,眼泪啪嗒啪嗒浸湿了纸,透过朦胧的泪眼,她就看清楚大标题上那几个字。
海城除夕夜恶性入室杀人案件。
那一天都没吃饭,昏昏沉沉倚着车窗看外头变换的风景,车票攥在手里,目的地她从没去过,只知道很远,很远就好,离这里越远越好。
中途过了很多县市,上下车的人来来去去,暮色四合时车子停在一个偏僻的车站,司机站在车上赶人:“到了到了,都下车了啊。”
季棠棠茫然地随着人流下车,这个城市,前后加起来,她待了一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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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个月,她都住在旅馆,后来到底不方便,请旅馆的人帮忙联系中介看房子,看了几次之后定下一间小的一室户,房东太太对她不那么满意,签约的时候提了很多条件,要及时打扫,受不了房客不爱干净,房子是租给你一个人的,不能呼朋唤友带人来住,最重要的是人要本分。
“我们的房子都租给大学生啊有正当工作的白领什么的,那些不三不四的女的,绝对不租的!”
又说:“丑话说在前头,你没工作是你的事,不能拖欠房租的,拖欠的话直接走人,这房子不愁租!”
季棠棠不争不辩的,一一在指定的地方签自己的名字,这房子装修不算好,但清静,门一关,至少终于有了自己的地方。
她不做饭,也很少出门,出去了就是买泡面和面包,置了台电脑,匿名看同学和室友们的消息,那时候微博什么的还不流行,朋友们还喜欢写博客,翻到出事的那几天,铺天盖地的日志标题,都是关于她的。
——难以置信!凶手该千刀万剐!
——知道消息之后哭了半夜,小夏太可怜了!
——人生无常,要好好生活!
——小夏安息,会永远记得你!
……
每一条,每一篇,那些煽情的文字,都让她止不住对着屏幕痛哭,有时候,她会悄悄地匿名上去留言,简单的两个字。
节哀。
按下回复键之后,她恍惚地想,朋友们永远也不会猜到是她留的吧。
只有一个人的博客在出事之后再也没有更新。
阿成的。
她经常对着阿成的页面发愣,想象着他在听到消息的时候该有多痛苦难过,有一次实在忍不住,她去楼下的公共电话亭拨了叶连成的电话,心里告诫自己绝不说话,只是听听他的声音,听一下就好。
叶连成停机了,这个号码是他买的和盛夏用的情侣号,出事之后,他也再没用过了。
可她还是忍不住,太思念的时候,依然会跑去拨他电话,对着那头的一片忙音大哭:“阿成,我是小夏啊,我该怎么办啊。”
很久之后,再拨岳峰的电话,她已经不习惯哭了,揿下号码之后她会对着听筒听很久,然后轻声说:“岳峰,我是棠棠,你好不好?我很想你。”
又过了几个月,朋友们对她提的渐渐少了,毕业典礼如期而至,各种各样散伙饭的照片,伤感的日志里,有人提了一句:“小夏死了,阿成连毕业典礼都没参加,也不知道去哪了,这原先最被看好的一对啊,生活无常,希望我们都好好活着,下一个十年,再下一个,还能常常相聚。”
再然后,不管她怎么刷新,都没有人再说起她了,她们会谈工作,晒美食,炫耀一下外派的工作机会,暗示着有了新的约会对象,讨论要买的车子,每个人都在风生水起地往前走,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被遗忘在过往的尘埃里了。
生活教会她凉薄的第一课,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再悲惨不幸,都是你自己的事,你不爬出来,没人会主动拉你。
季棠棠开始认真审视这半年多的生活,恐惧的发现除了虚耗时日外一事无成,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过?永远这样吗?父母的仇怎么办?躲得了一时躲得了一世吗?就在这里浑浑噩噩的混吃等死,等着秦家人找上门来?
她翻出母亲的信再看,出事那天晚上的血腥气和烟火味道伴随着信纸的展开扑面袭来。
“小夏,路铃和骨钉会让你成为不一样的人,妈妈希望你开启路铃,化解怨气,真正强大起来。”
后来才知道,这封信是被秦家改过的,她再也无从得知母亲对她真正的期待,但那时的她不知道,她逐字逐句读完,泪流满面,痛恨自己的懦弱和胆小。
被封印的路铃有九根古钱撞柱,按照母亲的说法,想开启路铃,要依次经历九个没有月亮的晚上,依华夏的大致版图,寻找东西南北中、东北、西北、东南、西南九个方向的九座无主荒坟,焚香,叩拜,每次用自己的血涂抹一根撞柱,供坟一夜,用客死异乡之人长年积下的怨气,一点点化开路铃的封印。
匪夷所思,毛骨悚然,这是让她干嘛?天南地北的跑吗?路上那么多坏人骗子,她不敢。
接下来的几天,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想请母亲原谅,又恨自己无能,一天晚上饿的难受,去泡面箱子里翻,才发现一箱又已经吃完了。
想就这么捱一晚,肚子实在饿得不行,看看时间晚上八点多,超市应该还没关门,索性穿戴了出去买吃的。
回来的路上,街上的人其实还不少,有几个小混混坐在路边喝酒,兴许是喝高了有点上头,有一个醉醺醺地过来拦她。
她没应付过这种情况,又惊又怕地让他滚,口音暴露了自己并非本地人,另外几个也大着胆子围过来,说下流的话,拉扯她的衣服动手动脚。
她惊惶地四处去看,有人在远处旁观,有人指指点点,但没有人有要上前阻止的意思,这些助长了那些小混混的嚣张气焰,其中一个抱住了她的腰往旁边巷子拖,她拼死挣扎,情急之下一口咬在那人胳膊上。
这一口下了死劲,几乎不曾咬掉那人一块肉,那个人气急败坏,操起酒瓶子狠狠砸在她头上。
温热而粘稠的血流了一脸都是,样子一定恐怖的很,因为那几个小混混明显害怕了,骂骂咧咧地走远,她瘫在地上一直哭,血混着眼泪滴在地上,只有一个路过的行人给她递了包纸巾让她把伤口摁住,最终爬起来,是因为有个骑自行车的中年男人在后头吼她:“要哭边上哭去,你占着车道,人家还骑不骑车了!”
就这样走回家,拿毛巾擦干血,用镊子对着镜子夹出砸在肉里的玻璃碴子,也没想着上医院,挤完了一大管芦荟胶堆在伤口上,在黑暗中坐了一夜,脑子里翻来覆去转着一个念头:要死的话今晚就让我死了,不死的话,谁也别想再欺负我了。
不管你信不信,有些时候脑袋上被砸那么一下子真的让人醍醐灌顶。
这一夜,她想透了很多很多书本和课堂上不曾教给她的道理。
有人帮当然很好,但永远不要去指望倚赖,非亲非故,谁也不想惹麻烦上身,不帮是本分,帮你是情分,不帮不用去恨,该庆幸他没有随众□一刀,帮了的话就要记得,要感恩。
今天的事,如果换了一个人,会像她一样狼狈吗,应该不会吧,他们想欺负她,而她又那么无能,所以就被欺负了,如果她够强呢,会把他们抽的屁滚尿流,如果她足够强呢,秦家又能把她怎么样?
她需要一个目标,和一个完整的计划。
她决定开启路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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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她开始检索资料,寻找这个城市里任何可以提供修习武术机会的教授场馆,泰拳、跆拳道、空手道、剑道、现代格斗、中华武术,周末班,寒暑假班,场馆的主页上总是把教练吹的神乎其神,什么根红苗正自小投入少林门下学艺的,什么拿过某某武术锦标赛全国冠军的,看得人眼花缭乱。
最终选择了一家,主页介绍主教练当过特种兵,退伍之后给公司老板做过近十年押款的保镖,走南闯北,曾经一个人单挑过六个路匪云云。
后来她才知道,很多私人做大的公司,为了避税免除银行高额手续费及相关财务记录,会私自雇用退伍的特种兵带款,简单来说就是一个人、一杆枪、一辆车、上千万甚至更多的现款,开车直送。
她在一个午后找到那家场馆的所在地,见到了那个教练,一个中年发福的男人,脑袋有点秃,正在吃饭,外卖的猪头肉花生米配一瓶白酒,问她是不是来报名的,周末班的费用是一年一千八,一次性缴清全款打九折,请去会计室交钱。
季棠棠在他饭桌对面的凳子上坐下来,低头往外掏东西,那个男人还在呼哧呼哧大快朵颐,忽然间愣了一下,嚼饭的动作也随之慢了下来。
目测她掏出的那一叠子钱,得有个小一万。
季棠棠说:“这里是一万块钱,你教我半年,我只学真功夫,不学那些糊弄人的花花架子,半年之后,我要是能撂倒两三个壮实的男人,我再给你加一万。”
那个教练沉默了一下,搁下筷子朝后倚坐在靠背椅里,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问了句:“你是做什么的?”
问话的时候,嘴唇抿起来,眼睛里精光四射,与刚刚看到的发福男人松垮的形象不可同日而语。
季棠棠觉得自己是找对人了:“我只交钱学东西,你只收钱教东西,都不给对方惹麻烦,多教少问,钱我可以再加点。”
那个教练把那沓子钱拿过来,翻牌一样哗啦啦翻了遍,又看她:“你站起来让我看看。”
季棠棠站起来,那个教练示意她转身,又侧面,像是在挑模特,末了说:“你这种身板,硬气功肯定不行,武术半年的话连基本功都扎不下,想撂倒两三个男的……你学军警格斗吧。”
就这么实打实的开始了,先练基本功,压韧带、松骨头、绕圈跑,仰卧起坐和俯卧撑每天都是几百几百的练,碰上来月事,做的眼前发昏,跟教练说月事期间仰卧起坐对女的身体不好,能不能停两天,教练眼睛一瞪:“人家要打你杀你的时候就因为你来大姨妈就缓两天了?”
只好咬牙继续,柴火棒样的细胳膊撑个俯卧撑都发抖,每次下去都肚子先着地,教练只要发现了就对着肚子踢,好不容易能撑几个了,起身的时候教练拿脚踩她背上往下压,等同于让她再背个麻袋俯卧撑。
有一次实在逼急了,对着教练歇斯底里的大喊:“我是女的!你怎么能这样?”
教练一句话就把她呛回来了:“我不是你爸不是你妈不是你男人,你是女的关我什么事?”
终于开学格斗招式,更坑,给她比划了两下就朝她勾手:“来。”
傻不啦叽上前,要么脸上挨一巴掌,要么腿上被踹一脚,要么被扎扎实实摔地上去。
教练说:“你猪啊,不是教你怎么打了吗?”
她眼泪都快下来了:“你就比划那么一下我记得住啊,总得给我时间消化啊。”
“你就半年,要撂倒两三个男人,不是两三只公鸡!哪有那个时间让你消化。”
就这么打了她一个月,有一天终于受不了了,一指头伸出去几乎要戳到教练的眼:“我不学了,你听到没有,我不学了!”
教练不让:“你说不学就不学,两万块我还没挣满呢。”
说完了又是一脚踹过来,季棠棠彻底疯了,她第一次爆粗口:“他妈的你还打,打上瘾了还!”
不管不顾,冲上去一个正踹,那一架打的天昏地暗的,感觉没撑多久就被一胳膊肘撞到墙角里了,她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骂“死变态”、“神经病”、“挫人”,骂到中途教练在对面蹲下来,左手矿泉水右手脉动,问:“要哪个?”
“脉动!”
拧开了咕噜咕噜喝,喝完了抹眼泪,教练在对面坐下来:“你第一次来的时候,我一伸手就能把你拧死。现在不错啊,跟我过了有十多招啊。”
有十多招那么多吗?季棠棠慢慢不哭了。
“格斗没别的,就一个字,狠,不管打不打得过,一上来气势就要把敌人压下去,要让他怂让他怕,还不错,两个月把你的狠劲给打出来了,现在至少能撂倒一个男人了。”
又问她:“还学不学?不学的话明天不用来了。”
季棠棠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晚上回去,她仔细地照镜子,镜子里的人确实跟以前不一样了,神采、目光,还有周身沉下来的那股气,那个纤弱的总在深夜痛哭的盛夏,忽然间显得有点陌生。
剩下的几个月进展顺利,和教练的相处也不那么困难了,教练问过她学功夫是为什么,她含糊的说为了防身,以后想一个人到处走走。
也许教练没有安定下来之前遇到过不少像她这样的“怪人”,所以对她的想法并不惊讶,相反的,休息闲聊的时候,给她讲了很多很多要注意的地方。
“到了陌生地头,记得找三处地方,旅馆、饭店、车站,旅馆让你有住的地方,饭店让你饿不死,车站让你进的来也出的去,不管多偏的地方,有这三处,你立下命来了。”
“不认识的地方问路,千万别只问一次,以防是托。找两个外貌身份职业看起来相差特别大的人问,别在同一个地点问,走开一段再问。如果两个人的回答一致,基本可信,不一致的话,马上要小心。不止问路,打听事情也一样,尽量问两次,问不同的人。”
“如果你觉得有人跟踪你,不要以为是自己疑神疑鬼,那肯定就是有人跟踪,这个时候就要做准备,不走偏路,尽量跟人结伴。”
“太沉默和太招摇一样,都引人注意,还是要适当尝试着去和人讲话,打听消息。”
……
最后一个月,算是出师,每天都练对打,教练找来场馆里另外几个陪练,给她假设各种情况,旁边攻过来怎么办,抱你的腰怎么办,怎么找几处攻击间的夹缝,基本都被她设法化解了,只有最后一种,怎么都破不了。
设的是制住一个人两手摁他肩靠地的时候,另一人拿绳索从后头平勒往后拖。
季棠棠上阵练了一次,绳子上来那么一勒一拉,险些就死过去,松开大口喘气的时候,教练说我告诉你这种为什么难破,因为勒脖子是阻气管,气上不来四肢的劲就来不了,你又是女的,腿上攻不到对方,用胳膊去硬拽力气又不如人,这里得取个巧,你好好想想。
季棠棠死活想不出来,最后教练亲身上阵演示给她看:“看好了啊,关键时刻救命的。”
她屏住了呼吸去看,教练被绳子倒拖了一两米的时候,忽然一声暴喝,头顶点地,双肩和脊柱的力量硬生生带的整个身体倒立,两腿绞住弯腰后拖的那个人的头,猛力往下一拽。
像是旱地拔葱,把那个人硬拔了个跟头。
示范过后的教练坐在地上喘着粗气:“这是教你的最后一课了,一般人格斗都用身上最有力的几个点,胳膊肘、拳头、腿、脚,记住,不要受这个局限,关键时刻,身上每一块部位都能调动起来。”
三天以后,她退了房,清理了所有带不走的东西,然后最后一次去场馆,跟教练结剩下的钱。
教练看着她半人高的背包直发愣:“这是要走了?”
“准备走了,谢谢师傅。”
教练接钱的时候很有点唏嘘:“别叫我师傅了,这不比武行里手把手的教,我收了钱的,也就是个交易。”
“学的还算不赖,不过记住,你是速成的,对付普通人没什么问题,但道上练过的人比你想象的多,五年十年苦功夫的不在少数。以前让你学会狠,以后要记得收,把自己收的像个不起眼的普通人,麻烦会少很多。还有,真打起来,点到为止,让对方知道怕就行,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把对方打残了,那就是一辈子追着你咬的仇了。”
“记住了。”
教练送她到场馆门口,帮着她把大包背上身,出场馆要下一段台阶,教练在台阶上头跟她挥手道别。
“再见了啊,祝你一切顺利啊棠棠。”
她没回答,只是下意识用手去托了托身后背包底部硬硬的轮廓,那里,是她用塑料膜包好的路铃。
一切顺利吗,谁敢说呢,这段看不到尽头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文里提到的退伍特种兵带款的是真事,是一个路上认识的朋友的朋友,退下来的特种兵,工作就是帮这种老板押款,据说来活的时候独来独往,开豪车,车里放枪和巨款。
生活太精彩,有时候想破了脑子都想不到。
145古城后记-完
线香燃尽了,空气中的烟味越来越淡,穿堂风呼的一下刮过,久已废弃的门发出突兀的吱呀声响,季棠棠慢慢坐到地上,凉气透过裤子渗进皮肤里。
仿佛听到很久以前,叶连成对她说的话。
小夏,地上凉,别坐地上。
抬起头,又是个没有月亮的晚上。
开启路铃所用的时间比想象的长,一路行走,渐渐改换旧模样,露宿、搭车、辗转颠簸,不那么好奇,渐少冲动,凡事思而后行,单纯的良善压至最偏一隅,开始会看人脸色,听人弦外之意,揣摩意外之意,学会了冷眼,也学会了不动声色去推波助澜。
行路即修行,人这一生,要走多少路,才能遍历浮世心酸?生活给她磨难,也给了她一双不再只流于表面的眼睛,好心在路上喝退纠缠她的二流子搭载她的司机大叔,同样会夜半时在暗娼房外停车去爽一把,而那个被客人吆来喝去骂着“皮肤都松了□都尼玛掉下来了还敢收五十块钱一次”的面容憔悴的中年女人,也会惴惴地敲她的车窗,问:“姑娘,看你像个识字的,能帮忙给家里的伢儿写个信吗?”
她下车帮忙写信,那个女人打着手电帮她照光,一字一句口述:“妈妈在外头打工,钱不好挣,你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孝顺爷爷奶奶……”
没有哪一个人可以单纯的用好坏或者烂渣来形容,所有人都被生活磨砺的千棱百面,再污秽不堪的境遇,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也有暗香浮动——或许正是因为这些,戾气怨恨最盛的时候,她都未曾迷失本心。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晚上,路铃突兀响起,在此之前,她做过很多次路铃震响的梦,但真正响起的这一刻,却恍惚地觉得不是真的。
于是有了尕奈之行。
腹部被火枪轰开,血肉模糊的同时居然能感觉到细胞和组织的复原再生,贺文鹏涉水时背起她动作僵硬地奔跑,她回头看毛哥的客栈,铺天盖地的墨黑之间,只有那么一点萤火样的光,那时候她想,如果每一次撞铃寻访的末尾都得有一个血腥收场,那么对她来说,第一个故事即将落幕,这些多少带给她温暖的人,也终将被忘在脑后了。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里面会有那么一些人,一直陪她走到最后。
夜晚山间忽然暴起的风送来了天葬台处的血腥和狂躁味道,无数的野狗吠声此起彼伏,铁丝网拦着的那一头有几十条狗吠叫攀扒,一双双泛着红光的眼睛贪婪地盯住这个方向,迎上来的贺文坤手里拎着大锤,低声而急促的交代:“给狗的吃食里有药,差不多发狂了,她这点骨架子,骨头都不会剩的。”
就在贺文鹏想把季棠棠甩下地的刹那,她右手高扬,三枚骨钉从他脑顶心狠狠戳了下去。
腥臭味带着凉意的血几乎是飙出来的,活人的血怎么会是凉的呢?
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了,另两枚骨钉喂了贺文坤,血的怪异味道刺激了那群野狗,伴随着铁丝网挣断的声响,数十只冲在最前头的野狗团团扑住了贺文鹏,越来越多的野狗冲上来,不及避让的贺文坤惨叫着滚在地上。
但是奇怪的,没有一只狗动她,甚至会因为她的靠近,慌乱地夹着尾巴窜开。
事后她作了清场,天葬是隔三岔五进行的,总不能让后来者发现这里太过异样。
吐了很多次,回去的时候,身体一直发抖。
母亲从来没有提过,骨钉是这样化解怨气的。
她在黎明时回到毛哥的客栈附近,远远的看到毛哥鸡毛他们慌慌的走进走出,她耐心地等着他们都离开,只剩下那个叫梅朵的藏族女人。
小心地避开梅朵之后,她在楼上收拾了行李,取卡之前,给凌晓婉的妈妈打了最后一个电话。
凌晓婉的妈妈在那一头失声痛哭,但在季棠棠叹息着想挂掉电话的时候,她还是哽咽着说了一句。
“谢谢你了,季小姐。”
同样的道谢也来自李根年,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在电话那头压抑的哭,背景里有菜头咿呀咿呀玩闹的声音,他说:“早料到了,也算是让自己死心了。我代大凤和菜头谢谢你了。”
……
离开大宅的时候,季棠棠忍不住去想,那些撞响路铃的怨气,那些黑暗角落里躁动不甘的灵魂,都得到安歇了吗?
凌晓婉,大伟,陈来凤,死于飞天窝点的不知名女子,还有母亲……
确定没有遗漏吗?
不,还有最后一道。
那道诡异的,即便没有路铃的导引也依然寻她而至的怨气,曾在一个狂风凛冽的夜晚,掀起过她藏北帐篷的帘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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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清是她安居藏北第几个月,连日暴风雪不停,出事的那个晚上,从黄昏时就不断有狼吠声传来,站在高处看,可以看到三三两两的狼,在远处躁动不安地转来转去。
藏人都很紧张,头人格列一晚上来了好几趟,再三吩咐她一定要把帘幕扎好。
因为鬼爪的一直贴身携带,她并没有太过紧张或者忐忑,那个晚上,她如常拨点酥油灯,阖目轻轻摇动转经筒。
忘记了是第几遍时,屋里的风突然大起来,酥油灯的灯焰飘忽着几乎就要熄灭,季棠棠弯□子护住灯焰,转头对上扑面而来刺得眼睛都睁不开的风:“谁?”
她记得之前是把帘幕牢牢扎好的,但是现在,扎带已经松了,厚重的帘幕掀开一角,透过掀开的缝隙,可以看到一双鞋子,女人的鞋子。
季棠棠左手微微弯起,鬼爪的碧色瞬间侵上指尖,她厉声又喝了一句:“谁?”
那个人似乎是被吓到了,犹豫再三,哆哆嗦嗦把帘幕掀开了一条缝。
尤思?
季棠棠惊讶极了,她站起身,一时间不知道是不是该迎上去:尤思怎么会找到这里来呢?发生了什么事?她瘦的这么吓人,皮肤透着黑,眼眶深深凹进去,脖子和额头上,一道道暴起的青筋。
“思思?”
尤思的手松开,帘幕落下,透过底下的缝隙,可以看到她在离开。
季棠棠追了出去:“思思,你等一下!”
一出门就被暴风雪逼的睁不开眼睛,模糊地看到尤思单薄的身形正朝草原深处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好像瘸了一样。
不管季棠棠怎么喊,她都不停,季棠棠一咬牙,向着她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才刚迈开步,脚下一绊栽倒在地。
她撑着地面想站起来,目光所及,突然僵住了。
她看到有个血肉模糊的小孩,牢牢抱住了尤思的右腿,所以尤思摇摇晃晃,趔趄着总是走不快。
所以,思思最终还是帮盛家把孩子生下来了?
那个小孩满身的血,浑身的皮肤都起着褶皱,眼睛很亮,带着满满的邪气,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看,看的她遍体生寒。
再然后,它忽然咧嘴笑了一下,露出猩红色的牙床,伸出一只软小的手指指了指她身后。
季棠棠警觉地回头,伸手一把掐住迎面扑过来的野狼的脖子,咔嚓一声拧断,左右又有两只狼分别扑了过来,幽碧色的光弧划过,跃在半空的两只狼被硬生生剖开,软塌塌砸落地上。
空气中弥漫开狼血温热而腥臭的味道,大片的雪花偶尔刮过人的脸,像是锋利的芦苇叶子。
尤思已经不见了。
天渐渐亮起来,尤思不可能来过,但茫茫的雪地上,却居然真的有一行深一脚浅一脚的脚印,就好像那一次在古城的候车站,噩梦醒来,衣服上落下淅淅沥沥的沙子。
路铃已经不在身边了,怨气为什么还能循她而来呢?藏北暴风雪肆虐的这个晚上,那串遗留在八万大山深处的路铃,是否也彻夜响个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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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很静,路旁的树向高处伸着光秃秃的枝桠子,两边是一块一块的菜地,地头堆着高高的草垛子,偶尔有流浪的夜猫从垛子口喵呜一声嗖的窜出来,一道黑烟似的很快溜过田埂。
岳峰总爱安慰她:棠棠,都过去了。
没有什么是能完完全全彻彻底底过去的,那些发生过的,或轻或重的痛苦恐惧,总还留下丝丝缕缕的锋利尾梢,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忽然在你身上又抽下一道道不深的痕。
而那些不好的让人头痛的事情,永远不会真的消减偃息,只要活着,就会随时面对很多新的问题,那些纷纷扰扰的人和事,总会偶尔有一处冒起火头,等着你去灭。
她和岳峰,是不是未来真的就能过上无忧无虑幸福平安的日子了,是不是真的就像童话故事的结尾一样,坏人都受到了报应,再也不会来算计她们了?
未必。
但是……
她忽然停住了脚步。
前方不远处小桥上站着的,那是……岳峰。
季棠棠的眼底忽然潮湿了。
她对他说过喜欢,说过爱,但是从来没有在任何场合,告诉他自己有多么感激他。
这个男人,或许不是最好的,但是拿好过十倍的人给她,她也不换,他不止是她爱人,也是她亲人和恩人,是她愿意去保护,愿意去拼命,愿意去陪伴终老的人。
季棠棠低下头,悄悄揩去眼角的眼泪。
岳峰坏笑着朝她嚷嚷:“咦,小姑娘挺俊俏啊,低头害什么羞啊,过来让爷劫个色。”
季棠棠笑起来,她几乎是扑到岳峰怀里去的,撞的他胸口生疼,抱着她踉跄着退了好几步。
好不容易稳下步子,岳峰挺奇怪的,低头想看她她又抱紧了他脖子死不撒手,只好拍拍她脑袋:“棠棠,干嘛呢这是?”
季棠棠没有回答。
她和岳峰,是不是未来真的就能过上无忧无虑幸福平安的日子了,是不是真的就像童话故事的结尾一样,坏人都受到了报应,再也不会来算计她们了?
未必。
但是……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你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