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①⑥章
两天后的大早,古城南门汽车站门口出现风风火火一人,毛哥。
毛哥坐了一夜的车子赶过来,精神居然还挺好,拎着大包在车站门口给光头打电话:“我到了,你几时到?没班车?你妹的你不会包车过来?赶紧的,雁子身后没人,一堆操办的事,咱不顶着还有谁上?”
放下电话,毛哥叹了口气,捏了捏眉心,去边上的小吃铺买了个包子,刚咬了一口,就看见神棍慌慌张张往这头跑,也难怪他眼睛长的小,自己这么大一活人在这杵着,神棍居然能直接就从他身边跑过去了。
毛哥没好气地扭头吼他:“这,这呢!眼睛怎么长的。”
神棍赶紧又折回来。
毛哥朝他的来路看了看:“岳峰没一道来?”
“哪里还指得上他?”神棍抱怨,“两天了,都没出过雁子的房间,小米几次送饭进去,他动都没动。知道的是雁子走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苗苗挂了。”
毛哥瞪他:“能别搁这事儿开玩笑么?我都听说了,那天晚上要不是你出去鬼混,雁子的客栈也不至于一个人都没有,说不定雁子就不会出事了。”
神棍急了:“我怎么叫鬼混了?不跟你讲了是进山找女鬼去了吗?”
毛哥冷笑:“那找着了么?”
神棍没听出毛哥声音里的讥诮,苦恼地挠脑袋:“没,古城周围的山太多,树也多,看哪棵都像,也不知道到底是埋在哪棵下头。”
毛哥没想到他居然还真认真答上了,一时极其无语,顿了顿吩咐他:“你平时疯疯癫癫也就算了,雁子走了这事是大事,你这两天起码收敛点,多帮衬帮衬,别想一出是一出的。”
神棍很委屈:“我收敛了啊,我两天没进山了,都在客栈里头看门。还有,我这不是接你来了吗,做的够到位了。”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回走,毛哥问起公安那头的进展,神棍只是摇头,毛哥到底还是担心岳峰,又跟神棍确认一回:“岳峰真的两天都没见光了?”
神棍想了想,做了更正:“雁子走的第二天,岳峰去过一趟客满庭,应该是找我们家小棠子去的,但是没找着。”
毛哥莫名其妙:“小棠子是谁啊?女的?”
神棍点头:“是住雁子客栈的一姑娘,也是我的知音。”
毛哥一听此女被神棍引为知音,兴趣登时就降了百分之八十,剩下的百分之二十支撑着他多问了一句:“你的知音,你不去找,岳峰去找干嘛?”
“这个问题,我也不清楚。”神棍解释,“我从山里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事情是零零碎碎从小米和石头那里听说的。听他们的意思吧,似乎杀雁子那人是冲着小棠子来的,结果雁子做了替死鬼。岳峰因为这个事挺气的,跟她起了冲突,据说还动手了。动手之后小棠子就搬到客满庭去了。第二天有个姓张的警察来找岳峰,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岳峰就去找她了,结果没找着。以上就是事情的所有经过。”
毛哥原本就莫名其妙,听了神棍的解释之后,更加一头雾水。
神棍也不管毛哥听没听懂,自顾自问自己纳闷的事儿:“哎毛子,这岳峰跟雁子的关系不简单吧,怎么就难受成这样,不像他了都。”
毛哥嗯了一声:“岳峰是认真喜欢过雁子的,雁子出了事,他当然难受。”
神棍眼珠子都快瞪脱框了:“啥?不是苗苗嘛?怎么又变成雁子了?没人跟我讲过啊。”
毛哥没好气:“遇到你的时候,岳峰跟雁子那事都过去好久了,谁还特别跑去跟你讲?也就是喜欢而已,没真的在一起过。这怎么说呢,岳峰遇到雁子,还要在苗苗之前,他那时候喜欢雁子,但他不说,他心里有顾忌。一是雁子年纪大过他,经的事比他多,他那时候,是个毛头小伙子,觉得雁子这样的女人他镇不住;二来吧,雁子这一路也磕绊,跟过好几个男人,男人嘛,嘴上说不介意这些,心里想起来总还是疙瘩的对吧,所以岳峰那时候心里别扭,面上装着没事就是不挑明。雁子喜欢岳峰我们倒都看得出来。后来吧遇到苗苗了,得,真命天女出世了,对雁子的心思,他很快也就不提起了。雁子倒是有一次跟他挑明了,他搪塞说已经有苗苗了,搞得雁子还一直以为岳峰认识苗苗在先。不过情分总还是在的,雁子这里有事,只要他能帮上的地方他不会有二话的。你一电话给我说是雁子出了事,岳峰又在,我就琢磨着我得来,一来帮雁子料理料理身后事,二来也开解下岳峰,免得他钻牛角尖。”
神棍煞有介事的点头:“那你说,岳峰会自杀吗?”
“我呸!”毛哥恨不得唾他一头一脸,“你自杀他都不会自杀。”
————————————————————
一进风月,毛哥就觉出一股子破败气象,丧事临门,果然连屋里的空气都滞涩难闻,毛哥指挥着小米和石头开窗透气,扫地抹桌,自己撸起袖子把前厅的沙发茶几挪了个位置,这么一通忙下来,感觉空气都活络了不少。
问起岳峰时,小米只说还在十三雁房里,毛哥也不去烦他,自己跑到前台去翻账理账整理册子,还把小米拉过来帮忙,得闲就旁敲侧击两句:“丫头,别老哭丧着脸,饭要吃觉要睡事也得做,你不能可着劲让自己难受——得找点事转移注意力,还有啊,难受的时候,尤其不能听那些要死要活的歌,我跟你讲,我要是听了,包准上吊。”
小米扑哧一声笑出来,笑出来之后又想起十三雁,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
毛哥叹气:“哭吧,哭了痛快,你们老板娘看见了也安慰,总有人惦记她不是?”
他一边说一边翻着入住登记簿理账,正翻着呢,脸色一下子就变了,突然就问小米:“这个季棠棠,是不是就是神棍说的那个小棠子?”
小米伸头过来看了看登记的记录:“你说季小姐啊?神棍好像确实喜欢叫她小棠子,我们不这么叫的。”
毛哥咽了口口水,只觉得一颗心砰砰跳:“岳峰那天晚上,是跟她动手?”
小米点头:“我那时在楼下,没怎么看清楚,都是听石头说的,石头说两个人都像拼命一样,下手可狠了。”
毛哥半天没出声,一旁听到只言片语的神棍好奇地凑过来:“怎么了小毛毛,你跟我们家小棠子认识?”
毛哥也不理会他,只是自己喃喃:“我见鬼了这是。”
自言自语了一阵子,忽然就抱起登记本,蹬蹬蹬上楼找岳峰去了。
————————————————————
推开十三雁的房门,迎面一股子烟酒味道,毛哥拿手在面前扇了扇,才看到岳峰坐在床边的地下,面前摊着本相册,手里夹着一支烟,烟头的火星子都快烧到手指了。
毛哥一边跺脚一边去开窗,岳峰抬头看了他一眼:“来啦?”
毛哥把手里的登记本一摔,劈手就把岳峰手里的烟打掉:“臭小子,别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当初没选雁子,现在也轮不到你为她伤心伤肺的,人家雁子不稀罕。”
岳峰皱眉头:“说什么呢,阖着雁子姐死了,我应该哈哈大笑是么?”
毛哥让他说的一愣,那股子气一下子就发不出来了,顿了顿,他挨着岳峰坐下:“公安那边,真的就一点进展都没有?”
“这才几天,他们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神探,总得给人点时间吧。”
毛哥嗯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忍不住拿胳膊肘捣捣他:“棠棠也住这是吗?”
问完这话,毛哥能明显感觉到岳峰挨着他的那条肩膀陡的一僵。
过了很久,岳峰才点头:“是,我挺对不住那丫头的。”
毛哥看他:“你打她了?”
岳峰叹了口气,头深深埋进膝盖里,声音听起来嗡嗡的:“当时一回来,听说雁子姐死了,我觉得我整个人都木了。一听到有人说雁子姐做的是棠棠的替死鬼,我那个气啊,整个人都要爆了都,后来她跟我讲话,一股子理所当然的口气,我控制不了,给了她一巴掌。第二天脑子清醒了点,我觉得事情也不能怪她,后来有个办案的警察过来,跟我说棠棠去西头的客满庭住了。我一来想跟她好好谈谈,二来如果凶手真的针对她,她一个人在外头太危险,还不如跟我一起有个照应,谁知道客满庭的人说,她那天晚上后半夜就走了。”
毛哥嗯了一声:“就像在尕奈那次,走的悄无声息的对吧?”
岳峰苦笑着点头:“后来那个办案的警察也帮着找了,说是古城所有的客栈都找遍了,没有入住的记录,看来是真走了。只能欠着这丫头了,想跟她讲句对不起都不行。这趟能在古城遇到,算是特别巧,以后我看也没见面的机会了。”
毛哥叹了口气:“刚才我在登记本上看见她名字,还以为是撞邪了。这丫头也真蹊跷,两次遇见她,怎么都见血要命的……走了也好,希望以后一路顺,各自平安吧。”
岳峰点头:“希望吧,抽烟吗?”
毛哥没拒绝:“跟你说了会话,心里憋的慌,来一根吧。”
岳峰拿起身边的烟盒捏了捏,发觉都空了,记得兜里好像还有一包新的,伸手进去掏,忽然摸到什么,拿出来一看,是根塑料镀金的链子,在兜里磨了这一两天,好几处的金漆都掉了。
毛哥也瞅着了:“兜里藏着这么根古怪玩意干嘛?金不金铁不铁的。”
岳峰没说话,他看了看那根链子,想起买时的情境,距离现在也只不过一两天的时间,但恍惚中,好像已经有一两年那么久了。
岳峰心里轻轻的叹了口气,他走到开着的窗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根链子给扔了出去。
十三雁的窗子底下是大片大片的花树,现在是冬天,花没开,光秃秃的枝条伸着延着,链子没有落到地上,被一大根别枝给挂住了,阳光照到金漆还没有脱落的地方,一片炫目的光亮反射进他的眼睛里,眼前有暂时的失影,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想起了那天晚上在灯红酒绿外头和季棠棠分别时的场景。
“岳峰,别忘了帮我买金项链啊。”
虽然心境苦涩,岳峰还是不觉微笑。
窸窣的脚步声响起,门外传来小米怯怯的声音:“毛哥,峰子哥,夏城的叶老板和闵老板在楼下。”
47第①⑦章
神棍在楼下充老大,先接待的叶连成和闵子华,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怎么看叶连成怎么不顺眼,愤愤不平地跟石头在一旁嘀咕:“他还戴块金表呢,金光闪闪的,俗气!”
石头倒是挺维护叶连成的:“哪里俗气了?雁子姐之前说那是金劳,可贵了。”
“人也不帅,”神棍继续歪曲现实,“也不懂雁子看上他哪了。”
“挺帅的啊,”石头继续不支持神棍的论调,“有些角度看起来吧,我觉得他比峰子哥还帅呢。”
“啊呸。”神棍差点跳起来,“连我们小峰峰一根毛都比不上。”
两人审美产生严重的分歧,正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岳峰和毛哥从楼上下来,这是岳峰第一次见到叶连成,以前都是从十三雁口中听说的:叶连成这个人怎么怎么渣,怎么拿她开赌,怎么又莫名其妙跟他好上了……
岳峰得承认,第一次听到十三雁跟叶连成在一起的消息,自己心里,不是不冒醋的:要说男人,也还真是贪得无厌,那时候自己已经有苗苗了,居然还会吃叶连成的醋,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十三雁跟了叶连成之后,他就很少来古城了,这么些日子下来,从没跟叶连成碰过面。
这趟终于正式跟叶连成打照面了,居然是因为十三雁死了,岳峰自嘲地笑笑,礼节性地朝叶连成伸出手:“节哀顺变。”
这么冷的天,叶连成只穿了件白衬衫,卡其色的裤子,衬衫的扣子解了两粒,露出挂在胸口的貔貅挂坠,他倚着前台,手中把玩着一个纯银袖珍扁酒壶,并不伸手去跟岳峰相握:“岳峰是吧,听雁子说过你很多次,久仰。”
岳峰的脸色冷下来,手还是保持着伸出的姿势:“我在跟你握手,你还握不握?”
叶连成笑了笑,伸手出去,两人看似在握手,实际上连击掌都算不上,好像只是一触而收。
毛哥在不远处看的黑线,没好气地嘀咕:“两小屁孩,这时候还较劲,幼稚!”
“是啊,太幼稚了。”神棍别有用心地拍毛哥马屁,“哎,小毛毛,有你在我就放心了,你看着这俩,我出去走走?”
毛哥不高兴了:“你又出去鬼混?”
“嘘,学术研究,学术研究。”神棍估计也知道自己这时候离开很不合时宜,赶紧要求毛哥小声点,“我这关山万里的过来,也就是为了找个鬼……”
“什么了不得的鬼啊?”毛哥被他气的头疼,“你都找了大半辈子鬼了,你真找到过吗?啊?”
“就是因为没找到过,这次才显得有历史性的划时代意义啊。”神棍真急了,“小毛毛我跟你说,这次给我讲这事那人,体质贼阴,从小就经常遇到脏东西。他也就是前两月来古城,在这里爬山来着,说是爬到中途累了,在一棵树下睡觉,梦到压到一女的了,那女的吼他滚开,还抓他屁股。后来他醒了吧,也没觉得怎么着,但是当天晚上睡觉就觉得屁股疼,到后半夜疼的受不了,一脱裤子,屁股上那血道子一道道的啊,你说这不是鬼抓的是什么?这么有意义的课题,你说值不值得研究?”
毛哥心说:不值得!
但看神棍那眼巴巴的模样,又不好打击他,他就算疯魔痴傻,总也没祸国殃民危害社会不是?
毛哥心里叹了口气,话到嘴边又换了:“这古城外头环山,山上那么多树,阖着你要一棵一棵睡过来?万一人家女鬼对屁股是有要求的,就是不抓你的怎么办?”
神棍估计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间有点懵:“对屁股还有要求?”
毛哥心说得了,还是别跟他讨论屁股的问题了,这就跟谈恋爱似的,心都不在这了,还硬留着干嘛,反正也指望不上他在这运筹幄指挥大局,还是放他出去鬼混吧。
得了毛哥默许,神棍激动的跟什么似的,一溜小跑出去的时候就差没嗷呜一声了。
打发了神棍,毛哥又过来和岳峰跟叶连成的稀泥,他看得出岳峰和叶连成不对路,这半天都没对上三句话,但叶连成上门是客,又是为了十三雁来的,做主人家的,礼数总得周到,于是过来跟叶连成攀扯些家常话,无非什么时候到的,路上平不平稳等等。
一边攀扯一边眼观八方,这一观又观出不对路来了:那在一旁坐着的闵子华,一直在瞪着岳峰,像是恨不得咬他两口,岳峰也发觉闵子华的目光不对,不觉就皱起了眉头。
毛哥正纳闷着,闵子华忽然梗着脖子来了一句:“你把阿甜怎么着了?”
岳峰莫名其妙:“我把阿甜怎么着了?”
叶连成也有点意外:“他认识阿甜?”
闵子华冷笑:“那天在灯红酒绿之后,阿甜一直古怪的很,电话不接,面也不见,门也敲不开,你把她怎么着了?”
岳峰觉得闵子华欠抽:“你找不着她,是她不想见你,关我什么事啊?”
闵子华还想说什么,叶连成脸色一沉:“雁子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能别扯这些无关紧要的吗?”
闵子华不吭声了,毛哥虽然不明就里,也听出点不对劲来了:“这个阿甜又是谁啊?”
岳峰没好气:“不知道,我跟她没关系。”
闵子华忍不住冷笑:“睡都睡了,还好意思说没关系。”
毛哥真气坏了,劈头就给了岳峰一脑袋刮子:“你怎么搞的啊,在雁子这里都不消停,也难怪苗苗跟你分。”
岳峰这次是真冤枉,又吃了毛哥这一记,气的直冒火,冲着毛哥就吼:“是啊,就是我,我就是不消停,怎么着吧?”
毛哥让他这么一吼,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叶连成也觉得尴尬,原本上门是想看看十三雁的事能帮上什么忙的,哪知道闵子华这个不分轻重的愣头青,愣是把人家里挑起内讧来了,正想上前说两句圆场话,门外忽然就响起了神棍的尖叫:“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声音由远及近,神棍一溜小跑的进来,到几人身前两步腾的停住,一通喘气之后,目光落到岳峰身上:“小峰峰,这都要怪你。”
岳峰怒极反笑:“又怪我,又怎么了?出门被车撞了还是被狗咬了?屁大点事都怪我是吗?老子不干了,爱谁谁!”
说着转身就往院里走,毛哥头都大了,他看向神棍:“你不是找鬼去了吗?又怎么了?”
神棍很哀怨:“我们家小棠子跳河自杀了,肯定是因为被小峰峰打了,一时想不开就要自尽……”
话还没完呢,忽然领口一紧,岳峰不知什么时候又折回来了:“你说什么?棠棠还在古城?”
神棍白他:“你不是不干了嘛,不是爱谁谁嘛,你管人家小棠子还在不在古城……”
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岳峰揪着他领口,差点没把他脖子给勒细一圈:“棠棠跳的哪条河?救起来没有?”
“就是前面石板桥下那河……啊呦……”
毛哥额头的青筋都暴起来了,他看了一眼被扔在地上叫痛的神棍,又看向门外——岳峰早没影儿了。
叶连成和闵子华还站在当地,似乎对眼前的混乱有点不知所措,好好的上门问丧变成如今的闹剧,毛哥觉得很是过意不去,他咽了口唾沫:“要么……坐下喝杯茶?”
————————————————————
岳峰到的时候,桥底下聚了一群人议论纷纷,打眼一看,里头却根本没有季棠棠,岳峰急得很,抓住一个人打听,那人倒是不介意他的急躁态度,跟他说是有个女孩从桥上跳下来了,不过很快就被救起来了,又说那女孩性子有点古怪,被救起来之后一声不吭就离开了,说着就给岳峰指了个向:“喏,山上去了。”
边上有人插话:“该不是跳不成河,又跳崖去了吧?”
又有人不咸不淡地接口:“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人要寻死,你拦得住么?”
果然事不关已高高挂起,这些人谈起这事,跟看西洋景似的,岳峰满肚子恼火,又懒得跟他们多讲,顺着那人指的方向往山上找。
上山的路刚开始还算缓,后来就越来越陡,岳峰越往上找越慌,爬了一段,双手按着膝盖气都喘不匀,心说这么傻找不行,还是得喊,于是双手拢成喇叭四面喊了一回,不一会四下里传来回音,风吹过,顶上树上的叶子沙沙响,反而显得周围越加安静了,岳峰没办法,气喘匀了之后,又一路往山上走,走了约莫十来分钟,停下来休息,无意间往来路回看,忽然就看见了下头凹处的草丛里坐着个人,岳峰心里一跳,原路返了下去。
走近了一看,果然就是季棠棠,她抱着腿坐在当地,脑袋搁在膝盖上,全身上下都是湿的,身边的泥地也湿了一圈,也亏得她今天穿的衣服打眼,要不然岳峰还真发现不了她。
岳峰看了她一会,穿过草丛过去坐到她身边,顿了顿问她:“棠棠,我叫你了,你听见了吗?”
季棠棠还是雷打不动的那个姿势,连头也不抬,闷声答了一句:“听见了。”
岳峰顿时觉得刚才那段路爬的真冤枉:“那你不答应我?”
季棠棠的回答差点把他给气晕了:“你叫我,我就要回答啊,宪法规定的啊?”
不过岳峰还真拿她没辙,只好又问她:“好端端的,你干嘛跳河啊?”
“河里凉快。”
岳峰真恨不得买块豆腐一头撞死:“棠棠,你能好好跟我说话吗?算我求你了行么?”
低声下气还是有点作用的,季棠棠终于抬起头来看他了,她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眼神很疲倦,唇角的淤青还没有消,脸上似乎还有点肿,岳峰愣了一下,伸手要去碰她的脸,到了跟前又缩了回来:“我打的是吧?”
季棠棠冷笑一声:“不是,驴踢的。”
岳峰又好气又好笑,只好顺着她说:“那你把驴怎么样了?”
“卸了八块,四块送日本,四块送中东。”
岳峰脸上的肌肉直抽抽:“都送一个地方不行吗?”
“不行,都送一个地方还有全尸的可能,得分开。”
岳峰被噎的半天说不出话来,末了叹气:“丫头,是我错,别气了行么?你说吧,要我做什么。”
季棠棠面无表情:“让你做什么都做?”
岳峰点头:“都做。”
“那你去死吧。”
岳峰不吭声了,半天艰难憋出一句:“能不死吗?”
季棠棠也爽快:“能,你去卖吧。”
这次岳峰连憋都憋不出话来了,季棠棠冷哼一声,又埋头搁在膝盖上。
岳峰头大如斗:“棠棠,咱能别做这种不道德的事吗?太加重扫黄组的负担了……”
季棠棠不回答,岳峰看了她一会,发觉她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忽然就反应过来:她是在笑的!
岳峰气坏了,硬掰住她肩膀让她抬头:“怎么学这么坏呢?”
季棠棠忍住笑:“你怎么来了?”
岳峰帮她把湿漉漉的头发拂到肩后:“神棍撞见你跳河了,好端端的,跳河干什么?”
季棠棠眼神有点变了,她低下头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我真不知道。”
岳峰瞪她:“自己从桥上跳下去,自己不知道?你蒙谁呢?”
季棠棠也很苦恼:“我真不知道,我好端端在桥上走,脑子突然就空了,清醒之后,我已经被人从河里给捞起来了。”
岳峰压根儿不相信,他凑到季棠棠面前,伸手摸了摸她额头:“棠棠,生病了得吃药。”
季棠棠没好气地拨开他的手:“不过我有一个推测。”
“说来听听。”
季棠棠看了他一眼,忽然就泄了气:“算了,说了你也不会信的。”
“我信的。”岳峰赶紧表明态度,“你说。”
季棠棠犹豫了一下:“我觉得,我好像被沈家雁上身了。”
岳峰不说话了,半晌才轻声回了句:“棠棠,雁子姐刚死,你别拿她开玩笑。”
季棠棠腾的一下从地上站起来:“都说说了你也不会信,非让我说。说了又说我在开玩笑,我这么喜欢开玩笑是吗,你以为被鬼上身好玩啊?”
她越说越气,掉头就走,岳峰没想到她这么大气,赶紧起身拉她:“棠棠,等一下。”
季棠棠被他拉的一个踉跄,站定之后,忽然一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刮子。
岳峰让她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子给打懵了,就听季棠棠带着哭音大叫:“我有什么不好的,你喜欢苗苗不喜欢我?你先喜欢苗苗的,那为我做的事算什么?我被阎老七打的时候,你别为我出头啊,你那么护着我,真就只当我姐?只当我是姐?”
岳峰脑袋轰的一声就炸开了,眼前迅速蒙上一层水雾,季棠棠抓住他的衣领,一直哭着问他同一句话,身子慢慢瘫软下去,岳峰忽然就分不清到底是在现实还是在回忆当中了,他俯身搂住季棠棠的腰:“雁子姐,你起来说话。”
季棠棠满眼的泪,她抬起头,想也不想,吻上岳峰的唇。
一切,和几年前十三雁喝醉了酒的那个晚上如出一辙,不同的是,当时毛哥和光头他们都在场,马上就把两人给拉开了,解救了当时尴尬不已的岳峰。
岳峰一时间僵住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脑子里竟滑稽似的闪过一个念头:要是被棠棠发现了,这次得卸个八十块吧?估计能出口到亚非拉美七大洲……
念头还没转完,突然就被狠狠推开了,正撞在后头一棵树上,后背被撞的生疼,岳峰心说坏了,这转换的也太及时了。
果然,一抬头,就撞上季棠棠要杀人的眼神。
岳峰赶紧表明清白:“棠棠,我绝对没有趁人之危。”
季棠棠“哦”了一声,哦的岳峰后背发凉:“那你的意思,你是在助人为乐是吧?”
“我就是被迫配合了一下,”岳峰脑子转的飞快,寻思着赶紧把季棠棠的注意力给引开,“棠棠,我相信你的话,你可能真的被雁子姐上身了。这事还挺严重的……”
季棠棠不吃他这一套:“我知道事情挺严重的,你先过来让我揍一顿。”
岳峰叫苦不迭:“真不怪我,又不是我主动的!”
季棠棠不理会他,开始蹲下身子在地上找凶器,最后捡起来一根断的树棍,起码有擀面杖粗。
好在人有急智,岳峰忽然想起了什么:“棠棠,我说的严重不是指上身这回事,你知不知道,雁子姐的男朋友叶连成已经回来了。”
季棠棠明显愣了一下,语气忽然就变的很奇怪:“叶连成?”
“是,叶连成可是雁子姐的男朋友。”眼见季棠棠的注意力不在揍他这件事上了,岳峰暗暗松了口气,“你看看你,一旦被上了身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万一雁子姐去找叶连成怎么办?万一还来个……呃,最后的温柔怎么办?我跟你讲,我是一个有道德的人,我会阻止你乱来的。但是叶连成就不一定了,美女投怀送抱,他肯定不会拒绝的,到时候你是不是就……嗯……亏大了?”
季棠棠脑子乱成了一团麻,她抬头看岳峰,声音都有些发颤:“叶连成?”
“是啊。”岳峰非常严肃地点点头,顺便从她手中把树棍抽出来,一扬手扔的能多远有多远,“所以,我得看着你不是?”
季棠棠低下头,含糊地应了一声。
“最后我想问问你,”岳峰把话题转到正路上来,“这世上,还真有鬼上身这回事啊?丫头,你怎么会被上身的?”
48第①⑧章
怎么就让十三雁给上了身了?季棠棠自己都解释不清楚。
那天晚上,明明想召的就是陈来凤,那套做法,也是完完全全的依葫芦画瓢,理应不会出差错。唯一可能的原因是,她没有依照母亲的吩咐一步一步来,在自己能力还达不到的情况下使用了较为复杂的咒术,控制不了身边突如其来的怨气,反而被十三雁上了身。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更糟糕的是,她根本不知道怎么把十三雁给送走,翻了母亲给她留的信,信上也完全没有提及——可能盛家的女儿个个神通广大,没有遇到过她这么挫的情况。
兴许是因为被上身的时候自己的记忆完全是一片空白,季棠棠没什么害怕的感觉,反而越想越是恼火,偏偏身边还有一个不解风情的人拼命追问:“哎棠棠,你怎么会被雁子姐上身的?”
季棠棠一肚子火都发岳峰身上了:“我招魂,招错人了,所以被上身了,我业务不纯熟不行啊。”
岳峰愣了一下,半天憋出两字:“业务?”
“是啊,业务,我就做这个的,家族产业,继承家业,不行啊?”
她恼火之下,说的还真90%都是真的,不过心里头,她笃定岳峰是不信的,而岳峰,自然也是不信的。
但是表面上,岳峰还是很平静的:“家族产业啊?你家族怎么就出你这么个菜鸟,招个魂都能招错人,你家那些先人知道有你这样的后代子孙,得给气的坟里翻身吧?”
季棠棠气的说不出话来,瞪了岳峰一眼转身就走,还没走开两步,又让岳峰给拽回来了:“给我站住,话没问完呢,这么大脾气。我问你,雁子姐上你的身,为什么带你去跳河?”
季棠棠伸手去掰岳峰攥住她胳膊的手,没能掰开:“鬼能想干嘛,还不是找替身。”
岳峰脸色一沉:“雁子姐不是这样的人。”
季棠棠心中好笑,索性也不去掰岳峰的手了:“岳峰,她现在不是人,是鬼。
岳峰毫不客气:“就算真是鬼,那也分好坏。”
季棠棠讥讽他:“好鬼那就不叫鬼了,那叫天使。”
岳峰脸色一冷,攥住她胳膊的手多用了几分劲:“棠棠,你再跟我胡扯,我翻脸了。”
季棠棠疼的直嘘气,见岳峰动了怒,心里不知道多委屈:“我干嘛要骗你!不然她带我跳河干什么?难道是她想游泳啊?岳峰,我根本不会水的,如果当时不是白天,如果不是那么多人在河边把我给捞起来了,我真的会活活淹死在水里的。你不相信她要害我,那你觉得她的目的是什么?嗯?”
岳峰一时间无言以对。
季棠棠甩脱他的手,皱着眉头揉着被他攥痛的地方,岳峰心里也有些没底,语气有些烦躁:“但是没道理啊,雁子姐跟你没仇没怨的,犯不着害你啊。”
季棠棠想了想,忍不住安慰他:“我觉得,这个跟雁子姐人好不好、跟我有没有仇怨是没有关系的,我一直觉得,鬼是人的黑暗一面无限放大的部分。岳峰你想啊,一个人死了,如果真的心境平和,应该像一阵风或者烟一样就消散了吧,但是怨气是消不散的部分,所以凝聚成了鬼,也就是说,这个鬼原本就是一团怨气一团黑暗,良善的一面早就离开她远去了,所以鬼想害人也是天经地义的,对吧?所以你千万别把她当成沈家雁,其实已经不是了,真的不是了。”
说完才发现岳峰一直在看她,季棠棠让他看的有点发怵:“怎么了啊?”
岳峰忍住笑:“棠棠,我怎么觉得有那么一瞬间,你被神棍附体了呢?哎,我突然发现你跟神棍挺有共同语言的,你看看这郎才女貌的,要么我从中穿个线,你考虑考虑?”
季棠棠一点也不生气:“那行啊岳峰,是你说的,这个媒你可一定得保成了。”
岳峰没想到居然没气到她:“真的?”
季棠棠笑眯眯的:“真的,你去跟神棍说,我都暗恋他好久了。”
岳峰悻悻:“那算了,你愿意我还不舍得呢。哎,现在住在哪个洞里?”
季棠棠没听明白,岳峰忍住笑:“之前公安帮忙找你,结果古城所有的旅馆都没有你的入住记录。你不住洞里,你还能去哪?”
————————————————————
尽管早就猜到季棠棠住的地方绝非普通旅馆,真的亲眼看到,岳峰还是着实吃了一惊:那几乎不能称之为住处了,古城外围环山,最近的一条上山道的半山腰,有以前的居民废弃的木头房子,屋顶漏雨,窗子透风,连门都没得闩,屋周野草丛生,她居然就住在这里。
岳峰当时就忍不住了:“棠棠,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季棠棠瞪他:“我不是人啊,你好歹也是在路上混过这么久的,野地里没住过啊?这里比起野地,总还有瓦遮头不是?”
岳峰有点生气,也说不清是在气谁:“我不是这个意思,棠棠,这里没水没电的,床也只剩板了,估计荒废下来十几年都有了,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住这里?”
季棠棠奇怪:“有什么不能住的?不是有防潮垫和睡袋吗,也就是个睡觉的地方,我以前睡过的有些地方,比这里还不如呢,唧唧歪歪的。”
岳峰不跟她罗嗦:“你跟我走,今晚回风月去睡。”
季棠棠立刻拒绝:“我不回去,那是沈家雁死的地方,她上着我的身呢,万一出点事怎么办。”
“那去客满庭,住宿费我出,你不能住这。”
季棠棠很固执:“我非住这。”
岳峰火了:“你干嘛非得住这啊,你脑子有病啊。”
季棠棠先是不吭声,后来忽然硬邦邦来了句:“这里除了我连个鬼都没有,真有想杀我的人,到了这也不会杀错人,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会连累别人。”
说完也不看岳峰,一转身就进了屋。
岳峰让她说懵了,反应过来之后,又觉得心里有点难受:这丫头嘴上不说,心里怕是还是觉得十三雁的死跟她脱不了关系,冲口就是气话,但自己听起来,怎么这么不是滋味呢?
岳峰原地站了一会,还是进屋去了,屋里头梁上蛛丝结成了堆,中间空地里铺着张防潮垫,季棠棠坐在垫子上,正埋头从背包里翻腾着什么东西,岳峰看了她半天,忽然来了句:“棠棠,你看起来吧是从小富养起来的女孩儿,我要是你父母,看到你现在这样,得心疼死。”
季棠棠一下子愣住了,她看了一眼岳峰,眼圈很快就红了,顿了顿抬头看大梁,把眼泪给逼了回去,吸了下鼻子:“岳峰,我以前还睡过坟头呢,我也觉得,要是我父母看见,得心疼死。”
说着伸手抹了抹眼睛,又低头去理包,岳峰只觉得匪夷所思,他过去挨着季棠棠在防潮垫上坐下:“丫头,你怎么睡坟头呢?”
季棠棠想了想,似乎觉得这事挺憋屈的慌的,也不想闷在心里,索性说出来:“有一次赶路,是在宁夏,具体记不清了,反正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天又快黑了,只好路上招手搭车。搭到一辆大卡,我坐驾驶室,当时我问了要多少钱来着,他说不要。后来车子开到半路,他提出那种很过分的要求,太不要脸了,我特别生气,骂了他一顿,他倒没用强,说你不做你就滚下车,我说滚就滚,车门一开,我就跳下来了,背着包一直往边地走,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当时又生气,没注意那么多,后来觉得不对劲,打手电一看,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我居然走到坟地里来了,密密麻麻的,一个连着一个坟包,我头皮都发炸了,更邪门的是,接着我就走不出去了,就跟鬼打墙似的,走了一圈,发现还在这里头。”
她笑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地看岳峰:“岳峰,我一点都不夸张,我当时就吓哭了。”
岳峰伸手抚了抚她头发:“那后来呢?”
“我听说,鬼打墙类似于一种环境催眠,并不是没有路,而是你当时失去了方向感,也就是说,你眼睛和大脑的修正功能不存在了,你觉得你是走直线,其实你在转圈,但是你当时感觉不到,越偏执就越走不出去,越走不出去就越崩溃。我当时觉得我不能继续走了,我得休息,我得睡觉,我就把垫子拿出来,在坟包之间铺开,和着衣服躺了一夜,其实也睡不着,你知道晚上坟地里那种声响,还有鬼火幽幽的,这辈子都没经历过那么长的夜,我当时觉得我肯定要疯。结果第二天早上,太阳出来,看到路了,我就走出去了。”
岳峰没吭声。
季棠棠也没看他,只是幽幽叹了口气:“当时我走到大路上之后,回头看身后那一堆坟包,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特强烈的感觉,感觉原来的我已经扔在那了,出来的是另一个人。”
岳峰打了个寒噤,他撸起衣袖,让季棠棠看自己胳膊:“棠棠,你看你讲的多瘆,我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季棠棠的眼神有点飘,声音低下来:“真的岳峰,你不了解我以前是什么样的人。毛哥总说苗苗挺娇气的,其实我比她矫情多了,我那个时候出门逛个街,我男朋友都要送我到逛街的地方,把我交到一起逛街的朋友手里,他也不放心我一个人坐车,我经常坐过站,也下错站,下错站了就一边给他打电话一边哭,让他来接我,我还怕打雷,打雷的时候身边一定要有人陪,我也怕黑,晚上睡觉我都开着灯,等我睡着了之后我妈妈进屋帮我关灯。我当时站在路上,看我躺了一夜的坟地,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我这样一个人,怎么能挺过这一夜的。”
说到这,她转头看岳峰:“你说,是为什么?”
岳峰知道她这么问,并不真的期待自己的答案,笑了笑没有吭声,果然,季棠棠又自己接下去了:“我觉得啊,我就像个摔跤的小孩儿,父母在身边的时候,摔了跤就嚎啕大哭等着父母抱着哄着,但是一旦他们不在了,也就只好自己爬起来了。人都是被境遇给逼出来的,一旦知道没了依靠,也就只能学着自己走了;一旦知道眼泪没什么用,慢慢的也就不哭了;一旦咽过糠菜,以后吃哪种米都不挑了;这个时候再矫情,矫情给谁看啊。你现在再让我看以前的自己,我就觉得我是个脑残,满身的毛病,但是那个时候吧,有人爱我,有人疼我。现在我觉得自己进化的挺好的,挺独立的,也没那么多公主病,居然没人爱也没人疼了,他妈的,这是什么狗屁世道。”
说到后来,她忽然恼火起来,仰头往后一躺,两只手交叉垫在脑后。
岳峰俯下身子看她:“棠棠,刚说脏话了啊。”
季棠棠横了他一眼:“说就说呗,又没人管。”
岳峰不乐意了:“我这不是在管着吗。”
季棠棠鼻子里哼一声:“你算哪根葱啊。”
岳峰对着季棠棠的眼睛伸手理了理头发,跟照镜子似的:“一根特帅的葱。”
季棠棠噗嗤就乐了,顿了顿到底是累了:“岳峰我睡了啊。”
“你还湿着呢,就这么睡啊?”
季棠棠慢慢闭上眼睛:“我真累,我就躺一会。”
她一副疲倦到不行的样子,岳峰不忍心再把她闹起来了,正想由着她睡,谁知她忽然又自己睁开眼睛:“岳峰,如果沈家雁再上我的身,你千万别让我去见叶连成啊。”
岳峰倒是不以为意:“去见了也没什么啊,我看着你不就行了,放心,不会让他占你便宜,不会让你做少儿不宜的事儿。”
季棠棠摇头:“那也不见。”
岳峰奇怪:“为什么啊。”
季棠棠想了想:“听说他长太帅了,我怕我把持不住,爱上他就不好了。”
岳峰狠狠“呸”了一声,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脸:“来,对着这张脸多看一会。”
这回轮到季棠棠奇怪了:“为什么啊?”
“你看了这么帅的脸,就不可能对叶连成动心。”岳峰很臭屁,“这就好比,你吃了泰国优质香米,你没理由再去惦记着糠米了。”
季棠棠闭上眼睛,喃喃了一句:“你刚不还是葱吗,怎么又变成米了?”
岳峰没好气:“爷喜欢变成米不行啊,米都没意见你唧歪什么?”
季棠棠嗯了一声:“那我还是喜欢葱。”
岳峰毫不示弱:“葱不喜欢你。”
季棠棠又嗯一声,声音渐渐低下去:“别让我去见叶连成啊……”
岳峰又好气又好笑:“叶连成见到你也不会喜欢你的。”
季棠棠没再回答了,看来是真的睡了。
岳峰吁了口气,伸手抚了抚她的脸,看到她湿漉漉的头发,心中叹气:这湿头发睡觉,醒了八成得头疼。
一时没事,看到她的背包翻了一半,索性拎过来帮她把东西往里塞,往里压实时,碰到一件冰凉的物事,掏出一看,是个铁盒子的盖,再往里一瞅,盒身还在包里,里头放的纸头票件眼见都快散出来,岳峰赶紧都拿出来,正要把盒盖盖上,忽然愣了一下,伸手把最顶上的那张剪报给拿出来。
海城除夕夜恶性入室杀人案件。
纸张已经泛黄,大大的标题印刷字很是醒目,岳峰正要细看,身后传来叹息般幽幽的声音。
“峰子。”
49第①⑨章
岳峰慢慢回过头来。
季棠棠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起身来,正朝他微笑。
那不是季棠棠的微笑,她毕竟年纪还轻,不可能有这样历经沧桑但又不失女人妩媚味道的微笑,迎着十三雁温柔至水一样的目光,岳峰的喉头一下子就哽了,只叫了声“雁子姐”就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十三雁伸出手来,慢慢抚着岳峰的脸,柔软而微凉的触感让岳峰稍微有些清醒了,他定了定神,问她:“雁子姐,是谁杀的你?”
十三雁的脸上现出恍惚的神色,她缩回手,很久才摇头:“这个不重要。”
“怎么不重要!”岳峰急了,“雁子姐,你死的……那么惨,我不会让你死不瞑目的。”
岳峰说到这里,才突然意识到跟自己对话的十三雁,在通常意义上已经是个“鬼”了,但奇怪的,他居然一丝一毫的惧怕都没有。
听了岳峰的话之后,十三雁眼中的温柔神色开始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讥诮似的冷峻,语气也变的尖酸刻薄:“死不瞑目?让我死不瞑目的,可远不止这件事。”
顿了顿她站起身:“叶连成已经回来了吧?”
岳峰忽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随即站起拦住她:“你要干什么?”
十三雁皱起眉头:“我要见叶连成,不过分吧?”
岳峰不知该怎么说:“雁……雁子姐,你……你上的是别人的身,棠棠她……不想见叶连成。还有,你为什么带着她跳河?你知道这会害死她吗?”
十三雁退后两步看着岳峰,过了一会,忽然神经质般笑了起来:“这都是她跟你说的?”
不等岳峰回答,她又开口:“她说什么你都信?”
岳峰正想开口,十三雁打断他,笑得更加古怪:“她说了我很多坏话是不是?她说我想要她的命是不是?峰子,我认识你时间久还是她认识你久,你为什么反而不信我了?傻小子,她灌了你迷汤吗,她说什么你都信?”
岳峰只觉得脑子嗡嗡的,隐隐觉得事情似乎跟自己之前想的不一样,季棠棠诡异的来历和难以捉摸的行为举止在脑子里不停打转,转的多了,心里也开始怀疑起自己来:是啊,对棠棠并不是那么了解,为什么她说什么自己就信什么了呢?
但是下意识的,还是想为季棠棠辩白两句:“雁子姐,棠棠她……”
十三雁没给他说完的机会,她忽然就伸手抓住了岳峰的衣领,把岳峰扯的险些一个趔趄,脸上的神色近乎狰狞:“峰子你记着,没她我不会死,没她,我根本不会死!”
岳峰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的就塌了,耳朵里嗡嗡的,偏偏对十三雁接下来的话听的异样清楚:“你知道她为什么不敢见叶连成?啊,为什么?”
“不愿见”和“不敢见”显然是两个全然不同的定义,岳峰一下子反应过来:“你是说,棠棠认识叶连成?”
十三雁咯咯笑了起来,笑到末了,她的脸色骤然一冷,伸手攥住岳峰的手腕,纤长手指几乎嵌进他肉里:“峰子,跟我去见叶连成,见到叶连成,你什么都明白了。”
岳峰被十三雁拉着走,脑子里如同塞了一团乱麻,下山的路磕磕绊绊,他有好几次险些摔着,时候是下午,太阳慢慢落下去,山里的寒意来的比古城里要快很多,快到山下时,岳峰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停住脚步,反手把十三雁也给拽停下了。
十三雁回头看他,长长的头发还半湿着,有几缕贴在额头上,下巴微微扬起,有一瞬间,像是季棠棠又回来了,岳峰看住十三雁,语气异常平静:“雁子姐,你跟我说实话,看在我叫了你这几年姐的份上,看在大家的交情上,你说一句,我就信你。你看着我的眼睛说,是棠棠害的你,是她害死你的。”
十三雁抬起头看着岳峰的眼睛,一字一顿:“就是她。”
岳峰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先是沉默了很久,然后忽然就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下来了,他伸手抹了抹脸,避开十三雁的目光,还是笑,最后特别难过地说了一句:“棠棠你为什么啊,我从来就没怀疑过你。”
说了一句就说不下去了,他伸手把十三雁推开,自己顺着下山的路往古城走,山风吹过,刺得眼睛生疼,十三雁愣了一会,追了上去,快到城门时,她实在忍不住,紧走几步拦住岳峰:“峰子,你是不是喜欢棠棠啊?”
岳峰没说话,他抬起头看城墙正顶的匾字,回了句:“喜不喜欢她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想到她从头到尾都在骗我,我特难受,真的。”
说着说着又笑起来,低头捏了捏眉心:“雁子姐,你上她的身,你能离开会么?我想跟她说几句话。”
十三雁伸手握住岳峰的手,柔声答了一句:“峰子,你信我,她以后都没那个机会骗你了。”
岳峰还没来得及回答,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串清脆的自行车铃铛声,随即是一个熟悉的嗓门:“呀,姑娘,你没走啊?这可好,我着急找你呢。”
岳峰光凭声音,就听出说话的是那个警察老张,这几天一来二去的,跟老张也算半个熟人了,岳峰把十三雁往身后挡了挡,向老张打招呼:“还在忙呢?”
“可巧找着这姑娘了。”老张从车上下来,把自行车脚撑给撑上,低头从身上的挎包里往外掏文件,“那条街的人我们都问遍了,又调了档案,列了几个主要嫌疑人出来,基本上都有案底,这里也就这姑娘跟凶手打过照面,我心说能找着她让认一认就好了,姑娘,你过来看下,哪个最像?”
图像都是黑白复印的,岳峰拉了一下十三雁:“雁……棠棠,你过来认一下,那天晚上,是谁?”
十三雁接过那一叠复印纸,慢慢地翻看,里头清一色的壮年男人照片,面目看着都透着狰狞形状,岳峰看着看着,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那天晚上在田埂上,棠棠确确实实是被人给袭击了,如果真如雁子姐所说,是棠棠杀的她,那么杀迟红樱跟杀雁子姐的就不是一个人。但是根据警察的说法,十三雁死的当晚,有街坊看到一个面目狰狞的男人离开,当时老张也是根据这个推测是凶手想上门找棠棠灭口……
如果不是那个男人杀的十三雁,那应该就是棠棠杀的,但十三雁是被人活活摁进水缸里溺死的,岳峰怎么也不能想象季棠棠那么残忍地把十三雁摁进水缸里的情景。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开始去想一个问题:雁子姐说的话,就一定是真的吗?
如果她还是昔日的雁子姐,那么信她没有问题,但是如果已经不是了呢?
季棠棠的话忽然如此清晰地在脑子中响起:这个鬼原本就是一团怨气一团黑暗,良善的一面早就离开她远去了,所以鬼想害人也是天经地义的,所以你千万别把她当成沈家雁,其实已经不是了,真的不是了……
岳峰的额头和手心开始冒汗了:该相信哪一个?是棠棠还是十三雁?
内心正交战的厉害,十三雁忽然从一叠纸中抽出一张:“这个。”
岳峰下意识看过去,纸上是个约莫40岁的男人,国字脸,嘴唇很厚,鹰钩鼻,周身壮实的很。
老张似乎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接过那张纸,看了半天,狠狠骂了句:“妈的,复杂了。”
岳峰听出他话里有话,很是警觉地追问:“怎么了?”
老张这时候反而想起保密了:“那个,不方便透露,过一阵子,有了眉目再跟你……”
岳峰烦躁:“拉倒吧你,你当你国际刑警啊,还不方便透露。这古城多大点,街头街尾熟门熟路的,再说了,我是受害者的朋友,难不成我还去通知罪犯逃跑啊?”
老张想想也是,打眼看看周围人不多,把岳峰往边上拉了拉压低声音:“这人叫吴千,有案底的,前两年喝醉酒跟人打架,用筷子把人一只眼睛戳瞎了,后来就一直在逃,没想到居然偷偷回来了……”
岳峰沉住气听他讲:“你刚说复杂,怎么个复杂法?”
“这人没犯案之前,跟着一个来古城做生意的古董商做事,那个古董商是山西人,收古玩也收玉,名叫黄旺发。”
“那怎么个复杂法了?”听了这么半天都没听到主题,岳峰有点急。
老张这一回终于说到重点了:“那个黄旺发在古城有个姘头,也算是包养的小情人,叫方露甜,就是灯红酒绿唱歌的阿甜。”
岳峰一愣,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老张也不在意,自顾自说了下去:“你现在看出复杂了吧?吴千是帮黄旺发做事的,这个阿甜又是黄旺发的姘头,先死的迟红樱是阿甜一个酒吧唱歌的,后死的沈家雁的男朋友是阿甜的前男友,这档子人看着跟没关系似的,暗地里的线就这么连起来了,你记不记得我们找那个阿甜了解情况,她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
当然记得,岳峰记得当时季棠棠还托他去找阿甜问这个案子的情况,后来他被阿甜的举动给激怒了——他一直觉得阿甜那么做是水性杨花,现在看来,会不会是阿甜根本就牵涉其中,见他上门来问慌了阵脚,故意上演那么一出?
但是牵涉其中的话,阿甜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因爱生恨?嫉妒雁子姐夺走了叶连成?如果是阿甜背后指使,那整件事情跟季棠棠就一点关系都没有,雁子姐为什么要把脏水往棠棠身上泼?
岳峰想的脑仁子都疼,老张掏出手机来揿号码:“不管事实怎么样,先得把这个方露甜控制起来再说。”
一边揿号码,一边无意识地往岳峰身后看了一眼:“哎,你那丫头呢,怎么就说这么两句话的功夫,她就不见了?”
岳峰后背陡的一凉,一时间竟然不敢回头去看:“她不见了?”
老张还没来得及点头,岳峰突然拔转身,发了疯一样往城里跑,老张有些发愣,看着岳峰一连撞到好几个人,甚至能听到那几个人大声的抱怨:“神经病啊,不长眼的!”
岳峰一口气不停,跑到后来,两条腿都在微微打颤,夏城的门面渐渐映入眼帘,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季棠棠的话。
“岳峰,你千万不要让我见到叶连成啊。”
50第②-章
撞开夏城的大门,岳峰一眼就看到了叶连成,他正低着头和面前一个长发的女孩说话。
岳峰的心突地跳了一下,第一个想法就是:完了,到底见到了。
听到撞门声,叶连成有些不悦地抬头朝这里看,那个女孩也好奇地偏过头来,岳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认错了,那女孩的头发没有季棠棠来的长,身上穿的衣服也不对。
岳峰一颗心稍稍落下,还没落到底,火气又腾腾涨起来,他看的分明,叶连成的手搭在那女孩腰间,而那女孩手里把玩着的,是挂在叶连成脖子上的貔貅挂坠。
岳峰的反应只有两个字,“我cao”,他一脚就踢翻了脚边的一把椅子,声响不小,酒吧里刹那间寂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岳峰身上,岳峰冷笑一声,慢慢地朝叶连成竖起中指。
那女孩有些害怕,又觉得刺激和兴奋,她抬头看叶连成:“你朋友啊?”
叶连成将貔貅从她手中抽回,很是暧昧地一笑:“失陪一下。”
说完,没事人一样迎过去:“岳峰是吧,过来找乐子?”
岳峰不理他这茬:“姓叶的,做人下流也得有个度,雁子姐刚走,你收敛个一天两天能死吗?”
叶连成笑起来:“我这开门做生意,对客人不得笑脸相迎啊?逢场作戏,你也不陌生吧,整的跟个正人君子似的给谁看啊?”
这要搁着平日里,岳峰早一拳头抡过去了,非常时刻,也懒得跟他计较:“我问你,有女孩过来找过你吗?”
“那多了去了,”叶连成示意了一下酒吧里头的客人,“你问哪个?”
岳峰皱眉头,按理说,十三雁一定是直奔夏城而来的,而且按照时间,她应该比自己早到,怎么反而不见人了呢?
一个念头突然跳出来:不会是十三雁也看到了刚刚叶连成所谓“逢场作戏”的场面,给气跑了吧?
不对,不像是十三雁的性格,她要真看到了,会把夏城给掀了的。
难不成一把火撒在棠棠身上,又带着棠棠去跳河了?
岳峰头皮都发麻了,一摸兜忘带手机了,直接就把叶连成给搡开,径直走到吧台前头,那个女孩有点害怕,下意识退了一步,吧台里呆站着的闵子华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你,你想干嘛?”
岳峰压根懒得理他,伸手把吧台里头的座机拿上来,拨通了风月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毛哥:“峰子,哪呢?”
“在夏城。先别管我哪,你带上石头,还有小米,到古城里去找棠棠。”
毛哥有点奇怪:“棠棠?不是说跳河了吗?你没找着她?”
岳峰也解释不清楚:“找着了,又丢了。总之……总之你带上人去找就是了,河边多跑跑,我怕这丫头万一想不开又下水,总之你去找就是了。对了,神棍在么?他也认识棠棠,让他也去找。”
透过听筒,岳峰听到毛哥隔空喊话的声音:“哎,那个神棍,峰子让你去找棠棠……”
也不知道神棍回了句什么,毛哥又把话筒拿起来:“神棍说要进山搞科研,得了你别指望他了……”
岳峰几乎是吼出来的:“让这孙子接电话!”
那头又是一通喊,神棍接过电话,刚“喂”了一声,岳峰就压低声音:“孙子,棠棠被雁子姐上了身,你爱找不找,就这话。”
说完也不等神棍的反应,砰一声挂断了电话,闵子华本来就看他不顺眼,这时候更不乐意了:“借人家电话用,也不知道爱惜。”
岳峰冷笑一声:“老子没把你们酒吧给砸了,已经挺爱惜你们家东西了。”
闵子华让他堵得说不出话,叶连成恰好过来,闻言也不生气:“子华,给岳峰来杯喝的,火气这么大,帮他浇浇。”
先头那女孩扑哧一声笑出来:“这是你朋友啊?还挺帅的。”
叶连成斜着眼睛看她:“怎么着,惦记上了?那我当个介绍人,这位是岳峰,这位美女是娜……娜娜是吗?”
那女孩嘴巴一撅:“都说了三遍了,妮娜!”
叶连成冲她坏笑:“人老了,记性不行了,我请喝酒,自罚一杯。”
说着把皮夹子扔吧台上,吩咐闵子华:“给我也来杯。”
闵子华没吭声,叶连成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才发觉闵子华的脸色有点苍白,他近乎惊恐地看向叶连成和岳峰身后,喉结滚了又滚,忽然就磕磕巴巴说出两个字来:“小……夏……”
“怎么了啊这是?”叶连成笑出声来,像是拍哈巴狗的脑袋一样拍了拍闵子华的脸,“更年期啊?神经衰弱前兆?”
闵子华的身子都打颤了,他突然就一把抓住叶连成的胳膊,两个眼珠子死死瞪住叶连成:“阿成,是小夏!”
叶连成愣了一下,他看着闵子华,忽然觉得全身的血一下子冷了下来。
————————————————————
看到闵子华脸色不对,岳峰第一时间回头去看,这才发现季棠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来了,就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心下一喜,正要迎上去,心头忽的咯噔一声,下意识就停住了脚步。
按说现在还是冬天,天气这么冷,季棠棠从哪找了这么一身衣服换上?
白色的短袖T-shirt,正面印了一只机器猫,卡其色的百褶短裙,白色的帆布鞋,长长的头发扎成一个高高的马尾,说不出的清爽干净,脸上带着淡淡的俏皮的笑,说真的,这笑容既不像季棠棠,也不像十三雁,她手里拿了本卷起来的《读者》,岳峰诡异地注意到了这本杂志的日期,2007年4月。
岳峰有点糊涂,还没反应过来呢,叶连成从他身边过去了,他走到季棠棠面前,迟疑着问了一句:“小夏?”
季棠棠抬头微笑:“阿城。”
身后,那个叫妮娜的女孩奇怪地问闵子华:“小夏是谁啊?”
闵子华回过神来了,他又推了推眼镜:“叶连成的女朋友,叫盛夏。”
这名字一下子把岳峰从迷糊中给震清醒了,他手臂越过吧台攥住闵子华的领口:“盛夏不是死了吗?”
岳峰甚至冒出一个无比怪异的念头:这棠棠,不会先让十三雁给附了身,现在又让盛夏给附身了吧?也不对啊,这盛夏都死了有四年了,要附身也不等今天啊,今天是个怎样让人崩溃的日子啊……
闵子华冷哼一声把岳峰的手给打落,想了想把叶连成扔在吧台上的皮夹子打开,从里头抽出张照片,示威似的拍在桌子上:“自己看看,这是不是盛夏。”
照片上的女孩,跟眼前的季棠棠有着一般无二的装束,怀里抱着羽毛球拍,向着岳峰甜甜地笑,岳峰登时就乱了:棠棠怎么会跟盛夏长的这么像?
这其间的道道,他实在想不明白,只是机械地又重复了一遍:“盛夏不是死了吗?”
“这难说了,”闵子华忽然能言善辩起来,“当年是说煤气爆炸,人都炸的四分五裂的,根本就没能认尸,没真相啊,所以活着也有可能啊对吧。啧啧,跟电视剧似的,久别重逢,破镜重圆这是……”
后面的话是自言自语,也不管用词是否精准。
岳峰只觉得心跳的整个胸口都疼:盛夏没死?棠棠就是盛夏?那就不存在棠棠被盛夏附身的说法,附在棠棠身上的还是十三雁,但是她为什么要打扮成盛夏的模样?她安的什么心?
越想越觉得窒息,岳峰心一横,大踏步向两人过去,刚走了两步,闵子华扑在吧台上把他拽住了,头仰着对他横眉冷对的:“哎,哎,有点眼力劲儿啊,人家这是情人再聚首,你得知趣吧?”
情人这两个字,怎么听怎么刺耳,岳峰可以接受十三雁或者阿甜跟叶连成有关系,但是季棠棠跟叶连成,实在是太别扭太天方夜谭的组合了,岳峰的目光再一次落到那张照片上。
他不得不承认,季棠棠确实就是盛夏,这个时候让他去找那些近乎狗血的借口,比如双胞胎,比如人有相似,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岳峰的心情说不出的复杂,他转头去看叶连成,在叶连成的脸上,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认真的近乎虔诚的表情和这么呵护着的小心备至的目光,就好像浪子转眼之间成了情窦初开的男生,至于季棠棠,她微仰着头,面部的轮廓柔和而又可爱,唇角带着淡淡的微笑,岳峰忽然就不想再看下去了,他的目光避开季棠棠的脸下移,那里,她左手还握着那本卷状的《读者》,右手慢慢地往里拉出什么东西……
银色的亮光一晃,岳峰突然大喝一声:“闪开!”
与此同时,岳峰的身形暴起,往前直扑着撞开季棠棠,叶连成只觉得眼前刀锋一闪,旋即左臂一凉,坐在边上茶座里的女客人只觉得有一道温热的血瞬间迷了眼睛,呆滞了一两秒钟之后,透过血色的迷雾看到不远处滴着血的尖刀刀刃,没命一样的尖叫起来。
酒吧里瞬间就乱了,看到的人惊叫着往门口蜂拥,没看到的人惊慌的随着大流而走,推搡惶恐之中,季棠棠好整以暇地站定身子,握着刀向着叶连成慢慢走了过去。
岳峰从地上爬起来,似乎只是眨眼功夫,酒吧里已经是一片人仰马翻,他咬了咬牙,正看到季棠棠向着叶连成过去,眼角余光觑到闵子华和那个叫妮娜的女孩磕磕绊绊往外跑,岳峰犹豫了一下,先伸手揪住闵子华,对着他吼:“看住外面的人,别让人报警,听见没?”
闵子华两条腿都软了,还没来得及消化岳峰的话,已经被岳峰一把搡了出去,他跌跌撞撞地扶住门槛站起来,回头正看到岳峰推开叶连成,一只手狠狠攥住了盛夏举刀的手,耳畔传来岳峰的怒吼声:“你疯了!”
季棠棠黑亮的瞳仁周围渐渐围起一圈幽碧的颜色,乍看上去,像是磷磷的鬼火燃烧,她诡异地冲着岳峰微笑:“峰子你让开。”
岳峰的手攥的更紧:“你杀了他,有没有想过棠棠怎么办?她一个女孩子,一下子就成了杀人犯,她要坐牢的雁子姐!”
季棠棠看住岳峰,忽然就咯咯咯地笑起来,笑着笑着,有惨绿色的泪水从眼角落下,配着狰狞的神色,看的岳峰头皮发麻。
岳峰听到她分外平静但是潜藏着汹涌杀意的声音:“峰子,阿甜为什么杀我,她恨我抢走了叶连成,恨叶连成喜欢我不喜欢她。但是叶连成心里有过我吗?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小夏。我死的这么糊涂,这么不值,这么冤。盛夏和叶连成都欠我的,都欠我的!”
一直呆若木鸡的叶连成打了个寒噤,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季棠棠:“你……你是雁子?”
季棠棠的笑容渐渐退去,一个字一个字,都像是要咬他的肉才甘心:“你下来陪我吧,你死了也见不到小夏,让她坐牢,坐到死!”
说到“死”字时,季棠棠瞳仁之外的眼白部分突然全部变成了惨绿的颜色,岳峰只觉得胳膊之上一阵剧痛,咔嚓一声,肘关节脱位,整个人几乎被直抛了出去,与此同时,天棚上的几盏吊灯砰的炸开,细碎的玻璃粒打的人满头满脸都是。
岳峰忍住剧痛,另一只手撑住地向着叶连成怒吼:“你死人啊,还不走!”
眼见叶连成还是一副僵住的模样,岳峰心一横,一个挺身扫腿,狠狠把逼近叶连成的季棠棠扫翻在地,趁着她还未起身,重重扑过去,正要摁住她,季棠棠一个翻身单手抓住岳峰的咽喉,直接把岳峰压翻在地,岳峰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就要被她活活掐死,勉强睁眼一看,季棠棠手中的尖刀迅速向他脸上插落。
岳峰的大脑先是一片空白,紧接着闪过苗苗的脸,再接着想到该对季棠棠说的遗言:丫头,真对不住,没看住你。
预想中的刀尖没有落下来,喉咙间的钳制反而有松脱颤抖的迹象,岳峰睁开眼睛,发现那把刀停在面前至多5厘米处,季棠棠握刀的手一直在抖,但依然慢慢往下插落,她的眼睛里,惨绿色忽然很快褪去又忽然很快弥漫开,在惨绿颜色褪去的瞬间,岳峰看到了季棠棠熟悉的眼神,还有一次,她带着哭音催他:“岳峰你快走啊。”
岳峰实在走不了,每一次季棠棠眼睛里的惨绿色重新弥漫,他喉头的钳制就更重一分,眼前也越来越模糊,最后一次喉间松脱的瞬间,岳峰拼劲力气说了一句:“丫头我不怪你。”
如果还有力气,他还想坏笑着指导她两句,比如真坐牢了一定得狠,不能让人欺负,要当牢里的老大……
冰冷的刀尖慢慢陷入最表层的皮肤,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忽然响起了神棍无比热情洋溢的、无比欢脱的、无比激动的声音:“我们家小峰峰,是不是跟女鬼在一起啊?”
51第②①章
伴随着这无比欢脱的声音,神棍的脑袋从夏城的门口探了进来,他的无比欢脱的表情在看到岳峰和季棠棠时变成了无比震惊,紧接着尖着嗓子嚎了一句:“这是要杀人啊!”
“啊”字尾音拖得极长,尾音将了未了处,手臂一甩,一个东西朝着季棠棠砸过来,看破空的声势,分量挺轻的,但季棠棠还是下意识伸手去挡——岳峰喉部的钳制得松,大口吸气的同时,也不知哪来的力量,身子往上一掀,就把季棠棠甩到了边上。
这时候才看到神棍拿来扔季棠棠的东西,居然是一个面包,油腻腻的包装袋上印着几个红字:金鸡蛋糕房。
季棠棠看起来极其愤怒,嗓子里低吼一声,腾地站起来,操起个凳子就往门口砸过去。
神棍“啊哟”一声,在凳子直直撞上门楣之前刷地就把脑袋缩了回去,凳子把门框砸了个豁口掉在地上,这时候神棍又把脑袋探了出来,惊喜似的摇头晃脑:“没砸到!”
让神棍这么一插科打诨,岳峰想去撞墙的心都有了,而季棠棠显然是被激怒了,她站起来,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音,忽然怪笑一声,直接就把面前的一张圆台子给搬起来了。
神棍的眼立时就直了,圆台子被跩过去的时候,岳峰觉得空中都隐隐有风声——好在神棍还是躲开了,被人拽开的,拽开的同时,那人恶狠狠吼他:“有病啊你,还没砸到,你当打地鼠啊。”
毛哥的声音,岳峰心里一下子就安了。
又是哐当一声,墙皮都往下剥了,先前跑出去的客人有胆子大些的,开始往这里探头探脑,也有人开始掏出手机打电话,岳峰知道指望闵子华看着这些人不让报警的希望基本落空——不管怎么样,必须在警察到之前制住季棠棠,万一被带走,十三雁指不定再利用她的身体做出什么事来,到时候,这丫头基本也就算是毁了。
念及至此,岳峰急红了眼,对着外头吼:“老毛子,进来制住她!”
毛哥比神棍后到,看看周遭这情况,已经察觉事情不对劲了,再听到岳峰的声音,心里咯噔一声,想也不想就朝着季棠棠直冲了过来,刚冲到近前,正对上一双幽绿幽绿的眼睛,瘆的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身后紧跟着的神棍反而打了鸡血一样激动:“绿眼睛!绿眼睛!”
毛哥心说我管你绿眼睛蓝眼睛,先放倒再说,于是伸手过来拽季棠棠胳膊——毛哥是没什么功夫底子的,打架也全凭一身蛮力,自觉把季棠棠拽了个踉跄,心中正得意着,季棠棠的另一只手突然自下而上,五指张开,把毛哥的下巴颌骨全给捏住了。
毛哥先还不觉得什么,后来就觉得不对劲了——季棠棠的手跟钢铁铸的一样,越捏越紧,力道越来越大,耳畔几乎能听到自己颌骨咯咯作响的声音,眼见着下巴颌就能让她给捏碎了,毛哥也急了:“快快,拉开……拉开……”
岳峰挣扎着想站起来,忘了胳膊已经脱了臼,一拄到地,痛的在地上打滚,神棍冲上去掰季棠棠的胳膊,怎么也掰不开,眼看毛哥一张脸都变形了,急得哇哇乱叫:“我咬了啊,我咬了啊……”
说到做到,大嘴一张,向着季棠棠的胳膊就咬下去,自觉吃奶的劲也用上了,发觉季棠棠脸色都不变,心里大吃一惊:原来鬼不怕咬的!
难道就任由小毛毛壮烈在这里?那是万万不能的!神棍情急之下,两条胳膊圈住季棠棠的手臂,两条腿离了地拼命往上缩,跟跳起挂藤的癞皮猴子似的,妄想凭借自己这一百来斤的重量把季棠棠的手臂给拉下来……
就在这当儿,季棠棠忽然身子一软,软软瘫了下去,神棍失了重心,骨碌滚在地上,抬头往上瞧,季棠棠身后站着的是面无表情的叶连成,半条胳膊都染了血,手里拿着根棒球杆子。
神棍异常激动地想到一个词:真帅!
————————————————————
善后事宜也不容易,依着岳峰的吩咐,神棍和毛哥把季棠棠抬到夏城楼上,找了条绳子结结实实绑起来,外头的事情就交给岳峰和叶连成处理,等岳峰的当儿,神棍一直在研究毛哥下巴颌上的五个凹窝儿,嘴里啧啧有声:“老毛子,这五个凹窝儿要是一直下不去,那你比麻子还难看啊……”
毛哥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滚!”
神棍毫不气馁:“亏的我救你……小棠子简直是被梅超风附了身嘛,这看看这五个窝儿,像不像是被九阴白骨爪给抓的……”
自说自话了一阵子,见毛哥不理他,又开始研究昏迷的季棠棠,把她眼皮儿拨开看了又看:“刚才是绿的,现在正常了,可见被鬼附身的人昏迷之后,还是比较正常的。待会醒了的话是鬼先醒还是人先醒,这是个未知数……”
正念念有词,腿弯子里吃了毛哥一脚:“你老实点,别把棠棠眼皮子翻来翻去的……”
……
又等了一会,岳峰先回来了,胳膊上打着石膏,问起叶连成,说是留他在外头应付110了,毛哥有点担心:“你们怎么说的,串好词了没?”
岳峰点头:“没事,古城这么点地方,大家熟门熟路的,他出面比我出面来的有用。反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事我让他往男女纠纷上说,无非他撩拨了人家又甩了人家,女的认了真,拿刀子吓唬他,没注意划着了……他是伤者,他不追究,基本没大事,大不了再摆桌酒,请吃个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警察也不想多事。”
说着俯下身子去看季棠棠:“棠棠醒过吗?”
毛哥一边揉着下巴颌上的凹窝儿一边摇头:“没呢,叶连成那一棒子打的可不轻,我刚还寻思着,别把这丫头打出毛病来,这一趟可受了老罪了,雁子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有这力气行侠仗义去嘛,跟棠棠较的什么劲儿。”
岳峰没吭声,见季棠棠身上穿着短袖裙子的,忍不住皱眉头:“也不知道找件厚衣服给她盖上。”
神棍争辩:“鬼连咬都不怕,肯定也不怕冻的。”
这一争辩提醒了岳峰,他转过季棠棠被咬的胳膊看了看,忍不住骂神棍:“你长了副狗牙是吗,把人咬成这样,她醒了之后能放过你吗?还不找点酒精给人擦擦!”
神棍嘟嘟嚷嚷地起身准备去翻找酒精,还没走两步,又被岳峰给拽住了:“我问你,人被鬼上了身,怎么把鬼给赶走?”
神棍瞪大眼睛:“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被上过!”
说完,可能觉得“被上过”这三个字有不好的歧义,于是强调:“我的意思是没被鬼上过。”
说完,又想了想,再次强调:“我的意思是没被鬼上过身。”
岳峰冷笑:“你见天跟人吹说你为了寻访灵异事件,在江湖上漂了一二十年了,这么多年,吃的都是干饭是吗?连个法子都找不到?”
他的话说的不好听,但正击神棍的软肋上去了:想想也是啊,和老毛子他们相比,自己是专业人物啊,这个时候自己不出面,更待何时?
于是改了口:“法子肯定是有的,但是我不记得,得回去翻翻笔记……还有啊,记录归记录,但那些法子我没用过,不知道灵不灵,也不知道有没有副作用。”
岳峰沉默了一下:“死马当活马医吧,老让雁子姐这么折腾,棠棠比死也好不了多少。我出去一趟,毛哥你好好照顾她,如果她醒了,不管她表现的正常不正常,都别给她松绑,等我回来再说。”
————————————————————
岳峰和神棍一起下楼,夏城门外挂起了“暂停营业”的牌子,闵子华带着两个伙计正在收拾东西,公安已经走了,叶连成手臂上缠着纱布,沉默地坐在沙发里,看到岳峰下来,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岳峰不好无视他,只好找话说:“公安已经走了?没什么事吧?”
叶连成答非所问:“岳峰,楼上的女孩,是小夏吗?”
岳峰淡淡回了一句:“我不认识小夏,楼上的女孩叫季棠棠,你想问什么,等她醒了再问吧。”
叶连成哦了一声,又慢慢坐回沙发里,也不知道有没有把他的话给听进去。
出了夏城,神棍回风月去翻查自己的宝贝笔记,岳峰看看天色快黑了,一并回风月先拿了户外手电,然后直接上山,去之前去过的那间破房子里拿季棠棠的东西。
七折八绕地找到那间房子,天已经全黑了,岳峰打着手电进去,屋里还是他们走时的模样,岳峰叹了口气,走到垫子边上,捡起那张他没来得及看的剪报。
海城除夕夜恶性入室杀人案件。
岳峰大略看过,时间是4年以前,大意是除夕夜竟发人间惨剧,凶手惨绝人寰,入室残害一家三口,事后更制造煤气爆炸试图毁尸灭迹云云,受害者为一对夫妇及他们寒假回家过年的女儿,尚有半个学期大学毕业。
受害者姓名用的是化名,看不出什么端倪,但关键是,如果这事跟季棠棠没有关系,她为什么要这么珍重地把这张剪报给收着呢?
岳峰想了想,又把那个铁盒子里的东西通通倒在垫子上,各种各样的票据,汽车票、火车票、机票,地点跨度几乎遍及全国,看来季棠棠有收集车票的习惯,里头还夹杂着几张照片,岳峰捡起了细看,第一张应该是全家福,扎着马尾辫的季棠棠笑的特别灿烂,一左一右搂着自己的父母,一如任何一个家庭的掌珠或者小公主。
仔细看样貌,季棠棠随母亲多些,但眉宇间的硬朗和桀骜显然来自父亲——季棠棠的母亲有一种弱不禁风的美丽,这一点在季棠棠身上很难找到。
第二张……
岳峰沉默地看着第二张,电筒的光柱久久停在人像之上。
第二张是季棠棠和叶连成。
同样是稍显稚气的脸庞,地点是黄山还是泰山?总之是某个名山就对了,他们站在山巅,身后是云海,摆的是泰坦尼克号的经典姿势。
于是,很多东西都可以联系起来了。
叶连成有一个初恋女朋友,叫盛夏。
4年前,盛夏家里出现变故,全家都遭遇了不幸。
珍藏的剪报和与叶连成的合影都足以说明,季棠棠就是盛夏。
在夏城,叶连成问他:“楼上的女孩,是小夏吗?”
当时他不能回答,现在,他可以了。
岳峰慢慢推下了手电筒的开关,屋子里刹那间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中,岳峰点着了一支烟,猩红色的烟头,有时亮些,有时暗些,袅袅的烟雾慢慢升起,将视线搅得更加模糊。
一个疑惑得解,带来的是更多的疑问。
——盛夏没有死,为什么当时的新闻报道和公安调查都众口一词地表示“全家遭遇不幸”,是谁遮掩了真相?
——盛夏作为幸存者,为什么这么反常的选择了沉默以及和自己所有的朋友,包括男朋友叶连成断绝了一切关系?而且在后续4年的时间里,几乎跑遍了大江南北?她是在寻找什么,还是在躲避什么?
——季棠棠在尕奈和风月都入住过,她的身份证件没有任何问题,在户籍制度如此严密的环境中,她是如何做到把身份如此自由地转换的?算起来,四年前她刚20岁出头,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没有别人的帮助,是不可能办到这一点的。
——在尕奈,她明明中枪,后续却完好无恙的出现在古城,她在尕奈到底有没有杀人?这一次,她那么诡异地被鬼上身,口口声声说什么是自己“招来的”,她到底是做什么的?
……
很多问题,想的岳峰太阳穴突突的疼,他揉了揉额角,伸手去捞季棠棠竖在一边的背包,包太重了,直接倒了下来,里头胡乱塞的东西倒了整个垫子都是,这个时候岳峰的眼睛已经稍微适应了黑暗了,窗外透进来淡淡的月光,借着微弱的光线,他看到近前的一串风铃。
岳峰心里一动,他突然想到,神棍曾经讲过一个关于风铃的故事,那时候他听的漫不经心,那个故事讲的是什么来着?
他一边想着,一边伸手把那串风铃给拿了起来,撞柱互相撞击,但奇怪的,没有听到预期的铃声。
岳峰发觉不对劲了,他愣了一下,使劲把手中的风铃又摇了摇。
还是没有声音,竟有点类似于月黑风高夜,马摘铃,人衔枚的感觉了。
岳峰纳闷极了,正想揿开手电筒看个究竟,屋子外头忽然就传来了脚步声,声音不重,步子很碎,那人在窗子外头停下,窈窕的侧影映在窗上,看起来是个女人。
岳峰心中咯噔一声:难道是棠棠又跑出来了?
正想起身出去,外头发声音了,断断续续的,像是正在打手机:“我到了……不是……山腰,以前见过的废房子那里,那好找,你哪?”
岳峰忽然觉得,这声音很熟悉。
通话还在继续:“我不能回去……听说公安找上门几次了,不是说今晚走吗,跑到山里来干什么,怪瘆人的……”
岳峰全身的血忽然一下子就涌到了脑子里。
是阿甜的声音!
52第②②章
意识到外头是阿甜之后,岳峰的脑袋轰轰的,像是有一把火从喉头直烧到脑子里,他咬着牙站起来往门口走。
窗外,阿甜的声音还在继续。
“你快点行么?我一个人有点怕,就到了是么?那行,我等着。”
有风从漏了缝的墙隙里吹进来,夜晚的寒意多少冷却方才的焦躁,岳峰缩回了正要去开门的手。
这么晚了,阿甜在等谁?
种种迹象都表明十三雁的死跟阿甜有直接的关系,但岳峰仍然不相信是阿甜亲手杀死了十三雁——十三雁多少也是在路上跑过的,真的两相遭遇,就阿甜那几分力气,不可能在十三雁手底下占了好去,她一定有帮手。而且,那个公安不是说了,那天晚上,有街坊看到一个形迹可疑的男人离开吗?
她会不会在等那个男人?
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门外响起了由远及近的沉重脚步声,更近些的时候,能听到粗重的喘息,再然后,有什么东西被扔在地上一声闷响。
岳峰听到阿甜抱怨中不失好奇的声音:“怎么拖个麻袋来?里头什么呀?”
有人粗声粗气回了一句:“陈来凤。”
岳峰正寻思着陈来凤这个名字听的耳熟,阿甜已经失声尖叫:“她不是死了好几年了吗,你把死人从地下起出来干什么!“
那男人狠狠唾了一口:“老子最近霉透了,自打姓迟的娘么之后,公安跟他妈苍蝇一样盯在后头,有两次险些就栽了,我cao。”
阿甜声音中透着几分不悦:“我早跟你说了,当时吓吓樱子就是了,你非弄死她,打草惊蛇的。”
那男人冷笑:“姓迟的听到我们说话,知道我杀过人,还知道我要动沈家雁,吓吓她就没事了?这女的在多少人床上打滚的,是什么善茬了?这头放了她,转头就去跟沈家雁讹钱报信,
你就不怕受连累?娘么家的,唧唧歪歪。”
阿甜忍住气:“那……这陈来凤都死了三年了,你把人起出来干什么?”
“不是跟你说了最近霉吗?”那男人不耐烦,“找后山的瞎子葛二给起了一卦,他唱了个曲儿,什么昨日因今日果,什么地里女鬼拽根哭,总而言之,由头就是这女人,没这女人,什么事都没有。”
阿甜有些害怕:“那……那起出来干嘛,你要重新给她葬了?”
“我葬他妈的头!”那男人声音听起来恶狠狠的,“不是地里女鬼哭吗,我交给葛二治她,看她还敢在老子面前使怪!”
说着就是一声闷响,似乎是不解气,抬腿狠狠踢了那麻袋一下。
就在这当儿,屋里的那串铃铛,忽然发出激烈的四下撞击声。
岳峰让这声音吓的一激灵,后背上凉飕飕的一片,急忙回头去看,那串刚才怎么摇怎么晃也不响的铃铛,那串被他扔在垫子上的铃铛,居然诡异地响了起来!
与铃铛的声音相对的,是门外死一样的沉寂。
————————————————————
岳峰的心突突突跳了起来,他尽量动作很轻的,慢慢倒退着离开那扇门。
看来今晚上不好过了,外头那个男人,绝对不是好打发的主,如果是平时,单打独斗他是有八成胜算,但现在有条胳膊不能用,算半个伤残分子……
正这么想着,外头一声暴喝,门板被人一脚踹开,直直正撞在岳峰身上,板上厚厚积着的霉味尘土覆了一头一脸,岳峰踉跄着退了好几步才站定,脱臼的胳膊被撞到,疼的他直嘘气。
那男人就站在门口,天黑看不清样子,只觉着虎背熊腰,铁塔似的挡着门,手里头拄着个挖地的铁锹。
岳峰心里暗叫糟糕,那人嘿嘿一笑:“哥们,算你背运,可巧外头还死着个女的,送你们一道走,路上还搭个夫妻伴儿。”
说着扬起手,朝着岳峰的方向就是一铁锹,岳峰身子一矮躲过去,铁锹头擦着头顶削过,狠狠砍进边上的土墙里头,趁着那人把铁锹从墙里往外拔的空隙,岳峰忍着胳膊上的痛,一个撩身侧溜到地上,两条腿绞住那人右腿往边上狠命一带。
那人趔趄了一下,占着斤重的便宜,居然没倒下去,岳峰也是人有急智,心说这时候也无所谓使不使阴招了,直接一个翻身屈膝,向着那人命根子撞了过去。
这一记果然够毒的,那男的痛的暴跳,岳峰趁势起身,寻思着赶紧找个棍子什么的,哪晓得越急越背运,这屋子里空荡荡的,居然没什么能让他拿来防身,眼见得那人暴跳如雷的又扑过来,岳峰心一横,一手抓起季棠棠的背包,向着那人头上直抡了过去。
背包没收口,才抡了一半里头的东西就飞的到处都是,不过还是结结实实正砸在那人脸上,这一下估计得砸他个血流满面,岳峰也是个狠茬,绝不给他喘息的机会,跟上就是一脚踹他腿窝里,趁着他趴地上没起得来,一屈膝压他脊梁骨上,没受伤的胳膊从他脖子前绕过,直接把他脖子箍了起来,狠狠往上勒。
那人等于是全身都给制住了,喉咙嗬嗬的发声,倒还知道讨饶:“兄弟,我不长眼,不知道你厉害,放手,放手,有话好说。”
岳峰冷笑一声,胳膊反而圈的更紧了:“沈家雁是你杀的?”
那人做梦也没料到夜半黑屋子里听墙角的人居然是冲着沈家雁这事来的,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岳峰想起沈家雁平时跟自己抬杠的模样,两眼直发涩:“孙子,下去给她陪葬去。”
说着,胳膊收的更紧。
那人的脑袋在岳峰胳膊的钳制之下拼命挣扎摆动,就是挣脱不了,岳峰也急红了眼,不求勒死他也得勒晕,否则让他挣脱了去,未必有这么好的机会再制住他。
正僵持着,忽然自己脖子上一紧,反应过来的阿甜发疯一样冲上来,拼死抱住岳峰的脖子往后拽,发觉不奏效之后,低头狠狠一口咬在他脖子上。
女人发起狂来还真不轻省,一口咬下去带血连着肉,简直是硬生生要把他一块肉给扯下来,岳峰痛楚之下,受伤的胳膊出不了力,只得松了另一只胳膊,直接去钳阿甜的下巴。
阿甜也是个拼起来不要命的,被岳峰钳的眼泪鼻涕都出来,就是不松手,只是仰着头嘶声大叫:“老吴,老吴,弄死他!”
岳峰忽的一晃神,他想起老张让他们认的嫌犯照片,十三雁指出来的那个,叫吴千。
老张还说他有案底,说他曾经用一只筷子,差点把人的眼睛给戳瞎了……
砰的一声,后脑剧烈一痛,岳峰闷哼一声,直接倒在地上,脑袋里嗡嗡嗡,像是有上万只蜜蜂围攒在一起,眼前金星乱冒,胸腔里一阵恶心,想吐却怎么也吐不出来,他拼劲全身的力气慢慢往前爬,身后是吴千的痛骂:“cao你妈的想要老子的命,老子掐死你,老子让你知道死字怎么写……”
说着狠狠踢了岳峰一脚,两只钢钳一样的手自后掐住了岳峰的脖子。
岳峰的眼前渐渐模糊发黑,两只手徒劳的在地上乱摸,忽然手指下面一滚,摸到两枚钉子一样的东西,感觉形状材质似乎又不是钉子,但是有一头尖尖的,先前倒没发现,兴许是从季棠棠包里掉出来的也说不定。
很好,岳峰忽然笑起来,这两枚东西显然杀不死吴千,但是能让他痛一下也是好的。
他拼劲全身的力气,伸出手向后抓住吴千的脸,吴千倒也不躲,只是狞笑着:“抓,抓,死到临头,只会女人一样乱抓。”
岳峰心中一声冷笑,狠狠把两枚东西摁进了他的脸。
果不其然,吴千怒吼一声,手下越发用力,岳峰心中长吁一口气,正要闭目待死,吴千忽然一声凄厉惨呼,向后翻倒过去。
岳峰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瘆人的惨叫声,自己虽然是旁观者,感觉都不寒而栗,像是有着无数只虫子蠕蠕在自己身上乱爬,他挣扎着翻过身看吴千,吴千正发了狂一样在屋里乱撞乱奔,有几次撞到了墙又折回来,偶尔的两次面向岳峰,岳峰发现他脸上有幽碧色鬼火一样的两点在迅速移动,第一次看还在脸颊,第二次看已经诡异地移动到了下巴上。
岳峰的心险些要跳出来,他踉跄着几步奔到垫子旁,拧开了手电筒向着吴千的方向照过去,吴千被陡然而起的光柱吓的一激灵,有短暂的僵硬。
光柱尽头处,是一张血肉翻卷的脸,鲜血滴滴拉拉之间,隐现着两点幽碧色的鬼火,岳峰眼前一黑,手上没控住,手电跌落在地,骨碌碌滚出去好远。
————————————————————
神棍搓着手,在夏城的门口走过来走过去,走过去走过来,也不知道走了几个来回,眼见着天色都快蒙蒙亮了,才看到向这里过来的岳峰。
神棍一阵激动,嗷的一声就窜上去了:“小峰峰,你怎么这个时候才来啊?”
岳峰没吭声,神棍这才发现岳峰有点不对劲,他脸上淤青了好几块,衣服也蹭破了好几处,整个人看起来疲倦的很,一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的模样。
神棍惊讶地瞪大眼睛:“你跟人动手了?”
岳峰嗯了一声,答非所问:“棠棠怎么样?”
“哈哈哈。”神棍觉得此刻唯有叉腰对天长笑才能表达自己内心的激动,“你老哥哥出马,焉有搞不定的!”
岳峰的脸上直到此刻才有了一点表情,只是那表情刚露了一会儿又隐回去了:“棠棠醒了?”
“那当然,”神棍又激动了,“小峰峰,你没来真是大大滴失误,你根本想象不到,刚才是多么凶险,你老哥哥我又是多么的指挥若定英明决断,你更加想不到,我所使用的方法是多么合理而又神奇……”
“哦。”岳峰又是淡淡应了一声,“那我去看看棠棠。”
“哎哎,小峰峰。”神棍赶紧拦住他,“刚刚那个叶连成,死乞白赖的非要上去看小棠子,我硬是没让,我跟他说人还没醒,让他有多远死多远,别打扰到我们小棠子。我以我的第六感,深深感觉出这个叶连成对我们小棠子有非分之想,所以我没让他见,一切都等你回来再说,怎么样,老哥哥是不是很尊重你很以你为先?”
岳峰没心情听他废话,他面无表情的看神棍:“说完了?说完了让开行么?”
神棍还是不让,他可怜兮兮地看岳峰:“小峰峰你看,我这表现这么优秀,你能,帮老哥哥一个小忙吗?”
果然是礼下于人必有所求,罗里啰嗦这么多,终于绕到正题了,岳峰嗯一声:“你说。”
“刚刚吧……小棠子醒了之后,问我是谁咬的她,你也知道的,小棠子一直很崇拜我,我在她心中的形象一直吧就比较伟岸,所以吧,我当时吧,我就……”
神棍一边说一边贱兮兮的笑:“你看这事闹的,小峰峰,看在你老哥哥今天表现这么超常的份上……”
岳峰忽然反应过来了,他看鬼一样看神棍:“你不会是跟棠棠说,是我咬的她吧?”
53第②③章
岳峰回来之前,神棍的确捧着他的笔记本,试了很多很多办法。
比如,有一种,叫做“当头断喝”的,大概取的跟金刚吼差不多的感觉,神棍对着自己用拼音标注的一长窜咒语念了一通之后,一巴掌拍季棠棠脑门上:“还不走!”
季棠棠还昏睡着,一点反应都没有,神棍挠了挠脑袋,又尝试了一遍。
尝试到第三遍还是第四遍的时候,毛哥过来,一巴掌拍神棍后脑上,把他拍的原地转体180度:“你妹的,棠棠没被叶连成打傻了也被你拍傻了。”
神棍毫不气馁,笔记本翻翻,又寻到个法子,让毛哥把季棠棠扶坐起来,自己跟季棠棠面对面坐在一起,右手持着根白蜡烛,左手按在季棠棠脑顶心上,闭着眼睛嘴巴里叽里咕噜也不知念叨点啥,然后睁开眼睛邪魅一笑,笑的毛哥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之后,朝着季棠棠连招了三下手:“跟我走吧。”
他说走就走,持着根蜡烛开门下楼,步伐迈的那叫一个鬼气森森,一度让毛哥以为十三雁转而上了神棍的身。
神棍想象着十三雁的魂魄跟在自己身后飘飘忽忽的模样,全身那叫一个热血沸腾,走出夏城百十米之后,喜滋滋仰头朝楼上喊:“小毛毛,棠棠好了吗?”
五分钟之后,毛哥开窗探出半个身子,中气十足地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好你妹好,给我滚上来!”
……
最终奏效的法子毛哥起初是说什么也不同意的,因为实施起来确实凶险,按照神棍的意思,必须还原十三雁死时的场景,也就是说,十三雁的死法,要对着季棠棠如法炮制一次——因为十三雁是溺在水里死的,她对水有一种意识深处的敏感、恐怖以及远离规避,即便她想找人填命,把人诱引下水之后,她自己也不敢在水里待,肯定会离开被附身的人,而他神棍,就是要抓住这离开的瞬间,迅速封住季棠棠的七窍,让十三雁再也不能附身!
至于为什么封的是七窍,他也有一番说辞:“小毛毛你想啊,这鬼,说白了就是一种气,这鬼是怎么附身的?电视里那种人刷的一下全身一震就被附身了的说法明显不专业误导人民群众嘛,这种气得从人身上的孔进去,什么孔,七孔,也曰七窍,古代的人七窍流血就死了你晓得不?所以,所以!我要在小棠子的耳朵、鼻子、嘴巴、眼睛上都贴上朱砂符纸,你看,我这笔记本上画下了符的样子,现在正所谓万事俱备只欠你配合,你觉得怎么样小毛毛?”
毛哥脸上的肌肉直抽抽:“我能把你给弄死!你要把棠棠摁水里去,你控制得好度么?你万一把她给淹死了,你怎么跟峰子交代?”
神棍哀怨极了,他也不知从哪找来的符纸,自己用红笔在上头描样子,描一阵子就拿到毛哥面前求安慰:“小毛毛,你看我描的多好看。”
说来也邪门,他七张都描好的时候,季棠棠正好也醒了。
只是醒时一瞬间的事情,毛哥简直是无法形容季棠棠的表情变化,先前还是那么安静平和的脸庞,睁开眼睛的刹那,似乎有一层黑气从皮肤底下升起,瞳仁一片血红,周围是幽碧色,险些没把毛哥吓的心脏都跳停了,正暗自庆幸说幸好把这丫头给绑住了,眼一垂,登时就傻了。
绑住季棠棠的绳子是捻股的塑料绳,大约十来股绕成的一根,现在,明明没人去上刀剪,绳子却在一股股的自行绷断!
季棠棠对着毛哥诡异地笑,唇角微微勾起,像极了要进食前的鬼魅。
关键时刻,居然是神棍冲上来:“把她拖洗手间!摁水里!”
这一下提醒了毛哥,两个人手忙脚乱,把尚未完全挣脱束缚的季棠棠连抱带拖的拽进洗手间,神棍让毛哥把季棠棠的头摁进洗脸池,自己急急慌慌拧开水龙头放水,刚放了有半盆水,就听季棠棠一声厉喝,身子一挺,直接把头给抬起来了,身后摁着她的毛哥被震出了两三步远。
神棍人有急智,跳到浴缸沿上把花洒打开,挥舞着手中的符纸大叫:“老毛子,老毛子,摁浴缸,浴缸!”
毛哥心一横,豁出去了:这个时候岳峰不在,又没别的帮手,要是短时间制不住季棠棠,自己和神棍两条老命,不就报销在这了?这也太亏了,这辈子还没养过儿子呢!
在神棍呆若木鸡的目光之中,毛哥拦腰抱住季棠棠,两人一起栽进浴缸之中,那咣咣的声音,不知道是脑袋还是骨头撞到浴缸,听的神棍都为他疼的慌,还被反应过来呢,毛哥转了个身面朝天花板,手脚死死趴住浴缸沿,牙关咬的紧紧,身子被背后挣扎怒吼着要出来的季棠棠顶的跟浪尖上快要打翻的船似的,莲蓬头哗哗往下洒水,眼见一时半会填不满,神棍赶紧操起脸盆去洗脸池里打水,接了半盆就往浴缸里浇,把毛哥浇的落汤鸡一样,才浇了两盆,眼瞅着毛哥就撑不住了,神棍脸盆一扔,大叫一声:“我也来!”
瞅着他那姿势,跟要扑上去堵枪眼似的,毛哥心说不好,神棍这一百四十来斤的分量扑过来,自己可不得让他砸残了,在神棍扑上来之前,他当机立断,噌一下坐直了身子。
于是神棍先在浴缸沿上磕一下,接着直接跌落季棠棠身上,毛哥这时候反而反应利落了,觑着神棍还来不及爬起来,一屁股坐倒在神棍背上。
缸里的水慢慢积起来了,神棍被呛的乱叫,右手拼命伸出水面乱挥:“纸!符纸,别弄坏了!”
毛哥接过符纸收好,心里小感动了一下:神棍这个人,还是挺有敬业精神的。
不一会儿,浴缸里的水渐渐积到了三分之二处,季棠棠那里也渐渐没了剧烈挣扎的动静,毛哥开始着慌,生怕把季棠棠给淹死了,神棍淡定的不行,把头仰出水面换气:“根据我的感觉,这鬼还没走。”
第二次他又把脑袋仰出水面换气:“小毛毛,我觉得我学会游泳了。”
毛哥没好气,顺手把花洒给关了。
又过了一会,毛哥忽然觉得身下一轻,还没反应过来呢,神棍又把脑袋伸出来:“小毛毛,快看,快看!”
毛哥低下头去看,季棠棠一动不动的趴在浴缸底下,头边上有几道气泡,汩汩的翻上来。
“看见没看见没!”神棍激动地声音都抖了,“这是鬼你看见没?她在离开你看见没?你看见没?”
毛哥心说我又不瞎,但还是顺着他说下去:“那是不是把棠棠给捞起来啊,淹死了怎么办?”
“等等!”神棍手伸在半空,跟伟人似的,“看我手势。”
说完又挪了一下屁股:“你能别坐我身上吗?她都不动了你还坐!”
毛哥扶着缸沿出来,这时候才觉得手脚发软,尽管全身上下都**的,还是抬起胳膊抹了下额头上的汗,就在这当儿,身后哗啦一声,神棍扶着季棠棠从水里坐起来:“符纸呢,贴,往上贴!”
————————————————————
岳峰进门的时候,季棠棠正坐在床上,裹着床被子跟边上的毛哥说话,头发湿嗒嗒的,看到岳峰背着自己的包进来,季棠棠高兴坏了:“你把我包收拾来啦?岳峰,我正愁没衣服换呢。”
岳峰把包递给她:“灰头土脸的,洗个澡先。”
目送季棠棠进了洗手间关上门,毛哥抬头看岳峰,第一句话就是:“这叫什么事儿……”
岳峰伸手拍拍毛哥肩膀:“辛苦了。”
毛哥两手揉太阳穴:“我这一口气吊在嗓子眼,还没下来呢,今晚上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做梦呢吧,哎,峰子,我做梦呢吧?”
说着说着,他伸手狠狠拧了自己一下,痛的哎呦一声。
岳峰在毛哥身边坐下来,自己从兜里掏出烟和打火机,先把烟叼上,单手打火点烟,毛哥好一会儿才回神:“峰子,这是叶连成家里,别当自己家了啊,棠棠伤人这事,还不知怎么跟人解释呢……哎,你跟人打架了?”
岳峰吐了口烟圈,脸上没什么表情:“嗯。”
毛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叶连成上来找了几次,我觉得,他跟这丫头没准认识,但是棠棠醒了之后我问她,她说听都没听过这个人,峰子,你说怪不怪?”
岳峰嗯一声:“是挺怪的。”
毛哥真心觉得岳峰今晚上不对劲,正要问他出了什么事了,岳峰抬头看他:“老毛子,你下去待会行么?我要跟棠棠说几句话。”
————————————————————
季棠棠收拾停当了出来,发觉毛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只剩下岳峰一个人,倚着床边坐在地上,手里把玩着烟盒,却没有再抽,另一只胳膊上打着石膏。
季棠棠心里很不好意思,她走过去,俯身看岳峰:“哎,你胳膊好点没?”
岳峰抬起头,她重新收拾过,整个人要精神很多,穿了件连身的绒睡裙,对襟扣起来,正好合成一只滑稽的黄小鸭,看起来,跟任何一个可爱的女孩子都没什么两样。
岳峰伸手出去摸了摸她头发:“丫头不发疯可真好,你没见你绿眼珠子的时候,能把人胆儿都吓废了。”
季棠棠也没怎么听进去,忽然就咦了一声:“你脖子上怎么了?”
脖子?
岳峰愣了一下,伸手去摸,手指带到,疼的嘘气,这才想起脖子上被阿甜咬了一口,这一晚这么多事,居然给忘了,正要找个借口带过,一瞥眼看到季棠棠的神色出奇古怪。
“那个……”她吞吞吐吐,“不是我吧?不是我咬的吧?是你咬了我一口,把我给惹怒了,所以我又咬了你一口吗?”
岳峰啼笑皆非,顿了顿点头:“你觉得呢?”
“还真的是啊?”季棠棠深感压力巨大,她凑近了看看,不由皱眉头,“我嘴有这么大啊?”
岳峰想笑又笑不出来:“那可不,咬人的时候一张血盆大口啊。”
季棠棠非常不甘心地盯着岳峰的伤口,想赖又觉得不好赖,末了认命:“我去找酒精给你擦擦。”
她找来刚才毛哥给她用的酒精棉签,小心地帮岳峰擦上,岳峰倒不觉得疼,看她认真的模样,心里忽然难受起来,想问她的话梗在喉咙里,怎么也问不出来,犹豫再三,还是伸手抓住她胳膊:“棠棠你坐下,我有话问你。”
这一下,季棠棠终于发觉岳峰不对劲了,她有些紧张,局促地看了一下周围,然后慢慢在岳峰身边坐下:“你……问什么啊?”
岳峰没说话,胳膊打石膏的那只手松开,露出掌心里一直攥着的东西。
三枚青灰色的骨钉,并不一样长短。
季棠棠不说话了。
岳峰盯着掌心的骨钉,并不看季棠棠:“棠棠,这是人的骨头吧?”
季棠棠伸手过去,把三枚骨钉接过来:“你翻过我东西?”
岳峰笑了笑,正要说话,季棠棠反而先开口了:“翻就翻吧,反正我也没贴条说不让翻。”
她的语气渐渐轻松起来,但与此同时的,眼底开始出现最初相识时那种漠然以及防备的敌意:“那看来你已经知道挺多的了,还想知道什么?”
岳峰看着她:“这东西一共五个是不是?我收拾你东西到一半,跟人动了手,当时找不到趁手的工具,随手抓了两枚骨钉,摁进他脸上去了。”
季棠棠脸色顿时就变了,刚刚洗浴过后的红润刹那间退的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死灰色的白,说话都有点语无伦次:“你……摁进,他身上去了?他……他人呢?”
岳峰的脸色慢慢冷下来:“当时,我记得我摁的是这里。”
他的手轻轻触了一下季棠棠的右脸颊,又移到她下巴上:“后来再看,这骨钉在这里。棠棠,这骨钉是在人的肉里走的,它豁开了肉在走的。”
季棠棠嘴唇嗫嚅了一下,没说话,只是忽然把手中的骨钉攥的很紧。
“我还记得,半年前你在尕奈,那天晚上中了枪,我和光头他们怕你出事,第二天分头出去找,我和老毛子找到天葬台,看到你的衣服。我们把你的衣服打开,看到里头包的一摊东西……”
岳峰说不下去了,眼前好像又出现了那时的血腥一幕,他定了定神,把胸口泛起的那一阵恶心压伏下去:“当时我特别奇怪,如果说是野兽袭击,尕奈是没有熊的,狼不会把人撕碎成那样,而且连整的骨头都没剩下。如果是人做的,好像也不可能,得用什么样的工具才会造成那么大的破坏?不过现在,我差不多明白了。”
他的声音低下去:“你做的?”
季棠棠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睫毛眨动了几下,又慢慢睁开:“我做的。”
“你杀人?”
“对,我杀人。”
作者有话要说:赶出第二更,要了我的血命了……
54第②④章
岳峰沉默着点着了一支烟。
季棠棠也没说话,但她心里隐隐猜到岳峰要说什么了,心里默念着:迟早要来的,迟早要来的。
果然,顿了顿,岳峰开口了:“棠棠,这里没别人,我特意把老毛子支开,就想跟你说几句话,掏心窝子说几句话。”
季棠棠眼眶发涩,她吸了吸鼻子,然后点头:“你说。”
岳峰笑了笑,垂下眼看夹在指间的那支烟,烟气袅袅升起,像是特意要把人的思绪往乱了去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特爱管你的事,在尕奈是这样,到了古城还是这样,有时候觉得不该管吧,一不留神又管上了。”
季棠棠也不知该说什么,顿了顿才回了一句:“嗯,你热心呗。”
岳峰没看她,只是把烟头在地上拧灭:“我看不是吧,我想我是喜欢你吧。”
季棠棠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就转头看岳峰,岳峰还在拧那个烟头,似乎把烟头拧灭了要花很大很大的功夫:“我知道这么说,你可能会觉得我挺不要脸的,我这还喜欢着苗苗呢对吧,转脸又跟你说这种话,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反正我不讨厌你就是了。”
季棠棠别过脸,低低嗯了一声。
“在尕奈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奇怪,觉得你身上肯定有事,那个时候不怎么想管,人都是自私的,犯不着为了不相干的人惹祸上身。后来在古城又见着,大家渐渐熟了,我嘴上不跟你说,其实私底下,我想的挺多的,我在想,为了护着这个丫头,我能兜多大的风险。”
“开始我想着,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小姑娘在外也不容易,我愿意出面把这趟水给搅合了,大不了出点钱,买你个平安。后来我觉得这事不简单,因为你跟人打架,那都是要命的架势,我寻思着这不是花钱能搞定的事,保不准要撸起袖子真刀真枪上场的,我想了又想,觉得也行,大不了挨上一刀,英雄救美的,还显得特爷么,对吧?”
季棠棠含着眼泪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点头:“是。”
“再然后就是你被雁子姐上身,我开始觉得特不对劲了,其实以前也觉得不对劲,但那时候不愿意往歪路上想……再再然后吧就是今天晚上,今天晚上我去给你收拾东西,在那遇到阿甜和她的帮凶……”
岳峰的声音低下来,然后一声苦笑:“差点就死在那了。”
季棠棠很快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轻声说了一句:“没事就好。”
“经过今晚上的事情,我才知道,你的事情,我根本就管不了。”
季棠棠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真的,管不了。”岳峰苦笑,“何止是管不了,我根本想都没想过。对不起啊棠棠,我犯怂了,以前我觉得自己胆子大,什么都放得下,真的死到临头,发现不是这样,自己还有家里人,还有朋友,还有……苗苗,很多放不下的。我想,我就从这个时候抽身吧。”
季棠棠的眼泪落下来,她赶紧拼命点头掩饰过去:“嗯,我明白,我特别明白。岳峰,你不用对不起,真的。”
有什么资格要求人家岳峰一定帮着她向着她呢?自己的事情那么棘手,哪一桩哪一件都有可能祸及他人,换了别人,知道她会惹麻烦,恐怕避之唯恐不及,难得岳峰还曾经认真为她打算过,而且还是在她总对自己的事情遮遮掩掩讳莫如深的情况下,单凭这一点,她就应该足够感激了。
岳峰知道她哭了,心里一酸,到底是狠狠心垂下眼,只当是没看见。
季棠棠擦了擦眼泪,忽然问他:“岳峰,你是不是觉得我挺可怕的?”
岳峰不知道该怎么说,今夜之前,季棠棠这么问他,他肯定要啐她一顿,但是今夜之后……
想到尕奈那个人惨死之后的情形,想到季棠棠那么平静的承认“是,我杀人”,哪怕这些人真的十恶不赦,但是这么极端和残忍的死法……
季棠棠没给他回答的机会,只是很快的说了一句:“没什么,有时候,我也觉得我挺可怕的。”
又是让人窒息的沉默。
岳峰实在受不了了,他撑着床边站起来:“棠棠,我回风月去了。你要还愿意回去,收拾收拾还过去住。你要想在这待着,那也随你,你既然是盛夏,你总有些事情要跟叶连成交代的。”
季棠棠没说话:岳峰的话说的真是周全,“你要还愿意回去,你收拾收拾还过去住”,他都决定抽身了,自己难不成还要去他面前晃来晃去?在外行走这么久,至少学会了识情知趣,此时、此刻、此地,其实已经是告别了吧?
忽然想起以前,习惯了自说自话,很讨厌岳峰来管她的事,可是真到他亲口说不再管的这一天,心里居然是这么难过。
又想起在尕奈时,其实是被岳峰赶过一次的。
——“既然你自己都承认自己是个麻烦,我不想招惹,总还有权利请麻烦走吧。”
那一次,岳峰是不了解她的事情而赶她走,这一次,岳峰是开始了解而决定抽身,兜兜转转,转转兜兜,结局都是一样的。
岳峰等了一会,没见她说话,心里叹息一声,慢慢的打开门离开,掩上门之前,听到季棠棠压的很低的声音:“岳峰,帮我谢谢毛哥和神棍,也谢谢你了。”
————————————————————
视线的尽头处,那扇门慢慢的关上,慢的好像电影里故意拉缓了的回放镜头,季棠棠的眼泪忽然间怎么止都止不住了,她胡乱抓起睡衣的下摆堵住眼睛,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跟自己说:你哭什么呢?你哭什么呢?猪都猜到会这样,你哭什么呢?
对自己的恶意咒骂似乎起了一点作用,再抬起头时,眼泪已经不再流了,季棠棠转头看岳峰坐过的地方,那里留下了盒烟,还有打火机。
季棠棠拿过烟盒抽出一根,揿火机点着了,烟草的味道慢慢舒缓了绷紧的神经,这一刻,她诡异似的联想到毒品:有那么多人喜欢吸毒,想来感觉也应该是很舒服的吧。
门轴轻转的声音,有轻微的空气对流,视线的尽头处,门被轻轻推开,透过面前遮挡的升起的烟雾,季棠棠看到了叶连成。
这是在接近四年的辗转路上思念的最多的人,这是之前她一直害怕见到的人,这是她一度觉得都不知道该把手脚摆在什么位置去面对的人。
生活永远是你预料之外发生的事情,这一刻,她穿着睡衣,坐在地上,抽着烟,平静的看叶连成,似乎是在看任何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心跳的厉害吗?那块在胸腔里藏着的拳头大小的器官,像是一块不会呼吸的死肉。
叶连成没有想到推开门,看到的会是这样一副情形,尴尬的同时,心底里升起不小的失望,愣了片刻之后,希望重又慢慢占据了上风,他迟疑着开口:“你……是盛夏吗?”
季棠棠吐出两个烟圈,从烟圈里看叶连成,居然像是看哈哈镜一样失真和变形,她满不在乎地冲着叶连成笑了笑:“你觉得是,那我就是吧。”
叶连成僵在门口,不知道是该进来还是该转身离开,倒是季棠棠又招呼他:“进来坐啊。”
叶连成犹豫了一下,还是开门进来,走到床边时,他迟疑了一下该坐哪:季棠棠是坐在地上的,他如果坐到床上去,居高临下的跟她说话,似乎不太合适?
权衡了一下,尽管不习惯,还是坐到季棠棠身边。
季棠棠没有注意这么多,她一直在自己的背包里翻来翻去,然后一扬手,递给叶连成一张卡。
叶连成下意识接过来,是她的身份证,正面显示姓名是“季棠棠”,背面是签发机关:山西省平城市公安局。
叶连成有些意外,他把身份证递回给季棠棠:“你是山西人?”
季棠棠接过来:“我和盛夏长的很像是吧?之前听雁子姐提过,也听她讲过你们的事。”
叶连成嗯了一声:“你跟盛夏长的一模一样,只是……”
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极快地瞥过季棠棠手中的烟:“小夏不抽烟的。”
季棠棠忽然就有点生气,她偏过脸,挑衅似的看叶连成:“人是会变的,说不定她后来就抽了呢?”
叶连成的表情有些愕然,他想了想,然后摇头:“小夏不抽烟的。”
季棠棠的心中涌出几分讥诮的意味,但是看到叶连成那么认真和固执的模样,心里的某个角落处,忽然就疼了一下,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她又狠狠抽了几口烟,险些呛着。
就听叶连成问她:“你跟雁子很熟么?”
季棠棠不看他:“也不很熟,我来古城旅游,住在风月。”
叶连成不再说话了,只是总也忍不住去看季棠棠,这场对话从一开始就不对,这位季小姐,从表情到动作到语气,都跟盛夏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但是,模样真是出奇的像。
想了想,还是打开僵局:“今天你……怎么了?好像不受控制的样子。”
“今天?”季棠棠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叶连成指的是她被十三雁上身的事,不过她反应也算快的了,“我有癫痫,发作起来是挺吓人的。”
“这样……”叶连成不好表现的太过惊讶,“你跟岳峰是朋友?他知道你……生病?”
“他不知道。”季棠棠笑起来,“一直瞒着他,现在他知道了,就走了。他……走了是吧?”
叶连成点头:“走了,刚跟他的朋友一起走了。”
季棠棠“哦”了一声,忽然有些失落,低声呢喃了一句:“走了。”
叶连成顿了顿,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今天你……发作的时候,我觉得像是雁子在说话,就好像那种……被附身一样……”
果然叶连成也不是傻子,没这么好打发,好在季棠棠还是应对的自然:“刚岳峰也说了,还说是不是找个会占算的给我看看——这种妖魔鬼怪的事,也不好不信,雁子姐刚死,还没过头七,附身作怪什么的也正常。”
叶连成骇然,季棠棠察觉到他的异样:“怎么了?”
“没什么。”叶连成回过神来,“你胆子真大,说起这些跟家常便饭似的。要是小夏的话……她胆子很小的。”
小夏小夏,又是小夏,三句话不离小夏,季棠棠的火气又上来了,她觉得自己似乎是在跟从前的自己较劲一般可笑,但是,她控制不了。
“人总不会胆小一辈子吧?我听雁子姐说小夏死了好几年了,她要是不死,说不定跟我现在也差不多,也抽烟,也胆子大。”
叶连成平静地看着季棠棠,末了慢慢摇头:“现在看起来,你跟小夏一点也不像。”
季棠棠立刻就被激怒了,她直直看进叶连成的眼睛里:“你少在这自欺欺人了吧,说到底,你不愿意承认小夏会变对吧,凭什么她不变?凭什么她就永远得是又规矩听话又胆小怕事?你不是也跟以前不一样了吗?我听说你以前挺专一的,现在还不是花花公子一个?”
这话说的有点难听了,叶连成脸色一沉,不过到底是跟她不熟,不好对她发脾气:“季小姐,你今天也累了,要么你先在这休息吧,我们明天再聊。”
说着便站起身来,季棠棠也腾的一下站起来,拦住叶连成不让走,僵持之下,她忽然觉得现在的情形,像极了跟从前跟叶连成在一起吵架时,她也是这样任性、蛮不讲理和不服输。
果然有一些习惯或者脾性,还是保留下来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一字一句的问叶连成,似乎也同时是在问自己,“如果小夏现在就是跟我一样呢?”
叶连成看着她,那种见到女孩抽烟时的反感,混杂着自己的失望,还有谈话时她表现出的让人不舒服的咄咄逼人、语气中对小夏的不屑,一切种种,终于让他失去了耐性,以至于他丧失了跟女孩子沟通时惯有的大度和忍让,回答的很不客气:“如果小夏像你这样,那还是小夏吗?如果她像你这样,我起初就不会惦记上。”
他拨开季棠棠的手,直接离开,出门时没有很响的撞门,到底还是很有休养。
季棠棠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那就是,她以为叶连成喜欢的是自己,但其实,他喜欢的是小夏。小夏可以在他面前任性或者放肆,但她不可以。
如果小夏像你这样,那还是小夏吗?如果她像你这样,我起初就不会惦记上。
如果她像你这样,我起初就不会惦记上!
像我这样?季棠棠低头看手中快要燃到尽头的烟:像我这样是什么样子的?
只是抽烟、不娇娇怯怯、说话的方式让你不喜欢,你就已经忍受不了了,如果你知道,我还杀人呢?
季棠棠站了一会,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一天其实挺悲惨的,她走到墙边把灯关掉,黑暗中摸索着躺到床上,把被子裹了又裹,忽然就觉得被子比人是亲切多了:不会无缘无故的离开,抱紧了还很暖和,难怪从古至今,不管是逃难还是离家远游,都是卷铺盖离开。
入睡前,她迷迷糊糊的想:岳峰走了就走了吧,叶连成走了就走了吧,至少,被子还在。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感情戏解决的差不多了,接下来走剧情了,恩恩,第二个故事也快结束了
55第②⑤章
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季棠棠睁开眼睛就觉得难过,偏偏脑子里一片混沌,意识一时间没跟上,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难过——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慢慢的都回忆起来了,忽然就反应过来:这是叶连成家里啊。
于是赶紧起床洗漱,把自己的东西一股脑儿塞进包里,确认没落下什么,轻手轻脚的开门,还想着能不声不响离开,谁知道往楼下一看,叶连成已经在吃早餐了,抬头看见她,还跟她道了声早,季棠棠很尴尬,原地站了一会,只好硬着头皮一步一步下楼。
叶连成似乎也觉得昨晚的气氛不太好,话里话外都有心弥补:“还没吃饭吧,坐下一起吧。”
季棠棠确实也饿了,犹豫了一下,还是在叶连成对面坐下,叶连成把酒吧的早餐单子递给她,季棠棠翻了翻,都是西式的,什么洋葱牛排培根卷,反正都提不起食欲,随便点了一个,叶连成吩咐吧台里的人通知后厨,又自己做主帮她加了杯蓝山咖啡。
早点来的有些慢,季棠棠找不到话跟叶连成说,只好透过窗子看外头的风景,酒吧的窗户都做得特别大,视野特别通透,早上的古城没什么人,阳光在青灰色的檐角上闪耀着,透着一股子慵懒闲适的意味,季棠棠看着看着,忽然就羡慕起来:“在这住着,挺舒服的吧?”
半天不见叶连成应声,季棠棠转过脸来,发现叶连成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心里不觉咯噔一声:“怎么了?”
叶连成低下头,拿刀叉细细切盘子里的牛排,声音里有很明显的伤感:“没什么,你真是……跟小夏特别像。”
还是一样的话题,但或许是心境不同,季棠棠这一刻没有火气,反而有些心酸,她坐着没有动,酒吧里的服务员过来,把主盘和咖啡送上来,主盘里是金枪鱼三明治和洋葱煎蛋,煎蛋套在洋葱圈里,季棠棠拿起叉子,先把洋葱圈叉起来吃,低头吃到一半,叶连成忽然开口:“小夏特别不喜欢吃洋葱。”
季棠棠没有动,静静听叶连成说下去。
“她特别挑食,很多东西都不吃,洋葱、青红椒、韭黄、蒜薹、肥的肉……有一次跟她出去爬山,山里头下馆子,那地儿偏,没几道菜,菜上桌之后,她看来看去就是不动筷子,我当时急了,跟她说大小姐你好歹吃点,待会还继续爬呢。她就拿勺子舀菜汁往米饭上浇,可怜兮兮的样子,现在想起来都好笑……”
叶连成的声音有些哽了,没能说的下去。
季棠棠有些恍惚,她低头看叉在叉子上的洋葱圈,努力地开始回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吃这些以前碰都不碰的食物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为叶连成感到难过:为什么这些自己都已经渐渐淡忘的事情,你要这么一件一件的,都牢牢记住呢?
她慢慢吃完洋葱圈,拿着刀子把煎蛋分成一块一块,有心把话题岔开:“小夏走了有好几年了吧?”
“四年。”
“昨天晚上,你一见到我就问我是不是小夏,你觉得她还活着?”
叶连成搁下手里的刀叉,想了一会,伸手揉了揉眉心:“我是有点癔症了。”
“这话怎么说?”
叶连成犹豫了一下,忽然抬头看她:“或者我讲给你听,你从旁观者的角度帮我看看,你觉得是怎么一回事。”
————————————————————
小夏家出事是四年前,除夕的晚上,时间大概是夜里十点半,具体遇害的时间我不清楚,但是煤气爆炸应该是在十点半左右,因为邻居就是在那之后报的警。
我和小夏在一个大学里念书,但是家不是一起的,过年的时候放寒假,她回她的家,我回我的,我第二天才收到消息,是小夏的老乡通知我的,说是歹徒入室,一家三口都被杀了,为了毁灭现场痕迹,制造了瓦斯爆炸,尸体都一块一块的,分都分不清楚,我收到消息之后就瘫了,第二天是我爸陪着我去的小夏家,本来想认尸的,警察说太惨了,别看了。我爸也怕我出事,当时就没看。
小夏出事的时候已经是大四了,还有半个学期就毕业了。以前我和小夏说好,毕业了都去我们家那边,我家的产业在那做的很大,车子、房子、工作,要什么有什么。我爸说,如果我们年轻人想闯荡,去什么北京上海的,也由得我们,反正不缺钱。
谁知道居然出了这样的事,小夏一走,我特心灰意冷,当时寻死的心都有,子华是我哥们,他见我那一阵子特消极,就拉我出来旅游散心,走了挺多地方,在古城待的最久,这个地儿安逸,适合养伤,我也喜欢这儿,当时在古城待到第九个月的时候,我决定留下来,就开了这家夏城。
在古城四年,基本没出去过,除了小夏的祭日,每年临到她祭日的时候,我都会去趟海城,她们一家三口的骨灰都葬在海城郊外的墓园,我想她们应该没什么亲戚,就算有,估计也不常走动,因为我第二年去的时候,看到坟前特……特冷清,跟边上的相比……不说这个了,当时眼泪都快下来了。
除了墓园之外,我还会去一些地方走走,比如小夏上过学的地方,再比如海城的县医院。小夏妈妈是医生,小夏跟我说过,她小时候放学早,那时候她妈妈还没下班,她就去医院办公室里做作业,一边做一边等,医院算是她半个家了。
医院收发室有个老头,姓丁,小夏家出事之后她妈妈单位给开了追悼会,当时我也在场,跟老丁就是那时候认识的,他也知道我是小夏男朋友,后面两三年,次次也见到他,今年反而没见到,我一问,才知道他女儿白血病,他几天不上班了,单位在组织给他家里捐款,怎么都是旧相识,我就托他同事帮带了两千块钱。
当天晚上他就找到宾馆来了,人老了很多,为了两千块钱对我千恩万谢的,谢完了他又不走,吞吞吐吐地跟我说,有件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他讲的就是小夏家出事那天晚上的事。
那天晚上快十点的时候,他接到小夏的电话,曾经出去见过小夏。
我估计你听着纳闷,那我换个方式给你讲。老丁说,跟小夏妈妈认识很多年了,小夏家出事之前一两年的时候,有一天小夏妈妈约他下班后见面,交给他一个信封和一千块钱,托他一件事情:如果有一天他接到小夏的电话,不管白天还是晚上,不管刮风还是下雨,他都要赶到海城中心城区十字路口的塑像那,把信封交给小夏。
当时的一千块钱,还是挺值钱的,老丁说当时他挺纳闷,推托说不就是帮个忙嘛,举手之劳的事情,不用钱。但是小夏的妈妈特别严肃,她对老丁说:老丁,我这是雇的你,你要明白,你应允了这件事,到时候哪怕半夜十二点,哪怕天上下刀子,哪怕你残了,你爬也得爬到那把东西交给小夏,还有,这事不能对任何人说,这一千块钱,是劳务费,也是封口费。
老丁当时吓着了,再说,他也挣得少,一个月几百块钱,一千块钱对他来说,也是个诱惑,所以半推半就的,也就收下了。
那个信封是封着口的,老丁人实在,从来不敢打开,不过他隔着信封摸索过里头的东西,他说摸起来像是两把钥匙。
除夕那天晚上十点钟,他接到小夏电话了,他说这时间记得特清楚,因为当时,他们一家人围着电视看春节联欢晚会,知道他要出去,他老婆还抱怨了一句,说都快十点了,还疯疯癫癫往外跑。
老丁说当时他蹬着自行车出去的,蹬的特快,因为他怕错过赵本山的小品,到十字路口的时间应该是十点十五分,等了一会小夏才到,他还问了句:丫头,你怎么不回家看晚会呢?
他说只记得小夏当时的脸色很古怪,拿了信封就走了。
第二天他也是通过同事,才知道小夏家里出事的事情,当时没多想,只是觉得人生无常,过了几个月后有一天,跟朋友聊起来,知道小夏家里具体的出事时间,他才突然就反应过来了。
他说中心城区距离小夏家有一段距离,小夏当时没骑车,海城是个小地方,出租车也不发达,按说小夏在十点半时是无论如何也到不了家的,而且十点半是煤气爆炸的时间,如果人被杀,应该是在十点半之前,那样就更不合理了。
这件事情,老丁一直觉得蹊跷,他总感觉小夏没死,但是公安和记者那头又言之凿凿的,而且一来事情过了好几个月了,他不想多事;二来他也没确凿的证据,当晚就他和小夏见过面,没个人证,他怕说不清楚反而惹祸上身;三来小夏妈妈给过封口费,他觉得自己也不好对外乱嚷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事,他就一直摁下来了。
这一次他对我说,我估计多半是看那两千块钱的份上,他想回报我,但回报不了什么,所以把心里头惦记着的这点事给我讲了。
送走老丁之后,我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其实我不怎么相信小夏还活着,因为她如果没事的话,应该第一时间找我对吧,我怎么样都算是她父母之外最亲的人了。而且公安什么的干嘛要撒谎呢,不合逻辑啊对吧。
但你也知道,人总是矛盾的,一方面我不相信小夏还活着,另一方面又忍不住一遍遍去想老丁的话,觉得小夏的确有可能还活着,就在我为这事纠结的时候,我接到子华的电话了。
子华跟我说,他在古城的灯红酒绿,看到一个长的跟小夏一模一样的女孩,一模一样。
现在想想,这未免也太巧了,刚跟我说小夏可能没死,这头就看到个长的一模一样的,但是当时没想那么多,当时整个脑袋都懵了,收拾了东西就往回赶,一再吩咐子华说一定得把这女孩给找到。
没想到的是,一回来,就遇上雁子出事……
————————————————————
叶连成在讲的时候,季棠棠一直低头拿咖啡勺搅着面前的咖啡,有几次,搅着搅着,眼泪就溢出了眼角。
那个这辈子都不想去回忆的晚上,在叶连成的讲述下,像一张巨大的黑色的网,慢慢的兜头张了过来。
其实有些细节,是叶连成没有提到的,比如出事之前,她其实是在和叶连成打电话。
女孩子总是分外羞怯一点,那一阵子,父母一直追问她在学校有没有恋爱,有没有男朋友,她总是不愿承认,红着脸跺着脚说没有没有,所以那天晚上,叶连成的电话过来的时候,她借口说要去楼下买东西,跟父母打了个招呼就下楼了。
开始是在楼下打的,后来邻居阿姨买年货回来经过,她觉得不好意思,跑到小区门口,再后来,有几家为了庆祝过年放鞭炮,噼里啪啦的,震的她听不清叶连成的声音,她又跑开了一些。
情侣之间,总有说不完的话,她还没说到尽兴,叶连成的手机就断了,再打过去时,语音提示关机。
她估计着是手机断电了,只好笑着暗暗骂他傻瓜,准备回家时,才发现刚刚打电话的中途,妈妈给她发了一条短信。
她以为是催她赶紧回家的短信,于是哼着小曲儿漫不经心的打开,刚一揿开,步子就停下了。
那条短信,她到现在都能记得。
“小夏,如果收到这条短信,家里一定出事了。千万不要回家,妈妈求你,千万不要回家。打小区自行车棚里第三根柱子脚上的电话,妈妈不是开玩笑。”
看完短信,她的眼泪已经流下来了,说不清为什么,就是害怕,抬头朝小区里看,还能看到六楼的自己家的窗户里亮着灯,但是为什么,不让她回家呢?
第一时间给叶连成拨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为什么你当时,就不能接上一块电池呢?如果当时能打通你的电话,后来发生的事情,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小区为了方便居民自行车出行,修了个自行车棚,里头少说有几十辆车,大过年的,看车的早回家守岁去了,车棚里黑咕隆隆的,她流着眼泪哆哆嗦嗦摸进车棚里,借着手机屏幕的微光数着车棚里生了锈的柱子,柱子上贴着小广告,治牛皮藓的,买卖二手自行车的,在第三根柱子的靠地上的位置,她看到了用涂改液写的一串手机号码,都已经被地上的尘土遮掩了,她用手擦了又擦,颤抖着揿下。
电话的那头,是老丁。
老丁让她去城区十字路口的塑像那,说有东西要交给她,她害怕极了,一个人沿着空荡荡的街道往城区走,路边的街铺里传来春晚的声音,不知道是在演谁的小品,屏幕内外,哈哈哈笑成一团。
到的时候,老丁已经在那等着了,把信封交给她的时候,老丁还奇怪地问她:“丫头,你怎么不回家看电视呢?”
老丁走了之后,她把信封打开,借着头顶晕黄色路灯的光,她看到信封里的两把钥匙。
还有一张纸条,薄薄的,所以即便老丁隔着信封摩挲了很久,也没有猜到里头还有除了钥匙以外的东西。
纸条上是熟悉的字体。
“小夏,妈妈爱你。你看到纸条的时候,妈妈和爸爸都已经不在了。千万不要哭,不要慌,千万不能回家。小夏,镇定一点,按照妈妈的指引做,拿着钥匙,去下面的地址,大一点的是门钥匙,小一点的是柜子钥匙。”
她怎么可能不哭不慌呢?夜里十点多,寒风凛冽的晚上,没头没脑的短信,可怕的字条,什么叫“妈妈和爸爸已经不在了”,是不在家了吗?为什么要一次一次地跟她说“千万不要回家”?家里的灯还亮着,灯下等着的人,难道已经不是父母了?
她一个人躲到街边的墙角里哭,一遍一遍拨叶连成的电话,街上的人越来越少,少到她不敢再在外头待着,她擦了擦眼泪,默默跟自己说没事的没事的。
她没有回家,直接去了那个地址,那是一个小学校的档案室,离家很远,她从没去过,也不知道妈妈怎么会找到那么一个地方,外头的大门锁着,她翻了铁栅栏过去,羽绒服被栅栏的尖撕开了一道口子,哧拉一声,到现在都还记得,好像就响在耳边。
半夜的学校里太过安静,她顺着走廊去档案室,脚步声放的再轻都有回音,她战战兢兢的走,尽量离每一扇房间的门都很远,生怕走着走着,忽然间哪一间房里伸出一只手,就把她给拽进去了。
终于找到那个档案室,她的手颤抖的厉害,钥匙对了几次都对不上锁孔,有只不知道哪来的野猫,喵呜一声从身后掠过,似乎是尾巴在她背上拂了一下,被拂过的地方,好久都没知觉。
终于进了房间,找到了角落里的柜子,刚把钥匙擦进去,墙上挂着的大钟当的一声长响。
十二点,跨年,辞旧岁,迎新春,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不绝于耳。
她慢慢抽开了抽屉。
正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身份证,身份证上,盛夏在朝她微笑,姓名一栏,清清楚楚的印着三个字。
季棠棠。
56第②⑥章
“你说,小夏真的还有可能活着吗?”
见季棠棠不回答,叶连成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季棠棠低下头,深深吸一口气,然后抬起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你这个人真奇怪,公安和记者都确认了的事情,一个看门的老头跟你说了几句,你就疑神疑鬼的了。再说了,你自己也说,如果小夏没死,她干嘛不找你呢?她父母都死了,她一个女孩,无依无靠的,她能往哪里去?说不定被人拐了卖了,要我说,当时跟父母一起去了还好点,一家人,地下也有个照应。”
叶连成没说话,眉头却皱了起来,顿了顿,声音里有明显的不悦:“你这个人,说话这么让人不舒服,你能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吗?”
季棠棠淡淡一笑:“真话总是让人不舒服的,让你舒服的话我也会说啊,比如小夏还活着,过着童话一样的神仙生活,你信么?”
叶连成定定看了季棠棠很久:“你怎么总像是要跟人较劲一样?我得罪你了是吗?”
季棠棠漫不经心地叉起一块三明治往嘴里送:“我就这德性呗。”
叶连成动气了,他把刀叉一推,抛下句“吃不下去了”,直接就回楼上了。
季棠棠咬着叉子看叶连成上楼,一边看一边感叹自己真是不要脸到极点了:白吃白住人家的,还能把主人家给气到这个地步,叶连成没把她赶出去,真是太有修养了。
胡思乱想之下,忽然就想起岳峰之前凶巴巴朝她要鸡蛋的事情来了,换了是岳峰这个小气巴拉的,估计会把盘子夺过去揣怀里不让她吃了。
越想越觉得好笑,明明还难受着,居然就乐起来了,乐着乐着,无意间看到闵子华坐在隔两张桌子的地方看她。
季棠棠心里咯噔一声,还怕是自己得意忘形过头露了什么破绽,忙低下头老老实实吃饭,谁知道闵子华已经过来了,就在对面叶连成的位置上坐下来:“你好,我叫闵子华,是叶连成的朋友。”
季棠棠抬起头,咽下一口三明治,含糊不清来了一句:“幸会。”
闵子华笑笑:“我跟小夏也是校友,就是不太熟而已。”
季棠棠嗯了一声没说话,当初她跟闵子华也的确只是点头之交——如果不是因为他是叶连成的室友,估计连这点交情也不会有。
“你长的真挺像小夏的。如果不是知道小夏已经过世了,我真以为你就是她了。”
看来有很多事情,叶连成并没有跟闵子华讲,季棠棠松了一口气。
“昨天,你对阿城动刀子,怎么回事啊?”
季棠棠茫然:“啊?”
闵子华解释:“昨儿公安来了之后,阿城说跟你逢场作戏,后来分了,你气不过,拿刀子吓他,他没注意划着了——这是帮你圆谎呢是吧,你长的这么像小夏,阿城怎么可能跟你逢场作戏,再说了,他之前给我打过电话,一直让我帮忙找你,他不可能事先见过你的。”
季棠棠笑了笑:“为什么帮我圆谎,这你该去问叶连成啊。至于动刀子,我有癫痫,有时候会发病,就这么简单。”
闵子华摇头:“我有个叔叔,也是癫痫,我见过他发病,发病不是你这样的。再说了,你当时,穿的是小夏的衣服,你是有准备的。”
季棠棠抿了口咖啡,想了想,还是告诉他:“随你信不信,我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事。岳峰说,我可能被沈家雁给附身了。”
闵子华愣了一下,下意识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居然就接受了这个说法:“难怪……雁子姐对小夏的事,嘴上不说,心里还挺介意的。”
季棠棠有点奇怪:“你怎么一点都不吃惊啊,你很信这一套?”
闵子华尴尬地笑:“其实……我也半信半不信的……但是阿甜挺信的,受她影响,我也觉得挺玄乎的。”
“阿甜?灯红酒绿的阿甜?”季棠棠一下子就坐直了,“你跟她很熟?”
“还可以吧。”关于阿甜的事,闵子华不想多说,“有一些来往,这几天她可能出远门了,去她家总找不到她。”
“她住哪?”
看到闵子华诧异的神色,季棠棠意识到自己追问的太急了,赶紧拿瞎话遮掩过去:“我听过她唱歌,挺好听的。当时还录了段传给我一北京的朋友,那朋友恰好在录音棚做的,他说挺有潜质的,让我帮忙联系一下,看有没有机会合作,灌个唱片什么的……”
一番瞎话说完,季棠棠自己都佩服自己这几年真是历练出来了,信口一诌跟真的似的,都不用打草稿的。
季棠棠走了之后不久,叶连成下楼来找闵子华,问起季棠棠时,闵子华告诉他人已经走了,顺口也提了她找阿甜的事。
叶连成沉默了一下,末了才说:“她跟岳峰是朋友,还认识什么娱乐圈的人,这女孩,背景还挺复杂的。”
————————————————————
阿甜的家在古城近郊,位置有点偏,独院子加二层的小洋楼,乍看上去,倒像是古城土生土长的人家致富了起的小楼,季棠棠瞅瞅巷道里前后没人,先把背包从不高的围墙上抡了进去,然后翻墙——落地的时候拄到了脚,痛的原地蹦跶了十来秒才恢复正常。
小洋楼的正门锁着,两边的窗户都有防盗网,季棠棠绕着小楼走了一圈,才在楼背后发现单扇的边窗,透过玻璃朝里看,是个洗手间,窗户的搭扣从里头扣上了,季棠棠从花圃里捡了块青砖,拿衣服包起来把窗户给砸了,边边角角的玻璃碴理干净之后,扒着窗框跳了进去。
打开洗手间的门,就进了一层的正厅,边上有楼梯通往二楼,正厅的家具都是木头的,看着很有些老气,墙上贴着松竹梅的长副水墨画,靠墙的案几上供了个白瓷的观世音,怎么看都不像阿甜这样的姑娘应该住的地方,季棠棠好一会儿才反应出这应该是那个叫黄旺发的古董商的审美风格,再想想阿甜那种慵懒小资的调调——两个人在一个锅里吃饭,也真心是一件滑稽到顶的事情。
二楼主要是卧房,另外搭了个洗手间和两个小房间,装修风格还是黄旺发式的,连卧房的大床都是那种四腿雕花式,床头柜上摆了一张阿甜的照片,少有的素面朝天,白色的短袖T-shirt,齐膝的牛仔裙,扎着马尾辫,一打眼看去,跟当年的盛夏竟有几分相似,季棠棠拿过相框看了很久,忽然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叶连成当初和阿甜在一起,难道是因为阿甜跟自己长的有几分相像?
想到阿甜现在妩媚而又风尘阅尽的模样,季棠棠心里真不是滋味:阿甜的前后变化,几乎是在叶连成眼前上演的,叶连成看在眼里,就真的一点都不心痛?还是说经历了盛夏的“死亡”,他对别的一切,真的就完全无所谓了?
抽开衣柜,阿甜的日常衣物都还在,闵子华说“去她家总也找不到她”,那么阿甜应该是事情败露后匆匆离开的,而根据岳峰前一日和她们的正面遭遇,阿甜应该还没有远离古城——季棠棠几乎有八成的把握:阿甜还会再回来一趟的。
既然如此,她不在乎守株待兔:反正她无处可去,这里有瓦遮头,比山里那间小破屋要好的多了。
接下来的一整天,她都在屋里到处翻腾,说这屋子是遭了劫真心不过分——不过她有一点做的好多了,不管翻的有多乱,最后都是规规矩矩恢复原样,不让人看出半分破绽。
在衣柜顶上搁着的皮箱里,她翻到了叶连成和十三雁的照片,也不知道阿甜是用什么方式偷拍到的,走路时的、吃饭时的、甚至亲吻时的,每一张十三雁的脸上,都用红笔重重圈了个圈,画了个叉,有几张还用笔尖戳的体无完肤,旁边凌乱地写着一些恶毒的咒骂,季棠棠没有因为爱情疯狂地嫉妒过别人,她不明白为什么阿甜的占有欲和报复**会这么强烈,转念一想,有些人得不到所爱只会悄悄流泪或者默默离开,有些人得不到就会想着同归于尽或者把你毁掉,大抵人与人还是不同的吧。
电视柜下面的碟片架子上找到了十来张黄色光碟,上头的图画不堪入目,极尽猥琐之能事,甚至还有虐待性质的,季棠棠直觉应该是黄旺发所有——这样一个上了年纪的外形猥琐的老男人,依仗着自己有点钱,包养了一个年轻的情人,在床第之间,有和谐□的可能性不大,恐怕是对阿甜的发泄多一些——阿甜后续在男女□上的无禁制不检点以及自暴自弃,跟黄旺发对她的发泄估计也不无关系,世上事,有果皆有因吧。
这么想着,忍不住又去看阿甜的照片,似乎就看到了很久之前的自己,季棠棠在心里默默跟自己说:如果有这么一天,不管多么失望或者心碎,也千万不要报复自己放弃自己,你开启了糟蹋自己的第一步,全世界都会来践踏你。
于是心底里,多少有那么为自己骄傲:那天晚上之后,面前其实是有无数条路无数种可能无数种堕落放弃或者结束的方式的吧,自己到底还是神经强韧,磕磕绊绊走到了这一天,虽然不是什么女超人女强人,终究表现的也是可圈可点的。
天色渐渐黑下来,冰箱里有泡面和饼干,原本是想吃泡面的,又觉得泡面的味道太大——万一真有人进来了恐怕会生疑,于是啃了几口饼干了事,入夜之后,便摸黑洗漱,既然这里“没有人”,她就应该配合着把戏做到十足十。
这一晚,睡得破天荒的早,防潮垫铺在主卧的大床边,背包什么的塞到阿甜的衣柜里,躺了一会之后心里不踏实,起床把包里剩下的三枚骨钉翻出来塞进裤兜里,还有那串风铃,难得团在一起之后,衣服的口袋居然塞得下。
————————————————————
季棠棠是睡到半夜的时候惊醒的,梦里,她听到上楼的脚步声,想醒又醒不过来,于是一直发冷汗发冷汗,发着发着就醒了。
脚步声从梦里清晰地延续到现实中来——也亏得她是睡在地上,更加容易听到地面上传来的声音,季棠棠捂了捂跳的厉害的心口,又把耳朵附在地上听了听,应该不止一个人,而方向,正是朝着主卧来的……
在主卧的门被推开之前,季棠棠迅速把垫子及自己都转移到了床底下,同时暗暗感激黄旺发:也亏了他这极其老式的审美风格,如果用的是那种现代化的双人床,床板直接贴地,挤扁了她也钻不到床底下去。
门推开了,借着淡淡的月光,透过垂下床沿的床单下方,可以看到两双脚,先响起的是阿甜的声音:“到了。”
另外有个含糊的男声嗯了一声,再然后,忽然愠怒地压低声音:“你猪啊,不能开灯,一开灯,谁都知道屋里有人了,实在不行用手电。”
很好,来的这么快。季棠棠庆幸的同时又有几分不安。
阿甜应了一声,门随即掩上,床身微微颤了颤,两个人相继坐下来。
季棠棠平躺在床垫上,静静听两人对答。
就听阿甜低声问:“葛二说你脸上的骨钉拿不下来,难道就这样钉在脸上一辈子吗?”
吴千冷笑一声:“这次能捡回条命已经不错了,你没听葛二瞎子说吗,骨钉应该是五枚,而且是人的手指骨。我脸上这两个,看起来应该是食指和中指,万一哪天五个一起聚齐了,全插到我身上,那就相当于一个鬼的爪子抓住你不放了,到时候死成什么样子都难说——我cao,这趟我真遇到克星了,就在这古城里,妈的,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借机讹我。”
阿甜忙打断他:“葛二瞎子很灵的,我刚到古城的时候他还没全瞎,在桥头算命,跟我说我有劫数,先是情劫,转着转着就能转成命劫,避劫的方法就是马上离开古城,我当时年轻,哪里听他的啊。谁知道没两天就遇到了叶连成……回想这几天发生的事,还真是情劫转命劫,都让葛二给说准了。这趟咱们也听他的,他说让我们往南走,出了国境线就什么都不怕了。再往南就是缅甸,那头有人专门组织偷渡,我想应该是没问题的。”
吴千啐一声:“说是这事是因陈来凤起的,妈的,早知道姓陈这娘们这么麻烦,我当初就不做掉她了,都是那个黄胖子,念叨陈来凤的玉念叨的发狂,姓陈的娘们也贪,低于十万不撒手,老子做了她,转手卖黄胖子五万,他妈的黄胖子孬种,听说死了人,说死也不要玉了,也不让老子跟着他一起发财了,老子后悔没一起做了他。”
阿甜轻笑一声:“你怕是没机会做掉他了,自从他上次撞见我和你一起,就再也没来过了。每个月汇的钱也断了,不过好在没收回房子,也没找我麻烦。”
吴千冷笑一声:“他敢找你麻烦吗,不想活了他。”
阿甜叹气:“早知道,一开始就跟你一起逃到外头去,也不用想着出口气杀了沈家雁再走,人算不如天算,扯出这么多事来。”
片刻的沉默之后,吴千催她:“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你这住处,公安迟早盯上,东西就别收拾了,只把钱拿着就行,你是有现金是吧?”
阿甜有些得意:“那是,还是折现了保险。存在银行里,账户一冻,我什么都没了,你以前还笑我藏钱的法子老土,现在指上我这些钱了不是?逃出去要钱,求葛二把陈来凤这个鬼给制了,估计也得出点血……”
吴千不耐烦:“钱收哪了?”
“床底下,鞋盒子里。”
床底下?
季棠棠心头打了个突,白天翻腾东西时,她是看到床底下一堆鞋盒子,懒得翻腾臭鞋,她也就没拖出来看,没想到里头居然藏着钱。
床身一轻,阿甜跪□子,两只手去撩垂下的床单,季棠棠一颗心砰砰跳,她屏住呼吸,脑子里飞快的转开了:先把阿甜给制住吧,她只要探头进来,就抓住她脑袋往床板上磕,磕昏过去之后专心对付那男的,那男的身上有两枚骨钉了,只要把剩下的插他身上……
吴千忽然嘘了一声:“有人敲门,听见没?”
阿甜的动作停下来。
果然,有敲门的声音,应该是在敲前院。
吴千低声吩咐阿甜:“你站窗户边上,看看来的是谁。”
阿甜嗯了一声,站起身尽量轻手轻脚的出去,季棠棠心下一松,一口气还没吁完,忽然床单一掀,吴千打着手电钻了进来。
四目相投之下,居然是季棠棠先反应过来,她想也没多想,一脚正蹬在吴千脸上,借着一蹬之力,从床的另一边滑出来,刚撑着地起身,门边传来阿甜惶急的声音:“有人来,千万别出声,是……”
阿甜没能说完,她被屋子里的两个人影给吓住了,下意识就想大叫,季棠棠一心要把阿甜给先放倒,她一把抓住阿甜肩膀,狠狠往外推了出去。
阿甜正撞在窗户上,这一下动静很大,外头敲门的人立刻警觉起来:“阿甜,你在家里是不是?”
季棠棠一下子就愣住了:叶连成怎么会来?
————————————————————
某种程度上,叶连成是被闵子华和季棠棠共同提醒了的:闵子华告诉她,季棠棠向他打听了阿甜的地址。
叶连成觉得这件事似乎跟另一件事情有关联,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直到临睡前,他才忽然想起前一天,季棠棠被十三雁附身时说的话。
“峰子,阿甜为什么杀我?”
所以,雁子的死,跟阿甜有关系?
叶连成坐不住了,一夜夫妻百夜恩,他纵使对十三雁没有付出完全的真心,到底也是有情分在的,越想越睡不着,明知道闵子华上门几次都没找到阿甜,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找过来了,似乎到阿甜的门前走一走,就能对十三雁有个交代。
先是轻轻敲门,里头静悄悄的,意料之中的没有反应,叶连成犹豫了一下,又觉得自己多此一举,转身要走时,小楼里忽然传来轰的一声,像是什么被撞了一下。
叶连成浑身一震:“阿甜,你在家里是不是?”
没有人回答,但是里头的动静是切切实实的了,叶连成情急之下撞门,门应声而开,他这才发觉原来这门只是被扣上了,穿过院子奔到门前,门是虚掩着的,他摸到墙上的开关,揿着了灯。
刺眼的亮,正对面一尊白瓷的观音像,像是直勾勾瞪着他。
动静是楼上发出来的,似乎有人打架,叶连成心慌慌的,他顺着楼梯往上走:“阿甜,阿甜你在吗?”
刚到楼梯口,有人怒吼着扑了过来,叶连成被他带着滚下了楼梯,楼上传来阿甜带着哭音的叫声:“不要杀他,不要杀他!”
巨大的撞击震的叶连成耳膜嗡嗡的响,模模糊糊之下,他看到一张遍布横肉的狰狞面孔,那人脸上两道极其骇人的翻着白肉的伤疤,两只手铁钳一样死死钳住了他的咽喉。
阿甜几乎是连滚带爬着从楼上跑下来,她哭着去掰那人的手:“别杀他,你放他走啊……”
叶连成的意识渐渐模糊,恍惚之间,他看到那人身后出现了季棠棠的身影,她举起了一张椅子,狠狠向着那人的头砸了下去……
再然后,好像是电影里的默片了,那人软软倒了下去,阿甜吓的连声音都没有了,季棠棠的手里还握着椅子的手柄,椅子的几条腿都砸的劈裂了开去。
叶连成咳嗽着捂住喉咙站起来,季棠棠看起来很累,她抹了一把嘴角流出的血,才朝叶连成走了一步,身子一晃,险些倒下去,叶连成赶紧扶住她:“季小姐,你怎么在这?”
季棠棠狠狠把他往外推:“快走,你别在这,快走!”
叶连成有点茫然:“那你……你没事吧,你……”
僵持之下,忽然听到极轻微的一声,季棠棠身子一颤,脸色一下子白了。
叶连成被她吓住了:“季小姐,你怎么了?”
季棠棠没有回答,她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小腹。
那里,一根椅子的木头裂尖,自后穿透,露出了约有半寸长的尖。
叶连成的脑子一嗡,踉跄着退了两步,被门槛一绊,整个人几乎是摔滚在院子里,他抬起头,看到季棠棠还在门口站着,甚至还对他笑了一下。
他听不到她的声音,但是能认出她的口型,她在对他说:“走啊。”
叶连成踉踉跄跄地夺路而逃,快到门边时,他回头去看,那人似乎想追出来,被阿甜给抱住了,他一脚踹开阿甜,嘴里骂了句什么,然后踩住季棠棠的身体,把木头给拔了出来。
叶连成的眼前一片模糊,他跌跌撞撞地跑,也说不清自己跑了多久,停下来的时候,似乎是在古城的酒吧街上,很多店还没打烊,远处的一间分外惹眼,灯红酒绿。
叶连成打摆子一样的哆嗦,他掏出手机,摁下了110。
不知道为什么,那头没有立刻接,叶连成的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他对着手机吼:“接电话啊,快接电话啊!”
————————————————————
风月的电话是半夜1点多时响的。
神棍和毛哥都睡在后院,大晚上的听不到,按说晚上该轮到石头值夜,他这几天也是累了,窝在大厅的沙发里睡得跟猪似的,地震都震不醒。
最后还是岳峰从楼上下来接的。
打电话的是那个公安,老张,第一句话就是:“坏了,出事了。”
57第②⑦章
毛哥抱着季棠棠的包,坐在阿甜家门外十来米的路边台阶上等岳峰,阿甜家的门口停了两辆警车,顶上的红灯闪啊闪的,闪的他头晕,警车旁边围了一堆周围的住户,披着衣裳汲拉着拖鞋,很是兴奋的交头接耳,不时有那么三言两语的传到毛哥的耳朵里。
“老头包养小情人,迟早出事,看,叫我说中了吧。”
“听说是出人命了。”
“邪门了呀,这才几天啊,连着几条人命了。”
“情杀,我跟你说,绝对情杀!那个风月的老板娘,不是叶连成的情人吗,这个阿甜,又是叶连成以前的姘头,绝对情杀!”
……
相比较外头,院子里的气氛要沉闷许多,几个公安围在门口有血迹的位置,有戴手套拿小刷子刷溴化银的,有拍照的,有拿个板夹本奋笔疾书的,老张把岳峰带到小洋楼的后头,让他看那扇没了玻璃的窗户。
“叶连成说,当时屋里至少有三个人。阿甜、吴千,还有一个就是季棠棠。门都是钥匙开的,阿甜和吴千回来,不会砸玻璃。这扇玻璃,肯定是季棠棠砸的。”
岳峰没吭声。
“这姑娘怎么回事啊?哪个正常的女孩会半夜砸了人家窗户进房的?而且她肯定是翻墙头进来的对吧?她根本不是你女朋友吧?我到今天才回过味来,迟红樱和沈家雁被杀,她要么是目击者要么是最后出现的人,今天还这么蹊跷的出事。还有,我想起来了,昨天在夏城,也是她动的刀子是不是?我的神仙啊,这怎么回事啊。”
岳峰还是不吭声。
老张急了:“你倒是说话啊?”
“说什么?”岳峰冷笑,“我怎么会知道。”
老张吼他:“她不是你女朋友吗?”
“你刚不是下结论说她不是了吗?”岳峰讽刺他,“问我怎么回事,你们不是神勇的人民警察吗?你都查不出怎么回事,你来问我?我神仙啊?你去风月看看季棠棠的入住记录,她是几号进古城的?她几号来的我就是几号认识她的,她的事我能知道吗?”
老张被他噎的说不出话来,顿了顿,咬牙切齿:“好小子你,你敢吼公安,你,你……”
“你”了半天没你出个结论来,末了抖警察的威风:“回风月待着去,不要乱走,有事还得提你来问,我告诉你臭小子,这事我跟你没完,还说人家是你女朋友,欺瞒警察,扰乱正确的调查方向……你怎么还不走?”
“我等姓叶的出来。”
老张警觉:“你又想干嘛,你又想打人是不是?信不信我把你给拷了?”
他一边说一边去解皮带上挂着的手铐,也邪门了,往常一取就下来了,今天也不知道挂到哪个皮扣了,怎么拽也拽不下来,只好一边跟皮带较劲一边继续威胁岳峰:“上次你打人,我就记住你了,你今天要还敢无视警察……”
话还没完呢,岳峰一把推开他往前头走,老张远远瞅到叶连成做完笔录被人从屋里送出来,赶紧冲过去,终于成功在岳峰快走到叶连成跟前时拦住了他。
叶连成整个人看起来都很萎顿,边上闵子华陪着,后头跟两个公安,他看了一眼岳峰,嘴唇嗫嚅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岳峰不听他废话:“我问你,你真看到,那人拿棍子腿把她戳透了?”
叶连成沉默了一下,然后点头:“真看到了,从背后戳的,前头露出半寸长的尖。”
岳峰死死盯着他,拳头慢慢攥起来,老张眼见他拳头上青筋都暴起来了,心说不好,这小子是有前科的,赶紧用眼神示意闵子华他们往后退。
“那我再问你,”岳峰努力控制自己的火气,“你刚见到她的时候,她是不是还好好的?”
叶连成眼神黯淡了一下,声音低下去:“是。”
“那你是猪啊你,你跟她一起,你为什么不帮她?”
岳峰实在忍不住了,说到一半一拳就挥了过去,也亏得老张有准备,赶紧抱住他腰把他往后搡:“哎,哎,节哀,节哀,克制点啊,克制点啊。”
叶连成呆呆站在当地,看愤怒的岳峰,眼睛涩的厉害,他吸了口气,颤抖着声音说了一句:“对不起啊岳峰。”
“对不起?”岳峰怒极反笑,“你跟我讲对不起?她是我什么人啊你跟我讲对不起?你知不知道,她是你……”
他及时刹住了话头,胸口强烈地起伏着,末了狠狠把老张往外一推,向着门外大踏步离开。
老张舒了口气,看着岳峰的背影,居然起了惺惺相惜的意味,感慨似的来了一句:“这小子……当年,我也是这么火爆脾气。”
说完了一转头,另外两个小公安和闵子华,齐刷刷看鬼一样看他。
老张登时就意识到自己的倾向性非常错误,赶紧换了一副愤愤不平的表情:“藐视公安这是,太冲动了!太过分了!”
————————————————————
毛哥和岳峰一路回风月,毛哥虽然没看到院子里发生了什么,但是从后来的争执声中,也大略猜出点端倪,一路看岳峰的脸色,也不好多说什么,快到风月时,岳峰停下脚步:“老毛子,你先回去,我周围……找找看。”
毛哥奇怪:“你找什么啊?你找……”
说到一半时反应过来:“峰子,咱别折腾了行么,这事交给公安,人家能搞定的!再说了,你这还吊着只胳膊呢,你还去追凶……”
岳峰知道毛哥想歪了:“不是,我想找找棠棠。”
毛哥更糊涂了:“找她干嘛啊,她死了啊。”
岳峰沉默了一下,声音低下去:“我心里头,总觉得,她……她应该没死。”
“你觉得应该没死她就没死啊,你耶稣啊?”
岳峰少有的没有跟他吵:“你记不记得,在尕奈的时候,我们也以为她出事了?但是后来,她还不是好端端的?”
“那次不一样!”毛哥也猜到他是提那茬,“那次谁知道她里头有没有穿什么东西挡着啊,虽然说防弹衣一般人买不到,但是你也看到了,这丫头路数野,说不定她就搞了一件穿着呢?这次你没听公安说么,凳子腿戳了个对穿,对穿,你知道什么叫对穿吗?”
毛哥一边说一边比划,恨不得也拿东西戳岳峰一个对穿好叫他明白。
岳峰平静地看毛哥:“那你怎么解释,现场没有发现棠棠的尸体?”
毛哥跺脚:“被吴千和阿甜带走了呗。”
“当时动静太大,叶连成跑了,周围的人也惊起来了。如果你是凶手,你一定第一时间逃跑,为什么还要费力把尸体带走?而且,吴千和阿甜已经被警方怀疑上了,他们根本就已经是杀人犯了,还怕别人发现尸体吗?”
“所以呢?”毛哥愣愣的,“你的意思是,棠棠死了之后,又从地上爬起来跑了?峰子,你发烧了吧,你生化危机看多了吧?”
————————————————————
葛二算是个半瞎子,约莫六十上下年纪,早些年在古城街头摆摊给人算命,那时候是不瞎的,后来,命数越算越准,名气越来越大,眼睛里开始长莫名其妙的东西,白白的一层,像毛,看着让人作呕,周边的人开始躲着议论着嫌弃着,他寻思着,是天机泄露多了,老天让他闭嘴,于是不再摆摊,跑到山里找了个偏僻的地儿,搭了个棚子住着。
说来也玄乎,不摆摊之后,眼疾没有再恶化了,所以他算是半瞎,模模糊糊的还能看见点影子,山里清静,方便行事,于是索性在山里长住,又搭了三两棚子,围起了个院子,院子里蹿着十来只野猫,拴着几条狗,狗是他特意买来的,黑狗,留着有用。
生意还是要做的,长了张嘴,每天总还是要吃饭的。如果说之前的客人是多而杂,那现在可算是少而精了——他还是有着少数几个互相揣着秘密进而可以互相“信得过”的客人,而客人之间神秘兮兮的转介绍,又为他带来新的客源,他收大价钱,为人处理一些很棘手的麻烦,比如……吴千这一起。
时候是凌晨三点多,他披着衣裳坐在棚子中间的草垫子上,手里摩挲着三根骨钉,抽着老式的水烟袋,嘴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大仙瞧出什么不对了吗?”吴千这样杀人不眨眼的角色,这个时候居然也会紧张,他看了一眼脚下季棠棠被床单裹住的尸体,又咽了口口水,“在这丫头身上,翻出的这骨钉……大师说过是有五个的,这女的是不是就是我克星?”
葛二又啪嗒啪嗒抽了一阵子,慢慢把骨钉放下:“你运气倒是不赖的,脑子也还活络,知道要把尸体给带来。”
吴千松了口气:“是,我当时想着,这女的活着的时候就能帮死人一起对付我,死了的话估计也是厉鬼,被她缠上,那要比陈来凤更麻烦,不如一起带来,反正大仙今儿要制陈来凤,不如把她也一起压制了。”
葛二竖起两个指头:“两万。”
“一共两万?”
“加两万。”
“陈来凤也才一万……”
吴千的话没说完,阿甜及时拉住他,又从身边的旅行袋里掏出两叠钱,毕恭毕敬推到葛二瞎子面前:“两万就两万,只要能把这事结了,逢年过节,不会忘了大仙的好。”
葛二瞎子笑起来,嘴唇一掀,露出参差不齐长满了牙垢的黄牙:“把她的尸体,跟后头陈来凤的摆一起。”
吴千压住内心的火,和阿甜两个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把季棠棠的尸体抬到后面,起身时,忍不住看了眼陈来凤,这一具,烂得只剩下骨头了,勉强拼成个人形,骷髅头上眼窝处两个大大的黑洞,像是要吞了他。
吴千心里打了个寒战,前头的葛二像是能窥探他的心思一般:“也阖该你运气不好,杀了陈来凤之后,把她埋在树底下,树的根须地下抽长,钻了她的尸体,绕了她的骨头,你不要小看这些抽长的植物的力量,据说种子发芽的力气,可以裂开人的头骨,陈来凤死了还要受这样的痛苦,怨气远超一般横死的人。她的怨气给你招来了克星,也是你命数到了。”
阿甜很忐忑:“那……大仙,怎么样制住?”
葛二摸索着站起来,抓起自己斜靠在边上的拐杖,然后用另一只手指了指吴千:“你,跟我出去,杀只黑狗,取血。”
吴千喉头滚了一下,过来走到葛二身边,阿甜下意识也想跟上,葛二脸色一沉:“女人别跟着,脏。”
吴千闻言瞪了阿甜一眼,阿甜犹豫了一下,在葛二坐过的草垫子上坐下来,眼睁睁看两人离开,棚子里一时间安静下来,她有些心慌,手指在草垫子上摩挲,忽然摸到那几根骨钉,触电一样缩手,回头看了看身后不远处陈来凤和季棠棠的尸体,又往垫子靠外的地方挪了挪身体。
又过了一会儿,外头像是在抓狗,猫的叫声,狗的叫声,还有吴千的咒骂声混在一处,中间夹杂着葛二听不出起伏的声音:“慢慢来,这狗,是要帮你化邪的。”
阿甜拘束的坐着,忐忑地等,屋外的动静大起来,黑狗在狂吠,又像是挣扎,毛骨悚然之下,阿甜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轻轻的铃声。
很轻很柔,钢琴曲一样,又像是哄着幼儿入睡时的伊伊呀呀,阿甜的头皮发麻,她慢慢回过头。
那里,裹着季棠棠的床单掀开着,正中央一滩血渍,尸体却不见了。
而陈来凤的骨架,腹腔之间,有个风铃,撞柱搭着白色的骨架,正轻轻地互相磕碰,声音轻柔而曼妙,像是哪个悠闲的下午,客人不多的咖啡馆里飘出的音乐。
阿甜十根手指头的末梢不受控制地开始痉挛,瞳孔里清清楚楚映出那串风铃,她觉得像是有人撬开了她的天灵盖,把一壶滚烫的水倒了下去,烧得她全身都在冒烟。
身后,有人轻声问她:“你在找我吗?”
————————————————————
捆住了四条腿吊起的黑狗剧烈地挣扎,吴千的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他吞咽了口唾沫,手中的镰刀准确而快速地割断黑狗的喉咙。
血是喷出来的,吴千的眼睛一迷,边上的黑狗物伤其类,狂吠不停,就在这当儿,吴千似乎听到了阿甜的叫声,凄厉而又短促,他打了个哆嗦,再侧耳去听时,却又没声音了。
吴千一只手摁住黑狗的身体,以免因为狗的挣扎使得流下的血洒在桶外,另一只手去揉被血迷了的眼睛,一边揉一边问站在边上的葛二:“你听到阿甜的声音了吗?”
葛二眯着眼睛朝棚子门口看过去,迷迷糊糊看到门内有个女人的影子。
他回答吴千:“没什么,她还在那。”
58第②⑧章
镰刀割开的黑狗喉咙,开始的时候出血很多,小细流一样,打得洋铁桶底当当响,聚了有小半桶左右时,血量逐渐变小,吴千有点着急,两只手从后头挤推着黑狗的身体,像是在挤软塌塌的牙膏,似乎这样一推一挤,剩余的血还可以涌出来。
正挤推的浑身燥热,身后传来葛二瞎子不悦的呵斥声:“说了女人是不能来的,回去!”
这个阿甜,怎么这么不知好歹!吴千心里也有点火,回过头正想吼她两句,忽然眼前一花,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已经被人用手狠狠攥住了大半张脸,透过张开的五指,他看到了季棠棠充血的眼睛。
这个女人还没死!
吴千的脑袋轰的一声,挣扎着想摆脱她的手,但不管他如何挣扎,季棠棠的手就像生了根一样长在他的脸上,吴千怒吼着后退,一脚绊倒了挂黑狗的架子,连人带架子仰摔在地,落地的时候正压在黑狗软绵绵的尸体上,那桶狗血也被带翻了,臭烘烘的狗骚味弥漫开来。
即便是这样,他都没能摆脱季棠棠的钳制,她几乎是顺势把他摁倒在地,屈起的右膝狠狠抵住他的小腹,只稍微一用力,他就感觉被腹部保护着的那些脏器几乎都要碎裂开来。
吴千发狂了,他拼命扭动着脖子——但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他的脑袋仍然被死死摁在地上,后脑勺垫着的土地几乎都被间接摁出了一个凹窝,季棠棠对他笑了笑,另一只手慢慢举了起来。
三枚泛着幽碧色的骨钉,在这么浓重的夜色里,看起来像三簇惨绿惨绿的鬼火。
巨大的绝望把吴千整个儿都击垮了,他浑身的力气像是忽然间就从身体里剥离出去了,生平头一次,眼神中透出深重的恐怖,带着哭音嘶叫:“葛二,救命!葛二!”
回应他的,是三枚骨钉的一一刺入,骨钉很尖,入肉时并不费力,甚至没有声音,像是温柔而又恶毒的虫子,倏的一下就消失在皮肉深处,只留下表皮上三个血肉模糊的黑洞。
葛二也有些慌了,他睁大长了一层白翳的眼睛,眼前却只有模糊的影子晃动,他把自己的拐杖往发出声音的方向探了又探:“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其中一次,他的拐杖头碰到了季棠棠,季棠棠皱了皱眉头,起身时,顺便把那个盛狗血的洋铁桶给拎了起来。
葛二还以为她是阿甜:“都说了女人不要来了,坏事!坏事!”
季棠棠冷笑一声,直接就把铁桶狠狠套到了葛二头上,顺势抬脚蹬他肚子,把他踹倒在拴着另外几条黑狗的地方,也不知道是同类的死还是同类的血腥味刺激了这些黑狗,躁狂之下,不由分说便向着葛二身上撕扯乱咬,葛二怪叫着拿手中的拐杖左挡右挥,也亏得有铁桶护住他的头和脖子,不然直接被咬开了喉咙也说不定。
吴千慢慢从地上站起来了,他惊恐地看着面无表情的季棠棠,上下牙关开始格格作响。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那五枚骨钉,已经都在他身体里了。
但是,哪去了呢?
这次不像上次,上次那两枚骨钉被岳峰摁进他的脸的时候,像是有生命的活物,从他的脸颊一直豁到下巴,痛的他死去活来,但是这次,三枚骨钉进去,像是小鱼苗摇摇尾巴,顺着他的血管筋络游的无影无踪。
同时消失的,还有前两枚,原先一直梗在他的下巴上,像露出的两颗狰狞的牙齿,拔不出也推不进,现在也不见了,难道是得了这三枚的召唤,聚集到一起去了?
吴千打了个寒噤。
五枚,人的手指骨节,聚齐了,就藏在他身体里,用葛二的说法,那是一个鬼的爪子,能把骨头都捏碎的。
他觉得自己像是中了蛇毒五步倒,僵立着一动也不敢动,万一惊动了那五枚骨钉怎么办,万一它们从内向外,把他撕的粉身碎骨怎么办?
葛二的惨呼声、黑狗的狂吠声、还有野猫四下逃窜的叫声,都像是夜幕一样的背景,远的飘在天边。
只有季棠棠的声音能敲打到他的神经:“跟我进屋吧。”
————————————————————
刚进屋,便看到阿甜趴在地上,像是一个了无生气的破布娃娃,吴千看到她的身体似乎还有呼吸起伏,心里略微宽了一下:如果她不杀阿甜,那应该也不会杀自己吧?
季棠棠走到陈来凤的尸骨旁边,沉默了一会儿,转头问吴千:“你知道她是谁吧?”
吴千声音开始发抖:“知……知道。”
“是你杀的她吗?”
吴千犹豫了一下,心底滑过一丝垂死挣扎的念想和侥幸,季棠棠没有漏过他的神色变化,平静地提醒他:“她就在看着,你撒谎,或者狡辩,会让她更愤怒。”
吴千身子一哆嗦,再看到骷髅头骨眼眶处那两个深深的黑洞,腿一下子软了,直接瘫坐在地上,耳畔传来季棠棠的声音:“跪下,多磕几个头,她满意了,你也会少受点罪。”
从季棠棠的语气之中,吴千隐约听出了几分希望,他想也不想,咚咚咚咚地对着陈来凤开始磕头,每一下都重重撞到地上,只恨不能第一下就把额头磕的皮开肉绽,嘴里不断念叨着:“是我错,大姐,我不是人,我下辈子托生成猪,大姐,你大人大量,大人大量……”
也不知道磕到第几下时,搁在陈来凤骨架上的风铃开始有了磕碰的声音,这声音初听还有些远,再听似乎已经在面前,吴千觉得奇怪,偷眼那么一瞥,吓的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那串原本搁在陈来凤腹腔处的风铃,居然已经悬在他正对面的地方,明明没有风,却激烈地互相碰撞,撞柱互相变换留下的空间,从他这个角度看来,像极了一张愤怒的人脸!
季棠棠叹了口气,她伸出手,似乎是想摩挲一下那串风铃,到底还是缩了回来:“她问你说,当时她一直求你,说自己的儿子还小,你劫财就算了,为什么还要人的命?”
吴千头皮发麻,他拼命往地上磕头:“大姐,我怕你去告我,我怕被抓起来,我昏了头了,大姐,你大人大量,大人大量……”
“你割了她喉咙是吗?她说她流了很多血。”
“混账,我混账,是我混账。”吴千身子抖的跟筛子似的,开始扇自己耳光。
“她说,她在树底下埋了三年,孤魂野鬼,连上柱香的人都没有。”
“我上,我上,我给大姐修庙,塑金身,三年的香火都补上,加倍补。”
咣当一声,悬在半空的风铃硬生生坠地,棚子里没有声音了,连外头的黑狗都不再吠叫,葛二的断断续续的呻吟,更加衬得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吴千的心跳的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觉得口干,不住地舔嘴唇,他怀揣着巨大的恐怖看季棠棠,经过刚才,他已经知道季棠棠能听到他听不到的话,陈来凤一定还有话要交待的,她最后说了什么?
“她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死人的血肉滋养,那棵树的根须长的很长、很快,蜷的一团一团的,穿透她的肚子,绕断她的骨头……”
吴千开始不断地咽口水,他的耳膜开始嗡嗡嗡地响,他盯着看季棠棠的嘴唇,她慢慢地说出最后一句话,声音轻的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飘进来的。
“她说,她要你知道,她有多疼。”
————————————————————
吴千张大了嘴巴看季棠棠,似乎不明白她的话,季棠棠没有再解释,她慢慢转身,走出了棚子。
经过尕奈那一次,她已经多少猜到了接下来的场景会很血腥,死人的报复罔顾人性,厉鬼的怨气会造就最骇人的杀戮——那样的场景超过她的心理承受,她不想再重复一次这样的记忆了。
她穿过院子,走到山坡边缘的小路上,往下看,一片黑魆魆的林木,往远处看,浓重的夜幕正在慢慢稀薄,再过一个来小时就要天亮了。
她忽然就想起《乱世佳人》里,主角斯嘉丽那句有名的话,tomorrowisanotherday。
对于她来讲,明天是可以全新开始的一天吗?还是只是周而复始挣脱不了的重复?
棚子里忽然传出的一声惨叫把她恍惚的记忆拉回来,看来,陈来凤的报复已经开始了,这就是她们盛家化解怨气的方式,用严酷的惨死去慰藉横死者的亡灵。
这样的方式,真的合适吗?
有支架被撞倒的声音,黑狗重新变得狂躁的叫声,野猫惶恐地窜叫,季棠棠下意识回头,吴千已经从棚子里冲了出来,他捧着腹部,在院子里乱冲乱撞,最后踩倒围住院子的木篱笆,向着季棠棠跌跌撞撞冲了过来。
没有冲到面前就摔倒了,他捂住肚子,在地上蜷缩着乱滚,两个眼珠子几乎都要暴突出来,脸因为巨大的痛苦而扭曲变形,原先被骨钉豁开的地方开始流血,他嘶哑着哀求季棠棠:“姑娘,帮帮我,她在我肚子里,肚子里!”
季棠棠的喉头像是哽住了,她想赶紧离开,脚下却好像是被钉死了,怎么也迈不开步子,吴千双手胡乱撕扯着衣裳,他的肚皮袒露在外面,从季棠棠的角度,可以清楚的看到,他的肚皮下方,起伏着一只手。
“她说,她要你知道,她有多疼。”
那是陈来凤的怨气,操纵着那五枚骨钉,可以扯断他的肠子,捏碎他的胃,穿透他的肝胆,她不急着把他粉身碎骨,她的杀僧恨、深埋树下三年所受的根须噬僧苦,都要叫他慢慢还回来。
吴千连嘶叫的力气都使不出来了,他用尽浑身的力气,慢慢地朝着季棠棠的方向挪动着身体,一寸一寸。
“姑娘,帮帮我,杀了我……”
他的两只手抓住季棠棠的登山鞋,拼命地仰起头。
季棠棠的嘴唇嗫嚅着,哆哆嗦嗦地想抽回脚,对吴千这样恶毒的人,她本不应该起什么恻隐之心的,但是不知为什么,她的眼泪不知不觉就下来了,她看着吴千的眼睛,下意识就跟他道歉:“对不起,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的……”
话还没说完,两枚骨钉忽然从内向外穿透吴千的眼睛,直直爆了出来。
季棠棠尖叫一声拔腿就跑,吴千的手抱的太紧,她刚起步就栽倒了,顺着山坡一路往下滚,不知道压倒了多少枯枝,烙着多少块山石,天、地和山石都在眼前打转,后来终于停下来,天边最后一颗星星眨巴眨巴的,一直印到她眼底深处。
季棠棠的上下眼睑好像两块被无数人拼命拉扯着要凑到一起的大幕,慢慢阖上了。
她实在是太困太困了。
————————————————————
季棠棠做了很长很长,很杂很杂的梦。
梦到的都是小时候,穿白裙子,胸前用别针别着一块花手绢,用好看的动物铅笔刨刨铅笔,刨下长长的木屑条,边上波浪纹一样卷的花纹,教室里一个人一张小桌子,两只手背在身后背古诗,忘记了到底是谁的诗,只记得一个班级的同学都摇头晃脑,“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然后上语文课写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
她咬着铅笔头,翻着书,翻到有名的人物就写一条自己的理想。
——我要当优秀的运动员,为祖国赢得荣誉。
——我要做一名科学家,造出比飞机还快的汽车。
——我要当一名老师,春蝉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我要当一名勤劳的工人,为祖国的大厦添砖加瓦。
……
她写着写着就开小差,转头看窗外,妈妈到学校来接她了,隔着窗户向她挥手:“小夏,小夏。”
妈妈接她去练琴,电子琴,她笨拙地弹着“twinkletwinklelittlestar”,老师在旁边向着妈妈摇头:“小姑娘不适合弹琴,不适合……”
弹着弹着,她突然就长大了,简陋的琴房变成了巨大的空无一人的歌剧院,舞台上打着炫目的光,面前是一台光色可鉴的钢琴,她弹得还是那首“twinkletwinklelittlestar”,弹着弹着,按着的白色琴键全部变成了一节节人的指骨……
————————————————————
季棠棠打了个激灵,慢慢醒过来。
夕阳西下,柔和的冷色调日光,透过山间的树枝,慢慢拂在她身上,高处有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过,映着日光,像是一个个黑色的剪影。
居然在山坡底下睡了这么久吗?
季棠棠坐起身来,脑袋沉沉的,一点都不清醒,她呆坐了一会,才想起要顺着山坡往上爬。
爬到顶,有一群野猫被她的突然出现惊的四下奔逃,有一只胆子大些的没挪身子,后背微微拱起,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这群野猫待的位置,是一大块被血泅的紫黑的泥地,星星点点的碎肉,白色的骨碴,不远处滚着骨钉,季棠棠一阵恶心,偏过头吐了起来,那只原本准备战斗的猫居然被她吓着了,喵的一声窜出去老远。
她实在也没什么可吐的,吐了一阵子,用手背抹了抹嘴,伸手把五枚骨钉捡起来塞回兜里。
葛二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小院子里只剩下阿甜,她拎着季棠棠的那串风铃,拼命摇了又摇,一边摇一边咯咯地笑:“不响的,铃铛不响的。”
又摇了一阵,似乎是发觉有人在看她,一转头看到季棠棠的脸,吓的铃铛一扔,在院子里乱窜:“鬼!鬼!”
她居然窜到那几只黑狗窝里,抱着头拼命往狗的身后钻,几只狗汪汪叫着往不同的方向躲,阿甜回头看到季棠棠还在,更害怕了,一瞥眼看到那只洋铁桶,赶紧拿起来套在头上。
阿甜居然被她给吓疯了。
季棠棠站在篱笆外看了她一阵,进到院子里捡起那串风铃,阿甜把铁桶掀开了一条缝偷偷看她,见季棠棠又朝她看,赶紧又把铁桶放下了。
所以,过去的一个晚上,她吓疯了阿甜,间接杀死了吴千?
季棠棠头痛欲裂,她拎着风铃,慢慢往山下走。
她还记得回古城的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走着走着眼前就发黑,只好停一阵歇一阵,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见了古城的城门,天还亮着,有些门面已经开始张灯了,大街上人来人往,多热闹的场景啊,这么多人,有吃的、喝的、玩的,和山上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季棠棠忽然就觉得很幸福,那句话说的没错,tomorrowisanotherday,一切都太美好了。
她走进了人流之中,每个人都诧异地打量她,然后避开。
果然还是有点怪的,他们都知道她在山上做了什么事?不然,为什么用这么奇怪的眼神看她呢?
季棠棠疑惑地继续往前走,直到险些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棠棠。”
这声音耳熟,季棠棠抬头看了他一眼,跟他打招呼:“岳峰啊,你好。”
打了招呼之后她继续往前走,岳峰从后面拉住她:“丫头你怎么了啊?”
“我怎么了啊?”季棠棠比他还奇怪,“我不是挺好的吗?”
岳峰不说话,只是从上到下地打量她,季棠棠愣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打量自己。
她的身上有血,很多很多的血,衣服前头一个血洞,裤子上全是泥,还沾着草叶……
于是,所有的回忆瞬间回归,一切已经发生的事情,一帧一格,过电影一样,信息量大的几乎要爆掉她的脑袋,有一边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季棠棠抱着头就蹲了下去。
岳峰脱下衣裳给她罩在身上:“棠棠,我们先回风月吧。”
59第②⑨章
见到岳峰真的把季棠棠给带回来了,毛哥的眼珠子都险些瞪脱眶了,岳峰没吭声,直接带季棠棠先去楼上客房安顿下,目送两人上楼,毛哥一直拿胳膊去捣坐在边上的神棍,神棍正在聚精会神的打连连看,两只眼睛直勾勾瞪着屏幕,险些瞪成了斗鸡眼,压根儿没看到岳峰和季棠棠已经回来了。
“我问你啊神棍,”毛哥咽了口唾沫,“你说这世上有没有人,死了,还能复活的?”
“有啊。”神棍嗖嗖嗖点掉两对一模一样的图案,答得相当顺口。
毛哥纳闷了,神棍说的这么理所当然,好像死人复活这事是常识,而非怪事:“谁啊?”
“变形金刚。”
毛哥一口老血差点喷到屋梁上去:“变形你头。我问的是人!人!”
“那也有啊。”神棍继续瞪屏幕。
毛哥等了半天不见他回答:“你太监是吗?说话只说一半的?”
“那那那,那叫那个谁的,”神棍一心二用,难免有点跟不上,“清末的时候,那个义和团,那个红灯照,不是宣称神道相助刀枪不入起死回生的嘛,那个头儿叫什么来着,黄莲圣母,哼哼哈嘿,刀枪不入。”
眼见己方的游戏形势大好,今夜完全有可能实现游戏级别从小星星到月亮星座的突破,神棍的心情堪称阳光明媚。
显然,求人不如求己,毛哥强忍住把神棍摁马桶里的冲动,自己默默开了另一台电脑,联机,搜索,打入关键词“死人、复活”。
跳出来很多条目,毛哥不断地按翻页,出来的信息无非是那几类:附身、僵尸、丧尸、玄异、超自然灵异事件……
毛哥对着屏幕愣了好久,忽然就冒出一句:“我觉得,她已经不是人了。”
“谁!谁已经不是人了!”进行连连看这种高端游戏的紧急关口,也只有是鬼非人这样的高端学术问题能把神棍的注意力给引开了,他嗖地抬起头来,一双小眼睛跟强力电灯泡似的嗖嗖往外放光,“谁谁谁?谁已经不是人了?刚上楼的是谁?小峰峰是吗?他为什么已经不是人了?嗯?为什么?”
毛哥看了神棍一眼,慢吞吞地答他:“因为你是猪。”
————————————————————
毛哥上楼来找岳峰,一推开门就听见浴室里哗哗哗的水声,只见岳峰在房里坐着,手里张开了季棠棠的外衣在看,前后两个血洞都能对上,看来叶连成的确是没有撒谎。
岳峰也看见毛哥了,他把衣服放到一边:“有事?”
“棠棠洗澡呢?”
“嗯。”
毛哥心慌慌的,他朝岳峰走了两步,指了指季棠棠的衣服:“你问她了吗?”
“问她?”岳峰先是没反应过来,然后摇头,“没,她恍恍惚惚的,让我怎么问啊?”
毛哥咽了口唾沫:“峰子,她……她还是人吗?”
岳峰皱了皱眉头:“什么意思啊?”
“不是啊峰子,我现在看见她,我头皮都发麻,”毛哥撸袖子给他看,“你看,你看我这汗毛竖的。”
岳峰没吭声。
“你把她带回来干嘛啊?”
这句话让岳峰起了反感:“她那种情况,我能不带她回来吗?”
“不是,峰子,你别气,我不是那个意思。”毛哥觉得自己有点乱,他从怀里摸出烟,拿火机点着了,沉默着吸了几口,“她怎么又没事了啊?”
“她不是经常没事的吗?”岳峰不耐烦,“在尕奈,你又不是没见识过。”
“你少跟我耍滑头,”毛哥动气了,“尕奈那次跟这次能一样吗?上次咱们还能为她找理由,说她是穿了防弹衣什么的,这次你怎么解释?人家亲眼看到她被捅死了,转头你又把人带回来了,这还是人吗嗯?有哪个正常人死了之后又活蹦乱跳回来的?”
岳峰咬牙,想回他两句又找不出合适的理由。
毛哥换了比较和缓一点的语气:“峰子,你想想清楚,这绝对不是小打小闹的事情,这跟你以前好出头玩儿命发狠不一样,你以前为了帮雁子,跟阎老七死磕,哥几个说过二话没有?光头腿上被阎老七的狗咬的疤还在呢,但凡能应承得下来的,你发个话,做兄弟的皱过眉头没有?你自己好好想想,这次这事不一样,单凭棠棠死了又活这件事,就绝对不是咱们兜得了的麻烦!”
岳峰还是不吭声。
顺着刚才的话头想,毛哥的想象力开始爆棚:“你记不记得前几年大炒什么特异功能?那国家机关都介入了啊,这种起死回生,怎么着都算国家机密了吧?说不定国外的什么CBA……是CBA吗?”
岳峰没好气:“美国中情局,CIA。”
“是的是的,CIA。”毛哥赶紧把这新词给记住了,“这种事,你觉得是咱们小老百姓管得了的吗?我跟你讲,这种情报机关做事狠啊,你看美国片里,那些知情的涉案的通通都被干掉的,保不准哪天我俩出门就被子弹给端了,还是那种情报局的尖端科技研究出来的子弹。”
换了平时,岳峰肯定要吼他是哪个精神病院逃出来的,但这次,几次想开口,居然说不出话来。
凭心而论,毛哥说的是夸张,但是他讲的这些,自己难道就没想过?
一时间,屋里分外安静,岳峰定定看着毛哥手里的那根烟嘴,耳边只有滴滴答答的水声。
滴滴答答的水声?
岳峰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转头看向浴室的方向。
毛哥也反应过来了,他有点结巴:“她……她洗完了?“
门把轻转的声音,季棠棠穿着那件宽大的粗针毛衣,一边拿干毛巾擦头发一边出来,看到毛哥时,微笑了一下:“毛哥也在?”
“是……是,”毛哥赶紧拿岳峰做挡箭牌,“这不快晚饭了吗,问峰子想吃什么,他嘴刁,挑食……”
“晚饭啊?”季棠棠想了想,“我请吧,上次在尕奈,还没谢谢大家照顾呢。还有神棍,大家都一起吧。”
“那……也好,那我下去问神棍想吃什么。”毛哥尴尬的很,转身离开时,低声跟岳峰耳语了一句,“你解决啊。”
————————————————————
毛哥一走,屋里的气氛似乎就变了,岳峰看着季棠棠:她脸上的表情特别平静,一直低着头拿毛巾擦头发,似乎洗澡之前,她没有发生过任何狼狈的事,只是出去逛了个街,吃了个饭,或者给朋友打了个电话。
顿了顿,她抬起头看岳峰:“你是不是,想问我什么?”
岳峰定了定神,正想开口,楼下传来神棍哀怨无匹的嚎叫:“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吃肯德基全家桶?又不是你请客!”
两人愣了一下,然后都没绷住,同时乐了。
气氛松动了些,岳峰想先说些轻松的话题:“好端端的,怎么想到请客了?”
“承大家帮助,有来有往嘛。”
“哪帮你了?”
“你帮的最多,还有毛哥,在尕奈的时候就很照顾我,还有神棍,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说到神棍时,她有意停顿了一下,直直看进岳峰的眼睛里。
岳峰心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他看着季棠棠的眼睛,电光火石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失声道:“棠棠,你本来是姓盛……”
季棠棠没有说话,她竖起食指贴在唇边,眼帘垂下,塑像般一动不动。
岳峰把后面的话咽下去了,他开始努力回忆那天晚上神棍讲的故事,当时,他听的心不在焉的,神棍到底说了什么来着?
盛家,盛家的女儿,路铃,死人的怨气,听懂铃语,化解怨气,秦家,炼鬼铃,石家,联姻,新的身份,足够的钱,辗转在路上……
岳峰的脑袋轰轰的似乎是要炸开,以前那些理不清的千头万绪,似乎都争相要在这瞬间拼接出一幅完整的图画……
——棠棠的身边一直带着一串风铃,有时怎么碰都不响,有时诡异地发出声音……
——最初,她是为了素昧平生的凌晓婉去的尕奈,接着,又为萍水相逢的陈伟而奔走,再然后,在古城重新遇到,尕奈到古城,相隔千里,她一直在逐撞铃的怨气而走……所以每次遇到她,总会有死亡如影随形……
——明明是盛夏,但是却有一张正规的联网可查的名为“季棠棠”的身份证,明明没有工作,却不愁生计,父母早就为她铺好了路……
——海城市除夕夜恶性杀人案件,明明生还但不跟任何朋友甚至是爱人联系,因为那个时候,她已经不叫盛夏,还因为那个时候,她已经开始逃亡……
“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一些事情,你被我的事拖累了几次,还受了伤,什么都不让你知道,总是不合适的。”
岳峰制止她再说:“等等啊棠棠,你让我缓缓,你先让我缓缓。”
季棠棠抬头看了看岳峰:“智商不够啊,脑子转不过来了吧?”
“去。”岳峰瞪了她一眼。
季棠棠伤感之余又有几分好笑,她去到边上翻出自己的护肤品,然后对着穿衣镜开始扑爽肤水,正捻着化妆棉擦拭额头的时候,岳峰在后面叫她:“棠棠。”
“嗯?”
“这事为什么要告诉我?”
季棠棠愣了一下,她看着镜子里的岳峰。
“你傻啊你,这么重要的事情,你随便跟人家说,就因为人家帮了你?万一人家是别有用心的呢?你爸妈为这事付出那么大代价,你就这样说出去了?”
岳峰的话是很有道理的,季棠棠没吭声,她如果对岳峰说“我相信你不会出卖我的”,会不会显得太矫情了,再说了,凭什么相信呢?就凭这加起来不到十几天的了解和相处?
所以她老老实实地点头:“知道了。”
见她这么配合,岳峰反倒没话说了,顿了顿忽然生起气来:“你怎么这样啊?”
“我怎么样啊?”季棠棠莫名其妙。
岳峰也说不清楚,只是心里莫名烦躁: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她前一天晚上,一定经历了很可怕的事情,所以在街上找到她的时候,她会是那样一副恍恍惚惚的模样——但是转眼之间,忽然一切都正常起来,反而显得他是异类了,难道她不应该哭吗?不应该很难受吗?这样一副礼貌的、微笑的、满不在乎的模样,让他看了说不出的烦躁。
“棠棠你别这样,”岳峰终于忍不住了,“如果你听到了毛哥的话,心里难受,你想哭就哭吧,你别装的没事人一样行吗?”
季棠棠惊奇地瞪大了眼睛看岳峰:“岳峰你怎么这样啊,还有硬让人家哭的?”
岳峰瞪她,她先还一副很无辜的样子,被岳峰瞪着瞪着就有点心虚了,避开了目光一声不吭。
岳峰心里一软:“棠棠,你一定得走这条路吗?你还有的选对吗?咱找份工作,好好安定下来吧,你这样一直在路上走,什么时候是个头?而且总是面对这些血腥的事情,你心理受得了么?”
季棠棠笑嘻嘻的:“我找不到工作啊岳峰,我大学都没念完,我一点工作经验都没有。”
“我帮你找,要么你先跟我回去,我那边朋友多,我托他们给你找个安稳不显眼的工作,大家离的近,也有个照应。棠棠,你真不能这么走下去,太危险了,你一个女孩儿,哪天真的死在路上,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这话显然是触动季棠棠的心事了,她的笑容慢慢就不见了:“岳峰,这种事情想想也就算了,你觉得真能安稳吗?我妈妈躲了那么久,还不是被找到了?这种事情,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与其提心吊胆的过日子,还不如早死早超生了。”
“我不信你是这么想的,”岳峰说的很认真,“棠棠,你有什么不能讲的理由,一定要选这条路?”
“我妈妈希望我这么做啊,”季棠棠避重就轻,“再说了,好久之前不就跟你讲过吗,家族事业嘛。”
岳峰动气了:“棠棠,你非逼得我说出来是吗?你是个聪明女孩儿,你真的一点都不觉得,你们盛家这种化解怨气的方式有问题吗?”
“我不是做你们家这种行当的,但是连我这种外行都觉得,化解死人的怨气,不该是这种以暴制暴的方式。杀人者固然可恨,但是你用骨钉把人家粉身碎骨,这种生前就作恶的人死后的怨气不是更大吗?如果你们家一直都是用这种方式化解怨气,那你们盛家的邪门程度跟秦家有什么分别?棠棠,你所有的信息都来自于你妈妈对吧?如果你们盛家根本就不是她所说的样子呢?如果你们盛家根本就是个作恶的家族,如果你现在所做的都是错的事情,你难道真的要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季棠棠的嘴唇翕动了两下,岳峰的话毫不留情地把她推到一直以来她最害怕面对的问题面前:如果整件事情的大前提根本就是错的,如果盛家的动机根本就不是正义的,她要怎么办?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都在渐渐发冷,此时此刻,内心的恐惧,实在是比面对那些血腥而又可怕的事情时要大许多许多。
她定了定神:“岳峰,我妈妈养了我二十多年,我跟你认识,加起来也不超过二十天。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的话,去怀疑自己的妈妈?”
岳峰情急:“棠棠,我不是这个意思……”
季棠棠没让他说完,她退后一步,看了岳峰很久,慢慢朝他鞠了一个躬。
很标准,很虔诚,90度。
岳峰手足无措:“棠棠,你这是做什么?”
季棠棠抬起头,眼圈开始泛红:“岳峰,我特别谢谢你,你帮我的事情,我都记着。但是,我再也不希望你插手了,未来会发生的事情,只会比现在更难解决,我希望你们都好端端的,你跟我说过你要抽身,就从现在开始好吗?”
岳峰的眼圈有点发涩,他吁了口气,低头抹了抹眼睛:“棠棠你过来。”
他把季棠棠拉近了一些:“我再问你一件事,最后一件,这个疙瘩解了,我也就没什么担心的了。”
说到末了,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就转到椅子旁搁着的那件季棠棠的外衣上:“棠棠,你在尕奈和古城都出过事,但是后来都好端端的,你是不是……不会死的?”
季棠棠怔愣了一下:“啊?”
但是她很快反应过来,马上点头:“是的。”
岳峰不相信:“你看着我眼睛说。”
季棠棠笑起来:“你以为你眼睛是测谎仪吗?”
说着,她认认真真看进岳峰的眼睛里:“现实摆在眼前,岳峰,你亲眼看到的,我一直没事,你没必要担心的。”
总觉得有些不对,但又找不出什么破绽,岳峰松开她手:“什么时候走?”
季棠棠眼底的惊讶一掠而过。
“好端端的要请客,还把大家都叫上,其实是想走了是吧?”岳峰笑起来,“好歹比在尕奈时有进步,没有一声不响地溜掉。什么时候走?”
“让你看出来啦,”季棠棠微笑,“我想好酒好菜整一桌子,把你们都给灌醉了,然后悄悄溜掉。谁知道叫你给识破了。”
“那我要下去跟老毛子说,让他选家最贵的酒楼,点最好的菜。”岳峰也笑,“你使劲灌我酒,我还会醉的。棠棠,我不去送你了,你保重。”
季棠棠含着眼泪笑起来:“保重,我们大家都保重。”
————————————————————
岳峰下楼去了,八成是在跟毛哥商量晚上吃饭的事情,因为季棠棠听见神棍又在嚎啕:“肯德基!我管你们吃什么,我只吃肯德基!”
季棠棠觉得好笑,她站在屋子里笑了半天,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
刚刚的爽肤水擦了一半,皮肤有点干干的,她取出一块新的化妆棉,浸透了水,对着镜子慢慢的擦拭。
擦着擦着,就想起了岳峰刚刚的话。
——“你真的一点都不觉得,你们盛家这种化解怨气的方式有问题吗?”
——“如果你们家一直都是用这种方式化解怨气,那你们盛家的邪门程度跟秦家有什么分别?如果你们盛家根本就是个作恶的家族,如果你现在所做的都是错的事情,你难道真的要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季棠棠盯着镜子里脸色苍白的自己,下意识地答了一句:“我想过的岳峰。”
但是岳峰,你有想过吗?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如果盛家根本是个作恶的家族,那么我现在,手上已经有三条人命了,我彻彻底底,已经是个杀人犯了。
60尾声
岳峰果然整治了一桌大餐,鸡鸭鱼肉,但凡古城搜罗得到的菜色,摆了满满一桌子,很有点僧少粥多撑死僧的感觉。
季棠棠要拿钱给他,岳峰只是不要:“穷家富路,你一直在路上,留着自己用吧。”
季棠棠不答应:“岳峰,我钱够的。”
岳峰笑了笑:“你能有多少?无非是你爸妈留给你的那些,你要真的百万豪富,早就进出包车星级酒店了吧?你这么坐吃山空只出不进的,能省就省点吧。”
他都这么说了,再推辞显得特见外,季棠棠只好把钱收回来:“让你说的我这么可怜,好像接下来,我就该沿街讨饭了。”
晚饭时,毛哥让小米和石头关了店门,大家一起围桌而坐,只有神棍抱着一桶全家桶蹲在远处的小马扎上——看起来,经过艰苦卓绝的谈判,神棍终于争取到了全家桶的福利,但同时也遭到了毛哥的打击报复:只能蹲小马扎,不得入席。
但这一点也不影响神棍的好心情,他得意洋洋地一边挤着番茄酱一边高声唱歌:“烤鸡翅膀,我喜欢吃,我喜欢吃呀,烤鸡翅膀……”
相比较他的独乐乐,这边人虽多,气氛却沉闷,岳峰并不提摆这桌酒的真实缘由,只说是为了十三雁的事,这一阵子大家都受了不少罪出了不少力,摆桌酒,算是犒劳。
这实在是个伤感的序曲,小米先绷不住,碰杯的时候眼泪啪嗒啪嗒的掉,石头拿袖子擦擦眼睛,问毛哥:“老板娘死了,这客栈开不长了吧?”
毛哥点头:“雁子这房子是租的,看租期还有一个来月,接下来我也不帮她续了,这风月就做到这吧,你们俩也别担心,我跟峰子谈过,多给你们几个月的钱,你们年纪还小,总能找到地方做的。”
然后又转头看岳峰:“雁子的东西我们拾掇拾掇,她身后没人了,你挑几样留个纪念,剩下的,看小米和石头要不要吧。”
这话题,越说越叫人难受,季棠棠忽然想起红楼梦里《飞鸟各投林》那首曲子,里头说: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用不了多久,这个叫风月的客栈就不存在了,在这里打工的人,曾在这里落脚的岳峰、毛哥还有自己,还有曾经发生在风月的故事,就会像是被大风刮散的沙子一样,不知道会被吹到哪里去。
落了片茫茫大地真干净。
毛哥给每个人杯子里都斟上酒:“这杯敬雁子的,雁子没过到三十岁,这辈子受罪的时候多,享福的时候少,雁子是个好女人,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遇到对的男人。下辈子投好胎,走好路,找个好男人,夫妻俩和和美美的,来,干了。”
每个人都举杯,白酒入口涩的很,小米先呛开了,岳峰看着小米说了句:“女孩子都少喝点。”
小米固执地摇头:“雁子姐对我挺好的,这敬的酒不能短了。”
季棠棠坐在边上,沉默着小口抿着杯子里的酒,酒桌上的话题跟她无关,她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局外人——不过这样也好,没人硬要劝她酒,她静静听着岳峰和毛哥讲十三雁的事情,头一次知道原来十三雁年少失足,一个人偷偷去黑诊所刮胎伤了身体,从此不能生育,家里容不下她,她年纪轻轻就开始流浪,饥一顿饱一顿,曾经半是为了生计跟了一个渣男好几年,那人后来转手把她给卖了,卖给湘西某个县的黑社会头头,阎老七。
那时候,岳峰和毛哥他们认识不久,跟着光头的自驾车一起去湘西,晚上在野地里起篝火扎营喝酒,喝完酒回帐篷,才发现自己的帐篷里躲了个女人。
十三雁给岳峰跪下,流着泪求他救救自己,岳峰当时也没辙,出去找毛哥他们商量,还没把事情交代清楚,阎老七带人牵着狗追到了,没费多少功夫,就把十三雁给拖了出来。
阎老七是个仔细人,看到岳峰他们是外地的,怕他们来头大,没难为他们,只是凶了他们几句,转头就拿十三雁出气,当着岳峰他们的面拿棍子抽她胳膊,使的狠劲,一棍子下去就把十三雁的胳膊给打折了。
十三雁也硬气,被打折了胳膊不哭也不叫,咬的嘴唇都烂了,只是抬起头看岳峰,岳峰拳头攥了又攥,到底没忍住,一脚就把阎老七给踹飞了。
说到这时,毛哥看着岳峰笑:“雁子也真识人,她怎么就知道你心软?说实在的,那时候她求我或者求光头,我们都未必会动。”
岳峰敬毛哥酒:“我那时候冲动,带累你们了,光头被狗给咬了一口还帮我跟阎老七那帮人死磕,不过后来足足三个月没理我。”
小米和石头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全然没想到平日里那个风情万种的老板娘还有这段心酸往事,石头问岳峰:“峰子哥,那后来呢,阎老七没找你麻烦?”
毛哥笑起来:“怎么不找啊,他当着人家手下的面打了阎老七,还把人家女人给带跑了,是你的话,你忍得下这口气?而且都是在路上跑的,托七托八,想找到峰子很容易的。阎老七后来找到人给峰子带话,要么交人,要么交钱,开口要五万,后来有中间人在里头说和,峰子出了一万,是吧?”
岳峰淡淡一笑:“挺久之前的事了。”
毛哥叹气:“也难怪雁子喜欢你,你背后为她做了不少事的。”
就这么边喝边聊,小米先有了醉意,紧接着是石头,昏昏沉沉朝桌上一趴就睡着了,毛哥说话开始大舌头,眼瞅着就差一头栽倒了,一直心痒痒的神棍挤过来,举着可乐要跟季棠棠碰杯:“小棠子,我能不能给你做个专访啊?”
季棠棠笑:“你要访什么?”
“鬼上身那事啊,”神棍讨好地笑,“你是第一当事人啊,我老早想找你作采访来着,就是找不到你,跟老毛子说吧,他又骂我多事,好不容易等他喝醉了,小棠子,做个专访行不?我会把你写到我书里的,用一大章写。”
季棠棠不说话,伸手拿过桌上起了盖儿的一瓶白酒,挑衅似的摆到神棍面前,毛哥一张脸红的跟大虾似的,看着神棍嘿嘿直笑。
“我我我……我不行……”神棍咽了一口唾沫,“我一杯倒……”
“那随便你,”季棠棠耸耸肩,“为了学术研究,总得付出点代价的,你自己选。”
对于神棍来说,学术研究永远是第一位的,他抱起酒瓶子嗅了嗅,倒进肚子里之前又跟季棠棠确认了一次:“专访啊?”
季棠棠给他吃定心丸:“专访。”
神棍放心了,一仰头咕噜咕噜开始喝,咕噜咕噜到一半时,扑通一声就栽过去了。
季棠棠吓了一跳,“一杯倒”只是耳闻,直觉是夸张的说法,完全没想到真的会有人现身说法,想想觉得好笑,还担心神棍是装的,俯□去推他:“哎,哎,真醉了?”
神棍不耐烦地哼哼了两声,还舔了舔嘴上的番茄酱。
季棠棠乐了,问岳峰:“神棍的酒量真的这么差吗?”
等了半天,不见岳峰回答,回头一看,不觉都愣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岳峰已经醉了。
刚刚还是那么热闹的场合,现在忽然就冷清下来了,季棠棠呆呆看着岳峰,心想:到底是千里搭长蓬,没有不散的宴席。
————————————————————
岳峰其实没有完全醉倒,他头晕晕的,有点难受,就枕着胳膊趴下了,季棠棠问他话的时候,他听到了,没有立刻答她,等难受劲儿过了想说话的时候,才发觉周围安静的有点吓人,忽然就反应过来:棠棠以为我醉了。
这么想的时候,心里有点空落,又有点释然:这样最好了吧?不然跟她两两相对,要说些什么呢?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不该交代的说了也是废话。那就这样了吧,她走了,一切也就都结束了,生活会回到以前的轨迹上,那扇通往血腥的、诡异的、无法理解的事情的门,也就彻底向他关上了。
他听到轻轻的上楼的声音,过了一会,又是下楼的声音,下楼的声音重了许多,她应该带着行李下来了,紧接着,她就在他面前停下来了,似乎一直在盯着他瞧。
岳峰忽然就很希望季棠棠已经发现了他在装醉。
但是她没有,末了,她只是轻声说了一句:“岳峰我走了啊。”
只是很普通的一句话,说的他眼泪都快下来了,酒劲终于上来,太阳穴突突的疼,他听到了关门声。
关门声很轻,心里突然就空了一块,他继续趴着,似乎这样就可以说服自己自己确实是醉了,脑子越来越清醒,能清晰分辨出几个人的呼吸,哪一个滞重,哪一个轻柔。
但是没有她的了,她从他们的世界里,离开了。
想清楚这一点,心里堵的异常难受,岳峰撑着桌面抬起头,看到桌上几瓶剩的白酒,想也不想,抓起一瓶就往碗里倒,一瓶倒不满,搁下了又去拿另一瓶。
毛哥在对面叫他:“哎。”
岳峰吓了一跳,他愣愣看了毛哥一会,忽然就愤怒了:“你装醉啊。”
毛哥很平静:“你不也一样。”
岳峰被他噎的说不出话来,恨恨看了他一阵子,忽然觉得面前这个人讨厌到无以复加,他把面前的酒瓶子一推:“懒得跟你说,我睡觉去。”
说着起身就走,毛哥在背后喊他:“哎,峰子。”
岳峰心里的火突突的,就想借地儿撒出来:“你妹的,又怎么了?”
“你要真舍不得,去送送她吧,反正以后也见不着了,送一送不妨事的。我也不知道这丫头到底干什么的,不过看起来,她这种一个人到处漂的日子还会过很久——这么晚了,去车站这段路,就别让她一个人走了吧。”
岳峰胸膛剧烈起伏着,末了齿缝里迸出几个字:“老子没舍不得!”
毛哥没理睬他,起身收拾桌上的背叛狼藉,碗碟碰撞之间,慢吞吞说了一句:“这又不是跟谁打赌,舍得舍不得,你自己知道,既然没舍不得,就上楼睡觉去呗,发什么横呢。”
————————————————————
季棠棠原本是打算直接去车站的,但是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夏城门口。
还没有到半夜,正是酒吧生意最好的时候,灯火通明,人影憧憧,有音乐慢慢飘出来,是日本电影《人证》的插曲,《草帽歌》。
伤感的歌曲,有很多客人沉默着动容,但却丝毫妨碍不到另一些人的买醉狂欢,你的悲伤,在另一些人看来,无非尘埃草芥。
叶连成靠窗坐着,身边挨着一位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孩。
季棠棠的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奇怪的是,心情居然没有起伏,像是一汪安静的通透的水。
她低头点着了一支烟,就在街对面的暗影里坐下,看着对面的叶连成,就像看着框框里的电影默片。
季棠棠娴熟地吐出烟圈,有好几次,故意让叶连成的脸罩在烟圈里,烟圈扩大了便模糊开,像是终将模糊的记忆,能在古城遇到叶连成,她到底还是心怀感激的。
再给自己一支烟的时间,看着他,想想以前的事情,然后离开。
烟抽到一半时,那头忽然起了争执,叶连成愤怒地推翻那女孩刚端过来的托盘,也不知道究竟洒了些什么东西,那女孩在叶连成面前站了很久,忽然一转身就离开了。
季棠棠看的有些发愣,烟头上积了一截烟灰都没有发觉。
不一会儿,那女孩从夏城出来了,伸手揉着眼睛似乎是在擦眼泪,又过了一会似乎是手机响了,她一边接起一边往这头僻静的地方走。
走到近前才发现地上还坐了个人,身边有个大包,应该是来旅游的,那女孩看了她一眼,稍微转过身去,对着手机说话。
季棠棠听到她声音有点哽:“没事,没事,我没要哭。真的,过两天回学校,辅导员问起,帮我搪塞一下啊。”
也不知道那头说了什么,她有点吞吞吐吐:“阿成心情不好,昨天古城出了点事,听说是人命案,我中午到的,子华说阿成一直不吃东西……我还想着我劝他肯定吃……没事,心里有点难受,没什么……”
“我没一直迁就他啊……我知道,那我就是喜欢他啊,是啊是啊,我知道你是姐妹,为我好,我现在就是……控制不住……”
季棠棠的唇角露出一丝微笑。
多么熟悉而又幸福的场景啊,这女孩应该还是大学生吧,身后有一堆寝室的好姐妹为她出谋划策,她喜欢上了不靠谱的男人,有人鼓励她勇敢追求,有人泼她冷水让她尽早回头……
多像当初的场景啊,当时,叶连成刚刚追求她的时候,寝室的姐妹们是怎么说来着?
“小夏,一定要抓住啊,英俊又多金,将来我要做你伴娘的!”
“小夏,帅的一般都花心,我觉得吧,皮相不重要,关键是内在,要老实、靠得住。你看美女一般都不跟帅哥在一块,咱小夏是美女吧,将来估计不配帅哥,跟叶连成不合适,不合适……”
……
那女孩打完了电话,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正想重新回去,季棠棠叫她:“哎,姑娘,你过来。”
那女孩吓了一跳,回头看季棠棠,见她指间夹着烟,心里先生出了三分警惕,季棠棠笑了笑:“出什么事了?”
“关你什么事啊?”
季棠棠并不生气,她看着窗户里的叶连成:“吵架了吧,为了什么,说不定我能帮你啊。”
那女孩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明显愣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里多了几分迟疑:“你……认识阿成?”
“挺熟的,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了。”季棠棠弹了弹烟灰,“要不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说不定,我能给你支招的。”
那女孩还是犹豫着不说话,间或用忐忑的目光打量着她,季棠棠一点也不着急,她很有耐心地把一支烟抽完,在台阶上把烟蒂掐灭,台阶上留下一个黑色的圆圈,低头一吹就淡了很多。
“也……也没什么事。”那女孩终于避重就轻地开口了,“就是……出了点事,阿成一直不吃东西,怕他饿坏了,一直逼他吃,他发火来着……”
“哦。”季棠棠嗯了一声,“那真是太不懂事了,这世上那么多人填不饱肚子呢,让他吃东西,居然还发火。”
“不是不是,他是心情不好。”那女孩赶紧为叶连成说话,“他挺烦的,我还在边上叨叨……”
季棠棠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你跟他什么关系?你是他女朋友?”
那女孩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不是……,算是朋友吧,我不是他那种……女朋友。”
季棠棠哦了一声:“了解。”
那女孩讷讷的,也不知该说什么,顿了顿想走,季棠棠又开口了:“你想让他吃东西是吧,那你得拿他爱吃的东西给他。”
那女孩点头:“都是爱吃的啊,牛排、茄汁鱼,还有卡布奇诺。”
季棠棠笑起来:“我的意思是,也可以试试他从前爱吃的啊。”
她让那女孩帮她看着包,自己去街头的小卖店,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袋瓜子,小包的恰恰香瓜子。
那女孩瞪大了眼睛:“阿成喜欢吃瓜子?”
季棠棠没吭声,她坐到台阶上,从包里翻了纸巾出来,抽出两张干净的垫在地上,撕开袋子的口,倒了一堆在手上,开始剥瓜子,剥好的瓜子米儿堆在一起,瓜子壳堆另一张纸上,那女孩忍不住又问她:“他喜欢吃剥好的瓜子?”
季棠棠嗯了一声:“坐下跟我一起剥吧。”
大半夜的,跟一个奇怪的说不清来历的女孩一起剥瓜子……
那女孩怎么想怎么觉得怪异,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不要了,我先回去吧。”
季棠棠没看她:“那随便你,你回去了,他照样还是不吃东西的。”
那女孩没吭声,过了一会,她小心翼翼地挨着季棠棠坐下来,也从袋子里倒了一小堆瓜子在手上。
季棠棠很专注地剥着瓜子,食指和拇指的指肚很快摁地生疼,有时候手指的力量实在剥不开,只好放到牙齿中间先磕一下。
叶连成喜不喜欢吃瓜子她是不知道,但是她自己,是真的很喜欢吃瓜子,也真的很讨厌剥瓜子。
那时候,都是叶连成剥给她吃,剥着剥着就向她诉苦:“手真的疼哎,小夏,买那种一包一包剥好的吧,也不贵多少。”
“那种不好吃啊,”她可怜兮兮看叶连成,“我就喜欢吃这种的啊,做人家男朋友,就得能忍,我看好你的。”
叶连成内牛满面。
他剥了一阵子,又问她:“小夏,你不是一辈子都喜欢吃瓜子吧,那我给你剥的瓜子壳,不得堆成一座富士山了?”
她想了想,露出鬼子一样的奸笑:“所噶。”
叶连成感叹:“这年头,讨个老婆不容易啊,你看得会多少技能啊。”
她给他画大饼:“坚持!下次我也剥给你吃的。”
叶连成绝倒:“得了吧你,这话你说八百遍了都……”
季棠棠笑起来,当初给叶连成画的大饼,现在终于和面下锅了,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吧,记忆中,她好像是遇到了叶连成之后才开始爱吃瓜子的,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吃过——这个习惯,到底是她的,还是因为叶连成而养成的?
……
那女孩捧着一纸包剥好的瓜子,自己也觉得好笑:“好傻的样子哦。”
季棠棠吩咐她:“就说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别说是遇到了我教的。”
那女孩俏皮的笑:“我知道。”
顿了顿她神秘兮兮靠近季棠棠:“其实,我猜到了,你应该是他以前的哪个女朋友吧?”
季棠棠点头:“还真让你猜对了。”
那女孩有点怅然:“我觉得你挺好的啊,你这样的都跟他长久不了,唉……”
她往夏城走,走到后半程,步伐又轻快起来,到底是年轻的女孩子,即使感觉挫败,也能很快鼓起勇气,和继续争取的信心。
那个框框里,她看到叶连成打开了那个纸包。
泪水毫无征兆的突然间夺眶而出,季棠棠拿手擦了擦眼泪,轻声说了一句:“阿成我走了啊。”
————————————————————
到车站时是凌晨三点钟,这里应该没有夜班车,整个车站黑魆魆的,像是趴蹲在黑暗里的庞然大物,看大门的老头打着呵欠不让她进:“最早去昆明的一班车五点半,至少五点车站才开门,你到时候再来吧。”
季棠棠很有耐心地求他:“大爷,你看都半夜了,我也没地方去,你就开个门让我进去呗,我在里头打个瞌睡也就天亮了,不会违反规定让你难做的。”
说到这时,自己都诧异于自己的刻意委曲求全和低姿态,似乎在路上走的久了,就更加习惯于陪着笑说软话,越来越不在乎别人的生硬和盛气凌人,硬碰硬有什么好处呢,适当地放低身段,弯弯膝盖,能得多少方便就得多少吧。
老头看了她一会,似乎对这种漂亮的城市女孩子对他这个乡下看门的小老头如此好声好气很是受用,想了想取了叮呤当啷一串钥匙:“那你到大厅睡会吧,五点钟就能往里放人了。”
大厅里黑洞洞的,老头帮她开了一盏小壁灯,电压不稳,黄色的幽暗灯光一闪一闪的,只能照亮就近的一排位置,季棠棠谢过老头,自己从包里把裹好的睡袋取出来,权当是枕头,挨着椅子就躺下了,老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就出去了,关上大门时,季棠棠听到他低声嘀咕:“像民工一样睡觉……”
季棠棠差点笑出声来,她闭着眼睛想:民工也好,富豪也好,睡着了也就是身下垫着那一块地方,能睡得安稳,就都挺舒服的。
————————————————————
岳峰比季棠棠先到车站,看门的老头对被他扰了清梦非常不满,玻璃窗推开一小口,很凶地吼他:“五点!五点才开门!”
岳峰只好悻悻地离开,路上越想越蹊跷:这丫头不去车站,哪去了呢?半夜在古城溜达?去找叶连成了?还是去后山那间小破屋了?
总之,他是没找到,眼看着天就要亮了,心里终于开始慌了:可能是走岔了吧,那还是去车站蹲守比较靠谱点。
再次赶到车站,五点过十几分,车站的门开着,早点的摊头陆续出摊,几个赶早班车的在摊头前指指点点:“拿个茶鸡蛋……两根油条……有包子不?肉馅的不?”
岳峰直接进的大厅,一眼就看到季棠棠躺着睡觉,大厅里还坐了稀稀落落十来个人,都在打着瞌睡。
找了大半夜,真找到了,反而迈不开步子了,岳峰突然就觉得跑来送行也是一件很傻的事,他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过来,就在这当儿,季棠棠突然腾的一下就坐起来了。
毫不夸张,腾的一下,好像是相机上闪光装置的忽然弹起,岳峰没提防,吓的一颗心砰砰跳,他看到季棠棠茫然地坐了一会,紧接着就站起来,慌乱地理着头发,从身上往下拍什么东西,最后甚至坐到座位上,把鞋子脱下来,口朝下磕了又磕。
岳峰茫然:她这是……干嘛?
季棠棠原地站了一会,好像发现了什么,匆匆把睡袋塞进包里,拎起了就走到车站里的墙报布告栏边。
那里贴着一张云南省的地图和一张中国地图,岳峰走近了些,看到她伸出手,在地图的西北位置移动着丈量,最后停在了一个方位。
隔着太远看不真切,岳峰大致记住了位置。
就在这时,进站口的门开了,有个女的持着大喇叭出来喊:“昆明昆明,早班车昆明,凭票上车,没票的先上车后补票,保证有座,保证有座……”
大厅里候着的人多半是赶这班车的,闻言拎起行李就往进站口跑,外头还有豆浆稀粥喝了一半的,拎着包就往站里冲,相比较而言,季棠棠相当沉得住气,直到入站口都快没人了,她才背起包往进站口走,走两步还若有所思地回头望望地图,也不知道是第几次回头的时候,忽然就看见了岳峰。
季棠棠愣了一下,然后下意识伸手朝岳峰摆了摆,岳峰也朝她招了招手,正想上前去,那个持喇叭的女人急了:“哎,这姑娘,你走不走,再迟没座位了。”
这话一下子就把岳峰钉在原地了,季棠棠冲他笑了笑,说了句话。
看口型,似乎在说:“别送了。”
大厅里一下子冷清下来,只剩下打着呵欠的保洁工拎着扫帚簸箕开始上工,岳峰沉默了一下,走到那副地图边,依着刚才记住的方位,伸手出去比了比。
大致是在甘肃北部,已经靠近新疆,很多熟悉的地名,嘉峪关、酒泉、安西、敦煌,岳峰轻轻叹了口气,陇北他是去过几次的,大片的戈壁,地图上看寸长的位置,现实中是望不到边的广袤,现在是冬天,那里最低温度应该得有零下二十度吧。
看来,到了昆明之后,季棠棠会往北走,否则她刚刚看的,就应该是云南省地图而非中国地图。
只是,陇北很大,具体,她会去哪个城市呢?
岳峰站了一会,忽然想起了什么,一回头看到保洁工快清扫到季棠棠刚刚睡的位置了,忙赶过去:“先别扫!”
在保洁工莫名其妙的目光中,岳峰慢慢蹲了下去。
地上,覆盖着厚薄不均匀的一层沙子,沙粒有些粗,的确是戈壁沙漠的风格,联想到她刚刚一直在身上拍打,难道拍打的就是这些沙子?其它的座位都干干净净,只有她待的位置有沙子,不应该是睡前沾上的,看起来,倒像是她曾在睡梦中,去过什么地方——这一点固然匪夷所思,但之前在她身上发生的事情,不都让人费解吗?
保洁工不耐烦地拿扫帚往地上顿了顿:“哎,哎,还让不让人扫了?”
岳峰说了句“不好意思”,又折回到那副地图面前,想了一会之后,确定了一个位置。
敦煌。
陇北固然是戈壁沙漠的地形,但是说到典型的沙丘沙漠,敦煌占了两个,一个是市内的鸣沙山,那是著名的星级景点,管理上比较完善,联想到季棠棠一贯的去处,似乎另一个的可能性更大些。
地图上没有标这个点。
距离玉门关以西75公里,大片的雅丹地貌,面积约400平方公里,北部直连新疆罗布泊,内里无数风沙蚀刻的岩体,据说入夜时大风刮过,会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怪叫声,当地人称之为雅丹魔鬼城。
【完】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写的很长,恨恨,要是分成两章发,就会显得我相当勤快了,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