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撑长篙兮漫溯游(咳,求票)
“五弟……”
俞国安和俞国宁都是垂头丧气,他们看着俞国振的时候,目光都有些躲闪。
“无妨,这是难免的事情,毕竟第一次出来嘛。”俞国振倒不以为意,他如果不是有另一世的经验,上过学当过兵出过海上过山,他也不见得会比这两兄弟好到哪儿去。
“你也是第一次出来!”俞国安嘟囔道:“可我觉着你比起老爹都要老练!”
柳如是听到这一句,看着俞国振的目光就更带着惊佩了,俞国振竟然也只是第一次出门,就如此老练!
她想起话本评弹中所说,诸葛亮二十七岁初出茅庐,便能献计火烧博望,莫非这位俞公子,就是诸葛亮一流的人物?
她的小心思,俞国振并没有注意到,他看了看众人:“走吧,我们得赶紧离开苏州城了,强龙不压地头蛇,那帮子人回过神来,还得给我们找麻烦。”
俞国安俞国宁这次可就乖得紧,依言收拾好行李,众人便向码头走去,离他们船停着的地方还有三四百步远的时候,高不胖突然道:“小官人!”
俞国振回头望去,只见一群青色紧衣的汉子满脸凶色正快步向他们走了过来,他目光一瞄,便看到其中有那群骗子的“大哥”。
“快走。”
俞国振低声道,对方人数超过三十个,他们只有不到十人,而且真正能动手的也就是他与高家父。
更何况,还有柳如是这弱质女流在!
俞国宁俞国安也知道不对,撒腿开始跑起来,俞国振跑了两步,想到柳如是是小脚,根本无法跑起来,他停了下来,回头看着柳如是,柳如是倒没有什么惊慌,只是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老大。
“失礼了。”俞国振说道,然后弯腰一靠,便将柳如是的身体背了起来。
柳如是低呼了一声,然后就觉得,自己象是骑上了一匹马儿,这马快速奔跑起来,路两边的行人树木,也就随着这奔跑迅速向后退去。
“抓住他们!”
“打,打!”
身后传来这样的呼喊声,那群泼皮打手知道他们发现了自己,也开始狂追,俞国振背着一个人,跑得速度就有些慢,因此柳如是扭头回去看时,就发现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
“放下奴,俞公子先走!”柳如是呼道。
“蠢,别动!”
“奴是女子,他们不会为难奴的!”
“我不会将妇孺的安危寄托在敌人的品德之上。”
俞国振的回答简单有力,却象重锤一样敲打在柳如是的心上,她一直想找一个真英雄好男儿,这几乎是她懂事以来就有的愿望,但对什么是真英雄好男儿,她却一直并没有自己的看法。此时风俗,便是前宋名相韩琦所说,“东华门外戴花游街”的才是好男儿,柳如是不可避免也受其影响,她心目里值得托付一生的,总是那些鸿儒文士。
可这一刻,她此前的那种想法,全部崩溃了。
是不是好男儿,在她心中,有了一个新的标准,那就是俞国振!
象俞国振一样,不将妇孺的安危寄托在敌人的品德之上,豁出性命也要维护自己身边妇孺的,这才是真正的好男儿!
俞国振喝了一声蠢之后,发觉柳如是的身体僵了一下,他埋头发力狂奔,无暇关注柳如是的反应究竟是什么,但随即,原本支撑在他背上的柳如是的手绕过了他的脖子,将他紧紧地搂住。柳如是的身体也靠了上来,老老实实趴在他的背上。
香香软软的身躯,虽然还只是十四岁,却已经能让俞国振感觉到一些异样了。
他背着柳如是跑速度较慢,俞国宁俞国安这两个原本跑不过他的,现在也跑到了他前头,而高不胖与高二柱则回身来接应他。
柳如是将脸贴在了俞国振的背上,虽然背着她的也只是个少年,比她年纪大不了多少,可是柳如是这时觉得,她象是趴在一座山之上。
那山坚实厚重,风吹不动,雨打不摇。
在三年多的时间里,俞国振几乎每天都一大早起来跑步,腿上绑着的沙袋也越来越重,因此,现在他背着一个人跑,却不是很吃力。在泼皮无赖们赶上之前,他们跑上了码头,俞国宁俞国安已经跳到了船上,急匆匆地喝令船夫开船了。
“你留在船上!”
俞国振三步两步跨过舷板,将柳如是放了下来,回过头去,那群泼皮已经追到码头,方才为了护着他上舷板,高不胖与高二柱都被缠在后头了。
“开船,开船!”俞国宁大呼道。
俞国振没有理睬他,随手捡起一根竹篙,在手中抖了一下,觉得还比较乘手,便又借助舷板跳上了岸。
他这一举动让柳如是愣住了。
俞国振上了船便已经安全了,高家父子只是他的仆人,他为什么还要又跳上岸去以身涉险?
那长竹篙足足有两丈多长,俞国振上岸后执篙猛然横扫,顿时将逼上来的泼皮无赖扫倒一大片。俞国振大声命令道:“二柱,你先上船!”
高二柱一拧脖子:“不,小官人上船!”
“让你上你就上,你比我本事还大?”
他二人对话之间,手底下却没有闲着,就这两句话间,已经有两个泼皮被打翻了。
但是聚拢过来的泼皮越来越多,最初只有三十多个,现在却已经有五十余人,他们身手虽然都只是普通,可这么多人,就算是他们三人能以一敌十,这也是必输之局。
“回去替我看着那两个,别让他们把船开走了。”俞国振又催促道。
这一次高二柱只能跳回了船上,而正如俞国振所料想,已经慌了神的俞国宁和俞国安虽然还没有亲自动手开船,可他们二人那模样,显然只要岸上有什么不顺,便要将船划走了。
“老高。”俞国振又是执竹篙横扫,在砸翻两个泼皮后向着高不胖做了一个手势。
高不胖会意,大吼着向泼皮冲去,他虽然黑瘦,可是发起怒来却是须发皆张,这一吼一冲,倒是将那些泼皮的注意力引了去,但他冲了几步,便又停住,转身回头就跑。
那些泼皮见这样子,才知道是被他虚张声势吓着了,他们向着高不胖就追来,就在这时,俞国振执竹篙猛然突入,他以竹篙为枪,左点右挑,这动作流畅纯熟,而且都是简洁的军中刺杀技。顿时有两个泼皮被他刺翻,虽然竹篙头不尖,并不能真正穿透贯入人体,可是中了这一击,那泼皮也胸闷气短,一时间爬不起来。
紧接着,俞国振怒吼前冲,竹篙再次刺出,这一次刺中的,正是那伙骗子的“大哥”。
将骗子大哥刺翻后,与俞国振有默契的高不胖也又一次回头,一把将那骗子大哥揪住。他人生得黑瘦,可是却有一把气力,那骗子大哥七尺长的汉子,却仍然被他象抓小狗一般夹着退了过来。
“上船。”俞国振命令道。
高不胖没有犹豫,夹着骗子大哥就上了船,然后掀起舷板:“开船!”
“啊?”俞国宁与俞国安都愣了一下,不过看到那几十名泼皮气势汹汹又向他们冲来,二人便没有再说什么。
“不能开,你家小官人还在岸上,他可是去接应你们,你们不能这样没有忠义之心!”柳如是双眉竖起,张开胳膊将高不胖拦住。
“小娘子好良心,只管放心,这是我家小官人的主意。”高不胖微微一愣,倒没有想到柳如是竟然有这种勇气。
柳如是仍然张臂拦着他:“不行!”
而这时高二柱也明白了俞国振的意思,他绕过柳如是,过去一把夺过一个船夫手中的篙,用力撑了一下,船顿时缓缓离开了岸,向着水中央行去。
“你们怎么能这样,你们,你们……”
柳如是气急,她回头向码头望去,只见俞国振这时又开始抡起竹篙横扫。那些泼皮看到船已经离岸,只余俞国振一人,知道他逃不脱,因此都不愿意上前,而俞国振却连连冲击,又将两个泼皮刺翻之后,他才调转头来,向着码头冲了回来。
可是这个时候,船已经离岸足有三丈多远,就算是再能跳,他也跳不上船,只会落入水中。
那些泼皮是苏州城时混惯了的,水性肯定也是不差,俞国振如果落入水中,必然会被他们擒住,打断手脚还在其次,没准甚至会有性命之忧!
柳如是跑到船头,恨不得跳下水去,但就在这时,她看到俞国振将长篙端起,然后一头狠狠扎在了码头的石条缝隙之中,竹篙先是一弯,俞国振的身体乘机跳起,当竹篙开始反弹时,正是俞国振跳跃之力接近力竭之机,借着这反弹之力,俞国振跳出了足足有四丈,咚的一声,落在了船头。
而柳如是正好跑到这个位置,俞国振与她撞在了一处,柳如是只觉得眼前一花,然后身体就向后飞跌出去。
好在俞国振这时已经松开了竹篙,一把将她抱助,虽然惯性让两人还是摔倒,但在摔倒的同时,俞国振转动身躯,以自己的身体为垫,没让柳如是受到伤害。
“快划!”
见俞国振上了船,不等他吩咐,几张嘴就同时喊了出来,三明瓦的乌篷船晃晃悠悠,便顺着河向北划去,而岸上的泼皮们聚拢在一起,开始破口大骂,可一时之间,他们除了骂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
“哈哈,一群废物。”高二柱大笑道。
俞国振也微笑起来,他侧过脸,看着那个还没有缓过气来的泼皮大哥,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这是你来惹我的!”
虽然没有什么威胁的话语,可就这是短短一句话,那个也算是胆气豪壮的骗子大哥就觉得头皮发麻背脊发冷。
三二、一言决兮匪命休
“你……你可知道我是谁?”
骗子大哥强行按捺住心中的惶惑,他努力挺起胸膛,向俞国振质问道。
俞国振嘿然笑了起来,不仅俞国振,就是柳如是这小姑娘,也忍不住露出微笑。
只不过在柳如是的微笑之外,她看着俞国振时,目光中还有些更深的东西。
“你……你想做什么?”骗子大哥终于不掩饰自己的惶恐,他颤声问道。
“现在不是你问我,而是我们问你。”得到俞国振示意,高二柱一把拧着骗子大哥的胳膊向后扭去,迫使他跪了下来:“我不开口,你若开口,便是自讨苦吃,我若开口,你不开口,则更是自讨死路!”
他们已经出了苏州城,那些在岸上的泼皮们虽然追了许久,可最终还是体力不支停了下来,只能远远地叫骂。
“如是姑娘,接下来可能不宜观瞻,我们先回船舱之中吧。”俞国振道。
骗子大哥听到高二柱威胁时倒还光棍,并没有多少畏惧,可当听到俞国振这句话时,他双腿不由自主地软了一下,目光中也露出惊恐。
柳如是看了他一眼,目光中似乎有些同情怜悯,然后迈步进了船舱,俞国安俞国宁正也要跟去,俞国振却转过脸来,目光森然地盯着他们:“二位哥哥,你们可以在外头跟着二柱学一学,咱们俞家的人,如果没有点血性,那可是会拖后腿的。”
俞国宁俞国安的表现确实让俞国振失望,这两兄弟在家中得父母宠爱,平时眼高手底,如果在外边再不好生操练一下,以后真可能成为俞国振的累赘。
这两兄弟涨红着脸,不过乖乖地留在了外头。柳如是回到了自己的船舱之中,刚才发生的事情,让她心还在怦怦直跳,但她不是害怕,而是激动,觉得自己从来没有遇到地这样兴奋的事情。
“今日只怕要委屈一下如是姑娘了,没有来得及雇第二艘船,船上可能会比较拥挤。”俞国振温和地对她道。
刚才高不胖已经低声给他说过柳如是上船后的表现,俞国振对这位命运多桀的少女好感再度加深,因此说话自然带上了一分温柔。
柳如是沉默了会儿,然后抬眼看着俞国振:“奴自幼就喜好读书,也曾看过太史公的史记,当初楚汉相争,霸王强而汉王弱,可最后汉王能以弱胜强,是因为汉王懂得取舍,事情危急之时,他可以舍妻弃子,甚至置老父于不顾,要霸王分他一杯羹。霸王有妇人之仁,最终却四面楚歌,只能自刎于乌江之畔。”
“呵呵,如是姑娘如果是在春秋战国时,一定是苏秦张仪一样的舌辩之士。”
俞国振的反应再度让柳如是微微一惊,她听出俞国振对自己的劝谏不置可否,心中既有些羞恼,又有些失落,终于忍不住道:“俞公子,奴说的可都是良言!”
“嗯,是良言,但因人而异,高祖一代枭雄,我是学不来的,项羽只能进而不能退,刚则易折,也是我所不取的。”俞国振看了她一眼,声音又变得很温和:“况且他们都是一代雄主,所做的事情惊天动地,我只是乡野里的一少年,我做的事情他们也做不来。”
他这话说得,让柳如是不知该欢喜还是该失望,她看着俞国振,发觉俞国振有些心不在焉,心里微微一叹。
俞国振很快就告辞离开,当他回到船头时,那个骗子头目已经满脸是水,瘫在船头上。
“问出来了,小官人,这厮叫贺元礼,是打行的。”高二柱嘿嘿笑着意犹未尽:“还以为是个硬骨头,哪知道灌了两口水就成这模样了。”
俞国振看了旁边有些躲闪的俞国安、俞国宁一眼,他们这模样,可以看出实在缺少一些刚烈和勇气,既然如此,这两位堂兄以后的前途就很有限了。
“苏州打行,倒是听说过,既然是苏州的地痞,就沉入这苏州的运河吧。”
俞国振轻描淡写便决定了那骗子大哥的命运,那厮听了之后惊怖交加,张口就要喊救命,却被高二柱一把将头又按进了水中。
此时还是下午,运河中来往的船只颇多,但如今时局不稳,愿意管闲事的人真不多,高二柱做得又隐蔽,还专门用一层毡布将那人裹了起来,因此就算有人看到了,也只以为他在洗毡布,那两个船夫倒是吓得脸色发白,可他们又都是俞家的佃户,哪里敢多说什么。
不过一会儿功夫,打行的那家伙就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直接就被抛入了运河之中。
“这……这样做……不会有麻烦?”
这个时候俞国安俞国宁两个可就心惊胆战,他们看着高二柱的目光都有些畏缩了。虽然听说过国振与二柱他们杀死水贼的事情,甚至两人还凑热闹去看了尸体,可这与亲眼见到他们谈笑间就弄死一人根本是两回事。
如果他们知道俞国振和高二柱还一起将致仕了的阁老相国周道登弄死,那么他们只怕会吓得立刻跳入水中自尽吧。
“有什么麻烦,除非打行的人到庐州去找我们,可到了庐州事情能由着他们么?”高二柱也瞧不上眼这两位少爷。————————求下周一的推荐点击继续冲榜————————
“官府,若是官府追究呢?”
“官府派个差役去无为县问,五叔一纸‘此人乃水贼同党’,何事不可解决?”俞国振笑道:“这世道就是如此,而且说这人是水贼同党也没有什么错,他们打行的人在苏州府横行霸道包揽诉讼勒索拐骗,水贼没有做的坏事,他们都做尽了!”
柳如是在船舱中听到俞国振的话语,深以为然。她既然崇拜真英雄好男儿,自然见不得那种懦弱无担当的,象俞国振这样的,才对她的胃口。
不过,她心中还是觉得隐约不安,这件事情,只怕不会如此轻易了结。
正如俞国振所言,他们此行甚为顺利,如果打行的人拦住了他们,少不得要抓他们去见官,打一场大官司,可是没有抓住他们,谁愿为那个骗子大哥出头,要知道,衙门朝南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官府乌溜溜的眼珠只认白花花的银子,要打官司,也就意味着要花钱!
转眼便是南京城,俞国振让高不胖带着国宁国安去了他们俞家在这儿的杂货铺子,自己与二柱则雇了顶小轿,送柳如是去她的目的地。
徐佛托他将柳如是送到一个名为“会真馆”的所在,这里离秦淮河也只是一街之隔,不过相对清静一些。那会真馆的妈妈姓蔡,年纪与徐佛相当,两人当初是一个妈妈带的,因此颇有些交情。
“事情便是这样,如今人已经送到,我就告辞了。”俞国振将徐佛托他转交的信交给了蔡妈妈,又回答了她几个问题,然后转向柳如是:“如是姑娘,今后请多保重。”
柳如是开始时还不大觉得,但他这话一说,她心中就突然间慌慌的,原本她是个爽利的少女,可现在却情不自禁垂头不语。
蔡妈妈是惯会察颜观色,看到这一幕,心中便知道,两人途中有些故事。她眼珠一转,笑着道:“我早就听闻佛儿妹妹说过,她有一个养女,不仅国色天香,而且精善才艺,应该就是如是吧……这位俞公子,既然到了这里,就不要急着走,我会真馆这里还算清静,而且今日恰好有佳客来此,还请了柳麻子来说书,俞公子何不暂留一下?”
俞国振原本是没有什么兴趣的,但听到“柳麻子”这个名字愣了一下,他对这段时间的历史虽然谈不上精俗,可还是听说过一些奇人异士的名字,比如说这个说书的柳麻子。
“可是柳敬亭?”他问道。
“对,正是柳敬亭,公子也听过他的名声?”
“听说过,他如今也在金陵城中啊……”俞国振原本是要离开的,但听说柳敬亭也要来,他便改了主意。
柳敬亭这个人精擅说书,在现在的士大夫眼中,他说书的本领根本不值一提,可是俞国振却知道,说书人可是他今后计划中很重要的一环。他不可能去与东林、复社抢夺舆论的话语权,那么就只能另辟蹊径,借助说书人和别的一些手段来为他的计划效力!
柳敬亭一个人当然对他的作用有限,可是柳敬亭若是带出几十几百个徒子徒孙,那就又是一回事了。
“既然柳敬亭要来,那我就打扰蔡妈妈了。”俞国振笑道:“早就听闻他说书乃是天下一绝,今天如此巧遇,自然不能错过。”
听到他这样说,柳如是心中既是欢喜,又是惆怅,欢喜的是他既然留下,那么两人就可以再多相处一些时间,惆怅的是他竟然不是为了自己留下,而是为了一个说书人!
“既是如此,请入画舫……如是,佛儿妹妹说你的歌是唱得极好的,过会儿你可得出来一展歌喉,让他们见识一下,来自苏州府的技艺!”蔡妈妈又向柳如是道。
柳如是看了俞国振一眼,见俞国振并没有流露出抵触的情绪,她垂下眼睑,低低应了一声“是”。
纵使满座俱雄英,婉啭只为一人听。
三三、此声可绕梁
这个时候的金陵古城,繁华到了极致,而秦淮河,则更是磨肩擦踵之所,自觉满腹才华的士子,扑着脂粉羞羞答答的女子,还有各路奇人异士,都聚集在这座城市之中,上演着一幕幕悲喜之剧。
柳敬亭便是这些奇人异士之一,他如今已经是年近半百,说书之名也早就传了出去,四方人等,都对他极是钦佩,甚至到了他说一回书,便要收银一两,而且还需要提前十天预订才行。
或许是整天说些英雄豪杰的故事,柳敬亭在心里对自己现在的情形是很不满的,他觉得自己也是那些评书话本中英雄豪杰一流的人物,只不过怀才未遇罢了。
“今日会真舫入水,能请得柳先生来露一露绝学,真是幸事!”在柳敬亭一场武松打虎说罢之后,那位蔡妈妈笑吟吟地道:“今日诸位来此捧场,更是我们会真舫的幸事……”
她说来说去,无非就是邀到场的几位客人以后常来,俞国振一直留心,那几位客人的身份都是士子,在这留都之中颇有些名声。
在一番祝酒词之后,紧接着便是请了一位名优唱南曲,那悠扬绵软的曲调,俞国振听得很有趣味,但也只是很有趣味罢了。
他想起了一句古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花。
此时的大明已经处在风雨飘摇之中,接下来是流寇涂炭中原,让中华腹心之地成为一片赤地,是鞑虏侥幸破关,堂堂华夏之地尽皆腥膻。西方的殖民者们正在一块块地瓜分世界,历史在这里偏离了正常的航道,而偏偏原本该振作起来大有可为的炎黄儿女,却在这里忙着做什么?
“俞公子,俞公子!”
他神情有些游移,而这时画舫里的气氛却到了**,那几位有名的士子纷纷写诗,盛赞今日之会,而且他们的目光多往俞国振这里瞄来,原因无它,柳如是正端正跪坐于俞国振身侧,只要俞国振面前的杯子干了,就为俞国振布酒。
虽然还只是十四岁,可是此时的柳如是已经显现出倾国倾城的容貌,在秦淮河上,也是一等一的美有胚子了。
“怎么了?”听到蔡妈妈唤自己,俞国振回过神来问道。
“这位俞公子何许人也?”他这种反应理所当然地激起了那些士子们的不快,有一人开口问道:“莫非方才我们所著之诗都难入尊耳,否则为何如此轻慢?”
俞国振看了他一眼,将手中的酒杯举了起来,一饮为尽:“是我失礼了,自罚一杯。”
那士子愣了一下,他熟悉的人中,可没有俞国振这种性格的,因此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另一人微微一笑:“刚才听蔡妈妈说了,俞公子是皖人,皖人当中既有龚孝升这样的诗才,也有阮大铖这般败类……只是不知俞公子可认识这二位?”
他话语中的轻蔑,俞国振当然听得出来,这伙士子在来此之后,不是吟弄风月,就是纵论时势,而俞国振一直默然不语,因此他们对俞国振颇有些瞧不起,只觉得是一个既无才学又无见识的乡下小子,可偏偏在座中姿色最佳的柳如是却在旁边侍候着他,如何不让这伙自命风流的士子义愤填膺!
“都不认识。”俞国振平静地道。
柳如是看了他一眼,复社张溥、桐城方以智的名声,虽然未必比得上前两位,可也差不到哪儿去,俞国振随便说出二人之一,这些士子只怕都会对他刮目相看。
可俞国振却是绝口不提!
“那么,不知俞公子可有功名在身?”那几个士子又看着俞国振的服饰问道。
“没有。”
“俞公子平时写得诗文,可否吟来让我等开开眼界?”又有一个士子说道。
这话说出来,那些士子的脸都已经露出讥诮的笑,一个没有功名不认识当今诗文大家的乡下少年,今天却独占花魁,这种事情听别人说起是美谈,可他们是当事人的话那就是奇耻大辱!
“不会。”俞国振的回应仍然是简单的两个字。
那边蔡妈妈暗暗叫苦,她是看到徐佛的信中说俞国振博学多才,这才留下他,原本是想介绍些金陵城中有名的士子与他结识,算是还他送柳如是来的人情,可现在看来,这位俞公子实在有些不通人情。
“诸位诸位,说起来今日还多亏了俞公子,才将如是姑娘从苏州府送来,如是姑娘精擅才艺,歌喉之妙,不在我们金陵诸大家之下,现在请如是姑娘为诸位唱上一曲,如何?”
蔡妈妈这一打岔,众人便把注意力转到了柳如是身上,柳如是先是向俞国振行礼,得了俞国振颔首,她眉间淡淡地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口便唱。
她唱的就是那曲《让我们荡起双桨》,这种曲调唱辞,在秦淮河上还是第一次出现。她的声音清亮,略带着童声,在高亢处更是穿云洞石,让人听得浑身象是水浇了一般,说不出的清爽痛快。
在秦淮河之上,在画舫之中,唱这样的曲子,倒是有几分应景,当然,最重要的是柳如是的声音适合这首曲子。她唱时目光始终是盯在俞国振脸上,表情也很甜美,看得那几位士子更是心中嫉恨交加。
这个时代流行的曲子,类似于后世的昆曲,咿吖委婉,虽然也是极好听的,但讲究内敛、含蓄。柳如是所唱,则风韵别致奔放饱满,无论是词是曲,都让人耳目一新。即使不算是惊才绝艳,至少也算是另辟蹊径了。
“好!”
一曲唱罢,那些士子们面面相觑,正在搜肠刮肚地想着该如何赞美美人唱曲,听到外头有人先赞出声。
这声音传入,蔡妈妈先是一愣,然后脸上露出欢喜的神情:“那艘画舫上可是李大娘?”
那赞声是从另外一艘画舫上传来的,一个淡妆素雅的女子正看过来,见了蔡妈妈微微一福:“原来是蔡妈妈,这便是会真馆的新画舫?不知方才唱曲的是会真馆哪位姐妹,能否请出来一见?”
看到这女子时,原本有些倨傲之意的柳敬亭也来到窗口前,向着她拱手行礼:“柳麻子见过李大娘。”
“原来是柳先生。”那素雅女子抿着嘴淡淡笑了笑:“奴要见的可是那位唱曲的姐妹,而不是你这张麻脸。”
他二人应该是极相熟的,所以那女子才能开这种玩笑,俞国振皱了皱眉:“此人是谁?”
“哈哈,在秦淮河上竟然还有人不知道李大娘的!”俞国振是小声询问,那王大家隔着半河水,当然是听不到的,但会真舫上的士子们却听到了,立刻有一人哈哈笑道:“当真是孤陋寡闻!”
俞国振看了看他,微笑道:“那是自然,我初来金陵,不比兄台。”
蔡妈妈这时也顾不得他们了,将柳如是拉到了窗前:“李大娘,方才唱曲的就是这一位如是姑娘了。”
柳如是向着那位李大娘福了一福,她可是听说过这人的,徐佛与金陵的同行们有些往来,曾经跟她说过,秦淮河中歌伎数目不可计算,但能被公认最具侠气的,唯有一个。
李大娘,李贞丽。
如果说柳如是已经露出绝色的胚子,但还带着少女的娇痴童稚,那么这位李大娘则已经是完全熟透的果子,一举一动,都带着万千风情。
“奴在吴江就听妈妈说起过李大娘,没有想到来金陵城的第一天就见到了。”柳如是扬声问好。
“果然人如其曲,干净透亮。”看着柳如是,李贞丽笑了笑,然后摘下自己的一根发钗,交给了身边的一个婆子:“如是妹妹,这是我赠你的小小礼物。”
得李贞丽一根发钗,也就是得到她的认可,在秦淮河诸歌伎中,算是有了名声。如果柳如是真留在金陵,有了这个可以说打开了局面,今后就会不断有文人雅士慕名而来了。
“多谢李大娘。”柳如是却没有多少欢喜,秦淮河畔倚门卖笑,岂是她真正内心向往的生活!
见她神情有些淡淡的,李大娘反而更加欢喜,她心中也是不喜那些虚饰浮礼,而且柳如是越是不卑不亢,便让她觉得也和自己一般,有几分侠骨。
“如是妹妹如果有暇,不妨来找我,我想向妹妹学方才那曲子呢。”李贞丽又说了一句,然后笑着敛衽,人退回到画舫之中。不一会儿,那个婆子将发钗拿了过来,将之交给了柳如是,柳如是刚到这里,身上没有什么可以充作回礼的,略一犹豫的时候,俞国振将一样东西交给了她。
那是一串珍珠手链,都是一般大小的珍珠,用红色的丝线穿着,看上去圆润光洁,这样大小的珠子并不是很值钱,可是穿成一只手链后价值也不会少,柳如是微微一愣,然后将那珠子递了过去,而蔡妈妈又包了一颗碎银给那位婆子充当跑腿的谢礼。
看到这一幕,其余几个士子都不由自主暗哼出声,原来是个暴发户土包子,仗着囊中有些阿堵物,竟然在他们面前炫耀!
他们心中羡慕嫉妒恨,更不会给俞国振好脸色看,蔡妈妈是人精,将话题扯到了柳如是方才唱的曲子上,三言两语之间,那几位士子便开始将注意力转到如何写诗赋词赞美柳如是上来。
他们也是有自知之明的,俞国振价值几十两银子的珍珠手链都随意赏了人,那么他们想在钱财上压过这个皖地来的暴发户是不可能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在才华上压过。这世上唯有才子才能配家人,卖油翁独占花魁的事情,也只能是他们这些才子不要了之后才能捡到!————————求票求票求票票————————(明天又冲榜,今晚一更会稍晚,估计要到晚上十一点半左右放出,好多为明天存些点击,这本书已经上传两周了,冲新书榜只剩余两周时间,一些小伎俩,各位读者莫怪啊。感谢轻轻触碰你的唇打赏)
三四、此诗断人肠(快新一周了求票)
“好诗,好诗。”
“确实是好诗,萧兄这诗做得,极有令师钱侍郎风骨。”
最后一名姓萧的士子也写完了诗,众人相互吹捧了一番,他们原本有意冷落俞国振,但看到在他们写诗时,柳如是虽然注意侧耳倾听,可人却仍然在俞国振身边,心中顿时大为激愤。
这样美貌又有才华的小娘子,应该属于他们这些才子的,才子佳人才般配,一个乡下来的土包子,不过是有些臭钱罢了,凭什么在有了钱之后还能有佳人?
得给这土包子一点教训,让他出乖卖丑,以博美人一笑!
这些士子平时在一起吟诗作对惯了的,相互间有些默契,三言两语,便开始挤兑起俞国振,非要俞国振也写一首诗来。
“这样良宵,这样妙人,这样佳曲,这样诗会,俞公子不写首诗怎么能成,无论写什么都可以,只要是诗!”
“对对,既然今日是为了庆祝会真舫入水而办的诗会,就一定得有诗,哪怕是写‘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都可,否则就是不给如是姑娘面子!”
“唐突美人,是大错啊,俞公子哪怕就是为了如是姑娘,也得写上一首!”
俞国振刚才分明说过他不会写诗,可这些士子却抓着他不放,柳如是忍不住上前道:“俞公子的诗,奴来代他写吧……”
她越是要维护俞国振,那几个士子就更加来劲了,其中一个姓萧的叫嚷得最凶:“写诗怎么能代,若是写诗能代,那么入洞房岂不也可以找人替代?我萧某不才,愿代俞公子入洞房,哈哈哈哈……”
几杯黄汤下肚,这些士子轻狂之色毕露了。俞国振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正好与那士子目光相对,他面上轻狂的笑容不减:“俞公子是忘了我名字吧,我姓萧,名光,字伯朗,乃是前礼部侍郎钱公座下门生,东林之人!”
说到这的进修,他手中叭的一声将一柄折扇打开,在胸前轻轻摇着,似乎无尽风流尽在身上。
“东林党。”俞国振低低说了一声,慢慢摇了摇头。
“怎么,俞公子是瞧不起我们东林之人?”萧光毫不犹豫地就给俞国振扣来一顶帽子:“莫非俞公子是阉党余孽?是了,是了,阉党余孽尽是不学无术之辈,倒是和俞公子有些相似!”
这样尖锐的话语,让蔡妈妈脸色变了,而柳如是一张粉颊也沉了下去。
她知道俞国振与方以智关系好,与复社的张溥、陈子龙也是神交,怎么可能是阉党!
“看来今天诸位是不欢迎我了。”俞国振神色自若,他看了一眼这些士子,这些就是东林党啊,曾经声声入耳事事关心的东林党。
“若你是阉党余孽,自然是没有人欢迎你的,不但没有人欢迎你,阉党余孽,人人得而诛之!”萧光冷笑着道。
“你们!”柳如是忍不住又要开口,却被俞国振伸手挡住。
萧光见到这一幕,心中更是嫉恨,不过他也知道自己做得似乎有些过火,不但没有引起柳如是的重视,反而有些适得其反了,因此他故作大方地道:“自然,若是你能写出诗来,就不是阉党余孽了!”
“唉呀,今天是我会真馆的大喜日子,何必说这些令人扫兴的事情……”
蔡妈妈看到情形不对,只能开口来劝解,心中同时暗暗叫苦,自己把这个俞国振留下来,当真不是一个好主意!
俞国振叹了口气,温声向着柳如是道:“如是姑娘,一场同船渡,也没有什么可以送给姑娘的。蔡妈妈,请借纸笔一用。”
这画舫里当然少不了纸笔,蔡妈妈将之移到了俞国振面前,那些士子表情都是讪笑,只道这个乡下少年被众人迫不过了,只能献丑。
俞国振提起笔,刷刷在纸上写了下来,一边写还一边道:“我这人不学无才,不懂诗词,只是以前听人唱过一曲词,觉得挺好的,今日记下来送给如是姑娘。”
柳如是跪坐在他身边,侧着脸看他落笔,俞国振的毛笔字前世就专门练过,虽然不是什么名家手笔,但也相当大气。柳如是聚精会神看着一个又一个的行草在俞国振UU小说写出来,当看到最后一句时,她猛然动容,人一时竟然呆住了。
放下笔之后,俞国振微微笑了笑,然后起身,也不告辞,直接就出了画舫。此时画舫还未离岸,他三两步跳上码头,高二柱早就等得不耐,立刻迎了上来:“小官人,咱们回去?”
俞国振点了点头,步子却不太急。
“小官人是失落了什么东西?”高二柱问道。
“呵呵,是失落了些东西。”
“那我去找!”
“不必,她自己会来的。”
他们互语时,在画舫之上,一直拿着纸垂首不语的柳如是这时突然站了起来。
“如是姑娘,那个俗人写的是什么村诗,现在他人不在,如是姑娘不必给他留什么面子吧?”萧光看到柳如是脸色平静,只道她方才那模样是强按笑意,因此说道。
“俞公子填的是一曲浣溪沙。”柳如是平静地道:“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这曲《浣溪沙》念完之后,满座士子脸上的笑容全部僵住,就象是画舫中的温度,一瞬间降到了冰点,将他们都冻了起来。就连呼吸的声音,都停滞了,柳敬亭讶然抬头,蔡妈妈下巴险些脱掉,而柳如是的脸上,则焕发出奇异的光彩。
方才这些士子们既有写诗的,也有填词的,可是他们本身在金陵城中也只是二三流之间的文人,只算是小有名气,刚才写的诗词,也不是他们平生最得意的作品,与这曲《浣溪沙》相比,少说也相差了两三个档次。
特别是“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一句,让众人哑口无语,就算想要昧着良心说这首词不好,在这样的句子面前,又怎么能说得出口!
这词自然是俞国振抄的,他自己方才也说了,他是听别人唱过后记下来。在沉默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之后,那萧光很不自然地道:“这词……这词应该是某位隐士大家所作,被那位俞某人听见,他自己方才也不是承认了么?”
“正是正是,若不是抄来的,凭他那蠢笨模样,哪里写得出这么好的词?”立刻又有一人应和。
这些士子如何不气急败坏,在俞国振面前,他们原本唯一值得骄傲的就是所谓的文采风流,可在诗词之道上生生被俞国振压制住,一般情形下还罢了,这是在秦淮河的画舫之上,同座的还有柳敬亭!有柳敬亭这张大嘴,只要两三天功夫,这件事情,只怕就要传得整个金陵城都沸沸扬扬!
“象如是姑娘方才唱的那曲子,才是真正大俗大雅之词,那俞某人抄得到这曲《浣溪沙》,总抄不得那样的曲子出来,诸位说是不是?”萧光觉得有必要挽回一下自己在柳如是眼中的形象,因此又小小地捧了一下柳如是。
在他看来,柳如是那曲子,非她本人不能做出,新鲜的旋律、新颖的唱词,都只有精通曲艺的歌伎才能制出,或者是真正的词曲大家,总之与俞国振那土财主暴发户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柳如是看着他,微微笑了一下。
萧光觉得自己得了美人青睐,方才那番话果然拍马屁拍准了,或许今夜就可以成为美人的入幕之宾……
然后他就听到柳如是开口:“那首曲子,是从苏州来的时候,俞公子在船上无聊写给如是的。”
愕然。
萧光面皮在瞬间变成了熟透的茄子,这怎么可能,那曲子再适合柳如是不过了,怎么可能是俞国振那种乡野村夫写出来的!
“那……那定然是他在苏州府听人唱的吧,哈哈,哈哈。”他干笑着道。
“奴在苏州吴江居住了十余年,从未听人唱过,直到俞公子教奴那首曲子。”柳如是似笑非笑地道。
“那又如何,不过是一介阉党余孽,如是姑娘,为了你好,你还是少与他往来!”此刻萧光当真是恼羞成怒了,连讨好美人都不顾,语带威胁地道:“若是给人得知你与阉党余孽交好,在这金陵城中秦淮河上,你只怕寸步难行了!”
“奴在吴江初见俞公子时,亲眼见俞公子与复社西铭先生张溥交谈甚欢,复社陈卧子先生在信件中对俞公子极为赞佩,而桐城方密之更是与俞公子以兄弟相称——莫非这三位也是阉党余孽?”柳如是听到他恼羞成怒之后,甚至不顾一切要污蔑俞国振的名声,当下也毫不客气:“明日奴就说与别人听,金陵的萧光萧伯朗先生说复社诸子为阉党余孽!”
此语一出,满座的愕然变成了惊怖!
东林与复社,关系极为紧密,复社一直以东林的继承者自居,萧光虽然自称是东林党人,实际上却只不过因为他是钱谦益的弟子,所以才敢这样自称罢了,而与真正结社的复社诸子相比,他无论在文名还是在政名上,都相差十万八千里!
他们也早就想加入复社,只不过一直没有机会,若是给复社诸子知道他们攻讦复社为阉党余孽,只怕金陵之大、士林之广,再也没有他们容身之处!
柳如是看着萧光的脸色从紫茄子变成了锅底灰,心中一阵快意,同时又一阵厌恶。这样的家伙,就是自己以前认为的才子英雄,自己当初真是有眼无珠!
想到这里,她从画舫窗口向外望去,正好看到俞国振的背影。不知哪儿来的力量,让她撩起裙角,快步向外跑去。蔡妈妈看到她这样小跑,喊了她一声,她却头也不回,蔡妈妈摇头苦笑。
而就在这时,一直旁观的柳敬亭轻轻鼓起了手掌:“好,好,我又有新评话可讲了!”
萧光登时眼珠上翻,口吐白沫,整个人向后倒了下去。————————冲榜分割线————————
(马上就新一周了,敬请各位熬夜的看官,在零点之后记得给风暴投票和点击,争取让风暴上新书榜前十二位,拜谢啦。感谢幽默的旋律、laocy110、刺剑的打赏。)
三五、惊为画中景(新一周求票)
小莲站在码头前,百无聊赖地将一片片树叶扔进水中,看着这些树叶随着西江水飘远。
她觉得自己的心似乎也飘远了。
自从小官人离开之后,这个小丫头就有些魂不守舍,总觉得失去了主心骨,虽然她象平日里一样,每天一早便是起床晨练,早饭后温习小官人留下的功课,到了下午则做些针线女红家务,晚上又借着烛光温习一会功课,然后上床睡觉——可是一本小官人编的册子,他离开时翻到多少页,如今小莲还是看到多少页。
眼睛盯着书页上时,魂却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
当挂着“俞”字灯笼的三明瓦大船终于出现在她视线里的时候,她兴奋地跳了起来:“小官人,小官人!”
此时隔着还有老远,她声音又不大,虽然扯着嗓子喊,可船上的人也没有听见。小莲沿着河岸向船来的方向跑去,还用力挥手,这引起了船头人的注意,那人依稀就是二柱,他也向着这边招起手来。
小莲跺了跺脚,自己又不是和他招手!
终于她看到了自家小官人,他从船舱中走了出来,此时船离得稍近些了,小莲可以看清他的面目,他似乎在笑。这让小莲满心都是欣喜,这些时日的魂不守舍完全不存在了。
三明瓦船靠上了小码头,俞国振看着小莲满是笑容的脸,旅途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小莲儿,这些时日还好么?”
“还好,小官人路上辛苦了,二柱哥笨手笨脚的,哪里会照顾人,以后小官人出去,还是将奴带着……咦!”
正絮絮念叨的小莲儿拉住俞国振替他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然后就看到,船舱的帘子被掀起,一个梳着三丫髻的少女走了出来。小莲儿长得清秀,在襄安是一个小美人儿,可是看到这少女时,她心中第一个念头就是自惭形秽。
然后就生起了强烈的不安感,这少女长得如此美丽,那双黑白透亮的灵动眼眸,更是会说话一般,小官人身边,怎么会多出这样的一个少女?
心念转动中,小莲儿脸上藏不住什么事,那笑容就僵了起来。
她是在害怕,和高家父子一样,她也是灾民,若不是俞国振收留,她不是被当成瘦马卖到扬州,那就是成为道路旁的饿殍。她不敢想象,如果小官人身边有了别的使女,再也用不着她了,那她该怎么办!
“小莲姐姐。”柳如是向着她甜甜笑了起来,比起小莲,柳如是可要机警得多,她感觉到了小莲那隐隐的敌意:“奴姓柳,名如是,是小官人新收的使女,今后就要听小莲姐姐差遣了。”
“如是……妹……姐姐……”小莲有些慌乱地称呼着柳如是,原本想顺着柳如是称她为妹妹,可依着年纪,似乎柳如是要大些,她换来换去,总觉得不合适,最终还是糊里糊涂地称了她姐姐。
柳如是抿着嘴笑着,拉起了她的手:“妹妹长得真好,从苏州府起就听小官人说,妹妹是他最贴心的,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听她这样说,小莲心中的敌意立刻就淡了,她又变得快活起来,偷偷瞧了俞国振一眼,眉开眼笑地道:“姐姐才真的好看,我刚瞧到时,还以为是画里的人走出来了!”
俞国振看了柳如是一眼,微微笑了起来,小姑娘们的心思,他懒得去理睬,还是交给她们自己去处理吧。
俞国振这次外出前后有小半个月,因此已经到了夏末,田里的稻子都沉掂掂地垂下了头。在一片金黄的稻浪之中,柳如是看到了一道白色的院墙,象一条玉带,将其后的房屋隐藏起来。
院墙的大门外是一条砂石铺成的路,整治得相当平坦,可见每日都有人专门维护。路两旁种着各种树苗,既有常见的桑柳樟杨,也有一些柳如是认不出的树木。路分为两岔,一岔通向远处的镇子,还有一岔则通到他们登岸的小码头,许是天天有人洒水的缘故,路面上稍有些湿,因此几乎没有扬尘。
只是扫了一眼,柳如是就喜欢上了这里,因为她知道,自己今后就要在这里生活了。
从码头到院门,不足百步的路程,柳如是才走了几步,然后就听到奇怪的口令声,紧接着,一群少年手执白腊杆,从院子里鱼贯而出,总共是十七人,分左右两列站开。
这群少年身上穿着一模一样的衣裳,那衣裳模样有些怪,象是武师穿的紧身短衣,又象是红夷穿的衣裳,但熨烫得笔挺,看上去极为爽利。
柳如是见过大明卫所官军的操演,那与其说是操演,倒不如说是闹剧。因此,当这一群少年无声无息走了出来,又步伐一致地分列,随着为首的那少年简短口令而做出干净利落的动作,这些让她看得津津有味。
然后她注意到,一直跟在俞国振身后的高二柱,脸上也露出兴奋激动的神情。
为首的少年正是高大柱,他喝令诸人站好之后,转身跑到俞国振面行,猛然单拳击胸:“官人,少年家卫十七人到齐,请指令!”
这一幕其实不是俞国振要求的,因此他们这样做让俞国振也有些惊讶,不过他也明白,这肯定是大柱这憨人的念头,为了证明在他离开的这十多天里,少年家卫们没有偷懒,所以他弄出了这样一个仪式。
不过看到这仪式,俞国振心中还是很高兴,这些少年从挑选出来开始训练至今,也不过三个多月时间,他们就已经有了一定模样了。
“暂歇!”他命令道。
少年们松开了一只脚,不过两息,俞国振又下令:“立正!”
刷的一声,少年们脚后跟同时磕在一起,那声音整齐划一,柳如是见了目露奇光,她侧过脸看俞国振,面容中既有疑惑,也有因为新鲜刺激带来的兴奋。
“如是姐姐与我一起呆在这。”小莲见俞国振迈步向前,柳如是似乎想跟上去,便拉住她,在她耳边悄声道。
这是规矩,俞国振是要检阅,而这个时候,唯有他一人拥有这权利,其余任何人,都不能与他并行。
俞国振从队列间穿过,来到院门口后转过身,满意地点了点头:“带了些金华火腿回来,今夜加餐。”
“哇!”
对于这些少年来说,肉食已经不是新鲜事了,虽然他们始终没有失去对荦腥的渴望。而久有盛名的金华火腿,他们此前还未曾吃过,因此听了俞国振的话还是很兴奋。
兴奋地还有俞宜勤,听说俞国振回来了,他立刻骑了头骡子赶来,在得到周道登已经死去的消息之后,他目瞪口呆:“国振,这、这……你不是说了,不用这等手段么?”
“他是自己吓死的,怪不得我。”俞国振轻描淡写地说道。
到几百里外去吓死一位致仕阁老,却仿佛只是到几里外去摘个桃子那么简单。俞宜勤已经觉得自己对这位堂侄刮目相看了,可现在,他觉得自己的态度似乎还有些不够……
而且一位堂堂阁老,怎么也不是没见识的蠢老头,怎么会给十五六岁的少年吓死!
俞宜勤挠着头,有些愁眉苦脸,这问题不是他能够想明白的,他也懒得去想,现在整个俞家是一体,他便是要抽身也不可能了。
“有没有后患?”他问道。
“二伯只管放心,不会有任何后患。”俞国振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周家只以为他是寿终正寝。”
他们伯侄二人对话的时候,在离襄安镇不远的地方,两艘大船靠在岸边。一个短衣汉子匆匆从襄安镇中出来,他在岸边招呼了声,船头搭出一根舷板,将他接了上去。
“卞九,你说是不是这儿?”他一上船,顿时有人嚷嚷道。
“就是这里,那贼厮鸟就是这的,襄安俞家,我已经打听过了,那两呆鸟所说的襄安就是这,不过,他们俞家是襄安大户,家中养了些家丁。”
“哼,不过是一二十号僮仆,算得了什么!”那人冷笑道:“我们从苏州府来的,可是有五十余人!”
“那伙贼厮鸟害了汤老大,弄得咱们打行在苏州府失了面子,大伙都知道,打行在苏州府就是靠一张面皮吃饭,没了面子谁还理会我们!”在一片嘈杂声中,有一个人大声道:“冤有头债有主,幸好那两个呆鸟告诉了郝兄弟他们是这庐州无为襄安人。我们花了老大气力,从苏州府追到这穷乡僻壤来,如今总算到了,总得给他们一个狠狠的教训!”
“教训?咱们跑了几百里水路只是来给他一点教训的?”另一人阴声道:“费兄还是心慈手软,咱们既然来了,自然是要取他们狗命!”
这些都是苏州府打行中人,他们当中有小半手中都有人命,至于坑蒙拐骗敲诈勒索之类的更是没少做,听到要杀人,这些人也不以为意。
“诸位,诸位,话虽如此,可这毕竟不是咱们苏州,大伙还是小心些好。”那费兄有些不快:“诸位总不愿被官府画影图形捉拿对吧?”
众人哂笑起来,他们还真不太把官府放在眼里,平时他们打行欺压良善坑蒙拐骗,官府能奈他们何?
“这乱哄哄的,成什么事!”就在这时,一个人慢吞吞地道:“都给我闭嘴!”
这人一开口,原本哄笑的打行诸人都闭住了嘴,这人站了起来,是个高大健壮的汉子,与被俞国振他们扔进河里的那骗子大哥有几分相象,他眼中闪动着冷厉的光芒:“今夜摸进镇子,能屠就屠,能抢就抢,那俞家不是大户么?那正好,总不能让诸位兄弟白白替我那不成才的哥哥报仇!”
“贺首领说的是!”听到这一句,众人一片哄然,眼中射出贪婪的光芒。
他们名义上是苏州打行,可背地里还有另一个身份,那就是太湖水贼!————————分割线——————(第十五名,离十二名差三千分,全靠大伙相助了,请大伙加油啊!)
三六、疑是故伎张
“你们两个不争气的东西,若不是跟着国振,只怕现在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俞宜勤披头盖脑地将俞国宁和俞国安骂了一通,这两兄弟自知确实表现得太过差劲,缩着脖子老老实实听骂,等俞宜勤骂得差不多了,俞国安赔笑着道:“爹爹,我们已经知道错了,今后必定吸取教训,再也不犯。”
“是啊是啊。”俞国宁也是一副诚恳的模样。
“你们真知错了?”俞宜勤倒有些意外,以前这两兄弟可是从来不服管的。
“真的知错了。”
这态度让俞宜勤老怀颇慰,他点了点头,正要再说什么,外头一个仆人却进来道:“二老爷,振哥儿派了二柱来,说是有事情要和您说。”
俞宜勤知道高家父子是俞国振的亲信,而且他刚回到襄安,与俞国振分开还没有半个时辰,俞国振就派高二柱来,那只证明一件事情。
出了大事!
这让他没有心情再喝骂两个儿子,交待一声后,他匆匆赶往前院。看着他的背影,俞国安吐了吐舌头:“国振说得不错,只要我们认错改作,爹爹必然不会生气!”
“说的是,当初原本是请国振不要将苏州的事情说出来的,哈哈,他却给我们出了这个主意,让我们自己认错,还真多亏了他这个主意。”
“唉,不过国宁,你说国振怎么就那么聪明?”俞国安挠着头:“以往也不显啊,可现在看来,我们和他比真差得老远……”
他们话还没有说完,俞宜勤一脸古怪地又回来,他看着俞国安与俞国宁,原本是板着脸似乎又要训斥的,但想了想,他又叹了口气。
“爹爹,出什么事了?”俞国安问道。
“这两天你们都呆在家里,不许出去。”俞宜勤看到两儿子脸上都露出不服气的神情,于是更加严厉地道:“这是国振让二柱来说的,镇子上……似乎有不怀好意的人窥视,他们是外地口音!”
苏州打行的人根本不知道,俞国振将襄安镇当成自己的第一处基业来经营,虽然他自己住在别院之中,可从来没有放松过对镇上种种情形的掌控。他们的人一进镇子,因为面生就被有心人注意到了,而他们打听俞家的情形,又流露出外地口音,这些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俞国振那儿。
夜已经深了,临时与小莲挤在一起的柳如是尚未睡着,偶尔她会睁开眼,看一看外边的灯光,和灯光下映出的俞国振的身影。
大约到了子时,外边传来了高二柱的声音:“官人,看到那些家伙下船了。”
“是么?召集人手,准备动身。”
柳如是觉得自己身上的毫毛似乎突然间竖了起来,从俞国振的话语里,她又听到了果决——上次听到这种果决,是俞国振下令处死那个苏州府的骗子之时!
接着她看到俞国振站了起来,似乎放下书,从墙上取了刀。随着脚步声,俞国振的影子出去了,柳如是忍不住坐起,然后她看到黑暗中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
愣了一下,柳如是想起,那是小莲。
“小官人他……”
“放心,前次水贼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不过是些蠢贼,小官人带着高大叔和大柱二柱,还有九河、武崖,很快就能收拾干净。”
小莲对俞国振有着极为强烈的信心,柳如是也被这信心所感染,有些不安的心稳定了下来。
“都小声些,咱们是来杀人放火的,不是来逛庙会寻开心!”
贺山有些恼怒地喝斥了一声,嘻嘻哈哈的诸人声音略微小了点,但很快就又恢复原样了。
贺山对此也很无奈,他们这伙人,说好听点是义气相投的江湖兄弟,说不好听些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大的方面他这个头目可以约束住他们,可是在细微之处,他就管不着了。
五六十号人下了船,向着镇子方向过去,为了防止惊动镇民,他们未点火把,只是借着星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免不了会踩到烂泥沟里,每每这时,便是哄笑和咒骂声响声一团。
原本只是两三里的路程,却走了半个时辰!
“贺二哥,咱们这样……会不会惊动了他们?”贺山听得有人在身后低声问。
问话的姓费,在这伙人中算是个有些心计的,贺山知道他在担心,轻笑了一声宽解道:“费兄弟,不必担心,就算惊动了又如何,咱们是些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姓费的想了想,贺山说的不错,他们时而是苏州府的打行青皮,时而是太湖里的湖匪水贼,可都是些厮杀汉,欺负一下乡野村夫,有什么好担心的!
“莫说就是一群泥腿子,上回我们在苏州卫打翻卫所官军的事情,你忘了么?”
“贺二哥说的是,我倒是忘了……咱们当中,可是有太湖十雄啊。”
姓费的并不是真正忘了,太湖十雄是他们自己吹捧出来的名头,但这十人倒都是手底有几条人命的亡命之徒,象贺二哥,他能将打行的人收拢来,靠的就是手底下够狠。但姓费的心中隐约还是觉得有些不妥,他白天到襄安镇里打探过,俞家……曾经杀灭过巢湖的一伙水贼啊。
不过太湖水匪确实不将巢湖水贼放在心上,在他们眼中,巢湖那哪算得上水匪,不过是些打劫单身过往商旅的蠢贼罢了。
“做了这一票,我在苏州城里摆酒,请弟兄们喝上三天,再叫上百八十个粉头,让弟兄们开心。”贺山又压着嗓子说道。
这话将众人的劲头又调了起来,水匪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半点瞌睡也没有了。
襄安镇并没有围墙,他们拥进镇子时,周围一片寂静,连狗叫声都没有。这么顺利让贺山大为欢喜,也让那姓费的悬着的心放落下来,他们向着俞家巷涌了过去。
“奇了,这镇子怎么一条狗都没有养?”
有一个贼人走着走着突然开口问道,一开始没有狗吠那可以说是幸运,可是到现在仍然没有狗吠,那就有些古怪了。
贺山原本因为顺利而极兴奋的,这个时候也警觉起来:“停,停!”
“首领,怎么了?”
这些水贼倒是知道隔墙有耳,因此进了镇子之后,相互称呼都是绰号,叫贺山也是直呼首领或头目。贺山微微犹豫了一下,他还有些怀疑,如果这个镇子真的没有狗的话,他现在因为疑神疑鬼而退却,岂不是让人嘲笑?
“不过是一些泥腿村夫,首领担心什么!”有人道。
“智多星,你说说看,这里什么声音都没有……是不是有埋伏?”贺山向那姓费的问道。
姓费的捻着胡子沉吟了会儿,突然心生一计:“首领,我们可以诈称缇骑,缇骑拿人,周围哪有敢出来阻止的!”
“诈称缇骑?”贺山愣了一下。
“对,宪宗时不是有人诈称提督西厂钦差大臣汪直么?嘉靖年间,还有人冒称锦衣卫,将一个县令都抓走!”姓费的有几分见识,说到这时兴奋异常:“首领,咱们说是缇骑,谁敢阻拦咱们行事?”
“好,不愧是智多星!”贺山听了大喜,这确实是个好主意,苏州城中的市井中,他们也曾经听说过假冒锦衣卫诈骗的事情,就是他们打行之中,也有人假冒锦衣卫勒索过外来的商旅!
有了这底气,他就无所谓惧了,量这乡下的土包子们也不知道锦衣卫的衣着打扮。他下令道:“都听到没有,咱们现在是缇骑老爷了,都打起精神,要有缇骑老爷模样!”
“缇骑老爷的模样?那是什么样子?”
“比你平日城再凶恶上十倍,就是那样子!”
“哈哈,这样我喜欢……首领……”
“别称我首领,称为百户,如今我就是锦衣卫百户,你们是我手下的小旗、番子,快,快,给本大人开道!”
这伙水贼原本就胆大包天,现在有了底气,更是无所顾忌,他们经过俞宜轩的宅院,直接到了族长俞宜勤的宅邸,公开踹门吼道:“开门开门!”
“吱——”
一踹之下,门竟然开了,俞宜勤的院门竟然没有栓好!
“进,进!”贺山大呼道,心中觉得极痛快,他以前当匪,破门而入都要小心翼翼偷偷摸摸,现在假冒官员,为何便胆气壮了?
他们冲进去了几人,突然间周围火把通明,一根根白腊杆枪在火把照射下闪着寒光,将冲进去的人逼住,数十个健仆满脸怪笑看着他们:“果然有贼,老爷说得没错,杀贼!”
这一幕让贺山错愕,也让原本极为放松的水匪们呆住了,就在他们发愣之时,那白腊杆子已经刺了过来,冲在最前的五人惨叫着倒了下去。
俞宜勤宅院的大门并不宽敞,因此第一排进入的水贼,也就是这五人,第二排的正推搡着他们也想进去好大肆劫掠,因此最前五人连后退躲闪的机会都没有!
惨叫与血腥惊醒了贺山,他知道情形不妙,对方不仅有准备有埋伏,而且下起手来如此狠辣,于今之计,就只有借助锦衣卫那赫赫凶名!
“锦衣卫百户贺某在此办案,你们这些狗奴,竟然敢杀官造反!”他声嘶力竭地喊道。
————————坚持就是胜利的分割线————————
(新书榜第十三位了,虽然和前面的几位大神相差较多,但有一个好消息,就是有位大神快下榜了……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坚持住现在这个位置,别被后面的大神们赶上,坚持就是胜利,大家继续点击、投票吧!感谢王孙武阳、猜棋、李广堰、长衣飘飘打赏!)
三七、尚武之武,崖山之崖
“锦衣卫百户贺某在此办案!”
当“锦衣卫”三字喊出来的时候,俞家的家丁脸上的笑容凝固了,而当“杀官造反”四个字说出时,那些家丁开始向后退,有两人甚至抛下了手中的白杆缨枪,转身就向后院逃走。
有一点贺山与那位“智多星”没有判断错,俞家的家丁大多数都是老实巴交的乡民,一辈子见过的最大官员可能就是保长里正,县城里来个差役就可以把他们唬得跪地叩首。
因此,当听得贺山自称“锦衣卫百户”时,那些家丁第一个念头不是求证真伪,而是逃跑。
俞宜勤脸色也变了,他是知道俞国振干的活儿的,无论是掠夺私盐,还是私设公堂,都是大罪,至于去弄死一个致仕的阁老大学士,那更是必死之罪!
一时之间,他几乎也要跪下来将俞国振告发了。
但他终究见识过俞国振击杀水贼,更是明白自己侄儿手段的,他已经说了没有后患,这些自称锦衣卫的来俞家,恐怕另有缘故。
而且若是来缉拿俞国振,怎么跑到他这儿来了,俞国振明明是住在镇外的别院之中……
越想疑窦就越多,俞宜勤开口问道:“缇骑为何深更半夜到我家来!”
“姓俞的,你家的事情犯了,如今还纵容家奴杀官!”贺山发觉对方果然被唬住,心中稍定:“都给本官跪下,将兵刃扔掉,否则便是逆贼一党,满门抄斩!”
砰砰声里,倒有一半家丁将白腊杆的缨枪扔在了地上,有几人甚至跪了下去,口中忙不迭地喊着“冤枉”。
俞宜勤见到这一幕,心里更是乱成麻团,他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借着这机会,贺山向后使了个眼色,那些原本慌了神的水匪这时也明白过来,放肆地笑着拥入了门。
“狗贼,竟然敢伤了爷们!”后进的看到同伴倒在地上的尸体,都是吸了口冷气,如果不是假冒了锦衣卫,给这样一突袭,他们就算能胜,只怕也要丢掉十几条人命脉
想到这里,这些水匪们眼中就露出凶光,他们看着俞宜勤是主人模样,便向俞宜勤围了过来。
俞宜勤此时脑子里嗡嗡作响,虽然他拼命提醒自己要冷静冷静,可就是无法静下心来。虽然他张开了嘴,却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眼见这群自称锦衣卫的家伙在逼近,身边的家丁却没有一个敢上来护卫的,他两股战战,终于嘶声喊了出来。
“国振——”
在最畏惧的时候,他叫的是侄子的名字。
仿佛是在回应他的呼声,整齐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襄安镇的巷子,象其余小镇的巷子一样,狭窄阴暗,在这的夜里,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回荡在巷子中,给人巨大的压力。原本嚷嚷着的水贼们,这时愕然回头,然后他们看到了让他们惊骇的一幕。
两列密集的人,以极为整齐的步伐,手中举着腊杆长枪,步伐不紧不慢,可每一步都象是踩在了众人的心坎之上。
长枪如林,火把光映下跳动着暗红色的光,象是饱浸了血。
然后众人才注意到,似乎有人在吹着竹哨,这些突然从小巷那端走过来的人,步伐的节奏与竹哨声完全相合。
“这是……”姓费的落在后头,他看着这一幕,满脑子里尽是疑惑。
就在他使劲儿琢磨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时候,竹哨声的节奏加快了,那群人在距离他们五丈左右处开始小跑,然后加速,冲锋!
“不好!”姓费的这时反应过来,失声大叫。
为时已晚,他自己虽然是躲进了门内,可是院门外留下的十余个水匪,大半被扎成了人肉串!
惨叫声撕破了夜空,虽然襄安镇的宁静早就被打破了,但是这些凄厉的惨叫声,还是让人心头发糁。
“大胆,你们要杀官造反,老爷我是锦衣卫世袭百户!”贺山又大喊起来。
方才那些家丁被他一喝就吓住,再喝便弃兵,贺山觉得自己这一次仍然可以成功。果然,他的喊声才止,从后面杀来的那些人动作变得迟滞僵硬,似乎在犹豫。
跟在队伍之后的俞国振瞳孔猛然收缩起来。
他也没有同锦衣卫打过交道,因此无法判断出对方所言是真是假。
如果是假,自然没有什么好说的,可如果对方真是锦衣卫,自己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让锦衣卫找上门来?
不对,自己出了问题的话,锦衣卫破门而入的就不是镇子里俞家老宅!
而且,这伙人袭击的模样也不象是训练有素的锦衣卫,锦衣卫抄家,怎么可能不围起来堵住要道,怎么可能在外围不留警戒,怎么可能一窝蜂地向着前院涌入?
贺山见自己的第二声喝,果然又有了效用,不禁微微有些得意,这年头,当匪哪比得上当官,当匪还要怕人反抗,当官却可以明抢!
“跪下!”他大声道:“不想满门抄斩,就给本老爷跪下!”
“九河,武崖,你们忘了教训么?”黑暗中,一个人厉声喝斥,听声音,似乎那人年纪并不大。
罗九河手中的缨枪原本已经有些下垂,听到对方是锦衣卫,市井传闻中锦衣卫的凶残全都涌入他的脑中,他害怕得腿都有些发软。刚才他可是捅倒了一个敌人,若敌人真是锦衣卫,那他这行为便是杀官造反了!
可身后俞国振的喝声,惊醒了他。
杀官造反又怎么样,官府的大老爷们又没有管他吃管他喝!
上回因为下手不够狠,被叶武崖那小子嘲笑了许久,甚至险些被踢出了家卫,对向来认为自己在家卫中最聪明的罗九河来说,可是奇耻大辱!
“杀!”他怒吼着抬起缨枪,毫不犹豫地向前冲去。
和他一起冲的,是大柱二柱,对这兄弟两人来说,俞国振的话就是命令,哪怕当朝皇帝在他们面前,只要俞国振下令,他们也会义无反顾地向前冲去!
“杀,杀!”叶武崖也红了眼,挺枪便跟着冲出。
他家中境况,比起罗九河还要不如,甚至连个正式的名字都没有,若说罗九河离开俞家不过是以后吃穿上打回原形,他若是没有了俞家,没有了俞国振,他就又会是那个被人嘲笑的叶乌鸦,而不是现在大号响当当的叶武崖!
尚武的武,崖山的崖!
在叶武崖之后,又有五个人跟着冲了上去。
俞国振在黑暗中看着这一幕,他有些失望,十六名挑选出来的少年,在一起训练了三个多月,可真正能做得坚决执行他命令的,唯有罗九河与叶武崖二人,能做到跟随的,只有五人,其余九人,终究还是差了些。
他自己也端起缨枪,小跑冲刺,向着入侵者突了过去。
看到俞国振自己带头,剩余的九人中又有三人跟了上去,这样总共动手的也只有十三人。好在水匪他们原本以为家卫这边放弃抵抗了有些松懈,被罗九河、叶武崖和高家兄弟一个突击,顿时又刺倒了四人。
紧接着由另外五人组成的第二波又冲到,这次被刺倒的只有两人,可对于水匪们来说,却是极打击人心的。
他们是夜袭而来,结果夜袭未成中了埋伏,凭借着贺山与姓费的狡猾,靠着冒充锦衣卫稳住了局面,眼看就要逆转,然而这时俞国振指挥的少年家卫却发起了冲击!
“被识破了,他们知道我们是假的!”
这念头一浮现,便随着死伤者的哀嚎一起扩散开来,水匪原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其中还有些是在苏州码头上讨生活的混混青皮,顺风顺水时能摇旗呐喊,局面势不对时就完全成累赘。
这时俞国振与另三人的第三波又冲了上来,这一下让已经动摇的水匪彻底崩溃了。他们拼命躲闪,口中有叫骂的,也有哭嚎的,甚至有人在喊:“快逃,快逃,被揭穿了!”
“是假的锦衣卫,你们怕什么?”俞国振没有刺中对手,这些水贼全部都进了俞家老宅的院子里,俞国振喝道:“整好队伍,准备攻击!”
这话一出,俞宜勤顿时也醒悟过来,这伙冲进来的人,破绽太多了!
“假的,这帮贼人是假冒缇骑,哈哈,哈哈哈……给我杀,杀,重重有赏!”
贺山见势不妙,还想要挽回:“大胆,竟然说本老爷是假的……”
“杀!”
俞国振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大柱二柱已经一左一右护住了他的两翼,而罗九河与叶武崖等也如雁行般在他两侧展开,俞国振厉喝了一声,向着贺山的方向就冲破过去。
挡在他们面前的,有几个水匪,可是面对那还沾染着血迹的枪头,这些水匪哪里敢上来阻挡!在连番受挫之后,水匪们唯一的念想,就是逃走,逃离这个该死的镇子!
他们能欺负的,也就是不敢抵抗的普通百姓,而当温顺得象羊一样的百姓,突然间拿起了武器,害怕的就是他们了。
这些人的躲闪,让贺山正面曝露在俞国振这一小队人的面前,贺山这个时候是真慌了,他拼命想闪,可是俞国振既然认定了他,哪里会给他再逃走的机会!
“啊!”
贺山绝望地喊,这声音到了后一半就嘎然而止,三杆枪贯入了他的胸腹,他目光迷离地看着俞国振,看着这张年轻却冷静的脸。直到死,他还没有弄明白,为什么自己几乎将人都唬住了,可这年轻人一出现,局面就发生了根本改变?
俞国振拔出枪头,冷冷地喝道:“跪下求饶,可以不死!”
————————坚持————————
(难道说连第十三名都保持不了么???沉重打击啊啊啊……)
三八、乖乖听话,便有吃喝(加更求冲榜)
一夜的喧闹终于恢复到平静,柳如是听到外头的脚步声,连忙起身想要爬起,睡在她旁边的小莲却已经起身穿好了鞋子,小跑着将门打开。
“还没睡?”俞国振的问话声传入耳中。
“哪里睡得着,小官人没回来呢,如是也没有睡。”小莲随意而亲昵地嘟囔:“小官人要不要歇息?”
“不用,我洗把脸便要晨练,你帮我打水来,然后去补觉吧。”
柳如是走出了门,俞国振给了她一个微笑,柳如是怦怦跳着的心突然平静下来,她垂身敛衽,向着俞国振行了一礼。
“你了补个觉吧,昨天刚到这里,又遇上这事情,肯定没有睡好。”俞国振道。
“小官人,昨晚……出了何事?”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在苏州沉水的那个骗子贺元礼,有个兄弟是太湖的水匪,纠集了一帮人过来报复。”俞国振从小莲手中接过毛巾,自己抹了一把脸,然后继续道:“全部擒杀,未漏网一个。”
“太湖……水匪!”柳如是吸了口冷气。
在吴江呆了十年,她当然知道太湖水匪是些什么样的家伙,其狠如狼,其狡若狐,聚时如蚁,散时似雀,这群家伙比起巢湖那几座小岛上的水贼可是狠厉得多!
但听俞国振的口气,竟然是将来犯的太湖水匪全部擒杀?
“来了多少水匪?”
“五十一个,人数不多,身上带着金银倒不少。”俞国振哈哈笑了起来:“统共加起来,也值一千五六百两,再加上两艘船,正好,我要给小莲和如是建屋子没有钱,他们就送上来了。”
听说要给自己建屋子,小莲顿时高兴,但很快她又觉得不对:“小官人,奴不要什么屋子,奴就只要侍候小官人!”
“呵呵,就算侍候着我,也总不能一直住这儿。”俞国振示意了一下:“而且,五叔应该快回来了。”
小莲嘟着小嘴,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俞国振转过眼,看到柳如是眉头轻锁,似乎很不安,便问道:“怎么,如是还有什么担心的?”
“小官人思谋深远,擒杀了五十一个水匪……只不过,这事情未必就是好事,昨夜那样子,镇子里是遮掩不住的,官府必然差人来问,该如何应对?”
小莲不会去想这个问题,因为她根本想不了那么多,她全部心思就在如何完成小官人交待的事情上。而柳如是却不然,她考虑的更加全面,一问就问到了关键之事。
俞国振哈哈大笑起来:“此事,当然会由我五叔俞宜轩来处置。”
俞宜轩是七月底从山东回来,随他回来的有四十余户人家,其中俞国振约定要的十二岁到十五岁之间的少年一共八十三名。这个数字离俞国振的预期要低一些,不过前后加起来不足一个月的时间里,能收拢这些,已经算是不错了。
“五十一名太湖水匪……”看着眼前的兄长和堂侄,还没喘口气的俞宜轩目瞪口呆,愣了好一会儿,才象哀求一般说道:“国振,二哥,你们玩得也……太大了些啊。”
“上回国振在清剿巢湖水贼时,还劫来了两万斤盐,也等着老五你回来处置。”俞宜勤又道。
俞宜轩这个时候已经麻木了,他琢磨了好一会儿:“太湖水匪跑到咱们庐州来,这事情压不住,官府那边,须得打点,至于两万斤盐……等一下,是两万斤官盐还是私盐?”
“私盐。”
“可分得出是淮盐还是青盐么?”
“自然是淮盐。”
俞宜轩愣了好一会儿,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这个……这个……”
他是明白人,自然知道,走私来的淮盐,背后会有什么样的势力!这批盐,极烫手,一个不好,必然招来盐枭的疯狂报复,更可怕的是,盐枭背后的势力!
“首尾很干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另外,我还去了一趟苏州府吴江县,把退休致仕的阁老周道登吓死了。”
周道登侄子勾结老六的事情,俞宜轩事先知道,但现在听说连周道登都被吓死了,俞宜轩反而不担忧了——事已至此,担忧还有什么用?
“私盐的事情,必须做得干净,咱们出手要谨慎一些。”俞宜轩背着手转了两圈,然后断然道:“二哥,我这就给知县大人递名帖求见——如今咱们俞家,只靠着我一个举人的身份,怕是护不住了,我们这家丁,也得有一个名头……”
俞府家丁表现出来的战斗力,特别是俞国振亲领的十八少年的战斗力,如今是遮掩不住的,既然如此,倒不如让他们公开化,取得一个合法身份。
与官府打交道,是俞宜轩的事情,而俞国振自己,则忙着收拢新到的人手,而小莲与柳如是则成为了他的主要助手,负责编排住处。
新来的少年一共是八十三人,因为旅途劳累,特别是逃难之时受了不少苦,看上去他们都很虚弱。一顿瘦肉粥很好地治愈了他们的虚弱,他们被赶到了大院子里的校场之上,柳如是远远地看着他们,又看了看天色。
入秋的襄安,还是很热的,特别是这样艳阳高照的时节里,在校场上站立片刻,这些少年就大汗淋漓了。
“小官人这是什么意思?”柳如是低声问道:“小莲妹妹,当初大柱、二柱他们也如此?”
“那是自然的,大柱哥倒还好,二柱哥可没少吃过苦头,还有九河哥哥和武崖哥哥。”小莲闪动着眼睛,微微有些骄傲,虽然新来的如是姐姐很聪明,也很漂亮,可是论及与小官人的亲近熟悉,她还差着自己老远:“就是我,也站过!”
“咦?”柳如是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小莲。
“真的,如是姐姐,每天早上小官人他们跑步的时候,我可也有跑哦,他们跑十里,我跑五里!”
想到每天早上服侍俞国振起床之后,小莲确实是会离开院子那么一段时间,柳如是点了点头。看着小莲,她犹豫了一下:“我也要跑么?”
“自然要的,小官人说了,若是歹人来了,我们至少要能跑得快逃得了!”
听了这句话,柳如是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她这一笑,那站着的八十三名少年中,倒有一小半看得呆住了。
柳如是远远地避开,但却没有躲起来,她很好奇,俞国振要用什么样的方法,才能将这些少年也练得和叶武崖、罗九河他们一般。
正在这时,叶武崖与罗九河抬着一口缸过来,将缸盖掀开,里面是清咧的冷水。小莲细声道:“这水是井水,不过也煮开过,小官人不准我们喝生水,如是姐姐也要记着,若是被小官人发现喝生水之事,少不得要受罚。”
“喝生水也要受罚?”柳如是讶然。
“嗯,小官人称这个为个人卫生,他说了,若不注意个人卫生,便容易生病。象生水之中,有无数小虫,只是我们肉眼瞧不见……”
“此事我也知晓,佛经中说一碗水中有八万四千只小虫……”
“如是姐姐知道得可真多,不过小官人说了,这些小虫是人生病的重要原因,若不将水煮开,它们就会钻到人身体肠胃中去,引发各种疾疠。”
柳如是沉吟了一下,心中暗暗奇怪,俞国振的这种说法,究竟是从哪儿得来的?
她正思忖间,校场上那些少年看到清水,原本就口渴难耐,如果不是来到一个新的地方,他们早就拥上去了。即使是这样,仍然有几个胆大的走了过去,陪着笑脸便向看着水缸的叶武崖、罗九河走去。
“二位小管家,赏口水喝吧。”一人点头哈腰地道。
罗九河笑眯眯地看着他:“想喝?”
“是,是。”
“有多想?”
这问题让问话的少年愣了一下,见他们说话似乎还很和气,其余少年也都围了上来,转眼间,罗九河与叶武崖便被团团围住。
“嘻嘻,九河哥最爱捉弄人,他定然是要捉弄这些新来的了。”小莲低声笑了起来:“如是姐姐,你记着,有什么事情要九河哥哥去做的话,定要多加一分小心。”
“他连你也敢捉弄?”
“若是小官人交待的事情,他们当然不敢马虎,但若是我们自己有事要找他,他少不得要做些手脚,哼,讨厌鬼。”
口中这样说,可是柳如是觉得,小莲并不是真正讨厌这个罗九河,就象是一个老成的妹妹说讨厌自己顽皮的哥哥一样。
罗九河看着围上来的众人,向叶武崖使了个眼色,叶武崖会意,两人猛然将水缸倒了过来,一缸水就在这八十多个渴了的少年眼前倒在铺垫着黄色粗砂的地面上。
粗砂渗水性极好,转眼,那水就消失了。
“你……你这是何意?”终于有人忍耐不住问道。
罗九河冷笑:“想喝水简单,小官人把你们弄来,总不会让你们渴死,但你们通通给我记着,乘乘听话,那便有吃有喝,若是谁胆敢顽皮捣蛋,这水就算倒了,也不会给你们喝一口!”
八十多名少年虽然口渴,可毕竟只是初来,都是敢怒不敢言,罗九河与叶武崖放下水缸道:“你们要听的第一件事,便是喝水只能喝煮开了的开水,不能喝生水,有喝生水的,十下鞭子,跑二十里!”
小莲“咕”一声笑了起来,她看了看柳如是:“如是姐姐,你看,这家伙狐假虎威……我且去吓唬他一下!”
————————分割线——————
(势危矣,当求大臂,以为吾助!)
三九、职衔奖惩
“九河,你敢把我烧的水倒掉!”
小莲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看到她,罗九河吐了吐舌头,向着叶武崖道:“你看,你看,若不是我早有安排,定然是要出差池的。”
“果然,还是你奸滑。”叶武崖点头道。
“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
“用小官人的话说,就是合二为一,夸损结合。”
即使是这样的打趣斗嘴,俞国振对他们的影响也已经极为深刻了,眼见小莲要走过来,罗九河可不敢让她真到这来:“小莲,你放心,这一缸是生水,你和高婶子煮好的开水,还没搬来,他们的私人物品尚未发下去,我哪里会将小莲妹妹辛苦煮好的开水给他们!”
小莲绷着的脸松开,又退回到树边,然后向柳如是挤了挤眼:“你看到了吧,九河最狡猾了!”
柳如是“卟噗”笑出声来,其实小莲原来也是有些小狡猾的啊,至少她方才装成怒气冲冲的模样,倒真是十足的象。
“你们都听着,过会儿咱们小官人会来,现在你们都站好。”罗九河又大喝道:“不许围在这里,站好,站好!”
他一边说一边向前,现在他的胆子可已经练出来了,即使面对的是八十多个完全陌生的同龄人,他也泰然自若。
刚才用来抬水的两根棍子被他抽出一根在手,凡是仍然挤在原处的,他就是一棍子抽过去,虽然抽得不重,可是被抽者也明白他是在喝斥自己,一个个都站了起来。
罗九河喝了几个,却仍然不满意,他转头看了看远处,然后大声道:“老牛,老牛!”
被称为老牛的是一个壮硕的少年,眉眼憨厚,在那晚与太湖水匪的夜战之中,他是后来跟着俞国振冲上去的三人之一。不过他也知道,等到小官人都要挺枪冲刺的时候再出来,已经算是晚的了,所以这几天他都有些焉,只怕小官人追究事责,让他滚蛋回去。
听到罗九河叫,他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快点,老牛,你还真是老牛!”罗九河不满地骂道。
“我叫齐牛,不叫老牛!”
“站好,让你站正来,给这些蠢材一个样子!”罗九河道。
“凭啥我要听你的?”
“你认为凭啥?就凭你们都是胆小鬼,被几个水匪冒充的锦衣卫吓住了!”罗九河得意洋洋:“我一眼就看穿他们是假的……”
“一眼看穿的是小官人,不是你。”
“那我两眼看穿也是一样,总之比你强,所以你得听我的!”
听到这一句,齐牛有些无奈,只得站得正正的。他为人憨实,因此站的姿势是十六名少年中最标准的,俞国振的要求,完全不打任何折扣地执行:挺胸收腹,微抬下巴,双目平视,手臂自然下垂,五指并拢,中指贴于裤腿上专门绣出的中缝,脚后跟靠拢,脚尖成直角分开。
手头上有两三条人命了,而且为人又有些一根筋,所以齐牛这一站,气势和开始的憨实少年完全不一样,眼中几乎有杀意显现。那八十三名少年原本是讪笑着看热闹,但看到他在热日下笔挺站着纹丝不动,渐渐也觉得有些不一般。
站成这样子,才叫威风!
“看到没有,这是站姿,你们都按这样子站好来,注意,说你呢,两脚脚后跟并拢,不是脚尖!”
罗九河与叶武崖抡着棍子一路敲打过去,一一纠正诸位少年的站姿,虽然不不少人被他们纠正后没多久又是恢复原样,但花了小半个时辰功夫,总算让这八十三名少年站成了队列。
柳如是有些无奈地叹气。
她这个旁观者都已经学会了应该如何站正、列队,可八十三名少年中,至少有三十名仍然没有完全学会,还有七八名干脆就仍然一脸迷茫。
或许他们是不理解为什么要站成队列,或许他们是不知道为什么一个站正竟然还有这么多的讲究,无论是什么原因,柳如是都可以想得到,要让他们学到罗九河、叶武崖这样,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若她是俞国振,用什么方法才能做到这一点?
思忖了好一会儿,柳如是还是没有任何头绪,这个时候她发觉,自己以前看的那些书里,似乎有些想当然。
就在这时,她看到高大柱与高二柱出现在校场边缘,他们两个人回来了,证明俞国振也从镇上回来,柳如是有些急切地寻找着俞国振的身影,很快便看到了他。
与少年们同样的服饰,不同之处,就在于双肩,俞国振的双肩各缝了一根二指宽的布条,布条上以红线绣着一颗星星。
然后,高大柱厚实雄浑的声音响了起来:“都有——集合!”
原本散在周围的家卫少年顿时象受惊的小鹿一样弹起,他们迅速从自己所处的位置向着高大柱面前奔去,看到这一幕,好不容易整成队列的新来少年们又乱了。
不过这时没有人理睬他们,俞国振也只是瞄了他们一眼,没有说什么。
高大柱将人整齐之后,下令报数,然后小跑到俞国振面前:“回禀官人,家卫应到十八人,实到十八人,无一缺勤,请下令!”
“归队!”
“是!”
在那八十三名新来的少年眼中看来,这一切象是在唱着一出戏,既新奇又有趣,而柳如是却是看出了一点点门道。
“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有章可循,若是事事都能如此,那么营垒与行阵之间,就会纪律森严……俞公子……啊不,小官人真是兵法大家!”
她心中如此想,却没有说出来,小莲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她是看多了的,因此觉得没有什么趣味,拉着柳如是的手道:“如是姐姐,我们回去么?”
“再看看吧?”柳如是道。
高大柱归队之后,俞国振大步走了过去,来到队伍的正前方,他的举动同样干脆利落棱角分明,他看着眼前的少年家卫们,又看了看在他们后面的八十三名新到少年。
少年家卫才训练了三个多月,他们还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学习,但是俞国振知道,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
在北方,东虏骄奴已经无人可制,在中原,高闯李张之流祸害千里,朱明皇室已经成为国家的毒瘤,而自诩清流的东林,干的又是挖本国墙根的勾当。俞国振不认为他会有三四十年的时间去休养生息,他最多只有几年时间,先是流贼,后是东虏,他就要与之交手。
因此,他必须抓紧时间。
“崇祯五年七月五日夜,太湖水匪五十一名假充锦衣卫百户袭拢我们襄安。”
俞国振开口说话了,随着他的开口,原本暂歇的家卫少年顿时又呈立正姿态,而新来的八十三名少年,也从窃窃私语中安静了下来。
“此次夜战,家卫少年奋勇击贼,格杀十九人,生擒三十二人,水匪无一人脱逃。”俞国振又道。
听到他说这个,那八十三名少年顿时“嗡嗡”再次议论起来,相信俞国振话的这个时候都用肃然起敬的目光看着家卫少年,他们竟然杀了十九名水匪!
从登莱逃难而来的,哪个不知道贼匪的厉害!
以大柱二柱为首的十八名少年,不由自主地挺起了胸膛,他们这个年纪,对于同龄人钦佩的目光,有着无与伦比的渴求。
自然,新来少年中也有自以为聪明的认为,这是主家在给他们下马威,其实是吹牛。
俞国振稍一停顿,又接着说道:“奖勤罚懒、褒勇惩怯是我们家卫的规章,今日在此颁发上一战奖励。”
诸少年都是精神一振,每到这个时候,都是众人最开心的时刻。
“高大柱!”
“有!”
大柱向前行了三步,到了俞国振面前,行了一个抱拳礼。家卫的抱拳礼分两种,一种是正礼,双手抱拳,腰微弯向前,用俞国振的话说,就是上半身前倾四十五度,眼直视受礼者的脚尖;另一种则是简礼,即抱拳直腰,眼平视受礼者。
现在大柱行的是正礼,那八十三名少年看他这个动作极为利落,有两个忍不住就动手学了一下。
“在当夜战中,高大柱有三功,其一身为伙长指挥得当,其二冲杀奋勇杀敌三人,其三面临危局坚决执行命令。这三功中,以坚决执行命令为第一!”
俞国振这话说出之后,少年之中有些人便惭愧地低下头,那天水匪谎称是锦衣卫,他们有的人便动摇了,俞国振其实是在以褒代贬,斥责他们当时的犹豫。
“故此,我授予高大柱连正之职,晋衔为三级。”
为了防止被人告发训练私兵图谋不轨,俞国振并没有照搬此时的明军军制,在他的设想之中,他今后的军队应该拥有两套等级体系,第一套是“职”,统领普通军士百人者,被称为“连正”,第二套是“衔”,普通士兵无衔,老兵为一级,伙长为二级,而到了连正则是三级。
说完之后,俞国振向后招手,高不胖捧着一个木盘上来。俞国正从木盘上拿起两块和他自己肩上一样的布条,将布条展示给众人看:“这是肩衔,三道红线,即是三级。”
小莲在远处看了,轻轻欢呼了声:“大柱哥哥是三级了!”
柳如是却目光复杂地看着正在将肩衔交到高大柱手中的俞国振,小莲并不明白这肩衔的含义,柳如是也无法完全理解肩衔对于经常处于混乱之中的军队的作用,但有一点她是想到了的。
有了这肩衔,那么俞家家卫将会更为纪律严明!
训练出这样一支家卫,小官人……他究竟有什么样的……志向,或者,野心?
————————————分割线——————————
(没有想到啊,本来明天有位大大下新书榜,咱们有望替补上去的,可现在……让人伤心,我们的推荐其实不少,少的就是点击,特别是会员的有效点击啊。总之不气馁,大伙再加加油!感谢知一知二的打赏。)
四零、工读方略
对于那八十三名新来的少年来说,职衔什么的,他们根本不明白,但接下来奖赏的东西让他们震惊了。
现钱纹银十两,月钱升到足银三两。
一个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的家僮,月钱竟然是足银三两!
一月三两,一年就是三十六两,加上主家的赏赐……几乎就凭着这个,就可以达到中等人家的水准了!
“高二柱!”
“在!”
在大柱之后,是高二柱,与大柱一般的奖励,然后是罗九河、叶武崖等人,只不过罗九河与叶武崖的职衔要低些,职为伙长,衔为二级。
在所有的家卫少年都奖励过后,俞国振也斥责了那些动摇犹豫的人,其中有三人甚至被当众鞭笞,他们也都受了被扣除一个月月钱的处罚。
让新来的少年惊讶的是,这些受罚者虽然被抽得血肉模糊,却没有一个哭嚎求饶的,被扣一一个月的月钱之后,也没有任何人流露出不满或者冤屈的神情,反而个个都是如释重负。
“难道说这些家伙打得不疼么?”
“或者他们都爱这个调调,被打被罚了还满心欢喜?”
此时新来的少年还不知道,对于家卫少年来说,被鞭笞被罚钱都不算是最严重的惩处,被驱逐出家卫才是真正可怕的事情。
因为那不仅仅意味着从此失去家卫的优渥待遇,更意味着在襄安镇里失去现在的尊重与地位。莫看他们现在只是俞家三房的家卫,可是走到襄安镇上去,其余几家的大管家都未必有他们风光!
连带着他们家中人在襄安镇里说话都硬气,旁人一说起自己家的儿郎,这个说是宋家的小厮,那个说是钱记的学徒,他们一说是俞家家卫少年,顿时能惹来片欣羡的目光。
“算你们这些小子运气,小官人宽大,要依着我,一个个都打断了腿赶出去。这些日子,你们吃小官人的用小官人的,就连家里爹娘姐妹也没有少得小官人的好处,莫说几个水匪,就是真的官差,该动手还是要动手,不护得小官人周全,我们这几条贱命又值当什么?”
高二柱在那几人耳边低声嘀咕,这话当然没有给新来的少年听见。
接下来是安置新来的少年,俞国振将之分成了十伙,其中三伙九人,七伙八人,然后由罗九河、叶武崖等在与太湖水匪夜战中表现出色的少年担任伙长,而在夜战中表现犹豫甚至畏缩的八人,则单独编成一伙,任命齐牛为伙长。这也是奖优罚劣的意思,家卫少年们都明白。
齐牛看着自己的这些手下,他们都有些垂头丧气。一同加入家卫少年的,就他们没有弄到伙长,也就是说,他们与新来的八十三个少年同样,这让自尊心渐渐被养出来的少年们觉得难以容忍。
罗九河与叶武崖他们已经兴高采烈地将自己的人拉走操演去了,齐牛挠了挠头,什么队列、枪阵之类的,他们这组都已经很熟悉,接下来他要做什么?
然后他就听到俞国振的声音:“怎么,你们就准备这样?”
齐牛慌忙回过头来,他身量是少年中最高的,比俞国振还高出半个头,因此低着脑袋道:“小官人,我、我们该做什么?”
“平时做什么,现在就继续做什么,你们这一伙,是我的模范伙,模范伙是什么意思你们明白么,就是你们的一举一动,是其余十伙的模范。今后凡是伙长,都得从你们这伙中提拔。”
俞国振声音并不高,可听了他这句话,齐牛下属一伙的诸人都是精神振奋起来。
就算再笨,此刻也明白俞国振的意思,他们这一伙虽然没有象其余同伴那样提升起来,可是这只是暂时的,以后,他们还有机会!
“小官人,你放心,今后我们定然严守命令,只要小官人令下,便是皇帝老儿来了,也要将他掀下马来!”
有一个嘴快的开口道,俞国振看着他微微一笑,然后拍了一下齐牛的肩膀:“老牛,这个伙我就交给你了,你我是极放心的,但你要想胜过九河与武崖他们,还缺一样,你自己知道缺什么吗?”
齐牛憨憨地看着他,举起手指了一下自己的左胸:“心眼,我没有他们那么多心眼。”
“对,你凡事也要多动心眼,成就不会在他们之下,好生去做,让那群新来的菜鸟知道,你们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俞国振勉励道。
他这番话说完之后,齐牛象是喝了烈酒一般,脸胀得通红,眼睛也亮了起来。在俞国振离开后,他喝道:“都有!”
听到身后斗志昂扬的应声,俞国振嘴角浮起了淡淡的笑。
设立模范伙只是第一步,今后这模范伙要扩充为模范连,培养下层军官是一支有持久战斗力部队所必然的要求,俞国振深信在这个时代里,没有任何人能在这一点上比他做得更好。
唯一制约他的,就是地盘,襄安并不是他的地盘,虽然俞氏家族给了他最大的权力,不仅他自己的八十亩田被调用起来,族中还拨了十余亩田给他,但是俞国振并不敢大兴土木。所以现在这个规模,就已经是他的极限,他还得操心如何安置随着八十三位少年一起迁来的家属,尽管只有四十七户,人口也只有一百一十九人,可加上八十三位少年,总共也有二百零二张嘴要养活。
俞国振当然不会白养他们,按照事先的约定,这些人都是签了卖身契的,算是俞家的家仆,若非战乱,想要在短时间内买到这么多人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们被安置在简易的土坯房中,由高不胖夫妻进行管教,其中十八人是六岁到十二岁之间的孩童,另有二十名十八岁以下的女孩,这些则被交给了小莲和柳如是。
“小官人把他们交给我们二人……小莲妹妹,你说说看,我们该如何处置?”
柳如是看着眼前的这些人,心里开始犯难,她倒不怕麻烦,但看到大柱二柱总领新来的少年、高不胖夫妻分派家属,都是做得井井有条,那么这些分给她们的人若是没有处置好,恐怕就会极大地影响她在俞国振心中的形象了。
“小官人给了我们章程么,照着章程做就是。”
小莲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叠纸,柳如是接过看,这是一个小册子,最初一面上写着“半工半读方略”六个字。
“半工半读?”柳如是心中一动:“这些人……竟然让他们读书?”
“你看吧,往下看就知道。”
小莲略微有些得意地笑了,这小册子是俞国振很早就给了她的,在柳如是还没有来襄安、俞宜轩刚去山东招徕人手时,俞国振就写好了这小册子交给她,为了让她熟悉,还一一给她详加讲解。
《半工半读方略》从第一页开始就是实际操作的内容,第一章便是强调卫生,想到罗九河与叶武崖等强迫那伙新来的少年每天都要洗澡的事情,柳如是抿嘴笑了一下:“小官人对这个……卫生,当真是十分重视。”
“那是。”小莲回道:“如是姐姐,当初逼着大柱二柱洗澡那可才是难呢,每天小官人用棍子将他们抽进水里的,还有不胖大叔老高,那时他可没有这么好的脾气,整天骂来骂去,虽是不敢骂小官人,却见谁都不顺眼,小官人管他叫‘喷子’……呵呵,当初有趣的事情可真多了。”
想到现在沉默寡言的高不胖,在几年前还是人爱怨天尤人的家伙,柳如是又抿嘴笑了起来。她知道有些有本领的人,过得不如意,免不了骂来骂去,现在老高一家子在俞家,不仅本人过得舒心,两个儿子也算是得主家重用,还有什么可以抱怨的!
“其实他们主要是怕费衣料,一件衣服多洗几水就容易破。”小莲怕柳如是误会,又解释道:“倒不是真的不听话,后来就好了……”
一边听着小莲说一些旧日的趣事,柳如是一边继续往下看。《方略》中强调的第二件事情是纪律,不仅仅有一般富豪人家中要对主家服从敬重的条文,也不仅仅有严禁偷鸡摸狗通奸泄密的内容,其条文之细密,柳如是看了一遍之后吸了口气:“这纪律之章拿出去,便可以约束军士……”
就算是一般的官兵,其纪律都没有这么严明,虽然军中也有各种条例,可如今军纪败坏,还有谁管那么多,而且,柳如是还注意到,俞国振提出,培养纪律靠的不单纯是背诵家规,更重要的是通过队列操演、课堂约束来进行习练,比如说,如今柳如是已经不陌生的晨跑这一项,就有明确的要求。
看到这一项,柳如是怔忡了好一会儿,目光不由自主地又看到了自己的脚上。
“如是姐姐,你怎么了?”
“要晨跑啊……怕是只有小莲你带她们跑了,我这脚……可是跑不成。”
“有什么跑不成的,把裹布放开就是!”小莲不以为然。
柳如是垂下头,好一会儿没有说什么,她是从几岁开始裹脚的,她自己已经记不得了。
“你怕小官人说?小官人最讨厌裹脚了,他这次让五老爷去找人,还专门说了,若是有女孩儿跟来,一定要放脚的,不肯放脚便不要。”小莲压低声音:“如是姐姐,你还是放了脚吧!”
——————————————分割线————————————
(感谢kvr1333d3n9打赏,继续呼吁紧急收藏点击推荐!)
四一、可怜天下父母心(冲榜加更点击推荐)
(感谢愤怒的香蕉大神章推,果然给力,一上午就加了快二百收藏!现在是冲榜的关键时期,请大伙无论是看是养,都点击一下,我们在点击数量上差距大了些啊。感谢王传胪打赏。)
柳如是暂时只是在为是否放脚而伤脑筋,蒋权却对着自己面前的一张图纸在伤脑筋。
他是一个出色的工匠,不仅木匠活儿精湛,在制造织机上也有自己的心得,可是面对这张图纸,他还是不满意。
“这样,再这样,还有这样……”
蒋佑中一边小声嘀咕着,一边做着自己的小玩具,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响亮的口号声。
蒋佑中顿时将手中的玩艺儿放下,抬头偷偷看了蒋权一眼,见蒋权注意力完全是那图纸之上,似乎还在琢磨着如何修改那图纸,他悄然无声地站起,猫着腰,便向门外溜去。
蒋权眼角抽了下:“哪里去!”
蒋佑中身体顿时僵住,然后,他垂头丧气地回过来,又坐到了自己的小桌子前。
“记得自己的本份,你就是俞公子找来的匠人,你要做的就是跟着我好生学手艺,长大之后替俞公子制织机!”
“知道了。”蒋佑中低声说道。
他心中却无比羡慕外头的那些与他年纪相差不大的孩童们。
来到襄安已经有半个多月,最初的新鲜之后,他对于周围的环境也开始熟悉起来:巨大的院墙,围着大约是十亩的地方,最靠北的是小官人住的屋子,那一排有些破旧的屋子一直没有正以收拾。东边竖着三排屋子,是新建的土坯房,据说花了俞公子不少银钱,才在短短的一个月时间中赶了出来。每排屋子都有二十四大间,这样共是七十二间大间,其中后两排四十八间大间,现在供后来的山东人住着——父亲蒋权在背地里有时唤他们为侉子,只不过从不敢当着别人面喊。前排的十二大间则给那些新加入家卫的少年们居住,每大间住一伙,空着的一间则储放杂物。
在西面则是两排屋子,也是每排十二大间,如今大多都空着,他们父子、高管家两口子都住在这,俞公子还专门将他家隔壁一间指给他们父子充当作坊,围墙大门也是开在这个方向,正对着西江小码头。南面靠着院墙则是只有一排屋,共是六大间,三十八名十二岁以下的男童和十八岁以下女孩分别住于其中,因为有女子的缘故,所以还特意加了小院墙。他们也是蒋佑中的羡慕对象,因为他们每天上午随着号声便要开始跑步,然后上学,跟着那个小辣椒似的小莲姐学识字、算术。
那是何等的一种快乐,在蒋佑中心中,甚至都超过了学习父亲手艺的兴趣,这样的日子,他若是能过上……哪怕只是短短的几天,那也要快活死了!
但他却只能和手中的小斧、小锯和凿子,与木板打着交道!
倒不是他不喜欢这些工具技艺,可是他更喜欢能读书,学算术啊!
想着想着,泪水就涌上了他的眼眶,他抹了一把,一声不吭,继续做自己的活儿。
蒋权嘴角又抽了一下,手上的动作慢了起来。
他有些犹豫,外头的口号声又响了起来,然后是整齐的三字经的声音:“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三字经与千字文是俞国振让孩童们识字的基本读物,虽然他对这两册书其实觉得还不是很满意,但总体来看,这是不错的启蒙读物了。日后,他会抽时间将之进行改编,可现在小规模进行扫盲,则还用不着。
而且,负责教这些孩童、女孩识字的,是柳如是,要改的话,恐怕还得让柳如是先学习一遍。
至于负责算术教学的,当然是小莲,她是俞国振收养下的孤女,自然跟着俞国振姓,俞莲俞莲的,有时想到她的名字俞国振就会发笑。
小莲的算学学到了四则运算、一元一次方程,因此每天俞国振还得花上一个小时,教她更深一些的算学内容。为了方便,在算学之上,俞国振用的全是阿拉伯数字、拉丁字母,对于明人来说,这虽然陌生,却并非不可接受——毕竟这是个传教士们纷至沓来的时代。
“你继续做你的活。”大约半个时辰之后,蒋权站起身,看着儿子想要跟起来,他瞪了一下眼。
于是蒋佑中又老老实实地坐回了椅子上,又是泪眼汪汪。蒋权夹起一块平整的板子,缓步踱出了门,慢慢走向南面的那排屋子。
他一个大老爷们,按理说是不该到这儿来的,毕竟在这里还有些十六七岁的大闺女,放在太平年岁,这年纪的闺女都该嫁人生子了。不过现在她们既然到了俞家,又签了卖身契,那么她们的婚嫁,就由不得自己。
“蒋师傅来这儿可是有事?”才到小院门前,一个正在眉开眼笑做着针线活的妇人抬起头来。
蒋权不敢怠慢,忙弯腰行礼:“高婶子,公子令小人做的黑板,如今漆已经干了,小人拿来试试,看是否合用。”
“原来是这样,那你进来吧。”高婶拖着椅子往边上挪了一下,她现在每天的工作就是两个,一是看着厨房,指挥新来的十余位媳妇婆娘负责整个大院里的一日三餐,二是在三餐之余,盯着家学的小院院门,不让闲杂人等进去打扰。
这两件事情她都做得乐意之至,厨房里那可是大权在握自不必说,守着家学门口,更是可以让她看到新来的这些家中少女们。
她心里一直有个念头,就是为大柱和二柱找媳妇儿,现在这两兄弟每个月月钱也有三两,再加上七七八八的赏赐,一个月赚个五两银子毫无问题,小户人家里,这些银钱就可以安家立命了,况且小官人对高家兄弟的看中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原本她是想在附近哪个庄子里寻个闺女,但现在她又改了主意,那庄子上的乡下粗丫头,哪里配得上大柱二柱,倒是新来的这些少女当中,颇有几个入她眼的,更重要的是,这些新来投的人家女儿,哪个敢不侍候好她和她的好儿子!
想到这,高婶子看着蒋权的目光就带了三分警惕,这家伙虽然也老大不小,四十啷当的人物,但是个鳏夫,带着一个半大小子,莫非他也想在这群闺女里挑一个?
小官人颇看中他的手艺,若是这厮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起了这个念头,那么还真有可能被他得逞!
不行,不行,得盯他紧些,自己看中的那几个闺女,不能被这厮求去祸害了!
她原本只是让出路,但现在则跟了进来,进了院子便大声道:“蒋家的来装黑板了,都当些一些,别磕着碰着!”
屋子里的少女们听到了话声,纷绘羞怯地缩入屋角,高婶子还不放心,抢了两步在蒋权之前进了屋子。
这是专门辟出来充当教室的屋子,由两个大间打通后而成,窗子也特意加大,以保证教室内良好的光线。蒋权看了看周围,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走了过来:“这边,黑板挂在这边!”
蒋权认得这个少女,她是俞公子的贴身使女,因此他应着莲儿的指挥,将黑板斜靠着教室朝东的一面墙上。
新刷了黑漆的黑板比起原先使用的简易木板要好用得多,莲儿抓起一支粉笔,在上头写了两个字,然后又用抹布将字擦去,满意地点了点头。
“做得很好,我会禀报小官人的。”她向蒋权笑道。
蒋权嘴巴蠕动了两下,有些犹豫,似乎还想说什么,在一旁虎视眈眈的高婶双眉顿时竖了起来:“蒋家师傅,既然已经办完了事,为何还呆在这里?”
蒋权闷声转了回头,走出门前,想到儿子的泪光,他突然又折转,卟嗵一声跪在地上:“小莲姑娘,小人有一件事相求,还求小莲姑娘开恩!”
“你这厮好没道理,小莲姑娘是管事的姑娘,你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偏要在这里跪地耍赖——起来,起来,再不起来,我可就喊大柱二柱了!”
早有防备的高婶猛然拦在小莲的面前,翻着眼睛便是一脚踹了过去,蒋权挨了她一脚却没胆子还手,而高婶虽是女人,却是大脚,气力也不小,踢得蒋权闷哼了一声。
他也知道自己这样做有些唐突,不过想到儿子的心愿,他一咬牙,又生受了高婶两脚:“小人家的儿子……也想来家学学堂里念书,请小莲姑娘替小人在公子面前美言……”
高婶原本要再踢的,可一听是为了他儿子来求人,伸出的脚顿时就踢不出去了,但力气已经发出,哪那么容易收回的,她重心不稳,身体趔趄了一下,若不是身后的小莲眼明手快将她扶住,只怕要摔个四脚朝天。
还没有站稳,她就一拍大腿:“你这厮也不早说,这等事情,咱们小官人心最善的,直接去求小官人就是,还要来麻烦小莲……起来起来,大老爷儿们当着一群孩子的面跪着,算怎么一回事!”
蒋权知道这高婶子的身份也是不同,在俞公子面前是有几分脸面的,不在小莲之下,她既然这样说了,可能自己在心里纠结了几天的事情,真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他是晓得事理的,结结实实向着高婶子拜了一下,又想结小莲磕头,却被高婶一把拉住。
“你这不是在折小莲的寿嘛,若是再这般,我可就不管了!”高婶虎着脸吓唬他道。
在高婶心里,却已经早就软了,她可也是有儿子的,而且有两个儿子,自然知道,为人父母,愿意为儿子做任何事情!
四二、仰望星空观风云
“蒋佑中想去家学学堂……啊,此事是我疏忽了。”
俞国振拍了一下脑袋,最近要忙的事情实在太多,有些事情,他原本计划之中的,结果却没有时间来处理。
象蒋佑中,他觉得是个颇有培养前途的少年,可带回来之后,先是收拾太湖水匪,接着安置新募仆役,这事情就被他忘了。
“小官人觉得如何,若是不成,便回掉他就是。”高婶小心地问道。
在蒋权面前她大包大揽,但实际上她却知道,真正能做主的,只有俞国振。
“可以,不过既然要入家学,就要住校,让那个……蒋佑中也住到南厢去。”这只是件小事,俞国振仍然提出了要求。
“是,是!”
高婶满心欢喜,连着应了两声,然后快步出去向蒋权报喜。
俞国振操心自家的事务时,却不知道,他的名字出现在奏折之上,已经呈于大明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温体仁手中。
近来温体仁颇为心烦。
大明首辅的位置,他已经觊觎多年,登莱兵变之事,对他来说是一个绝佳的机会。登莱巡抚孙元化,是首府周延儒的人,在他治下登莱出现这样的事情,正好可以以用人不当来攻讦周延儒。
但温体仁虽然已经发动了全部的力量,可是效果却是不佳,周延儒在自辩的同时,似乎也发觉了幕后的指挥者,正竭力将战火烧到温体仁本人头上。天子虽然年纪尚轻,却在这件事情上很沉得住气,只是任他们两人相互攻讦,迟迟不做出决断来。
不做出决断,也就意味着他温体仁当上首辅之路仍然被块顽石挡着!
原本他以为这次争斗,要象上次会试案一样不了了之,可这个来自庐州无为的奏折,却让他又看到了希望!
“老爷,闵尚书到了。”仆人低声道。
“请他去书房。”温体仁道,但立刻又改变了主意:“不,还是到后园赏心亭,我去那儿等着他。”
书房外可能隔墙有耳,赏心亭周围空阔,他们低声说话,不虞有人窥听。温体仁腹中狡计层出不穷,对于防止别人算计,同样也有一套。
闵尚书是当朝吏部尚书闵洪学,他字周先,与温体仁是同乡,温体仁费了老大气力,将前任吏部尚书王永光驱出朝廷之后,又把他捧到了这个六部中至关重要的职位上来。
“阁老倒是好雅兴,在这里临水看夕阳。”两人既是同乡,又是同党,关系相当好,因此闵洪学说话很是随意:“在此坐看风云。”
“哈哈……”温体仁笑了起来:“此际坐看风云,稍后仰望星空,人生志趣,不过如此。”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终于将话题转到正事上来,闵洪学脸有忧色:“周贼不去,朝廷不靖,阁老这般人物,始终没有用武之地。原本以为从孙元化身上可以连出周贼,可观圣上心意,似乎……”
“怎么,周先有退意?”听出闵洪学言语中流露出的意思,温体仁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闵洪学叹了口气,连续向周延儒发难,都没有能将他扳倒,闵洪学觉得,周延儒圣眷未衰。既然赶不走周延儒,那么就要面对周延儒的反击,闵洪学自问,没有温体仁自保的手段,因此倒不如主动求退。
他将手中的一份奏折拿了出来:“不瞒阁老,下官已经备好上疏,这些时日就要乞归了。”
说此话时,他多少有些不甘,吏部尚书,离宰辅只有一步之遥,如果能扳倒周延儒,温体仁自然就升为首辅,内阁中空出一个位置,闵洪学觉得自己完全有资格去争上一争。
“周先,我知道你的意思……若是往日,我不会阻你,但现在嘛,你还是不用着急。”温体仁说到这,笑眯眯地将一份奏折拿了出来,交到了闵洪学的手中。
闵洪学看了一遍,这是南直隶转来的庐州府无为县的一份奏折,上书请建襄安巡检司,任命当地举人俞宜轩为巡检。其中说到,这个俞宜轩以其侄俞国振训练家丁,屡破巢湖、太湖水匪,斩首数十,生擒亦如此数。
“阁老,这个……有何用处?”闵洪学看了之后百思不得其解,这只是一件小事,允与不允,甚至由兵部一个侍郎就可以决断的事情,一个不入流的巡检,在吏部也只要报备即可。
凭这个,能够对周延儒产生什么影响?
“一介举人生员,尚且能安靖乡里,当朝宰辅,却不能有助国事。”温体仁微微笑了起来:“这些年来,圣上入眼进耳的,可都是这里有贼那边有虏,这消息虽然只是小事,却可以为圣上贺。”
闵洪学听了之后,心中暗暗叹服,论投当今天子之所好,天下无人能比得上温体仁,他对天子之心揣摩到了极至!
如今的崇祯皇帝,还没有从初登大宝便将魏忠贤一伙权阉扫除的兴奋中清醒过来,也没有从建奴逼近京城的恐惧中解脱出来,一方面他极度自负,以为自己是大明有史以来数一数二的圣明天子,另一方面他极度自卑,总觉得自己被小人蒙蔽,只要一睁开眼自己的脑袋就有可能被挂在某颗歪脖子松树上。
“阁老说的甚是,有了这个,陛下圣明,必然会想,一个生员和一个少年,尚能荡平水贼群寇,为何一个首辅和一个巡抚,却奈何不了几个丘八兵匪!”闵洪学赞道:“下官不才,原上疏此事,阁老且在此静候佳音。”
说完之后,闵洪学当真起身离开,回去准备奏疏去了,对他来说,这是向着内阁的最后一搏,不胜,那么已经准备好的乞致仕疏就可以派上用场。
有一件事,他二人都有意回避了,那就是奏疏上特别提到的俞国振的年纪:十五岁。
当今天子,也只是年方二十二岁,少年英武。得知有这样的少年英雄,天子必然会欢喜,但是这个却只能揣在两人心里,不能公开说出来。
次日大朝,又是攻讦不止乱成一团,崇祯帝朱由检几乎从朝臣们一开始互相叫骂就阴沉着脸,始终一语不发。
周延儒冷冷地瞥了温体仁一眼,当初他们二人联手,将东林硕老钱谦益赶出了朝堂,这才过去几年功夫,两人之间就已经到了如此势不两立的局面了。这个奸邪小人,先是投靠阉党,如今却堂而皇之地站在这里!
必须将他驱出朝堂,只不过自去年科考案之后,天子对自己的信任就开始有了折扣,想要驱走他,只怕还需要多花些心思……
“够了!”
听他们争吵了一个多时辰,崇祯终于怒喝了一声。
大臣们纷纷跪了下去,就是几个白发苍苍的老臣也不例外,看着他们垂着的头,还有官帽下露出的白发,朱由检心中再次烦躁起来。
“诸位爱卿……如果没有其余事情,就退朝吧。”朱由检按住怒火,轻声说道。
“臣有一事上奏!”就在这时,吏部尚书闵洪学从朝班中走了出来。
周延儒用眼角余光扫了他一眼,这家伙既是温体仁的同乡,又是他的死党,要驱温体仁,必除其羽翼,先得寻个借口将这家伙赶出去。
“臣请开庐州府无为县襄安检巡司……”
闵洪学一开口,周延儒便觉得眼前一亮,一县开巡检司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闵洪学是糊涂透顶,才会将这等事情拿到大朝上来说!
他心中盘算,是否向自己的亲信示意,以此为由攻讦闵洪学尸餐素位。然而就在这时,闵洪学已经开口将无为知县所奏之事一一说了出来。
杀灭几十个湖匪,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对于朱由检来说,却是无数坏消息中难得的好消息,更何况闵洪学还再三强调,那负责指挥家丁的俞国振,年纪才只是十五岁,算虚岁也只是刚十六,这让原本对这暮气沉沉的朝堂已经起了厌倦之心的朱由检更是眼前一亮。
“好,好,少年英雄!”他抚掌轻笑,阴郁多日的脸上难得露出轻松之色。
“陛下圣明,自古英雄出少年,不足十六岁便可杀贼,再过几年,陛下必定又得一员虎将帅臣!”闵洪学道:“臣既执掌吏部,当有向陛下举贤荐能之责,故此臣看到无为知县奏折,便附议上奏。”
闵洪学谦恭地将无为县令摆在了前头,言语中也半点都不提及周延儒,朱由检非常满意,可周延儒额头却冷汗直冒。
举贤荐能,那本是他这个首辅的职责,无为县的奏折他也看到了,只不过他觉得是小事,因此根本没有往心上去,可现在看来,他失误了!
果然,紧接着便有人出列,将登莱巡抚孙元化的事情又搬了出来:“无为县十五岁少年,尚能护卫乡梓,孙元化堂堂巡辅,却辜负圣恩,陛下当追究当政荐人不明滥用私人之责!”
若是没有俞国振的事情对比,朱由检只会将这视为温体仁一党对周延儒的新一轮攻讦,可俞国振十五岁便能领着家中的家丁杀灭太湖水匪,而孙元化却弄得部下兵变叛乱,一念及此,朱由检脸色又转为阴沉,恼怒地看了周延儒一眼。
周延儒正欲出来自辩,突然间又有一人出班跪倒:“陛下,臣劾周延儒狂悖!”
出来的人,乃是刑科给事中陈赞化,这人并非温体仁死党,他弹劾的事情,似乎也与温体仁无关,是周延儒曾经以“羲皇上人”比喻天子朱由检,也就是说认为朱由检只不过是原始部落首领的才具!
陈赞化还举出证人,上林典簿姚孙渠、给事中李世骐,而这二人竟然也说确有其事,他们一个个出来作证,周延儒已经眼前发黑,虽然他一向舌利,可如今却不知如何自辩才好。
——————————致谢分割线————————
(终于进入签约作者新书榜前十二,杀进了首页,感谢列位读者的大力支持!大家再接再厉,毕竟十二位是副班长,并不是安全的位置啊。感谢猜棋的打赏!)
四三、偷窥
朱由检年轻登基,又亲眼见到魏忠贤隔绝内外糊弄天启皇帝之事,因此,他最恨的就是有大臣小视他。
到这个时候,如何处置孙元化反而不重要了。
朝堂上的弹劾,最后是以他恼怒地挥袖退朝而结事的,周延儒清楚地感觉到,在他离开之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目光中再无此前对朝堂重臣的敬意,有的只是冰冷的寒光!
背上象是有针芒在刺一般,周延儒拖动着双腿出了大殿,他落在朝臣的后头,与他并肩而行的,只有温体仁。
“温……阁老。”被大殿为的热风吹了一下,周延儒回过神,看着温体仁,脸上抽动了一下:“或者……我该称呼你温相了?”
温体仁脸色未变,拱了拱手:“元辅何出此言,下官听不明白。”
周延儒吸了口气,他精于党争,这一次是被温体仁打了个措手不及,所以才会如此狼狈,谁能想到,温体仁竟然会借着无为县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发难,他防来防去,就是没有防到这个!
那横空出世的少年……当真给他惹来了巨大的麻烦,甚至有可能让他万劫不复!
“长卿……我若外出,东林必将集中矛头指向于你。”周延儒还想做最后的努力:“党争之祸在唐、在宋,在阉党东林。如今国家多难,折腾不得,长卿,你要三思!”
“多难兴邦。”温体仁听得他这时还如此惺惺作态,冷冷笑了:“知我罪我,其唯春秋!”
听了这话,周延儒气得浑身发抖,好一会儿,他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俞国振并不知道,自己的事情,竟然惹来了一场政治大风暴,原本要在次年才致仕的周延儒竟然因此被提前赶走,而他也因此在他计划之外地提前进入了某些人物的视野之中。
让他高兴的是,俞宜轩的活动起了效果,无为县设置襄安巡检司,因为巡检需要任命有功名在身的人,于是俞宜轩就成了名义上的襄安巡检司巡检。
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带着俞家家卫在无为县及周边公开活动,操演训练,也不必担心有心人前去告逆。
“这小小襄安,竟然出了如此人物。”襄安镇唯一的一家客栈里,两个人小声地嘀咕着。
“是啊,竟然击杀了太湖水贼,虽然只是一伙水贼,但这究乡僻壤里能有这份胆略,相当不错了。”
“不过,这厮越是厉害,嫌疑便越大,五十余名太湖水贼,被他一个不脱地擒杀了,那肖四郎一伙二三十人,就也有可能是他们做的了。”
“此事要速速回报宋大哥得知……若是能混入那厮大院子里就好了,两万斤盐,他总得有个地方来放!”
“他那戒备极严,我今日在外转了几个时辰,门前始终有人,大约每一个时辰会轮换一次。”
“莫要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那贺山一伙在太湖也小有名气,就是没有小心,结果才成了那厮的功勋……该死!”
他们的窃窃私语非常小心,两人商议了一阵之后,其中一人先行离开,另一人则依旧在客栈里住着。第二天大早,他便晃悠悠地出了镇子,来到俞家别院,不过他做得很小心,离别院有里许就停了下来,远远地向着院子张望。
他觉得自己起得很早了,可是别院里的少年家卫起的比他更早,甚至连家学中的孩童们在院内跑步的号令声都传入他的耳中。
“真是疯颠,一群小娃儿,也整日让他们跑……这俞国振,究竟是精通兵法,还是一个大蠢蛋儿?”
那人挠着头,心中既是鄙夷,又是不解。
然后他看到一辆鸡公车上架着一腔猪被推进了俞家别院,那人猛然咽了口口水,心中既羡且妒:“这泼贱货,给这些从山东逃来的泥腿子也吃肉,每天都一腔猪,娘的,比起老子过得都好!”
他已经连着看了三天,因此知道除了一腔猪之外,别院每天还要进来两百多斤的鱼,猪是用船从外地调运过来的,而鱼则是西江、巢湖中的渔夫送来的。他暗中算了一下,平均下来整个俞家别院里不足三百人,平均每人每天近一斤猪肉一斤鱼肉!
就是财主家,也没有这般过日子的,那姓俞的又不是龙王爷,哪来的这许多银钱!毫无疑问,便如宋大哥所说,那批盐十之**是落在他身上了!
那人这样想着,然后向后退了几步。他可不是那些蠢笨贪心的水匪,他是盐枭,盐枭与官兵可是打惯了交道,该如何侦查官兵情形,他比水匪更为精通。
就在他转身离开时,迎面便看到一队少年跑了过来,这正是俞府家卫,不过如今被称为襄安巡检司民壮。
那人停下脚步,象是普通看热闹的人一样,看着这群少年从面前跑了过去。这群少年当中,跑在最前的一个,就是俞国振了。
“这厮看上去除了身材高大些外,并无什么异样,怎么能做出那许多事情?”那探子看了俞国振一眼,然后移开目光。
俞国振也回头看了他一眼,还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
探子有些摸不着头脑,莫非自己这几天在这儿晃,他竟然都记住自己了?
想到这,他慢慢转身,向着镇子里走去,走了几步,身后又传来脚步声,他回头看去,只见两个少年一左一右正向他奔来。
那探子毫不犹豫地撒腿就跑,刚刚从他身边过,这时又追向他,必定是他在哪里露出马脚了。
他这一跑,身后便传来惊笑声:“果然这厮有问题,抓住他!”
“讹我!”探子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对方竟然是讹他!
俞国振远远地看着探子,哑然一笑,他只是觉得这人与他目光相对时有些不对劲,因此才让大柱二柱上去笑唬他一下,没有料想,他真的有问题。
若是普通人,遇到这样的事情,首先反应是避开喝问,而这人却是转身逃走,并且不是向镇子人多的地方逃,而是逃向野外,唯一的可能就是心虚。
“罗九河,叶武崖,齐牛!”
他大声点名,被点着的三人齐齐应声,俞国振指了指已经逃得远去的那人:“你们三伙平日里表现最出色,现在我将那人交给你们,要活捉过来。”
三人脸上露出喜色,在俞国振的奖罚制度激励下,他们三伙的竞争相当激烈,不过齐牛领的模范伙因为受训得早,所以始终压制着罗九河、叶武崖,让两人好生不服。这次可是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所以他们三人都转动脑筋,然后向着三个不同方向奔去。
齐牛带着模范伙直接从后面追,模范伙的可都是“老兵”,个个都非常能跑。如果说这两个月来,新来的少年们在纪律之上已经有模有样同模范伙相差不远,但在体能上还与模范伙有相当大的差距。齐牛相信,那逃走之人不可能比模范伙的人更能跑。
叶武崖看到那探子逃走的方向,那探子既然如此专业,必然事先找好了退路,他现在逃跑的方向是一处三叉路口,完全可以抄近道截在他前面,让他无法逃走。因此,他所带领的这一伙,便跟着他穿过田野,从正在收割的田里去抢前截道。
罗九河却转着眼珠,带着他的人顺着河弯过去,他盘算得就更深一些,那探子后有追兵前有截道,唯一的逃跑方向就是跳入西江之中,他在西江边上抢先机,正好可以迎面兜住那个探子。
俞国振在后面看到这一幕,微微笑了一下,这三个人所做的选择,与他们的性格果然一致。
“大柱二柱,你们且回来,让他们追去。”
大柱二柱跟随俞国振时间最久,他们两人的奔跑速度奇快,此时已经将与那探子的距离拉近了一半,可这时听到了俞国振的命令,两人笑着停了下来。
“小官人看来想要瞧瞧他们这两个月来的成果。”
“那是自然的,每日大鱼大肉养着,若不拿出来练练,怎么知道这些家伙是不是偷奸耍滑?”
他二人被提为连正与连副,自是知道这两个月里新来的少年中也有偷懒的,事实上最初的八十三人现在已经被裁汰了五人,其中有两个是连他们的家人都被赶出了俞家,原因是小偷小摸与偷奸耍滑。
这让其余少年非常震怖,因为他们的身契都在俞家手中,被赶出去可不是任他们自生自灭,而是直接叫来人伢子发卖!新买主自然不会象俞家一样大鱼大肉地养着他们,若是遇着良心坏的主家,折磨得半死再发卖到哪处矿山去,那才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两人小声说着走了回来,俞国振道:“你们觉得,那厮最后会落到谁的手中?”
“我觉得会落到武崖手中,武崖他抄了近路,肯定能在路口处拦住他。”
“不,我倒觉得应该是落入九河之手,九河最是奸诈,有时连我也吃不住他。”
大柱二柱如此说,俞国振又问周围的伙长们,不是说叶武崖就是说罗九河,唯独没有人看好齐牛。俞国振嘿嘿笑着摇头:“我倒觉得,齐牛抓住的可能性更大。”
“小官人为何这样说?”别人不太敢问,大柱却不管那么多。
“齐牛做事,有些象大柱,憨是憨了点,但凭借自己绝对的优势将困难全部碾压掉。”俞国振道:“若是距离远一些,武崖与九河都有可能,但这点距离,那厮逃不脱的。”
————————————————————————————
(感谢顺顺666打赏,今天这一章,应该非常贴切吧,哈哈哈)
四四、争功
齐牛在少年当中算是身材高大的,即使是俞国振也比他矮了半个头,他奔跑时咬牙切齿,原本憨厚的面容变得极为狰狞。
他不仅身量大,饭量也大,家里只是俞家佃户,另外还有两亩菜地,生活过得原本就拮局,更何况他下边还有三个弟妹,全靠着父母帮佃和那两亩菜地,哪里能让他天天吃饱肚子!
他对自己小年纪时最深的记忆,就是饥饿。
每天一大早便被饿醒,然后灌水好让自己撑到巳时上午饭时,这使得他走起路来满肚子水就晃荡,发出咣咣的声音。
这声音从他记事起就伴随着他。
饿啊,饿得嗷嗷叫,为了应付饥饿,他将原本就不太多的聪明,全部用在如何弄吃的上面。小偷小摸挨打那是常事,拾捡别人扔掉的脏坏食物也是常事,春日里满田野里挖野菜,夏天去摸鱼掏虾,秋天采拾野果,冬天实在找不着吃的,去掏田鼠洞……
直到进入家卫,他才吃到第一顿饱饭,那个时候,齐牛就想,爹亲娘亲,小官人最亲,爹娘都没有办法让他吃饭,小官人却让他吃饱了!
倒不是怨恨父母,可他的肚子问题,确确实实是小官人解决了,那时齐牛便有了个念头:自己这辈子就给小官人卖命,以求一辈子的肚皮圆!
上回太湖水匪的来袭,他没有象高大柱高二柱那样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甚至没有象罗九河叶武崖那样第二波加入攻击,这让他异常羞愧。可是小官人不但没有追究,还让他当了模范伙的伙长,这让齐牛心中更是感激涕零!
“得给小官人争气,不能放过眼前这厮!”
想到这里,齐牛眼珠子都红了起来,他嗷叫了一声,原本就跑得急快的速度更快了。
他的带动之下,模范伙追得更急,一步步缩短与那个探子之间的距离。
那探子听到身后嗷嗷叫的声音越来越近,沉重的脚步声和剧烈的喘息声似乎就在耳后,心中终于开始慌了。
而这时,离他原计划中脱身的道路只有半里,他看到一串人从田野里飞插过来,将那三岔道口截住。他心中猛然一跳,知道情形更为不妙了!
“江边,还有江边可以跑,跳水逃走!”
他心中如此想,然后折身向着江边跑去。这一折向,齐牛离他的距离又近了些,双方相差不过是两丈许。
原本截在前面的叶武崖看到这一幕,气得顿足大骂:“胆小鬼,何不来突破我的拦截啊!”
而原本认为叶武崖能拦住他的高大柱低低嘟囔了声,憨然一笑,摸着自己脑袋道:“我输了。”
高二柱神情变得紧张起来,如他所料,探子向江边跑去,若是被罗九河截住,那么他就胜了,可这时齐牛追得也很近,这让争强好胜的二柱心里有些悬。
探子离江边只有不足二十步,猛然间,斜地里罗九河窜了出来:“哈哈,是我的了!”
探子的心思全都在跳入江中,没有想到罗九河竟然抢先料到他跳江之处,先埋伏在附近,因此罗九河跳出来吓得他猛然收住脚,向后闪了一步,这一闪,他身后死追不停的齐牛大喜。
“我是!”
他暴叫了一声,象是半空中响起了一声雷,整个人飞扑出去,一把将那个探子推倒。
“是我的!”罗九河顿时不干了,他冲了上来便要抢,齐牛已经爬起,双手抓着探子的脚脖子向后拖去。
罗九河扑了个空,爬起就追,可模范伙的人只是比齐牛慢几步慢了,他们蜂拥而上,三个人将齐牛护住,剩余几人则帮着齐牛将那个还在挣扎的探子牢牢按在地上。
罗九河伙的人也不甘示弱,追了上来,两伙少年顿时怒目相向。
“你想怎么样?”缓过气的齐牛踩着探子,扬起下巴看着罗九河,这是他第一次在罗九河面前占了上风,原本他对着罗九河说话总有些低声下气,可现在,他觉得不知从哪儿有股气力在支撑着他了。
“老牛,你可不能赖皮,这厮是我截住的。”罗九河笑眯眯地道:“你看,若不是我,他就已经跳水逃了。”
“跳到水里我也追上去,我水性不比你差!”齐牛**地回道:“是我抓到的,就是我的!”
他知道自己耍嘴皮子绝对不是罗九河的对手,动心机自己也要慢半拍,因此无论罗九河拿出什么理由,他就是一句回去:“是我抓到的,就是我的!”
罗九河大为气沮,这小子难道开了窍,怎么变得如此难对付了?
“我不管,是我将他从江边截住的,就应该归我,你只是捡了个便宜!”到后来,罗九河无奈之下,也只能耍起了赖皮。
“噗,你在江边截住他?若不是我在三岔路口那儿拦住他,他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呼噗呼噗这时赶来的叶武崖道:“我也有功劳,是我将他拦住,没让他沿路逃走!”
三个伙长争得面红耳赤,他们下属的少年家卫也相互怒目而视,少年人哪有不争强好胜的,倒不是为了争赏赐,而是为了争面子!
“你们可真是好出息,为了这事情争成这模样!”见他们在那儿停住,俞国振打发高大柱来看发生了什么事情,高大柱过来后听到他们如此争吵,顿时恼了:“小官人还在等着,额贼你妈!”
让向来质朴的高大柱都开口用陕腔骂人,三个伙长这才讪讪地停止了争执。
把那个探子拖到了俞国振面前,那探子非常硬气,不比此前水匪的探子,他看到俞国振后,只是嘿嘿冷笑了两声,然后便闭上了眼睛。
俞国振令二柱带人将他绑了起来,先没有理会他,而是询问罗九河,他们三人为何会起争执。
当得到答案之后,俞国振微微笑了起来,随着十一伙的建立,各伙之间的竞争已经日趋激烈。每日俞国振都要给各伙当天表现进行讲评打分,垫底的两伙要负责掏粪坑和浇菜地,因此这样的争执也就越来越多了。
只要将争执控制在一定程度内,形成良性竞争,那么有百利无一害。
不过还是需要让他们明白一些团队精神的重要性,免得为了争功而相互之间推诿甚至内讧。
想到这,俞国振看了看校角的一隅,那儿是一座新搭起的高台,足有四尺左右。他看了罗九河三人一眼,三人顿时心中发毛,他们可是比较了解俞国振的,当小官人拿这种眼神瞧人的时候,准没有什么好事。
“你们三个跟我来。”俞国振道。
三人跟着他来到了那高台前,俞国振指着齐牛:“老牛,你上去。”
齐牛站上高台之后,愣愣地看着俞国振,不知他究竟要玩什么把戏。俞国振又道:“九河,武崖,你们两站在这里,面对面,双手交叉互握,老牛过会倒下来的时候,你们两将他接住,免得他受伤,能做到么?”
“能!”这不算什么难事,因此罗九河与叶武崖齐声应道。
俞国振抬眼看着齐牛:“好了,老牛,你喊‘一、二、倒’,然后直接倒下来,他们会接住你的。”
齐牛看了笑嘻嘻的罗九河与叶武崖一眼,然后从台上直挺挺地扑倒,果然被二人接住,没有受到任何伤。他咕碌一下爬起,看着俞国振,等待他的新命令。
“现在老牛和九河准备好,武崖你上去,由他们二人接住你。”
叶武崖之后是罗九河,如此一圈之后,又轮到了齐牛,齐牛上了台正准备栽倒,俞国振却又道:“这次你不要正面朝着他们,转过身去,背朝他们,然后向后栽倒。”
这个命令出来之后,齐牛愣了愣,回头看着俞国振,然后依言背对着二人,他没有犹豫多久,随着一声“一、二、倒”,便真向后仰倒下来,落入了两人臂弯之中。
他如此果断,俞国振倒有些意外,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老牛,你不怕?”
“不怕,有小官人在,我什么都不怕!”齐牛的回答很单纯,俞国振听了哈哈笑了起来,心中倒是有些小得意。
正是因为齐牛是老实人,所以他说的才是真心话,而不是胡乱拍马屁。
他转向叶武崖:“武崖,现在轮到你了。”
叶武崖上了台,学着齐牛转过身,他自己喊“一、二、倒”,可是只喊到“二”,他忍不住停下,回过头看着罗九河和齐牛:“呃,你们可要接住我。”
“放心吧,胆小鬼。”罗九河没心没肺地嘲笑道。
叶武崖又转过身,拖着老长的腔调喊“一、二、倒”,可这一次虽然是喊出了“倒”字,人却仍然没有没有倒。
他确实有些害怕,但比起害怕自己摔倒没被接住,他更怕的是俞国振的沉默。连续两次未做成,小官人竟然一声未发,只是站在那儿默默地看着他,这让他倍感压力。
因此第三次,他咬着牙,终于倒了下来,他觉得自己的心似乎都跳出了胸膛,这刺激比起他第一次杀人时毫不逊色。当被两人的胳膊托住时,他甚至大叫了声,连接喘了几口气。
“真没用。”罗九河嘲笑道。
“你上去试试就知道什么滋味了。”叶武崖冷笑起来:“你第一回杀人时那狼狈模样,倒是忘了。”
(感谢hantang2000和狂牛水炮打赏。)
四五、龙飞九五
如果叶武崖不提,罗九河当真忘了自己当初第一次杀人时的模样了。
但叶武崖提起之后,罗九河顿时恼了,在场的可不只是他们这些第一批的家卫少年,还有后来加入的那七十八个!
特别还有他的那个伙在,他自从当了伙长之后,手下有八号人支使,当真有些志得意满。
他恼怒地瞪了叶武崖一眼,觉得定是最近自己的伙压过叶武崖的伙一头,所以他才故意这样说的。
上了台转过身,他心中还在盘算着这件事情,口里喊了“一、二”,突然间,声音便停下了。
汗开始从背后冒了出来。
“武崖这厮做事,向来是手狠的,他会不会心中嫉妒我,故意不接住,让我摔伤来?”
“若是普通摔倒还不怕,不过是皮肉痛,可这从高台上背栽过去,摔着了头的话,摔成老牛那样的憨货可就不得了!”
“还有老牛,我可没有少嘲笑过他,方才还与他争夺功劳,他是个憨人不假,可憨人动起心眼来,比起平日里就显聪明的人更可怕!”
越是往细里想,罗九河心中就越是纠结,他心中越是纠结,那个后倒动作就越是做不出来。
“怎么,你不是本事很大的么,你也怕了?”叶武崖在下边冷嘲热讽道。
俞国振看到这一幕,嘴角微微上翘,然后把高大柱唤来:“看着他们,让他们继续做,一直做到我回来为止,二柱,那厮有没有开口说什么?”
二柱将那个探子塞进了院外的一间柴房里,刚刚才转回来,笑着道:“那厮嘴硬,我下了几下狠手,他都只是哼哼,却是一个字也不说。”
俞国振有些惊讶了,二柱下手极狠,一般的贼子,稍吓唬一下就会开口求饶,而那个探子竟然连一个字都不说!
“是个职业探子……背后的人物,绝不简单!”
俞国振沉吟了一下:“走,我再去见见他。”
那个探子被双手反捆,吊在柴棚的横梁上。二柱吊的方式很巧,是将他胳膊拉起来,如果他踮起脚尖,那么手就会轻松些。但人只凭脚尖不可能长久承受住自己的体重,在大多时候,他都还得放下脚,这样他的胳膊就会被反扭抬起。总之,就是让他极度不适,一会踮脚一会抬臂。
这可不是俞国振教二柱的,是二柱无师自通。
那人看到俞国振进来,眼皮微微撩了一下,嘴巴抿了起来。俞国振注意到这个细节,显然,那人是不准备与他合作的了。
“小官人,要不要我再给他上点手段?”
这话说得俞国振特别耳熟,他微微一笑,算是同意了。二柱向着那人走去,口中低笑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说这位大叔,看模样你是三四十岁的人了,家中总有老婆孩子,莫非你就不想回去见老婆孩子?”
那人瞳孔收缩了一下,但不是紧张,而是愤恨。
“看来以家人是威胁不到这家伙……他家人应该都不在了。”俞国振心中想。
二柱正要把他最近琢磨出来的酷型一一展示出来,俞国振突然摆了摆手:“这人是条汉子,不要用那些手段来羞辱他,把绳子解下吧。”
虽然不理解,二柱还是忠实地执行了俞国振的命令,那人被解开放下,呲牙咧嘴地活动了一番胳膊,然后翻脸看着俞国振:“小子,休想从我嘴中掏出一个字!”
俞国振微微笑了起来:“从你嘴中,我知道的已经足够多了。”
那人愕然。
“并非只有开口说话才会泄露机密。”俞国振低声缓语:“你不开口,那就证明一件事情,你身份见不得光,绝非官府中人。”
“若你是厂卫中人,在抓你之初就喝骂出来,搬出身份充大装爷了,但你一声不吭,而且一露出马脚便全力逃窜,这说明你非匪即贼。”
“但一般的贼匪,没有你这般硬气,受了二柱的手段却一个字都不说,至少也要破口大骂。因此,我又推断出,你不是普通贼匪,就是如今祸乱中原的高闯手下,也没有几个你这样的人物。”
俞国振说几句便停一下,注意观察那探子的反应,探子这个时候脸色已经没有开始那么镇定了。
俞国振见此,很满意地笑了:“象你这样的人物,却被派来充当探子,这倒让我有了些好奇……这么一想,你的身份几乎呼之欲出。”
那个探子冷笑起来:“我倒不相信,你这小子能猜得出我的身份!”
“你应该知道,我自山东招来了一些逃脱兵灾的难民,因此对他们的乡音极熟,你的声音里,便也带着山东音啊。”俞国振慢慢地道:“想来……原籍是山东吧?”
探子的脸色顿时变了:“这不可能!”
“你自以为乡音已改,实际上却根本没有多大变化,呵呵……”
“绝不可能,我在扬州住了十年……”
探子说到这,话音嘎然而止,怒视着俞国振,俞国振微微笑了起来,这探子就算是经过专门的训练,却还是被他套出了重要情报!
“你说的不错,你口音中确实已经没有乡音了,我方才只是讹你。”
“你!”
“你自以为嘴硬高明,其实在我眼中,根本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俞国振伸出一根手指:“现在是崇祯五年,你十年前到的扬州,让我想想,十年前山东发生了什么大事……”
当他说到这的时候,那探子脸色已经大变,露出惊怖之色!
他并未小看俞国振,因此来窥探得很隐秘,就连二柱在镇子里布下的眼线,都没有发觉他的窥探,若不是半路上被俞国振看出破绽来,他此行就能圆满!
可现在俞国振不仅看出了破绽,甚至还打破了他的掩饰,将他隐藏得最深的秘密也翻了出来!
若只是他一个,并无太大关碍,可此事背后却牵涉到成百上千人甚至更多,若是连他们背后的人物也扯出来,那可就是大祸事!
“十年前是天启二年,山东……闻香教举事。”俞国振看着对方脸上的恐惧,淡淡的略带嘲讽的笑意浮上了他的脸:“徐鸿儒死,而王好贤逃到扬州。”
这个时候,那探子已经一个字也不肯说,只是死死咬着牙,屏住了呼吸,似乎是怕俞国振从他的出气中再得到更多的消息。
“虽然后来王好贤被捕杀,但也有传言,死的只是一个替身。”俞国振又慢慢道:“我倒是比较相信那传言,王森、王好贤父子一般,虽然志大才疏,只能糊弄一些乡野中的愚夫愚妇,可他们至少有一个长处,就是足够怕死,也足够会逃命。”
王森便是闻香教的创始人,俞国振自方以智那儿听到了不少有关此人的传闻,他曾经在万历二十三年被捕,但竟然还给他从大狱中脱身,一直逍遥到万历四十二年被一个弟子出卖再度入狱,五年之后才死于狱中!王好贤是王森之子,原本躲在滦州,徐鸿儒举事之后他竟然从滦州逃到了扬州!
“住口!”那探子听他口中侮辱王森、王好贤父子,再也按捺不住,厉声喝斥起来。
“我难道说错了?王好贤倒是聪明,在扬州放出一个替身,然后自己仍然隐身扬州,这样谁都不会想到,已经死在扬州的他,仍然活在扬州。”
说到这里,俞国振的脑子里却在疾转,他与闻香教没有任何纠葛,王好贤派人来窥探他是为了什么?
那个探子愣愣地看着俞国振,象是看鬼魅一般,好半晌之后,他终于开口道:“你……你如此足智多谋,当然看得出,这朱家皇帝的江山,如今是坐不稳了!”
俞国振愣了一下,笑了起来:“那又如何?”
“我家教主身负天命,乃是弥勒转世,当执掌天下,之所以时运不济,只不过是因为辅佐他老人家的文曲、武曲二星尚未降生。你如此年幼,便有如此之智,必然是文曲降生,只要你辅佐我家教主,荣华富贵,触手可及!”
这探子果然是闻香教的死忠,明明落入了俞国振手中,却开口劝说起俞国振来。俞国振双眉一聚:“哈,我就算是文曲又有什么用,没有武曲,还是不成啊。”
探子大喜,只道自己的劝说让俞国振有些动心,此时世人愚昧之辈,往往迷信,那探子自己就是狂信徒,因此又开口道:“你只管放心,武曲也已经降世,而且手绾兵权。只要你愿意辅佐教主,便能与他相见,到那时,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浑沌之天!”
“哈!”
俞国振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对联倒是有气魄,可是闻香教的作为,却不是那么有气魄!
无论闻香教,还是它的本宗白莲教,俞国振都没有什么好感。他问出了自己想问的消息,虽然王好贤与那个什么武曲星身在何处如今又是什么身份尚未得知,但俞国振明白,那消息是不可能从这探子口中得到的。
“将这厮再绑起来。”他向二柱道:“明日送到县城去……闻香教的妖孽,这可是大功一件,我们襄安巡检司少不得有赏赐下来!”
高二柱听到他这话,微微愣了一下,小官人可是从来都不将官府的赏赐放在眼中的。他们这个巡检司的身份,是在擒杀太湖水贼之后为了避免有心人而打起的保护伞,小官人突然提起此事,必有深意。
然后他就会意,点了点头:“官人说得不错,教匪可比湖匪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