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王府盛会(四)
因为大楚太祖林长辉平生最爱梅花,昔日一个宠妃便是以梅为号,因而,自开国之初,众勋贵功臣便都爱在府中花园中种上红梅亦或是腊梅。林长辉不爱坐在宫中,常常微服出宫看望往日一同打天下的兄弟们,因而各府里也不知道传下了多少当年的老物件和传奇。其中,当年的楚国公府也就是如今的晋王府这片林子留下的传说最多,梅林中央的亭子旁边,还留有石桌石凳,据说是当年君臣二人痛饮大醉留下的。
如今红梅依旧,昔日旧人却早就烟消云散了。
在枝头绽放的红梅花一簇簇一丛丛,有火红怒放的,也有羞怯含苞的,再加上旁边那一个个大红大紫的曼妙身影在梅林中笑语穿梭,更显得热闹了起来。在一片鲜亮颜色中,张惠心的绿色孔雀金线大氅显得格外夺目,也不知道是多少千金看了过来。她却浑然不觉,问过丫头之后就要来了一只花瓶,折了两三支红梅插在里头,又往陈澜手中一塞。
“这下可好,真像是画上下来的人了!”
陈澜对张惠心的打趣已经是不甚在意了,只是花瓶抱在手上沉甸甸的,再加上刚刚各家的丫头都已经被唤到了这儿,她就把花瓶给了一旁的沁芳,让她寻个地方让人先保管着,见她和红螺毕竟没有那些御寒的鹤氅披风,少不得又嘱咐两人找个避风的地方呆着,不用一直在跟前伺候。两人说笑着,离得那边人多的地方就渐渐远了。
张惠心正高兴地说着江南见闻,突然,一个丫头风风火火冲了过来:“二姑娘,三小姐,诗会已经开始了,王妃请两位过去呢。”
“真要作诗?”张惠心咋咋呼呼叫嚷了一声,随即一把抓住了陈澜,又哀求道,“好妹妹,陪陪我躲过这一遭行不行?那些诗集看着赏鉴赏鉴倒是有意思,可让我自己做就难为了,再说,我也不喜欢拿腔拿调伤春悲秋的!让她们作诗,咱们自己去逛去!”
不论是从前的陈澜还是现在的陈澜,在作诗上头都并不在行,今天若不是朱氏执意要她和陈汐苏婉儿一同过来,她连这热闹都不想凑,更不用提这次赏梅本就是犹如挑牲口一般,还有宫中的女官在。因而,张惠心这么说,她无疑是求之不得。但是看了看那丫头,她仍是不得不面露犹豫。
“惠心姐姐,这恐怕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的,哎呀,听我的就是了……你回头对大姐姐说,澜妹妹和我到处去逛逛,不用等我们!”
说完这话,张惠心也不管那瞠目结舌的丫头,死活拉走了陈澜。那丫头起初还追上来几步,可看到张惠心笑着越跑越远,她思量还要回去报信,只得一跺脚站住了,复又一阵风似的往回跑。待到亭子前头,见绣竹正在向众人分派事情,她连忙跑上前去,凑着耳朵低声言语了一番。听清楚这番话,绣竹的脸色当即就变了。
“这怎么行,夫人和王妃都已经商量好了,陆姑姑和常姑姑也早就到了!”
“可是绣竹姐姐,二姑娘的脾气您是知道的,她不放人,恐怕就是王妃去也不管用。”
绣竹何尝不知道张惠心的脾气,此时自然眉头紧蹙。别家勋贵都是承袭爵位的那一房为尊,但韩国公府却是有些特殊。长房继承了爵位,二房却娶了不是长公主胜似长公主的宜兴郡主,这位郡主只有一个女儿,便是张惠心,几乎和那位郡主一般的豪阔脾气。除了从小大大咧咧爱说爱笑,别人顶多说一句浑似男儿也就罢了,但执拗起来却让人消受不起。
于是,绣竹也只得冲着那丫头狠狠剜了一眼,旋即转身进了亭子禀报晋王妃,心里却是明白,这一回王妃的苦心安排,怕是要泡汤了。早知如此,就不该让大奶奶带了这位小祖宗出来,大奶奶素来是贤惠恭良一句话不多说的品格,哪看得住张惠心?
在梅林中穿行了一会,一回头已经是看不见亭子那边的莺莺燕燕,陈澜少不得拉了一把张惠心。这时候,张惠心方才总算停了下来,却好似做贼似的东张张西望望,这才笑道:“幸好一开始就把大嫂子给甩掉了,否则还得听一顿排揎。难得出来一趟,偏还要正正经经坐在那儿吟诗作对,未免太没意思了。好妹妹,你不会笑我是个粗人吧?”
“惠心姐姐这不是寒碜我么?你不在京师不知道,前年我在诗会上就是死活没做出诗来,结果丢了老大的丑,今天其实是巴不得不去,只是借你的由头躲了一遭罢了。”陈澜自不会讳言“从前”的经历,见张惠心瞪大了眼睛,她又说道,“我最初还苦读了一阵子诗文,可发现没那天赋,后来也就索性丢开了,如今只看些地理文集杂记之类的书。”
“咦,你也喜欢这些?”张惠心原还要调侃,可一听陈澜这话,她立刻把最初的想头丢到了九霄云外,一把抓住了陈澜的手说道,“我在江南,可是让人找来了好些杂书看,就是传奇小说话本也瞧了不少,还有好些戏文。可戏文终究是假的,没意思,所以我倒是极爱那些游记散文……”
陈澜只是起了一个头,结果就只见张惠心打开了话匣子刹不住车,从那些杂书说到了江南风景,又从江南风景说到了各地风俗,兴起时甚至还比划着手势。恰好陈澜对于闷在深宅大院中就很不习惯,因而非但不觉得厌烦,反而兴致勃勃地问着,自然更是投契。到最后,两人发现竟看过几本相同的书,自然就更加欢喜了起来。
只是此时虽说清净,但浑没一个人在旁边伺候,兼且说得又久了,未免有些疲累,因而就着梅林走向拐了一个弯,瞧见那边有一处茅草亭子,张惠心就拉着陈澜一同过去。见亭子中收拾得干净整洁,一边的位子上还垫着一溜四个厚厚的垫子,居中的石桌上还摆着两个蒲包,陈澜就多了一个心眼,忙拉了一把张惠心,低声说道:“咱们走得有些远了,这儿会不会有外人?”
“这儿是王府,哪里会有外人,再说了,王府中谁不知道大姐姐今天待客,哪会有闲人过来。看这儿的光景,多半是管着这梅林的婆子媳妇休息的地方,咱们略坐一会儿休息不打紧。”张惠心说着就先坐了下来,又拉着陈澜紧贴自己一块儿坐了,把手炉捂在了怀里,又笑道,“王府这片梅林听说是当年楚国公开府的时候就有的,后来死了又种,占地越来越大,都说是帝都一景……”
张惠心说得兴起,陈澜却觉得心神不宁,当手无意间摸到底下那座垫的时候,她突然心中一动。这下头的软垫瞧着半旧不新,可摸上去的手感却是不同。于是,她又把目光转向了旁边,这才发现针脚极其细密,而且上头的方格竟不是染色,而是一针一线绣的,还细心地用绳子绑在了草亭旁边的栏杆上,不虞被风吹走。此时,想起今天王府接待的还有男客,张惠还说过梅林极大,指不定王妃在这一头待客,晋王在那一边迎宾,她顿时一下子站了起来。
“澜妹妹,怎么了?”
陈澜却顾不得理会迷茫的张惠,将其一把拉起,随即指着那垫子说:“这不像是那些媳妇婆子随便坐坐歇歇的地方,这垫子不对……”
“有什么不对?”
张惠心眉头一挑,竟是伸手去想拿一个瞧瞧,发现用绳子绑着,她又蹲下身把绳子解了下来。这一看之下,哪怕她很不擅长女红,也瞧出不对劲来。就在这时候,一旁的陈澜突然瞧见那边一株梅树后头闪出了一个人来。
那人大约二十七八的样子,身材臃肿,青色衣衫上好几处沾着泥土,脸色却极其白净,一看见她们俩,嘴里就嚷嚷了几句,随即径直冲了过来。吓了一跳的陈澜本能地将张惠心往身后一拉,又往后退了几步,却不料那人动作极快,一进草亭就气急败坏地冲到了她们面前,一把抢过了张惠心手上的坐垫,随即指着她们嚷嚷了起来。
“不许抢宝宝的宝贝!”
这算什么话?陈澜原以为这人或者是今日晋王邀约的宾客,或者是王府的清客之流,亦或是下人仆役甚至是哪里冒出来图谋不轨的人,可万万没想到对方张口竟是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一时之间不禁愣在了那儿。紧跟着,她就听到背后传来了一阵笑声。
“好妹妹,别怕,这是宝宝哥哥!”
陈澜知道张惠心并无兄弟,而韩国公府虽有几位少爷,但那毕竟是她的表兄弟,她也有所了解,和眼前这人似乎并不相符,所以仍有些疑惑。直到那胖乎乎的青年抱着坐垫一屁股在那边坐下,还生怕她们争抢似的,屁股下头坐着一个不算,更是把身边其他两个坐垫都解了下来抱在怀里,她才一下子恍然大悟。
“这……是周王殿下?”
“对啊,就是周王哥哥。不过我从来都习惯了叫他宝宝哥哥!”
“宝宝哥哥平常都是住在宫里,很少往外头来,就算出来也不至于连个跟的人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张惠心说着便突然皱起了眉头,随即上前拉着满脸警惕的周王问道,“宝宝哥哥乖,惠心妹妹不抢你的东西。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跟你的人呢?”
“杨大哥带我来的……捉迷藏……他们没用……都不见了……”
看到周王一面警惕地看着自己,一面对张惠心嘟嘟囔囔,陈澜这才相信,这一位确实是真的呆傻。瞅着张惠心那笑着哄人的样子,她略一思忖,便到石桌上将那两个蒲包打开。其中一个里头是一个样式精致的捧盒,而另一个里头则是一个犹带温热的紫砂壶和一个茶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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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惊心(上)
草亭中,尽管张惠心哄得耐心,但周王仍是不时使劲摇头,就是抱着坐垫不松手。
陈澜从蒲包里头取了一个茶杯,倒了一杯茶便转身走到周王面前,张惠心见状连忙站起身,接过来又哄起了周王。费了老大的功夫,周王总算是松开了手中抱着的那两个坐垫,犹犹豫豫捧着茶杯啜饮了两口,随即仿佛生怕人抢似的,一下子全都倒进了嘴里,顿时给呛得连连咳嗽。张惠心忙着又是顺气又是哄骗,陈澜则是连忙去拿了那个捧盒来,打开一看,这才发现里头是满满当当的各色蜜饯果子,却都是去了核的。
喝了茶,又鼓着双颊嚼着蜜饯果子,捧着陈澜的手炉,周王的神情总算是渐渐平静了下来,看着两人咧嘴一笑,又点点头说:“你们是好人,宝宝喜欢。”
张惠心抿嘴一笑,随即才拉着陈澜离着稍远一些坐下,又轻声说:“别怕,宝宝哥哥就是这样,只要你待他好,他也会冲着你笑,最是好玩不过的人。我回来之后进宫了几回,别的宫里待一阵子就走了,每次去贤妃娘娘那儿,总会陪着宝宝哥哥玩上好一阵子。别看他这样子,最喜欢我讲宫外的故事了,贤妃娘娘也喜欢听。”
陈澜之前也听说过周王呆傻,但从古至今,皇族里头的傻子着实稀罕,反倒是装疯卖傻的例子不少,因而她一度觉得周王也是如此。此时此刻,她只不过一问,张惠心也没怎么避讳,一五一十就全都倒了出来。
原来,周王林泰堪先天不足,最初还瞧不出来,但到了两三岁就渐渐现出了端倪来。因为生母是皇帝颇为敬重的武贤妃,再加上皇帝皇后都怜他的病,一直好吃好喝好医好药供着,从小就没有受过任何委屈。晋王娶妃之前,朝臣们也曾经议过要给皇长子周王先纳妃,可皇帝却被武贤妃一番不要耽误名门淑媛的话劝了去,最后,还是自幼侍奉周王的一位宫女说是情愿伺候周王一辈子,于是封了夫人。
“贤妃娘娘人很好,要不是我娘说怕惹麻烦,她差点就要认我做干女儿。宝宝哥哥人也很好,虽然我每次进宫都要重新解说一番我是谁,可一旦他觉得你是好人,就会把珍藏着的好东西分了给我。我娘说,别看外人说起便扼腕叹息,但他这样未必不是福气……反正我也不懂这些,家里没有兄弟姊妹陪我玩,有宝宝哥哥也不错……对了,好妹妹,今天元宵节,晚上灯市胡同有灯会,咱们带上宝宝哥哥一起出去看怎么样?”
尽管很喜欢张惠心那少见的直性子,但陈澜想想自己如今的处境,只得对她歉意地摇了摇头:“先不说今天周王殿下是怎么出来的,就是咱们家里头,也不会允我们这般出去胡闹。灯市上鱼龙混杂,出了点事情谁担当得起?”
“说的也是,我不要紧,跟着的人回去非得被狠狠责罚一顿不可。”张惠心唉声叹气地耷拉下了脑袋,随即才想起陈澜的另一个问题,顿时抬起头来往四面八方瞧了瞧,“宝宝哥哥刚刚说的杨大哥是怎么回事,就算是我,他也常常不记得,怎么竟记得什么杨大哥了?就因为他口中除了娘娘之外,就是哥哥妹妹,娘娘也不知道说过多少次,可就是改不了。”
陈澜之前还没把那隐约听到的杨大哥三个字放在心上,但此时张惠心再这么一提,她顿时心中一动。杨姓虽说并不是什么稀有罕见的,但她知道的便只有汝宁伯杨家和那个锦衣卫指挥佥事杨进周,可要是真说带周王出来这件事,那位天子近臣才是最有可能的。
想了一想,她便轻声说:“说起来真是怪了,就算是和周王殿下捉迷藏,也不该一个跟着的人都不在啊!”
两人正环目四顾,陈澜便隐隐约约听到了一阵人声,依稀是男子的声音,连忙拉了拉张惠心,又指了指人声传来的方向,示意有人来了,她们还是退开的好。谁知道张惠心却摇了摇头说:“不行,不能丢下宝宝哥哥一个人在这儿。要是人过来了,我还得问问他们,怎么跟着伺候的,这草亭中怎么也该留一个人守着,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就在这时候,那边说话声传来的方向突然便是一声惨呼,紧跟着便一下子寂静了下来。对于这种情形,陈澜大感不对劲,可身边除了张惠心便是呆呆傻傻的周王,草亭中收拾得干干净净连根草杆都没有,她只得把心一横,索性把那个紫砂壶拿了过来,心想万一有事,好歹多一样砸人的家伙。
不多时,一个人影就从梅林那边窜了出来,前襟上赫然是一大片血迹,手中还有一把滴血的匕首。看到这情形,饶是张惠心天不怕地不怕,这会儿立时腿软了,但仍是勉力挡在了周王跟前,而抱着紫砂壶的陈澜则是觉得头皮发麻。
须知这是在晋王府中,再加上宾客盈门,怎么也该是百般戒备,怎会跑进了一个行凶的刺客来?
那刺客看见这边三个人的光景,却是先愣了一愣,随即才一跺脚冲了过来。此时此刻,陈澜虽是浑身僵硬,却仍然奋起力气,猛地将那紫砂壶往那刺客砸了过去,随即一手拉着张惠心,一手扯起了满脸好奇的周王那袖子,疾步往草亭另一头跑去。
那刺客原是看这儿只三个人,两个都是女流,没想到竟有人出手,因而躲闪不及左肩中了一下,但茶壶中毕竟只是温水,陈澜的力气又不大,因而他只一停,就继续前冲了几步。眼看他就要冲进草亭的一刹那,就只见一棵梅树后头又闪出了一个人来,却是二话不说径直一抖手。
听到动静的陈澜一回头,就在她看清出手那人面目的一刹那,此前扑上来的那个刺客已经是扑通一声重重倒在地上,小腿上深深扎着一把匕首,鲜血汩汩直流。
那边出手拦截的人也三两步跑了进来,却是看也不看他们三个,直接先是卸了地上那人的下巴,随即一扭两边胳膊,只听咔咔两声,那两只胳膊仿佛都软软脱了臼,他才解下腰带三两下扎住了那人受伤的小腿,把匕首猛地拔了出来,又从怀中掏出伤药撒了上去。几个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拖泥带水。
做完这些,来人方才撂下那刺客,径直上前来,轻轻一撩袍子单膝跪了下去:“殿下恕罪,卑职来迟了。”
这时候,陈澜方才感觉到了一股真真正正的后怕,一下子松开了抓着张惠心的手,同时也松开了周王的袖子。而周王却仿佛丝毫没察觉到刚刚的危险,笑嘻嘻地上了前去,径直在来人的面前蹲了下来,饶有兴致地在他面上直瞅:“杨大哥好厉害,宝宝要学!”
杨进周见周王身上穿的那件厚厚大氅已经拖在了地上,嘴角还沾着蜜饯的糖霜,不禁叹了一口气,连忙直起那条腿,又将周王扶了起来到一边坐下,这才转头看着一旁那两个少女。
张惠心虽说从江南回来不过数月,但进宫时他曾经远远见过几回,自然是认得的,但旁边的那个少女却只是有些眼熟。上下打量了一番,他的目光从那头上的珠翠,杏子红的短袄,玫瑰紫的鹤氅,再到裙子和宫绦玉佩,最后落在了那双羊皮靴上,这才收了回来。
“二位小姐受惊了。”
陈澜先后见过杨进周两回,此时发现对方似乎没认出自己,她自是松了一口大气,旋即就摇了摇头。然而,她不想掺和过深,惊魂未定的张惠心却开口问道:“你就是宝宝哥哥说的那个杨大哥?你既然带他出来,怎么丢下他一个人在这儿,跟着他的其他人呢?”
“殿下此行一共带了八个太监,护卫等等都在二门之外,原本是要预备晚上元宵节看灯的。先头他在这儿捉迷藏玩耍,下官正好奉命有话要捎带给晋王殿下,所以就离开了一会儿,没想到竟会遇着有人行刺。”杨进周彬彬有礼地答了两句,见陈澜攒眉沉思,顿时想起了她刚刚劈手砸了那个紫砂壶阻了那刺客一阻,逃走时又不忘拉上周王和张惠心,不禁冲着她说道,“适才多谢小姐拉了殿下一把,万一殿下玩性一起不退反进,那就糟糕了。”
张惠心这才想起刚刚自己腿软时,正是陈澜拉了自己逃走,再低头看看落在地上的那个染血的匕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不禁侧身一把抱住了陈澜,心里一下子害怕了起来。喉头哽咽的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而陈澜何尝不怕,却只能勉强打起精神安慰她,最后才对杨进周说道:“杨大人不必客气,那时候我也没多想什么,只是一时情急而已。”
杨进周还要说话,突然感到有人在拉背后衣衫,扭头一看见是周王,他脸上原本有些冷峻的表情又柔和了下来。软言哄骗了周王几句,他这才转过身来,见陈澜正轻轻拍着张惠心的背脊,嘴里说着一些安慰话,脸上却仍有些发白,他立时想到了另一个要紧问题。
“对了,两位小姐怎会到这儿来?这里离诗会的红雪亭似乎已经很远了。”
“是我不好。”张惠心这才松开了陈澜,使劲抹了两下眼睛,这才老老实实地将两人逃了诗会的事情一一道来,末了才挺直了胸膛说,“若是锦衣卫有什么要问的,只问我便是了。陈家妹妹是被我硬拉来的,和她无干。”
陈家妹妹?
杨进周心中一动,不禁又瞥了一眼陈澜,这才温言问道:“请问这位是陈家三小姐,还是五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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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惊心(下)
当日锦衣卫突然上门的时候,杨进周坦然登堂入室,在蓼香院和朱氏一番对答,正在东次间帘子后头的陈澜听得清清楚楚,更记得朱氏还问过杨进周是否汝宁伯杨家的人,却遭对方摇头否认。之后在护国寺虽说是不曾见面,但那柄羊角匕却是被小弟陈衍终日把玩,因而,对着这么一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年轻锦衣卫高官,她自是提起了十分精神。
只还不等她回答,一旁的张惠心就抢在了前头:“她在家中行三……杨大人,你怎么也该好好盘问这么个刺客吧?别忘了,今天宝宝哥哥遇险,你这个带他出来的人也脱不了干系!”
“惠心姐姐!”
陈澜见杨进周垂下目光,却是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心想这数天以来家中那翻天覆地的变化,便是出自锦衣卫的手笔,生怕张惠心说话太重惹祸,忙叫住了她。因而,尽管眼前这个锦衣卫官异常年轻,她却知道这个杨进周能够爬到这个位置,断然不是她能轻易看透的,因而也想尽早离开。因而,叫住了张惠心,她便裣衽施礼道:“杨大人,不知我们姊妹两个……”
“两位小姐尽可离去,但请不要声张这儿的事。”杨进周这才抬起了头,却是再也没有往她们两个面上打量,而是沉着地点了点头说,“此事下官会妥善处理。只是,别人处尽可隐瞒,此事却必定得呈报皇上,所以下官也不知道之后是否还有叨扰二位之处。”
“行行行,反正那是以后的事情了。”
张惠心松了一口大气,连忙上前对笑得正欢的周王打了个招呼,随即拉起陈澜就走。匆忙之间,两人谁也没注意到,那个喜鹊绕梅的八角形紫铜手炉却是留在了草亭那边座位的角落。眼看着她们俩走了,周王却是走到草亭边上,张望着那背影,又轻声嘟囔道:“妹妹……两个妹妹……”
他正念叨着,等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这才侧过头说道:“杨大哥,宝宝要妹妹。”
“回宫之后,殿下不就能见到那些妹妹了?”
“我不要……这两个妹妹好,喂我喝茶,给我吃果子,还陪我说话……”
杨进周眉头一挑,随即拉着周王走了回来,却在路过那个地上的刺客身边时猛地在他身上踢了一脚,见人喉头鼓动了一下,旋即晕了过去,他这才蹲下身子摸了摸那胸口和鼻息,确定人已经昏厥了过去,他便拉着周王到那儿坐下。
细心地为周王系好了散开的大氅扣子,他方才吁了一口气,口中喃喃自语道:“幸好我觉得不对回来看看,否则就真出大事了。要是你有什么闪失,我怎么对得起娘娘……”
用比蚊子还轻的声音低语了一会,他就按着周王的双肩,沉声嘱咐道:“殿下待会不要乱说话,不管人家问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只说这人突然冲出来,别的什么都别说,明白吗?”见周王有些茫然,他又加重了语气说,“不这样说,回去之后娘娘会骂你的。”
“宝宝不怕骂……”周王嘟囔了一句之后,又皱着眉头看了看杨进周,旋即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宝宝不怕骂,你怕……宝宝听你的,宝宝摇头。”
看到周王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杨进周顿时微微一笑,面上原本像是面具一般的温文和冷色一扫而空。轻轻按了按周王的肩膀,他正要起身,目光突然落在了角落里。看到那只手炉,他若有所思地想了一想,随即便上前拿起手炉到了草亭外头。
他鼓起双颊发出了一阵急促的声音,过了不多时,四面就有几个人冲了出来,见到这儿情形顿时脸色大变。他随手将手炉交给其中一个,低声分说了什么,又对其他人叱喝了几句,不一会儿,那几个人便很快散了开去。又站了足足一刻钟功夫,见梅林中依旧没什么大动静,他方才掏出一只竹哨放在嘴边用力一吹。一时间,一阵尖锐的哨声在梅林中四处回响了起来。
来的时候逛来逛去,不曾注意到方向,这回去的时候就苦了张惠心和陈澜。亏得陈澜细心,还注意到了地上小路铺着的那层石子颜色有分别,两人东拐西绕,总算是找准了方向。然而,就在那边开诗会的红雪亭遥遥在望的时候,她们突然听到了那哨声。
“这是什么声音……咦,是那个方向!”
看到张惠心回头望着之前那个草亭的方向,脸上勃然色变,陈澜定了定神,又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那位杨大人既然发了话,我们且不管那里如何。只是,晋王府进了刺客毕竟是了不得的大事,可他却让我们不用对别人提起……对了,你母亲宜兴郡主巾帼不让须眉,皇上当初就连朝堂大事也不避她,咱们不对别人说,回去之后你却得对你母亲说一声,我事后也得禀告祖母。”
“你说得对!”张惠心按着胸口,只想了一想就重重点了点头,“这事情我回去之后就告诉我娘,让她拿主意。我们快走,出了这样的事情,待会这王府里肯定得闹腾开来……”
两人同时加快了脚步,而那边红雪亭外伺候的丫头们有眼尖看见她们俩的,便连忙迎了上来,其中便有沁芳和红螺。一大群人簇拥上前,少不得问东问西,陈澜只是照着路上和张惠心说好的搪塞了过去,而张惠心则是更省事了,谁问都是打哈哈蒙混,直到有人问起那阵竹哨声,她才立刻接口说:“我和澜妹妹也听见了,那声音真奇怪!”
“兴许是千岁爷那边有什么事。”一个丫头笑着答了一句,见其余人有些诧异,她仗着是王妃身边伺候的,便笑说道,“咱们府里这梅林极大,王妃在这边待客,千岁爷在那边待客,却是各不打扰。千岁爷那边今儿个也请了好些文人雅士,想是又有什么新花样。”
果然是如此,梅林中的那一边也在待客!
陈澜瞥了张惠心一眼,见她对自己吐了吐舌头,顿时庆幸不曾误打误撞到了那边去。只是,想到刚刚那个刺客的古怪表现,她不由得生出了一连串念头——刺客若是在晋王府中得手,晋王不管如何辩解,怕是都会有一场御前官司要打,而如今哪怕不曾得手,接下来也是一大堆的麻烦事。可是,想起那一愣的表情,她怎么都觉得来人的意图并不是周王。
“小姐,小姐!”
正在胡思乱想的陈澜听到这两声轻唤,立时把那些想头驱出了脑海。见身边的是沁芳,而其他丫头正围着张惠心问东问西,红螺则落在更后头,她这才放下心来,却不想沁芳接下来的一句话让她一颗心陡然之间提了起来。
“您的手炉呢?”
手炉!
陈澜这才想起刚刚和张惠心进了草亭之后,为了安抚周王,却是把手炉借给了他取暖,临走前太过匆忙,竟是把东西落在草亭了!此时此刻,她只觉得浑身冰凉,连埋怨自己粗心大意的力气都没了。要知道,家里带出来的东西都是有定数的,就算她有心遮掩也没处买去!
“小姐!”
就在她焦急万分的时候,却只听后头传来了红螺的声音。她一转头,就看见红螺赫然是捧着自己那手炉急急忙忙赶了上来。那一瞬间,她几乎觉得自己眼睛花了。
“小姐竟是把这手炉落在那边的梅树下头,要不是我看到草丛里若隐若现似乎有东西,差点就漏了过去。要是真落下了东西,回府之后又是好一阵麻烦,这手炉可是昨天老太太才刚给的,到时候总得说您不爱惜东西。”
看着红螺唠唠叨叨,陈澜却注意到她的眼神有些飘忽,脸色也有些不自然,顿时明白这所谓的正巧发现遗落的手炉只是托词。只眼下不是说话的地方,她只能冲红螺点点头,又接过了手炉,这才疾步追上了前头那些人。
红雪亭说是亭子,其实却三面设了玻璃窗子,只留着一面是大门,但由于今天人多,所以四面还搭起了临时的暖棚供诰命女眷们休息,四处都摆着众多火盆,因而再揣着手炉,倒是也不显得十分寒冷。
陈澜和张惠心回来之前,红雪亭中的诗会已经结束了。陈汐的一首咏梅博得了满堂彩,就连苏婉儿也终于凭着自幼跟着哥哥读书的功底让人刮目相看,所以,见陈澜这会儿才出现,两人脸上的表情便有些微妙。而硬是被晋王妃安排了誊抄诗词差事的陈冰则是满脸愤愤,看到陈澜过来就冷笑了一声。
晋王妃嗔怪地看了张惠心一眼,终究是没责怪这个堂妹,却是笑着拉了陈澜上前。陈澜虽说也记得几首此时未必有过的咏梅佳句,可一来诗名才名对她并无帮助,二来天知道大楚那位太祖是否用过那些千古名句,因而生怕晋王妃开口让她补作一首,她连忙冲张惠心打了个眼色。好在张惠心听她说过当年故事,闻弦歌知雅意,有意开口打岔,又邀约陈澜去家里做客,一番言语之下,硬是没让晋王妃找着开口的机会。
回座的陈澜注意到晋王妃身边的两位年长妇人一直在打量自己,连忙借着喝茶回避了那审视的目光。就在她借着那盏热茶刚暖了暖身子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不小的动静。紧跟着,那厚厚的门帘被人打起,一个妈妈匆匆进了屋子,却是来不及避忌这里的一众人,到了晋王妃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什么!”
饶是晋王妃当家多年,寻常时候都能喜怒不形于色,听了那番话也悚然动容,情不自禁地质问了一句,这才醒觉到地方场合不对,忙又换了笑脸:“殿下那边有人喝醉了走得不见踪影,生怕那人误闯了咱们这边。今儿个天气太冷,既然诗会完了,还是回水梦阁坐吧。”
一众诰命都是何等精明的人,闻声自然纷纷答应。而陈澜和张惠心则是交换了一个眼色,随即便默不作声地随其他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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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各逞所能
水梦阁中,晋王妃借故离开,一个个脱去了那颜色鲜亮大氅鹤氅披风的诰命千金们便各自依着各家姻亲故交等等,分作了好几个小圈子。张惠心原是还想拉着陈澜,奈何她不但是韩国公的侄女,晋王妃的堂妹,还是宜兴郡主嫡女,自然是被一大堆人围在了当中,其中还有好些长辈。众人有的责她逃席,有的打趣她还是孩子脾气,一位老郡主还将她搂在怀里,笑问宜兴郡主为何今日没来,总之她是招架乏力,再也没工夫管别的。
而陈澜这儿就冷清多了。一来她错过了诗会大展才华的机会,二来她毕竟没爹没娘,比不得陈汐有个身为威国公堂妹的生母,父亲又是立了功勋转眼要回朝,三来则是她这会儿完全没有长袖善舞的心情……于是,就连苏婉儿也因为一首诗的缘故有了些人气,她却仍然和起初一样坐在角落,默默地捧着一杯茶坐在那儿发愣。
晋王妃已经离开至少两刻钟了,虽说眼下这些诰命千金都不曾探问,但这等人家出来的人,哪个不是心眼多多,哪个不会有猜测?就和她之前对张惠心说的那样,今天的事她们两个既然恰逢其会,就不可能一味瞒下。只是,张惠心对母亲宜兴郡主禀明自然没有问题,可她是否要对朱氏说,究竟怎么说,却是一个最大的问题。
“三小姐。”
旁边突然传来的声音一下子打断了她的思绪,扭头一瞧,发现是之前厮见时见过的汝宁伯郑夫人,后头不远处,之前侍立在晋王妃身侧的两位年长妇人仿佛也正在看着自己,陈澜顿感心中咯噔一下,旋即连忙起身,却是装作完全不知情的模样。
“汝宁伯夫人。”
汝宁伯郑夫人身量高挑,丹凤眼柳叶眉,如今虽已是四十出头,却仍是保养得极好,今天和她一块来的汝宁伯四小姐杨芊和她便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此时此刻,她端详着陈澜,便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手说:“你这般年纪正是爱说笑的时候,一味坐在那儿算怎么回事?你家里长辈不得来,咱们两家世交,我也该照管照管你。姐妹们要是不堪陪伴,就过来陪咱们几个上了年纪的说说话罢!”
陪长者说话?
陈澜看到郑夫人手指的方向,正是那两位疑似宫中女官的妇人所坐的地方,一旁并无其他诰命,心里不禁沉吟了起来。看那两位女官的神情,应当还不明白之前在梅林中的刺杀,足可见晋王妃是有心瞒着她们。可郑夫人偏生代那两位相请,此举足可玩味。
是了,汝宁伯家当初因为爵位承袭那场耗日持久的官司大伤元气,据说连家中御赐庄田都给收去了一大半。要不是绣竹之前提到的那位四小姐杨芊投了某位老太妃的缘,常常能进宫坐坐,怕是光景更不如。似乎,汝宁伯家的那场承袭事,隐隐约约还有朱氏的影子,只如今那么多年了,东昌侯府都在阳宁侯府出了事后避而不见,汝宁伯夫人想来也未必愿意一味看朱氏的脸色。况且,晋王毕竟年长,谁人家中就不想着那看似泼天的富贵?
想着这些,她只是一踟蹰便决定抓住对方那微妙的心理。
“夫人这是哪里话,是我之前陪着惠心姐姐在梅林里头转了大半天,这会儿脚下还有些虚,这次想歇一会。再说,其他姐妹都是谈论些诗词歌赋,我对这些东西又不擅长,所以避开些还能免得露丑。”陈澜坦然说了这些,见郑夫人眉头一挑,这才温婉地笑了笑,“夫人要是不嫌我嘴笨心拙,陪您几位说说话自然使得。”
郑夫人一瞟那两位淑妃身边的女官,又见自家的女儿杨芊正在和那边几位千金说笑,甚至还能隐隐约约听到是说宫中那位老太妃待自己的好处,她顿时笑了起来。
“看你自谦的,你要是嘴笨心拙,咱们岂不是成了粗人?毕竟,这世上有多少如晋王妃这般锦心绣口,正好配那位殿下的文采风流?”
她这句话有意说得高声了一些,旁边自然有人听见了,当即广宁伯夫人和东昌侯夫人就走了过来。见陈澜笑着行礼,两人只是略一点头,少不得又问在说什么。当郑夫人又重复了一遍的时候,广宁伯夫人就点点头道:“还真是,今天诗会上虽说也有不少上乘之作,但终究是王妃那首诗最是大气,不是寻常闺阁女儿能比的。晋王殿下素来是文采著称,据说是家里亲近的婢女也都是爱好诗词歌赋,所以这才年年诗会。这也是家学渊源,淑妃娘娘一向有才女之名,陆姑姑常姑姑之前信口拈来,也全都是佳句。”
周遭的人多了,陆常两位女官自然也不好一味坐在那儿,便起身过来。大楚的女官是从宫女中择选认字的考的,她们容貌虽未必出色,却都是颇有才学。此时谦逊了两句,她们就说起了几年来赏梅盛会中的佳词佳句,见几位夫人甚至还能凑趣地接上一二,陈澜却始终沉默不言,再加上之前她刻意避开了这一回的诗会,两人不禁交换了一个眼色。
看来这位是真的肚子里没什么才学,次妃可不比那些夫人侍妾,晋王那等眼高于顶的人,只有美貌没有才具的,那位主儿怎看得上?
大约是各自的母亲使了眼色,各家小姐渐渐也围了过来,一时间,这闲话便成了各自炫耀才能的地方,顷刻间妙语连珠,也不知道是做出了多少阕好词,多少首好诗来。看到苏婉儿也挤在当中,陈汐陈冰两人针锋相对,本就已经被排挤在最后的陈澜顿时摇了摇头,悄悄往后退了几步,这才看到张惠心正在冲着自己招手。
“好端端的怎么又讨论起了作诗,之前她们挨冷受冻在那儿还没吟够?”
见张惠心满脸奇怪,陈澜便笑着一摊手道:“反正我们是不会作诗的粗人,趁机歇一歇不好?我看你刚刚被围得水泄不通,眼下可总算透一口气了。”
“说的是说的是,她们这个还没问完,那个又开口了,我差点应付不来……”张惠心庆幸地连连点头,这才拉着陈澜坐下,因笑道,“她们吟她们的,我们说我们的!说起粗人这两个字来,还是我娘曾经说过,女子中虽也有谢道韫的咏絮才,也有易安居士的惊采绝艳,也有蔡文姬因颠沛流离而作的胡笳十八拍,可大多数人只是一味做些伤春悲秋的诗词,内容空洞无物,若是如此,还不如不识字的粗人。我朝太祖皇帝开国的时候,就对这些诗词歌赋全然不以为意,虽说驱鞑虏定天下,一辈子却不曾做过一首诗词,而且最讨厌什么诗会。”
一听张惠心提到那位楚太祖,陈澜便生出了几许兴趣,更惊叹的是此人竟是不曾剽窃过后人的诗句,忍不住问道:“我也听说,太祖皇帝似乎是一度尊武抑文。”
“对,就是这样!”张惠心点了点头,又把陈澜拉近了些许,悄悄说道,“我娘虽是郡主,但小时候养在宫中,和皇上几乎如同兄妹一般,所以读过不少宫中藏着的史书。我娘说,太祖出身军旅,对于袍泽战友极其亲近,定了天下之后还定下了森严的制度,竟是设书院教导武臣,不少武臣甚至还转了文职。后来他又觉得,文官只是在后头耍嘴皮子,武臣却在前头冲锋陷阵,所以晚年甚至一度定下规矩,文官子弟必须荫一子入军。据说还有好些其他的规矩,只如今早就废了。”
武臣转文职,文官子弟必须荫一子入军!这位开国皇帝好大的气魄,这些制度可不就是那个火红年代的翻版?可不管如何,这些终究都已经化作尘土不复存在了。
几句闲话之后,陈澜毕竟最惦记的还是外头的事,于是又和张惠心轻声商谈了起来。又过了好一会儿,就在那边的诰命千金们声音越来越大,言语间明抢暗箭齐飞的时候,外头终于传来了一个高声通报的声音。刹那间,原本满是喧哗的正厅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晋王素来以风仪著称,而晋王妃也素来被视之为王妃中的楷模,德容言功俱是上乘,很少有发怒变脸的时候,但此时,她的脸色却绝对算不上好。对众人点了点头,她便强笑道:“原本大家难得来一回,我倒是有心请大家留下多聚聚,不巧父皇放了周王殿下出宫游玩,殿下如今正陪着,我也总不能丢下那边,所以今天的赏梅竟只能草草收场,只能下次再请各位来赏玩了。我之前准备了好些小玩意,还请各位带回去,也算是元宵的节礼。”
听说是周王来了,众人知道晋王妃的为难,于是自然不会说什么不应景的话。很快,就有丫头们捧着托盘上来。小姐们都是宫扇一柄,香木珠一串,诰命夫人都是蜀锦两匹,羽毛缎两匹,却是不分亲疏全都一样。等到各自散去的时候,陈澜姊妹三个和尹氏张惠心一边是晋王妃的外祖母家,一边是晋王妃的娘家,自然落在最后。
就在陈澜上前拜别的时候,外间一个人匆匆进来,脸色煞白,那面目却是她有些熟悉的,不是珍珑还有谁?只见她也顾不得这儿还有外人,急急忙忙地屈膝行礼道:“王妃,不好了,我刚刚在二门那边瞧见,锦衣卫要拿咱们王府的许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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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嫉恨
进王府的时候是坐轿子,但如今一大拨人既是差不多时候离开,纵使是晋王府,内院也调派不出二三十顶轿子来,因而便是预备了十辆青幔清油车。虽说清油车在寻常公卿府邸亦是常见,但这些轿车一色都是用昔日下西洋的花梨木所制,自然能看出晋王府的内用丰厚来。
因为人多,阳宁侯府的四个人坐在车上,其余的丫头们仍只得随车步行。刚刚目睹了那一幕,如今这儿的姊妹三个和苏婉儿各有各的想法,自然谁都是一声不吭。
刚刚晋王妃呵斥珍珑的情景她们看到了,珍珑吓得连连叩头,额头一片青紫昏厥过去的情形她们也看到了,晋王妃最后冷冷吩咐人将其架下去的情形她们更看到了。哪怕连不认识珍珑的苏婉儿,这会儿也使劲吞了一口唾沫,不安地撩起车帘往外瞅了一眼。
四人之中,只有陈澜知道发生了什么。此时此刻,她轻轻捂紧了那个喜鹊绕梅的八角紫铜手炉,心里打点着回家之后该怎么对朱氏说。突然,她就听到旁边传来了一个淡淡的声音。
“二姐,老太太可知道你今天偷跑出来的事情?”
“什么偷跑出来,大表姐前时邀约的帖子可还在母亲那儿留着,我怎么就来不得?”
陈冰为了今日也不知道费了多少功夫,精心准备了好些咏梅诗,之前对常姑姑和陆姑姑也颇有奉承,甚至还暗地里送了两人各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因而心里颇觉得有些把握,但却不料一贯低调的陈汐竟是更出挑,不禁横了一眼过去。不过,她终究还是记得母亲的嘱咐,因而少不得把气撒在了苏婉儿头上。
“倒是婉儿表姐真正厉害,想不到还能做藏头诗,若是你真的托生在咱们家,今儿个怕是要引来无数狂蜂浪蝶了。”
陈澜原不想掺和她们的那些争斗,但此时听陈冰说得太不像样了,顿时打断道:“二姐,婉儿表姐今天来原就是老太太的意思!”
“我知道是老太太的意思,否则,这世家名门的聚会,哪里轮得到苏家人?最可笑的还是把画珐琅当成了景泰蓝,毕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
苏婉儿忍了再忍,此时终于捱不住了,当即抬起头说:“我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可终究是书香门第,上头几代人都是身家清白,不曾有什么辱没家门的人物。”
“你说什么!”
陈汐今天精心打扮力求出彩,本是为了能够一见威国公世子罗旭,可谁曾料到,这两边男女根本没有照面的机会,她也只能把满腹心思全都投在了作诗上,可终究还是晋王妃一首诗被评作了头名。因而,刺了陈冰一句,眼见陈冰不敢和自己相争,却是和苏婉儿闹将起来,她不禁又露出了冷笑。
“外头还有跟车的婆子,让她们听到里头这副光景,回头传开了可是笑话!二姐和婉儿表姐难道想坏了自己的名声?”
见两人声音虽低,却越闹越不成话,陈澜再次开口喝住了她们,见陈冰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她也不以为意,只是又低下了头。不一会儿,就只听外头传来了一个婆子的声音。
“四位小姐,已经到二门了。”
陈澜看了看那边三人,头一个从挑开的帘子出去,踩着车蹬子下了车。然而,脚才踏上实地,她就看到了二门外那一队犹如桩子一般目不斜视的锦衣卫,而在他们前头的,就只见杨进周正在和两人说话。其中正对着自己的一人正是威国公世子罗旭,背对着自己的穿着一件紫貂皮大氅,看那穿戴,仿佛应是晋王。
迟疑间,陈澜就只见陈冰陈汐和苏婉儿也先后下了车来。发现苏婉儿在看到二门外那些锦衣卫时就不自然地往后躲了一躲,随即就看着那三个人露出了大为震惊的表情,她立时醒悟了过来。那一日在护国寺,晋王三人联袂出现,想来也该和苏家兄妹照过面了,只不知道情形如何。思忖片刻,她便不去想那么多,遂打发红螺上前安排家里那三辆马车。
由于她们是最后一拨出来的,因而二门前说话的三个人原以为不会再有人过来。首先瞧见陈澜等人的是杨进周,他瞥见中间有陈澜,便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而第二个则是威国公世子罗旭,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自己精心打扮过的表妹陈汐,随即就看见了侧对着这儿正对人说什么的陈澜,脸上那懒散的笑容顿时更深了些。而晋王却是在瞧见对面两人的神情变化时,这才转过身朝二门里头瞅了一眼。
晋王见惯佳丽,府中除了王妃夫人,侍妾丫头也尽有妩媚动人的,因而对这些勋贵千金,他多数只是考虑她们背后的家族,对于容貌等等并不在意。因而,只扫了一眼,发现这四人均算得上美女,倒是不禁多瞧了两眼,但很快就把心思放在了正事上。
看见罗旭仍然在懒懒地打量着那边,想起自己得到消息说,威国公父子仿佛有些龃龉,他便笑着打趣道:“罗贤弟,在这儿偷瞧不如走上去好好瞧。我记得你有一位姑姑嫁到了阳宁侯府,论理还是亲戚,怎地不上去打个招呼?”
“嗯,殿下说得对,我这就上前打招呼。”
晋王不过是随口开个玩笑,可谁知道罗旭竟是真的撂下自己往那边走去,顿时呆了一呆,随即才苦笑着摇了摇头,又对杨进周点了点头说:“今天多亏了你。我也没想到,府里会突然冒出这么个人来,更没想到有人事先在梅林中做了手脚,竟是困住了大哥身边的人。要不是你来得及时,恐怕真出了事。那个许懋才你尽管提走,既是和他有关,还请你一定寻出主谋来,也为大哥讨个公道。”
“殿下言重了,今次原本也是下官的失职。只不过,此事下官已经预先让人禀报了皇上,只怕之后还有谕旨。”
晋王想想仍有些后怕,心中不禁庆幸杨进周虽不受拉拢,可他总算没有误听谋士的话,搞什么敲山震虎的把戏,否则今日杨进周也未必会予他方便。因而,为了表示亲近,他便一直你我相称,直到杨进周说禀报皇帝,他才心中一跳,随即露出了沉痛之色。
“都是我认错了人,只看他文采不错,竟没查清来历就收留了下来……父皇若是怪罪,也是我咎由自取。”黯然摇了摇头之后,见杨进周仍是不露痕迹,他便低声探问道,“之前大哥受了惊,可不管怎么问都是摇头,不知道眼下可好了些?”
“殿下放心,周王殿下那等心性,只要睡一个晚上也就忘了。贤妃娘娘那儿,要紧的是有一个交代。贤妃娘娘素来贤明,不会揪着此事不放。”
杨进周见晋王显然是松了一口大气的模样,心里不禁哂然,又敷衍了两句便预备留下一队锦衣卫在王府这儿,自己先护送周王回宫。然而,不经意地看了一眼二门那边,发现罗旭正在和那边陈家人谈笑风生,他若有所思地一沉吟,倒是捉摸不透罗旭想干什么。
正在二门预备上车的陈澜见到罗旭悠然自得地过来,有心先登上车去等,谁知道那位威国公世子还离着十几步,就突然出声道:“几位这是要走了?”
阳宁侯府和威国公府一向往来得少,因而陈冰并不认得罗旭,但看到陈汐又惊又喜地上前,盈盈行礼之后叫了声表哥,她一下子就醒悟了过来。瞧见罗旭容貌俊逸,又是含笑和陈汐说话,她想起三房罗姨娘和威国公府的关系,又想到了自己婚事难料,陈汐却是水涨船高,渐渐生出了许多嫉恨,随即竟是忘记了此行的目的,也上了前去。
“是哪位姑姑家的表哥,还是朱家马家徐家的表哥?”她故作懵懂地上了前去,盯着罗旭瞧了几眼,随即便瞪大了眼睛,“咦,这位公子面生得很,竟是和咱们家有亲……”
陈澜见苏婉儿似笑非笑地站在一边,一副看热闹的架势,顿时暗自摇头。陈汐往日清清冷冷,罗姨娘不在的时候遇事沉着处事精明,硬是在侯府之内站得稳稳当当,可反倒是罗姨娘回来之后急躁了起来。即便罗旭是表兄,哪有这般站在王府二门攀谈的?陈冰就更不用说了,说那种刺心话固然丢陈汐的脸,可就不怕丢了侯府的脸?
此时此刻,她只能打断了陈冰的话,轻声说道:“二姐,这是威国公世子。”
“威国公世子?”陈冰却丝毫不肯就此下台阶,行礼之后就斜睨了陈汐一眼,“可咱们家和威国公府有亲么,我怎么不记得……”
“二姐,该上车了。”陈澜已经忍耐再三,这会儿却不打算再忍下去,沉下脸说道,“晚上老太太还有安排,耽误不得!二姐就算不记得这事,总该记得你来时二婶也有吩咐吧!”
自从父亲出事,陈冰如今最恨的就是有人拿老太太压自个,可正要反唇相讥的时候,听到陈澜提到了自己的母亲,她那一股子气焰顿时一下子消了。要知道,这一趟出来是母亲的苦心安排,回去之后还少不得一番麻烦,她要是在这儿闹大了,老太太发作起来那处罚必定更重……她一个激灵打了个寒颤,随即狠狠地瞪了陈澜一眼,竟是当先上了车。
陈澜淡淡地让苏婉儿也上了车,随即便唤了一声陈汐。眼见这位五妹脸上既有懊恼,却还有几番不舍,她也懒得理会,反身就朝自己的那辆车走去,可没走几步就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三小姐,过了正月,家里的新园子就造好了。护国寺时我就提过,到时候我请母亲下帖子,你记得带上陈小弟一块来。表妹也带上表弟们一块来吧,人多了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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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一步登天
回家的路上,陈冰一个人独坐来时的那辆车,陈汐亦是一人独乘,苏婉儿知道那两位没一个是好相处的,自然是照旧跟着陈澜。
今天的王府之行给了苏婉儿太大的震撼,哪怕之前两日在侯府的吃穿用度已经让她见识了一番富贵气象,可终究比不得王府。一想到别人可以起居八座一呼百诺,她却只能委曲求全小意逢迎,她就觉得心里大不是滋味。可越是如此,她便越是打叠了精神和陈澜说话。
“三妹妹,今天真是多谢你了,要不是你几次三番为我说话,又是百般维护,只怕我初次经历这种场面,难免会闹出什么笑话来。只是二妹妹和五妹妹想必都不是什么有心的,只是说话的时候欠考虑了些。刚刚毕竟是在王府二门,外头还有人……”
苏婉儿絮絮叨叨地说着,陈澜却丝毫没留心。她该提醒的提醒了,苏婉儿要是仍然没有醒悟过来,那她也不想白费劲。想起那会儿罗旭说那话的时候,陈汐那种陡然露出的敌意,听到自己婉言敷衍过去时的如释重负,陈澜哪里不知道这一遭是为何而来,顿时对罗旭的突然冒出来很不感冒。不过是一面之缘,何必装什么熟络?
她轻轻挑开旁边的窗帘,见外头阳光明媚,不禁想起了张惠心。也只有在父母的宠爱呵护下,方才会有那么爱说爱笑的性子,只可惜,她上辈子最后只得孤身一人,这辈子也还有太多太多的负担,是学不来那份阳光了。
突然,她就听到大街上传来了一阵响亮的叱喝声,紧跟着就只见两骑人从旁边疾驰而过,一时间,不管是她这辆车还是路旁的其余车马,纷纷停车的停车让路的让路。直到马车停靠在了路边,车夫诚惶诚恐地上来禀告说是锦衣卫押解要犯通过,她这才明白了过来,忙把窗帘又挑高了些许。
须臾,一列三辆马车在几十骑人的前呼后拥下从大街上呼啸而过,最前头那人的那一袭大红大氅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得老高,露出了底下的鲜亮锦衣,马蹄下卷起了阵阵烟尘。陈澜连忙放下了窗帘,却听到外头传来了车夫的连连咳嗽,随即便是一阵抱怨声。
“张扬什么,不就是一个一步登天的小子吗?”
听到一步登天四个字,陈澜冷不丁又想起了朱氏当初曾问过杨进周是否出自汝宁伯杨家,紧跟着,杨进周今日犹如神兵天降似的表现也在她的脑海中浮现了出来,可却怎么想都有些奇怪。正巧这时候,外头两个正在驾车重新上路的车夫小声说起了话。
“老七,你怎么知道他是一步登天?”
“咳,你不知道了吧?这位锦衣卫的杨指挥之前是兴和堡的一个千户,因为杀敌英勇正好报上来,皇上去年夏日北巡宣府的时候便召来见了,也不知道是哪里投了缘,竟是提拔上来做了锦衣卫,还管了北镇抚司。锦衣卫指挥使刘大帅和几个指挥同知心里都腻味着呢,可人家圣眷正好,他们也不敢怎么样。”
“这么隐秘的消息你也知道?”
“嘿,我家哥子可是老太太面前得用的……咳,不说这个,赶紧上路,迟了回府上头怪罪了可吃不消……”
尽管外头的窃窃私语须臾便没了,但这寥寥数句却提供了莫大的信息。朱氏必然使人去打听过杨进周这个人,若说是单纯为了二叔陈玖的案子,似乎说不通,毕竟,单凭二叔陈玖算计着家里的产业和朱氏手中捏着的家财,朱氏便不可能有多上心他的事,而且,要打探也该打探皇帝的心思,去查一个锦衣卫官的来历做什么?
思来想去不得要领,陈澜只得先丢开了此事,毕竟,如今首要得解决的,却是草亭中的那一幕该不该说,该如何说。她不能侥幸地认为这消息真的能够完全捂着,张惠心还有一个可以倚靠的母亲,可她不能冒险。既然看到了,相应的后果便会找上门来……
时光便在她的沉思之中须臾过去,转眼阳宁侯府便已经到了。然而,正在解下套车那骡子的时候,却有人轻轻敲了敲板壁。惊觉过来的陈澜冲红螺使了个眼色,红螺立刻挪上前把头探了出去,低语了几句就缩回了脑袋,转头看着她说:“小姐,韩国公府二小姐打发了一位妈妈来,说是奉命给小姐来送东西的。老太太听说之后已经把人请进去了。”
韩国公府二小姐?张惠心?是了,韩国公府距离晋王府近,再加上她们在二门被威国公世子罗旭耽搁了好一会儿,在路上又被杨进周那一行锦衣卫耽搁了,算起来张惠心应该早到家了。只这会儿派人送东西……莫非她已经对宜兴郡主说了?
陈澜思量片刻,对于朱氏已经把那位妈妈请去了蓼香院也并不意外。毕竟,大宅门中,便是闺中密友打发人来,也不是轻易想见就见的,总得通报了长辈。而朱氏会把人请过去,无非是因为人来自韩国公府,又敬着宜兴郡主的缘故。车到二门口,她和苏婉儿下车,见陈冰陈汐也先后下了车来,便冲着她们说:“咱们先到蓼香院去见老太太吧。”
回家之后便当先去见长辈,这是正理,因而哪怕陈冰分外不想走这一遭,也只得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于是,一行四人直奔了蓼香院。一进正厅,穿过隔仗珠帘,陈澜就看到朱氏暖榻的左下首摆着一个锦墩,一位中年妈妈正稳稳当当坐着,腰杆挺得笔直。只见她深蓝色的大袄,头上挽着一个简单的发髻,通身上下一件首饰也没有,却不露半点寒酸之色。
瞧见外间四位小姐进来给朱氏行礼,那妈妈忙站起身来见过。朱氏指着陈澜,笑着对她解说道:“这便是我家三丫头,小时候去韩国公府,就和惠心玩得好的,想不到隔了这许多年惠心一回来,还是和她好。你们小姐有什么话,你直接对她说,我这个老婆子就不听了。”
“太夫人见笑了,实在是我家小姐那脾气大大咧咧,别家姑娘瞧见躲都来不及,因此难得遇见一个投契的,就是郡主也觉得高兴。说是送东西,一回家就恨不得把箱笼都翻过来,挨了郡主好一顿说。”那妈妈笑了笑,又指了指旁边一个匣子,这才上前向陈澜屈膝行礼,“若是我家小姐今天有什么说错话的地方,还请三小姐多担待。”
“妈妈言重了,我也爱惠心姐姐的直爽脾气。”
陈澜笑说了一句,见朱氏冲自己点了点头,顿时心头大定。在决定究竟是否对朱氏解说今天的事情之前,先听听宜兴郡主那边有什么安排,总比她自己空耗精神冥思苦想的好。
于是,她向朱氏屈膝行礼告退,也不管屋子中的陈冰陈汐和苏婉儿预备说些什么,直接带着那位妈妈退了出来。到了外间,她下了台阶之后就深深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无意识地侧头一瞧时,却发现那位妈妈也正在打量着她。
“不知道妈妈的名讳……”
“三小姐只叫我赵安家的就行了。”
“原来是赵妈妈。”
虽是赵妈妈连道不敢,陈澜却仍然是这般称呼。一路回锦绣阁的途中,她便只和赵妈妈说些今日在王府遇着张惠心的一些情形,见对方听得十分仔细,她就知道自己的这一举动是做对了。单凭韩国公府和宜兴郡主的名头,看那会儿在水梦阁众多人奉承的样子就该明白,不论张惠心的脾气如何,怎么也不会缺了玩伴。可她却似乎没什么特别亲近的人,若说不是宜兴郡主的安排教导,那实在是找不出别的可能了。
到了锦绣阁正房,陈澜便请了赵妈妈到东次间的暖炕上坐了,让人送上茶来,又示意红螺和沁芳把其他人都带下去。见没了外人,她这才敛去了那淡淡的笑容,下了炕便诚恳地对赵妈妈施了一礼说:“妈妈专程过来,可是郡主有什么话提点?”
自打陈家那几位小姐进了正厅开始,赵妈妈便一直审视着陈澜,见其举止落落大方,一路上言谈亦是中肯,没有刻意的讨好,也没有拙劣的自矜,此时更是直截了当地请教,她心想小姐真是交对了人,又慌忙把陈澜扶了起来。
“三小姐言重了,郡主只是让我捎带几句话,可不敢说什么提点。”赵妈妈是宜兴郡主心腹,张惠心向母亲禀告事情始末的时候,她也始终在一边,因而自是清楚此事关节所在,略一思忖便原话原说道,“郡主说,今天的事情她已经知道了,事关重大,既然那位杨指挥请你们不要声张,又确实没有旁人看见,那三小姐不妨便藏在心里,不用对人说,哪怕太夫人也是一样。她已经去了宫中,万事自有她先挡着,若是有什么碍难,也会让人来知会三小姐一声。另外,不管怎么样,那会儿都是多亏三小姐阻了那刺客,这份恩情她一定会报的。”
陈澜一边听一边想,心中对那位宜兴郡主的性情越发有了底,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那会儿其实我也是六神无主,只是手边正好有东西,所以聊尽人事,说什么恩情就太折煞我了。”
“那种危急关头,能想着自救已经是第一等的反应了,更何况三小姐还能记着拉上两个人?周王外人看着呆傻,却是皇上很喜欢的皇子,若真的有什么闪失,一时便是京中大乱。”赵妈妈心有余悸地摇了摇头,见陈澜吃了一惊,她便笑道,“三小姐也不用紧张,如今也没那么多疑难。此次无事,就是宫中贤妃娘娘也会松一口大气。只不过,宫中兴许会有旨意,你心里有个预备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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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旨意(上)
张惠心让赵妈妈送来的匣子里零零碎碎什么都有,杭州的丝绸帕子,无锡的泥人,苏州的小纸伞、金山寺的佛珠……总而言之,当陈澜笑着在朱氏面前把这一样样的东西在炕桌上摆开的时候,原本脸上有些阴霾的朱氏也不禁露出了笑意。
“这孩子,都多大了还是小时候的性情。罢了,今天既是她绊住了你,错过了诗会也是没法子的事。这些东西是她送给你的,你就收好了,也是一片情分。”朱氏见陈澜把那撞在檀木盒子中的佛珠双手呈上,她便摇摇头说,“我这一串佛珠也用了好些年了,用不着换,既是金山寺的僧人有些灵验,你就自己留着。至于她的生辰,到时候备上一份礼你亲自送去就是,毕竟,宜兴郡主素来不好相处,也不好再捎带别人。”
宜兴郡主不好相处?
陈澜心中暗自称奇,随即便明白这多半是姑姑韩国公夫人曾经在朱氏面前抱怨过的,此时朱氏不经意地流露了出来。陪着朱氏说了一会话,见其面露倦色,她忖度今日该说的情形也都说了,不该说的也没有露出半点由头,便知机地告退了出去。
眼见那帘子轻轻落下,朱氏歪在炕上闭目养神了片刻,随即就命人去看看郑妈妈在哪里。大约一盏茶功夫,郑妈妈就进了屋子来,见别无旁人,就在朱氏面前站住了。
“老太太找我?”
“二丫头是怎么跑出去的,眼下应该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郑妈妈弯下了腰,低声说道,“是守后门的唐婆子贪图二房的赏钱,再加上二夫人抓着她以前的几桩短处,她不敢违逆,所以就给安排了车马。至于一路上的人,也是被二夫人先头那突然发病给吸引了注意,没注意混在丫头当中的二小姐。”
“她还真是能耐了,竟是扮成丫头出去,家里的脸都给她丢干净了!”朱氏想起刚刚晋王府派来的那个妈妈,一下子狠狠捏在了手中的引枕上,随即冷冷地说,“今天她逞了能,宫中那两位女官那儿想必也塞了银钱,估摸着以为自己有几分指望。既然她们母女俩都是这般不识分寸的,也怪不得我……你去预备预备,过两日请苏家老太太过来。”
郑妈妈着实没想到老太太会请那个陈氏来,面上不禁流露出了一丝犹豫:“老太太真要答应那桩婚事?恕我说一句实话,毕竟是没有白纸黑字的婚书,而且那是趁火打劫……”
“谁说我要答应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
朱氏眉头一挑,又用手帕托着松子拨了几颗松瓤出来吃了,这才不紧不慢地说,“这种女人我见得多了,把那些小家子的算计拿到咱们这等府邸来,以为咱们阳宁侯府败落了,我就会吃她这一套?宫里你已经打点到了,暂时就不用担心爵位的事,拿她做个由头试探试探也好。对了,跟着苏婉儿去王府的那个丫头,你可问过了?”
苏婉儿当初只带了一个小丫头来,因而朱氏留她在蓼香院住,自是又拨了一个丫头去服侍,今天又借口那个小丫头没见过世面,让其跟着出门。郑妈妈刚刚就是去叫了她出来询问,此时听朱氏问起,少不得一五一十说了,连苏婉儿对那丫头的几句抱怨也没漏过。
朱氏仔仔细细地听着,末了便微微点了点头:“二丫头就罢了,心里藏不住话,偏又和她娘一般,一味尖酸刻薄。只没想到五丫头竟然也只是练成了一层皮,下头筋骨神都没学到。也难怪,那个女人也是如此,关键时刻沉不住气。倒是三丫头……”
“三小姐倒是心善,还提点了苏婉儿好些事情。”
“便是心善才好,要是她也像那几个一样……”朱氏疲惫地叹了一口气,随即看着高高的房顶,脸上突然露出了森然冷意,“玥儿已经是韩国公府的主母,要不是担心她没了娘家倚靠,那些不成器的我怎会容忍到今日!幸好这许多年我熬下来了,他终究比我先走一步!”
听朱氏提到了当年的老侯爷,郑妈妈立时垂手低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当年那些事情吗,她也只是隐约听母亲赵大娘提过。老侯爷长年镇守在外,元配嫡妻独守空房十五年,可老侯爷从辽东回来的时候却是带了七八个妾,一堆庶出的儿子女儿,一气之下便过世了。庶女们倒是不打紧,有儿子的妾却是斗得不得消停,等朱氏过门的时候,庶子有的夭折,有的病死,有的干脆就是因故殒命。所幸朱氏比元配的运气好,总算有一个女儿,可老侯爷后来出镇甘肃,十多年之后回来的时候又添了三个年纪不小的庶子。
蓼香院到锦绣阁的这段路算不上短,因而一天之中跑了三趟单程,虽说陈澜的身体已经恢复,也不禁感到有些疲倦,回屋在炕上歇了好一会儿,又喝了滚烫的一杯热茶,这才缓过气来。今日并不算发生了太多事情,只是那种无孔不入的压力却让她有些吃不消。想着老太太那儿应当可以应付过去了,她才叫了红螺来。
因是头等信得过的人,陈澜便没有顾左右而言他,直接挑明了问题:“之前那个手炉,你真是从梅树下头捡到的?”
红螺屈下一条腿在炕前的脚踏上单膝跪了,为陈澜轻轻捏着腿,这才低声说,“是奴婢正好看见一棵梅树后头有黑影一闪,就过去瞧了瞧,谁知道什么人也没有,只瞧见小姐的手炉在那儿。”
想到是那个笼罩在迷雾中一般的锦衣卫官让人送回来的,陈澜不禁有几分怔忡。她不是什么怀春少女,自然不会有英雄救美的憧憬,况且那会儿人家旨在救周王,于她却没什么相干。只是,那样一个人却把她的手炉送了回来,无疑给她消解了一桩最大的麻烦,单单细心两个字便是异常难得。
“小姐,小姐?”
回过神来的陈澜见红螺面露异色,知道自己刚刚的失态给人瞧见了,便笑道:“不妨事,是我和韩国公府的二小姐在梅林中赏玩的时候,不慎把东西遗落了,想来是园丁之流把东西送了回来,你不要声张就是。”
红螺虽不是家生子,可最会察言观色,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刨根问底,什么时候该见好就收,因而只点了点头,又说起自己和沁芳和各府丫头们在一块时说的闲话。尽管这等跟出来的大丫头都谨慎得很,不至于编排自家的主子,但对京师各家勋贵的情形却如数家珍,倒是让在这方面经验不足的红螺颇有所得。
先后对陈澜说了几家勋贵府邸的事,见其果然很留心,红螺便索性说得更加仔细了些,连有些丫头说话的表情口气亦是模仿得惟妙惟肖。陈澜听着听着,一来惊叹于红螺记性好,二来则是头疼上百年家族世袭传下来,各家人口极多,一个不仔细就可能听岔了。可是,当听到红螺口中提到汝宁伯那三个字的时候,她一下子留心了起来。
“汝宁伯杨家的那两个丫头正好出去,我就听见有人议论,说是汝宁伯夫人使了亲信在外头放印子钱,之前还闹出人命来,递条子到顺天府才抹平了。她们还说,汝宁伯家原本是京师勋贵里头数一数二的豪富,可就是因为十年前争袭的一档子事,庄田给收上去一半还多,于是家里大不如前。听说,那位夫人因为儿子不成器,不知道花了多少功夫,这才总算是让四小姐投了宫中一位老太妃的缘分,如今终于重新回到了最上层勋贵的圈子……”
红螺正说着,外间突然传来了芸儿的说话声,陈澜听见了,便冲她摆了摆手。果然,须臾芸儿便进了屋子来,行了礼便上前撒娇似的说道:“小姐有了红螺就忘了我了,元宵节上晋王府赏梅那么好玩的事情,也不带挈上我!”
瞧见沁芳也跟在后头进来了,陈澜便没好气地说道:“你问问沁芳和红螺,晋王府是好玩的地方么?”
“哪里好玩,夫人小姐们还能拿着手炉围着炭盆,咱们只能在外头守着听吩咐,站在那青石地上简直都要冻死了,又连一件御寒的披风都没有。”沁芳自然知道陈澜的意思,便顺着口气说道,“要不是小姐正好被韩国公府的二小姐拉去逛了,咱们不用守在风地里,勉强还熬得过,有几个丫头脸都青紫了。就是我们,回来之后也喝了一大碗姜汤。”
芸儿听说居然是这么一趟受冻,顿时吐了吐舌头没有再持续这个话题。今天水镜厅里是绿萼分派事情,她被陈澜分派过去看着,这才知道一上午的管家有多无聊。此时陪着说了一会闲话,她正说起二房祝妈妈如今那灰溜溜的模样,外头突然有人高声叫了一声小姐,旋即那帘子一动,却是瑞雪急匆匆地进了屋来。
“小姐,小姐!外头有宫里的传旨公公来了!”
陈澜立时站起身,见屋子中几个丫头全都是面色惴惴,她想起赵妈妈的话,深深吸了一口气就平静了下来。她如今并无品级,自然没有什么按品大妆,更轮不到出迎,因而她就对瑞雪吩咐道:“你去角门那儿等着,有什么消息即刻来报。沁芳留下守屋子,苏木去蓼香院,报老太太说,我带着芸儿和红螺去了水镜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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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旨意(中)
阳宁侯府如今虽不曾摘了那侯府牌匾,但府中上下没一个顶得起的成年男人却是事实。二老爷陈玖自从夺了爵之后,便心灰意冷呆在家里,成日也不知道消耗了库中的多少陈酿,成全了多少怀春的丫头。总而言之,二房上下号称闭门思过,可内中的鸡飞狗跳却连外院洒扫的小厮都听说了,无不是大摇其头。
因而,这会儿临近傍晚,突然是毫无征兆地天使驾临,侯府中从上到下都慌了手脚,就连陪着四少爷陈衍前去开了中门迎那位夏太监进府的管家刘青也是心中惴惴然。
虽说此次不曾锦衣卫封了整条街,夏太监的表情看上去也有些悠闲,可刘青按照一贯的规矩塞上了二十两银子的红包上去,对方却愣是客气地不接,但凡问什么也都是几招太极推手应付过去,这分明不是什么好兆头。
朱氏穿戴好了全套阳宁侯太夫人的诰命行头之后,又拄着御赐的紫檀木拐杖,在绿萼玉芍的搀扶下上了肩舆,一路到了二门口下来,见内院还齐整,一个个丫头仆妇虽说有惊慌的,却没有失措的,她不禁点了点头,又对身旁的郑妈妈说道:“三丫头如今确实是长进了,若不是她警醒,只怕转瞬就乱了套。”
“是,不过三小姐好,那也是老太太教导的好。”郑妈妈顺着朱氏的话笑语了一句,随即便低声说,“可这会儿三夫人竟然还没来,是不是请个人去催一催?就算是病了,这家里如今尚有诰命在身的,除了老太太也就三夫人一个了。”
“去催催吧。”
阳宁侯世袭铁券一天未毁,朱氏就仍是阳宁侯太夫人。因而,淡淡地吩咐了一句,见玉芍闻言立时去了,便搀扶着郑妈妈的手,将紫檀木拐杖往地上重重一拄,随即才缓步往正堂福瑞堂走去。
阳宁侯太夫人乃是超品,因而朱氏头上戴着缀着珠翟、珠牡丹、金宝钿花、衔珠金翟等等金事件的金翟冠,沉甸甸的怕不有好几斤重,身上穿着领阔三寸的真红纻丝大袖衫,外罩云霞翟文鈒花金坠子的褙子,深青色金绣云霞翟霞帔,底下的长裙尽是横竖金绣缠枝花,看着富丽堂皇五彩辉耀。她虽说已经多年不曾这副打扮见人了,一步步却走得极稳,甚至听不到那些首饰碰撞的清脆声响。
到了福瑞堂,见夏太监正站在正中大案下躬身朝那太祖御笔行礼,朱氏便轻轻咳嗽了一声,见夏太监回神转身,又满脸堆笑地迎上前,她少不得欠身行礼,又郑重其事地朝那福瑞堂的大匾行过礼,这才对夏太监颔首说道:“夏公公见谅,原是家中没有准备,这香案等物却还得稍等片刻,我家老三媳妇身子有些不舒服,我已经打发人去催了。”
“就是一丁点时辰罢了,哪有耽误不起的?”夏太监笑着点了点头,对旁边侍立的一个小宦官打了个眼色,见人出去了,这才站起身来,又冲朱氏深深一揖,“咱家出来之前,皇上还特意吩咐着瞧瞧太夫人的身体可健朗,如今见您依旧健步如飞,咱家回去也就能交差了。今天的旨意么……太夫人尽管放心,是好事不是坏事。”
是好事不是坏事!
这下子,跟着朱氏的那几个大小丫头全都松了一口气,而郑妈妈却是眉头紧锁。这几日为了家里爵位的事,她多方奔走打听消息,可就连几个阁老那里也没什么准信传来,这会儿旨意偏说是好事不是坏事,那莫非是爵位已经定下了?见朱氏也是一只手紧紧抓着扶手,她哪里不知道老太太也是心中又惊又怕,连忙轻轻抓住了那胳膊。
由于人尚未到齐,夏太监知道朱氏不比寻常勋贵家的太夫人,因而人是四平八稳地坐在那儿,嘴里却是说着宫里宫外的话,突然话锋一转道:“对了,咱家还有一件要紧事要对太夫人说,这闲杂人等还请回避一下。”
朱氏和这二十四衙门的中官也打过不少交道,哪里不知道这些把戏,立时冲郑妈妈打了个眼色,见她把福瑞堂上的一干人等全都遣退了,又吩咐绿萼在门口守着,随即转了回来,她便冲其点了点头。果然,郑妈妈上前到夏太监面前一福,等回来的时候,手上一双水头极好的镯子就已经不见了。
“今天晋王府里赏梅的时候,出了刺客。”夏太监见朱氏一下子脸色煞白,便连忙解说道,“只是那刺客不曾伤到人,所以也没惊动各家亲眷,只有寥寥数人知道。唉,今天是元宵节,周王殿下闹着要出宫看灯,皇上就命锦衣卫杨指挥把人带到晋王府,想着晚上让晋王陪他去看灯,谁知道晋王府一位新收留清客的小厮竟是隐藏林中,突然暴起伤人,亏得杨指挥把人拿下,周王殿下也安然无恙。因为这事,王府上的赏梅方才散得早了。”
尽管夏太监说得简单,但朱氏活了六十多岁,哪会不知道,这看似平淡的过程中潜藏了多少危机?她情不自禁地放手松开了扶手,又抚着胸前说:“我家里那几个孙女回来之后说起时我还觉得奇怪,可没想到今年散得早竟是因为这个缘故……阿弥陀佛,幸亏周王没事……晋王殿下什么都好,就是对那些文士太松懈了,竟会混进这种该死的人……”
夏太监见朱氏唠唠叨叨,仿佛有些语无伦次,随即又拐弯抹角地问自己详情,他却再也不肯多说,哪怕郑妈妈又上前来,他仍是站起身摆摆手道:“咱家只是御用监的头头,锦衣卫的事情是真不知道,太夫人若有心,不妨从其他地方打探打探……对了,这会儿也不早了,府里的三夫人总该到了吧……啊,咱家这记性真是糟糕透了,外头还有皇上带来赏赐给太夫人和诸位夫人少爷小姐的东西,还得差人把她们都请出来才行。对了,侯府三房是否还有位姨娘是威国公府的堂妹?此次也一并有旨意给她。”
这等中官全都是满肚子不可测的心思,朱氏哪里敢信他是真的记性不好,闻听此言,心里顿时又惊又怒。然而,本朝对宦官管束极严,一个中官看起来算不得什么,可那却代表着天子的权威,因而她忙冲郑妈妈吩咐了一声,眼看人到门口去传信去了,她少不得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两句。谁知道夏太监却只是唉声叹气敲脑门,她拿这奸猾的老太监竟丝毫没有办法。
家里来了传旨的太监,陈澜到水镜厅里,把各处管事妈妈媳妇叫来,一一命人按照平日职责管着各处,兼且负责约束底下人。各处的事宜她如今只是刚摸着一点边,但在安抚人心上头她却颇有心得,三言两语就让那些原本极其不安的人觉得大有道理,于是各处总算是井井有条。她原以为接下来只要在这儿等消息就行了,谁知道没多久竟是有小丫头飞跑来说,那夏太监请府中的夫人小姐们全都得去接旨。
她原本不以为赵妈妈口中的旨意和自己有什么相干,但此时此刻,她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只如今也没有仔细思量的功夫,她想了想就留着红螺在水镜厅里,自带着芸儿回屋。时间紧迫,她也来不及收拾什么衣裳,就把早上穿去晋王府的那一套衣裳重新换上,却没有用那件惹眼的玫瑰紫鹤氅,而是换了一件半旧不新的剪绒披风,这才匆匆赶去了前头福瑞堂。
事出突然,别说是二房母女几个,就连三房的罗姨娘也是措手不及。她虽说不忿被人抢去了正妻的位子,可她性子隐忍,在人前一直滴水不漏,根本没想到这宣旨的时候会有她一个二房什么事。于是,派了丫头监督陈汐换衣裳,她自己也换上了桃红的小袄长裙,又去正房侍奉着徐夫人,一家子妻妾儿女竟是一同到的。
直到福瑞堂上济济一堂了,夏太监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此时,外头又有人报说香案等等俱已齐备。他朝朱氏微微一笑,朱氏便带着一家老小出了福瑞堂去。待到一众人在前头大院香案前跪拜行礼之后,夏太监方才展开了那一卷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国家设卫所以保一地平安,设都司以治通省军务,今云南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陈瑛,奉公克勤兢兢业业,前以威国公举荐屡次擢升,今令其承袭阳宁侯世爵,其妻徐氏封阳宁侯夫人。其妾罗氏,原出名门,虽为小星,然克勤内助以相其夫,今夫既显荣,尔宜偕贵,特册封三品淑人。”
这一道并不算太长的旨意听在府中各人耳中,有的是骤然之间的狂喜,有的却是好比晴天霹雳,陈澜便清清楚楚地看到身边的陈冰按在地下的双手正在发抖,脸色也是痉挛发青,而另一边的陈汐则是怎么也掩不住满满当当的喜色。当瞧见最边上的陈衍偷眼瞧过来的时候,她少不得露出了一个笑容,又冲其点了点头。见小家伙也回了个眼色,看着不甚懊恼,她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然而,就在她以为这已经算完的时候,谁知道那夏太监竟是轻咳一声,又亲自去扶了朱氏起来:“恭喜太夫人,这阳宁侯的爵位世袭总算是回来了。这还有一卷圣旨,却是皇上念着阳宁侯府世代功勋,对侯府其他人也都有恩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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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旨意(下)
这前头的旨意就已经给了朱氏当头一棒,因而此时被夏太监扶将起来,她已是感觉到脑袋昏昏沉沉,若不是夏太监的那双手极其稳健,她怕是连站都站不稳。使劲咬了咬舌尖,她总算是保持了镇定,又抬起手拭了拭眼角,声音已是有些哽咽。
“家里出了那么一个不成器的,多亏皇上还惦记着阳宁侯府多年来的功劳。若是这世袭的爵位真的在我身上丢了,我到九泉之下怎么去见老侯爷……”
阳宁侯府那点勾当,只要年纪大些的老中官全都是心里有数,更不用说夏太监这等一路升到太监的老人了。但他仍是赔着笑安慰了两句,随即才朝后头一挥手,见几个小宦官抬着几口大箱子过来,他便扫了一眼下头仍未起身的一众人。
“太祖皇帝打下了江山,历来最是体恤当初同生共死的老勋贵们,如今虽说离着开国已经一百五六十年了,但各家勋贵那儿,皇上仍然是无时不记挂着。年前因为各省报雪灾的报灾荒的,所以年节赐物也就简单了些,如今正好宝船从西洋回来,自是另有一份赐物。除了诰命冠服之外,阳宁侯太夫人赐紫檀架子屏风一座,御窑瓷器一套,折枝花贡缎十匹,蜀锦十匹,阳宁侯夫人赐银鼠皮十张,绉纱十匹,姑绒鹤氅两件,淑人赐纻丝六匹,潞绸六匹。少爷小姐各赐杭绢四匹,大西洋葛两匹,新书两部。”
念完那长长的单子之后,夏太监微微一顿,又慢悠悠地说道:“之前阳宁侯长房陈玮因罪失爵,却是罪不及子,因而皇上曾经命前任阳宁侯陈玖每年以禄米百石给长房长子陈衍,之后闻听此事未行,皇上深为嗟叹。如今既是爵位重定,那一条旨意还得实行。公卿之家,这孝义两个字是最要紧的,百石白米又算得了什么?还有,之前因为陈玮因罪被罚没的千亩庄田,如今长房两个孩子既然大了,自然仍是发还。听说太夫人曾经让三小姐协理家务,这庄田的事情就一并让她打理吧。阳宁侯夫人觉得如何?”
莫名就成了阳宁侯夫人,病恹恹的徐夫人最初还颇为振奋,可罗姨娘竟是真的挣得了一个诰命,她那热炭团似的心思一下子就冷了起来。此时见夏太监竟是看着她说话,她心里冷笑连连,却是斜睨了罗姨娘一眼方才恭谨应下。
而既然是皇帝提到长房,陈澜少不得带着陈衍上前谢恩,心中却知道,那千亩庄田便是此次最大的收获,可行过礼后,她却发现夏太监问了陈衍两句,那双虽小却极其犀利的眼睛始终在她身上打转,仿佛在审视着什么。
然而,该做的事情做完了,朱氏原还要请夏太监到福瑞堂上用茶,夏太监却摇了摇头。
“今儿个元宵,皇上带着诸位娘娘和皇子公主上东华门城楼观灯,又请了宜兴郡主母女,咱家和司礼监的王公公还要一块在跟前伺候,不敢耽误了。话说回来,今天这事情对侯府来说也是大喜事,晚上灯市胡同奉御命放灯,何妨让家下孩子们去看看?”见朱氏皱了皱眉,夏太监又笑道,“咱家只是随口说一句,太夫人只当听过便罢。时辰不早,咱家告辞了!”
转瞬间,那群穿着葵花胸背团领窄袖衫的小宦官们就随着夏太监走了,余下的这满院子的主子们却是都仍然没动。相比三房的欣喜,长房的聊可安慰,二房自然最是失魂落魄。原本就是被硬灌下醒酒汤拉出来的陈玖耷拉着脑袋满脸颓色,而马夫人则是死死瞪着他,仿佛恨不得把平日视之为倚靠的丈夫吞下去。
陈澜等夏太监一走就不动声色靠近陈衍低声言语了两句,这会儿已经是到了朱氏身边,见老太太神情仍然有些恍惚,她便低声说:“老太太,这儿风大,我扶您回屋?”
朱氏神情复杂地看了陈澜一眼,见她竟是丝毫没有懊恼之色,仍是一如寻常的淡然,便点了点头。祖孙俩转身正要走时,后头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老太太,今天皇上还了家里的爵位,又赏赐下了这许多东西,今天又是元宵,是不是也给家下人等轮流放假,晚上也庆祝庆祝?”
说话的是陈汐。见嫡母徐夫人一言不发,一副准备回去继续养病的架势,因而,接着罗姨娘的眼色,她便大大方方上前问了一句。然而,本以为朱氏今天受了挫折,怎么都不会驳回这正应景的提议,让她没想到的是,朱氏竟是突然回过身来冷冷看着她。
“元宵过节轮流放假原本就是家中的常例,这就不用说了,但庆祝……要不是皇上看着阳宁侯府的世代功勋,看着老侯爷的忠贞,看着你爹的功劳,这爵位还未必回得来!有多少勋贵人家就是因为一步走错,这爵位就断了承袭,这当口大肆庆祝,让人看见还以为咱们侯府骄纵轻狂,再说了,这爵位原本就是咱们家的,一房得爵一房失爵,毕竟不是什么体面地事,这当口还想着庆祝,不懂事!”
陈汐从前虽不是最得宠的那个孙女,可朱氏从前也不曾说过她半句重话。因而,突然挨了这么一顿发作,她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了,好容易才强忍着应了一声是。
正扶着身旁妈妈手的徐夫人看见这一幕,嘴角微挑哂然一笑,却是也不上前教训,也不去陪着朱氏回蓼香院,眼看着朱氏搭着陈澜的手拄着拐杖走了,她才淡淡地吩咐道:“我们也走吧,回翠柳居,还能消消停停吃一顿晚饭。”
“夫人……”
“什么话也别说,回房!”
陈衍得了姐姐的吩咐,见两拨人走了,立时也溜之大吉,而陈汐虽是心有不甘,仍是被罗姨娘和两个兄弟拉走了。须臾,偌大的院子里就只剩下了二房一家人,一个个失魂落魄的影子被落日的余晖拉得老长。好半晌,陈冰突然狠狠地往坚硬的地上跺了一脚。
“凭什么,凭什么便宜了他们!”
陈澜扶着朱氏回了蓼香院,一迈过门槛,朱氏就一个踉跄栽了下去,她慌忙使劲托了一把,亏得另一边的绿萼亦是眼疾手快,这才避免了一场祸事。感觉到那股压在手上的力气陡然之间沉了许多,陈澜不禁瞧了一眼那金灿灿的珠翟冠,心想要不是那突如其来的旨意,老太太也不至于被这顶珠翟冠压垮。扶着人到了妆台前,帮着绿萼卸下了沉甸甸的头冠和各样首饰,又取下了那沉得几乎可媲美负重袋的霞帔褙子,她又替朱氏轻轻捏着肩膀。才一会儿,她就感到自己的手被人重重捏住了。
“澜儿。”
“老太太有什么吩咐?”
“我本是预备让衍儿承袭爵位的,没想到皇上这么快就择了你三叔。”朱氏紧紧握着陈澜的手,淡淡地说,“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这原本就是几千年的规矩。你父亲行为不捡因而错失了爵位,却和你弟弟没有关系。我瞧着他心性纯良,素来看重他,可如今……”
尽管早猜到了朱氏的心意,但此时老太太直接揭了出来,陈澜还是立刻露出了讶色。此时此刻,祖孙俩都在妆台前,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被那玻璃镜子的妆台照得清清楚楚——整个阳宁侯府陈家,也就只有这么一具玻璃镜子而已。
“老太太的厚意我和弟弟都知道,只这爵位是朝廷公器,既是无缘,咱们也不敢强求。”
陈澜心里清楚,尽管此次夏太监传旨对长房颇有照应,但她和陈衍孤女弱弟,既不可能分家出去,和三房又是有天然的利益冲突,就不能轻忽了看似失势的老太太,因而,她轻轻把自己的另一只手也压在了朱氏那清瘦的手上,又温言说:“我只求四弟能够读书上进,练武强身,能够记着孝悌,以后自己挣一个前程出来。”
朱氏生在世家大族,兄弟姊妹众多,彼此无不是明里言笑盈盈,背后却是互相算计倾轧,听到陈澜这话并不以为然,只以为她仍是虚言矫饰。可看着镜子中那张平静的脸,她一时又想起了这些天这个孙女做的那些事。尤其是今日在晋王府,竟是硬生生撂下在众人面前出彩的机会,陪着张惠心那个疯丫头去梅林中胡闹,显然真是个性情宽和的人。
一旁的郑妈妈见朱氏怔忡,连忙上前拿话岔开,陈澜忙附和着说笑,总算是逗得朱氏莞尔。眼看到了晚饭时分,她原是要回房去,却硬是被朱氏留下了一块用晚饭。饭才吃到一半,外间就传来了高声通传的声音。
“四少爷来了!”
说话间,陈衍已经是打起帘子进来。规规矩矩上前给朱氏行了礼,他又瞥了陈澜一眼,这才开口说:“老太太,孙儿想讨您一个准。今天元宵,我想带着三姐出去看灯。”
看灯?
陈澜嗔怒地瞪了陈衍一眼,见他仿佛是没察觉似的,心里不禁暗自着急。然而,上首的朱氏在沉吟了好一会儿之后,竟是痛快地点了点头。
“也罢,上一回你们姐弟去看灯,还是你们爹爹在的时候,这一回我就允了你。只晚上那儿人多,你们多带几个人,澜儿在车里不许出来,免得让人看见说咱们侯府没规矩……”
看到陈衍那高兴得无可不可的表情,陈澜猛地想起了夏太监临走时仿佛是没什么意义似的话,顿时心中一动。她对于看热闹倒并不是十分热衷,只是想多多从真实层面上了解一下这个时代。而且,刚刚那位夏太监仿佛还有所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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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贵人(上)
一听说晚上去逛灯市,芸儿死活磨着陈澜带她出去。想着只是在马车上看看灯,应当不会遇着什么情形,陈澜便答应了,而沁芳则主动留下来看屋子。由于元宵灯市是连放十天彩灯,小丫头们轮班放假,也就没人争抢着随行,最后除了芸儿之外,随行的便只有红螺和瑞雪,一辆车刚好坐得下。
晚上灯市人多,陈澜便让人仍是用早上出门那辆不太招摇的双轮清油车,然而真正出门的时候却有了麻烦。因为傍晚的宣旨,家中上下一片哗然,下人们都知道这回二房是真真正正地败了,而三房的崛起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于是,往日有好差事的想着赶紧巴结好了三房的主子们,到时候能顺利留任;至于没差事的,则是想方设法向翠柳居的人送东西攀交情,只求能顶上那些往日被二房心腹人等占据的好位子。在这种紧要关头,自然没几个人愿意跟长房姐弟的车出去,一问之下全都找了各式各样的借口。
最后,还是陈澜制止了眼看就要发脾气的陈衍,发话说叫上之前刚跟着陈衍的四个伴当,又命芸儿去侯府后头叫了一声。果然,楚四家的那几个老家将的家人全都愿意跟车,一时间很快便凑齐了四个家丁两个仆妇,倒也齐全了。
陈衍原是要骑马,可因为心里有气,索性也挤上了陈澜这辆车。马车才驶离了阳宁街,他就气咻咻地说:“前几天我要出门,随口嚷嚷一声就有无数人涌上来,现在倒好,一个个都推三阻四,那嘴脸真是可恶!”
芸儿也在旁边附和说:“没错,没想到就连大管家也换了一副面孔,平日里老太太吩咐的事,他会这么怠慢?”
“好了,别只知道唠叨这些。人情本就是如此,没来由三叔刚刚继承了爵位,他们不去趋奉,却来理会咱们这点小事。”陈澜淡淡地一笑,见陈衍张了张嘴,叹了口气就不做声了,心想小家伙虽说牛脾气还在,但总算是肯听劝隐忍,今日宣旨时在人前的表现也得宜,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早对你说过,有些事情多想无益。如今倒好,落下一桩心事,你也能把心思放在读书练武上头。”
“我知道了,今后我一定争一口气给人瞧瞧。”陈衍闷闷地点了点头,突然抬起头看着陈澜,“再说了,我这个弟弟越有出息,姐姐之后就能嫁得更好,是不是?”
陈澜万没料到陈衍竟是编排起了这个,一怔之后就没好气地在他脑门上弹了一指头。见小家伙有意抱头呼痛,旁边的丫头们都笑成一团,她不知不觉也跟着笑了起来。反而是陈衍不明所以,东瞅瞅西看看,最后拉着资历最浅的瑞雪问了两句,瑞雪自是红着脸提醒说,等陈衍大了有出息了,陈澜得多大,他这才反应过来,不禁懊丧地哼了一声。
“反正不管怎么样,要想做我的姐夫,先得过我这一关才行!”
说笑之后,陈澜惦记着此时天冷,便让红螺出去问一声,红螺只探出脑袋,一会儿就缩了回来,因笑道:“小姐就放心好了,他们说,都是做惯了活的人,哪那么娇惯!再说出来之前小姐又是许了他们,回来之后另赏一份酒钱。听说今年灯市胡同的灯比往年都好看,尤是以今天这元宵正灯为最,所以谁都想来瞧瞧,能跟着小姐出来自然再好不过了。”
既是这么说,陈澜点了点头,也就放下了一桩心事。这时候,原是坐在对面的陈衍突然在行驶的马车上站起身来,三两句把红螺和瑞雪撵到了对面坐,又紧挨着陈澜坐下,轻轻撩开车帘,兴奋地对她解说着沿路那些胡同街道。陈澜知道陈衍也不是能随便出门的,不应该对那些大街小巷地理名胜如数家珍,因而静听了一会,她便觉察了出来。原本她还不明白陈衍为什么非要在今天元宵节这一天拉她出来看灯,如今看来,小家伙怕是已经准备很久了。
“姐,这儿是惜薪司北厂,专供皇宫大内的柴炭。咱们这些勋贵府邸用的银霜炭也都是这儿的分例,每年有定数的。”
“这是宛平县衙门。京师一分为二,咱们住的西城是宛平县,东城则是大兴县……”
“这是皇城北安门,北边有海子桥,再过去就是鼓楼下大街。过了布粮桥再往前走一阵子,往南拐就是安定门大街,再不多远就是灯市了。”
侯府的丫头每年统共就那么几天假,家里人口多的,帮忙做活还来不及,哪有空上大街上闲逛,也就是芸儿这样爱往外头走的对京城的大街小巷比较熟悉一些,但也只是了解西城。这会儿陈衍拉着陈澜解说这些,对面的三个丫头也把窗帘打开了一条缝,兴奋地张望着外头的世界。毕竟,京师这一年一度的正灯,对她们来说也是一样难得一见。只说着说着,三个丫头便咬起了耳朵。
“只可惜正阳门人太多,鱼龙混杂,不能让小姐去走百病摸门钉。”
“是啊,总觉得小姐的身体还是弱了些。”
“我懂几个药膳方子,两位姐姐要是信我,咱们回去之后不妨试试?”
“小厨房又不是说设就设的,如今是三老爷继承了爵位,日后管家的必是三夫人……说不准还是罗姨娘……”
太祖皇帝定下的制度,每年正月初八到十八为灯节,正月十五日为正灯。这一日不但百官赐假,而且皇宫之内还会举行大宴,随即在东华门城楼边燃放烟火。京城上下的市肆全都是张灯结彩,这其中,东四牌楼和地安门的灯最是华贵好看,其次便是工部兵部等衙门。而正对着东安门外的灯市胡同,则是以迤逦十里的灯市而闻名遐迩。
因而,车一拐进灯市胡同,陈澜顿时被车窗外的景象给吓了一跳。她是从充斥着璀璨霓虹灯的那个时代来的,可到了这个时代之后,见识到了那种吃穿用度讲究到骨子里的富贵,见识了一言决生死的森严,如今才是头一次见识到了这市井的沸反盈天。从胡同口直到内中深处,也不知道悬挂了多少盏各种式样的彩灯。
有梅兰竹菊花卉式样的,有鸾凤龙虎飞禽走兽式样的,还有绘着古今中外各色传奇故事和人物的,甚至还有精心雕琢的冰灯。放眼望去,只见十里长街人头攒动,各种颜色似真似幻,人声鼎沸喧哗,彩灯的光辉几乎把这儿的天空照成了白昼。
“姐,要不咱们下车瞧瞧?”
尽管今日跟车出来的理应都是信得过的,但想想这时节森严的礼法,陈澜不得不按捺下心思,轻轻摇了摇头,又示意有些懊恼的陈衍到外头骑马自去赏玩。陈衍毕竟年少贪玩,禁不住两句说,最后便出了车厢去。一行家丁仆妇簇拥着马车在胡同中缓行,每到一处好看的彩灯前,必会停上一停,由得车内众人观赏。陈澜虽是瞧热闹,可眼睛仍是不觉注意四周行人,这一看就让她看出了一丝不对劲来。
据说建国之初原本是没有宵禁的,但后来太祖皇帝故世之后,几位大臣屡次上书请命,言道是没有宵禁则入夜之后宵小横行,窃盗频发,五城兵马司怎么也忙不过来,所以最后便定了一更三点到五更三点的宵禁,只有正月初八开始的十天灯节期间解除宵禁。
此时此刻,趁着灯市胡同人多,偷儿们自然少不得出来溜达寻机会,她也看到了好些在人群中鬼鬼祟祟的人,可每隔几步远,她就能看到有一个寻常百姓打扮的汉子站在店铺的廊下,那眼睛始终在来回扫视,对偷儿却是熟视无睹,仿佛在警戒着其他情况。而不但是这么一个,一路下来,她看到的少说也有十几二十人,像极了白日里见过的锦衣卫。
陈澜所坐的轿车虽说瞧着朴素,但只要是懂行的,便能看出清油车和寻常油车的区别来,再加上前呼后拥家丁婆子跟着,再加上车前车后还有早上出门时挂上的间金饰银螭绣带,谁都知道是官家人,因而自是没人敢太过靠近。陈澜不知道这是管家刘青为了避免出事而特意命人依旧留着,只觉得轿车前行颇为顺当,直到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车夫的叱喝。
“姐,前头有几个杂耍的人堵住了路,马车过不去,且稍等一会儿。”
见不是什么大事,陈澜自然就依了。没一会儿,大约是那伙杂耍的收了摊,大街上就畅通了起来。突然,她听到后头似乎传来了叫嚷声,忙吩咐停车。不一会儿,外头隐约就有陈衍和人说话的声音。由于人声喧哗,她也听不清楚,直到车帘一挑探进了陈衍的脑袋,她不禁给吓了一大跳。
“姐,后头是宜兴郡主的车,也不知道怎得就认出了咱们。刚刚那个家人说宜兴郡主想见见咱们姐弟,就在前头永安楼,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看到陈衍脸上虽还有些渴望和意犹未尽,可陈澜思忖片刻,便开口说道:“自然是答应,要看灯以后有的是机会。再说,那永安楼既然是楼,登高了也不是一样能看灯?”
“那好,我这就亲自过去回一声,毕竟论起来宜兴郡主也是长辈。”
陈衍终究还懂事,陈澜自是觉得欣慰,可等到车帘放下时便有些踌躇。都说有其女必有其母,张惠心那样的性子,也不知道母亲宜兴郡主是怎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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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贵人(中)
永安楼并不是什么酒楼饭庄之类平民百姓可以轻易踏足的地方。
地处灯市胡同正中央的这座小楼高三层,乃是大楚第三位皇帝高宗所建。因为继位之前曾经做了几十年的藩王,对于市井风光小吃等等都了若指掌,因而哪怕做了皇帝,他也不愿意一味闷在宫里,尤其是元宵节的时候最喜欢到灯市胡同来逛逛。群臣苦谏不听,最后也只得由工部在这儿建了一座永安楼,以供皇帝前来赏玩。只不过,楼造好之后,高宗只来了一回就遇上了灯市大火,最后这座楼是保住了,可高宗却是再也不敢微服出行了。
如今已经过去了将近百年,虽说这座永安楼再也没能迎来一位天子,却成了皇族勋贵们在灯节期间最喜欢来的地方。不用在人头攒动的大街上和寻常百姓挤来挤去,也不用站在东安门的城楼上极尽目力也看不清一盏彩灯。登上这座三层小楼,底下的彩灯辉煌尽收眼底,而且也因为小楼前后左右有宽达两丈的池塘,中间只一条通路,只要守好了便不虞有人生出谋害之心,因而每到灯节前夕,就有人递条子到管辖这儿的顺天府。
然而,这一年正灯想到这儿来好好观赏的达官显贵注定是要失望了,因为这儿早早地就被人定下了——尽管正主儿周王有些呆傻,但毕竟是以皇长子封王,谁也不敢真正小觑了他去。这会儿他双手支撑着栏杆,兴奋地看着那迤逦十里的彩灯,就差没手舞足蹈了。
一旁的杨进周看着这彩灯辉煌的盛世气象,脸色却是纹丝不动。抱着手靠在后头的一根柱子上,他的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中,只是整个人仍然保持着一贯的习惯,只要稍有动静就能一跃而起。他年纪不大,在军中的年限却已经很不短了,从最初的看到鞑虏黑云压城便勃然色变到后来的枕着刀也能睡着,只花了他一段很短的时间。几年下来,他几乎忘记,自己原本也是在这繁华富庶的天子脚下出生的。
“宝宝哥哥!”
听到那一个清脆的声音,杨进周本能地弹了起来,却看到一个大红的人影蹭蹭蹭从楼梯跑了上来。认出那是张惠心,他就放开了刚刚已经攥紧的绣春刀刀柄,见周王扭头转身,随即笑嘻嘻地跑了过来,他自然而然就跟了上去。果然,周王到了张惠心面前,自然而然就摊开了手,又咧嘴一笑:“元宵节,宝宝要红包!”
跟着张惠心上楼的陈澜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顿时一怔,随即才上了最后几级楼梯。果然,她一下子就看到了正围着张惠心死气白赖要红包的周王,还有一旁默不作声的杨进周。两人目光对视的一刹那,她就看到对方仿佛是吃了一惊,随即对她微微颔首,忙也裣衽施礼。
“哎呀呀,宝宝真是学坏了,刚刚在宫里家宴的时候,惠心不是给过你红包了吗?”
落后陈澜一步的宜兴郡主此时也上了楼来,见周王盯着张惠心不放,不禁笑语了一句,可看到周王转身冲了她来,她顿时苦了个脸,又是讨饶又是求情,好半晌才仿佛是极其肉痛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看着周王一把抢夺过去,又眉开眼笑小孩子似的拱手作揖道谢,还说了好几句吉祥话,她不禁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
“你不是吵嚷着要来看灯吗?和妹妹一块去看,再过一会,东华门那边还要放烟火,这儿瞧着正好。”
“宝宝去看灯,妹妹也看灯!”周王使劲点了点头,随即很自然地上前去拉住了张惠心,一扭头看见陈澜,他又拉着张惠心蹬蹬蹬地上去,却是去拉陈澜的手,脸上还挂着憨憨的笑容,“给宝宝喝茶吃果子的妹妹,一块去看灯!”
陈澜只是一愣便吃周王拉住了手,见张惠心冲她直笑,她心一软,最终没有挣脱。可她没动作,一旁的陈衍却是瞪大了眼睛,好在红螺使劲拽了他一把,他这才总算是把几乎脱口而出的那半截话吞了回去,脸上却很不得劲。
男女授受不亲,除了他,别的男人怎么能拉着他姐姐!
被周王拽到了那栏杆旁边,俯瞰下去,只见十里灯市一览无遗,陈澜想起这儿是露天的,连忙拉紧了身上的鹤氅,可即便这样手还是冷,倒是周王紧紧握着的手却是温热的。不止如此,周王还兴奋地指着下头的彩灯,不停地说着话。
“那是龙……还有老虎……那边是麒麟……看,还有小兔子……宝宝也养过兔子……兔子喜欢吃萝卜,那年兔子没了,宝宝很难过,娘娘说,人和兔子一样,都会没了,只要在的时候高高兴兴的就好,所以让宝宝多笑!”
说到这里,周王又扭过头,朝张惠心和陈澜分别做了个鬼脸,自然而然松开了两人的手,又笑了起来。突然,他又从怀里变戏法似的左一个右一个掏出了好些鼓鼓囊囊的荷包,一个个数了起来。当数完了之后,他却反过身走到杨进周面前,拉着人蹲下,这才一股脑儿把所有荷包都塞了过去。
“杨大哥,元宵节各位娘娘送的,替宝宝送人……送给要的人,娘娘说的!”
看着杨进周先是愕然,随即露出了温和的笑容,点点头把东西一一收进了怀里,又轻声对周王说着些什么,脸上再也没有从前所见时的冷意,陈澜心里虽有些愕然,可看到两人一站一蹲,偏又显得那般和谐,不禁看得呆了。就在这时候,她听到背后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杨指挥也是异数,进了锦衣卫之后曾经护送周王和贤妃娘娘去进香,结果周王竟是腻着他不放,从不让周王和外官亲近的武贤妃也信任他,于是除了当值之外,周王那儿常常是他去照应,一来二往的,竟是成了周王最相信的人。”
陈澜转过身,见宜兴郡主正双手拢在袖子里,看着周王的目光中尽是温和与疼惜,不禁微微一怔,随即便点点头道:“我是今日才第一次见着殿下,初时只觉得殿下爱说爱笑,现在更觉得殿下心地很好。”
“哪怕是一张白纸,可也只有教导的人心善,他才会养成这般天真纯良的性子。”
宜兴郡主莞尔一笑,随即细细端详了陈澜一番,便拉着她的手说:“所以,今天惠心回来说你救了她和周王,我便想瞧瞧你。如今看来,果然是如她所言,你是个大大方方的好姑娘。皇上虽喜爱周王,可名门千金都生怕去做周王妃,不是避若蛇蝎就是虚与委蛇,可你却坦然得很。其实,什么男女大防,咱们大楚太祖晚年原就废止了这一条,结果被那些腐儒硬是翻转了来。只要坦坦荡荡,有什么需要避忌的?贤妃娘娘识大体解人意,不愿意耽误了好人家女儿,否则只要一句话,就算再避着,哪个名门淑媛不能给周王娶回来?”
陈澜从张惠心那儿也听说过那位武贤妃,此时听宜兴郡主一番话中亦是充满敬意,倒是对这位还未谋面的娘娘颇有些好奇。只是,听说太祖林长辉居然连男女大防这种传统礼法都敢改,她这才对林长辉为什么会在那本札记的最后留下那句话有了些数目。陪着宜兴郡主到了一边坐下,见周王又跑到了陈衍的面前,不由分说把人拽到了前头的栏杆边,还嚷嚷着什么,她不禁笑了起来。
陈衍的性子别扭了些,和淳厚的周王多处处,兴许有好处!
朱氏说宜兴郡主难以相处,但陈澜与其说了一会话,却觉得宜兴郡主只是为人爽利,有什么说什么,丝毫不像是在深宫中长大的。说起今日皇帝令陈瑛承袭阳宁侯爵位的时候,她亦是直言不讳。
“你父亲年少的时候太过轻狂,那些胡作非为朝中人人皆知,所以如今你弟弟年纪还小,瞧不出好歹来,若是令他承袭,不服的人多,而且他一介少年最容易犯错,若给人挑出来,一辈子就毁了。再说,陈瑛一来有功,二来又年长,三来是威国公保举过的人,皇上心里早有了决断。至于重申分给长房的禄米,自然是突出了一个长字;发还长房的勋田,则是一个名正言顺。若你家人知道好歹,也不敢轻忽了你家姐弟。再说,来日方长。”
打从接旨的时候,看到自己的赐物和别人并无不同,可长房却得到了发还的勋田,陈澜就知道多半是这个意思,此时听到来日方长这四个字,她自是更生警醒,忙谢过宜兴郡主的提点。这时候,宜兴郡主笑着朝她努了努嘴,示意她去那边和张惠心一同玩耍,随即朝另一边招了招手,上来的却不是张惠心,而是杨进周。
见他一丝不苟地要行礼,宜兴郡主忙摆了摆手,因笑道:“就是这严谨的性子,说过多少回了,偏改不了,又不是在宫里!我也不和你拐弯抹角,你如今得圣眷,外头不少人不免盯上了你。男子汉大丈夫,老大不小的总不能没个家室,贤妃娘娘让我对你说一声,看上的尽管说,赶紧定下来,也免得外人牵肠挂肚的。就凭你对周王的照应,只要是身家清白的,这个忙她总能帮。就算她一个说话不够分量,还有我呢!”
那边没走远正好听到的陈澜回头一瞧,见杨进周那张冷峻的脸疏忽间挂不住了,竟异常尴尬,随即好一阵子也没恢复那分镇静,终是觉得有趣,忍不住莞尔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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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贵人(下)
宜兴郡主如今已是中年,虽然保养得宜,脸上却毕竟有了岁月的痕迹。可当年皇帝即位的时候,由于先帝临终前遗命颇有些含糊,皇子中间不服,年仅十四岁的她只带着两个宫人,拿着皇帝信物前往京营调兵,一下子让整个局面安定了下来。那一趟之后,宜兴郡主虽是再不曾干预过任何国事,又远远地在江南呆了好些年,可明眼人毕竟不敢小觑了她。
所以,尽管杨进周素来冷脸待人,别人就是有这个意思,也不免拐弯抹角试探口风,他或是装作不解风情,或是随便找两句话搪塞,也就轻而易举过去了,这会儿却是真正有些头疼。毕竟,锦衣卫凶名在外,他在外人眼里又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因而浑似一块圆溜溜的鹅卵石无处下手。可宜兴郡主不是旁人,转达的还是武贤妃的意思,他不好如平日那般蒙混过关,顿时为难了好一阵子。
“郡主……”
杨进周才说了两个字,宜兴郡主便哂然笑道:“你还不知道贤妃娘娘的性子么?既然她这么说了,便是一言九鼎,绝对不会从自己家里找那些只会谈诗论文故作风雅的姑娘硬塞给你。至于我么,我只有惠心一个女儿,也懒得帮着别家闺女牵线搭桥。你该知道,如今你是京里众人眼中炙手可热的新贵,要是被别家抢在前头走通了宫中哪位老太妃或是娘娘的门路,就是皇上也得头疼好一阵子。男子汉大丈夫,喜欢谁就明说出来,扭扭捏捏干什么!”
“……”
陈澜虽好奇杨进周会怎么回复宜兴郡主,可总不好一直在那边看着,于是笑过之后,就走向了那边聚在一块的三个人,耳朵却还好奇地留心那边的动静。见陈衍被周王紧紧拽着,满脸苦色地听着其唠唠叨叨说着底下那些各式彩灯,张惠心一个人在旁边扒着栏杆,她便走上前去。正要问其在看什么,她就突然感到这位竟是拉了拉自己的袖子。
“那边的老虎灯看见没有?那就是御用监做的。”
“御用监的灯怎会放在这灯市胡同?难道是皇上御命?”
“自从高宗皇帝之后,每年元宵,永安楼下的这一大片地方,内廷二十四衙门都扎了彩灯,为的是预备万一皇上来看灯,所以这儿绝对不逊于东华门城楼那儿。对了,听说御用监的夏太监到你家宣旨去了?他虽是死要钱,但却擅长监工督造那些精巧玩意,这次二十四衙门的灯里头,御用监又占头筹了!”
那边声音毕竟低了听不分明,陈澜也觉得自己要是还悄悄竖着耳朵偷听,未免太管闲事了些,于是依着张惠心的话俯瞰下去,立时注意到了那只威风凛凛的老虎。也不知道是哪位能工巧匠用了什么材料所制,那老虎灯高丈许,凌空下扑之势极其威猛,再加上那犹如鞭子一般可随时疾抽下来的虎尾,自是好些人在那儿张望观赏,却没什么靠近的。
想到今儿个是夏太监暗示了观灯,朱氏也允准了她们姐弟来,若是说单单为了偶遇这宜兴郡主,似乎有些没有必要。毕竟,之前赵妈妈早就代宜兴郡主邀了她过府去做客。
是谁要见她么?可若是真要见,永安楼自然是最好的地方……况且,为什么要见她?
杨进周正被宜兴郡主问得汗流浃背,陈澜正在倚栏观灯疑惑无限,陈衍正因为周王的刨根问底而满心郁闷,张惠心正在笑吟吟地看着不远处那些耍把戏地耍百灯……谁也没注意到,早先跟着宜兴郡主上来的从人中,有两个蹑手蹑脚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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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三楼下了底楼,从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出去,又在拐角处进了另一间屋子,由中央那幅画的暗门进去,见居中的一人背对他们若有所思地看着墙上题字,两人便跪了下去。
“如何?”
“主子,小的两个在旁边看了好一会,杨大人和阳宁侯府三小姐确实只是见过而已,两人见面坦然得很。杨大人被宜兴郡主问得有些招架不住了,狼狈得很;陈三小姐只顾着和惠心姑娘说话,还不时留意正陪着周王的陈家四少爷。”
“主子,小的也看了老半天,从最初见面,到后来说话,再到两边分开各管各的,确实应是如此。宜兴郡主追问杨大人的时候,陈三小姐不经意地回头,似乎还觉得很好笑,但随即就有些不好意思地退走了。”
两人先后回完了话,那个背对着他们的人沉默了一会,便头也不回地说:“知道了,你们退下吧,就到楼外头去守着,不要去惊动上头那些人。”
等人都退下了,屋子里又只剩了他和一个垂手而立犹如老僧入定一般的中年太监,他这才悠悠叹息了一声:“高宗皇帝的这一幅字虽说临的是太祖御笔,时人皆道是写的比当时太祖更雄浑更有章法,但和宫中那幅字比较,却总觉得缺了什么……曲永,你觉得缺了什么?”
那中年太监却并未诚惶诚恐地说什么全是御笔不敢评判之类的话,只是眼皮也不抬地说:“回禀皇上,高庙是守成之君,当是比不上太祖重定河山舍我其谁的霸气。”
“舍我其谁,舍我其谁……”
喃喃念叨了两句,皇帝终究还是背手站在那儿没有回头,最后赞许地点了点头:“你说得不错,便是少了舍我其谁的霸气,高宗皇帝毕竟是清逸闲淡的性子,书法固然冠绝一时,可在这同样的四个字上头,便不如太祖了。太祖留下墨宝极少,诗句更是几乎没有,唯有这独一无二的‘还看今朝’四个字始终悬在乾清宫书房……曲永,伺候笔墨!”
曲永这才抬起头应了一声,却是一张颇为清秀的脸。上前去了一块徽墨在莲花状的端砚砚台中注水磨开了,随即又备好了笔,最后摊开一卷宣纸,在一边用镇纸压了,自己亲自欠身拂着另一面。这时候,皇帝终于转身走了过来,却是提笔蘸足了墨,旋即重重写了下去。
舍我其谁!
“如何?”
“回禀皇上,这四字气势十足!”
“你说得是这四个字的意思吧?真要说字里行间的气势,别说比太祖,就是比高宗也差远了!”丢下笔的皇帝虽这么说,却没有任何气馁之色,反而是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说道,“杨进周年纪轻轻便有统兵之才,朕调了他进锦衣卫,就想看看他心志如何,没想到夏平安依朕吩咐暗示他可夺汝宁伯爵位,他不为所动;老二提醒他可争锦衣卫缇帅,他也不为所动;如今九妹对他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倒是狼狈了起来……世上没有无欲无求的人,尤其是他如今孑然一身,更好似光溜溜的一块石头。朕不是疑他,可总觉得他太令人捉摸不透。”
这时候,曲永突然开口说道:“小的觉着,杨大人只是瞧着冷峻,其实未必那么多心思,皇上与其试探,还不如直接问。”
“直接问……直接问!”皇帝突然轻轻一拍巴掌,随即笑道,“朕倒是迷了,于那个在战阵上力救袍泽的年轻勇将来说,与其暗观他心志如何,兴许还不如真问他,等九妹待会下来再作计较。对了,陈瑛回京的消息,罗明远真的不知道?”
“据小的查探下来,威国公真的不知道。威国公回京之后就任中军都督府,每日登门拜会的人多如牛毛,他哪有功夫注意其他。倒是威国公世子成日里在外闲逛,在府中呆的时候极少,父子一见,威国公便看世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可世子从来都是恭谨应下,却屡教不改,威国公自是气了个倒仰。因为这个,几个跟着回来的宠妾庶子都有些别样心思。”
“糟糠之妻不下堂,罗明远如果真糊涂了,也枉朕一路提拔他上来。”
皇帝沉吟了一会,最后轻描淡写地吐出了一句话,便略过了这个话题不提。从书架上又取了本书下来坐着看,他仿佛没听到外头灯市上沸反盈天的喧闹,只是静静地坐着看书,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紧闭的大门外头方才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他开口吩咐了一声进来,见大门一推,进门来的赫然是满脸懊恼的宜兴郡主,他便撂下书站起身来。
“皇上指量我刚回来没事做是不是,对着杨进周死缠烂打,赶明儿他非得把我当成那烦人的三姑六婆不可,还拉扯上了贤妃娘娘!到后来我不耐烦了,直接问他将来的打算,他倒是给了句实话。他还惦记着兴和的那帮子部属,只预备按照皇上您的吩咐,办好了事情就回去继续带那些兵,没打算在这花花绿绿的京师多呆。皇上要是还担心他冷情,那就不用了,那么一大堆人在那儿,全都是他挂心的,他冬至正旦和这次元宵的赏赐,一多半都给他送去那些死伤袍泽家里头了。汝宁伯爵位他不稀罕,他说男子汉大丈夫,该往前看!至于娶妻,毕竟是一辈子的事,他没有长辈,所以想挑一个合心意的,日后选中了再来求我和贤妃娘娘。”
一气说完这些,宜兴郡主终于长长吐了一口气,见一旁的曲永已是送上茶来,她接过来润了润嗓子,这才淡淡地说:“我瞧着他是极有志气的人,绝非是锦衣卫那几个老油子能比的,皇上要用历练一下无妨,但把人竖成靶子不好。话说回来,陈家的三丫头我觉得也是极其不错,惠心喜欢,周王对她也亲近。我看她倒是很有长姊的派头,她那幼弟对她言听计从。相比陈家二房的昏庸,三房的野心勃勃,这长房姐弟俩若是一直稳当,兴许有些看头。”
这话听着虽说有些刺,但皇帝明白宜兴郡主的性子,面色微微一凝便露出了苦笑。就在这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一个诚惶诚恐的声音。
“主子,灯市上几个杂耍的不慎失了手,那流星火砸着了旁边的灯,这会儿烧着了几间房子,您和郡主还请安坐一会,杨大人带人到楼前去了!”
第五十四章 惊觉
元宵节夜里的阳宁侯府冷热半边天。
翠柳居中喜气洋洋,徐夫人借口养病在暖阁里头不见人,正房自是显得冷清,反而是后头后罩房里头的罗姨娘处来来往往满是人,有的是巴结求差事的,有的是暗示得了诰命可以换一处屋子的,还有的则是各处有头面的管事前来送礼的,也不知道是变着法子攀比还是想要表示自家心诚,东西是一个比一个的贵重,罗姨娘身边两个识字丫头都不够使,到最后不得不从陈汐那儿又借了两个丫头来。
紫宁居中则一片死寂。陈玖自从接了旨回来,把自己关进书房里就不曾出来,只在门外就能闻见一阵阵外溢的酒味;马夫人直接犯了病躺在床上直哼哼,可后来直接火头上来,将一个丫头直接剥了外头衣裳丢在院子里罚跪,半个时辰人就半死不活,如今正押在柴房;陈冰跑到陈滟那儿乒里乓啷一气砸了好些东西,一巴掌甩在妹妹脸上,随即就气急败坏地回了屋子去;至于陈滟,则是看着满屋子狼籍欲哭无泪,好半晌才带着丫头们默默收拾东西。
倒是蓼香院中还算正常。大小丫头们按照职司和早就安排好的日子轮班休假,院子里也挂上了晋王妃早早送来的各式彩灯。正厅之中的房梁上悬着一盏御用监造的八仙过海宫灯,因是用了玻璃,内中燃的又是南海蜜蜡,将整个正厅都照得异常明亮。只偌大的地方却只有东次间门口守着绿萼,几个小丫头正在后头指挥粗使婆子换屏风,动静轻得很。
东次间里,朱氏正靠着炕椅靠背,眼睛半开半合,但耳朵却没有放过郑妈妈说的每一个字。等郑妈妈完全说完了,她才睁开了眼睛:“这么说,殿下和王妃预先都不知道?”
“是,王妃说,殿下虽不怎么看重是谁承继阳宁侯,可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却是又懊恼又愠怒,很不高兴,应该是绝不知情。王妃虽是没见淑妃娘娘,可那边的女官早就喂饱了,如果有消息决不至于没有风声。”郑妈妈见朱氏眉头紧蹙,迟疑了一下又低声说,“王妃还让我禀告老太太一声,珍珑那丫头生得虽俏丽,殿下也喜欢了几日,可她实在是太急了,于殿下在外头的事情上留心太多。今天那个清客相公被抓走,她竟是还急巴巴跑来报王妃,也不看看那时候还有人在。”
“原以为她在我身边跟了几年知道进退,想不到一放出去竟是这般样子,和她老娘一个样,上不了大台面。你到时候看看,她家里老娘是不是去了翠柳居巴结,如果是,趁着老三还没回来,寻个由头把人拿下换一个,免得我看着生气!至于珍珑,人都送到王府了,王妃想怎样就怎样,不过是一个丫头罢了!”
偌大的侯府,珍珑这样的家生子丫头少说也有数百,容貌出挑的也不是拣不出来,而唐顺家的这样的管事媳妇从前不动,并不是真的动不得,因而朱氏既发了话,郑妈妈便应了下来,再也不提此事。只是如今三房袭爵,这确实是心头大患,主仆俩商议了几句,朱氏渐渐恍惚了起来,冷不丁面前又浮现出了那张妖艳精致的脸。下意识地,她就抓起了旁边炕桌上的果盘,劈手砸了出去。
“老太太!”
那个新拿出来使用的汝窑果盘在地上炸得四分五裂的刹那间,郑妈妈的惊呼也同时响了起来,直到这时候,朱氏方才惊觉这是在自己的屋子里,那个该死的女人早就不在了,于是脸色顿时恢复如常。见郑妈妈急急忙忙地查看,她便若无其事地遮掩了过去,等门外的绿萼唤了小丫头进来收拾干净,又退出去了,她这才接过郑妈妈递来的茶喝了一口。
“不用劝了,我还没老到会被死人有机可趁,刚刚只是一闪念而已。我刚刚想过了,皇上这次的敕命下得实在有些蹊跷,而且有违礼法。这封赠诰命,老三媳妇毕竟是继室,至少也得先封了前头的戚氏,这才轮得到她。而且,说是生母未封不封妻室,但这些年那些老夫子一个个据理力争,硬是说生母未赠也不得封妻室,只要我活着一日,那个女人就别想得赠诰命,老三媳妇论理拿不着侯夫人的诰命!看来,这老三的承继应该不过是一时!”
郑妈妈万没料到不过是一会儿功夫,老太太非但从那懊恼中回过了神,而且还想得如此深远,不禁佩服地连连点头。而朱氏有了精神,索性坐直了身子,把手上那盏茶搁在了炕桌上,口气越发平静了下来。
“至于罗氏,从前隐忍,这一回封了淑人自然高兴,可她却是打错了算盘。她如果此次未封,将来老三媳妇死了,只要借着当初婚嫁时的那点子由头,正室之位兴许还能抢回来,可如今她却坐实了是侧室!陈清陈汉是庶出,五丫头也是庶出,这便是铁板钉钉的!老三媳妇是不成器,可下头还有个儿子,如今丈夫成了侯爷,我就不信她还会那般软绵绵的!”
“老太太说的是,这一点我竟是根本没想到。只是,皇上这旨意事先什么风声都不露,会不会是皇上对晋王……”
“别人看着会觉察出那意思,可我总觉得不像。”朱氏摇了摇头,口气却没刚刚那么坚定,“皇上不立储君,那是年轻时我在太后面前时就听说过的。立了储君,便是名正言顺的国之副贰,于是自然而然就有了收揽人心的本钱,兄弟之间反复倾轧,到最后往往是并未做什么却死于君父之手,所以不立储君,反而可以看得更清楚些。至于鲁王一个孩子,真能比得上晋王?只是晋王联姻勋贵,偏又爱好结交文臣,兴许皇上不满这一点……”
朱氏说着一顿,随即又想起了曾经听说过的一个条陈——那个御史的名字她已经完全不记得了,那时候她还只是个孩子,只听家里人提过,说是太祖立国,就有文官建议,皇帝和宗藩选纳妃妾,全由民间,却被太祖喷了一脸的口水,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若是真的民间女成了皇后宠妃,又有几个会真的不偏向家里?宋时的贤后既有出身官宦,也有出身平民,定这种祖制简直是滑稽,所以宫中诸妃既有勋贵之女,也有官宦千金,也不乏平民女儿。后来,就是因为太祖皇帝定下了勋贵掌兵的规矩,勋贵虽是武勇大不如前,带兵的大权却始终不曾旁落过,无论文官还是中官都插不上手。
威国公罗明远的蹿升在从来都是按部就班的朝中,无异于一个奇迹——一个远在西南的小军官,因缘际会一路擢升到了世袭国公,这除了一举废黜了兄弟而自己坐了江山的武宗酬劳功臣于是论功行赏之外,本朝哪一代有这样的先例?莫非,是皇帝对勋贵把持兵权有什么想头?
成婚之后便在京城守着偌大的阳宁侯府,哪怕朱氏儿时也只是什么都不懂的闺阁千金,这许多年下来,朝中的事情不能说了若指掌,但也已经是知之甚深,此时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有几分准。觉得脑袋隐隐作痛的她叹了一口气,正想叫绿萼进来给自己按一按,她就听到外头传来了说话声,紧跟着就是绿萼的声音。
“老太太,表小姐来看您了。”
苏婉儿?朱氏看了一眼郑妈妈,便吩咐请人进来。待到外头打起帘子请了苏婉儿进门,她就注意到,这位前天进府时和今早去王府时都打扮得煞费苦心的少女,眼下倒是显得异常朴素,可瞧着反而比那会儿更顺眼些。见人盈盈拜下,她笑着吩咐不用多礼,等坐下说话之后,发现苏婉儿满口都是关切,她心里自是敞亮。
原本苏家老太太上门提出婚事的时候,阳宁侯府正经历着一次不可测的变故,可如今爵位不过从二房换到了三房,上上下下都有厚赐,苏家原本还可以仗着未来进士的名头讹诈,现在却是没那么容易了,也难怪苏婉儿着急。
朱氏一面想一面打量着苏婉儿,见她脸色匀净眉眼清秀,如今的打扮更衬出了小家碧玉的明媚来,不由得思量着这两日服侍她的丫头传回的话。苏婉儿读过不少诗书,写字也写得好,女红竟也是颇有根底,据说还会厨艺懂算账,甚至还打听过侯府家事,大约也绝不是没主意没心机的。只可惜,苏家老太太看重的是能够传宗接代的孙子,对孙女却多半只是打着待价而沽的主意。若是如此……
因而,说了几句闲话,她便和蔼地问道:“听说,你今天在王府做了几首好诗?”
苏婉儿知道自己这个亲戚和寻常的客人不同,因而在侯府这两日是小心翼翼唯恐出错,此时朱氏问起这个,她略踌躇了片刻就慌忙谦逊了几句,又迟疑地向朱氏念了一遍自己做的诗,见其面露赞赏,她方才放下心来。可是,朱氏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勾起了她的心绪。
“我虽有好几个孙女,但要说懂事,却都及不上你,听说你这两日晚上还在赶针线?又会诗书,又精女红,还会厨艺算账,将来也不知道哪家有福气得了你做媳妇。”
“老太太您过奖了,我哪儿比得上几位表妹。”苏婉儿这一回却不想一味谦逊了。在她看来,自家哥哥要想迎娶阳宁侯嫡女如今已经很困难,可根据自己听到的那些消息,侯府二房三房都和老太太关系寻常,若是抓牢这一点,她这个没根基的未必就没机会。因而,她又笑着接口说,“倒是我很羡慕几位表妹,有您这样的祖母疼着,可是三生都修不来的福气。”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不多时便热络了起来,一旁的郑妈妈瞧着仪态端方的苏婉儿,心里不禁猜测起了老太太的盘算。就在这时候,外间又传来了绿萼的声音。
“老太太,灯市胡同那边有些骚动,据说是走了水!”
“什么!”朱氏一下子站起身,等绿萼进来禀明了,她立刻吩咐道,“派几个人去打探打探消息,有事即刻回报,要是碰见小四和三丫头,即刻让他们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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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虚惊
对于平民百姓来说,一年到头也只有元宵的十天灯节可以解除宵禁彻夜狂欢,但对于不少恪守礼教的文官来说,灯节却从来都是和劳民伤财伤风败俗八个字连在一块的。且不说这一天男男女女都会出来看灯,少不得有种种不足为人道的勾当,就说开国至今一百五六十年,元宵灯市失火的少说也有一二十次,最有名的便是把高宗皇帝吓回宫的那回。因而,每到元宵前夕,上书请罢灯市的条陈便能堆满通政使。
此时此刻,撑着栏杆远望那突然窜起的熊熊火光,陈澜也不禁变了脸色。她倒不会把什么事都往阴谋上联想,但灯市胡同原本就不算十分宽敞,再加上人又多,一个不好,哪怕不曾烧出什么好歹来,也很可能发展成踩踏事故。因而,她下意识地拉住了张惠心,急急问道:“下头可有人维持?要是人群骚动起来,转眼间就是大乱子!”
听陈澜这么说,张惠心也有些担忧,东张西望了一阵子,见跟着自己母女俩来的从人们不知道上那儿去了,杨进周也不在楼上,忙招手唤了楼梯口侍立的一个婆子过来:“快去向母亲禀报一声,看看外头的准备是否齐全。”
那婆子本是韩国公府专伺候出门的,此时便笑道:“小姐放心,这永安楼四处都设着水井,又全都是用砖石所砌,就是万一走水也能很快扑下去,更何况前头还有池塘,这儿又空旷,烧不到这儿来……”
张惠心起初还有些耐性,听着听着就勃然色变,厉声打断了她这番言语:“说什么混账话,难不成烧不到这儿就不用理会了,别人的人命就不是人命?”
见张惠心气得脸色发青,而那个婆子讪讪地低下了头,陈澜思忖片刻,便插话道:“这位妈妈,这灯市走水不是小事,须知这整条胡同里头有多少人,万一起了骚动踩踏起来,那乱子就大了。再者,万一被人一鼓动往这儿拥过来,就算前头有公府家丁和锦衣卫守着,也得出乱子!还是先看看外头情形如何,如果顺天府的差役等等不曾到位,先帮着维持维持,就算不记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好好的过节出这种事,于朝廷脸面也不好看。”
相比于张惠心恼怒的斥责,陈澜这番话毕竟有理有据,那婆子听着听着,最后不禁心悦诚服,忙点头应是,又慌忙下了楼梯去。看到这情形,张惠心想了想,便有些不好意思地对陈澜说道:“好妹妹,还是你沉得住气,要是娘听到了,又得怪我不会说话。”
这时候,周王也使劲拉着陈衍过了来,抢在陈澜前头嚷嚷道:“杨大哥,杨大哥下去了!”
陈衍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被周王揪得快要变形的袖子,又见陈澜看了过来,忙解释道:“姐,我看见杨指挥带着几个人急急忙忙出了永安楼,街上骚乱也还好,应该不至于出大事。”
“那就好,大过节的欢欢喜喜出来,最后却败兴而归也就算了,就怕好端端的出了死伤。”
陈澜低叹了一声,见周王懵懵懂懂,陈衍却是若有所思,张惠心却连连点头,心里仍是止不住的忧虑,便反身到了外头走廊的栏杆边。果然,那边不时传来大声的嚷嚷和指挥,人群中虽是乱糟糟的,可却没有出大乱子,而隐约还能看到人影在奋力扑火。幸亏此时风不大,那火势竟是还能控制住。再往下看时,她就发现刚刚一路上见过的那些便装锦衣卫已经在楼前警戒了起来,而池塘上的那座石桥尽头,杨进周正在对几个官员模样的人大声说些什么,但由于外间大呼小叫不断,她竟是什么都听不到。
眼看着街头出现了大批差役,又有不少佩刀的军汉,人群中虽是喊声不断,可火势已经是渐渐控制住了,陈澜只觉得心头大石落地,随即便想起了刚刚失火的时候虽也蔓延到了左近,可似乎并不像想象中那样须臾之间失去控制,不禁有些惊讶。这时候,后头又传来了宜兴郡主那爽朗的声音。
“放心吧,每年灯节,顺天府和大兴县以及东城兵马司都会派出大批人马维持。为着防止失火,太祖皇帝当年就曾经在灯市胡同中每隔三十丈设了水井和救火用的激桶,而后更让工部整修了整条胡同,所有房屋一律用砖石,不许用大木,每隔一段地方开出退往周遭其他胡同的通路,所以即便失火,一般也能控制住,只不过如今去当年已久,不用的时候人们总会忘了这一条罢了。再说,今天这正灯大节,又是……维持的人自然更多。”
宜兴郡主的前头半截话把灯市的种种防范措施说得清清楚楚,陈澜听着很是赞赏楚太祖当年的未雨绸缪——她自然也从丫头们的闲话中听说了朝中言官们对于灯会的颇多不满,但在这个入夜便不能上街走动,一举一动均有极大约束的时代,一年一度的十天灯节无疑是少有的放松时候。若不是太祖留下了周全的制度,只怕就和当年的其他制度一样都被废除了。可是,当听到最后半截的时候,宜兴郡主的突然截断却让她觉得有些不对劲。
今天若只是为了周王和宜兴郡主出来,街头那么多便装的锦衣卫似乎有些小题大做,莫非今日灯市上还有别的贵人?
“杨大哥!”
一声嚷嚷将她从沉思中拉了回来,往那边一看,就只见周王扒着栏杆正在手舞足蹈地往下头叫喊,胖乎乎的人整个压在了栏杆上头。生怕那木质栏杆不堪压,她正要上前,却看到一旁的陈衍使劲把人拖了开来。
“这栏杆是在外头的,一年四季风吹日晒雨淋,哪经得起你这么个大块头压在上头,万一出事了怎么办?杨大人这已经上楼来了,要看人到楼梯口去看!”
陈衍因周王那说话的光景,早忘了这是皇长子周王,因而说话间竟是带出了几分老气横秋的派头,可说完了方才醒悟到自己不是对什么小厮之类的说话。因见陈澜在看他,宜兴郡主和张惠心也在看他,周王嘟囔了两句,挣脱开就下了楼梯去,他连忙干咳了一声。
“姐,我忘了那是周王殿下……”
“你那是好心,有什么打紧!”宜兴郡主莞尔一笑,随即意味深长地说,“人在京里,不得不小心,你这仔细没错,万一出点纰漏就是大麻烦。不过,这永安楼早就从内到外查验过,栏杆用的是铸铁包的木头,别说一个周王,就是十个压上去也出不了事。再说,他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明白,只是看到关切的人一时忘形而已。”
正说着,周王和杨进周已经是一前一后并肩上了楼来,只一个是兴高采烈,一个则是一如既往的冷峻,可不知怎的,陈澜竟是觉得后头那位有几分母鸡护犊子的温情。上来之后,杨进周对宜兴郡主拱了拱手,又颔首向其他人打了招呼,这才沉声说:“火势已经差不多了,这周边观灯的人也已经疏散了开来,一会儿等彻底扑灭了火星,收拾干净了就好。顺天府尹和大兴县令原本就都在灯市上巡查,东城兵马司的兵马指挥也一直带着人在巡查,只是仓促之间他们竟是争执了起来,我一时情急说了两句重话,又分派了事情,这才好了。”
他说得轻易,旁人自也没在意,可陈澜看见宜兴郡主若有所思,随即哂然一笑,再加上她刚刚分明看到杨进周和那边几人争执的时候似乎很不愉快,便觉得事情绝不会那么简单。
周王在有些人看起来是一个毫无价值的傻子,但只要有皇帝的宠爱,仍然会有巴结上来的人。于是,主事官员们丢开眼看要生乱子的灯市,跑到这儿表示尽责和关切,那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只没想到杨进周在京城根基不深,又是素来镇静的人,刚刚居然和人争执起来。
“顺天府尹韩世民最善钻营,大约是想多派些人守在这,结果给你婉拒了吧?大兴知县我倒是没见过,可料想也差不多。至于东城兵马指挥,我记得他女儿是晋王的夫人……”
宜兴郡主记性极好,此时一一说出来,陈澜固然大有所得,杨进周也有些意外,却是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更是不愿多解释之前楼下那番冲突。因为这场火,虽说下头灯市照旧,可毕竟是烧了永安楼前正中的三座宅子和好几架彩灯,周王今天玩够了,已经心满意足,吵嚷着要回宫,其余人也都没什么心思多留,因而,大家伙在永安楼上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元宵,仆役们亦是在下头用了好些吃食,随即就各自散了。
陈澜上马车的时候,眼见宜兴郡主和周王那边尚未动身,仿佛是错觉,楼前的锦衣卫竟好似比之前更多了,她不禁微微皱了皱眉。等到上车后又掀起窗帘往回瞧了一眼,这回她却是看见杨进周正对宜兴郡主身旁一个面目陌生长随模样的中年人抱拳施礼,眼皮立时一跳。
楼中果然还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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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谁人良配
听说灯市胡同失火,朱氏打发人出去探听消息,阳宁侯府上下一时各有各的心思。二房如今是心灰意冷,长房姐弟的死活和他们没什么关系,因而马夫人只是派了个人到朱氏面前问了一声表示关切就做了罢;三房就不同了,罗姨娘亲自来探问,面对朱氏的冷脸也是始终恭恭敬敬,一直听到门上传来消息,陈澜一行平安无事地回了家,她才告退回去了。
蓼香院正房大厅中,朱氏看到陈澜姐弟一块进门,她一直绷紧的脸总算是松弛了,不等人行礼,她就连声叫起,一手一个揽在旁边坐着,关切地询问了一大通。得知两人那会儿正在永安楼上和宜兴郡主母女以及周王一块看灯,并没有在人群中挤着,她松了一口大气,又笑道:“你们果然是有福的,出去打听的人回报说,那会儿有好几家大户的马车都给人挤翻了,吓得我魂都没了,幸好你们是在永安楼。就算再大的乱子,也波及不到那儿。”
陈澜看到陈衍看了过来,便冲着他使了个眼色,随即方才说道:“都是小弟要凑这个热闹,却让老太太在家里担心了。那会儿永安楼内外都已经给锦衣卫守住了,也不好派人回家送消息,所以我们只能等人群散去,郡主和惠心姐姐送周王回宫了,这才赶回来。”
“没事就好,只想不到今日……周王还会去永安楼看灯。”朱氏险些将夏太监说出的周王遇险事说漏了,警觉过来便改了口,见陈澜仿若无觉,却冲着陈衍教训了几句,就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说,“虽说在那里用了元宵,但一路上风大,又受了惊,待会让小厨房去做些夜宵暖一暖,然后早些回去歇着。今天既回来晚了,明儿个一早就不用去水镜厅了,我让郑家的去看着。”
“多谢老太太体恤!”
陈澜连忙站起身来,向朱氏屈膝行礼谢过,又看着陈衍说:“原本我就想着四弟这几天学堂放假,给他做上几套新衣裳,正愁功夫不够,还想向老太太求几天假呢。毕竟,今天看三婶的样子当是身体大好了,这家里的事情也该主持起来,咱们几个晚辈总不能一直管着。”
朱氏原就觉着陈澜宽和不争,此时一听越发觉得那确信不错,却是故意板起脸说:“难道你三婶病才刚好,你就想偷懒?只给你明日一天的假,多了可没有!衍儿大小丫头都是齐全的,家里还有针线房,你这个姐姐也太娇惯他了!别什么都要亲自做,让丫头们帮把手,两套衣裳须臾的功夫就得了。你要有功夫,自己的嫁衣做起来倒是正经!”
“老太太!”
陈澜心里一跳,面上却立时露出了又羞又恼的表情,见朱氏笑着又拿她打趣了好一番,她少不得装出脸上挂不住的表情,又捱了片刻,就拉着陈衍匆匆告退。这边厢她才出了屋子,郑妈妈就将朱氏搀扶回了暖阁东次间,伺候着坐下就笑道:“三小姐看着稳重,终究还是姑娘家,刚刚那脸上火烧似的。不过,她倒是真的宠着四少爷。”
“宠着才好,心里有记挂,将来嫁了之后,也不会丢了这一头。”朱氏吁了一口气,又微微笑道,“不过家里几个孙儿孙女,她的心性确实最好。晚上罗姨娘过来的时候,说是打听他们姐弟的消息,其实还不是想着管家的事。若是他们姐弟回不来,她大约高兴都来不及;若是回来了,也好借口她姐弟受惊,她不出面,却可以让五丫头独自一肩挑了。也不想想,封了阳宁侯夫人的究竟是谁。你亲自去看看老三媳妇,把话剖白清楚,让她别再装了,有些事情单单隐忍没用,她好歹也是公卿贵女,别那么没出息,否则枉费皇上替她明了嫡庶!”
郑妈妈连忙答应了,正要退出去的时候,朱氏突然开口叫住了她。等她重新过来在身边一站,她就叹了口气说:“还有一事,如今阳宁侯爵位既然定了,她们几个丫头的婚事也得尽快打算起来。三房和威国公府的那门亲事不拘用什么办法,一定不能让他们成了。至于王妃那边,请她设法去见一见淑妃。话不妨向淑妃说明白一些,那位在宫里这么长时间,总不会连这点都看不透。晋王还年轻,她要抱孙子还愁没有?咱们阳宁侯府加上韩国公府,勋贵之中姻亲故交遍布,再加上国立长君,其余的可以不用想这么多。现如今,稳当是福!”
陈澜先将陈衍送回了芳菲馆,对他嘱咐了一番之后方才起身走了。等回到了锦绣阁,已经是亥正三刻,对于历来作息定时的陈家来说,这已经是少有的迟了。留下来看屋子的沁芳亲自上前服侍着陈澜洗脸换衣裳,说起之前传回来灯市胡同失火的消息,她竟是险些掉下泪来。陈澜素来知她忠厚老实,又宽慰了她几句。芸儿心有余悸地按着胸口,却是禁不住苏木和胡椒问东问西,仔仔细细地说起了失火时的情形。
“那时候我们都在楼下,险些也吓死了,结果那位杨大人就突然冲了下来,二话不说指挥了几个部属去那儿弹压人群,又命人去看看各处差役军士可有到位。后来顺天府尹和东城兵马司的兵马指挥宋大人一块来了,不说救火,竟是要到楼上看看周王,他却硬是冷冷拦着。还说永安楼前后都有水源,只要控制了其他地方的火头,这儿就安全得很,要是控制不住,那这边烧着,两位大人难道还比我们这些锦衣卫有力气,能背着周王殿下在人群中闯出一条血路来?况且周王也听不明白那些安慰,有这功夫还不如请两位大人理会外头的事……”
芸儿说着就一气喝了半盏茶,见陈澜也在看着她,不禁有些心虚,忙拉过瑞雪说道:“小姐,我可没说一句假话,也没和人瞎打听。那会儿一楼等着的下人都吓坏了,所以都挤在门口看风头,我正好混在人群里头,所以就听见了。大略就是这么个意思,只不过那位杨大人气势十足,我学不来,那话儿就有些不像了!”
这一天外头异常寒冷,但无论是永安楼还是蓼香院抑或芳菲馆和锦绣阁,全都是烧着暖炕地龙,因而陈澜这一路骤冷骤热,这会儿就有些犯头疼。可听着芸儿这一席话,她不禁对那个杨进周更是好奇了起来。无论是头一回到阳宁侯府抄检,还是今日早上在王府的那凌厉一击,或者是在永安楼上再相见的时候,这人看着都有一股和年纪不相符合的沉稳,却没想到在那会儿竟会是如此不留情面。兴许,那才应是此人的真本性?
“学不来就别学,那可是听着就让人起鸡皮疙瘩的锦衣卫,哪里是你这个小丫头能学的?一回来就灌了满肚子水,今晚上这么冷,上夜的时候要是一直起来,可得冷死你!”
沁芳数落了芸儿一顿,见她吐吐舌头,又说起老太太不准陈澜的假,接下来还得管家,她不免有些上心,等打发了芸儿去外头催热水,她这才向红螺打听了两句,却又听说陈澜说要给陈衍做衣裳。寻思这事之前听都没听说过,多半只是自家小姐寻来做借口,她心中立时一紧。从前她最怕的是二房刁难,可如今爵位转去了三房,长房的两位主子处境依旧艰辛,就是老太太,日后也未必能护得住小姐,这老天爷怎么就这么不开眼?
因而,等到热水送上来,她便借口芸儿红螺今儿个跟着出门太累,顶了上夜的班,随即又借故打发了苏木胡椒去找两张花样子,自己亲自倒水服侍了陈澜洗脚。一面熟练地揉搓着那脚板和后跟,她便低声说道:“小姐,过了年您就是十四,明年就及笄了,算起来今年家里必定要议亲定亲。二老爷虽说没了爵位,可二小姐四小姐终究父母都在,只要好好合计一下,婚事总能如意一些,五小姐那边就更不用说了,听说还和威国公世子有婚约。可您就只有指望老太太了。小姐一定要尽早打算,咱们头等富贵的人家想不着,可也不能将就……”
陈澜深知沁芳的秉性,此时听她竟是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末了又低下头去专心洗脚,仿佛是生怕自己责怪似的,不禁把一只手轻轻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发现沁芳仿佛身子一僵,随即头低得更低了,她便轻声叹道:“你有这份心思,也不枉咱们两个相处一场。”
“好啊,我就想着不对,原来姐姐把我支开,是和小姐商量这大事来着!”
说话间,芸儿竟是径直从外头进来,瞥了沁芳一眼就埋怨道:“我又不是什么事情都往外胡嚷嚷,干嘛避着我!说这么要紧的话,也安排个人看着,万一有外人来怎么办?要我说,什么头等富贵的人家就不行,刚刚厨房秦嫂子来送夜宵的时候还和我闲话了两句,说是二夫人家的哥子今天还来打过秋风呢,还是伯府的庶子,分家出去就什么都不是了。小姐得老太太喜欢,又是咱们侯府嫡女,就是做王妃也满够格了,总得是能承继家业的!”
沁芳平日除了必要时候,等闲不和芸儿相争,这会儿却是寸步不让地回道:“头等富贵的人家哪个不计较媳妇的娘家,而且往往是左一个侍妾,右一个通房,如老太太这等,难道很有意思么?与其如此,还不如选个清贫上进的进士……”
“进士?那些读书人,看着清高,富贵之后还不是姬妾满堂,连休弃糟糠之妻的都有。老太太倘若还没意思,难道别家为了柴米油盐酱醋茶也得算计半天的主妇就有意思?”
“够了!”陈澜听两人越说越不像样,脸色倏然一沉,恼怒地喝道,“争这些有什么用,还居然编排起了老太太,被人听见便是乱棍打死!你们两个下去,让红螺来上夜!”
等到两人怏怏下去,陈澜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她们说得固然没错,可是,她父母双亡,决定这些的便是老太太朱氏。朱氏如今固然会觉得她好,但却不能和晋王妃相比。谁人良配,却不是她说了算,只有徐徐谋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