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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冠盖满京华txt下载     冠盖满京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八十五章 攀亲,侵占

    于整个江南来说,南京的赋税既比不上苏松,也比不上宁波市舶司那源源不断的收入,然而,从当年金陵府被定为南京开始,这里就成了江南的中心。整个江南的名门望族,哪怕原本并不在这儿居住,也多半会在这儿置办宅子开设商行分号,以此联络上下。在这些动辄有几十年上百年的家族中,江家尽管只算是中等,其家财产业也足以让人咂舌。

    然而,现如今的江家却突然换了主人,而且是原本死攥着大权不肯放手的代族长,江家三老太爷亲自把这族长宝座让给了长房的江大老爷。面对这种诡异的情形,从江家宗祠回来的一众人等自然是各有各的分析,往各自后头的人禀报的时候,少不得带上了自己的猜测思量。而代表平江伯府出席宗族大会的大管事在回到家里之后,亦是匆匆来到了自家主人面前。

    这一夜,整个金陵府境内也不知道多少人彻夜难眠。

    次日一大清早,陈澜才梳洗之后陪着江氏用早饭,云姑姑就匆匆进了屋子。见陈澜抬头对她使了个眼色,她就知机地没有立时开口说话,而是退避到了一边。江氏眼皮子一抬,瞥见云姑姑垂手低头的样子,又往陈澜那儿扫了过去,随即也就当成没瞧见,什么都没问。待到早饭用完,她就借口要去后头散散步,示意陈澜不用跟着,只扶着庄妈妈就出了门去。

    这时候,陈澜才招手示意了云姑姑上前,直截了当地问道:“什么事?”

    “夫人,是刚刚送来的京城消息。”云姑姑只字不提消息来源,见陈澜颔首示意,这才继续说道,“京师那边,因为皇上多日不朝,有言官参奏荆王殿下奉旨巡狩江南,人却音信全无,引得上下人心惶惶,恳请皇上下诏,请荆王正服色出行,莫要惊扰地方。如若再无音信,当令地方督抚彻查。还有,则是有人以皇上病重为由,促请晋王殿下尽快回京。”

    陈澜看着云姑姑,面上露出了无奈的笑容:“倘若只是这些外人的事情,云姑姑你不会在早饭的时候急急忙忙赶过来吧?”

    “是,只是奴婢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云姑姑不自然地笑了笑,斟酌了一会才小心翼翼地开口说道,“夫人,事情是这样的。阳宁侯府四少爷一日出门的时候,在路上有两个汉子不知什么居心,将一个丫头推在了他马下,幸好他马术非凡,那个丫头只是扭了脚,磕着碰着几个地方。四少爷命人将两个汉子送了顺天府,结果后来竟是问了出来说是受人指使,这事情闹得整个京城沸沸扬扬,有的说想讹诈阳宁侯府,有说是四少爷自己撞倒了人,却另寻借口,还有的说是世风日下当眼里彻查,一时间众说纷纭。”

    相比前头的朝堂大事,陈澜反而对陈衍这档子事更为留心。又询问了几处细节,她不知不觉站起身来,双手拢在胸前来来回回走了几步,突然扭头问道:“这是暗卫传来的消息?小四不曾有信送来?”

    “是,四少爷那边没有讯息。暗卫那边还说,安国长公主如今身体还好,但再过一个月就是分娩,所以越发深居简出,除了四少爷和惠心小姐,还有宫里的几位公公之外,别人几乎都难能见到人。”

    “那两个汉子想来是必定被押在了顺天府,那被撞的丫头呢?”

    “这个……那边不曾提到。”云姑姑亦是阅历丰富的人,一琢磨脸上就为之一凛,“夫人是觉得,那被四少爷撞到的丫头也许是成心的?可这事情一个不好是要出人命的!除非她早就知道四少爷骑术精良,拼着性命之险……”

    陈澜并不喜欢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别人,但她自己不在京城,最放不下心的就是弟弟陈衍和祖母朱氏,因而听到这种匪夷所思的消息,不得不往某些方面去想。她也顾不得云姑姑没有说完,斟酌了再斟酌,最后还是决定写一封信回去。然而,她才刚到东厢房书桌前开始磨墨,外头就传来了一声嚷嚷。

    “夫人,夫人!”

    屋子里伺候的云姑姑慌忙打了帘子出去,见是芸儿一阵风似的从外头跑过来,她便低斥道:“什么事情这么大呼小叫的,老太太还在后头散步呢!”

    “江家那边出事了!好些商户登门要账,江大老爷根本应付不下来,江四公子还被人打了两记黑拳,幸好下头小厮见机得快把人抢了出来,这会儿人正在前头。”芸儿一口气说到这里,方才有空喘了口气,随即紧跟着说道,“就在江四公子进门之后,平江伯也来了。”

    面对这样的情形,云姑姑顿时拔腿就往屋子里走。一进里屋,发现陈澜已经放下了刚刚那块端砚,站在那儿脸上满是严霜,她这才放轻了脚步上前,却是一句话都没说。果然,没过多久,她就看到面前的女主人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这倒是都撞到一块了。”

    “夫人,江家那儿……”

    “先由得他们去闹,老太太是出嫁的女儿,又多年没有什么往来,总不可能一有事就往那边去给人撑腰,至于我就更没有名分这么做了。”陈澜冷笑一声,继而转过身抓起桌子上那块已经用了一半的徽墨,随手递给了云姑姑,“把这个寻锦盒严严实实包好了,送去给江家那位三老太爷,其余的一句话都别说。找个大夫给江四郎瞧一瞧,如果没有大碍,就对他说暂且不要管江家的事,送了人去萧世子那儿帮几天忙。那位世子并不是善于经济的,有他这个熟手帮忙,正好是雪中送炭。至于平江伯,不可怠慢了,把人请进来吧!”

    作为漕运总督,平江伯方翰盘桓南京不回淮安,原本说不过去。但方家在淮安经营多年,已经把那地儿治理得犹如铁桶一般,再加上如今他忖度着朝廷重心不在淮安,也就乐得先在这儿看看风色。然而,这数月下来,他起初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可现如今却渐渐觉得茫然狐疑。这会儿端坐花厅中,手边捧着香茗,他却频频低头看向了那如同文士一般宽大的袖子。

    里头这东西是拿出来,还是不拿出来?

    “这临时居处实在是简陋,怠慢平江伯了。”

    闻听此言,方翰立时搁下了那茶盏,一下子站起身来。见陈澜带着两个妈妈进了门,又冲他裣衽施礼,他少不得拱手还了礼,语气却极为亲切:“前一次相见时毕竟有好些旁人在侧,一时也来不及对你说什么话。当年见时,阿澜你还只是垂髫女童,如今却已经是海宁县主,一品诰命。若是令堂还在,想来不知会高兴得如何是好。”

    无论从记忆还是作为转世之人的事实来说,陈澜对于这一世父母的记忆都极其淡漠。尤其是轻轻巧巧就被人挑唆,由是和朱氏离心,在外花天酒地掏空了身子,最后早早丢了性命的父亲陈玮,她更是几乎没有分毫的归属感。然而,方翰提到的却是她那个素未谋面的母亲,她不禁愣了一愣,脑海中竟是凭空跳出了几幅陌生的画面。

    夏日里,一个妇人坐在床头,正满头大汗地亲自给床上的一双孩子打扇。

    昏黄的油灯下,一个妇人正在那儿纳鞋底,一边做活一边对一个小女孩说笑些什么。

    雷电交加的夜晚,一个妇人吃一个男人一推,重重摔在地上,一个女童飞一般跑上去扑在了她身上,两人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影消失在了门口。

    在一幅幅犹如走马灯似的图片下,陈澜一下子闭上了眼睛。好半晌再次睁开双目时,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慈母已逝,如今我这个为人女儿的就是过得再好,她也瞧不见了。我能做的,也只是多多提点弟弟,每逢忌日多上几柱清香而已。”

    见陈澜不接话茬,甚至也不问自己如何与其母相识,对那亲切的称呼既不答应,也不反对,方翰顿觉有几分不自在。但他何等老到的人,须臾就笑容可掬地说:“也是,斯人已逝,再提这些也就没意思了。今日前来,一是方陈两家终是姻亲,二来也是我有几句话不得不提醒你。”

    对于这姗姗来迟的正题,陈澜这才露出了谨慎的表情。然而,方翰这一开口既不是说三叔陈瑛的事,也不是为了这江南的种种复杂内情,竟是完全出乎她意料的一番话。

    “江南之地虽说素来有巾帼不让须眉之说,女子抛头露面处理事务的也不在少数,因而当日安国长公主在江南,也是一段传奇了,但终究也不是一丝顾忌都没有。你是安国长公主的义女,自然也颇有乃母之风,可此次先是扬州,再是南京,你家叔全又不在,少不得会有人从你入手。你身份尊贵,又是冰雪聪明,别人在很多事情上不得做文章,说不定便会用那些最卑劣龌龊的方式。要知道,对于女子而言,名节两字往往总是最防不胜防的。”

    此时此刻,陈澜只觉得悚然而惊,看着平江伯方翰的目光里不免多出了几许凛然。然而,下一刻,平江伯就仿佛丝毫没提过这茬似的,很快岔开了话题。

    “册封一众书院的上谕已经到了江南,只是那上头的语意不免有些含糊,既没有说是册封多少,也没有说是各书院的山长相当于几品。不知道你可能给我透个底?”

    刚刚犹如长辈似的亲切轻轻巧巧褪去,取而代之的则是仿佛官面上的客套和笼络,哪怕陈澜已经对这位平江伯颇有了解,此时也不禁佩服那变脸之迅速。面对这样的话题,她本想推说自己也不知情,可也不知道怎的,心中突然一动,话到嘴边竟是变成了另外的意思。

    “册封多少,其实终究只是一个名义,皇上看重的是江南的文华之风。说起来我倒是还听说过,这些年金陵书院人才济济,甚至连京城国子监都多有不及,朝廷中有好些阁老部堂都在议论,不如在南京也建一个国子监。集江南英才教之,然后充贡举人赴京会试。如此一来,朝堂上又可多上不少江南英才。”

    方翰只不过是想随口打探打探,未料竟得到了这样的大消息,一时间竟是惊得忘记答话。好半晌,他才嘿嘿干笑了一声,拍了拍脑门说:“若真是如此德政,江南士子可是有福了。只可惜我家里那几个小子都不是读书的料子,除却袭爵的那个,其他的也就只能让他们走走恩荫军功的路子,将来可还要杨总兵多多提携才是。”

    这些客套话陈澜应付惯了,自然不会去说平江伯一脉素来没有多少军功,而是似是而非地应了。好在平江伯今日前来也没有久坐的意思,又盘桓了一会就起身告辞。因这是娘家的姻亲长辈,她自然是亲自送到了二门。临别之际,已经下了两级台阶的平江伯却突然停住了脚步,随即头也不回地叹了一口气。

    “阿澜,我还是那句话,令堂若能看到你今天的模样,那就真的圆满了。”

    一次会面,方翰两次提到了自己的母亲方氏,陈澜心中不免纳闷。待到回了院子,她思来想去,最后就把跟着自己时间最长的芸儿叫了来,径直开口问道:“芸儿,你可听说过我那已故娘亲和平江伯府有什么关联?”

    “已故的大夫人?”芸儿看陈澜一本正经,原本还以为要问什么,此时听到这一说,立时愣住了。歪着脑袋斟酌了好一会,她才突然一拍巴掌,又开口说道,“夫人您不说,我还差点忘了。已故大老爷和大夫人的婚事,是平江伯太夫人先提起的,听说和平江伯府是同宗,不都是姓方吗?不过,大夫人去世之后,也没见平江伯府和咱们长房有什么往来……”

    芸儿这一说,陈澜立时明白了过来。然而,她从一苏醒开始,就是和弟弟陈衍相依为命,祖母朱氏的回心转意之后,伴随的便是真心实意,而她没法接受这样在困窘时不闻不问,在腾达时却嘘寒问暖的亲戚!想到这里,她一下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赞许地对芸儿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这些话问你果然是没错!亏你亏你,否则我还不知道上哪打听这些去。”

    “夫人若是还要打听这些昔年旧事,问我就对了!”芸儿喜滋滋地抿嘴一笑,随即又自鸣得意地说,“我打小服侍夫人,因为下人冷落怠慢,我也就只能从这些话里话外打主意,府里那些拿腔拿调的妈妈嫂子们,没少让我拿捏话头卡住,否则咱们的东西克扣得更厉害……”

    那一段只存在于记忆中的过去,对于陈澜来说已经很遥远了。但今天先是被平江伯方翰勾起,接着又是芸儿这一番话,无数记忆仿佛翻江倒海一般在脑海中翻腾,陈澜不得不一只手按在桌子上,但额头上却已经是隐约见汗。很快,芸儿就察觉到了这异状,立刻上前搀扶陈澜在椅子上坐了,又忙去沏了茶来,见陈澜只是摆手,她更是慌了手脚。

    “夫人,都是我不好,提起这些没头没脑的事情……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您别再想了。要是那平江伯说了什么,您也别理会,这些自认亲戚的人其实最不讲情分……唔,只知道锦上添花,不知道雪中送炭!”

    “你呀!”

    陈澜终于扶着额头渐渐坐直了,随即长长吁了一口气。见芸儿满脸惴惴然地站在身侧,她冷不丁伸出手指在其脑门上轻轻点了一点:“别担心了,我就是想起了过去的事,心里有些不舒服。记得待会不要对别人叨咕这些,免得老太太担心,云姑姑柳姑姑又过来探问。”

    自己惹出来的事情,芸儿巴不得不要给人知道,此刻自然把头点得犹如小鸡啄米似的。陈澜见状也不再多说,待到把人打发了出去,就一下子靠在了那张藤椅上。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完完全全接受了这个身世这个身份所带来的一切,可如今才知道,有些东西恰恰是原本那个陈澜就希望舍弃,希望尘封心底的。

    “不是每个人都能算得上亲戚的,如平江伯那样,和陌路有什么两样?”

    浅笑一声之后,她终于也想明白了,便一推扶手站起身,整个人一下子轻松了下来。

    先头紧赶着坐船从扬州到南京,昨夜又还要收拾屋子料理一些杂务,因而这一夜,江氏和陈澜都早早地睡了。而这一觉竟是少有地没有任何梦境,陈澜再一睁眼时,竟然已经是天光大亮,睡得异常香甜。只是在洗脸的时候,她却听到外间传来了喝哈之类习武练剑似的声音,忍不住一下子丢下了手中软巾。

    “这是……”

    “夫人,是老太太在外头。老太太说,病了那几天,整个人都快生锈了,大清早起来活动一下身体。庄妈妈在旁边看得心惊胆战,可劝也劝不听。”说到这里,柳姑姑忍不住笑开了,“都是长镝和红缨那两个丫头,她们还在旁边鼓噪,竟是陪老太太一块练着!”

    “老太太高兴就好,让长镝和红缨多多陪一陪也不坏。”

    陈澜这时候才放下了心,重新洗了脸,接下来便是匀面上妆。她一向不喜欢浓妆艳抹,如今自然也只是淡扫蛾眉薄施脂粉,待到全都收拾停当之后出了屋子,就眼见寒光一闪,那棵院子中央的大槐树竟是一下子被打落下了好些枝叶来。吓了一跳的她正要发问,那边厢的几个人已经瞧见了她,红缨赶紧一溜烟跑了过来。

    “夫人,是长镝在那试箭呢!”

    “好啊,你竟敢反手就卖了我!”长镝也忙上了前,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就讪讪地屈了屈膝,“夫人,我不是故意的,只想着好久不练手生,怕失了准头关键时刻捅娄子。再说了,是老太太答应的……”

    “看把你吓的,我说过要怪罪你么?”

    见长镝一下子愣住了,陈澜不禁哑然失笑,就连红缨也扑哧笑出声来,没好气地用胳膊肘使劲撞了一下长镝:“夫人的脾性你还不明白,啰啰嗦嗦解释这许多干什么?”

    “就是,你们夫人疼你还来不及,哪会为了一棵树弹你一指头?”江氏揉着手腕走上前来,又对陈澜说,“在别人那儿借住了个把月,如今到了你娘家的地方,我都一时忘形了,更不用说她们这两个丫头。我还是头一回像昨晚上睡得那么香,一晚上竟是连个梦都没有。”

    “娘怎么和我一样?”陈澜和江氏对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待看见骏儿在那边探头探脑,她便伸手叫了其过来,又问了他几句,见这虎头虎脑的小家伙也说一觉醒来就是大天亮,她忍不住摩挲了一下那小脑袋,又叹道,“这地方虽不如偶园和万泉山庄宽敞大气,更没有前临瘦西湖,后有温泉,可终究是住得惬意舒服。”

    话音刚落,云姑姑就从外头快步进了屋子来,屈膝行过礼后就开口说道:“老太太,夫人,外头阳宁侯府郑管事来问安。”

    住的是阳宁侯府的地方,陈澜就是图个轻省安静,但自然也就想到了少不得会有家下人来给自己这个姑奶奶请安问好。然而,她却怎么也没想到,来的人竟然是朱氏心腹郑妈妈的丈夫郑管事。如果是寻常人,她此时懒得费工夫,兴许就让云姑姑代为接见了,但郑管事究竟身份不同,因而她就扭头看了看江氏。

    “娘?”

    “你去见吧,我也不想大喇喇受那些礼,毕竟是你的娘家人。”

    有了婆婆这句话,陈澜方才带着人到二门西边的小花厅去。如今这趟下江南,她大大方方见人惯了,此时也就懒得再设什么屏风之类,在主位上受了郑管事的礼,道了辛苦之类的客套话,她就只留下了云姑姑。果然,这一位原本是斜签身子坐着,在闲杂人等都退下之后,立时又一下子站起身来,竟是疾步走上前去,离着陈澜还有三四步远才站住了。

    “三姑奶奶,自从您下了江南,老太太一直不放心,所以二月里就差了小的过来,顺便巡查一下江南这边的产业,毕竟是老太太明言留给您和四少爷的东西。不查不知道,这私底下悄悄一查,小的果然查出了好些纰漏。这边的两个御赐田庄,地界碑不知何时被人移过了,两边相邻的田主据说和平江伯府有涉。小的今次来,是因为老太太说,之前把管理这些的印章给了您。小的此来,原本是打算把这些地转到四少爷名下的,所以……”

    “你不用说了!”陈澜霍地站起身来,沉吟片刻就说道,“此事我自有理论!”

第三百八十六章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位于淮安的漕运总督府在旁人眼里早已经成了平江伯府的私产,相形之下,位于南京新街口的平江伯府别院就低调许多。只是朴实无华的门楣围墙之内,却是叠山堆石小桥流水中间点缀着亭台楼阁,竟是别有一番婉约的园林风味。只这活水引的是地下泉水,少了通往外头的水闸,因而身在墙外,更是想象不出内中究竟是怎一番景致。

    园是好园,但内中的主人却没有赏花看月的大好心情。这会儿,横跨小溪的一座精致石拱桥最高处,平江伯方翰凭栏而立,手里却捏着一封信。那字迹口吻他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往日接到第一时间就会写了回信捎去,可现如今三天了,他却总有些举棋不定。昨天去见陈澜时,他甚至有过一时冲动,几乎当场把这封信撂出来。

    “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眼下这时节还真是说不准谁占上风……陈兄啊陈兄,想来你意气风发回京的时候,绝对没想到会被侄女挤出了京城吧?只不过眼下她自己也是麻烦重重,金陵书院可不好惹。听了我昨天那话,她若是聪明,应当会记起在江南还有方家这门亲戚……”

    “老爷,老爷!”

    方翰正轻声嘟囔着,一个小厮突然从拐弯处奔了出来,疾步走上前,到了石桥下头才双膝跪了下来:“回禀老爷,小人刚去过江家,那边还是闹得不得消停,江大老爷眼看是撑不下去了。不过小的没看见江四公子,听说人之前被人打了,后来人就没在老宅出现过,想来也是知道独木难支的道理。三老太爷也没出过面,说是老毛病犯了。”

    “什么老毛病,江大老爷没能耐,这才衬得出那位三老太爷来。”方翰淡淡地说了一句,随即不动声色地将信又拢回了袖子里,这才转过身来看着那小厮,“继续去江家盯着,有什么动静随时来报。另外,对外传出消息去,就说我这三两日之内就要回淮安。”

    “是!”

    见那小厮磕了个头就转身一溜烟跑了,方翰这才沿着阶梯缓步走了下来。穿过一处月亮门到了书房,见书童已经整理好了一摞书信和拜帖放在书桌上,他就不紧不慢地一封封拆看了,当看到其中一封时,他突然又惊又怒,猛地重重一拍桌子。

    “来人!”

    原本在门外伺候的书童连忙快步走进了屋子,见方翰满面怒容,慌忙一下子跪倒在地。书桌后头的方翰撂下那份拜帖在桌子上,旋即怒喝道:“你这狗才,为什么这等要紧的帖子居然不立即回禀!”

    那书童被训得满脸的莫名其妙,好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说:“老爷,小的知罪。可小的全都仔仔细细看过落款,没有一份是写着官衔的,而且也没有平日常常往来那些人家的名姓,更没什么朝廷大佬的,小的以为……”

    “你以为!”方翰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人就怒喝道,“滚出去到院子里跪着!跟了我这许多年,连该记的名字到现在都记不全,昏了你的头!”

    等到那书童狼狈不堪地退出门去,他才低头再次瞥了一眼那份拜帖。那既不是什么竹木名刺,也不是什么印花洒金,而是普普通通的一份帖子,落款竟只有曲永两个字,也难怪以物取人的书童竟然会遗漏了。然而,也不知道曲永是让人送了帖子,意指近来要见他,还是亲自拿着此物来却被人挡在了门外。若是后者,那他的麻烦就大了!

    想到这里,他更觉得胸中满盈怒气,突然又高喝传了人进来,继而气冲冲地说:“把那个狗才拉出去打二十板子,革了他书房的差事!我这儿不用这等没长眼睛没长心眼的人!”

    就在方翰烦乱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的时候,外间突然又传了信来,说是杨夫人来了。得知这讯息,大感意外的他一下子停住了步子,背着手站在那儿好一阵子,随即才若有所思地问道:“是来见夫人的,还是有其他说法?”

    “回禀老爷,杨夫人是来拜会夫人的,这会儿夫人正带着二小姐陪着一块见客。”

    这意料之外的回答顿时让方翰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虽是坐下来勉强看书,可他颠来倒去一个字都没看进去。良久,他终究是觉得妻子事先没得到风声未作预备,心里大感不放心,于是一把撂下那卷书,叫来书童吩咐了两句,随即就立刻出了书房往后院赶去。沿着甬道才到了那五间大正房门口,他就听到里头传来了女儿欢快的笑声。

    “三姐姐,京城白云观的燕九节真那么好玩?等我去了京城,你也带我去瞧瞧好不好?”

    “好啊,这还不容易?”

    “那可是说定了,咱们拉钩!”

    听到这里,方翰顿时只觉得一阵头疼,不等门口那丫头打帘子,他就自己一把扯起了门帘迈进了门。径直穿过珠帘到了隔仗后头,他就发现妻子不知道上了哪儿去,只有次女方静和几个丫头在。年仅十一的方静此时此刻根本没发现他进了屋子,竟是只顾眨巴着眼睛看着身边的陈澜,右手的小指高高翘着,满脸都是期冀。

    当方翰看到陈澜丝毫没有在他面前时的冷淡防备,竟是真的笑吟吟地伸出手来,他终于忍不住咳嗽了一声。眼见方静回过头一瞥,随即就立时蹦了起来,规规矩矩地垂手而立叫了一声爹,他才不悦地瞪了她一眼,这才满面春风地上了前。

    “我家夫人也实在是太疏忽了,竟只留着这个不懂事的丫头陪客,海宁县主还请不要见怪才是。”瞥见女儿委委屈屈地撅着嘴,他立时不悦地喝道,“还站在这里干什么,难道忘了你的课程?”

    瞥见方静玩弄着衣角,眼睛却还偷偷瞥了过来,陈澜也不理会方翰对女儿的冷脸,笑着上前弯腰在其耳边嘟囔了两句。见其眼睛大亮,使劲点了点头后就退后两步裣衽施礼,随即规规矩矩跟着妈妈和丫头去了,她这才抬头看了看方翰。

    “都说平江伯府门风严谨,我还不信,如今看您教女也是这般严格,我才知道传言不虚。只是,静儿妹妹可不像您说的这么不懂事,平江伯夫人刚刚因事走开这一小会,她待客可是有板有眼,我当年如她这般大的时候,也未见得如此井井有条。”

    要是别人夸奖自己女儿,方翰自是少不得含笑谦逊几句,可是次女方静素来是天真烂漫的性子,刚刚又这般粘人,他哪里敢接这话茬,打了个哈哈就岔过话题道:“县主今日倒是来得巧,再过几日,我和夫人还有静丫头就要回淮安了。”

    “这么快就要回去了?”陈澜挑了挑眉,旋即笑道,“看来真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了。若真是您一家回去了,有些事情寻不到正主儿请教,那就真的弄不清楚了。”

    这“有些事情”四个字让方翰心中一动。联想到昨日才对陈澜提过其母方氏,他自然而然地以为陈澜今日来是为了当年旧事,因笑道:“所以说,既是碰的巧,自然就是有缘。县主要问什么,不妨尽管直说,但使我知道的,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我就先谢谢平江伯了。”

    陈澜嫣然一笑,待到方翰入座,她跟着坐下,这才不紧不慢地说:“昨日阳宁侯府的郑管事到别院来拜见,对我说了一桩奇事。说是阳宁侯府在金陵府地面上的两个田庄,不知道怎的被人挪动过界碑。我起初还不信,让人去府衙查了鱼鳞册,又让郑管事去核查了一遭,旋即才发现真的是对不上。若是其他的田庄,自然得寻官府重定,奈何这田庄乃是早年御赐的庄园,界碑亦是每朝万岁爷登基时御赐的,这意义就非同小可了。”

    方翰刚刚还是笑容可掬,此时那笑容却一下子僵在了脸上。他已经预备好了,要是陈澜问起方家的事情,他会先说方家人当年上京去探望时被阳宁侯太夫人朱氏拒之于门外的境况,然后再提一提陈澜那两个嫡亲舅舅眼下的日子,紧跟着再说一些别的,总之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然而,陈澜偏是根本就仿佛不记得这档事似的只字不提,他顿时有一种蓄力已久的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可是,当他回过头来仔细琢磨陈澜的这一番话时,一时更加心惊肉跳。阳宁侯府的产业大多在北方,而江南因为鞭长莫及,早先他和陈瑛交好时,曾经悄悄地动过不少手脚。比如说那两个庄园附近的地,就都是在他一个管事的名下。当初是为了防止朱氏在倒台前在这些产业上动手脚,陈瑛总能拿回这些江南富庶之地的产业,可如今时过境迁,这竟是最大把柄!

    想到这里,他好容易才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来:“那县主的意思是?”

    “我年轻,哪里懂得这些。”陈澜脸上虽笑着,语气也轻柔,但那言语却犀利如刀,“只我如今虽然是杨家妇,侯府终究是我的娘家,这事情也不能看着不管。平江伯和我家三叔同朝为官,陈方两家又结了姻亲,这么大的事情,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

    “夫人,您留着二小姐一个人陪着那海宁县主,是不是太唐突了?”

    “日后静儿嫁过去,也得叫人一声姑奶奶,如今正好有机会,让人相处相处不是最好?陈瑛那个人实在是做事没分寸,把家里老太太长房二房全都得罪了一个遍,如今阳宁侯太夫人还在,到时候静儿嫁过去,万一三天两头被人刁难,她怎么受得起?但只要她眼下讨了那位姑奶奶欢心,进了婆家之后人说两句好话,定然比什么都管用。”

    平江伯夫人越说越得意,坐在那儿又笑了起来:“静儿是我女儿,她的性子我还不知道?只要海宁县主是传闻中那样的人,必然会喜欢静儿天真烂漫的性子。这也多亏了她上头有我宠着,下头有她哥哥姐姐护着,没学那许多心计,否则也未必能蒙混过去。只要站稳了脚跟,日后爵位承袭是什么光景,那还难说得很,兴许还能有那福分当一回侯夫人。”

    “夫人真是算无遗策。”

    一旁的妈妈正逢迎着,就只见一个人影撞开门帘冲进了屋子。吓了一跳的她正要呵斥,可认出是二小姐方静,赶紧闭上了嘴,但神情却是狐疑不明。方静却不管这些,一头扎进母亲怀中就撒娇了起来:“娘,我和三姐姐正说笑好好的,爹偏偏突然进了屋子,不由分说训斥了我一顿,还把我赶了出来!三姐姐正答应我说,以后到京城带我去白云观看燕九节的!”

    平江伯夫人一把抱着女儿,正要问些什么就听到这样一番话,立时愣住了。好一会儿,她才按着方静的肩膀让人挪开了些,又问道:“静儿,你说你爹突然进来,还把你遣开了?那这会儿就是你爹在正房陪着你三姐姐说话?”

    “是啊!”方静使劲揉了揉眼睛,这才撅着嘴说,“爹一进来就说什么我不懂事,还让我别耽误了下午的课,可我这回出来,每天的琴课女红都没落下过!娘……”

    “好好好,别闹别闹!”

    平江伯夫人揽着人安慰了一通,随即便唤了方静的乳母进来,让她带着小丫头进去洗个脸,待会再服侍着看会书,这才带着妈妈匆匆出了门。走在外头,她起初步子又急又快,可走着走着就想起上一回去偶园时碰得一鼻子灰,回来还招惹了方翰一通埋怨,她脚下就渐渐慢了下来,到最后竟停在了那儿。偏生这时候,后头那妈妈一个不留神,险些撞在她后背上。

    “夫人?”那妈妈一个趔趄偏了一下身子,好容易站稳了,忖度片刻就陪笑道,“夫人,海宁县主终究是女客,让老爷陪着终究是不妥,您是当家主母,总应该过去陪一陪的。”

    平江伯夫人被人说穿了心思,不免回头睨视了她一眼,这才面带矜持地说:“就是这理儿,没有大老爷们见人家女眷的道理。老爷也太心急了,有什么话不知道遣了人先对我说,难道我这一把年纪,还会对付不了一个二八都不到的小丫头?传扬出去没来由让人瞧不起咱们平江伯府,就是于海宁县主,说起来也不好听。”

    口中说着这话,她却端着架子缓缓前行。待到了正房门口,她有意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才让那妈妈挑开门帘,自己轻轻巧巧提了提身前的销金藕莲裙迈过了门槛。可才一站定,她就看到丈夫正托着额头坐在主位,一时竟是看不清表情,而客座上的陈澜则是正淡然坐着品茗,听到动静才抬头看了她这边一眼。目光对视之间,她竟是冷不丁打了个寒噤。

    那眼神和她之前见过的完全不同,温和中藏着一丝让人不寒而栗的冷厉。

    “老……老爷。”平江伯夫人突然连说话都有些不顺溜了起来,见方翰闻声抬头,她才有些不自然地说道,“我听静儿说了,所以过来看看。”

    “出去!”

    方翰突然迸出来的那两个字让平江伯夫人一下子呆住了。她原想辩解几句,可一接触到丈夫那眼神,她就像刚刚避开陈澜目光似的,不知不觉往后退缩了一步。然而,身后的妈妈和丫头偏生已经跟了进来,她不想这么灰头土脸地退出去让人笑话,把心一横便笑道:“老爷,海宁县主毕竟是女眷,总得有人陪着妥当……”

    “出去,别让我再说第三遍!”

    吃这一吼,平江伯夫人的脸色顿时变了。而就在这时候,陈澜放下手中的茶盏站起身来,因笑道:“事关重大,平江伯也不要动气,只管好好思量就是。今日我过来实在是有些匆忙,刚刚见了静儿妹妹,竟是连见面礼都忘了,还请平江伯夫人待我转交给了她。”

    陈澜说着就从头上拔下了一根赤金的簪子,含笑递给了面色发僵的平江伯夫人。见其愣了一愣才伸手接了,蠕动了一下嘴却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便微微点了点头:“静儿妹妹性子活泼开朗,很对我脾胃,若是夫人还要在南京盘桓一阵子,我和娘就暂住在新街口,不妨常常把她带来串串门。今日我在这叨扰了这么久,眼下也该告辞了。”

    被陈澜这么一缓和,屋子里刚刚那沉闷僵硬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不少。平江伯夫人勉强露出了笑容,又说道了几句客套话,而平江伯方翰亦是顺势起身,脸上没了之前那冷硬和不耐烦,而是得体地挽留了一番,旋即竟是亲自送人。他这般做派,平江伯夫人自然不好不送,于是夫妻俩就一路把人送到了二门,直到眼看着人登上马车,随着车轱辘声很快消失在了视线中,方翰才突然冷哼一声,竟是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平江伯夫人要开口叫人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可她毕竟还窝着满肚子火,索性疾步追了上去,竟是一路径直跟到了书房。一踏进里头,她就厉声把书童都赶了出去,又让跟自己的妈妈在外头看着,这才气咻咻闯进了里屋。

    “老爷,我嫁给你也几十年了。今天当着外人的面,你就这么给我没脸!”

    方翰此时心里正烦闷着。陈澜起头那话只是一个引子,要紧的是后来那些言语。

    他一向觉得自己已经够高看这位海宁县主了,可事实证明,他依旧小看了她。她竟是连他伙同南京守备许阳一块海上走私的事情也摸得一清二楚,随后又把金陵书院算计许家次子和她冲突的事情撂了出来,最后便点出大运河这些年渐渐露出淤塞颓势,倘若金陵书院麾下的那些官员一合力,海运真的完全取代漕运,他这个漕运总督就再没有存在的必要,他不得不仔仔细细考虑她的提议。

    这个尚不满十五的小丫头,哪怕是消息灵通也好,麾下另有能人也罢,可终究是一下子洞悉揭穿了他最大的短处!难怪陈瑛那样精明到刻薄的人,竟然会败得这么快这么惨!

    因而,这会儿听了平江伯夫人的话,他立时不耐烦了起来,声音低哑地吼道:“什么有脸没脸!既然是夫妻多年,你就该知道,要不是有要紧事,我没事情见别家女眷干什么,你就敢没头没脑往里头闯!自己进来也就算了,也不管好跟着你的那些妈妈丫头,要是让她们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哪怕谁是从小把你奶大的,也留不得了!”

    原本理直气壮的平江伯夫人吃这一喝,那气咻咻的样子立时收了起来,面上多了几分小心翼翼:“老爷,什么话这般要紧?莫非是……莫非是她竟敢拿什么事情要挟您?要真是这样,您可不能上了当,轻易答应了什么,不如咱们商量商量……”

    “好了,你说够了没有!”妻子一开口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方翰顿时更加恼火,一按书桌站起身来,“这些事情你不明白,不给我帮倒忙就不错了!你只管好儿女们就够了,别的什么都不用你理会,过两天记着带静儿去新街口回拜一下。”

    “啊?先头不是说,咱们过几日就回淮安?”

    “谁说的?”方翰闻言更是着恼,忍不住重重一锤桌子,“这些混账,让他们往外头散布消息,不是让他们在自己家里嚼舌头!你给我传话下去,若有谁再议论什么走不走的事,一律家法伺候!你去对几个孩子提一声,咱们还得在南京再停留一阵子。”

    同一时间,坐车回程的陈澜忍不住长长吁了一口气。她已经把方翰的牌面翻开了大半,而他却不知道自己的牌面有多少,于是这才能占到上风。只不过,那位平江伯终究还是用出了那一招,对她反反复复暗示她母亲的娘家如何如何,可都被她用太极拳搪塞了过去。

    亲戚不是单单源自姓氏血缘,而是因为维系这些的感情。他们甚至连她出嫁的时候都没露过面,如今却凭空冒了出来,还和她讲什么感情,岂不是可笑至极?

    车子摇晃之中,她逐渐闭上了眼睛。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觉察到车子一阵剧烈的晃动,她一下子本能地抓住了一旁特设的铜质把手,正惊疑地以为旧事重演,车子却很快稳当了,外间须臾又传来了车夫的声音。

    “夫人,有人在外头拦车告状!”

第三百八十七章 天子激赏,明察秋毫

    对于大多数官员来说,金水桥后奉天门前,便是他们对于浩大宫城的唯一印象,少有人能够在深入其中。至于通籍禁中大内,可以出入乾清宫这等地方,则更是只有阁老部堂以及勋贵重臣。然而,位于西华门外的西苑,说是皇宫,但终究是属于内苑,弄一份通籍就容易得多了。想当初陈衍通籍西苑,头一次到这里的时候还有些战战兢兢,但两三次下来就很快习惯了。

    这会儿,站在西苑那宽阔的小校场边的高台上,看着下头两队人马狠狠对撞在一块,那倏忽间的叱喝喊杀和自己平日所见大为不同,甚至眼神都大有区别,他不由得为之深深心悸,好半晌才叹了一声:“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好男儿!”

    “这就是好男儿了?真正的厮杀你还没瞧过呢!”一旁的安国长公主懒洋洋地斜倚在那儿,见陈衍好奇地瞅了过来,她这才淡淡地说,“这虽说是实战,死伤不论,但终究少了战场上那种一往无前拿命去搏的血性,所以也就是大略能看出一个人的武艺勇气,再深一些的东西就看不出来了。战场上能活下来的未必就是武艺最好的,但一定是关键时刻能豁出去的!小四,你未必一定会上战场,但你要记住,狭路相逢勇者胜!”

    这话陈衍自然听过,可这时候结合安国长公主这番话,他不由得品出了另一种滋味来。琢磨了好一会儿,他就退到了安国长公主的座位边上,弯下腰低声说:“师傅你的意思是,要真的遇上最危险的时候,与其退而寻求其他法子,不如豁出去拼了?可不是有空城计……”

    “诸葛武侯的空城计只是小说家演义,但从前确实有成功的例子。不过,这样的成功终究是有条件的,你得有空城,有时间预备,而且越是聪明狡猾的敌人,越是容易中这样的戏码。相反,战场上更多的是堂堂正正的决胜负,这时候,兵员多寡优劣,乃至于将帅和睦,士气高低,将兵勇武……诸多因素很多。而在诸多因素都不利的情况下,历史上还是有不少著名的以弱胜强。这些仗里头,无论是否有运筹帷幄的军师智者,可是,却一定得有一个身先士卒冲杀在最前头的将才,这个人方才是一军之魂。”

    说到这里,安国长公主不禁长长吐出了一口气,随即又仰头看着天空:“想当初我在皇史宬偷看当年留下来的书,却看到了一番话。这天底下最危险的便是以弱胜强,因为一着不慎,就可能把所有赌注都输进去。要能够以弱胜强到最后能够扭转势力对比,不但需要有天下无匹的运气,还要能让不计其数的人才为之归心,还要让天下百姓为之归心,所以最要紧的就是宣传舆论。没有比高位者于寻常士卒一样屹立于飞箭流矢之前,更能够宣传天命了。”

    尽管和同年龄的少年相比,这一年多来的经历让陈衍迅速成熟了起来,可这些话终究太过深奥了些,他一时听得满头雾水。有心想问问清楚,可看看安国长公主那惘然出神的样子,他又不敢贸贸然发问,正憋得有些难受的时候,他就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九妹对这么小的孩子解说这些,也不怕把人给绕晕了?”

    安国长公主闻言一震,一推扶手坐直身子转过头,就看见皇帝只带着御用监夏太监上了高台。只见皇帝一身暗红色大团花圆领纱衫,下头是一双乌头履,腰间竟只是松松地束着一条布带,甚至还光着脑袋,看上去就犹如寻常西苑的闲散小官,她连忙吩咐陈衍把自己搀扶起来。奈何身子重了,她只能勉强欠欠身,随即就不悦地看了夏太监一眼。

    “这边厢皇上告病,那边厢又到了西苑,偏这儿人多眼杂,你也不劝谏劝谏。”

    陈衍也被皇帝的出现吓了一跳,放开安国长公主的手和别人一块行了礼,他就听得师傅这般说话,一时更是暗自咂舌,索性只低着脑袋不说话。果然,皇帝闻言竟是丝毫不恼,反而夏太监仿佛是理亏似的连连赔笑谢罪,到最后他琢磨着这两位大约有话要说,打算悄悄退下的时候,却不料才走了两步,一个声音就追了来。

    “陈衍。”

    被这突然的沉声一唤,陈衍赶紧停住了脚步。不用看,他也知道这决计是当今天子,于是立刻停下了脚步。只他又不是要上朝的大臣,也不是逢年过节要入宫朝贺的命妇,这会儿只是躬身答“臣在”,眼睛甚至骨碌碌地偷瞥了一眼皇帝,结果不合与两道目光碰了个正着。

    “不愧是你师傅和你姐姐教导出来的,胆子贼大!”皇帝哑然失笑,这才正色问道,“这几天顺天府和下头科道言官的奏折像雪片似的,顺天府说那是两无赖威逼人致伤,科道言官则是说你车马伤人,全都是因为你那点芝麻大的小事,一时闹得沸沸扬扬。事情是你惹出来的,你说说,这件事当如何。”

    “啊?”

    陈衍没料到皇帝竟然问这个,一时间顿时犯了难。偷瞥了一眼安国长公主,见自己这位师傅丝毫没有暗示的意思,他不由得习惯性地抓了抓脑袋,也没留意到夏太监责怪的目光,想了好一阵子才抬起脑袋来。

    “回禀皇上,朝廷有律例,车马伤人,说的是无故在城中奔驰,以至于伤了无辜人。可是臣当时一令人前导高喝,二已经有勒马避让,三则是有人故意将人推落马下,一应证人和犯人都已经送了顺天府,苦主都不曾告什么车马伤人,他们聒噪什么?那些言官不管国家大事,一心只盯着这么鸡毛蒜皮,真是白拿了朝廷俸禄!”

    起头还说得井井有条,但陈衍终究是年轻,到最后不免就有那么几分赌气怨尤带了出来。只最后那声音极小,听着像是嘟囔,安国长公主摇了摇头,却是不予置评,而夏太监却有些忍不住了:“四公子仔细些,莫要御前失仪!”

    陈衍这才赶紧闭上了嘴,而皇帝打量着小家伙犟头犟脑的样子,随即微微一笑:“人家可是说,你把苦主藏在家里,逼良为婢,意图不轨呢。”

    要这是在别的地方,陈衍必定勃然大怒骂他娘的,这时候总算是好歹硬忍了下来,低下脑袋闷闷地说道:“什么逼良为婢,阳宁侯府又不缺人,上书说这个的人必定是那些话本小说大戏看多了,以为谁家都是不管香的臭的往屋子里拉?顺天府又不会收着苦主以便对质,这要是人随随便便就放出去了,谁知道幕后指使这事情的会不会打别的主意?人我送到了通州庄子上,让家里几个仆妇好好看着养着,连面都没见过,要不信让他们自己去通州瞧去!”

    此话一出,安国长公主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连带着周围随时伺候着的两位妈妈和几个丫头都是忍俊不禁,而皇帝则是似笑非笑看着陈衍,最后露出了一个欣然的笑容。

    “好了好了,小小年纪能把事情处理成这样子,也实在是不错了。至于是不顾禁令有意驱策车马伤人,还是有人刻意陷害你,朕也不难为你,总会让人还你一个公道。这时候不早,赶紧出宫去见你家祖母吧。”

    尽管刚刚振振有词,但这会儿回过神来,陈衍仍是忍不住感觉到背上都是汗,得了这话自然高兴得无与伦比,跪下磕了个头就立马一溜烟走人,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而眼看着小家伙下去,下头演武场上的比武也已经完全偃旗息鼓,甚至连身边的人都悄悄避开了去,安国长公主这才看着皇帝说道:“皇上有事要说?”

    “老四的信刚刚送到。”皇帝言简意赅地说了这么一句,见安国长公主的神情一下子变得郑重而冷静,他就笑了笑说,“从来就知道他胆大,只是在朕面前装老实,可这一次终于露出真面目了。他先斩后奏,信上说他对人声称得了朕全权,这是为了办事方便,朕是想骂他都拿不到人。他把萧朗拉着去壮行色,在平江伯那儿招摇撞骗,还把叔全直接拉上了船,看来是真正办他想办的事情时,他才会这么拼命。”

    “这么说,皇上是下决心了?”安国长公主的脸色丝毫不变,竟是直截了当地又问道,“但此行吉凶难料,若是有万一……”

    “如若有什么万一,朕的身体自己知道,不至于如此不济。”皇帝仿佛不是在讨论自己的寿命和后继人,语气异常的平淡,“周王夫人季氏既然已经有孕,她虽是宫女,可毕竟是良家子,朕打算册她为周王妃,九妹觉得如何?”

    “武贤妃答应了?”

    “今时不比往日,长乐宫也不比曾经的王府,况且,朕并不是说如今册封,而是等到生产之后。季氏有孕的事情内廷并没有太声张,朝中也没有大反应,想来不至于引人瞩目。”

    “既然皇上心意已决,贤妃也应允了,我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安国长公主微微一顿,随即才仿佛漫不经心地说,“周王和荆王都是皇上的儿子,我这个外人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可阿澜是我的女儿。叔全跟着荆王折腾去了,阿澜一个人在江南,据暗卫回报,她几乎只用他们打听消息,其余的从来不求他们帮忙,这倔强性子实在让人头疼,偏又没个帮手……皇上不要提萧朗了,那小子是镇东侯丢来磨练的,只会打仗厮杀,哪里管过什么实务?所以我只想问皇上您一句话,您把司礼监太监曲永派到江南,究竟是去干什么的?”

    只一瞬间,安国长公主那懒散悠闲的目光竟是突然变得无比锐利,明亮得有几分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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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拦街喊冤的故事,陈澜前世在电视小说之中也不知道看过多少回,反而是这一世重生之后,鲜有听见这一类的事,只戏文里头偶尔出现一二。在阳宁侯府的那段时日,她为了弥补自己对这个时代了解的缺失,也不知道囫囵吞枣啃了多少书,其中就有百多年来反反复复修订的大楚律。其中,越诉的处置向来是极其严苛,轻则笞杖,重则枷号充军。

    而她又不是官员,怎会有人突然当街拦下车马要告状!

    想到这里,她立时看了一眼身边的云姑姑。下一刻,云姑姑就立时离座而起弓身到了车门边上,拉开一条缝探出脑袋去,见前头车夫已经下了车辕,而拦在车马前的竟然不是一个人,而是整整四个人,云姑姑顿时面色一紧,随即竟是直接跳下了车来。

    “要告状该去本管衙门,朝廷有律例,越本管官司上诉,笞五十。更何况我家夫人又不是朝廷命官,尔等在此阻路告状,便有冲撞官眷之罪!”

    云姑姑本就是在坤宁宫当过多年宫女的人,居高临下这一番呵斥,自然颇具威势,就连看热闹的人也被这声色俱厉的架势压得一时没出声。至于那跪在地上的四个人就更不济了,一个个你眼看我眼,其中一个甚至挪动着膝盖要起来,却被另一个老汉使劲拉了下来。

    “都说夫人是钦命册封的县主,是菩萨转世,怎么就不能管一管咱们的不平事!可怜我家闺女还不到十五岁,硬生生被南京守备的二公子带着那几个家奴糟蹋了……夫人要是不管,小老儿今天就去撞死在了那门上!老天,你不长眼睛,你瞎了吧!”

    这突然爆发出的凄厉声音让陈澜一下子觉得整颗心一缩,不觉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用双手死死抱紧了胳膊,却没有动弹。一旁的芸儿最初还笑说云姑姑真厉害,竟然能背出律法云云,这会儿也小脸发白,一手撑着厢壁,咬着嘴唇竭力透过车门缝隙往外看去。而红缨则是一手抓住了背上那长条包袱,一手摸向了搁在旁边的双枪。

    云姑姑眼见那老汉猛地拿着脑袋往地上砰砰死撞,也是为之变了脸色。然而,她毕竟是活了好几十岁的人了,在宫里什么诡谲的勾当没见过,眯着眼睛只看了一会儿,她就突然一个箭步窜了上去,竟是一把揪着那老汉,把人一下子拽了起来。

    旁人都没料到这么一位官宦人家的体面仆妇竟会这般做派,全都吃了一惊,待见那老汉额头上血肉模糊,一时都为之哗然。

    然而,就在人群中起了骚动的时候,紧拽着老汉手腕的云姑姑却腾出一只手来,一把扯过腰间帕子,竟是直接往那老汉的额头按去。面对这样的动作,那老汉慌忙往后直缩脑袋,又使劲想缩回手,可他一个半百老汉,竟是扛不住那力道。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只得眼睁睁看着那手绢把他额头上那些红的黄的黑的抹去了大半,一时间连声音都发布出来。

    “刚刚不是还血肉模糊,怎么一擦就都没了!”

    “这是怎么回事?”

    “这帮混账,他们是装的!”

    随着有人嚷嚷着拆穿了这一茬,围观的人群一时为之大哗。剩下那三个跪在地上的人见状不妙,一下子窜将起来往人群中逃去,可就在这时候,云姑姑仍是死死拽着那老汉不放,口中更高喝道:“拿住他们,我家夫人重重有赏,每个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

    这几乎是一个有点手艺的壮汉一个月的收入,当这话叫嚷出来之后,也不知道有多少双手往那三个逃去汉子的胳膊腿领子袖子腰带抓去。只不消一会儿,三个人就被好些人揪了回来,按在地上的样子狼狈不堪。一个上衣被撕得稀烂,一个下头裤子破了,还有一个干脆是两只鞋子都不知道落到了哪里去,而每个人身上都至少按着三四只手。

    因而,伸到云姑姑面前的手少说也有十一二只。她却也爽利,叫了随行家丁来把人一个个都捆了,随即才转身到了车厢旁站定,躬了躬身说道:“夫人,这几个分明是市井无赖当街耍诈诬告,幸有仗义百姓帮忙拿住,该如何处置,请夫人示下。”

    车内的陈澜一直没有伸手去打起窗帘,看不见外头具体如何情形,但只听那些动静声音,她就能猜出个大概来。此时云姑姑如此做派,她哪里不明白,当下就说道:“既然他们是告的南京守备,那就请姑姑带两个人走一趟南京守备府,把人送过去,看守备府怎么说。至于这些个仗义百姓,就按照姑姑刚刚的话,每人谢银二两,请他们帮忙一块押送人。”

    虽说刚刚抓人的时候人人积极,但只是一时冲动再加上贪图那赏银,云姑姑到车门旁这一禀报,无论是周遭刚刚手慢一步没赶上的,还是这几个仍按着人的,都少不得窃窃私语了起来,甚至有人嘟囔说也不知道官家是否会赖账。于是,当陈澜这一番话传了出来,四下里人群全都一下子鼓噪了起来,也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声好字,一时好声不断。

    陈澜发了话,红缨立时从车上随身带着的小银箱里翻检了一会,又从车门递出去一个锦囊。云姑姑接过之后扫了一眼那一个个人,却没有立时上前挨个发了赏赐。

    前时要离开扬州的时候,她为了临行前放赏,拿着银票去江四郎管辖的江家当铺,兑换了几十串青钱,又为了方便,兑换了足足二百两二两一个的银角子,此时发赏的时候,她并不患有什么不均,而是怕其他的。

    “这钱我家夫人已经拿了出来,我也不敢克扣,还请诸位帮忙把人送到了地头,我再一并重谢。”

    这条件虽说有些让人不满,可看在那锦囊的份上,一众人你眼看我眼,想着南京守备府就在两三条街之外,当下也就都应了。须臾,云姑姑就带着两个家丁押送了这四个人过去,旁观的人群也渐渐散了,剩下的家丁这才得以护持着马车前行。

    才走了没多久,车里头的芸儿就终于忍不住了,突然开口说道:“云姑姑实在是太厉害了!要是我,兴许就被那喊冤磕头给吓住了,哪像她能这般眼尖!”

    “那是,咱们才几岁,云姑姑那可是曾经跟了先头皇后娘娘好多年了!”红缨笑了笑,见陈澜只不说话,她就轻声说道,“夫人还在想刚刚那一出?不就是讹诈之类的老套,只不过是借着咱们的声威而已。”

    “你们老爷人还没回来,在那些江南人眼里是否能平安上任还未必可知,他能有什么声威?”陈澜摇了摇头,随即托着下巴微笑道,“人家定然是知道我与许家二公子曾经有些龃龉,那边甚至还差点负荆请罪,于是才闹了今天这一出,料想只要是女人,听到那种事总是免不了心怀激愤,少不得要出面做主的。只要我管了,不但坐稳了越权二字,而且和许家自然是势不两立。姜还是老的辣,多亏了云姑姑火眼金睛,又能连消带打。”

    红缨和芸儿这才恍然大悟,芸儿见陈澜仍在那沉思,不免凑趣地笑道:“云姑姑是厉害,可夫人您还不是高明?赏了银子让人帮忙把人送到南京守备府,这烫手的山芋也就送过去了。而且这本来就是为了他们,总不能让咱们家里白赔银子,到时候这赏银一分不少都能补回来不说,兴许还多一份谢礼呢!”

    “你这丫头,真真切切钻钱眼里去了!”

    陈澜被芸儿这市侩的口气给逗乐了,冷不丁一指头弹在了她的脑门上:“哪有你这么计算的,难道我就缺了这二十几两银子?”

    “当然不是,夫人哪里会那么小肚鸡肠,您是筹划高远!”

    被芸儿这不伦不类的奉承说得哭笑不得,陈澜也懒得再理会这促狭的丫头,自顾自地坐在那里出神。南京守备许阳是武夫出身,可能够一直做到辽东总兵的人,总不会单单是一介莽夫,今天她把人送过去,想来那边也会明白是遭了人算计。既如此,芸儿所言那谢礼只怕是不会少的,如此一来,今天这突发事件于她来说,反倒是成了有利无害。

    毕竟,对南京这边的人来说,无论她和杨进周也好,原本定居淮安的平江伯也罢,甚至于接任南京守备才没多久的许阳,都是外来人。强龙不压地头蛇,可若是能够把几股力道都拧在一块。哪怕是暂时的,她能够做的事情也很多了!

    来而不往非礼也!

    PS:到月底还有正好整两周,从明天开始更新三千字,抱歉,因为年会和九寨沟我决定不带笔记本,好好放松一下,为了不断更只有这样了。

    话说刚看到雁九更新了,之前只知道是生病,可还是第一次知道是……我晕,下午再打电话去慰问。最近接二连三都是这事情啊,大家千万保重身体-。-

第三百八十八章 登门致谢

    新街口的这座宅子是阳宁侯府几十年前置办下的,为的是家下万一有主人到南京来,能够在城里有个落脚的地方。但多年来,陈家人丁倒也还兴旺,可多半都是在北边安家,当官的也少有被派到南京,于是这屋子虽也常常修缮,可要说有多齐整却是难能。因而,郑管事昨日才来过一遭,这天一大早就又特地赶了过来,得知陈澜去了平江伯府,他暗自咂舌三姑奶奶做事雷厉风行,却也少不得求见了江氏。

    “这房子实在是旧了,当初实在是想着姑爷到了南京,总应当入主总兵府,所以竟是忘了把这儿的房子再修缮修缮,实在是委屈了太夫人。”

    “要真想住得奢华,别说之前在扬州,现如今就是在客栈里包一个小院暂且住着也使得,可毕竟客居的滋味不好。这儿是媳妇娘家的地方,我这两日连睡觉都踏实安心了,郑管事就不要再说什么委屈之类的话,否则,我可打发人去给你算房钱了!”

    郑管事见江氏面色一板,知道有些话就不必再说,自是慌忙起身连道不敢,随即才再次坐下。转致了家中老太太朱氏的问候,又说道了些京中闲话,随着江氏饶有兴致地问些江南事务,他自是少不得打叠精神一一解说。可他说得正兴起,却不料江氏竟是突然开口问道:“听说这两日江家那边闹得不可开交,郑管事可晓得内情?”

    “呃……”郑管事不觉有些迟疑,不安地微微抬头偷觑了一眼,随即才垂下脑袋说,“小人也就知道些大概。这几日本应当是江家准备族长接任大典,可江家二房四房质疑江大老爷没能耐管好宗族事务,所以上上下下都在闹腾,再加上外头人又是要账又是毁约,闹得不可开交。据说,今早上那位三老太爷把人都叫到三房大院里头去了。”

    “都是上百年的老门第了,平日里自诩名门望族,到这时候也不怕外人笑话丢脸!”江氏冷笑一声,随即淡淡地问道,“二房的人也就算了,毕竟还有几个老人。要是我没记错,四房的当家如今还只是三十出头,他有什么能耐,也跟着别人后头瞎起哄?”

    郑管事哪里不知道四房的当家本应当是江氏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十五老爷,可因为族里不公,江氏那会儿又不肯和离,最后名正言顺的嫡子被分了家出去,反倒是继母所出的儿子十八老爷承袭了家业。因而面对江氏那流露出无穷冷意的眼神,他只得陪笑道:“四房在族里从前都是跟着三老太爷人云亦云,如今大约是眼看有机会,所以便忍不住了。要是太夫人觉得不妥,小的这就去……”

    江氏一手握着茶盏,手指甚至微微有些发青,良久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只是随口问一句,不劳郑管事费心了。贪心不足蛇吞象,我这个外人才懒得管他们的那点龌龊心思!”

    说到这儿,她也没心情再多说什么,当即吩咐了庄妈妈带着郑管事出去。郑管事出门走了几步,就忍不住向庄妈妈说:“嫂子,不是我这个外人多嘴。我知道太夫人对江氏一族嫌恶已深,可如今姑爷不在,太夫人才病过一次,这些江家的消息能不让太夫人知道,还是不要传过去的好,免得太夫人听了勾起旧事,心里不痛快。”

    “郑管事的意思我哪里不明白。”庄妈妈一边陪着走,一边忍不住摇头叹气道,“老太太的脾气你不知道,最是执拗不过的,我不说,老太太就能直接从外头把人叫进来问。说是不认承自己和江家的关联,可终究是同姓同脉,不可能真的不闻不问。”

    “说的也是。”

    郑管事也摇头叹息了几声。到了二门之外,他就冲着还要再送的庄妈妈拱了拱手道:“嫂子还请留步,送到这儿就成了。等三姑奶奶回来了,烦请回报一声就说我来过了。”

    庄妈妈刚要说话,正巧外头报信说夫人回来了,她不觉莞尔:“说曹操曹操就到,郑管事可算是赶上了,也免得再跑一趟,咱们快一块去迎一迎。”

    陈澜也是进了门就得知郑管事来了,此时下了车之后,略一颔首答了两人的礼,她就请庄妈妈先进去向江氏回报一声,自己则径直到了帐房那边见人。落座之后,见郑管事那欲言又止的表情,她不免微微一笑。

    “田庄的事情你不必再担心了。平江伯那儿满口答应,挪动的界碑一定会照原样挪回去,届时还会让那相邻田地的主人上门道歉赔礼。”

    “啊?”郑管事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满脸掩不住的讶然,“三姑奶奶这是说真的?须知平江伯和三老爷几乎可算是换帖的兄弟,两人当初又越过老太太连儿女婚书都定了,如今这事情他竟然肯这么爽利地认承下来?别是当面答应,背后却又耍什么花招才好。”

    “平江伯是把女儿许给了五弟,只姻亲是姻亲,他还不至于一味紧跟三叔,连事情轻重缓急都分不清楚。”陈澜见郑管事张了张嘴还要再说,就摆了摆手道,“我也不会只听别人的嘴上言语,你让田庄那边留意看着就是,这样想来就两全了。”

    郑管事想想朱氏对陈澜的一贯信任,又仔仔细细斟酌了片刻,最后便欠身应了下来。生怕自己刚刚这话让陈澜心中存下不满,他又少不得解释道:“不是小的不信三姑奶奶,实在是因为这两个田庄一出一入就是七八百亩,而且不少佃户竟然也和事情有涉,所以小的不得不谨慎些。倘若能真的解决了,小的回去也能对老太太交待。”

    “你也是一片忠心,我怎会怪你。”

    对于郑管事那诚惶诚恐的样子,陈澜心中好笑,嘴上却少不得安慰了他一句。等到郑管事说起之前面见江氏的情形,还有江家的一系列情况,她的面色才微微一凝。

    郑管事这会儿却没有在江氏面前的小心翼翼,事无巨细一一说明,末了才不无忧心地说:“看江家那样子,江大老爷是压不住局面的,三老太爷一发话,一众人就全都涌到他那儿去了,万一他由此反悔,恐怕还是风云突变,三姑奶奶得有个预备才行。”

    “我明白,多谢郑管事的提醒了。”

    陈澜颔首一笑,心里却想起了之前她让人送给那位三老太爷的半截残墨。想来只要那位半截身子就要入土的老汉能够琢磨到其中的意思——已经是从头污到脚的人了,这会儿还想着洗白已经是绝不可能。更何况,那老家伙应该会认为,江大老爷越没用,自己就越有值得利用的余地,此时应该不至于那么愚蠢才对。

    郑管事起身告退的时候,已经是将近正午时分了。从帐房出来,他这一路上始终看着地上的青石甬道,脸色很有些不太好看。三姑奶奶是聪明机敏,可为人处事总还是他这样的人老到,更何况江南四面是敌,哪有直截了当就摊开来对人去说的?那平江伯也好,江家三老太爷也罢,都是从里黑到外的人,万一……

    他这心事重重地刚到大门口,就只听前头大路上一阵马嘶马蹄,抬头一看,就只见那边一行人风驰电掣地过来。为首的一人在他面前几步远处勒马停下,随即利落地一跃跳下,看了看门楣才大步朝他走了过来。见那人五十许,身穿绣蜜蜂骏马猿猴马上封侯纹样的玄色长衣,脚下踏着一双鹿皮靴,腰悬宝剑,四方脸,两鬓斑白,却依旧是英眉浓眼虎背熊腰,竟一站在那儿就有一种扑面而来的锐气,他不由得就往后退了一步。

    “可是杨太夫人和杨夫人在此地住?”

    听这话客气有礼,郑管事这才松了一口气,忙深深躬身行礼道:“正是,不知道这位将军……”

    “某家南京守备许阳。今日亏得海宁县主当街为许家辨污,免去了一桩大麻烦,因而某家亲自登门致谢,还请通报一声!”

    南京守备许阳?郑管事闻言倒吸一口凉气,一时间竟忘了接话茬。这许阳和平江伯方翰一样,也是和陈瑛结下了儿女姻亲的,现如今竟然会亲自登门来,而且还是致谢?好半晌,他才终于反应了过来,也顾不得其他,一面吩咐门上赶紧把人请进来,一面也顾不得自己分明是要走的,一溜烟疾步朝里头跑了进去。

    刚刚已经走了的郑管事突然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却是禀报说南京守备许阳亲自登门道谢,陈澜总觉得这幅情形有些滑稽。问明之后,得知云姑姑和两个家丁尚未回来,她不免有些狐疑,当下就索性留了郑管事下来,又吩咐人进去禀报了江氏。待到她带着人亲自到二门口迎着了人时,就只见许阳竟是突然深深躬身行了一礼。

    “杨夫人,前时你才宽宥了小儿的莽撞无礼,这回又替他挽回了名声,某家在这儿多谢了!”

    尽管这不是在外间大庭广众之下,但这一拜仍是让陈澜吃惊不小。男女有别,她不便搀扶,只得避开一步答礼,心里却为之大讶。

    这么大的事情,许家承自己的情是很自然的,可竟然不是许夫人登门而是许阳亲自出马,看来这位人人皆道是粗疏勇武的昔日辽东勇将,并不是表面上那般!

第三百八十九章 是可忍孰不可忍

    此前平江伯方翰来访,江氏借口大病初愈并未出见,但今日南京守备许阳登门致谢,江氏心里颇有纳闷,再加上许阳在辽东时,曾经立下了不少边功,因而她思忖着便让庄妈妈服侍着换了见客的大衣裳。这会儿在前头的厅堂里头见了客,见年近五旬的许阳腰杆笔直精神奕奕,看不出丝毫的老态疲态,她一下子就想起了英年早逝的丈夫来。

    “说起来,我当初和杨琦贤弟还曾经共事过,只没多久就调任辽东,一晃就是二十几年。当年那一连串事情发生的时候,同僚部属乃至于几位老将军,都曾经起意争辩一二,我那时候联署的时候也因义愤附之骥尾,可终究那联名上奏却被杨兄拦了下来。不过是御史参奏,然后是一个不明事理的老子落井下石,这就轻轻巧巧扳倒了一个战功不少的将领,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说到这里的时候,许阳又讥诮地笑了一声:“当时我不明白,可如今却已经明白了过来。对于那些朝廷中的文官大佬而言,边将根本就算不上什么,这个不行还有那个,要紧的是不要越权,不要专断,如此他们就可以放心了!我在辽东,他们担心我和镇东侯有所勾连,所以军器棉袄全都是按着数目克扣,却不想想着路上的损耗。如今我到了江南,手头就那么大猫小猫三两只,却还要用这样卑劣的手段算计我,是可忍孰不可忍!”

    看到这个年纪不小脾气却依旧那么大的老将一拳捶在扶手上,陈澜眼中目光连闪,几乎是本能地看了一眼一旁的红缨柳姑姑和郑管事。见柳姑姑她们俩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听见似的,郑管事虽是脸色有些不那么好,可也是一动不动,她心中暗自沉吟,却没有接话茬。果然,江氏已经咳嗽了一声。

    “许大人慎言,这些话传扬出去,对你可是没有好处。”

    “太夫人,我不妨说几句掏心窝的话。”许阳说完也不理会江氏是接受还是不接受,满脸恼怒地说道,“我实在是受够了。是,我在辽东那些年里,捞了不少钱。可这些一不是吃空饷,二不是克扣军需,三不曾劫掠民间,也就是在互市等等上做些文章。那些鞑子和女真人最喜欢的就是中原的锦缎丝绸和各式珍奇,我要的是他们的骏马牛羊,各取所需而已。至于我到了江南之后……哼,要说走私,江南这些本地世族这勾当还做得少么?”

    哪怕是背地里大家心知肚明的事,但此时赤裸裸全都撕掳了开来,陈澜不得不承认,无论是真是假,许阳这破罐子破摔直截了当的架势,比起平江伯方翰那迂回辗转的方式更容易博人同情。至少,此时此刻她斜睨江氏,就可以看到婆婆脸上那一丝赞同。

    “我虽是内宅妇人,但许大人的意思我也多少明白。”江氏说着就叹道,“江南这地界说是富庶,但寻常百姓的日子不过尔尔,有钱的却整日里想着更有钱,所以在排外上头都是一样的。今天我家媳妇在路上遇到的这一遭,大约是有人想着令郎先头和咱们有些龃龉,所以才使了这一招,既然识破了,明日就能传遍大街小巷,许大人也莫要太放在心上。至于送来这许多礼物却是实在太破费了,还请带回去吧。”

    “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今日海宁县主挽回的是我许家的名声,远胜于救人之命,这些区区身外之物又算得了什么?”许阳说着就站起身来,竟是对着江氏又深深一揖,“想当年杨贤弟迭遭变故,我已经到了辽东,一面应付本地的将校,一面又怕得罪朝廷大佬,所以竟是为了私心,一直憋着再没有说一句公道话。如今这些东西,就算是补我当日不曾雪中送炭好了。太夫人,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可刚刚这番话都是真心实意。”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江氏看着那一大摞大大小小的盒子,忍不住有些头疼。而陈澜这时候终于寻到了空子,不免问道:“许大人,不知道我之前派去送人的云姑姑和两个家丁,怎么不曾随同许大人一同回来?”

    “我竟是忘了这一条!”许阳一下子重重拍了一记大腿,这才嘿嘿笑道,“太夫人和海宁县主不要见怪,我这人莽撞,碰到这种见鬼的事情原本是连杀人的心思都有了,可海宁县主派来的那位云姑姑实在是精细,所以我立时就派人去了金陵府,把两个推官全都叫了来。因为那位云姑姑和两位小哥当时都在现场,所以解说过后,就押着人去金陵府衙了。啧啧,我家里上上下下那么多人,竟是没有一个这样的人才!”

    陈澜这才知道云姑姑竟然是这样雷厉风行。想来今天在大庭广众之下闹得这么大,接下来这几个想讹诈的汉子就算是得人指使在金陵府中翻供也不会有多少人取信,至于人若是死在了那里,脱不开干系的就是金陵府了!心里赞叹坤宁宫出来的果然是人才,她自然也是顺着许阳的口气谦逊了一二。接下来,许阳竟是邀约她和江氏明日过府做客,江氏先是推辞了两句,但终究拗不过,最后还是答应了下来。

    如此一番之后,早已经是到了午饭时分,因家中没有男子,留饭不便,江氏就让陈澜送人一程。随着一路出去,陈澜最初还有些赶不上许阳的健步如飞,好在对方须臾就放慢了脚步,她这才轻松了一些。到了二门口,她见几个小厮已经牵了马匹过来,便打算再说两句客套寒暄,却不料又被人抢在了前头。

    “县主,明日我会请平江伯过府,想来他也会卖我一个面子。若是县主还有什么人带来,尽管一并请来就是,空白的帖子回头我会使人送过来。人多了好说话好商量,也该得有一个章程了,总不能老是让人欺负到头上来!”

    这话已经不是什么暗示了,而是清清楚楚的明示。陈澜在最初的吃惊过后,立时明白了过来,心里一忖度就点头笑道:“既然是许大人如此盛情,我敢不从命?”

    这一日的午饭比平日晚了小半个时辰,腹中饥饿再加上心情畅快,胃口突然好了,陈澜竟是多盛了小半碗。江氏见她添饭,索性把几碟入味的肉菜全都挪到了陈澜跟前,眼见媳妇一笑谢过竟是风卷残云地都消灭了干净,她不禁眉开眼笑,饭后就立时打发了几个丫头陪着人出去到后院消食,不许立时动脑筋见人说事。等人走了,她就冲着庄妈妈笑了起来。

    “这孩子真是个会用人的。云姑姑柳姑姑是先头皇后娘娘给的人,长镝红缨和小丁小武是安国长公主给的人,红螺是阳宁侯太夫人赏的,只有芸儿自小跟着她伺候,可偏是全都围着她,事事料理得妥妥帖帖。我看,这些人哪怕还记着旧主,对她的心思也是一点不逊的。就是全哥,我看心里惦记她也绝对不输给我这个当娘的。”

    庄妈妈会意地笑道:“老太太这是嫉妒了?”

    “嫉妒!怎么不嫉妒,不过这有何妨,只要有你陪着我就好!”

    夹道西边的小花园里,陈澜散了好一会儿步,眼见红缨和芸儿寸步不离地盯着自己,她自是有些无可奈何。可郑管事还在外头,她总不能让祖母朱氏派来的这个得力心腹在前头虚耗等着,当即就吩咐柳姑姑出去把人请进来。柳姑姑领命一去,芸儿就忍不住抱怨道:“夫人,这是饭后休息的时候,您就不能听老太太的,好歹多歇一会。”

    “等吩咐完了这一茬,待会回房就歇午觉,这总行了吧?”

    见芸儿听了这话把头点得小鸡啄米似的,陈澜不禁哑然失笑。不多时,郑管事就跟着柳姑姑进了月亮门。不同于早上的迟疑和小心,此时他满脸的敬服,行过礼后就叉手站在了一边。陈澜打量了他一会,随即拿出了那枚朱氏当初给的牛角印章递过去,一字一句地吩咐道:“阳宁侯府在南京城里颇有些产业,而你既然是下来巡视的,想来也应该嘱咐了你一些人。明日南京守备府设宴,许大人已经说了要请平江伯,再让我邀约一些宾客。你先列个名单,待会帖子送来之后,你走一趟你相熟的那些人家,把帖子一一送上。”

    “这……”郑管事正想说这是不是不合适,可看着陈澜那不动声色的面孔,他立时吞下了那半截话,深深低下了头,“小的遵命。”

    陈澜又嘱咐提点了两句,就使了柳姑姑带郑管事出去,又让芸儿去找了在房里的长镝来,吩咐她去给镇东侯世子萧朗送信。等到这一切都安排好了,她方才回了房,原只是打算躺下迷瞪一会养神,可也不知道是心情太放松还是人太累,等到她一觉醒来,竟然已经是夕阳西下时分。而一旁的柳姑姑一边挂帐子,一边笑道:“夫人可是醒了,镇东侯世子已经来了。”

    “镇东侯世子来多久了?怎么不叫醒我!”

    见陈澜面露嗔怪,柳姑姑忙躬了躬身解释道:“庄妈妈亲自来看过,得知夫人正睡着,就先去回话了,不多时就又过来说,老太太和世子在房里喝茶说笑,又留了世子用晚饭。世子也说,让您多休息一会,不许咱们吵醒了您。”

第三百九十章 惺惺相惜

    尽管柳姑姑已经解释过了,但陈澜想到是自己让人送信去请萧朗的,结果自己一觉睡过头却还累得别人久等,心里自然是颇为过意不去。紧赶着洗脸梳头换了衣裳,就立时赶往了后头江氏的正房。才一进院子,她就听到里头传来了婆婆爽朗的笑声。

    “江南这边向来时兴订娃娃亲的,我和全哥他爹当年就是如此,所以如你这等年纪却没个婚约,别人自然免不了打主意。这边说亲都是为了彼此联姻,无论是仕途还是生意抑或其他上头,两家都能彼此借重,至于小夫妻之间是否看的对眼,却是谁都不在乎的。你就是再整天顶着一张冷脸,可既然是镇东侯世子,就是个最大的香饽饽。”

    江氏见萧朗那张脸一下子变得更黑了,顿时哑然失笑。寻思着该用什么样的名义写封信给萧朗正在京城的母亲,她就只听外头传来一个丫头报说夫人来了的声音,立时先按下了这心思。果然,下一刻,陈澜就带着柳姑姑和红螺一块进了屋子。

    也许是小睡过后补足了精神,此时陈澜双颊微微泛红,那上身茜色绣折枝花滚边对襟衫子,下头一条樱草色挑线裙子,竟是整个人都更显娇艳,看得江氏立时嘴角含笑。而萧朗则是在迅速扫了一眼之后,微微吃了一惊,随即才站起了身。

    “娘,萧世子。”

    “海宁县主。”

    “都怪我,竟是睡得昏天黑地,一觉醒来就是这时辰了。”

    “萧郎说横竖无事,不要惊动了你,索性陪着我聊聊天,我自然依了他。”嘴里这么说着,江氏就把陈澜拉了过来到身边坐下,端详了好一会儿才笑道:“这茜色太深,樱草色又太明艳,也只有你这年纪才敢把它们搭配在一块,这下子整个人都显得精神了。睡一觉打足了精神,商量事情的时候才不至于有什么疏漏。好了,你们有什么事就留在这东屋里头说,趁着还早,我索性再去西屋歪一会儿。”

    此话一出,陈澜连忙揽住了江氏的胳膊,因笑道:“娘,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您就一块坐着听听,若我想得不周全,您也能帮忙给我拿拿主意!”

    几乎是紧跟着,萧朗也是连连点头:“伯母,海宁县主说得不错,就算是商量事情,也没有避开您的道理。再者杨兄不在,您在宣府时也曾独当一面,终究比咱们阅世深远……”

    “好了,你们一个捧我,一个赞我,幸好我还知道自己有多大分量。”江氏没好气地拍了拍陈澜的手,却是站起身来,“这些外头的事务,我一向不怎么明白。与其听多了胡思乱想,亦或是给你们乱出主意,还不如不听不想来得便宜。再说这是江南,不是京城,你们都有身边人跟着,在我眼皮子底下商量正事,难道还怕人闲话?”

    这最后一句话,便有些戏谑打趣的意思了。陈澜和婆婆是亲近惯了,闻言就站起身拉住了江氏的袖子:“看娘您说的,哪里是怕人闲话?萧世子对您是一口一个伯母,对我却一口一个县主的,这闲话也没地方传去!”

    “你还说他,你自己难道不是一口一个萧世子?”

    江氏见陈澜听了这话一愣之后立时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才转头看向了萧朗,见其仿佛不怎么习惯这样的打趣,俊脸上有些尴尬,她便说道:“又不是头一回见,都是常来常往的自家人了。萧郎你和我家全哥差不多大,只差了月份,要是愿意,就索性叫我这媳妇一声嫂子。至于阿澜,你就直接叫萧兄弟就是。”

    在江氏看来,这是再合理不过的称呼了,但陈澜却为之瞠目结舌。当她听到一旁那一声仿佛是从喉咙深处憋出来的嫂子时,她几次张口,终究是没能叫出那声萧兄弟来,到最后只得遮掩道:“萧世子毕竟比我年长好几岁呢,还是省了一个弟字,只称萧兄好了。”

    两边正了称呼,江氏也就不为己甚,又叮嘱了两句就出了屋子去。等到庄妈妈和一个丫头也跟着走了,陈澜这才深深吁了一口气,见萧朗那面上还存留着几许不自在,她连忙干咳一声岔开了话题。

    “别再站着了,坐下说话。”陈澜伸手让了让,自己就在主位的西头坐了,随即才抬起头说道,“今日请你来,是因为明日南京守备府有一场宴会。今天我在路上遇到有人拦路告状,结果却是有人诬告讹诈许大人,事情是这样的……”解释明白之后,她又接着说道,所以许大人登门致谢之后,邀约了娘和我明日赴宴,还说届时会邀上平江伯。他既然是说了人多事情好商量的话,想来也不甘心被人算计,所以明日我想请你也一块出席。“

    听着这话,萧朗渐渐摆脱了刚刚那种尴尬的情绪。由于身边有丫头伺候的机会极少,奴儿干城那些军中袍泽部属的妻女,他也都当成是自家长辈姐妹一般看待,再加上根本不会有单独相处的机会,他自然也从来没有动心过。只是那一次江氏问过他对未来的妻子有什么设想之后,这几天从江家大老爷到其他人士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他,甚至连和镇东侯府交往密切的那几家富户设宴时,都会特意挑上几个侍酒的美姬,他已经积下了一肚子火。

    要说女子,他印象深刻的除了自己精明强干的母亲,和蔼慈祥的江氏,就只有沉着冷静的陈澜……他可以想见,那些花枝招展的庸脂俗粉,母亲那一关怎么过得去?而对于刚强了一辈子的母亲来说,大约会喜欢的媳妇,也就是陈澜这样方方面面料理周全的类型。再说这世上的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些人紧盯着他做什么!

    此时此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把那些乱七八糟的遐想暂时都赶出了脑海,这才正色道:“好,我明日一定去。”

    听萧朗答应得爽利,尽管陈澜事先料到必是如此,但仍然露出了高兴的笑容:“平江伯那儿我上次拜访过,他已经差不多为我说动了。许守备今天险些被算计败了名声,又是主动相邀,应该更容易站在我们这一边。为了让明天的宴会多些分量,我已经让阳宁侯府的郑管事去把侯府交往密切的几位都一并请了,所以也想请萧兄把你的那些人也一块带上。如此一来,再加上江家人,虽然这班底还远远不能和金陵书院,可终究已经有了机会。”

    看着陈澜那明亮有神的目光,自信洋溢的脸庞,萧朗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才沉声问道:“聚齐了这些人之后,难道这样就能找出荆王殿下和杨兄?殿下的信虽然我已经收到了,可终究是过去了这么久,他们俩一丝音信都没有……”

    陈澜冲着人微微一笑,就往后头挨着靠背说:“没有音信确实是令人焦急,但他们没有音信,别人却频频出招,又是挑唆江家二房四房闹事,债主逼债闹腾,又是给许家设圈套,足可说明别人比我们更急。越是在这个时候,越是要趁机让我们自己站得更稳,所以聚齐这些人便是最要紧的!当他们不能动摇我们的时候,我们就可以轻松腾出手来!”

    “原来如此。”萧朗顿时恍然大悟,可想通这些的结果却是连连点头,“怪不得我从奴儿干城出发时,我娘就说我在军中厮杀太久,以至于人情世故一概不通,如今看来,她真是没说错。县……嫂子果然是深悉人心,竟然能把脉络理得清清楚楚。”

    陈澜赶紧摆了摆手:“快别这么夸我,你不知道我这一阵子想得头都大了。”

    “啊?你毕竟体弱,先头毕先生才瞧过,哪怕事关重大,也千万不要这么殚精竭虑。否则有个什么万一,毕先生又不在,那可如何是好?”萧朗一下子紧张了起来,仔仔细细看了看陈澜的表情,随即又抬头看向了一旁伺候的柳姑姑,“海宁县主的身体想来姑姑也该知道,还请务必一定照看好她,莫要有什么闪失!”

    “世子放心,奴婢省得!”

    见萧朗这么郑重其事,柳姑姑也答得斩钉截铁,陈澜只得抬手轻轻揉了揉太阳穴,暗想这两人实在都是太顶真了。她也没功夫计较两人的这番对答,轻咳一声又把话题拉了回来。一旁的柳姑姑见两人又低声商议了起来,方方面面渐渐周全,嘴角不觉微微向上挑了一下。

    说起来,这位镇东侯世子和自家老爷还真是有些相像……

    萧朗留下来用了一顿家常晚饭这才告辞离去,而送走了人,陈澜方才想起云姑姑至今尚未回来。左等右等,眼看月亮都升上了树梢,她忍不住就想差人去金陵府衙打探打探消息,终于就在这时候,外间传话进来说云姑姑回来了。

    在外头奔忙到这么晚,云姑姑进来的时候,自然而然就是满脸疲乏。但在陈澜让芸儿打水上来服侍洗了脸之后,她放下凉毛巾就紧赶着说出了今日的事,又笑说金陵知府吴应明日也会去南京守备府赴宴,紧跟着就从怀中取出一份帖子呈了上来。

    那只是一份看似普通的帖子,封皮上落款只署着简简单单的曲永二字。掂量着这轻飘飘的东西,陈澜老半晌才轻轻将其翻开,待看清楚了上头那两行字,她一下子就愣住了。

第三百九十一章 名门气度,将门才女

    南京守备府位于通济门以内的大通街上,原本四面八方还有五府六部等等衙门,但那些原本规划齐备的地方只是修建了数年就完全停工,如今早已建起了一处处齐整的宅邸。

    早年在南京建官的是宪宗,这位登上御座的天子并没有一呼百应的气度,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才干,能登上帝位是因为排行在他之前的皇兄们不是死了就是因罪被黜,结果即位没两年就遇到北边鞑虏蠢蠢欲动。他力排众议在南京仿照京城建官五府六部,又设立了南京守备一职,又在南京正阳门和通济门一带设府军卫,留守左卫和金吾右卫,打算迁都。然而,就在这些衙门刚刚修建了一半的时候,大军就得胜归来,紧跟着这位天子就陷入了长达十年的时病时好阶段,于是最终规划中的那许多衙门中,唯有南京守备府仍然矗立在原先的地方。

    所以,如今的南京守备真正掌握的兵权也就是一街之隔的三卫营地。虽说决计算不上多,但这已经包括了整个南京一半的兵力。因而,南京守备府即便算不上门庭若市,可也绝不是冷门地方。这一日主人虽是突然设宴,可上上下下齐心操办,从昨儿个下午开始,后街上专供仆人出入的后门就一直没断过人,送帖子的,送菜蔬肉食的,一直忙到上午才消停些。

    后门安静了,前门却忙碌得直发昏。许阳到南京还不到一年,和其余官员一样,平素请客不是在秦淮河,就是在其他烟花之地,门子们平日要做的也就是火眼金睛认人而已。可这一回,领头的那个老门子眼看着那一前一后两辆车在门前停下,点头哈腰再次往前相迎的时候,腰背已经免不了一阵阵酸痛了起来,他只好低下头遮掩那龇牙咧嘴的表情。

    接过一个随车亲随递上来的帖子,他只扫了一眼,就立时换上了无比恭敬的表情,又冲着后头另两个门子一同跪下磕头,等车中传来吩咐,这才站起身垂手而立。

    “哪些客人已经到了?”

    “回夫人的话,平江伯和镇东侯世子已经到了。除此之外还有金陵知府吴大人,上元县令符大人,本地望族江家的三老太爷和大老爷,独占江南蚕丝供应四成的黄家当家四少爷,银号遍布江南的瑞生行江南总掌柜京老爷子,经营珠宝玉器生意的……”

    车内的陈澜细细听着这一连串的名字,一面记下,一面轻轻掐着手指头,等那老门子说完,她就发现,除了郑管事昨日提过的那些人之外,还有几位是当初镇东侯世子萧朗带去过江家的,但剩下的人此前却没听说过,料想就是平江伯方翰抑或南京守备许阳的班底了。看了江氏一眼,见婆婆不置可否,她就轻轻笑了一声。

    “还以为我们来得早,没想到居然是落在了后头。没事了,引路吧。”

    此话一出,那老门子这才如蒙大赦,连忙带着人在前头引路。马车进了西角门,绕过一道大影壁上了甬道,奇怪八绕走了一阵子,眼看快要到二门了,前面已经有仆妇迎了出来,老门子自是慌忙指挥了下头人退下。车中的陈澜感觉到马车速度减慢,少不得把窗帘拉开一些往外看了一眼,就只见前头是一道雕饰着福禄寿喜图案的垂花门。

    待到马车停稳,先下车的陈澜一眼就看见了那被人簇拥着迎上来的几个女子。为首的那妇人比江氏略年长些,人长得却并不显福相,尤其是脸太显容长,而那些脂粉都盖不下去一道道细纹,面相也有几分精明刻薄。倒是一左一右扶着她的两个少女显得明丽可人,左边那个稍年长的肤色白皙,身材纤长,仿佛是习惯似的高高昂着头,眉眼间流露出一种慑人的傲气。而右边的那个则是鹅蛋脸,嘴角挂着憨憨的笑容,一直在好奇地打量着她。

    “可是把太夫人盼来了!”

    许夫人陆氏一上来就亲亲热热地和江氏打了招呼,厮见之后见陈澜屈膝要行礼,她连忙一把将人托了起来,眯着眼睛打量了片刻就笑道:“早就听说过海宁县主的名声了,今日一见,果然更胜传言,一看就不是咱们这些人家养出来的肤浅千金。”

    “夫人也不要一味夸赞她,你这两位千金都是自幼琴棋书画熏陶的,这才是才女了。”江氏虽不喜应酬,可听陈澜说过今日之会的要紧,自然也就不顾自己大病初愈,决定和媳妇一同过来,此时打量着这两位许家小姐,她又笑道,“只一个已经被有福的人抢着定下了,也不知道另一个会落到哪个有福分的人家去。”

    “太夫人这话说得!”陆氏斜睨了两个女儿,见长女只是恭敬地低了低头,而次女反倒是面露羞涩,她知道指望不了她们说两句谦逊话,只得自己笑道,“她们也就是认两个字,弹两下琴,顶多再会吟几首不上台面的诗,哪里是真有什么才学。至于什么有福分,要我说,有太夫人这样的婆婆才是最有福的。”

    陆氏和江氏谈笑风生,陈澜在一旁自是不会出声,沿途却少不得一一留心各处建筑花草。见大多数地方都流露出这样那样的小改动,把这向来都是军中将领居住,因而透露出一种锐气锋芒的守备府后院点缀得悠闲雅致,她不觉心中一动。待随着进了一处厅堂,她四下里一扫,就顺势对江氏笑道:“娘,这屋子可合您品味?”

    “好地方。”江氏轻轻点了点头,又对陆氏问道,“刚刚沿路走来我就觉得,这内院花花草草似乎都是重新布局过的,不少屋子的楹联也都是新的,想来是许大人和夫人搬进来之后才重新布置的?”

    “我家老爷哪有这样的兴致,至于我,应付往来的客人还来不及,哪里顾得上这些。重新分派人手和粉刷布置等等勾当,都是我家咏儿挑的头。”说到这里,陆氏就看向了自家长女,眉眼间流露出了掩不住的骄傲,话语里头不免也就带了几分出来,“那些楹联都是她拟的,也都是她亲自题的。老爷不在意这个,我也觉得让自家人写,平日看着更亲切些,也就随了她,说句市侩的话,也省去了请外头名士的润笔。”

    “全都是大小姐写的?果真是好才力!”陈澜眉头一挑,见许大小姐冲她微微一笑,随即低头没做声,便看向了陆氏,“都说将门虎女,到许家可成了将门才女。”

    “哪里哪里,就是胡诌几句。”陆氏见陈澜接过了丫头捧上来的茶端给了江氏,知道这时候该适可而止,当即便转到了昨日的事情上,又是千恩万谢,“要说海宁县主才是名门气度。想当初我家二小子不懂事被人撺掇,结果还得罪了杨大人和县主,多亏了两位大人有大量宽宥了他。昨天当街遇到那样突如其来的事,竟然还能分辨得清清楚楚,又不计前嫌帮了他一把。要不是这明察秋毫,我家二小子那糊涂货就真的要背上个坏名声了。”

    “哪里是我的功劳,这都是随我出去的云姑姑老到。”陈澜说着就伸手指了指一旁的云姑姑,又笑道,“云姑姑是先头皇后娘娘特意留给我的人,这一年来也不知道帮了我多少忙,否则我这年轻识浅的哪里能这么顺当?”

    陆氏知道昨天押送那几个无赖过来的是杨家的一位妈妈,也听说人家之后还走了一趟金陵知府衙门,自然也暗叹过那份精明强干。此时见陈澜这般说,她立时仔仔细细冲云姑姑打量了起来。见人相貌周正衣着朴素,站在那里就仿佛透出和其余体面仆妇不同的气度来,她不禁更加羡慕陈澜能够有这般运气,当即满脸堆笑地走上前向云姑姑道谢。

    云姑姑哪里肯受,自是退避一旁谦逊。这两边你谢我让的时候,许大小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突然扑哧笑了出来:“娘,云姑姑和县主终究是有主仆名分,您还是谢太夫人和海宁县主吧。要我说,就该把二哥叫过来,要不是他平日太恣意,又怎么会有人相信这事情?”

    陆氏闻言这才恍然,当即又向陈澜连番道谢,只说到次子时,她方才有些不自然地说:“本该是让他来亲自向太夫人和县主磕头的,可外头客人多,老爷让他和他大哥一块帮忙款待,所以恐怕一时抽不出空来。倒是今日女眷就只太夫人和夫人,用不着应酬太多,咱们说话也便宜。江南这地方的规矩和别地不同,女子也常有抛头露面和男人一块谈论大事的,可要我说,男女终究有别,那些女人也都是背后有人撑腰,否则哪里就真能独当一面?”

    就在这时候,外头突然就传来了一位妈妈的声音:“夫人,老爷那边传话来,说是这会儿已经转到后花园水榭待客了,想问一问海宁县主这边可能拨冗走一趟,就等着县主了。”

    此话一出,一时屋子里一片寂静。许大小姐看着面色淡然不惊的陈澜,突然咬了咬嘴唇。

第三百九十二章 众星捧月

    由于通济门之外就是护城河,因而,当初南京守备府在建造的时候,就引来了活水。这是江南建宅造园的通例,所以临水的水榭自然不能少。如今这天气虽然还没有入夏,但大太阳底下的温度仍然极高,众人又是穿得严严实实,直到进了这水榭,被临窗的水面微风一吹,这才舒适了许多,一时又各自取用了茶水果子,三五成群地坐着闲谈不提。

    南京守备许阳和平江伯方翰自是凑在了一起,旁边几个往日附庸其下的富户也和他们坐得近;而镇东侯世子萧朗那儿又是一拨,江四郎赫然也在其中;阳宁侯府的郑管事自己没资格来,却是用陈澜给他的朱氏那枚牛角印章,请来了好几位颇有分量的大佬;至于江家的叔侄两人,却是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这会儿,他们俩也顾不上在家里时那些明争暗斗了,两个脑袋凑得极近。

    “三叔,今日这设宴,会不会是鸿门宴?”

    三老太爷一听江大老爷这话,差点没背过气去。昨天他亲自出面压下了一众异议,又把要账的声援的等等人全都打发了走,他原还庆幸这侄儿实在是个扶不上墙面的货色,可现如今碰到这种场合还听到这样的话,他几乎想当头一掌拍过去。

    “鸿门宴?什么鸿门宴,你以为对付咱们家需要这么大阵仗?这里随便一个人物提溜出来,都够咱们喝一壶的!”三老太爷见江大老爷一下子有些讪讪的,不禁冷笑了一声,“大侄子还是第一次到这种场合吧,既然这样,就消消停停坐着看别人要出什么招,其余的就不要胡思乱想了,咱们想再多也都是白搭!”

    说话间,三老太爷就看见许阳和方翰联袂走到了镇东侯世子萧朗身边,笑容可掬地对其轻声说了些什么。下一刻,就只见萧朗站起身来,可却向一旁的江四郎招了招手,竟是带着其一同上前。四人就站在水榭的栏杆边交谈了起来,虽则是四周人全都投去了异常关切的目光,可也只能那么眼巴巴看着。

    “那位萧世子怎么就这么相信四郎这个外人,这种场合竟也捎带上他!”江大老爷见众人连说笑的声音都轻了很多,眼睛不禁瞟向了那边的四人,脸上流露出了一丝不满,“他才多大年纪,懂得多少东西,要是说错一句话,没来由丢了咱们江家的脸!”

    “人家愿意提挈他,那有什么办法!”

    三老太爷对江四郎也是恨得牙痒痒的。想当初他放出风声去让江四郎来见,否则就将其驱逐出族,可这个晚生后辈根本不理会,径直回了南京帮江大老爷捣腾出老大的风波,尽管江大老爷并未重用,可人家转眼间就攀上了镇东侯世子这最大的大树!反而是他,哪怕江大老爷只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可他把柄牢牢捏在陈澜手里,竟是只能如同算盘珠似的被人拨动!

    都是陈澜,都是这个海宁县主,今天与会既然有这许多要紧人,他是不是该想想法子,别让自己一辈子被人拿捏在手里搓圆搓扁?

    他正这么想着,就只听外头传来了一个刻意提高的声音:“启禀老爷,海宁县主来了!”

    闻听此言,正在栏杆边上说话的方翰许阳和萧朗同时抬起头来,许阳更是爽朗地笑道:“总算是来了,方兄,萧世子,咱们一块去迎一迎。”

    方翰大略听说过昨日的事情,再加上许阳今天宴客的做派和刚刚的言语,他心里已经有了些数目,此时自然是满口答应。而萧朗则是不言不语,只是淡淡一点头。眼看这三人一同出去,江四郎略一踌躇就低头紧随其后。这时候,屋子里其他人顿时有些坐不住了,说笑的停了声音,捧着茶盏的立时放下了,至于嘴里还嚼着喝着东西的更是使劲吞咽了下去。一个个人在面面相觑互相交换眼色之后,也不知道是谁带了头,呼啦啦竟是全都出了屋子。

    陈澜带着云姑姑才拐过小路,就看见了水榭前头的一众人。许阳和方翰如此作势,她自然明白其中缘由,萧朗在外头也并不奇怪,但后头那十几个人的殷勤却让她心中一动。快走几步赶上前去,她含笑和众人厮见了,略言语了几句就在许阳的虚手相邀下进了屋子。

    “我原本还担心这儿闲人多,县主不会过来,好在县主终究是赏脸。”此时人都到齐了,许阳自是在主位坐下,这才笑看着陈澜道,“今天也是因为有县主的名头,方才能请来这许多人,所以此时谈正事,也自然是想请县主来听一听,做一个见证。”

    说是做一个见证,在场谁都不会想得这般简单。江家叔侄俩看着陈澜那淡然安坐的架势,脊背早已是离开了靠背,身子甚至都有些不自觉的前倾;郑管事请来的那几个知道阳宁侯太夫人朱氏的印章就在陈澜手里,自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至于萧郎带来的人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全都是靠镇东侯府这棵大树方才能如此发达,尽管艾夫人发了话来,但轻易仍不敢开罪了镇东侯世子;因而在大多数人的眼中,唯一的变数就是平江伯方翰。

    然而,紧跟在许阳之后发话的赫然就是方翰。他竟是笑吟吟地附和道:“海宁县主行事也是如长公主一般巾帼不让须眉,今日能到这儿,自然是我等的荣幸。”他一边说一边扫了一眼脸色各异的在座人等,轻描淡写地说,“想来诸位都应该知道了,江南一众书院此前都是民间出资办学,此次朝廷就要下旨册封了。这可谓是天大的好消息,不但如此,上一回海宁县主还曾经透露说,朝廷有意在南京也设国子监,择选监生充贡会试。”

    此话一出,在座顿时一片哗然。百多年来,京城国子监多有沉浮,从最初的可以直接做官,到后来的可以全部参加会试,再到一度监生可以花钱买一时泛滥不顶用,再到后来的大刀阔斧整饬和如今的择优会试,总而言之,一个监生的名额依旧很宝贵,甚至有会试落第生因为大佬保荐而继续入国子监读书,以至于不经正途而简拔入翰林的。倘若南京也有了国子监,对于家境豪阔的他们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

    陈澜原是微微带笑,见方翰突然把这一茬撂了出来,她不禁心中暗叹。那一日见过方翰之后,她就立刻派人快马加鞭送了信回京给义母安国长公主,尽管京城的回文毕竟尚未抵达,可她和萧朗毕竟商量过一二。此时此刻见人人面露振奋,她哪里不知道此时若不能说上一两句准话,这些天来的蓄势就全都付诸东流,因而见众人看了过来,她便做好了打算。

    “老爷,外头有人求见。”

    关键时刻,外间突然传来的这声音自然让许阳大为不悦,当即呵斥道:“糊涂,没看这儿有这许多贵客,凭他什么人,一概不见!”

    然而,外头那小厮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却仍是没有退去,而是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老爷,可否容小的进来禀报?”

    许阳不想自家的下人竟这等不识趣,立时更加恼怒:“难道是南京城里头暴民作乱么?”

    外头又沉默了片刻,就只听那小厮压低了声音说:“来人自道是曲永……小的记得,司礼监太监曲公公仿佛就是这名字。”

    这最后一句话让整个水榭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平江伯方翰一下子忆起了送到自己家里却被书童漏过的名刺,陈澜也想起了昨日云姑姑呈上的帖子,至于剩下的人,全都在惊讶中品味琢磨司礼监曲公公这六个字的含义。几乎是一瞬间,许阳就站起身来,对众人一点头就沉声道:“诸位,容我先离开一会儿。”

    许阳大步出了门,等到随那小厮从小道走了老远出去,他才突然停下了脚步。

    那小厮一不留神险些撞在了他的后背上,忙不迭往后退的时候,却不防一个黑影突然袭来,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脸上就着了重重一巴掌。见面前的主人满脸愠怒,他慌忙捂着脸跪了下来,就只听头顶传来了一声怒喝。

    “既然已经知道是曲公公,为何不先寻个由头,要在门口那么大呼小叫!”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那小厮吓得连连碰头,直到又挨了一脚,这才停下来双手抠着地面不敢再辩解。直到没了动静,抬起眼睛发现自家老爷已经走得没了踪影,他这才坐倒在那儿吁了一口气,又抬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

    许阳这一走,水榭中没了主人,气氛自然而然就显得僵硬沉闷。尽管许家两位公子都在,但之前许阳和方翰萧朗交谈时都不曾带挈他们,任谁都知道这两位公子并不知道多少内情,因而此时尽管长子许遨竭力想提起话头,奈何没人接话茬,他也只好讪讪住口。反而是一旁的次子许进几次三番地打量安坐喝茶的陈澜,眉眼间闪过了一缕戾气。

    突然,他石破天惊似的问道:“敢问海宁县主,杨大人直到现在还不知所踪,连带荆王殿下也是音信全无,不知道县主可有什么最新的消息?”

第一百九十三章 抽凳子,送天梯

    水榭中一下子一片寂静。

    哪壶不开提哪壶,此时这突如其来的言语,无疑是这句古话的最好写照。众目睽睽之下,陈澜捧着那汝窑青釉小茶碗,竟是连眼皮子都丝毫没有抬一下,只是用手指轻轻拈着盖碗拂去了上头那茶叶沫子,随即送到嘴边轻呷了一口,这才好整以暇地将茶碗搁到了一旁茶几上。

    “荆王殿下是身负皇上旨意行事的,行踪如何,自然是直接向京城禀报,我又怎会知道?至于我家老爷……”她顿了一顿,扫了一眼四周的宾客,这才举重若轻地盯着许进问道,“许二公子真的很想知道我家老爷上哪儿去了么?”

    刚刚那话说出去之后,许进自然察觉到了四周射来的各种目光。其中有的是恼怒,有的是不满,有的是责备,更有的是警告……总而言之,他想看到的赞赏等等竟是一概没有。这会儿陈澜轻飘飘一句反问过来,再加上那看似淡然实却暗藏锋芒的目光,他立时有些招架不住,使劲握了握拳,这才勉强笑了笑。

    “杨大人去了何处,岂有我打听的道理。我只是奇怪,杨大人既然不在,朝廷要在南京设国子监这样的大事,海宁县主不但知道,还居然四下里对别人说?”说到这里,他仿佛壮了胆气,旋即就提高了声音,“男主外女主内,海宁县主出身名门,总该知道朝廷法度。莫要说是还没公布的事,哪怕公布了却没有明发上谕,岂有往外传的道理!”

    话说到这个份上,别说陈澜面色微变,在座的一众人等竟是齐齐色变。就当陈澜嘴角一挑打算说话的时候,随着门帘一挑,一声暴喝就立时传进了屋子。

    “小畜生,这等地方哪有你胡言乱语的资格!”

    许阳在院子里就听见了次子的大放厥词,一时又惊又怒,跨进屋子就怒声斥道,“让你和你大哥学着待人接物,让你们接待贵客,不是让你卖弄嘴皮子的!你才学过几句四书五经,就敢胡言乱语教训人了,不知天高地厚!大郎,把你弟弟带下去,既然他要卖弄你那些浅薄的学识,那就给我去闭门读书,一年之内不许踏出书房半步!”

    这一番凌厉呵斥,让刚刚就鸦雀无声的厅堂中更充斥着一种沉闷的宁静。而始作俑者许进见陈澜头也不抬地安然坐着,大哥许遨正一边答应一边拽着他的胳膊往外走,而一众旁人竟是没有给他求情的,他只觉得心里涌出了一股更大的怨气。眼看走过父亲身边的时候,他冷不丁大声嚷嚷道:“爹,圣人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只觉得面上一道掌风扫过,随即就是一阵难以抑制的火辣辣剧痛。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他只觉得整个人都懵了,想要开口时却只觉得腮帮子发麻,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下一刻,他就被大哥许遨强拖着出了屋子,还没站稳,就听得旁边传来了一个淡然却阴恻恻的声音。

    “年轻人初生牛犊不怕虎是好事,但一味年轻气盛,就是给自己招惹祸事了。孔夫子的话那是特指,又不是泛泛而言,更何况当初太祖爷就说过,天下之大英才辈出,纵使女子小人亦是有不世之才。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

    许进正被父亲的斥责和巴掌气得整个人直发抖,又听得这样居高临下的教训,他自是越发怒不可遏,可是当看清楚来人时,他却被那一双仿佛蕴含着无穷杀意的目光给逼得整个人都有些站立不稳。一旁的许遨总算是比弟弟沉稳得多,看清楚那人的装束就拉着许进后退了一步,又恭恭敬敬地说:“可是司礼监曲公公?”

    “不错。”曲永淡淡地点了点头,随即背着手上了台阶,临进门之前方才头也不回地说,“不管是谁在背后怂恿的你这蠢货,你都给我记住。才能本领尚不及女子和小人的,没有拿这句圣人之言招摇过市的资格!”

    哗——

    随着人影消失在了门内,许遨这才松了一口大气,随即几乎是连拖带拽地把弟弟拉了出去。待离开那水榭老远,他才一下子转过身,看着许进那肿得老高的腮帮子没好气地斥道:“你是不是疯了?上次的事情还是爹带了你去负荆请罪才好容易摆平的,而昨天要不是人家,你那名声立马就臭不可闻,你竟然还敢当面对那位海宁县主说这样的话?要不是今天还有那许多要紧客人在,凭爹的脾气,只怕立马就传板子打死了你!”

    “凭什么,凭什么那个女人得意,我就倒霉丢脸!”许阳伸手擦了擦嘴,那龇牙咧嘴的样子显得那张脸更扭曲了些,“什么给我挽回了名声,分明是她买通的人在路上造势,然后又居高临下前来施恩,爹是老糊涂了,竟然相信这种伎俩!大哥,爹相信你,你去对爹说,不能上那女人的当,他们杨家就没一个好东西!”

    许遨虽说不是什么善于机变的人,可看着满脸戾气的弟弟,他终于没再说什么,径直拉着人就往前走。待到了兄弟俩读书的外书房,他径直把许进推进了东厢,随即竟是叫来自己两个心腹书童锁上了门,直接把钥匙揣在了腰里,又去叫了两个父亲的家丁来看着。转身要走时,他听见里头传来了许进又是敲门又是摔东西又是嚷嚷的声音,他便没好气地停住了。

    “二弟,我劝你消停一点,有些话少说两句。爹这会儿是没心思来处置你,你要是想不通,过后有的你受的!你说爹是受了人蒙骗,那我问你,你这些乱七八糟的想头是从哪里来的,别告诉我说是你自己想出来的!给我好好在屋子里呆着,否则过后别说是我,就连娘也救不了你!爹一个条子送了你去辽东从军,那时候我看你怎么办!”

    话音刚落,屋子里就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虽然接着就是几句骂骂咧咧的声音,可终究是再没什么不堪的言语。这时候,他又叮嘱两个家丁务必牢牢看好,随即才疾步出了院子。可在到了门口的时候,原本打算径直回水榭的他却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来人!”

    “大少爷有什么吩咐?”

    “把从昨天到今天跟过二少爷的人给我全部提过来,我要一个个挨个问!”

    许家长子次子一个忙活着查问之前的事由,一个苦于被关在屋子里而自怨自艾的当口,水榭当中,众人都把刚刚那一幕暂时抛在了脑后,目光全都集中在司礼监太监曲永身上。

    本朝的内官间或会出几个有实权的角色,但总的来说在人前的曝光却很少,而永熙年间,宫中的太监真正出名的只有曲永一个。传闻当中,天子登基之日,那位安国长公主往京营调兵,而曲永则是带着两个小太监夺下了御马监亲军的军权,听说还杀过不少人,再加上前一阵子还掌过锦衣卫,自然是凶名在外。

    于是,此时不管是谁,脸上都露出了恰如其分的恭敬,就连陈澜也不例外。让她有些捉摸不透的是,曲永扫了一眼她,竟是微笑颔首,随即才摇头婉拒了许阳请他入座的话。

    “我一介内宦,此来不便多留,只说两句话就走。我此下江南,领的是巡查诸书院,另外便是南京国子监选址的勾当。请金陵府立时命人贴出榜文去,三日之后,南京诸官于金陵府探讨选址一事,我奉旨旁听。好了,我该说的都说完了,不打搅诸位在这儿商量事情,告辞。”

    眼看着曲永一点头就要走,陈澜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张口叫道:“曲公公留步!”

    见那人影停在了门边上,她一按扶手站起身来,只是那心中的诸多狐疑不解涌到喉咙口,最后变成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不知道曲公公是何时到江南的?”

    曲永这才回转身来,见其余人亦是异常关切地看着自己,他这才淡淡地说:“不过就是这一两日间刚到,身负皇命,岂敢怠慢?”

    可之前张冰云来信就提起了曲永下江南的事,算算时辰,人少说也该到了十天半个月,甚至更早也有可能!陈澜心里一突,此时却再没有追问,只是含笑点了点头。等到曲永施施然出了门去,一众人等方才面面相觑了起来。良久,许阳一下子醒悟到自己竟忘了送人,可站起身才想起追出去也已经晚了,只得又讪讪地坐下。当他和方翰的目光突然撞在一起时,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又看向了陈澜。

    看那位曲公公的架势,怎么越看越像是给陈澜助威来的?

    他们想到这一茬,陈澜自然不会没想到。觉察到聚焦到身上那越来越多的目光,她也顾不得去想曲永此举究竟是何用心,当即似笑非笑地说道:“刚刚许二公子还质疑说,我这消息透得太早了,想不到曲公公立时就来了。如此一来,江南便是百花齐放,不再是一家专美于前了。以后诸位的子弟进学,也是选择多多,可谓是条条大道……皆坦途。”

    尽管她临到最后三个字方才紧急改口,但这丝毫未曾削弱这话的力道。在短暂的沉寂之后,四座宾客竟是一片附和点头。

第一百九十四章 合纵连横

    尽管这一日的南京守备府特意把南京城赫赫有名的怀月楼主厨一股脑儿请来了四位,打下手的伙计无数,整治出来无数珍馐佳肴,但是,对于受邀而来的宾客而言,哪怕这时候端上来的是龙肝凤髓,也及不上今天得到的消息。

    若是家中子弟进了国子监,想来在国子监脱颖而出,应当比几乎被金陵书院把控的江苏和浙江乡试要容易得多,只要家里有了在朝堂说得上话的人才,何惧家业不兴?

    于是,当饭后上了茶时,陈澜笑问江家如今的情形如何时,三老太爷一下子就警醒了过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手压在了江大老爷的手背上,随即满脸为难地说:“家里那点不上台面的事闹到现在,老朽实在是惭愧得无地自容。原本我是有意相帮侄儿一把,谁知道几个晚辈吃了人撺掇,竟是胳膊肘往外拐帮起了外人。偏生那几家要账的后头是金陵书院……”

    他这话还没说,许阳便冷哼了一声:“又是金陵书院。这江南地面究竟是谁家的天下,处处都是他们的影子!说是教授圣人之道的地方,却一心钻到了钱眼里头去,如今这掺和江家的事务,不外乎就是瞧中了那份家业而已!”

    “许兄慎言。”方翰眼角余光不露声色地瞥了一眼陈澜,这才打哈哈道,“今天可是有客人呢!朝廷要册封的话,金陵书院可是头一位,况且下头门生不知凡几,何必得罪了人?要我说,江家你们主事的几个亲自到书院去求恳求恳,再送一份厚礼,想来事情就能过去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江大老爷就是再愚钝,也能从别人的脸上看出几分端倪来,忙也站起身,诚惶诚恐地躬身一揖道:“平江伯,哪里是我不肯求情送礼,却是旁人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那几个隔房的兄弟都恨不得立时把我赶离了族长之位,就连三叔也领了老大的不是,人家已经伸出了手,哪里就愿意缩回去?这么多年来,江南还剩下多少世家望族,可只有那院子屹立不倒,唉,我江家倘若是落魄了,也不知道接下来又该轮到哪家。”

    尽管江大老爷的表情太过于声情并茂,流露出了刻意和作假来,可今天被请来的宾客中,都不是和金陵书院走得最近的人,反而家中子弟大多有过被书院拒之于门外经历的,在生意场上也常有吃亏挫败,因而,江大老爷这番话,一时激起了不少共鸣。只是,此时此刻仍是窃窃私语的多,绝大多数人都仍在犹豫观望。

    面对这一幕,萧朗终究有些忍不住,隔着桌子歪了歪脑袋,向一旁的陈澜轻声道:“县主,是不是现在就……”

    “再等等。”陈澜敏锐地注意到,作为主人的南京守备许阳突然看了过来,便轻轻摇了摇头,“不着急,猛药不妨留到最后。”

    就在这时候,外间突然通传道大公子来了。有了之前曲永突然莅临那教训,许阳自是吩咐了人进来。果然,许遨进门之后行过礼后就匆匆上前来到他身边,弯下腰紧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道出了一番言语。听清楚了之后,他一下子就死死捏住了扶手。

    “爹,跟着二弟的那几个小厮伴当书童我全都一一审过了。他前些日子和江家四房的十八老爷走得近得很,两人一块吃饭听戏,还去过……今天早上,十八老爷派人给二弟送了几盒怀月楼特制的杏仁酥。我刚刚又去严词质问过二弟,是那位送信挑唆的他。”

    “该死,真该死!”

    许阳终究不是什么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突然迸出了这么突兀的一句,随即深深吁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对众人团团一揖,这才怒声说道:“刚刚二郎无礼,大放厥词,我已经着大郎仔细逼问过这小畜生。原以为这只是他自己一时糊涂,谁知道竟是吃了人撺掇!想当初他强买扬州城郊小桃源,又不合冲撞了杨大人和海宁县主,原也是被金陵书院教习邓冀撩拨,他这性子无能浅薄暂且不论,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算计我,这却最是可恨!今天我一句话请各位帮忙带出去,如今我虽不再是辽东总兵,手底下也就这些人,可我的气性还在!”

    这话尽管只是说了个邓冀,但在座的总是有几分见地的人,知道金陵书院教习邓冀现如今还不知所踪,闻言之后三三两两互相交换眼色,一时间全都明白了过来。这时候,陈澜方才轻咳了一声,又看着萧朗微微颔首道:“萧世子刚刚提到的那件事,不妨对大家说说?”

    许阳正不解陈澜突然开口岔开话题,萧朗便用一种极其平淡的口气说道:“从今年起,奴儿干城打算放开通航令。”

    这可谓是真正的满座哗然。须知奴儿干城附近盛产皮货、人参、药材等等林林总总在江南最受欢迎的东西,然而,往日只能等待奴儿干城商船南下,然后在江南各地交割这些。而他们为奴儿干城备办的粮食货物等等也都是由那边的货船运走。虽然镇东侯府的出手并不小气,但这利钱哪里能比真正放开通航来得大?

    当下竟是方翰第一个饶有兴致地打破了沉寂:“此话当真?萧世子可禀报了朝廷?”

    “自然是得朝廷核准了方才算数。”萧朗言简意赅地答了一句,却没有再解释下去的打算,只是淡淡地说,“和金陵书院有涉的人家,不在放开通航之列。”

    继江大老爷和许阳之后,萧朗再次明明白白点出了那四个字,一时间四下里又是鸦雀无声。这一次的沉寂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就有人把话头拐到了之前的江家事务上头,又义正词严地表示江家事务本就不该外人插手,届时一定亲临族长接任大典。有人起了个头,自然是立马应者云集。忝陪末座甚至还遭人冷眼的江家叔侄俩仿佛成了烫手的香饽饽,一位位宾客纷纷表示了对他们的支持,倒是让两人在受宠若惊的同时,更加频频往陈澜那边瞧去。

    借着江家起头,不过是一个时辰功夫,宾主就达成了差不多的认识。许阳和方翰爽快地表示届时国子监一成,必定会推荐各家子弟入学,而萧朗则更是惜字如金,言道是会将各方名头报上去。至于陈澜,则是仿佛谨守一个妇人的本分,多数时候只是安安静静听着。

    水榭中吃饭议事,许夫人的正房中也是吃饭谈笑,只两边所谈的事情却是风马牛不相及。自打一个妈妈进来耳语说了许进那莽撞言行之后,许夫人陆氏对江氏就更多了几分小意逢迎,饭后甚至还叫了家中养着的小戏班子清唱了几曲。哪怕是最初有些孤傲的许大小姐,则也是在母亲的频频眼色下放下姿态陪江氏说话,至于小了两岁的二小姐就更不用说了,嘴甜人乖巧,逗得江氏都不时露出笑容,须臾就打发了午后这一段时光。

    因而,当陈澜回来的时候,一进门就看到许二小姐腻在江氏怀里,咯吱咯吱笑个不停的情景。乍从外头的尔虞我诈来到这样温情融融的地方,她竟是有些不适应,愣了愣才上了前。

    “这总算是回来了!”江氏眉头一挑,又拍了拍怀里的许二小姐,见人揉了揉眼睛,看清楚来人之后就不好意思地挪开来,又招了丫头来帮忙抿头发,她这才对陈澜说道,“还以为只是一会儿,谁知道连午饭都是在那边用的,眼下可是困了?要是困了就借人家的地方歪一歪歇歇,回头好坐车回去。”

    陈澜瞥了一眼脸上颇流露出几分担忧的陆氏,当即笑道:“我也想留下再和许夫人说道几句的,可萧世子正在外头等着,说是送咱们回去,另外还有事情商量。咱们还是下一次再来吧,今天可是叨扰了许大人和许夫人一整天。”

    “哪里的话,太夫人和县主能来,是咱们蓬荜生辉才是……”

    虽说是两边来回客套,可一边是去意已决,一边是巴不得人快走,因而许夫人陆氏自是亲自带着两个女儿把人送到了二门。眼看着院子里萧朗和几个亲卫正等着,那婆媳俩说道了几句就登上了马车,她原还想向那位镇东侯世子套套近乎,可看人径直一扬鞭,带着亲卫簇拥着那马车缓缓离去,她也只得打消了这盘算,当即转过头叫来一个妈妈。

    “老爷呢?”

    “回禀夫人,老爷去见二少爷了。”

    “什么……怎么不早说!快,快去外书房,凭老爷那性子,弄得不要非出人命不可!”

    *****************

    消息传到那座几乎占去了南京城玄武湖边一大块地方的金陵书院时,原本正在书房里饶有兴致地泼墨作画的艾夫人一下子丢下了笔。她也顾不得墨汁污了这幅自己用了整整一天功夫才快要画成的一幅画,气咻咻地从书桌后头走了出来,当着那报信的妈妈厉声问道:“能确定这消息是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误传?”

    “夫人,是一个亲身与会的传出来的,决计不会有假!”

    “该死,真该死!”双手紧握在腰前的艾夫人来来回回走了几步,良久才停住身子,这才扭过头喝道,“差人出去到各个地方送信,警告他们别以为有了人撑腰就敢和我们作对……等等,你是说,今天那边能有这样的结果,都是镇东侯世子给陈澜撑腰?”

    “是,夫人,镇东侯世子似乎对那边殷勤得很。”

    “那好,横竖那位四皇子和杨进周一时半会都回不来,你给我放出消息去,就说海上风暴,他们坐的船翻了,记住一点一点地编消息,就在金陵府衙议什么国子监的时候,务必搅得满城风雨,把陈澜那婆婆再拖病了更好!要是这种时候,镇东侯世子还常常去那儿,就再放出风声说陈澜和他有染!她就算再有能耐,也架不住这种流言!”

    “这……万一人平安回来了……”

    “你以为那些在西洋南洋称王称霸的人,会那么好相与?对了,别只仅限于南京,直接把消息往四下里散布,只要消息传遍了,看他们有什么功夫想着合纵!”

第一百九十五章 贤妇贤夫

    夕阳西下时分,江氏和陈澜方才到了新街口的别院。马车在二门停下,陈澜扶着江氏下车,还没站稳,就只见萧朗大步走上前来,又向她们拱了拱手。

    “伯母,嫂子,时候不早了,你们既是到了家,我就先回去了。”

    “急什么!”江氏嗔怪地说道,“阿澜在守备府既然是对人说你有事留下商量,这会儿你紧赶着回去又算怎么回事?留下来吃了饭才走,虽说你有的是人伺候,但江南的口味想来你也未必习惯。今天难得我有兴致,咱们索性下厨房包饺子吃!”

    “啊!”

    此话一出,不但是萧朗,就连陈澜也是大吃一惊。她过年的时候就跟着江氏下厨房包了一回饺子,虽然勉强也还凑合,可给杨进周尝尝也就算了,万万没有把那种蹩脚的货色拿给别人吃的道理。于是,她连忙抓紧了江氏的胳膊,又笑道:“娘,今天出去做客一整天,您还不累啊,这饺子什么时候包都行,何必急在一时?厨房里肯定都已经预备好晚饭了……”

    “我有什么累的,一个个在耳朵旁边说好话,许家二小姐还亲自给我揉胳膊按腿,那殷勤架势我都不好意思了,心里就想着我没另一个儿子,要是真有,把这位讨了过来做媳妇也不错。”江氏一边说一边斜睨了萧朗一眼,突然打趣道,“许家大小姐孤傲了些,而且婚约定了,许家二小姐瞧着倒还真不错,萧郎你回头见着了,不妨仔细端详端详。”

    江氏刚刚说留下来吃饺子,萧朗冷不丁想起了在荆王府过的大年夜,面上不禁露出了古怪的神情,因而竟是漏过了江氏后来那番话。直到觉察到一阵诡异的安静,他才立刻惊觉过来,见江氏和陈澜都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后头那几个妈妈和丫头也都脸色古怪,他连忙遮掩似的点点头道:“伯母说的是。”

    倘若这时候萧朗是顾左右而言他,亦或是直接冷淡拒绝,陈澜都不会奇怪,然而,此时这位冷面世子竟是点头答应了,她顿时觉得像见了鬼似的。扶着江氏一路到正房去脱了这身见客的衣裳,见婆婆执意换上家常便服亲自下厨,她原本是要跟去打下手的,可却被江氏没好气地赶出了厨房。她只得重新回了屋子,一进门却发现萧朗坐在左手第一张椅子上,神情呆呆愣愣,眉心时而纠结时而舒展,不知道在想什么。

    “想什么这么出神?”见萧朗闻声抬头,张了张嘴却有些尴尬,陈澜不禁笑道,“刚刚娘对你说许家二小姐不错,你可是在想着见一见人家?”

    “什么不错?”

    面对这么一只呆头鹅,陈澜不禁用手轻轻拍了拍额头,心里知道刚刚那话只是萧朗顺口接上,其实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笑吟吟地把事情原委说了,她还没来得及打趣两句,就只见萧朗冷冷地摇了摇头。

    “听你这么说,大约是她知道了自己兄长闯祸不小,所以才对伯母这般殷勤,只为了事后伯母知道了,也不好意思拉下脸追究。她姐姐只是有些傲气,可她却太过世故圆滑,这样的女人人前人后两张面孔,娶回家未必是贤妇。”

    说完这话,他突然发现面前的陈澜一动不动盯着他,愣了一愣才解释道:“以前有位孀居的副将夫人常常带着女儿上家里串门,那位小姐也是差不多的性子,事后,我娘就对我说了这样的话。从此之后,她们但使来我就一定避出去,路上相见也顶多只是点头招呼,久而久之,她们就再也不来了。”

    陈澜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萧朗提起自己的母亲。最初的印象是一个精明冷淡对儿子缺乏关注的女人,到后来便是一个事事为镇东侯料理停当的贤内助,如今听萧朗这般说,她心里渐渐勾勒出了另一个洞悉世情的形象。只是,寻思了片刻,想着回京就应该能见到人,她就暂时按下了这般思量,也打消了打趣这呆头鹅的打算。

    毕竟两人的母亲江氏和镇东侯夫人不同,倘若说杨进周是冰块,萧朗就是冰山!说起来,杨进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究竟是被荆王拐带到了哪里,眼下在做什么?

    尽管彼此已经熟络得很,但从前在一块多半是商量事情,此时真要闲谈,陈澜却是找不到多少话头来。此时此刻,她不禁异常佩服婆婆,至少,萧朗和江氏在一块时,总不至于如现在这般找不到话题。于是,她只得把话题转到了镇东侯府,果然萧朗这才渐渐话多了。

    “镇东侯镇守奴儿干城已经百多年了,由于孤悬东北,又是苦寒之地,养兵太多则必定补给困难,养兵太少则不足以震慑女真诸部以及东迁的东蒙古各部。虽说奴儿干城造得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坚固,可这许多年,萧家的人口却始终单薄得很,而且代代家主以及直系子弟,很少有老死病床,多半都是战死沙场。娘对我提过,之所以一直不敢放开通航,不是因为镇东侯府要独占利益,其实,单单是造船和维持商队的成本就已经很高了,而是怕……”

    这后头的话,他突然斜睨了一眼云姑姑和芸儿,没有继续往下说。然而,陈澜却明白得很。倘若一旦通航,商人逐利,为了获取北边的珍贵药材皮毛,那么必定会有无数商船往那边去,而巨大的贸易又会带来巨大的人口流动,而镇东侯府只要靠收税就能一步步扩张,而这恰恰是朝廷最大的忌讳。那天她只是因为镇东侯将妻子儿子全都送到了京城,于是试探地提出通航,然而萧朗却一口答应,想来他绝不是如看上去那般。

    “奴儿干城这么多年来都是镇东侯府开府领兵镇守,不曾设过文官,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奴儿干城也比当年扩建了三倍不止,也该得设官统领了。”

    萧朗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自己此时像极了成天眉头紧皱忧心忡忡各种大事的父亲,可旁边却不是随时会接口的母亲,顿时有些不自在。他正想着下头该说些什么补救补救,就听陈澜在一旁接话道:“皇上自然会体谅镇东侯的一片诚心。只不过,设官之后,农税商税也好,军需也罢,就得通过户部统一调度,这些却不见得那么容易。”

    “户部调度?啊,是了,从前朝廷对奴儿干城的军需补给都是象征性的,今后若是真的由户部调度,还真的不是一件简单事……”

    侍立一旁的芸儿对这种大事一丝一毫的兴趣都没有,再加上白天出去了一整日,此时不免有些困意下来,几次悄悄伸手捂嘴打呵欠。而云姑姑终究在坤宁宫浸淫多年,于镇东侯府的情形颇有了解,面色不禁随言而动,可到最后端详着这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的人,她却生出了一丝错觉来。

    自家这位夫人实在和安国长公主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简直比张惠心还像是亲生女儿,哪有女人成天惦记这些的……可是,这位镇东侯世子能和女子这样商议交流,想来也是深受其母影响。也是本朝风气使然,否则哪有那许多巾帼不让须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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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嚏——

    尽管是春末,眼看就要快入夏了,但傍晚的海边已经刮起了一阵高似一阵的海风,只穿单衣着实是有些寒冷。站在窗户边上的荆王忍不住抱了抱胳膊,随即才扭头对杨进周说道:“叔全,要是让你带兵,可能打下这个岛来?”

    “我不熟悉水军。”杨进周摇了摇头,但随即就眯了眯眼睛,“这里的防备虽然不错,但真要说如何完备,却也未必。只要掌握了涨潮退潮的时辰路线等等,再佐以深通水军的将领,占据此地不难。想当年,安国长公主不就是突然杨帆拿下了琉球?”

    “你说的不错,琉球那样的地方都禁不起大军挥戈,更不要说此地了。”

    就在这时候,外间大门一下子被人推开,紧跟着就是一男一女进了屋子来。头前的少女恶狠狠地瞪着杨进周,脸上满是怒气:“别瞧不起人,咱们这岛虽然小,可不是琉球那种禁不起打的地方!”

    “哦。”

    杨进周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回答让那少女越发气不打一处来。而紧跟着,一旁的男子就拦下了要发火的她,扫了一眼面前的两人,这才笑容可掬地说:“四殿下,杨大人,你们要见的人已经都到了,是现在就安排相见,还是……”

    “自然是……”荆王话没说完突然使劲伸展双手打了个呵欠,随即才接着说道,“明天再说吧。这会儿都这么晚了,商议起来岂不是要熬到大半夜的?我没那个精神,不论是多大的事情,还是等明天早上……不不,索性后天早上,他们大老远地坐船过来,想来也都辛苦了,也该先休息休息才是,别那么紧赶慢赶,不急。”

    这一句不急顿时让那少女嘴角好一阵抽搐,而一旁的男子则是也有些变了脸色,但仍然笑容可掬地答应了下来。等到人退出了屋子去,杨进周方才冷冰冰地看向了懒洋洋的荆王。

    “他们虽然扎根南洋多年,但相比佛郎机人凭着坚船利炮逐渐往这边来了,他们人口有限土地有限,再加上多年来太过于贪图利益,内部也不知道争斗了多少次,终究是独木难支。所以现如今,最急的是他们,而不是我们!”面对杨进周那不满的眼神,说到这里,荆王的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否则,他们绝对没这么快赶过来!”

    看着这位信心满满的皇子亲王,杨进周突然没好气地说道:“殿下觉得有时间,我可没觉得有那么多时间。你我不在,毕先生于海路去了东洋,江南那边消息又不通,万一有事,殿下就真能全盘掌控?还有,我是奉命来两江上任的,家里还有老母贤妻正等着我回去!要是殿下你再这么拖延下去,朝堂上就罢了,拙荆和萧世子那两关可都不好过!”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荆王的笑脸一下子僵在了那儿。

第一百九十六章 满城风雨,我自岿然不动

    自从那一日从南京守备府回来之后,下头人就敏锐地察觉到,自家夫人的兴致精神仿佛突然之间为之大好。就只见陈澜不但每天早起就会在院子里像模像样打上一会儿太极拳,然后拉上江氏练一会儿剑,就是得闲时,也不像平日那样一个个不停地见人。不是悠悠闲闲游玄武湖,就是坐画舫欣赏秦淮夜色,亦或是到庙里走走看看。

    主人家这样的闲情逸致,连带底下的人也都一个个轻松了起来。别说是芸儿这样原本就性子跳脱的丫头,就连云姑姑柳姑姑这样素日多半严正肃然的,话头里也多了几分打趣。这一日,几个丫头无事可做,就又头碰头地碰在一块在那儿炮制之前窨制的茉莉花茶。

    长镝将那个三层锡盒打开,取出了中间放着玉兰花的那一层,旁边的芸儿立时把昨天刚刚晒干的新花放了进去,随即又饶有兴味地嗅了嗅上下的两层茶叶,这才喜滋滋地说:“再这么炮制几天,应当就差不多了。夫人如今虽说用不着,可我们都是用得着的。”

    “你也不害臊!”红缨没好气地白了芸儿一眼,又用手指轻轻刮了刮面皮,“还没嫁人呢,就想着子嗣?”

    “呸呸,胡说八道什么,不懂就别瞎掺和!”芸儿冲着长镝皱了皱鼻子,随即轻轻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俩小日子来的时候,头一天可不是都痛得死去活来的?我特意去问过本地的那几个仆妇婆子,都说这玉兰花茶缓解那痛是极有效的,只是玉兰花终究贵重,别人用不起,而且只南方有,我们可不是沾了光?”

    “啊,还有这效用?”长镝原也要跟着红缨一块臊芸儿的,听了这话立时为之大喜,连忙捧起那锡盒左看右看,眼睛一下子为之大亮,“不说是我们,长公主也有这毛病,每月的那几天都难熬,尤其是头一日,甚至动不动就发脾气。要真是这样,咱们多做一些,赶明儿回京时,还得多捎带一点。外头虽然有买,可终究没自己做的放心。”

    “可不是?”芸儿这才得意地冲红缨勾了勾手,“怎么样,小红缨,还取笑我不取笑?”

    “算你能耐!”红缨见芸儿笑得和小狐狸似的,迸出这句话后忍不住又上前捏了捏她的双颊,“你这张嘴啊,也就是夫人和我们才能容得下你!”

    “哼,你们有你们打打杀杀的本事,就不许我心灵手巧嘴甜?”

    就在这时候,红螺从外头进来,恰是看见三个丫头嘻嘻哈哈打闹成一团的情景,不禁怔了一怔,可才走上前去,就只见三人立时正经了起来。虽说她比长镝红缨还要早来,可终究是因为早年经历,性子稳重惯了,因而其余三人但凡说笑,总喜欢避着她,这会儿芸儿一看她肃然的样子,不禁没好气地撇了撇嘴。

    “我说红螺,夫人这几天都是乐呵呵的,你怎么还是老样子?这又是到哪儿去了,看你板着脸,难道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红螺打量了一眼仍是若无其事背着那长条包袱的红缨,还有一旁也朝自己看过来的长镝,斟酌片刻就又上前几步,轻声说道:“刚刚外头门上有传闻,说是这几天海上风浪极大,好几艘出海的渔船都翻了,据说是一艘原该是半个月前就靠岸的货船,三天前才刚到宁波府,还说路上碰到过翻船,街头那些有家人跟着出海的,都在那打听。”

    “这和咱们有什么相干?”芸儿不解地挑了挑眉,随即那笑容一下子僵在了那儿。她侧头瞅了一眼同时眉头紧皱的长镝和红缨,不由得使劲吞了一口唾沫,结结巴巴地说,“你不会……不会想到那上头了吧?咱们老爷可是已经走了一个多月了,再说又没说去了海上。”

    “只是听着碜人。”红螺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才对另外三人说道,“总之,这事情先不要对老太太和夫人说,免得传得不像样子,外头那边我也已经吩咐过了。对了,你们怎么都在这儿,夫人面前不是没人了?”

    “哪能啊!”红缨使劲往肩上提溜了一把包袱,这才指了指正房的方向说,“夫人陪着老太太在那整理绣线,正打算裁两件夏装呢,云姑姑柳姑姑和庄妈妈都在面前伺候。横竖眼下外头有郑管事奔走打听消息,咱们大伙就都闲下来了。”

    听说屋子里有人,红螺也就没急着进去。然而,这会儿虽然多了她这一个人,终究是人人都惦记着外头的传言,那嘻嘻哈哈的劲头自然不在,说了不一会儿就各自无趣地回房去了。

    转眼间就是曲永召集了一众人等在府衙商议的那一天。

    尽管南京守备许阳和平江伯方翰都派了人来邀约,金陵知府吴应的夫人也亲自登门相请,但陈澜一概都推拒了,这一整天哪里都没去。早起练剑之后,她饶有兴致地跟着骏儿学了一上午的琴,下午缝了一会衣裳,又做了一会另一件绣活,临到傍晚时,又因江氏又要下厨,她跟着去打了会下手。虽不至于真的亲手做饭做菜,可在那热气蒸腾的厨房里泡了大半个时辰,她仍是出了身透汗,用过晚饭就到浴室里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净。

    顶着一头湿淋淋的头发出了浴室,才在妆台前坐下,她就从那玻璃镜子中敏锐地察觉到,身后的柳姑姑表情有些僵硬,怎么看怎么不对劲。一个人如此也就罢了,不多时擦干了头发之后,上来梳头的芸儿竟也是一味低垂着头,仿佛在有意隐藏什么东西。这时候,她终于忍不住了,等到满头长发已经都柔顺了之后,她一下子就转身站了起来。

    “出了什么事?”

    “没事……”

    芸儿才说了这么一句,就只见陈澜那犀利的目光看了过来,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随即才不安地看了柳姑姑一眼。见柳姑姑责备似的冲她摇了摇头,她原还想找两句话搪塞过去,可是,当陈澜整个人突然逼近了前,那种压迫感顿时让她打消了最初的念头。终于,她把心一横:“外头都在传言,说是最近海上风高浪急,好几条船翻了,其中有条船上的船工被救了上来,口口声声说船上坐的是两位贵人,这会儿外头沸沸扬扬。”

    船翻了?获救的船工还说船上坐的是贵人?

    陈澜眼睛一眯,随即便看着柳姑姑道:“传言就是说的这么一件事?”

    见陈澜依旧镇定自若,柳姑姑心中一动,忙点头答应道:“大体就是芸儿说的这些,但那个船工是敲了金陵府衙那外头的鼓,所以才会闹得沸沸扬扬。如今人已经是收进去了,具体如何还说不清楚,云姐姐已经亲自去打听了。其他的消息都是这两日街头巷尾的传言,什么渔船翻了诸如此类的,不足为信。”

    “是前两日就开始流传了?”陈澜轻轻把双手拢入了袖子中,随即徐徐走了几步,到临窗的一具软榻上坐了下来,又颔首示意柳姑姑和芸儿过来,“这么说来,你们前两天就听到了风声?怎么不立刻禀报?”

    尽管这口气并不十分严厉,但芸儿心里不安,仍是立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耷拉着脑袋说:“夫人,都是我们的不是。那天红螺提了这一茬,咱们几个商议之后说,不要拿这些没影的事来打扰了您,所以商定谁都不许说,又轮流上外头打探消息,后来就给柳姑姑和云姑姑知道了……”

    “夫人,这也不怪她们几个,是我和云姐姐算算日子,总觉得不会这么巧……”

    “既然不会,那你们如今紧张什么?”陈澜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人,见骤然抬头的芸儿满脸茫然,而柳姑姑则是面色一动,她才不紧不慢地说,“既然是先头就觉得这事情未必这么巧,如今就因为一个什么船工到金陵府衙一闹,你们就当真了?上一次叔全突然不见的时候,也是众说纷纭,御史雪片似的弹劾,可后来咱们稳住了,梁太太又送了信来,结果如何?海上这时节是不是有风浪姑且不说,早没有消息晚没有消息,偏偏今天动静闹得这么大,这分明是打算让咱们自乱阵脚!”

    斩钉截铁地说出了这一番话,陈澜这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语气越发冷峻:“长镝,你现在就让小丁小武去那边吩咐一声,让他们仔仔细细盯着这几天南京城里头的动静。等云姑姑回来之后,明日开始闭门谢客,谁都不见,你们也不要再到外头去胡乱打听消息。咱们就这么静静看着,别人接下来还有什么花招!”

    吩咐完这些,陈澜就带着柳姑姑去见了江氏,妙语连珠地把这档子事解释成了一桩别有用心的闹剧。果然,江氏经历了之前那一桩,心里早就有了底,还反过来安慰了她两句。待到走出了屋子时,眼看着天上已经渐渐升起了一轮渐圆的明月,陈澜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

    杨进周,你可要争气一点,神清气爽地回来给那些人看看!还有荆王……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可千万别在这时候就死了,你出事可得连累无数人!

第一百九十七章 此一时彼一时

    多日因病免朝的皇帝重新御奉天门上朝,好些天蓄势待发却没能成功的官员们原本还以为终于等到了机会。然而,让人意料不及的是,在鸿胪寺代奏诸多奏章之前,自从连换两任缇帅,已经完全沉寂了下去的锦衣卫竟是一口气上了十几份奏折,一份份都是详实分明,指斥了从六部员外郎到主事到各部院其余官员十几人。一应人等还来不及辩解,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下了大牢,一时间,丹墀两侧的官员们鸦雀无声,直到下朝才有人警醒了过来。

    被拿下的那些人,几乎都是最初上书上得最起劲的!

    朝中陷入一片死寂的时候,京城里的其他各户人家却都是过得安详,除却阳宁侯府中有些小小的波折。因阳宁侯太夫人朱氏一力决意,又只是三个不相干的庶女,因而陈家开了宗祠,六娘八娘九娘的名字终于得以上了族谱,却不是大名,而仍是以之前那排行称之。即便如此,三个小丫头在身边的丫头妈妈教导下,仍是千恩万谢。然而,陈汐要出家的勾当却被朱氏驳了回去,罗姨娘在松了一口大气的同时,又少不得忧心忡忡搜罗起了那些人家。

    这会儿陈衍搀扶着朱氏回了廖香院正房,一进东屋安顿了祖母坐下,他就忍不住说道:“老太太,虽然五姐姐这主意着实是冲动,可要是权宜之计也没什么不好的,您又何必……”

    “没什么不好?你糊涂了是不是?”朱氏一改对陈衍的和颜悦色,严厉地扫了他一眼,“你三叔不在,说是你二伯母拿着对牌当家,但谁不知道真正做主的人是谁?要是就因为襄阳伯下落不明,你五姐姐就出了家,你三叔人哪怕不回来,也能安我一个不慈的名声!我知道她担心什么,不就是怕她父亲拿着她的婚事当筹码么?你到时候去告诉她,我这老婆子还在呢,她一个孙女的婚事我还能做得了主!”

    此话一出,陈衍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竟是本能地问道:“此话当真?”

    “小鬼头,难道我还和你打诳语?”朱氏心情极好,屈两指在陈衍的脑袋上敲了一下,这才微微笑道,“从前你三叔刚回来时处处占了上风,只是因为他挟着圣恩册封的势头,我却是四面楚歌,所以我才奈何他不得,眼下却不一样。你姐姐嫁得如意,你又争气,婚事也定下了,我还有什么不能放开手去做的?”

    “多谢老太太!”

    陈衍高兴得一蹦而起,单膝跪下在炕边上笑嘻嘻地拉了拉朱氏的手,随即一溜烟就跑了出去。一旁的庄妈妈看见他这架势,忍不住摇了摇头说:“四少爷和三姑奶奶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心地良善,老惦记着别人。”

    “这要是在十年二十年前,也许我会嗤笑那是滥好人,可如今经历了这么多,我却明白了,还是他们姐弟俩这样性子的人才真正值得信赖,值得托付。”朱氏感慨了一声,后背离开炕椅靠背坐直了些,又接过郑妈妈递过来的参茶喝了一小半,随即才问道,“你家男人那儿,到现在还没新的书信传回来?”

    “老太太,郑管事派人捎信来了。”

    郑妈妈才只摇了摇头,外头就传来了绿萼的声音。她连忙到门边上打了帘子,又接过绿萼双手呈上的书信,使了个眼色吩咐其候在外头,又拿了信转身进来,却是先到一旁的小抽屉里取了裁纸刀,旋即到炕桌旁边把信对着光照了照,最后方才裁开了封口。

    朱氏取出信对着光亮处细细一看,当即笑了起来:“这丫头,人已经离了扬州到南京了。到了南京就好,家里在那儿有产业,总比在人家家里住着舒坦,你家男人又已经到了,加上手底下的人,可以多出不少给她使唤,有什么事情也能叫得应。你快来看看,你家男人说,澜儿好本事,平江伯方翰,南京守备许阳,外加她婆婆的娘家江家,还有镇东侯府往来密切的那些商户,林林总总好几方势力,都给她捏在了一块!”

    “真的?三姑奶奶这般能耐?”郑妈妈又惊又喜,连忙接过了信,却只是一目十行一扫,紧跟着就眉开眼笑,“还真是的,早知道三姑奶奶最是心思缜密,人又机敏,可没想到竟然有这样的能耐。这几天外头传言得我都心里打鼓,想不到她竟是能把这些人凑在一块。别说江家素来是和杨太夫人不和的,就是平江伯和许大人,那不都是三老爷的未来儿女亲家?要是三老爷知道这么一回事,非得气炸了肺不可!”

    说到陈瑛,朱氏自是更觉得解气:“你说得不错,这除却镇东侯世子,还有咱们府里常常往来的那些人家,其余那几家能上手果真不易。老三要是知道这事,铁定会气急败坏。他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他竟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栽在三丫头手里!”

    因这一封信而心情大好,接下来陈衍回来时,朱氏自然是把信给他瞧了,结果引来小家伙好一阵高兴,三两口扒拉了午饭就紧赶着上安国长公主那儿报喜讯。朱氏也没拦他,饭后在院子里小散了一会步,正打算歇午觉的时候,外头就通报进来,说是四姑奶奶来了。

    自打陈滟嫁进苏家之后,大半年的几乎就没回来过几回。朱氏尽管对这个孙女只是寻常,逢年过节应有的也从未少过,因而此时听说人回来了,二房马夫人又正好不在,她也就吩咐把人请进来。待到陈滟进屋子行礼磕了头,她让郑妈妈搬来椅子让人在炕边坐下,细细打量了人一会,她就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

    “瞧你这模样,想来如今可是已经接手主持家务?”

    “老太太怎会知道?”陈滟知道朱氏恐怕无暇理会小小的一个苏家,因而对其慧眼如炬异常吃惊,只随即就遮掩似的笑道,“都是老爷说,家里祖母年纪大了,再管着那许多事情未免操劳,所以就让我接了手。家下人等赏罚分明了,自然而然就服了气。”

    尽管只是三言两语,但朱氏何尝不知这其中有的是闹腾波折,盯着陈滟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欣然点了点头:“不错,你比你二姐姐强多了。她这一个月里回来了两次,每次都是到傍晚才不得不回去,顶着一双桃子似的眼睛,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回娘家哭诉似的!不过,苏家老太太不好相与,你也不要掉以轻心。”

    “是,多谢老太太提醒,我省得了。”

    尽管从小就跟着二姐陈冰在朱氏面前承欢,可只是庶女的陈滟很早就察觉到,老太太看似亲热,其实对谁都是淡淡的。因而,后来看到朱氏待陈澜姐弟俩那般好,她也只觉得那不过是表象,归根结底就是为了利益而已。此时此刻,心中暗喜的她越发小意奉承,逗得朱氏莞尔一笑,她这才渐渐拐上了今日的正题。

    “老太太,虽说我那小姑已经是您接去了另住,可终究她是苏家的姑娘,家里那位因为越来越支使不动人,已经叨咕过好几回了,说是要把人接回来赶紧婚配了出去。老爷因为补了好缺,往家里走动的人不少,好些都流露过那些意思。如今只是老爷被我拿话勉强按住,可也未必能管用几时,万一他答应了下来……”

    “他敢!想当初那是白纸黑字写过约定的!”

    见朱氏一时大怒,陈滟忙赔笑解释道:“老太太,不是我在背后说我家老爷的不是。他自打放了官,就越来越觉得自己了不得了,再加上交往的文官多,对咱们侯府难免少了几分忌惮,要是被人撩拨,兴许真会独断专行。就好比说……”

    她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压低了声音说道:“老爷前几日常常喝得酩酊大醉回来,清醒的时候虽都说是应酬,可醉了之后却也偶尔会说梦话,说得最多的就是什么东宫储君。”她本能地抱紧手臂,后背心有些发冷,但还是强笑道,“还提到了晋王妃的事,自从平夫人故去之后,晋王府里头现如今都是一些没多大名分的侍妾,婉儿要当夫人也满够格的。”

    此话一出,朱氏顿时面色一变,见陈滟说完话就低下了头,她不禁若有所思地瞧了瞧郑妈妈,见其也看了过来,她少不得微微颔首,随即才和颜悦色地说:“这样的事情也多亏你特意回来知会一声,否则他年纪轻轻,万一做错了事情却是弥补都来不及了。家下正好有皇贵妃娘娘赐下的几匹宫绸,颜色鲜亮,你就带四匹回去,裁几件夏装穿。”

    “多谢老太太赏赐!”

    眼见陈滟喜滋滋地道谢,朱氏便打发了她回紫宁居去见生母柳姨娘。等人一走,她就一下子往后头一靠,满脸恼怒地说:“那一家子真是得陇望蜀!”

    “老太太,那苏婉儿的事……”

    “我原想着把人送进王府,万一能有所出,惠蘅也能养在膝下将来有个依靠,如今看来这万万不行。苏婉儿不是什么安分的性子,万一得宠,惠蘅就没有容身之地了!再说,晋王那德行只怕是难以企及储位,不好再亲近了!”

    “那……要不要留着日后荆王……”

    “不要自作聪明!此一时彼一时,我以前就是太过想当然了……这事情你去设法,能拖就再拖一阵子,等到江南尘埃落定再说。”

    等郑妈妈出去,朱氏方才挪动着晚上数珠诵念了一会佛经,好一会儿方才止了,嘴里却喃喃自语道:“佛祖保佑,一定让三丫头能心想事成!”

第三百九十八章 乘龙快婿

    不过是顷刻之间,新街口那座临时的杨府就一下子成了风浪的中心。街头巷尾的人们倒是都在悄悄议论着,然而,那一众南京城的实权人物却是一下子都陷入了一片安静之中。什么在南京国子监,什么册封诸书院的山长,什么奴儿干城要放开海路的通航令……在那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面前,所有的一切都得先放下。毕竟,倘若真的一个皇子亲王在江南出了问题,那就是震动整个天下的事,在此事前头该如何应对,这却是个大问题。

    然而,在这当口上,杨府却是闭门谢客,就连镇东侯世子萧朗亲自登门探视了两回,也都被挡在了门外。而放出的消息既不是杨母江氏病了,也不是杨夫人海宁县主陈氏身体有什么不妥当,而是另一个光明正大的由头。

    事关朝廷大事,未曾澄清谣言之前,不便见人!

    外间也不知道是议论成了什么样子,陈澜却是优哉游哉地在院子里浇花。几个丫头打从头几天开始就都是满心惴惴然,可看着主子这么笃定,她们渐渐也就放下了悬着的心,这会儿围在左右嘻嘻哈哈地凑趣说着话,又淘澄着几色新鲜花露,院子里好一阵欢声笑语。

    而在一旁的屋子里,江氏正在饶有兴致地看着骏儿练琴,见那一勾一挑有板有眼,琴声虽然偶尔见生涩,可这首新曲子已经比最初大有长进,她忍不住连连点头。见庄妈妈正在侧耳听着外头动静,她就笑道:“一个个都是年轻丫头,由得她们说笑闹去!”

    “是。”庄妈妈轻轻答应了一声,面上却总有几许不自然,到最后瞅了一眼骏儿,她就凑到江氏耳朵旁边说道,“老太太,不是我多心。外头传扬得那般厉害,咱们既然闭门谢客,是不是也该让夫人告诫一下这些丫头,索性小心些,让外头听到咱们里头这样的动静,会不会觉得咱们没心没肺,不把荆王殿下和老爷的安危当成一回事?”

    “都是流言,还要当真么?”江氏面色倏然一沉,竟是用少有的严厉目光瞪着庄妈妈,“闭门谢客的缘由阿澜也说清楚了,这时候是为了避嫌。别人放出这消息,十有八九就是让我们自乱阵脚,这时候再要是像往常那样接待男客,难保会有更难听的!这是为了防外人,又不是为了防自己,她们越是欢声笑语的,那些别有用心的就越是钻不了空子!”

    见庄妈妈有些讪讪的,江氏忖度片刻,突然又开口说道:“去把我的琴翻出来,好些年没上过手了,之前教骏儿的时候也犯过好些错,眼下拿出来,我陪骏儿一块练练!”

    “夫人,尝尝这个。”

    陈澜亲手浇完了花,在树荫下的竹榻下坐了,看着那些娇艳欲滴的花朵出神,一旁就传来了红螺的声音。扭头看见是红螺托着一个丹漆小茶盘过来,她就随手取了上头那杯茶,到嘴边尝了一口,她一下子就露出了讶色,随即抬头看了看红螺。

    “这几天芸儿和长镝红缨一直都在炮制花茶,长镝趁着出门,还特地去请过师傅,做了好些玉兰花茶。夫人的身体暂时不适合玉兰花茶,这些是玫瑰花茶,据说对于女子调养身体也是极好的,更何况您正好是那日子来了……只不过这是新窨制的,花香尚未完全入茶,夫人尝个鲜就好,再说咱们也未必有外头那些师傅的手艺。”

    “我这人向来就是喝不惯苦茶,你们既然学会了这个,以后家里也省得再往外头买。只不过,按照你们这样的捣腾法,这院子里种的花恐怕未必够用。”

    陈澜说到那儿见芸儿三个也悄悄朝这边看了过来,就冲她们举了举茶盏,笑着点了点头。果然,几个丫头高兴得什么似的,头碰头又在那儿商量了起来。就在这时候,就只听那边屋子里又传来了一个琴声,只相比骏儿那琴音,这新加入的声音最初更显艰涩,但渐渐就圆润了起来,两个声音叠加在一起,更是有几分出尘怡然的意味。陈澜抬头望着那屋子的方向,只一会儿就知道必定是婆婆在那调音试琴,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手。

    说起来,琴棋书画,她还真是没一样能拿上台面的,还好他不在乎……

    “夫人,外头有人求见!”这几天几乎都固守在门上的云姑姑匆匆从穿堂走了进来,屈了屈膝,见陈澜眉头一挑,她就连忙陪笑道,“是许家大小姐和二小姐,说是奉了夫人的命,给您送来了一些茯苓霜,还有她们自己做的用来擦脸的百花露和胭脂。”

    许家的两位小姐?

    陈澜原还以为是官场上那些人又来骚扰,听说是许家两位小姐,并没有长辈,她思忖片刻,便点了点头道:“也罢,去请两位小姐进来。代我赔个礼,就说我身上懒,就不换大衣裳迎候了,请她们直接到这儿坐。”吩咐完这话,她就对一旁的红螺颔首示意道,“你也去向老太太禀报一声。”

    不消一会儿,许家两位小姐就进了院子,每人都只带着一个妈妈一个丫头。两人一个月白一个天青,看着都极其朴素,只因各人气质不同,许大小姐许咏在素雅之中别显一种凛然,而许二小姐许吟则是别显娇艳可人。陈澜从竹榻上起身迎了,两相厮见之后,许吟就拉着她的手说:“姐姐,一晃就是七八天,你也忘了之前还说过要请我们上门做客的!”

    被她这么一说,陈澜方才想起之前去南京守备府时确实说过这话。只这几天风声不好,她早就忘在了脑后。于是,她歉然一笑,正要说话时,就只见许咏淡淡地看了许吟一眼:“小妹,县主又不是咱们这样整天泡在闺阁里头的人,有的是事情要做,你怎么就惦记着自己那些小想头,忘了出门之前娘怎么嘱咐的?”

    许吟这才耷拉了脑袋,轻声赔了礼,可不待陈澜说些什么,她就突然皱了皱小鼻子说:“咦,是谁在弹琴?是不是太夫人,哎呀,我先去给太夫人请安!”

    见妹妹撇下自己竟是一溜烟冲着琴声传来的方向跑了,许咏顿时脸上一僵。虽说平日里妹妹对自己也是当面乖巧言听计从,背后自行其是,可在外人面前这般不听教导却还是第一次。于是,她只得强自对陈澜露出了一个笑容来。

    “县主勿怪,都是娘平日里宠坏了她,上门做客也没个规矩。”

    陈澜耳听得那边屋子里已经传来了一个惊喜的嚷嚷,紧跟着就是好一番大声说笑,她不禁微微一笑,等到许咏这话说完,她才转过了头来,却是毫无所觉似的说:“不打紧,娘和我都是不喜欢拘束的,她这头一回登门就不认生,当然最好。她既然已经进去了,大小姐也随我一块进去见见娘吧。”

    带着许咏一进屋子,陈澜就看到许吟正腻在江氏身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见着她们进来方才一下子窜起身,低头做老老实实状。瞥见其姊许咏那脸上掠过的一丝阴沉,她心中微微一动,随即就上了前去。果然,紧跟着许咏送上了带来的东西,又说了好一番得体的客套话,中间许吟一直都是保持着乖巧,始终一声不吭。直到姐姐那话头告一段落,她才拉着江氏的胳膊笑道:“太夫人,这天气越来越热了,今天我来,还特意给您带了一些亲手做的薄荷膏,治蚊虫叮咬,还有防暑是最好不过的。”

    眼见小丫头笑着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小巧的圆盒子呈给了江氏,陈澜不禁被那献宝似的动作给逗得笑了,再看许咏已经是面色微青,她少不得三言两语赞了那位许家二小姐几句。最后,江氏宠溺地谢了许吟一声,这才开口说道:“论起来,日后你和大小姐就是姑嫂,今天难得她过来,你不妨带着她外头坐坐说笑说笑,这位腻人的二小姐留给我就是。”

    陈澜自是闻言依从。待到带着许大小姐许咏从里屋出来,她见这一位攥着帕子满脸的心不在焉,便仿佛随口说道:“大小姐和二小姐这性子还真是南辕北辙。”

    “她从小就是这样。”

    许咏面色微沉地应了一句,突然察觉到这话有些不对,待见前头的陈澜并未回过头,想来也看不见她的表情,这才松了一口气。只是,等到一块在竹榻上坐下,她接过陈澜递来的绢扇摇了两下,却仍是有些忍不住。

    “别看我那二妹年纪小,心眼多着呢,一不留神就要被她算计了去,谁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自打县主和太夫人去过家里,她就老是神神鬼鬼的……”说到这里,许咏突然飞快地斜睨了一眼陈澜,随即漫不经心似的问道,“对了,听说萧世子对太夫人极其敬重,险些就要认了干娘的?”

    外头已经有了这样的传闻?陈澜心中暗惊,可是,瞥见许咏那微微咬着嘴唇的表情,藏着几分阴霾的眼神,说话又心不在焉的样子,她冷不丁回头看了看那传来阵阵欢声笑语的屋子。

    这姐妹俩人真是……许阳让她们过来想来是要传达某种意思,可她们倒好,一个大约正在想着乘龙快婿,一位则是满心不忿,全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第三百九十九章 玲珑心思有谁知

    天气渐渐炎热,午后的大街上除却是办差亦或是赶路的人,也就是两旁开业做生意的铺子,旁的时候过路人极少。因而,当十几骑人风驰电掣地从大街上卷过,扬起阵阵烟尘,自然是显得格外引人瞩目。只是,这一行人并没有在任何华屋美宅之前停留,而是径直到了整个南京城最是热闹喧哗的一条大街上,最后放慢速度进了一扇角门。

    到院子中一甩缰绳下马,萧朗就沉着脸往里头走,连两个迎上前来的小厮都没有理会。直到进了堂屋,他大步走到居中的四方桌前,抄起桌子上那把方壶一口气痛灌了一番凉水,随即才放下东西转过头来。

    “杨府那边有什么动静,可有不长眼睛的人前去搅扰?”

    “回禀世子爷,早起有两三拨人去那边探望,可都被打发了走,可中午之前却有人被放了进去。”见自家世子一下子露出了留意的表情,巨阙连忙躬了躬身道,“是南京守备府的两位小姐,据说是奉命送了什么东西去。”

    “那两个丫头?”萧朗之前抵达南京时,曾经受过一次邀约,因而还记得许家两姊妹,只此时搜肠刮肚也想不起两人什么模样,眉头顿时紧紧拧在了一块,“不过是两个闺阁小姐,见她们做什么?毕竟是南京守备的女儿,开了这么个先例,接下来也不好办。”

    巨阙低垂着的头微微一僵,脸上露出了几分无奈,随即稍稍抬头偷瞥了一眼,这才赔笑问道:“世子爷,就算是打探消息,您也不必亲自去,咱们镇东侯府在江南,别人还是要卖几分面子的,什么讯息打探不到?”

    “别人问的终究是别人问的,我不放心。”萧朗这才坐了下来,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叩击了几下。想到那个时时刻刻不忘取笑自己的可恶家伙如今音讯全无,而且还拐走了自己最敬重那位长辈的儿子,陈澜的丈夫,他就只觉得心头一阵恼火,好半晌才重重吁了一口气,“只可惜外头都是些不实传闻,金陵府衙那边就更不可靠了,那个船工干脆是一进去就昏了好几天,到现在都说不出什么像样的话。照我看,这事情多半是有人故意造谣!”

    “要是那样岂不是就好办了?世子爷您只要安心等,到时候荆王殿下和杨大人一块回来,就什么事都没了。”见萧朗仍是眉头紧锁,巨阙少不得又劝道,“至于杨太夫人和杨夫人,小的听说她们虽然闭门谢客,日子却过得和平常无异,整日里优哉游哉,不像是在操心。”

    “你懂什么,把那些事露在脸上,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那……”

    巨阙正为之哑然,湛卢就掀开了门帘进了屋子,行礼之后就凑上前说道:“要是少爷真不放心,既然南京守备府那两位小姐都上门了,我们不如再去一趟探望探望?没道理她们外人都能进去,偏生挡着您的道理。更何况……”他拖了个长音,见萧朗满脸不悦地看了过来,这才不敢再卖关子,“确实有另一件大事。那个巡按御史周泰同据说已经拜折上奏,弹劾杨大人玩忽职守,以至于陷皇子于险境,据说和他联署的人也不在少数……”

    “这算什么大事?”萧朗没好气地冷哼一声,站起身理了理衣裳,满脸的不以为然,“要真是出事,荆王是在两江地面上出了事,江南上上下下的官员没有一个能逃脱罪责,他以为把事情推到杨大人一个人身上就能解决了?再说,我朝可没有规矩说御史能够风闻奏事,这事情还没个准数就胡言乱语,等到人回来了,我看他再拿什么辩解,革职流放都是轻的!”

    说着这话,萧朗终究还是大步往外走去。巨阙和湛卢对视了一眼,当即一个留下一个追上。不多时,十余人就从门口又疾驰了出去。一路到了新街口大门时,正巧里头十几个家丁簇拥着两辆马车出来。前头一辆青幔云头车恰恰好好在萧朗的马前停了下来。

    “萧世子?”

    萧朗见那马车窗帘打开了一条缝,恰是露出了一张亦笑亦嗔的俏脸来,打量了一眼就别过了头,只是在马上微微欠了欠身,却是一句话都没说。这时候,那窗帘突然落下了,里头传来了一阵低低的呵斥,不多时,前面车门就被人打了开来,跳下车的却是一个妈妈。

    那妈妈对萧朗深深屈膝行了个礼,这才笑道:“萧世子可是来探望杨太夫人和杨夫人的?我家大小姐和二小姐之前才在里头被留了饭,出来时杨太夫人说是要歇午觉的,这时候恐怕时辰不太合适,未必能抽空见您。”

    此话一出,萧朗方才仔仔细细端详了那妈妈一番,又往门里头一看,心中不由犯起了踌躇。江氏待他如母,他就怕这位已经吃了无数苦的长辈因为那突如其来的坏消息有什么不妥,而陈澜之前虽说在大事上布置那么周全,可终究是女人,对这等噩耗真能当成是流言?他想了又想,握住缰绳的手越收越紧。就在他打算下马之际,里头终于出来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萧世子。”出了门来的恰是云姑姑,她含笑施礼之后,这才开口说道,“刚送走客人,我家太夫人回屋子歇午觉,所以听说您来了,夫人说也没什么大事,就不见您了。这几天外头乱七八糟的消息沸沸扬扬,您也别劳心劳力,为了那些流言来回奔走伤了身体就不值得了。这都要夏天了,天气越发燥热,您在奴儿干城这种苦寒之地呆久了,未免不习惯,还是多多休养,别理会那些。您越是拿这些乱七八糟的留言当一回事,越是有人算计到您头上来。”

    此话一出,萧朗先是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可琢磨片刻,就品出了几分不同的滋味,于是抱了抱拳就说道:“既如此,我就先回去了,请姑姑转致太夫人和夫人,多多保重身体。”

    云姑姑自是含笑应了,见门口南京守备府那一行人也还堵在路中央没走,她不禁眉头一挑,却二话没说转了回去。进了门内,她转头再一瞧,发现萧朗等人已是策马扬长而去,而那两辆马车竟是隔了好一会儿方才磨磨蹭蹭起了步,她心中一合计,暗笑一声就急急忙忙往里头走。待到屋子里见了陈澜,她把外头情形大致说了说,就转到了另一个话题。

    “夫人可看出来了,许家那两位小姐仿佛有些不合,而且对萧世子热切得很。”

    陈澜擦完脸后把毛巾放回了铜盆里,又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原本就想,那位许二小姐一进来就直接向娘套近乎,那殷勤的模样简直就像是我还有个未有婚约,却又人品十分出色的小叔子似的。而许大小姐则是在我面前暗示妹子心眼多,又有意无意提起萧世子,我要是还看不出来,那就真的是太愚钝了。”

    云姑姑见红螺蹑手蹑脚地退出了屋子,旁边也没有其他丫头,也就紧挨着陈澜弯下了腰:“说起来,萧世子身份尊贵,偏生又没婚约,盯上的人自然多。许家二小姐大约是觉得咱们老太太说上一句话,事情就有七八分把握,这倒是比那些径直打萧世子主意的人高明些。至于那位许大小姐,人倒是生得好,可就是太高傲了,大约不乐意妹妹比自己嫁得好。”

    “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以称得上才女的,虽说定亲的是咱们阳宁侯府,可二哥又不是世子,更何况三叔的势头已经不如从前了,她心里自然不会甘心情愿。要是什么都及不上她的妹妹比她还嫁得如意,她恐怕就更不好受了。”

    说到这里,陈澜摇了摇头,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再作纠缠,当即指了指那一旁方桌上摆着的玫瑰露等物事,因笑道:“不说她们俩了,许大人在这些东西里头夹了一张字条,明明白白地说,他决计不相信这等流言,已经支使了精锐兵士去查谣言的源头,一旦拿到了,一定给我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

    “啊,那真是天大的好事,多亏了夫人之前神机妙算。”

    “云姑姑你又来取笑我?要不是那天在街头你慧眼如炬处变不惊,只怕许家对我还存着疙瘩呢。”见云姑姑连连谦逊,陈澜不禁抓住了云姑姑的手,随即真心实意地说,“我不是和你说客气话,要不是有你和柳姑姑一直陪在我身边,我早就撑不住了。”

    “夫人……”云姑姑只觉得眼角一涩,随即赶紧眯了眯眼睛遮掩那种冲动,这才睁开了眼睛笑道,“夫人快不要这么说,能跟着您,也是我们俩的福分。时候不早了,您也歇个午觉,待会睡醒了也有精神。”

    张罗着让陈澜上了床,又放下了那绘着翠竹花纹的青纱帐子,眼见里头的人侧对着自己仿佛渐渐睡了过去,云姑姑方才转身小心翼翼出了屋子。在放下那一道门帘的同时,她仍是不由自主地转头往帐子里张望了一眼。

    只希望夫人是真的没把流言放在心上就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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