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章 御史口笔如刀?不及锦心绣口!
瘦西湖北麓,万泉山庄。
傍晚时分,天空中又飘起了绵绵细雨,湖畔的杨柳被烟雨洗得青翠碧绿,而各种野花更是长势喜人,在这乌云遮盖了日头的天气里,依旧绽放出非同一般的艳丽来。这些花花草草对于润物细无声的春雨自是喜欢得紧,只对于这种天气却还要出门的人来说,自然而然就不那么好受了。油衣披着气闷,蓑衣穿着潮湿,至于坐在马车里的人,也仿佛潮气包围着,可却不能拉开窗帘或车帘透透气。
“正主儿溜得连影子都找不到,他们夫妻装成不知道也就算了,可居然还离了偶园到这里来泡温泉,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由于下雨,平江伯方翰和南京守备许阳就同坐了一辆车。此时许阳没好气地抱怨了一句,一旁他的次子许进则是不安地缩了缩身子。方翰瞥见父子俩的这光景,就笑呵呵地说:“不管他们预备干什么,总之我们只随大流就是。至于荆王殿下,毕竟此前本来就没说他跟着一块来了,那条大官船现如今还停在淮安府,现如今别人躲开,和咱们也没关系。想来那位周御史该头疼了,他倒是想在那位殿下面前来个苦谏,可人家不在,他找谁谏去?”
“这些文官就是喜欢来这标榜自个的一套,顶顶没意思!”许进冷不丁插了一句,见父亲看了过来,他连忙陪了个笑脸,“爹,要说那位殿下可真够我行我素的,周御史直接去逼着樊知府找人,愣是一下午没在城里找到人的踪影。上回才刚遇刺……”
遇刺这两个字才一出口,他就一下子感觉到车厢内的温度骤然降低。发现父亲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自己,而一旁的平江伯更是似笑非笑,他连忙闭上了嘴不敢多言。
“蠢货!”
骂了一声之后,许阳再也懒得搭理儿子,紧挨着方翰低声说道:“你说,这遇刺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看周泰同找不到那位殿下,急得心急火燎的样子,总觉得这事情古怪。还有,刚刚那帖子直接送到了会宾楼来,姓杨的是不是消息太灵通了些?”
“古怪是肯定的……光行刺皇子这种事,就实在是匪夷所思。”方翰眼珠子一转,就低声对许阳笑道,“看在许兄这么关切的份上,我不妨小小透露一个消息。曾经和令郎一同造访过小桃源的金陵书院教习邓冀,目前正不见踪影,他家里媳妇正在心急火燎找人呢!”
“什么?”
烟雨濛濛中,一行七八辆马车几十个人抵达了万泉山庄的大门口。众人都是从南京过来的,虽也来过扬州,但终究离着地头蛇三个字还有老长的距离。因而,看着那气派却巧妙得并不违制的大门,还有门楣上篆刻的梅兰竹菊,几个早已过了纯粹炫富阶段的人不禁两两交换着眼色,最后不免看向了最后头的扬州知府樊成。
“想不到瘦西湖畔还有这样的好地方。”
“才造了没几年,没几年。”樊成干笑着应了一声,见前头有几个人撑着伞出来,赶紧岔开话题道,“瞧,杨大人和夫人迎出来了!”
许阳原待好好问问这万泉山庄的来历主人,听到这话暂且打消了心思,遂同其他人一块走上前去。江南虽说是崇儒尚礼,但多年以来不乏妇人当家亦或是抛头露面替夫婿打理产业乃至种种庶务的,因而此时同来的还有平江伯夫人、艾夫人,再加上扬州知府樊成的夫人,再加上随车的妈妈,撑着伞的也有不少莺莺燕燕。只是,看着不远处那共撑一把伞悠悠然相携而来的一对年轻男女,不少人的脸上还是露出了异色。
那男子一身天青窄袖长衣,头上并未戴冠,却是一顶纬罗逍遥巾,看着闲散从容,若不是还缺一把江南士子最爱的折扇,再加上形容之中的丝丝锐气,竟是像极了一介书生。而一旁的女子则是梳着堕马髻,可却不用平素别家贵妇最爱的挑心和鬓边花,满头乌丝只统共用两根犀玉大簪横贯,瞧着简洁利索,再配着下头的宽袖沉香色斜襟右衽衫子,银白色素纱裙子,在这烟雨缥缈的时候出现在人眼前,竟是仿佛隐没在了这一丝丝雨雾之中。
等到人近前来,男人们才真正看清了那女子的相貌。却见她眉如新月,眼若晨星,虽此时嘴角含笑,可那目光看过来,却仿佛别有几分深长意味。当她的目光落在自个身上时,竟有人不由自主移开了眼睛去,尤其是心中有事的周泰同更是第一时间往旁边扭了扭头。
而对于今次同来的四位夫人来说,眼见陈澜极其自然地将手搭在杨进周臂弯里,少不得露出了几分异色,早间领教过杨进周冷脸的平江伯夫人和艾夫人更是忍不住往人脸上直瞅,见他和人打招呼的口气都比早上温和,平江伯夫人忍不住轻哼了一声。
彼此见礼寒暄过后,许阳又要打发次子许进上前磕头赔罪,乱哄哄的却被人阻了。这么闹了好一阵子,众人方才随主人进了门,又一路往里走去。走在杨进周身侧的许阳左顾右盼看着这园子,忍不住开口问道:“这地方叫万泉山庄,口气倒不小,莫非是有一万眼泉么?”
“一万眼拳是没有的。只那位引我们过来的黄妈妈说,这里发现了好几口温泉的泉眼,主人认为有这温泉在,决计抵得上一万口泉,于是就叫这里万泉山庄。”陈澜瞥了一眼杨进周,就接口解释了一句。见四位夫人闻言大讶,她又笑道,“早听说南京汤山的温泉最是有名,我原以为还要到了南京才能享受一回,想不到如今在扬州竟能抢先领略温泉滋味。”
“汤山温泉终究是早年修建了一座行宫,泉眼虽说也有引出来的,可四面八方的别院,早就被最初的勋贵们抢占了去,如今哪还有别人立足的地方?”周泰同冷笑了一声,随即斜睨了一眼此时独自撑着伞的陈澜,“要说汤山上除了别宫之外占地最大,最有历史的屋子,便是阳宁侯府别院了。”
陈澜刚刚不过是随口一提,此时不防有人借此扯上了阳宁侯府,心中一动的她立时打量了一番周遭其他人。觉察到不少人只怕都如周泰同所说,没资格抑或根本没办法在汤山那边拥有一座别院,她立时就品出了弦外之音。
“周大人仿佛不是浙江本地人,想不到对汤山附近的别庄也了解得这般分明。”
“身为言官,替圣上巡狩一方,自当尽心竭力。南京权贵林立,百姓动辄得咎,如汤山温泉虽好,却是平民百姓丝毫享受不到其中好处。不但如此,侯府这等权贵豪门更是以奢侈攀比之风,使得民间风气败坏……”
“周大人是不是怪错人了?”陈澜原本只想讽刺一句就算了,听这人说得起劲,想到先前便是他参倒了好几个官员,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你说奢侈攀比之风,阳宁侯府已经好几代不曾有人落户南京了,就是旁支族人,也多半住在通州,最远也不过是北直隶一带,这南京实在是鞭长莫及,如何能在江南遍传奢侈之风。至于那汤山温泉的别庄,那是太祖御赐的产业,侯府好生经营留管,却鲜少有人来享用过,每年也要开支不少钱出去,得了周大人提醒,我回去之后,自然当禀告祖母,索性把这地方重新归了皇家的温泉别宫来得好。”
说到这里,她也不去看周泰同倏忽间为之大变的脸色,自顾自地说:“按照周大人的话,若单单只是把别庄还回去,想来就如同你所说,不能惠及百姓。都说温泉养身祛百病,皇上垂拱九宸深居宫中,很少有机会到江南来,不若将这样的好地方开放给江南百姓,让江南百姓都能享受到这汤泉之惠,岂不是皇上的一大恩德?嗯,我回京之后,一定陈情母亲禀奏皇上,叔全,你说呢?”
杨进周见周泰同那脸色如同猪肝一般,不禁有些可怜这家伙。下午陈澜来到这万泉山庄之后,先去瞧了瞧那好几口汤泉,随即就仿佛是兴之所至似的对他说起了,这些温泉完全可以开放给寻常百姓,只要多造上十几二十个汤池,就可以开个温泉疗养山庄诸如此类云云。虽说他觉得匪夷所思,可此时陈澜直接开口说了这一茬,他就欣然点了点头。
“此举惠及确实甚广。”他顿了一顿,旋即就看向了那满脸震惊的周泰同,“周大人既是浙江巡按御史,又口口声声为百姓着想,不该只停留在口舌上,也当想些实事才是。”
“你……”
眼见周泰同仿佛是一口气憋在了喉咙口,随时随地都可能背过气去,艾夫人终于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时候,四周围看热闹的其他人方才一个个加入了进来。眼看着督漕御史和金陵知府把人拽到了一边,平江伯夫人不免直咂舌,早先被训斥后的不满竟也是淡了,此时不免凑近了丈夫,低声嘀咕了一句。
“这真是好大的胆子,那可是御用的温泉别宫,陈家三丫头怎敢说这种话!”
“她有那样一个胆大包天的干娘撑着,有这胆子有什么好奇怪的?”平江伯方翰背手而行,声音突然变得颇为低沉,“一个造在太宗年间,后来就废弃不用,每年反而要拨钱修缮的温泉别宫,如今却向百姓开放,必然引来无数人趋之若鹜,要说收民心,什么比得上这个?”
既然是到了这万泉山庄,周泰同又在第一时间吃了瘪,剩下的人自然不会在把话题往什么南京汤山的温泉别宫上头引,只是一路说笑着谈些江南民风民情,顺便掐着手指头算时间。按照时下的规矩,自然是男人一拨,女人一伙,断然没有男女混杂的道理——可杨进周陈澜既然并非此地的主人,又同样是刚到,刚刚这路上就暂时顾不得这许多了——然而,道理固然是不错,可当一行人穿过一条两侧点缀着好些热气蒸腾汤池的小道时,终于有人忍不住问道:“杨总兵,你倒是携夫人来这万泉山庄逍遥,不知道遇刺的荆王殿下人在何处?”
一应人等闻声转头,见发话的赫然又是面色铁青的巡按御史周泰同,一时间顿时表情各异。扬州知府樊成眼睛圆瞪,恨不得把这个煞风景的家伙赶出去;督漕御史林之善和金陵知府吴应则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至于平江伯方翰和许阳父子,抱着手站在一块,满脸漫不经心;几位夫人们则是仿佛深有默契似的,全都簇拥在了陈澜身边。
“荆王殿下?”杨进周眉头紧皱,旋即眼睛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却冷淡地说,“据说荆王殿下的官船至今还停在淮安府,诸位若要见王驾,赶去淮安府也就是了,何必问我?”
此话一出,扬州知府樊成顿时被呛得连连咳嗽。见其余人一下子全都瞧着自己,他一面暗悔沉不住气,一面赶紧陪笑道:“恕罪恕罪,我呛了口凉风,呛了口凉风……”
他这幅做派,周泰同顿时更加气急败坏:“杨大人,想当初你这一行在扬州码头下船时的情形,可不止是一个人看到!荆王殿下乃是堂堂皇子,天潢贵胄,若真是有什么闪失,你一不禀奏朝廷,二不知会本地官员,你……你该当何罪!别说你是总兵,就算你是超品公侯伯,你也难辞其咎!你若是还明白轻重缓急,就赶紧把之前所拿的刺客及主使等等全部交出来!”
这番话说得义正词严,四周围一时间鸦雀无声,仿佛所有人都被他这番话给镇住了。然而,就在一阵子的沉寂之后,一旁突然响起了轻轻拍巴掌的清脆响声。随着其他人转过了头去,陈澜便徐徐走上前了两步。
“周大人好口才,大伙都被你说得不敢做声了。你说不止一人看到我们这一行下船,意思是其中有荆王殿下,是谁认出来了,还是有人看到了亲王玉辂,王命旗牌?你说荆王殿下遇刺,这又是哪儿传出的准确消息,你问问樊知府,他这个知府可曾对外如此宣称过?至于禀奏知会,本就没有的事,难道非得子虚乌有的事四处宣扬?”
“你……你……你夫妻俩竟敢指鹿为马!”周泰同终于被气得肺都炸了,“若不是荆王殿下好端端的突然遇刺,扬州城又怎会突然满城大索,你杨进周又怎会突然拿下江都卫指挥使,继而更是派兵入城戒严!”
“满城大索,是因为我随行的一位世家公子遭了匪人袭击,所以扬州府自然要下文缉拿,这是樊知府责无旁贷的事,樊知府你说是不是。”杨进周看向樊成,见其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连连点头,他这才冷冷地说,“至于派兵入城戒严,自然有相应的缘故。”
“什么缘故,这分明是文过饰非!”
“我家老爷身为两江总兵,配两江总兵印,难道调动区区数百名兵员入城,也要周大人核准?”
一旁冷眼旁观的男男女女们见杨进周和陈澜一唱一和,周泰同虽是脸色铁青,可竟是难以一击制敌,反而被人驳得常常语无伦次,不禁都暗自摇头。尤其是艾夫人,那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若不是她身边还有别人,她恨不得立刻拂袖而去。就当她完全看不下去的时候,总算是有人替周泰同说了一句话。
“杨大人,你调江都卫,这是权责之内,我等也没什么话好说,可是,这练兵的事情却非同小可。江南向来远离兵灾,若是传到民间,免不了流言重重,不可不慎。”说话的是督漕御史林之善,话语竟是颇为诚恳,“若是御命,也该宣示众人。若是禀奏,也该由南京的诸衙门一同联名上奏,如此方为正理。”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这才一字一句地说,“至于荆王殿下,若是真的白龙鱼服弃了官船和杨大人一块上岸,大人也该好好劝说才是。”
同样是御史,这两人之间也相差太远了!
端详着这一位满脸真挚话语中肯的督漕御史林之善,又看看那边气咻咻的巡按御史周泰同,陈澜心中暗叹这天壤之别,这一次却没出口接话茬,而是眼睛径直盯着自己的丈夫。下一刻,她就看到一直冷冷淡淡的杨进周渐渐露出了一丝笑意来,最后轻轻颔首。
“林大人此言提醒的是。”
话音刚落,仿佛是应景似的,众人刚刚穿过的那扇门外突然传来了一个如同洪钟一般的嚷嚷声:“报!”
陈澜才刚听出了那是秦虎的声音,就只听杨进周扬声喝道:“何事!”
“大人,淮安两淮都转运盐使司来报,说是盐城海边一处盐场闹事,上百名灶丁纵火烧毁了两处库房,上万斤淮盐付之一炬,甚至意图抢占盐城往南的运盐河!”
此话一出,刚刚还等待杨进周反应的一众人等齐齐大惊。两淮盐业甲天下,尽管扬州并不是产盐之地,但仍有一条运盐河从南通直通这里,再加上运河上流的淮安,致使扬州成了两淮盐商云集之地。这要是真出了事情,连带海边其他诸大盐场,还真可能造成极大不稳!
“怎会有这样的事……都转运使司不是成天都说盐丁平稳吗,怎么突然出了这样的事!”事到如今,又惊又怒的人不少,但最为震动的却是平江伯方翰。须知这沟通盐城、淮安、南通的运盐河,百多年来也几乎有大半归漕运总督府疏通管理,其中的利钱不少都是到了他手里。这要是出了事情,那就不是此时的事不关己,而是伤筋动骨了!
然而,他才暴跳如雷说了这一句,督漕御史林之善那镇定表情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气急败坏的口气:“这十几年间从未有过这样离谱的事,我回去就拜本,都转运盐使司从上到下实是太过无能!”
杨进周看着其余一个个附和上来的人,老半晌才吩咐秦虎把信使带来。等到那风尘仆仆的信使进来二话不说跪下磕头,又在那添油加醋地说着之前那情景,原本还有些存疑的一众官员顿时全都信了。当下平江伯方翰就厉声说道:“这么大的事情,我得回淮安去看着!林御史,你既是督漕,和我同去,这时候总不能放着不管!”
见林之善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满心挫败感的周泰同盯着杨进周和陈澜看了片刻,突然恶狠狠地说道:“我也去!既是杨大人说荆王殿下不在这里,还在那淮安府的官船上,那我现在就立刻赶过去陈情!若是杨大人你之前信口开河,就等着我的参本吧!”
杨进周却仿佛没听见这话似的,从容说道:“刚刚林大人不是问为何练兵么?海边各大盐场之前就有颇为不稳的传闻,再加上私盐猖獗,屡有致人死伤事,据说还有运私盐出海的往邻近各岛的海盗……总而言之,平时不练兵,需要的时候就用不上了。”
说到这里,他就对那信使吩咐道:“你随本镇去书房!”
杨进周这个主人既是要去忙活,方翰三人自是匆匆先告了辞,撂下狠话的周泰同甚至连场面话都不及说就扬长而去。至于剩下的人里头,许阳本就是为了让儿子负荆请罪来的,此刻金陵知府吴应一走,他也顾不上把剩下的那场戏演完,随即就押着人匆匆走了。而艾夫人虽然觉得今晚情形诡异,想多留片刻,可别人都走了,她也只得告辞离去。不过是片刻功夫,这偌大的地方除了几个妈妈和丫头,就只剩下了陈澜和樊成夫妻三人。
“人都走了,樊知府眼下大约是松了一口气吧?”
“是是是……”樊成本能地答应了一声,可话一出口就觉察到语病,不禁露出了尴尬的表情,倒是一旁的樊夫人还警醒些,赶紧接过话茬道,“杨大人和夫人的再造之恩,我和我家老爷一定铭记在心,日后一定相报。”
“那些没意思的话就不用再说了。”陈澜嫣然一笑道,“贤夫妇若是要谢,把扬州这一摊子事料理好就行。虽说论品级,樊大人比刚刚那几位要差了一大截,但扬州并不属于南京统管,彼此之间又没什么统辖关系,该怎么做,想来樊大人应当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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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一章 惜别离,惊试探,险机遇
春日的夜晚静谧而又怡人,尽管天空仍然飘着细密的雨丝儿,但整个人浸没在那口汤泉之中,那种落在脸上的清凉却恰到好处,陈澜舒服得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几个丫头原本还想留着擦背伺候,但她只吩咐轮流在门口守着,一个也没留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方才惬意地睁开眼睛,吁了一口气,伸出双手来搭在一旁的石壁上,脑袋枕着那凹凸有致的石枕望着天发起了呆,嘴里忍不住轻轻吟诵了起来。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她几乎都要忘了,自己也曾经是江南人。只如今烟花三月,风景如画,可更多的仍是勾心斗角争权夺利,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想着想着,她渐渐又闭上了眼睛。那温度恰到好处的温泉水轻轻荡漾着,拂过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和拂面的和风细雨一块,交织出了一曲让人昏昏欲睡的催眠曲。就在她几乎睡着的时候,她突然感到了一双手按在自己的肩膀上。
肩上的那种熟悉触感让原本身体一僵的她一下子放松了下来,旋即头也不回地嗔道:“走路都不带出声的,有你这样吓人的么?”
“我都已经来了好一会了,谁知道你在这里竟然能睡着?”蹲在那汤池边上,杨进周的目光从妻子那光洁细致的脊背上渐渐落到了前头,正生出了一种可惜的感觉,他就发现手下那双肩轻轻一动,便笑了起来,“虽说这汤泉不错,可之前你不是还教训过我,说不可贪恋舒适,在一口汤池中泡得太久,怎么现在自己就忘了?”
不料想杨进周竟然还把自己当初在京城汤泉别宫时说的话搬了出来,陈澜不禁挣开双手,一撑下头的石凳站起转身,走上台阶来对着身前那男人晃了晃脑袋:“忘了又怎么样,反正有你呢!再说这几天一桩桩一件件接连不断都是事情,难得放松一下而已。这口汤泉的水又不像其他池子那样滚烫滚烫……喂,你还愣着干什么,下来呀!”
杨进周原本就在外头换上了一件大浴袍,此时听陈澜这一说,他自然不会拒绝,随手将外头衣裳往一旁的衣架子上一放,继而突然一下子跳了进去。陈澜被那陡然溅起的水花袭击了一个正着,好容易找到毛巾擦了擦几乎糊住的眼睛,又气又恼的她正要找那个始作俑者算账,腰肢却突然被人紧紧箍住了。
“喂……”
“别动,让我靠一会儿。”
感觉到那下巴真的搁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陈澜不禁叹了一口气,只得索性靠在了他的怀里。原以为就如同他所说的那样只是靠靠而已,但紧跟着,她只觉得耳廓传来了一种温温热热的感觉,整个人一时间顿时软了下来。无力地挣扎了两下,她的声气免不了微弱了许多。
“别在这儿……到时候弄污了这一池水!”
“就只有你最爱惜这些……既是泡温泉,还穿这么严严实实干嘛?被水一浸湿还有什么用,清清楚楚都看见了!”
陈澜低头看了一眼那一层已经紧紧贴在身上的抹胸和小裤,下一刻冷不丁右手抽手猛地往后头一撞,可撞上去的感觉坚硬得仿佛不像是皮肉,手肘更是又酸又疼,她不禁轻轻呻吟了一声,然而,很快那手肘就落在了一只粗糙的大巴掌中。
“你呀,就是不老实!”
“谁让你来惹我!”陈澜轻轻咬住了嘴唇,随即低声嘀咕道,“真不懂得情趣……”
那嘀咕虽然声音极轻,可两个人原本就紧贴着,杨进周该听到的自然都听到了。最初的愕然过后,他冷不丁爆发出一阵大笑。哪怕是陈澜恼火地挣脱开去,撩起一大捧水直接兜头兜脸往他浇了过去,他仍然没停下笑声,随即就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把人揽在了自己怀里。
“我从前怎么就觉得你冷静自持,没发现你心里还有那么多古灵精怪的想头?”
“从前是从前……”陈澜慵懒地答了一句,随即方才轻声说,“从前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从来不敢放开,如今虽然仍是前路艰险,但毕竟有你陪着。”
对于杨进周来说,这无疑是最动人的情话。他什么也没回答,只是轻轻地抱着她坐了下来。两人就这么靠在池边,看着一轮弯弯的新月从厚厚的云层中倏忽间露出脸来,看着天上的雨丝逐渐细密,看着偶尔间飘来的几片草叶树叶轻轻掉入水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雨渐渐下得大了,一点一滴打在汤池中,激起了一个小小的漩涡,杨进周才突然叹了一口气。
“澜澜。”
原本闭目养神的陈澜一下子睁开了双眼。半晌没等到下一句话,她忍不住开口问道:“是不是盐城那边的情形很不好,所以要你过去?”
“那信使带了密信来,事情是荆王殿下早就策划好的,其实只是盐城的几个盐枭作祟,事情好办,不用我出面。”杨进周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是通州……不是京城边上的通州,是南通。趁着人把目光都集中在了淮安那边的时候,真正的矛头在通州,说得更确切些,是一水之隔的那个岛。据报,那里有不少绕过宁波市舶司进港的船只,船是从倭国来的。”
陈澜并没有问什么有没有危险之类的蠢话。沉默良久,她只重重地抓紧了他那犹如铁石一般坚硬的肩膀:“那你去吧,这里有我。”
“不是去打仗,也不是去杀人,之所以我去,要的只是一个身份。”杨进周安慰似的轻轻吻了吻陈澜的额头,这才低声说道,“萧世子原本性子稍莽撞了一些,可有毕先生佐助,料想周旋之类应当不难,我只担心你。这样吧,我索性出面让你和娘都搬到万泉山庄来,把偶园让给萧世子他们住。我走之前会把其他事情都安排好。”
“好了好了,你是男人,成天操心家里的事情像什么话!”陈澜捏拳在他身上擂了两下,这才靠了过去,“总之,你放心就是!”
“老爷,夫人,雨下大了!”
两个人就这么彼此靠着,突然只听得外头传来了一阵唤声。陈澜赶紧推开了杨进周,一抬头方才发现天地间那一层茫茫白雾仿佛有加深的迹象,她正要顺着台阶上岸,一旁却伸出了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拉了她一把:“慢点,小心脚下打滑!”
仿佛是应着他这提醒,陈澜果然是觉着脚上一下子失力,整个人竟是一下子就往后一倒。可是,预料之中的摔到水里却并没有发生,她整个人突然腾了空,旋即就落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侧头看着那个抱着自己稳稳上去的男人,又见他随手一抖,将那块巨大的浴巾抖开,严严实实包裹在了她身上,这才一只手将大浴袍罩在了他自己的身上,她不禁挣了挣想要下地,可一根手指突然抵在了她的双唇上。
“别犯犟,下雨了,你又穿不惯木屐,万一再滑了该怎么是好?”
“我哪里就这么娇贵……”
口中这么说着,陈澜却没有再乱动,只任由他抱着自己一路出去。当在院门口看见低下头假装什么都没瞅见的两个丫头时,她仍是赶紧别转了头去。直到进了一旁的小屋子,好容易被他放下了地,她立时冲进了一旁的淋浴小间,让热水从头淋到脚,洗去那一身汗水和泉水的同时,又忍不住轻轻摇晃了一下脑袋。
“夫人,夫人?”
听到外头的声音,陈澜这才从拍了拍板壁,让隔壁烧水的地方断了水,她这才披着另一条大浴巾出来,却发现杨进周已经不在这儿了,等在那里的却是芸儿。在人的服侍下换上了一身家居常服,就这么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她便从另一边出了门。沿着长长的回廊走了好一阵子,到了下午到过的雨声斋,一进门,她却看到了已经装束齐整的杨进周,一旁的椅子上则是坐着江氏。
“这时候……立刻就要走?”
“嗯……”抬起头看了看陈澜,杨进周扣好了佩剑,走上前轻轻拥了拥她,这才放开了手,“娘还有家里的事情,甚至于那些乱七八糟的应酬,就都拜托你了。我很快就回来!”
说完这话,他转过身来,对坐着的江氏跪下郑重其事磕了三个头,随即方才起身,竟是头也不回地大步出了门去。见着这光景,刚刚原本已经打算退避的芸儿不禁站在门边上不知道如何进退。好在她只呆站了没多久,就看见江氏冲陈澜招了招手,旋即把人拉进了东屋。
“阿澜,该说的话全哥都对我说了。”江氏说着顿了一顿,踌躇了好一会儿,这才拉着陈澜在软榻上坐下,“全哥说是对外头只提,这次是前往盐城东南的刘家庄,那边都已经安排妥当,而留在这万泉山庄的还有十几二十个亲兵。他原本是要留下阿虎的,我却一力让他把人带走了。”
“没错,没有把勇士留在家里看着老弱妇孺,却让主将单枪匹马的道理。”
江氏早知道媳妇的性子,可终究为了这件事,她刚刚硬是顶回了儿子的决定,心里不免多了几分歉疚。见媳妇说完这话便低低垂下了头,仿佛仍在惦记着已经离开的儿子,她便按住了那只白皙娇弱的手。
“全哥对我说,江南这边并不太平,应该还有人在打你的主意,我追问缘由他却又不肯说……我并不是不信他的话,只阿虎是男人,终究进不了内宅,若是咱们不出门,他的作用甚至还比不得长镝和红缨。而且,那一回你能在龙泉庵主手底下逃出生天,不就是因为手边有那把剑,全哥教你的那几招也使得纯熟?如今他虽不在,咱们也不能就这么眼巴巴等着,从明天开始,咱们娘俩一起切磋那几招剑法!”
陈澜原还有些心不在焉,可当听到最后一句时,她立时一下子抬起了头。见江氏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脸上满是郑重,她不觉看了看按在自己手背上那只已经不再年轻细嫩的手,随即缓缓点了点头:“娘说得对,叔全也不能时时刻刻呆在家里,我终究得有自保的能耐!”
“好孩子!”
前半辈子从养尊处优的小姐到勋贵家的大少奶奶,可之后的二十多年间,最穷的时候甚至连吃饭的米都是要克扣计算,却千辛万苦熬了出来,江氏潜意识中自然希望媳妇不是那种娇娇怯怯的大家千金,而是有能耐有担当的女子。如今媳妇几乎每一点都让她满意,唯有这让人不能放心的身体是她最大的心病。儿子对媳妇的用情之深她能看到,而她亦是希望他们这一对佳儿佳妇能够和和美美白头到老,眼下陈澜这回答,立时让她绽放出了最喜悦的笑容。
笑着搂了陈澜一会,江氏见她头发上还湿漉漉的,忙吩咐丫头去拿了软巾来,竟是亲自给她包了起来擦干。见陈澜不安地动着身子,连声说不用了,她就笑道:“平日里你又是做衣裳,又是管家,再还要留心外头的事情,这会儿纠结什么?都说了我就是当你女儿一般看待的,娘给女儿做这点小事,你还不肯?”
“娘……”
陈澜只是叫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来。见江氏笑着给她一缕缕抹干了头发,又絮絮叨叨地说,从前杨进周也是这般,头发一洗就得过上老半天才能晾干,都是她亲自拿着软巾一点一点地挤干水分,她不知不觉放松了身子靠在了江氏怀里。好一会儿,当她听到江氏说出另一番话的时候,不觉吃了一惊。
“黄妈妈说过,道是这家里主人翁是孑然一身,也没什么家人,所以人一走也就没人能出面,只让咱们安心住着,偶园和万泉山庄都不碍。对了,全哥既然不在,咱们又是借宿在别人这儿,就不用像在家里那样分开住了。我瞧了瞧,这雨声斋东西屋里都设着床,只东屋这边还有书架,西屋这边就是纯粹的宿处。你睡东屋,我睡西屋,有什么事情也好有个照应。”
对于偶园和万泉山庄的主人,陈澜虽然感兴趣,但也是无可无不可,并不打算追根究底,可是,江氏竟然说要和她一同宿在这雨声斋,那意义便大不相同了。她本想劝说一两句,可是,看着婆婆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她只好吞下了那些话,乖乖地点了点头。
因是时间不早,陈澜那一头秀发干得差不多的时候,也就先把江氏送到了西屋安寝,然后才转身进了东屋。因见云姑姑柳姑姑带着几个丫头已经把地方收拾得井井有条,那张断纹小漆床上已经挂好了新帐子,铺上了新被褥,云姑姑正在那收拾一个枕头,用手上上下下拍打了一阵子,才转过身走上前。
“夫人现下就安置?”
“还早呢,索性再看一会书。”陈澜心里毕竟还搁着事情,此时寻思也睡不着,在床沿坐下就冲着云姑姑道,“劳烦姑姑去书箱里拿一本书来……嗯,就是《柳河东集》吧,我记得上次第十七卷才刚开了个头。”
说到书,云姑姑不禁和柳姑姑交换了一个眼色,后者立时寻了个理由,把几个丫头都带出了屋子。这时候,云姑姑方才凑近了陈澜,弯下腰低声说道:“夫人,说到书,今天奴婢在整理自己行装的时候,发现有人在包袱里塞了一本书,里头都是些西洋文字,奴婢一个字都认不得。因为那时候老爷夫人还有事情要办,奴婢就只对柳妹妹提了提,现在才禀报。”
一本书?西洋文字?
陈澜心中巨震,脸上却依旧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故作好奇地说道:“竟然还有人往你那儿塞书,这故弄玄虚倒是有些意思。拿来给我看看吧,指不定是打什么哑谜。对了,把,柳河东集》的第十七卷一块也拿来。”
云姑姑答应了一声,立时就出了门去,不一会儿就折返了来,到了床前先把手里的那本《柳河东集》给了陈澜,随即才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本卷在一块的书。陈澜接过来随便翻了翻,随即就讶异地挑了挑眉:“这还是印的,不是手写的书?难不成是在江南广为流传,书坊里头都能买到的?”
“奴婢也不知道……今天还没来得及出门。要不,明日奴婢拿去坊间问一问?”
“我只是随口一说,不用那么麻烦了!”陈澜笑着摆了摆手,顺手接过东西往枕边一搁,先翻开了那本柳河东集,随即才漫不经心地对云姑姑说,“留个人在梢间里头伺候也就行了,灯火先点着,若我要睡了再叫人。姑姑先去休息吧,不用陪我熬着。”
云姑姑知道陈澜的脾气,当下也不再多说什么,屈膝行礼后又把那盏琉璃灯移近了一些,正好让陈澜可以够得到灯光,这才悄悄退了出去。眼看着她出门,陈澜依旧是捧着手里的书,足足过了许久,她才轻轻叹息一声,目光落到了枕边那另一本书上。
刚刚尽管在云姑姑面前只是走马观花地翻了翻,但她已经确认,这并不是拉丁语系的那些外语,而是她最为熟悉不过的拼音。只和从前见过的手写文字不同,这些却赫然是印出来的副本,难道这书在江南的流传竟然是这般深广?
陈澜徐徐伸出手去,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将书一把抓起,随即立马翻开了第一页。然而,才大略读了读目录,她就觉得脑际轰然巨震,刚刚还靠着板壁的人一下子坐直了,紧跟着又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再次读了一遍那些标题。
“化学入门!”
“玻璃制造!”
“纺车改进!”
下头那一系列标题,陈澜只是大略扫了扫,然而,除了没有提到火器,薄薄的小册子上那一个个小标题全都异常惊人。她不得不怀疑,留下这东西的人是什么样的天才脑子,亦或是穿越前早有准备。好容易平复了激荡的心情,她才慢慢往后翻。
然而,当她看完大半之后,却发现刚刚那些几乎都是感言,从初到这个时代的惊惶,到之后的认命,再到紧跟着的奋发图强……差不多是那位楚国公沐桓的一整个心路历程。尽管翻看这些大有收获,但她更感兴趣的却是后头那些东西,因而把心一横迅速翻到了最后几页。然而,把那些看完,她却懊恼地发现,这整整一本书,竟然只是一个序言。
想要把那一个个方块字用拼音表达出来,用的是鹅毛笔之类的方式,再加上如今的纸张,想来也知道,这本著作绝对不止一本,兴许如同四十五卷的柳河东集一样,得印上好几十本才行。既然如此,为什么这第一卷会悄悄放在云姑姑的行李之中,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是为了试探!
陈澜本能地觉察到暗处有一只眼睛在盯着自己,几乎是下意识地将书丢在了一边。然而,丢下的那一刹那,她却立时醒觉了过来,旋即按着胸口深呼吸了几次,紧跟着就平静了下来。既然武贤妃上次都说过,龙泉庵主和江南这边有通信,想来不知道添油加醋说了些什么,既然如此,别人这么久没试探才是奇怪的事。
想到这里,她便开口唤了人来,见是披着大衣裳的红螺,她就吩咐其把两本书放在东边的书案上,旋即就睡了下来。眼看着外头放下帐子熄了灯,她就翻了个身看着靠墙那面的虫草帐子出神。然而,本以为会翻来覆去都睡不着,可大约一整天经历的事情太多,不过一会儿,她就渐渐进入了梦乡。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面前站着两个锦衣华服的男子正在说话,一个人神情激烈地挥舞着拳头,嘴里不知道在说着什么激烈的言辞,另一个最初一声不吭,可临到最后,却突然在腰间一抹,手中一下子多出了一柄明晃晃的宝剑,随即竟是发狠似的冲对方刺了进去。
随着一声惊呼,陈澜只觉整个人猛地一弹,竟是坐了起来。看着四周围着帐子,外头依稀仍旧是一片昏暗,满头大汗的她顿时往后一靠,竟是当有人拉开帐子探进身来询问都没有察觉,只顾着自己捏紧了拳头。
别人会试探,她也不是坐以待毙的绵软性子!她没有那两位先辈的惊才绝艳,但是,这样的东西既然别人眼巴巴送到了她的手里,是最大的危险,也是天大的机遇!
第三百七十二章 引蛇出洞,布局深远
扬州府一日之间多了好些高官,但这些来得快的人去得更快,一夜之间,这个富庶的城市就恢复了应有的宁静。江都卫的练兵仍然在继续,南面江边的水军亦然。虽然也有人趁着主官不在想尽了办法到里头探问的,但结果却让人大失所望——因为那一批之前被抓的人就仿佛是人间蒸发似的,一个个全都不见踪影。只有那些贴着封条的店面,亦或是被查封的宅子,方才昭显着之前扬州街头雷霆万钧抓人查封并不是做梦,而是事实。
江氏和陈澜婆媳搬出了偶园,那偌大的地方就只剩下了原先的仆婢和萧朗毕先生一行,至于毕骏那个小家伙,则是受毕先生所托,由江氏带到了万泉山庄。只不过,尽管偶园没了碍事的人,可拜访的人反而寥寥无几。就连最初恨不得天天上门的扬州知府樊成也仿佛改了性子似的,只在衙门里专心致志地处理公事,连面都不露了。
相形之下,身在万泉山庄的陈澜反而会常常迎来登门的客人。头一天是荆王未来母家的梁老太太和梁太太,第二天是带着女儿的平江伯夫人,而第三天,却是再度登门的艾夫人。和前两天的客人不同,这回艾夫人独自来,说话就比之前四人一块来时爽快多了。她绝口不问官面上的事,也绝口不提江南官路商途等等,只和陈澜畅谈江南风土人情。
由于之前几次糟糕的经历,陈澜和这些江南的官太太打交道都存了几分小心,但艾夫人虽是年近四旬,说话却风趣得很,言行举止丝毫不忸怩造作,穿着打扮更和她的口味差不离,因而一整个下午下来,她倒是对其观感大变,艾夫人临走的时候她甚至还亲自送到了二门。
“今日一见如故,下一回我兴许就直接不请自来了。”艾夫人说着就看了一眼两边的汤池,因叹道,“也不知道这万泉山庄的主人怎么想的,竟是在这路边上也开了这么一口口汤池,难不成是想让来人都心生羡慕的?下次若是再来,我可想好好品一品这里温泉的滋味,县主可不要嫌我唐突。”
“我也只是借住,夫人想来尽管来,咱们只当是主人默许就是了。”
“好好,这可是你说的!”
眼看艾夫人告辞之后上了马车,陈澜才转过身往里走,没两步就停下冲旁边的云姑姑说道:“柳姑姑和长镝还没回来?”
“还没回来。”云姑姑瞥见陈澜脸上那一丝郑重,不免问道,“夫人若是觉得之前那本书有问题,为何不知会锦衣卫留意?老爷不是已经掌了这里的暗哨么?就是让长公主当年留下的那些人协办此事也好,何必咱们亲自过问?”
“娘的信物要留在关键时刻,至于锦衣卫暗哨,毕竟里头的成分谁也不能担保,万一事情捅出去了却没个结果,岂不是一场空?”陈澜说着就继续缓步往前,直到身后云姑姑追了上来,她才低低说道,“无论别人是出于什么缘由把东西送到了我面前,不做出反应,别人也许会继续送上门来,也许是就此罢手,我不想错过这机会。”
“那哪怕是知会毕先生一声……”
“云姑姑不信我么?”陈澜倏地停步转头,见云姑姑在自己的目光直视下先是有些愕然,随即便低下头去连道不敢,她这才微微笑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咱们既然到了江南,又明知道有人别有所图,怎么能一直就这么按兵不动?”
眼见陈澜犯了执拗,云姑姑想要再劝,可终究是忍住了,只心里却难免后悔之前不该莽莽撞撞把东西送到了陈澜跟前。不管怎么说,江南这边和东洋西洋南洋的往来既多,熟悉外国文字的想来也不少,她不如等有了结果再作计较的!
和江氏骏儿一块吃过晚饭,陈澜本待回房里再好好研读一下那本书,却不料江氏说是晚饭吃多了些,要在园子里散散步消消食,骏儿又在旁边可劲地说好,她也就应了。这几天的新月渐渐大了些,再加上天气也放了晴,此时天上恰是一副皓月和夕阳争辉的情景。骏儿一蹦一跳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江氏道些积年旧事趣事,她索性只当个最好的听众。
然而,就当江氏提到骏儿的古筝时,陈澜冷不丁想到了那藏在古筝里的金牌信符——那一次见到毕先生之后,因为那些事情的冲击太大,回来之后又是各式各样的情形,她竟是忘了把金牌还给人家,而人家也仿佛忘记了这事情似的丝毫不曾提起。而那东西……等等,那东西也不在她身边,如果她没有记错,当时她交给杨进周保管了!
“阿澜,阿澜?”
陈澜一下子恍然惊觉过来,见江氏愕然看着自己,她连忙遮掩地笑了笑,道是一时间走了神,这才勉强遮掩了回去。有了这么一桩心事积在心里,她接下来自然心不在焉的时候更多,到最后回了雨声斋服侍了江氏上床就寝,她就被婆婆赶回了屋子,勒令早些睡不要熬夜。
然而,当回到东屋的陈澜见到已经等在里头的柳姑姑和长镝。长镝邀功似的捧着一个大包袱上来,笑嘻嘻地在陈澜面前解开了,恰是露出了底下的四本书。
“夫人,您看!”长镝把包袱皮随手撂在了一旁的椅子上,因笑道,“这三天我和柳姑姑把整个扬州城所有的大小书坊几乎都跑遍了,结果今天在一家卖旧书的店里头,好容易才搜罗到了这么四本。虽说不认得这怪字,但看着书封上头的标题,仿佛是一模一样的,我们就买了回来。店主也不认得这东西,开始还要讹诈,可被我吓唬了两句,最后只收了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对寻常人家来说,也许是大半年的开销,可对于官宦人家来说确实算不得贵,况且陈澜深知,如果真是自己要的东西,那决计是千金难买。此时此刻,她示意云姑姑去拿起初的那本书来,有意仔仔细细对照了一下标题,然后才转到内页。只不过翻了几张,她就在心里哂然冷笑了一声,却仍是若无其事似的把书合上了。
“着实辛苦你们俩了。明天誊抄一份,用快马先送到京里。回头你们再到之前去过的各家书商那瞅瞅,再派个人再去问问樊知府,看他能否找个妥当的通译。书留着,我临睡前再翻一翻。”
这番措置谁都挑不出错来,当下自然是各人都应了,又各去做各地事情。而陈澜上床坐下之后,只重温了几张《东京梦华录》,那目光就又落在了一旁摞起来的那四本书上头。对于不认识外国文字的普通人来说,标题一样字迹相仿,自然看不出太多的名堂来。然而,她却是一眼就已经看了出来,长镝和柳姑姑找来的这四本书和之前那本截然不同。
一个是拼音,一个却只是毫无意义的字符串而已!没有人会无聊到做这样的东西,可以解释的原因只有一个,有人事先想到了她会做这样的事,于是早就准备好了东西放在那儿。否则,哪怕是柳姑姑和长镝这几日的行踪漏了风声,也不至于这么快印出书来。
“想来这只是开始,接下来就不是书了,人也该出现了。”
自言自语了一句,陈澜便开口叫了人来,熄了灯之后安安静静地躺下了。不同于到这里头一夜的噩梦频频辗转反侧,眼下她很快就进入了梦乡。而值夜的丫头们也在隔壁梢间里头须臾睡着了,四处都是一片静谧。那几本书参差不齐地摆在桌子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支起的支摘窗外仿佛有人经过,随即就站在了那儿,竟是透过窗缝朝里头看了许久。
次日一大清早,柳姑姑和长镝一用过早饭就又匆匆忙忙出发了。陈澜照例是和婆婆江氏在花园里你来我往地练剑,随即又一块儿去泡温泉。可没等她们从温泉里头出来,云姑姑就匆匆跑了来,脸色震惊地说,扬州府衙那边传来消息,道是当地有倭寇出没,烧了一个村子。听到这样的消息,陈澜立时秀眉紧锁,好半晌才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倭寇?我在江南那些年就从没听说过倭寇,这次真是奇了怪了!”江氏亦是相当镇定,见云姑姑告退离去,忍不住眉头大皱,“倭国和朝鲜都是年年进贡岁岁行礼的,听说国内都是长治久安,太平的很,怎么有这么大胆子来骚扰咱们楚朝?”
“娘说的是。”
陈澜见江氏丝毫不担心杨进周,反而觉得这倭寇诡异,忍不住想起了异时空中那曾经闹得整个沿海不得消停的倭寇之乱……没错,在朝廷不曾禁海,而楚国公那些部属遗族极有可能漂洋过海去了日本朝鲜这些岛国的情况下,怎么还可能出现倭寇?她的眼前一下子浮现出了荆王那张不正经的脸,随即就撩起一捧水往身上浇去。
打仗的事情她没法管,她只要处理好眼下这一茬就够了。至少某些东西,她要设法拿回来,那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也是应该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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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的温泉疗养,日日都是专门按照方子调理的药膳,再加上婆婆监督着强身健体,虽说不时要接待客人,可陈澜每每照着镜子,还是觉得脸颊逐渐丰润了起来。只恨这年头没有后世那些精准到小数点后的体重秤,她没法知道自己究竟胖了多少,可身上的轻松和呼吸的顺畅却是显而易见的。
这天泡过温泉,上午却是消消停停再没有客人,她也就定定心心地在书房里研读着那几本书,还饶有兴致地在白纸上写写画画。几个丫头都是最知道她习惯的,走路轻手轻脚不说,端茶倒水递点心也都是几乎觉察不到动静,唯有对面隐约传来骏儿弹古筝的声音。虽不那么娴熟,可听着至少是心旷神怡。因而,一张张纸被她画的一塌糊涂又扔进了字纸篓,不一会儿里头就堆得半满。
就在陈澜惬意地消磨了一整个早上,打算用午饭的时候,外间突然有人来报,道是江大太太来了。听说是那位先前只给她留下破釜沉舟印象的江家宗妇,她有些讶异,可放下笔歪着头沉吟了片刻,就问道:“老太太怎么说?”
“老太太说,既然是选了午饭之前来,就是已经做好被人拒之门外的心理准备了。本该是她出面,可她眼下提不起那精神来,全凭夫人做主就是。”说到这里,云姑姑便又稍稍弯下了腰,低声说道,“好教夫人得知,江大太太坐的似乎不是之前来的那辆马车,车厢上印着江家在扬州本地那店铺的印记。”
“这么说,她这几天住在江四郎那儿……”陈澜若有所思地用手指轻轻弹着扶手,继而点点头道,“去请吧,在二门那条温泉小径东边的水榭里头摆饭,直接先请了她进去坐。”
等云姑姑领命而去,陈澜换了一身见客的衣服,先去西屋见江氏,却发现人不在。待得知婆婆领着骏儿到后头通瘦西湖的一条小河去划船了,她顿时为之哑然,想了一会儿就决定去见客。一路到了那水榭,当看到除了几个明显属于万泉山庄的丫头,江大太太竟是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儿,她不禁眉头一挑。
“怎么这样待客?”
“夫人息怒,是我把从人屏退在外的。”江大太太说着便上前施礼,待直起腰之后才声音艰涩地说,“之前我昏了头说了那些话,今日夫人仍是不吝赐见,我心中感激不尽,不敢再让这些闲杂人污了夫人耳目。”
这话和前时又大不相同。陈澜示意云姑姑上前把人扶起,细细端详片刻,发现江大太太仿佛又憔悴了不少,她少不得心里揣测,嘴里便说道:“大太太言重了,当日人太多,我也是随口一提罢了。此时正是午饭的时辰,不管有什么话,但请用了饭再说。”
待到携了江大太太入座,陈澜先净了手,一旁的云姑姑就领着几个丫头,将罩在一个个瓷碗瓷碟上的盖子盖碗一一除去,随即才递上碗箸。往常陈澜陪着江氏吃饭,往往都是没那么多规矩,欢声笑语不断,有时候甚至还更失态地当场呛着。只现如今这顿饭吃下来,却是鸦雀无声,屋子里安静得仿佛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陈澜之前就已经饿了,因而生怕江大太太一言不合又玩什么让人吃不消的戏码,因而她这回索性填饱了肚子才说正事。此时大约有八分饱,她就放下了筷子,接过雪白的帕子擦了擦嘴,又再次净手漱了口,随即才抬起头来看着江大太太。
“这儿让她们留着收拾,大太太陪我走走,就算是消食吧。”
江大太太自然满口应了,出屋子的时候,她有意回头瞧了瞧,见那边几个人都在忙活,竟是没一个人跟出来,她暗自觉得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待会的那一幕越少人看见越少,若不是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她又何必如此?
这万泉山庄原本就并没有蓄养太多婢仆,如今后院住着女眷,闲杂人等自然是一个都看不见。离开那水榭一箭之地,刚刚通过了一条狭窄的林中小径,见是四周几乎再不曾有人,眼前又是一块开阔的空地,江大太太一下子就停住了脚步。
“县主,小妇人今次前来,是为了一件至关紧要的大事。”
陈澜觉察到江大太太的脚步有异,就已经停了下来,此时转身之后,见江大太太突然改了称呼,她就颔首问道:“但说无妨。”
“海宁县主初来江南,想来也知道江家的情形。江南虽是田地肥沃,但土地的数目毕竟是有限的,所以,头面人家除了至少要有数千亩的田地之外,往往占着一宗生意。我那公公去世得早,偏我家老爷在经济人情上头又呆了些,因而就是三老太爷代了族长,这一代就是几十年……家里原本是主营棉花和织布,可由于三老太爷觉得丝织利大,就一力和另一家联了姻,之后又是入股了海贸的生意。其实说是海贸,只不过咱们在江南一地收瓷器茶叶等等各种货,加价两成卖给一个船队,然后他们把香料、玻璃镜子、倭刀、织机……还有其他等等东西以低于市价两成的价钱给咱们。”
说到这里,江大太太不由自主地绞了两下手中的帕子,脸色有些发白:“听着也就是这普普通通的营生,但我们赚的远远比他们来得多,毕竟玻璃镜子这样的东西卖得多,也就不值钱了,而且我们甚至不用备船出海,可谓是风险全无。可是,他们也有条件,那就是让江家出面,在官府给他们的人办户籍,这么些年下来,约摸从江苏、浙江到福建,总共总有好几百人。不但是我们江家,据说江南各地,有不少人家都在做这营生。”
此时此刻,陈澜终于悚然而惊。无论是盛世还是乱世,只听说过有千方百计从户籍上除去自己的名字,从而逃避丁口税和徭役的隐户,却很少有这样悄悄把户籍落下来的。而且如果是照江大太太这话,不止是三两人,而是成百上千,那么问题就更大了。这还是眼下几十年,之前呢,之前就一直不曾有过这样的勾当?
“还有……”江大太太仿佛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又压低了声音说,“三老太爷向来刚愎,虽说我和老爷是长房,很多事情他却压根不让我们经手。我也是在他一次醉倒了之后才听说,这朝鲜、倭国、琉球……乃至于南洋的吕宋等等,不少都在这百多年来改朝换代。太宗爷在世原本要造船下东洋西洋南洋晓谕的,可后来祸起萧墙,所以就搁了下来。后来这些小国都是时时进贡日日恭顺,所以朝廷也就不追究了。听说那些换了的土王国王,根子上都是咱们汉人,只是如今有的用了那边的姓氏,有的还没改。”
陈澜此前已经有了大略的猜测。然而,当真正确定这是事实的时候,她一时竟是失语了。
林长辉和沐桓这两个前辈终究是自相残杀,最后谁都没有好下场,她原以为这个时代比起历史上的明朝,仅仅是边防巩固海贸畅通,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领先之处,却没有想到,早有一批先人在背井离乡之后,完成了后世许多人星星念念惦记着的殖民。而现如今,这些人扎根已深气候已成,一批批把人潜回了中原,谋划的应该便是另一种以农村包围城市了……幸好,最关键的火器并没有失传,幸好楚朝的军队也还算强力,可是,难道真的要自己人打自己人?
“县主,县主?”
尽管脑海中转着千万思量,但陈澜还是在听到这声音的第一时间惊觉了过来。当着江大太太的面,她不能露出太多的异色,只是用恰到好处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惊讶,同时谨慎地表示,这些事情她不能尽信,还得派人印证了才行。见江大太太丝毫不在意这个,她越发确信这些话应该有八九成可信,心情更是沉甸甸的。
江大太太说了那许多,不外乎是把长房撇清。此时见陈澜大略是信了,她便趁热打铁提出,如今族长三老太爷病得七死八活管不了事,族里上下大为不满,若是长房能掌了家,必定会如何如何回报云云……若是之前听到这些,陈澜兴许一笑置之,但如今就大不一样了。
“只要尊夫能够顺利完全掌握族中事务,也有赔礼谢罪的诚意,我并不是不能说动婆婆宽宥了旧日之事。”见江大太太面露喜色,陈澜便又轻飘飘加上了另一句话,“我只有一条,江四郎那个人颇有才能,希望酌情重用一二,至少这扬州的事务,就不要换人了。”
这个要求对江大太太来说简单得易如反掌,可是,与早上江四郎送她出来时,提点她今天该说些什么,该怎么陈情,这两相一印证,她却觉得心里有些发慌,好半晌才安抚下了那种不满的恐慌,连连点头答应。
一个旁支子弟,又当不上族长,怕他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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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三章 贵子,临行
这一年多来,鼓楼下大街的威国公府宜园可谓是经历了几起几落。威国公罗明远刚回来那会儿,这里门前车水马龙;其后威国公入主中军都督府,可却没掌上实权,这里又冷落了几分;紧跟着罗旭高中传胪,威国公夫人又传出了有身孕的消息,然而紧跟着就是罗贵妃痛失爱子,威国公出京营典军……从而言之,这风云变幻的局势没几人看得懂,渐渐地那些喜欢观风色以便见风使舵的人索性都老实了。
如今,这宜园就和京城其他官员的府邸一样,间或有人拜访,但一天之中大多数时候却都是空闲的。只眼下府里主持家务的大少奶奶不好糊弄,门上人等在轮值的时候也不敢轻易偷懒,这会儿的节骨眼上就更是如此。
“老爷和大少爷还没回来么,里头夫人都已经问好几回了!”
“送信的小半个时辰之前就已经出去了,料想怎么也该到了地头。老爷那儿还好说,可信是否能送进宫里去,小的真是不敢说!”门上总管满头大汗,见前头的妈妈满脸的焦躁,他却不敢抬手去抹湿漉漉的脑袋,“大少爷毕竟是在宫城里头办事,若是千步廊,送个消息还便宜,如今却只有等了。不过,想来老爷再过一阵子就能回来了!”
“唉!”
那妈妈一跺脚,再也不多话,急匆匆地往里头赶去。从二门沿着居中主道到了香茗馆,她一进院门就看到蓝妈妈正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赶紧快步上前,把门上的回应说了。果然,蓝妈妈闻言眉头紧皱,两只手一下子绞紧了。
“虽说稳婆等等都是早就寻好了备着,可之前一直都没料想会提早这好些天!夫人又不是那等年轻人,若是真有个什么……不行,夫人如今最惦记的就是大少爷,眼下见不着就已经急得上火了,待会还不知道怎么办!这样,你去大少爷的老师韩先生那儿,瞅瞅阳宁侯府四少爷在不在,若是在,请他给帮帮忙。论理大少奶奶都是不好进产房的,可她这会儿是陪着夫人一刻也不敢离,唉!”
见那妈妈连声答应快步奔了出去,蓝妈妈回身就直奔早就布设好当成产房的东厢房。进了门,眼看着好几个妈妈放轻了脚步在那儿忙碌,又是取东西又是递东西,里头隐约还能听到张冰云安慰林夫人的声音,她本能地拿着手绢擦了擦脑袋,随即一把抓住了一个妈妈。
“怎么样?”
“还不成。”那妈妈回头看了一眼里头,声音压得犹如蚊子似的,“两个有经验的稳婆都说,胎位应该还行,可如今还不到时候。只是这阵痛犯得太厉害,夫人毕竟是自大少爷之后不曾再有过身子,从前的经验都很难用上……”
“也就是说还得等,甚至都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
见蓝妈妈脸色铁青,那妈妈不禁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还得等,若是运气好的话,应当晚上就能出来,否则再晚过了今夜也有可能……”
当威国公罗明远匆匆赶回来的时候,面对的就是房门紧闭的产房,内中只间或传来妻子痛苦的呻吟声。想当年罗旭降生时,他正在外头打仗,一回到家里面对的就是白白胖胖的儿子,而那些庶子庶女则更不用说了,只是下头人禀报一声,有的他甚至过了一年半载才去瞧上一眼,过后就忘得干干净净。这样临产的关头他还是第一次经历,初听着那声音还能受得住,但渐渐的他就握紧了拳头,脚下也不禁踱起了步子,到最后走到院子里栽种的那棵大槐树下时,他竟是忍不住猛地一拳打了上去。
因是罗明远回来,蓝妈妈便进去替出了张冰云来。这会儿张冰云才一踏出房门,就看见公公一怒挥拳的那一幕,忍不住呆了一呆,旋即连忙上前行礼。只她和罗明远平素接触少,想安慰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讷讷言语了两句就不做声了。
“夫人眼下精神还好么?”
“还好……”张冰云抬起头瞄了一眼罗明远的表情,一下子想起林夫人在忍受阵痛痛苦时的轻声呢喃,一时竟是大着胆子说,“娘之前还勉强吃了不少东西,说是要留着体力,毕竟说不定还要撑过晚上。娘……娘一直在等着您和旭哥回来。”
尽管林夫人念叨最多的只是罗旭,但张冰云想来想去,还是把公公也给添了上去。果然,就只见罗明远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最后竟是撇下她径直大步冲着产房而去。只见他先是捶了两下门,等门打开一条缝,他竟是不管不顾闯了进去。
没有人料到罗明远竟然会就这么冲了进来,一时间大多数人都忙着目瞪口呆去了。甚至连床上正满头大汗攥着被单的林夫人,看到面前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影,亦是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人。直到耳畔传来了丈夫的声音,她才艰难地转动了一下脑袋。
“旭儿应当能赶回来的,你不要心慌!从前既然能把他平平安安生下来,眼下你当然也一定可以!”罗明远从来没经历过这场合,说了这么两句就卡住了,停顿了好一会儿,这才轻轻握住了妻子的手,“从前那么多苦你都捱了过来,眼下挺一挺也就过去了!”
林夫人原本还有些眼前迷离,可听到这后一句话,忍不住冷笑了起来:“你说得容易,又不是你生孩子!”
“我当然没生过,如果男人也能生孩子,那世上还有什么其他奇事没有?”罗明远忍不住抬起手来捋了捋林夫人额上的头发,脸上露出了鲜有的温和笑容,“不过,这也是我第一次等着孩子出世。不管是男是女,日后旭儿都不会寂寞了。”
两人少年夫妻,曾经也是琴瑟和谐,可这样温柔的举动,对林夫人来说恍然是上辈子的记忆。怔怔地看着这个脸上轮廓棱角分明的男人,她忍不住抓紧了他那刚硬的手腕,甚至指甲都几乎陷进了肉里。见他仿佛毫无所觉似的盯着自己看,她不知不觉又松开了手,随即深深吸了几大口气。
“如你所愿,我一定会平安生下他的!”咬牙切齿迸出了这句话之后,她便冲着一旁呆若木鸡的蓝妈妈喝道,“还有参片没有,取一片来给我含着!”
直到宵禁时分,罗旭方才气急败坏地冲进了香茗馆大门。看见院子里好些人,他快步奔上前去,好容易找到了自己的妻子,揪着人的手正要发问,就只听屋子里突然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啼哭,他顿时愣在了当场。好半晌,就只见那边产房大门突然敞开了来,蓝妈妈探出身子高兴地嚷嚷道:“夫人大喜,母子平安!”
罗旭一下子放开了张冰云的手,猛地窜上前去,盯着蓝妈妈就追问道:“娘生了个儿子?”
“大少爷回来了?”蓝妈妈才问了一句,就只见罗旭竟是越过他身边直接冲进了产房,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她转身疾步追上去,可那手已经要够到罗旭肩膀的时候,却又收了回来,旋即自嘲似的叹道,“老爷都一直待到现在,也不差一个大少爷。”
然而,罗旭却没听到后头这话。当他看到父亲手里抱着一个襁褓,那脸上洋溢着难以形容的喜悦时,他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待父亲看过来时才结结巴巴地问道:“爹……爹您早……早回来了?”
“早就回来了,从下午一直待到现在,连口饭都没吃!”林夫人面露微嗔,可当罗明远用有些僵硬的姿势把孩子抱过来时,她却已经满脸笑容,伸出手指逗弄了一下那小小的婴儿,又抬头看着罗旭,“快来瞧瞧你弟弟,可没你当初那么壮实,想来也不会有你捣蛋!”
“娘,我有你说的那么不堪么?”罗旭讨好地上前,接过襁褓端详了一会,脸上全是喜不自胜的得意,“哈,我有弟弟了!小弟,你赶紧长大,到时候我带你去骑马射箭,逛集市坐画舫,嘿,总之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能给你摘下来!”
“别教坏了你弟弟!”林夫人赶忙让蓝妈妈把孩子抱回来,旋即才冲着那一对相视而笑的父子说,“好了好了,这血光冲天的地方,你们两个大男人也别赖着不走!快让人去烧水,多放些艾草之类的药材,给他们爷俩去去晦气!”
话虽如此,当父子两人同时泡在那偌大的大浴池中,四面满是艾草清香的时候,彼此之间却都有些说不出的尴尬。平日里能言善辩最会说话的罗旭迟疑了老半天,这才磕磕绊绊地说:“爹,陈小弟直到傍晚才把消息送到文渊阁,我那会儿正在文华殿旁听廷议,直到出来才知道这消息,所以回来晚了。”
“一直都是你护着你娘,难得晚一次也没什么打紧的,不是有我么?”见罗旭脸上露出了藏不住的意外,罗明远不禁叹了一口气,“若不是之前就禀奏过,我也没那么容易抽身出来。今夜城门已闭,但明天我就要回去了,洗三的时候才能赶回来……其他的我知道你必定都能料理停当,也没什么好嘱咐你,只想说一句话。”
见罗旭郑重地点了点头,罗明远竟是突然伸出手去,重重地按着儿子的肩膀:“你和我的路子不一样,但有些东西却是一样的。别因为那些大事,疏忽了你家媳妇,也别因为家里人一成不变,因此贪恋新鲜……”
说这话的时候,罗明远忍不住眯起了眼睛,眉间的皱纹越发深刻了。
说是父子,但罗旭幼年随母亲进京,对于父亲的记忆,真真切切就只有罗明远那寥寥几次上京而已。别人都是在父亲手把手的教导下读书写字,练武学艺,可他呢?韩先生是他苦苦打听来,千方百计设法拜在门下的;武艺则是最初在市井打架的底子,又有那些狐朋狗友替他找了从前的老兵军将,一点一点练出来的;一切的一切,和罗明远都没有任何关系。而这个父亲给他的所有印象,便是从母亲垂泪之后打听到的那些讯息
因而,此时此刻,他低着头咬了咬牙没有做声,直到罗明远默不作声地站起身跨出浴池,又随手抄起一条软巾擦干了身上的水珠,眼看就要离开这大浴室的时候,他才冷不丁开口说道:“爹,我明天要去天津卫。”
罗明远脚下步子停了一停,随即才头也不回地说:“这么说来,你弟弟的洗三,你是赶不上了?我知道了,你娘接下来还要坐蓐,家里的事情我会多留心一些,再说还有你媳妇。去岁年底时你调过的那些人你都带上吧,以防有什么万一。”
看着父亲随手打起那帘子,继而就消失在了门外,罗旭一下子靠在了后头光滑的池壁上,突然忍不住将手重重打在水面,一下子溅起了高高的水花。在这高高蒸腾起的热气之中,他只觉得脑际心底一片茫然,直到恍惚间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又等到了卸了妆脱了衣裳钻进被子里的枕边人,他才一下子把人拉进了怀里。
“旭哥,你怎么了?”
张冰云敏锐地察觉到,此时的罗旭并没有什么炽烈的欲念,抱着自己的双手反而在微微颤抖着,她不禁讶异地挑了挑眉,随即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然而,问了一句没得到回音,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摩挲着那已经开始蓄须的下颌,随即低声说道:“是和公公争执过了?”
“没有。”罗旭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没头没脑地说道,“你说,是男人天性善变,还是女子天性善变?”
“嗯?”这种古怪的问题让张冰云大感为难。隐隐约约猜到了罗旭此时这番光景的缘由,她歪着脑袋想了老半天,才扑哧笑了起来,“这有什么好想的,那变化若是朝好的方面,自然让人高兴,认了就是。那变化要是不好的……就想办法让人改了!要我说,之所以人会变,还不是因为厌倦了一成不变的日子,所以与其等着别人变,自己先变了才是正经!”
“你这是和我说绕口令么?”罗旭哑然失笑,忍不住捏了捏怀里那玉人的鼻子,见其扭动着挣脱开去,他才替其拉了拉身上的锦被,“你说得对,是我着相了,这种事有什么好多想的!冰云,明天我要动身去天津卫,娘正在坐蓐,接下来还有洗三满月等等,大约都要你操持了。才成婚一个月就丢下你在家里,亏我爹之前才教训我说不要疏忽了家里媳妇。”
“公公这么对你说么?”
张冰云已经早就改口管林夫人叫娘,可不管是当面背后,仍习惯了叫罗明远公公。此时得到罗旭肯定的答复,她想起下午时罗明远匆匆赶回来时的情景,便立时凑近了一些,把那些自己看到和听到的一五一十对罗旭说了。正在那轻声嘀咕着公公婆婆老来感情似乎更好的时候,她冷不丁觉得耳垂被人拈住了,一时间僵在那儿,好半晌才气急败坏叫了一声。
“罗旭,你又闹!”
“娘子,你是不是太让我伤心了?这新婚燕尔我就去办公差,你竟然什么反应都没有?”
“才天津这么近的地方,又不是上战场,我担心你干嘛?再说,你这个人那么滑头,谁碰到你都只有他吃亏的份!”话虽这么说,当耳垂上传来了轻轻噬咬的感觉时,张冰云只得举手投降,“好啦好啦,和你开玩笑的!我这些天配了好些药,你多带着些,比寻常金创药什么的好使,还有遇到某些状况时能够管用的药粉……你看我多关心你!”
“是是,知道你关心我。”
罗旭暗叹一声,把人搂得更紧了些,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畅心居东屋里头那些瓶瓶罐罐,虽说不至于如小说话本里什么蝎子毒虫一般吓人,可那些神奇的颜色实在让人心里发毛,真不知道岳父怎么会让宝贝女儿去学这些。
这一夜,夫妻俩从最初的温存细语到之后的缠绵悱恻,再到天明时一个神清气爽地出门,一个娇娇怯怯的无力,总之畅心居上上下下看在眼里,背地里偷笑的有,羡慕的有,嫉妒的更有。尽管如此,最要紧的却是紧赶着给罗旭打点行装,等到日上中天罗旭从外头几个衙门最后团团拜了一圈,手头多了不少必要的信函之后,家里的东西也已经预备了齐全。而最重要的是,外院中那十几个护卫也都到齐了。
然而,当一行人出了胡同时,却发现有人堵住了去路。发现是陈衍,罗旭立时勒马走上前去,等到了跟前便利落地跳了下来。
“恭喜罗大哥喜得贵弟!”陈衍笑嘻嘻地挤了挤眼睛,见罗旭二话不说,照旧是一指头照着脑门子弹了过来,他立时敏捷地一偏脑袋,躲过了这一击,随即才说道,“你虽然不在,洗三和满月的礼物,我都会连我姐和姐夫那一份一块送上的,也会派人送信给他俩。今天我在这堵着你,是因为另外一件事,呃……”
罗旭知道阳宁侯陈瑛如今镇守肃州,陈衍这个四少爷就成了祖母朱氏的代表,几乎那位老太太在外头的所有人手眼线都听其调派,再加上陈澜和杨进周为他打下的基础,小家伙可说是在京城无往不利,因而他自然不会当成人是特意来送行的,当即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一时间,十几个护卫便呈扇形散开,一下子看住了四周的所有关键点。
“前几天京城关于储君的传闻,想来罗大哥你应当知道了。晋王那边不太安分,我虽是用了一招釜底抽薪之计,但终究是不能断了人心妄想。”陈衍只含含糊糊这么提了提,随即就说道,“据说,去年不知道哪个混账东西挑唆了那时正苦于没钱做事的晋王殿下,让他在天津收了海边码头一家最大的当铺。据说,那是往北直隶出货倭刀最大的一家铺子。”
罗旭还是昨天才得到前去天津卫的旨意,这一时半会自然不可能把消息搜罗齐全,只是早有狐朋狗友自告奋勇去帮忙了。所以,陈衍的这一番话仍然是雪中送炭,他忍不住冲人竖起了大拇指:“陈小弟,你可是越来越能耐了。”
“只是给姐姐姐夫打听消息时,顺带听说了这一桩。”陈衍嘿嘿一笑,等脑袋上中了一记,他才觉察到自己说漏了嘴,不禁赶紧一摊手老老实实地说,“没法子,我本来又不知道罗师兄你上那儿去!你一路小心,有什么消息我再知会你,嘿,放心好了!”
看着脸上渐渐褪去了稚气的陈衍,罗旭忍不住伸出手去给了人一个大大的熊抱,随即才转身上马,待到拉起缰绳的时候,他冲着陈衍一点头一扬手,随即就犹如利箭一般疾驰了出去。随着身后十几骑人飞也似地跟上,大街上很快扬起了一阵烟尘,没过多久,那人影就完全消失了,仅剩下的就只有那遥遥的马蹄声。
“罗师兄,早些回来!”陈衍说着突然捏紧小拳头往天空挥了挥,低声嘀咕道,“还有姐姐和姐夫,你们也早点回来!”
说完这话,他方才大步往对面的一辆马车走去。待到钻进了车厢,马车徐徐开动了起来,他便冲着等在里头的那个人说:“金公公,你敢保证,你之前说的话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真的?”
从前的酒醋面外局管事金太监眼下一身粗布衣裳,脸上却是陪着笑:“四少爷,小的不敢有丝毫打诳语。夏公公年初以来颇有些犯心口疼,辗转在太医院找了个医士,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后来也不知道是谁荐了他用阿芙蓉膏,说是海外进来的。因皇上也有同样毛病,若用得好,还请夏公公推荐推荐。公公几次试过之后颇觉得管用,可总觉得有些怕,就让小的打听打听,谁知道小的才转了几家药铺,都说这是海外进的好东西……”
“你别说了!”陈衍一下子打断了金太监的话,仔仔细细想了一会儿就下了决断,“你随我去见师傅,这样的事情不能瞒着她老人家。”
“可是夏公公说,不让别人知道,只让和您言语一声……”
“夏公公那样警醒的人,又不是没遭过事,说这话的时候,决计就已经想到了得知会安国长公主。”嘴里说着这些,可是,随着马车的前行,陈衍却忍不住胡思乱想了起来。
这一个个人不是去了江南就是去了天津卫,莫非是那里有什么大乱子?
第三百七十四章 警告,担当
万泉山庄因是一座温泉别庄,里里外外原有洒扫八人,库房四人,车马四人,厨房两人,外加打杂看门等等,统共是二十五个人。主人翁每次到这里来住的时候,总有贴身仆婢带来,因而这些人也习惯了只在外头伺候,巴结逢迎都轮不到他们上跟前。如今住进来的虽不是正经主人,地位身份却犹有过之,自然而然就有人生出了那一重心思。
这会儿,看到那个仆妇推着一辆小车出来,二门前两个粗使仆妇立时疾步上前,满脸堆笑弯下腰道了个好来,又抢先进门帮她推车,口中又说道:“嫂子歇一歇,这等小事哪用得着您,还是咱们来做。”
另一个见对方迟疑,又忙着搀她的手,硬把人搀扶到了门前的一张小凳子上坐下,又殷殷勤勤地说:“老太太和夫人都是尊贵人,咱们这等牌名上的人自然不敢上前伺候。可是,像这样处理垃圾之类的粗笨差事,哪里用得着嫂子这样的人去做?知道里头夫人素来仔细,可到了这边,您也就做了该做的事,接着就轮到咱们了。”
“这怎么好意思……”那仆妇口中说着,可一扭头,就看见另一个粗使婆子推着小车没了影,思忖追也追不上,她就露出了乐得偷懒的表情,因笑道,“那就多谢两位了。说起来,咱们夫人是正经侯府出来的,规矩是大,可赏赐起来也从不吝啬,所以咱们没一个敢懈怠的。”
“今天这也不叫懈怠,本就是大伙各司其职么?”说话的粗使婆子轻轻巧巧这么一句,见对方也笑了,于是便趁热打铁地说道,“听说夫人未嫁之前就封了县主?我们这等粗笨人,分不清楚朝廷诰封,这一品夫人和县主,究竟是哪个更尊贵些?”
“哎呀,这个你问我就问对人了。虽说长公主公主府邸比照一品,郡主二品,县主三品,但只看这诰命服色就知道,单单咱们夫人前头那套冠服,就比一品夫人冠服还要华贵!而且,公主郡主县主都是通籍宫中的,哪怕不得传召也可以入宫请见,不像寻常外命妇,只能在逢年过节时进宫,而且多半就是叩个头,连贵人们的面也见不着。更何况,夫人的干娘是安国长公主,这一重身份哪个一品夫人能比?”
“是是是,嫂子真是京城里出来的人,就是比咱们有见识……”
随着另一个粗使婆子推着空空如也的小车回来,两个人自然是紧赶着那仆妇逢迎,一顶顶高帽子送得那仆妇满脸笑容,就连几条皱纹也仿佛抚平了些。等到里头陈澜送江大太太出来,之前那仆妇匆匆闪避,两个婆子也是垂手立在一边连头都不敢抬。直到两边人都走了,她们方才赶紧把那面露嗔怪的仆妇送进了二门里头,等人影瞧不见了,这才对视一笑。
“哎,咱们在这连老爷的面也见不着,甚至黄妈妈面前都说不上话,要是真能巴结上这位海宁县主,下半辈子就不至于这么清苦了。”
“可不是?”
外院西北角的一个小跨院里,一个提着包袱的男子在东厢房门前敲了好几下,门便张开了一条缝隙。里头的人接过包袱,随即用征询的目光看着那男子。
“爷,是陈婆子从那个倒垃圾的人手里接过的车,所有的字纸都在这里头。”
“知道了。”
随着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大门很快又严丝合缝地关了起来。门里头的人捧着包袱到了内间的书房,随手撂下将其解开,见里头赫然是一个个的纸团,便耐心地将一张张纸摊开抚平。然而,才摊到第四张,他就一下子愣住了。
前头三张都只是一些毫无组合意义的符号,可是,这第四张的纸上却只写着一个墨迹淋漓的大字,赫然是“我”。心中起疑的他立时加紧了动作。不多时,那些写着字母的纸全都被他撂在了一边,取而代之的则是那几张写了字的纸。将这些拢在一块左移右移,他很快就将其排成了正确的顺序。
“我知道你是谁!”
喃喃自语地念了一遍,他的眉头顿时拧成了一个结,随即双手一张,竟是把满桌子的纸全都拂落在地。好半晌,他才轻轻哼了一声:“你知道我是谁?你怎么可能知道我是谁!我每年在这个地方顶多只住三五天,就是偶园,也只是我的一个掩饰而已……要想打草惊蛇,用这一招岂不是太自以为是了?等等,那几本书……莫非她真能看懂?”
他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一下子转向了外头。他几乎是快步走到窗边,确定外头院子里决计没有人,他才往后退了两步,但神情依旧没有多大缓转。
送走了江大太太,陈澜只觉得脚下步伐异常沉重。她并不担心自己对江大太太的承诺,以婆婆的性子,除却已经移居京城的十五老爷,江家就只是陌路人。要是能让那位始作俑者的三老太爷下台,想来婆婆总是乐见其成的。关键的是,如果真的要打仗……如果真的是以那样的理由打仗……
想到这里,她不禁心乱如麻,便先打发了云姑姑去里头看看江氏正在干什么,又召来红缨轻声嘱咐了几句。等她们走了,她缓缓前行了数步,突然瞥见红螺在一旁心事重重的模样,她冷不丁开口问道:“红螺,我问你,倘若一百年前,一个人的祖先和别人结了仇,因为仇家势大,他不敌身死,然后让子孙或者是跟随的人跑到数千里乃至数万里之外躲避,又给了他们安家乐业的法子。如今过去这么些年,这些人又卷土重来报仇,这可能吗?”
若是这会儿跟着的是云姑姑柳姑姑抑或长镝红缨这般深悉朝事的人,定然会另有一番联想,可红螺素来只管眼前,不管任何闲事,听得这话,顿时低下头思量了起来。老半晌,她才抬头看着陈澜,又摇了摇头。
“夫人,奴婢不知道别人如何,可奴婢知道,倘若我是那个人的后人,都是百多年前的事了,哪里还值得一心一意报仇?别说是百多年,就是当年大娘赶走了我和娘,舅舅又卖了我,如今想来恨是恨的,可真要说咬牙切齿想着报复,却也未必。一饮一啄自有天定,若不是当年那一遭遭事情,我怎么会遇上夫人?”
这话说得陈澜为之一愣,但紧跟着,她就长长舒了一口气。没错,她是想当然了,百多年前的仇恨也许有可能维持到如今,但要把这种仇恨转换成驱动力,却不是那么容易的。只有利益,只有利益才能让人破釜沉舟!
想到这里,她露出了赞许的表情,随即竟是褪下了手上的一只镯子,不由分说地给红螺戴了上去。红螺原本还要推辞,可是,当陈澜说出了下一番话的时候,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你这简简单单几句话,算是解了我心头一桩疑难。这不是赏赐,是谢礼,一来为了刚刚的话,二来是为了你这一年多来忠心耿耿,我这日子才能这样顺当。只不过如今只有一只,另一只等你嫁人的时候,一并给你添箱。”
“夫人……您……您说什么哪!”
若只是脸红,陈澜也不会多想别的,可红螺竟是连说话都结巴了,她不觉想起了自己上一次的戏谑,当即若有所思地又打量了这个心腹侍女好一会儿,随即才莞尔一笑转身走了。刚刚她还纠结在家国大事的那些心思,一时间渐渐发散了开来——她都已经嫁人了,这些个她使得得心应手的丫头们,也不能就这么耽误了下来,留不了几年了……
到了雨声斋院子门口,刚刚先过来的云姑姑便迎上前来:“夫人,老太太用过午饭,毕少爷陪着散了一会步就歇了午觉,这会儿人还没醒。”
“既然如此,咱们就不要去打搅了。骏儿眼下在东屋里?”
“是,毕少爷在临帖。”
思忖片刻,陈澜就打消了此刻进去的打算,说是要到园子里散散步走一走。红螺和云姑姑原本要跟着,她却只是摆了摆手。顺着院子门前的小路走了一箭之地,又过了一道水闸,她就看到了那条直通瘦西湖的小河,那小小的码头边上,赫然还停着之前骏儿用过的那条小船。她不知不觉走了上去,见四周没人,就站在了那儿看着水面出神。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搭在了自己背上,慌忙一下子转过头来。
“夫人?”红螺被陈澜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一面拉了一把让人离水远些,一面嗔道,“夫人出来怎么能不带着人?这毕竟是别人的产业,万一哪里藏着个心怀歹意的人,那该怎么好?刚刚这是奴婢,要是万一有人在后头推一把……呸呸,我的意思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红螺一面说,一面把手中的披风给陈澜盖在了肩头,又说道:“对了,小姐的吩咐我照做了,房嫂子说,她的小推车一出二门,就被二门上两个粗使婆子抢了去。我又悄悄嘱咐了小丁,他也是和红缨她们一样从长公主那出来的,人又机灵。他设法去找了找,夫人您写过的字纸不在那些垃圾里头。”
“果然如此么?”
陈澜蹙了蹙眉,随即就笑了起来:“我还以为至少要过些日子的,没想到这么快。这几天先还是照此办理,但等过了这阵子,字纸等等废弃的东西照之前的规矩,一律烧了,不许存留。”
“夫人您就放心吧。”
接下来一连数日,陈澜只听说偶园那边的两人很是逍遥自在,甚至去观摩了瘦西湖上的花魁大会最后一天的评选,又微服在城内一众有名的饭馆出没,总之是各处人等都知道了,那位从前小桃源的主人是跟随了那位主儿。
当南京守备许阳双手把小桃源的契书重新送了回来的时候,这种确信自然更是深入人心。而柳姑姑和长镝竟然也是进展神速,不过几天的功夫,她的手边竟然已经收集到了大半套的《二十年记事》,找了通译之后,在她的暗示下,那些赝本自然而然就被挑拣了出来。
倒是杨进周去了南通之后,消息一直传来得极少,但好在还有一个通风报信的江四郎,再加上艾夫人也时常过来走动,常常会透露些江南各地的讯息,陈澜大略能觉察到杨进周的动向,也就没动用义母安国长公主的信符。然而,没了他在身边,一天天的日子过得虽然悠闲,婆婆依旧慈爱,骏儿也显出了跳脱的一面,身边人也一如既往地说笑解闷,可她仍是不免有些寂寞。
这一日,艾夫人又上了门来。这一回,她却不是单身来的,而是携上了梁太太。陈澜笑着迎了两人,才说笑了不多久,艾夫人就撺掇着去泡温泉。陈澜原是之前就听艾夫人提过这一茬,倒是并不意外,再加上艾夫人身份虽有些干碍,可言行举止都还对她脾胃,她自然不会拒绝。可是,一旁的梁太太却犹犹豫豫好一会儿,这才勉勉强强答应了。
只是,当两人随着陈澜到了后头,看到那几套专为沐浴而准备的贴身衣裳,艾夫人眼睛大亮的同时,立时赞口不绝,梁太太更是松了一口大气,脸上的尴尬竟也消下去不少。
三人一块儿下了一个加了陈皮等中药的汤池,在下头石凳上一坐,平生头一次泡温泉的梁太太竟是舒服地呻吟了一声。尚不到四十的她是梁文的继配,养育了一儿一女,光是精打细算开销就已经花去了她太多的精力,哪里还有时间享受?足足在那热水中跑了盏茶功夫,她才扭头对陈澜说道:“我枉在扬州府住了这许多年,竟是从来不知道瘦西湖畔有温泉。”
“哟,原来你也不知道,我还以为我孤陋寡闻呢!”艾夫人笑语了一句,这才冲着陈澜说,“我听说县主也是个爱看杂书的,我也是。骊山华清池冠绝天下,可究竟是战乱频频,如今虽是听说不错,可终究远了。南京的汤山不错,因我家老爷弟子满天下,总算也买了块有泉眼的地。至于京城的小汤山,其实真正说起来,那温泉还不算最好的。只这瘦西湖的温泉,我却从来没听说过,想来主人也是敝帚自珍,生怕被权贵夺了这儿去。”
“看妹妹说的!”梁太太此时已经少了些忸怩,瞥了一眼陈澜就冲艾夫人使了个眼色,“这地方既然县主住过,想来别人总不会那么大胆!”
“哎,是我忘了这一茬,没错没错,就是胆子再大的人,也得想想许守备把小桃源都还了回来,更不用说这万泉山庄了!”
见两人这般说笑,陈澜但笑不语。只向旁边伺候的红螺问了声时辰,她就站起身来,这才开口说道:“这池子的水烫,多泡对身体不好,咱们换个池子。”
客随主便,艾夫人和梁太太自然都答应了。待到起身上了台阶,又在两边丫头的搀扶下换了一个温水池,又接过一旁递来的菊花茶饮了,她们自都是连赞陈澜想得周到。因见池边上也系着一个草药包,艾夫人自然又好奇地问了一句。
“大约是艾叶。”陈澜见梁太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就解释道,“据说这一个个池子,全都是那位主人翁按照需要加了添加了各色材料。有的是中药,有的是各色花瓣,甚至还有从海外买来的什么精油……”说到这里,她忍不住顿了一顿,沉吟片刻才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总而言之,我只是坐享其成,绝非自个想得周到。”
“坐享其成也是福气不是么?”梁太太终究是平素少和人打交道,此时竟是脱口而出道,“只一句话一个眼色,就有人帮着把事情办熨帖了,总比事事都不如心意,哪怕走了运也得被人在后头拖后腿的好。”
此话一出,见陈澜和艾夫人齐齐看着她,梁太太这才醒悟到失言,可这会儿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她只得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县主恕罪,我只是……一时说岔了嘴。我这大半辈子就几乎没顺心过,如今人人都以为我顺心,却不知道我的苦楚……说句大不敬的话,我真是宁可家里没出这一位贵人,也不会引来这许多麻烦事!”
“梁太太还未接到大小姐的家书?”
陈澜问了一句,见梁太太愕然摇头,也就没有解释,而是有意无意地岔开了话题。倒是艾夫人心有所悟,趁着陈澜转头吩咐去预备水果的时候,轻轻附在梁太太耳边说:“想来县主已经和京城通过气,你就不用担心了。只要京里发话,这事情好办得很!”
梁太太一愣,随即就露出了深深的喜色:“希望如此,承你吉言了。”
陈澜只当是没看见这两人低语,不多时又领着两人继续换了池子。这一圈泡泡走走,她又有意向艾夫人打听了些金陵书院的事,等到浑身上下都舒坦了,方才出了温泉到另一边澡房淋浴。等到换好干净衣裳抹干了头发出来,顺着长廊到了一边客房坐着,梁太太这才说出了此行的另一番意思。
原来,竟是远在岳麓书院读书的梁公子即将归来完婚,邀了她前去观礼。对于这样的喜事,陈澜自然不会拒绝,得知时间还有一两个月,到时候梁夫人还要亲自再来送喜帖,她思忖自己就是到了南京,抽空过江来一趟扬州也并不难,当即满口答应。而艾夫人这个陪客却是什么话都不说,仿佛此行只是单纯陪了梁夫人来。就当两人已经起身告辞,陈澜打算送人出去的时候,就只见一个人飞也似地冲了进来。
“夫人,夫人!”
看见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云姑姑这么直冲进来,陈澜不禁觉得异常诧异。好在云姑姑在看到艾夫人和梁太太的时候,一下子醒悟惊觉了过来,垂手说道:“夫人恕罪,外头刚刚有来自京城的信,奴婢一时忘形了。”
“既然有信,县主就先看吧。我和梁太太就先走了。”艾夫人不等陈澜答应或拒绝,又笑道,“县主要是觉得没把我们送出门,有些对不住,索性刚刚待客的这新鲜樱桃让我们带一斤走就是。”
艾夫人既是这么说了,梁太太自然也就跟着打圆场。陈澜见云姑姑脸色赫然是掩不住的煞白,当即笑着应了,又吩咐红螺直接每人送了一小篓。直到几个丫头簇拥着两人出了门去,她才侧头看着云姑姑,目光中呈现出了一丝说不出的锐利。
“怎么回事?京城谁送了信来?”
“不是京城,是跟老爷去南通的亲兵有人从南通回来,说是……说是原本已经定下要回程了,结果最后一回去码头上船商讨事情的时候,几艘大船骤然杨帆。之后他要去衙门找人,结果那边码头大火,所以他才匆匆赶了回来,路上还很不妥当!”
“你说什么!”
陈澜只觉得心里仿佛被一把大榔头狠狠锤击了一下,一时间已经是震得懵了。当云姑姑满脸惶然地再次重复了一遍之后,她才踉跄后退了几步,随即强力支撑着自己在椅子上坐下。尽管大口大口地吸着气,但她仍然是感觉到整个人犹如溺水窒息了一般,双手更是紧紧地抓着两边扶手,心里翻腾着说不清的情绪。
这个时候,要冷静,要冷静!
也不知道暗示了自己多少回,她才终于摆脱了乍闻惊讯后的那种极端情绪。眼见云姑姑双手微微颤抖着端上一盏茶来,她接过来看也不看,一下子喝了一大口。当感觉到那不是预料中的滚烫,而是冰凉刺骨时,她也来不及想云姑姑的妥帖,不觉闭上眼睛沉吟了起来。
“把那个送消息回来的人先看好,我马上就过去。不许走漏消息,尤其是暂且不要往老太太那里泄露半个字。拿着安国长公主的信符去知会那些人,吩咐即刻打听消息。找个人去老太太那儿知会一声,就说偶园有事找我,我要出去一趟。立时去备车,快!”
“是,奴婢这就去!”
眼见云姑姑紧赶着疾步冲出了门去,陈澜忍不住摩挲着刚刚沐浴之后顺手拢在袖子里的那柄短剑,良久,整个人才如同瘫软似的靠在了椅背上。她已经跟着婆婆把那三招剑式练得极其纯熟了,还打算等他回来就给他看,可现在……哪怕是在北边的战场上,他也能全身而退,没道理在这看似平静的江南反而应付不下来,他会回来的!
她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随即深深吸了一口气。接下来的风浪,她就得先扛起来了!
第三百七十五章 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瘦西湖位于城郊,湖畔本没有路,可走的人多了,渐渐就踏出了一条路来。最初这条道晴天多尘雨天泥泞,到此游玩的达官贵人颇为不便,就有富户筹资铺了石子路,而随着在这儿兴建别院庄园的越来越多,原先那条一丈见宽的石子路也渐渐不敷使用,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条围绕湖边供人行走的宽阔青石路,一条黄土垫道供车马通行的马路。
眼下正是阳春三月,春光明媚的大好时节,内圈那青石路上,不少文人墨客正在那踏春赏玩,隐约能听见不少诗词吟诵随风飘过来,而外圈的黄土路上,却是继而连三有快马或马车风驰电掣地驰过,不时引来内圈士子们懊恼的埋怨声。
身在飞驰马车上的陈澜却丝毫没有什么煞风景的自觉。她的拳头松开了又握紧,握紧而又松开,微微眯起的眼睛仿佛在入神地看着那空无一物的眼前,而心里则是一瞬间转过了无数设想。当耳边传来云姑姑的提醒声时,她立时定了定神,眼看云姑姑和红缨先下了车,她就弓着身子钻出了车厢,正要去踩车镫子的一刹那,却发现萧朗正好站在二门口。
“杨夫人。”
陈澜愕然之后,连忙先下了马车,站稳之后看了一眼四周,这才问道:“公子这是……”
“我正想去万泉山庄,谁知才到门口就得知夫人来了。快,里边请。”
见萧朗如此说,陈澜以为他也知道了事情原委,神情不禁一黯,点了点头就随着他往里头走去。一路上她揣着心事,再加上这不是说话的地方,也就一直没吭声;而萧朗更是向来冷峻不愿多言的人,更是默然不语。他们两人这么一沉默,跟着的人更加是不发一言,一时间虽是在室外,可仍是仿佛有一种沉闷僵硬的气氛重重压了下来。
到了书房,萧朗屏退了闲杂人等,陈澜则是只带了云姑姑,令红缨在外头守着门。两扇大门一掩上,陈澜端详着脸色显然很难看的萧朗,突然开口说道:“萧世子可是知道了,叔全在南通不见了?”
“什么?”萧朗闻言勃然色变,见陈澜对此仿佛深为意外,他顿时一下子捏住了那厚实的大桌案,一字一句地说,“不瞒夫人说,三天前,我刚接到了荆王殿下从南京送来的信。他说是有十万火急的要紧事去办,要毕先生前往襄助,于是我就放了人过去,可谁知道……谁知道就在刚才,那边送来了消息,说是人不见了,随行的一个千户不见了,此外还有数十随从,另一个千户乱了手脚,所以急巴巴地打发人来问我!”
原本只是一个消息,如今却陡然之间叠加上了另一个,两人顿时面面相觑。好一会儿,陈澜才苦笑了一声:“这么说来,两个正主竟然全都不见了……”
萧朗向来不知道怎么安慰人,见陈澜表情恍惚,他连忙上前一步,可待要说些什么却都觉得不妥当,好容易才憋出一句话来:“杨夫人但请放心,杨兄那样机警勇武的人,一定会平安回来的。至于那……荆王,他素来滑溜,也决计不会有事。”
“如今之际,先打听他们的下落来的要紧。另外,眼下不是有事没事的问题,而是他们不在,之前被支开的那些官员若是杀了回来,你我该如何应对?”陈澜看着萧朗,见其不好意思地扯动了一下嘴角,知道他此前打算去万泉山庄找她,多半也是想到了这一茬,便正色道,“先头那几位都赶去了淮安,如今差不多十天了,有什么事兴许也已经料理完了,这要是知道了讯息赶回来,便是大麻烦了。”
“是,我之前顶着那含含糊糊的身份见一见樊知府这样层面上的人还好,若是如平江伯和周御史这样的,到时候极可能事情不成反惹祸。”萧朗烦躁地在屋子里踱着步子,突然停住转头问道,“杨夫人,有没有可能瞒着这讯息不让人知晓?但使他们赶了回来,只要我继续避一避,你随便找借口说杨大人去了别处……”
“瞒得了一时,瞒不了长久,之前但使扬州城有什么风吹草动,转眼间在南京的那些人就能得到动静,这次兴许他们决不至于不知道。此前叔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也只能管用一次而已,更何况你如今顶着的身份关碍太大,而且淮安那边的官船本就没有正主。”
说到这里,陈澜顿了一顿,突然想到了江大太太的话和此前搜罗到的那一摞书。不管是别人有意让其落在她手里的也好,是真正的走运也罢,和如今这另外一件事搅在一起,接下来的情形可谓是错综复杂,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萧世子,镇东侯府和江南这边,从前可有过什么往来?”
“往来?奴儿干城至为苦寒,如今粮食虽说大多能自给自足,可终究种不了棉花,所以户部只发战袍,棉衣等等这些东西往往要靠江南这边采购,走海路上奴儿干城。”说到这里,萧朗不禁有几分诧异,“可因为我此行隐秘,江南这边的人都还没得到讯息呢!”
“有人就好,这样,萧世子若是信我,就这么办……”
云姑姑一直站在门帘边上一动不动,见陈澜和萧朗先是计议着,继而则是到了书案边上写写画画,最后陈澜索性坐了下来写字,而萧朗则是在旁边帮忙磨墨,不消一会儿,写好的一样东西就都交给了萧朗,随即又朝她这边招了招手。她慌忙快步走上前去,接过陈澜递来的另一份东西。
“姑姑,待会烦劳你走一趟锦衣卫扬州暗哨,萧世子会给你两个人。你把这封信交给他们,命其用八百里加急火速送到京城。另外,让暗哨把这几天筛选的江南要紧消息都誊抄一份送到万泉山庄。”
云姑姑闻言虽有些不解,但立时屈膝答应了,慌忙转身出了屋子。而陈澜看了一眼萧朗,微微颔首之后却一个字都没说。等到她从里屋走了出来,却见外头的红缨已经进了屋子,此时正疾步走上前来。待其上前,她突然一把抓住了红缨的手,靠了好一会儿,随即才往前迈了两步,可紧跟着脚步却越来越慢。
“夫人……”
“没事,只是刚刚一时用心过多,脚下没力气,你让我扶一把就是。”
陈澜温婉地对满面关切的红缨笑了笑,脚下的步子很快就迈大了,当跨出房门的时候,她立时放开了手,脊背挺得笔直。不管是从书房出偶园的这一路,还是上了马车回程,亦或是从万泉山庄二门直到雨声斋,她一直保持着那种镇定自若的表情。
然而,站在雨声斋正房门前,听着里头的欢声笑语,她却久久没有进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站在她身后的红缨都有些不安了,她才倏然转过身子,竟是大步往回走去。她也不解释,径直到了之前安顿那亲兵的地方,让红缨先进了门去,随即才跨过了门槛。
“夫人!”
那亲兵一脸壮硕的肌肉,虽说满面的黑灰已经洗去,但手上还吊着绷带,脸上也还有几道细碎的伤口。他原待要跪拜磕头,可眼看着陈澜那犀利的眼神,不觉整个人僵在那儿。当听到让他再复述一遍事情经过时,尽管之前见云姑姑的时候才说了一遍,后来陈澜亲自过来问了一遍,他仍是再一次详详细细说了起来。
当说到码头相商,两边上了船去,他原是奉命留守在外头的一个,可突然就看到那几艘船杨帆出航时,他的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一只手更是攥住了那绷带。
“夫人,卑职不该最初犹豫了一阵子,跑上前去追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更可恶的是我回城里报信,竟是被挡在衙门外头,赶回来的路上还遭遇了拦路的人,拼了命才跑回来!”
陈澜仔细又问了知州衙门口被人拦住的情形,随即突然开口问道:“这些日子上船商量事情,都只是留着你一个在船下?”
“是,大人上那船上好几次了,每次都是好好儿的,从来不曾出过状况。大人带出去的都是精干人,只有小的粗笨,但眼力还成,所以大人只令卑职在外头看守。”
见那亲兵满脸的赧颜,陈澜点了点头,再没做声就出了屋子。随着那大门关上,她沿着小道走出了这座偏僻的小跨院,随即就立时招了红缨过来:“你待会去厨房,吩咐准备一些滋补的东西,比如鸡汤等等送进去,在里头加些药,让人先睡过去,然后从后门送走。”
红缨先是有些不解,随即立时露出了骇然的表情:“夫人,您是怀疑……”
“刚刚头一次我是太着急了。他是叔全带出去的人没错,有人认得他。可叔全若要上船和人商议事情,断然不至于只留一个人在下面。而且,他是一个人,若真是如他所说,曾经去过衙门,别人要留下他,何妨诓骗进去再下手?若是半道劫杀,也必定遇到的不止一两人,若是这样的险境,他独身一个,都能只受这样的轻伤平安回来,那不但武勇,而且其心智可嘉,又怎么会如同他说得粗笨不堪使用?我也只是猜测,但这等时刻,不能轻忽大意,大动干戈逼问更是不妥,但也不能就放着他不管。还是先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到时候再理论不迟。”
“您是说送到长公主……”
“是,那边是最可靠的。”陈澜说着这话,心里不免闪过了一丝希望。如果这个亲兵真是有问题,他所说的事也就不那么可信了。
红缨一下子明白了过来,随即深深低下了头,“是,奴婢明白了!”
处置了这儿的事,陈澜原打算回到雨声斋去见江氏,可半道上却被人截住了,赫然是之前从偶园领着她们过来万泉山庄的黄妈妈。就只见这一位慌慌张张屈了屈膝,随即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说:“夫人,外头……外头来了好些大人们,说是,说是要见杨大人!来的人除了之前平江伯那几位之外,还有好些面生的,那气势吓人得很!”
来得这么快!应该说,来得太快了!
陈澜深深吸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黄妈妈,随即轻轻点了点头道:“你把人带到二门温泉小径那边的水榭去,就是今天我招待梁太太和艾夫人的地方。就说我才从外头回来,换身衣裳就过去瞧瞧。”
等黄妈妈急急忙忙去了,陈澜这才加快了步子赶往雨声斋。事到如今,她自是毫不迟疑地进了门,到了明间的隔仗后头,因见小家伙正在江氏怀里笑嘻嘻地说着什么,她面上一凝,随即才走上前去叫了一声娘。江氏这才放开了毕骏的手,端详着陈澜的脸色,她立时唤来庄妈妈把孩子带到外头玩耍。
“刚刚捎信说偶园有要紧事找你,你倒回来得快,怎么,是讯息不太好?”
“是。”陈澜之前就已经和萧朗商定,把那亲兵回来的事暂且瞒过江氏,因而便低下头沉声说道,“叔全和他的人竟是突然没了踪影,荆王殿下也不在当地,信送到萧世子那儿时,萧世子也不免乱了方寸,所以请了我过去商量。我才赶回来打算对您说,外头黄妈妈就传来消息,道是平江伯那几位全都来了,还多了几位别的大人。”
说是人不见了,江氏久经风雨,自然不会立时往最坏的方向考虑。只听到外头又是一大帮文武官员全都来了,她的面色不禁为之一沉,随即冷笑道:“好啊,那边刚传来了不好的讯息,这边就兴师问罪来了,倒是配合得好极了!上次是你和全哥一块出面,这回男人不在,自然是我们娘俩齐齐应付。来,阿澜你扶着我,我们去见那些个位高权重的大老爷们!”
“这……”陈澜知道外间大动静必定不能全数瞒下,所以才先来见江氏言语一声,也免得婆婆届时追问起来。此刻见江氏站起身,她不禁有些着忙,“娘,外头人太多,几位御史更是最擅长打嘴仗的,那些硬邦邦的顶撞绝不好听,还是我一个人去吧。”
“别的时候我都依你,这一回不行。什么难听话我从前没听过,这次都接着就是!”
眼见江氏犯了执拗,陈澜又苦劝了两句,见实在是无法,只好依言照办。婆媳俩又换了一件褙子,这才一块出了门。为了以防万一,陈澜还招来红螺额外吩咐了几句。等到了那水榭,两人尚未进门,就听到里头传来了阵阵激烈的言辞。
“这官员上任也是有个期限的!如今前任两江总兵走也走不得,他人却不去上任,还把老婆老娘都安置在扬州,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荆王殿下那样的天潢贵胄,分明是跟着他下了扬州遇刺,他却坚持不认,那边淮安的官船上根本就没有人!这样大的胆子,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说是去了什么刘家庄,可分明有人看见他在南通出没,还鬼鬼祟祟和码头上的几艘船接触密切。各位大概还不知道吧,南通的码头就在昨天,刚刚被一片大火烧成了灰烬!”
听得这些言语,陈澜不禁侧头去看江氏。见人虽面无表情,但嘴唇已经紧紧抿在了一起,两只放在腰间的手也正紧紧握着,她不禁心头大恼。随着红缨上前揭开了那帘子,她扶着江氏跨了进去,目光在众人脸上一扫,果然发现了几个没见过的生面孔。
“杨太夫人,杨夫人。”
尽管刚刚还在背后大放厥词,但如今是两位女眷当面,众官少不得维持着表面上的客气。今天来的这些人里头,无不是断定杨进周人不在此地,此时见到江氏和陈澜,心中自是更确信了。尤其是此前才吃过瘪的浙江巡按御史周泰同,见礼过后就抢先开了口。
“不知道杨大人可在?”不等陈澜接话茬,周泰同就皮笑肉不笑地说,“我此行是从淮安拐到了刘家庄那边,压根就不曾见着杨大人,随即又快马加鞭去了一趟南通,这才刚回来,浑身骨头也几乎颠散架了。还望杨太夫人和杨夫人莫要拿出搪塞人的话。”
“搪塞?”江氏哂然一笑,随即慢悠悠地说,“有道是男主外女主内,这男人们入朝为官奉旨办事,有几个是和家中女眷商量大事的?周御史既然是天子信臣,想来也不会因为从同僚那儿打听不出事情来,便冲着其高堂妻子下功夫吧?休说我和媳妇从不管男人们的事情,于他的下落并不知情,就是知情,冲着这机密两个字,也不是能随口透露的。”
“杨太夫人!”此时开口说话的,却是金陵知府吴应,他欠了欠身,满脸郑重地说,“因为杨大人不曾前去上任,前任两江总兵不得卸职,这交接不能办理,兵事军务等等千头万绪又该如何?”
说到这里,他就慢悠悠地说:“不过,既然当初有人把偶园的那位认作是荆王殿下,而杨大人却说那是自己同行的一位世家公子,两江总督冯大人和巡抚叶大人已经亲自带着人去偶园了。若是,自当拜见之后叩询真相;若不是……奉旨巡狩江南的荆王殿下如今不见踪影,纵使杨大人并非与其同行而来,遇着这样的大事,他是不是也应当协同彻查?而且,那位寄住在偶园的公子,是不是也该说明一二,缘何放任那种风声流出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无疑是赤裸裸地把所有东西都摊到了台面上,一时间整个屋子里一片寂静。陈澜瞧见平江伯方翰和南京守备许阳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打算作壁上观的态势,心里哪里不明白他们的想法,当即搀扶着江氏的手微微一紧,果然婆婆就淡淡笑了笑,没接那话茬。
“吴大人所言上任事宜,原是没有错,只上任之事一有事急从权,二则是期限有长有短。我家老爷从兵部办关领上任事宜的时候,期限便是……六个月。”陈澜见众人一下子为之哗然,便颔首笑道,“诸位若是不信,可去兵部打探。只这事情前任两江总兵该当知晓,至于为何不知会诸位,倒是奇怪得紧。至于偶园……”
她拖了个长音,见门外又有人蹑手蹑脚进来续茶,就有意停了下来。直到人一一续茶之后又退了下去,她才一字一句地说:“偶园那边住的人,是镇东侯世子!”
此话一出,放眼望去见满座皆惊,陈澜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的这一招可谓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相信那是荆王的,自然是为之愕然;不相信那是荆王的,更不会想到自己把人揭出来。因而,只是这么一停顿,她就若无其事地说道:“镇东侯世子奉父命到江南采办,请示了皇上之后,正好趁着我们下江南同船而行。至于错认,他又不曾宣扬,又不曾冒名,难道他堂堂世子,经不起别人称一声公子?”
坐在末位的扬州知府樊成此时是满头大汗,可偏偏不敢抬手去擦,哪怕低着脑袋也能察觉到两边射来的无数恼怒目光。虽是丢了大脸,可想到只要咬死不认错认了人,他就什么麻烦都没有,一时间又自我安慰了起来。
“既然杨夫人这么说,咱们也没什么好问的了。”督漕御史林之善这时候才站起身打圆场,“这么着,杨大人的下落,咱们让地方州府留意着就是,偶园那边冯大人和叶大人想来扑了个空,咱们赶紧过去,会合了之后再商议一二。”他说着就意味深长地冲陈澜拱手做了一个揖,“今天实在是惊扰了杨太夫人和杨夫人,接下来自然是我们这些男人的事,绝不会再行惊扰两位。”
尽管他在今天的来人中品级算不上最高,但这一领头,文官们自然都是站起身来。而作为武官,平江伯方翰这才弹了弹衣角站起身,得体地拱了拱手之后却第一个拔腿就走,许阳自然是连忙追了出去。不过一会儿功夫,刚刚满屋子的人就散得干干净净。
“阿澜,还是你能干,这就轻易打发了他们。”
面对如释重负的江氏,陈澜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好半晌才叹了一口气:“娘,只是暂时解决了眼下的事,要说打发还早得很。”
“没事,再大的风雨我都见过。”江氏的眸子中闪动着奕奕神采,因笑道,“等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全哥一定会回来的!”
希望如此……不,是一定如此!她这边不管如何运筹帷幄,可要决胜,却还得看不知道人在何处的他!
陈澜在心中默默祷祝着,又对江氏点了点头,随即少不得扶着人回去。等到抽身再去过问那亲兵情形的时候,她果然得知,那人在屋子里果然是行踪诡异,不但对送饭的人探问不已,在人前来给他换药包扎的时候亦是多有不妥,因而出自安国长公主门下的家将小丁自是遵命照办,把人药翻了之后送出了府。
仅仅是一天之后,新的消息就送了过来。
那亲兵所说的一切都是无中生有,他本是被杨进周派回来的信使,半途中偏是遭了一场大雨,拆开信封发现那封信已经是一片糊涂,着慌之下赶回了南通,恰好看见码头上一场大火,于是就编造了一套谎言回来报信。至于所言是否属实,却还得再进一步问过。
而另一个消息,则是关于那场大火——竟有流言说,杨进周勾结东洋人放火烧了南通港,事成之后上船扬长而去!
第三百七十六章 江氏族长,无耻之尤
不过数日的功夫,万泉山庄便是另一番光景。
尽管黄妈妈依旧是执礼恭敬,但原本一丁点事情就眼巴巴围上前来的其他下人就没有那样好的涵养了。哪怕不至于叫不到人,可是趋利避害的心思却写在脸上,表现在拖拖拉拉的行动上。若是照陈澜的本意,索性就奉着江氏搬了出去,可黄妈妈却每每惶然劝阻,到最后干脆出来行了家法,这偌大的地方这才消停了下来。
然而,这万泉山庄安静了下来,江氏身上却有些不好。她虽不是养尊处优的柔弱妇人,可早年毕竟吃了太多苦,事发之后最初陈澜还瞒得住,但随着情况陡转直下,她自是品出了滋味来,陈澜这个做媳妇的就再也不好紧紧捂着了。当知道如今外头传闻的时候,江氏气得眼前发黑,险些坏了一贯不拿东西泄愤的惯例。
这会儿,她搀扶着庄妈妈的手缓步来到东屋门口,隔着门帘就听到里头传来了陈澜的说话声:“这两封信送到京城,一送给安国长公主,一送到阳宁侯府给四弟。记着,不是老太太,是四弟!至于这一封,送到杜府给杜阁老。”
话吩咐完之后,里头就传来了柳姑姑熟悉的声音:“夫人,如今这种关头,为何不向皇上题奏,总得替老爷申辩申辩吧?若怕送不进去,咱们还可以送到酒醋面外厂给金公公,让金公公设法送给了御用监夏公公,然后转呈上去。再说,罗世子如今正是内阁行走,何不……”
“柳姑姑莫非是糊涂了么!”陈澜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异常严厉,“莫说叔全此次下江南是奉旨行事,就算不是,此次也是前去奉公办事,若是因为一两句谣言就贸贸然陈情,不但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反而更显得我杨家不知轻重!再者,加急送信是要借助娘留下的那些人,但你不要忘了,他们并不是我的私人,托之于内宦的勾当若是禀报上去,岂不是给叔全多添一条罪名?至于罗世子,正因为他如今在内阁,所以更加不能给人添麻烦。”
听到这里,江氏不禁微微颔首,随即竟是撒开扶着庄妈妈的手,径直进了门去。见陈澜抬头看了过来,旋即立即起身上前相扶,她便说道:“我在外头都听到了,你说得很好。越是在这个时候,越是不能自乱阵脚,确切消息还没到呢!”
柳姑姑少有被陈澜这般严厉地斥责过,刚刚就已经面露赧颜,此时江氏这话一说,她更是慌忙上前请罪,可膝盖才弯下去,手腕就被江氏一把托住了。
“我知道你一心都是为了家里着想,但如今不比往日,需得更加谨慎。谢罪之类的话就不要说了,心里明白就行。好了,你就按照你夫人吩咐你的话去办吧!”
陈澜见柳姑姑这才抬起头来,便冲着其微微点了点头,见其连忙疾步去了,她才扶着江氏坐下。原待要说几句宽慰的话,可这会儿她蠕动了一下嘴唇,偏不知道说什么是好。那下落不明的不是别人,是她的丈夫,她这两天已经劝慰得不少了,眼下还能再说什么?
“苦了你了。”江氏深深叹了一口气,仔仔细细端详着陈澜那略显憔悴的样子,又摇了摇头,“原本还想着下了江南,你能好好调养一阵子,谁知道这些天好容易眼看着你身体壮健了,结果又出了这样的事。全哥是我的儿子,从前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凶险,但这一次却着实难测……我昨晚上做了个梦,梦见他……”
听到这里,陈澜终于忍不住了,一下子抓紧了江氏的臂膀道:“娘,你不要想这么多!他一向不是莽撞的人,既然敢那样做,就总有他的理由,也总有相应的准备。更何况荆王如今也不见踪影,说不定是两人早就商议谋划好的。镇东侯世子已经去了南京,镇东侯府是江南商人最大的主顾之一,诸多消息都能打听到,我们就不用担心了。至于那些说闲话的、上弹劾的、幸灾乐祸的,就希望看到我们这边自乱阵脚!”
看着陈澜那紧抿嘴唇的坚定表情,江氏不觉想起了从前的自己,嘴角一时就挂上了一缕笑容。就在这时候,只听得外间传来一声夫人,紧跟着,芸儿就进了屋子来。
“老太太,夫人。”她没料到江氏也在这儿,竟是迟疑片刻才开口说道,“外头,外头江家族长求见。”
“江家族长?哪个族长?”陈澜见江氏紧皱眉头,就开口问了一句,见芸儿那表情有些不对劲,她不禁心里一沉,“莫非来的是江家的三老太爷?”
“正是江家那位老族长。”
“什么?”江氏前时听陈澜说过江大太太来过的事,虽说对江家已经不存什么香火情分,但人家这样认低服小,她自然懒得再管那么多,也就依了媳妇。然而,那位宗妇回去之后,如今这节骨眼上来的竟然又是那位从前逼自己改嫁,不成之后又勒令族人和她断绝关系的那位族长,她顿时勃然色变,“不见,就说我和媳妇没那工夫!”
见一向和蔼慈祥的老太太竟是露出了这等气咻咻的表情,芸儿顿时后悔走了这一趟。可是,那江氏族长不阴不阳的样子又浮现在了脑海中,她不得不硬着头皮解释道:“老太太,奴婢当时想着您和夫人眼下没时间,原就不冷不热的,想对云姑姑柳姑姑说一声之后就回绝了他,谁知道他竟是说……他竟是说,老太太和夫人若是想老爷得好,就请一定见见他。”
“这是什么话,他想威胁咱们不成!”
江氏竟是拍案而起,可直起身站在那里好一会儿,她就仿佛苍老了十岁似的,又深深叹了一口气:“也罢,见一见他再说。我一个人去就成了,阿澜你留下,有什么消息过来也好随时措置。之前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来都是你替我挡的,如今其他事情我也帮不上多少,这一茬我去应付就行了。”
听了这话,陈澜只得把到了嘴边的劝解吞了回去,又点了点头。只是,把人送到屋子门口时,她仍是忍不住添了一句:“若是那边说了什么不好听的,又或者是另有所图,娘也不用浪费时间,直接送客就是,又或者是使人叫了我过去。”
“又不是去吵架,还得特地叫上你做什么?”
见江氏带着庄妈妈和芸儿径直去了,陈澜站在那里好一会儿,终究是有些不放心。站了一小会,长镝正好回来,她一见着就连忙招手示意其上前。然而,她还没开口,长镝就径直说道:“夫人,我刚打后门来。那边路上多了不少摊贩,瞧着像是卖东西的,可这里又没什么别的住户,哪怕是下头人要卖东西,一个货郎满就够了,哪里需要这许多人?这分明是来监视咱们动静的,按我看,不如趁其不备,全部都乱棒打走!”
“你呀,这种人打走了,还有下一拨,而且平白落人口实,那又是何必?”陈澜见长镝口中答应,面上却还有些不忿,便笑道,“你之前跟了长公主那么多年,武艺是学到了,可也不要只学了那好勇斗狠,忘了娘的另一条宗旨——静若处子动若脱兔。这一动,就一定要一击中的,在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上头花什么心思?”
“是……奴婢知错了。”
见长镝乖乖地点了点头,露出了好学生似的虚心受教模样,陈澜不禁哑然失笑,晦暗的心情一下子好了些,随即才想起正事,连忙吩咐道:“刚刚江氏老族长来了,娘带着庄妈妈去见客。因这位是当年的正主,此番前来,怎么想都是来意不善,我实在是不放心。你悄悄过去瞧一瞧,若有不妥,能处置的就相机处置,不能的话就立刻来报我。”
“奴婢这就去!”
做了这一番预备,陈澜这才转身回房。待到了东屋,见书案上还码放着那十几本书,一旁则是乱七八糟堆着些字纸。她上前一把将这些全都揉成了团丢进字纸篓,随即才坐了下来。紧跟着,就有红缨说是派出去的小丁有事情禀报,一会儿又是外间说有扬州府消息来,等到长镝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时,她竟是几乎把江氏族长造访的事情忘在了脑后。
“夫人!”长镝一进门先嚷嚷了一声,随即脸上便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怒容,“夫人,那个老头子欺人太甚!老太太给他气得摔了茶盏,这会儿庄妈妈正理论着……”
陈澜只觉得心头咯噔一下,不免大为后悔。当下她也来不及吩咐什么,急忙跟着长镝匆匆赶了出去。一路上她原还打算问长镝几句,可得知人刚到了哪里,就正好里头庄妈妈出来,竟是被吩咐着帮忙跑腿,一时说不出为什么会到那般结局,于是也只得作罢。待到了小花厅,她一进屋就看见一个身穿宝蓝色直裰的老人正站在那儿,一旁庄妈妈则是扶着江氏,正满脸怨怒地瞪着人。
“三老太爷,你不要欺人太甚了!这样的要求也亏你提得出来!”
那须发苍白的老人也已经看到了跨进门的陈澜,脸上顺势露出了微笑:“太夫人何必着恼?相较那些恨不得杨大人就此倒台,或者干脆就别回来的人来说,我刚刚这话本就是找到杨大人才算数,否则便是赔本的生意,哪里算什么欺人太甚?况且,江氏在江南有良田万亩,产业铺子无数,为了这个承诺,还不知道要倒贴多少钱财出去!”
眼见江氏已经是咬牙切齿,陈澜的脸色顿时完完全全阴沉了下来。她走上前去接替了庄妈妈扶着江氏坐下,又看也不看那老者一眼,径直吩咐人去换一盏茶来。待到长镝送上了茶,又蹑手蹑脚出了门去,她小心翼翼服侍江氏喝了大半,待见其面色缓转好些,这才直起了身。
尽管不知道事情原委,但只从江氏和庄妈妈的表现,陈澜就知道刚刚断然不是寻常的细枝末节,分明是眼前的人趁火打劫提出了什么不可接受的条件,因而出口就丝毫不客气:“江族长,就算你远来是客,年纪又长,可将我家婆婆气得如此光景,难道以为我家相公不在家里,我杨家就没了人?”
“海宁县主如此说,老朽担当不起。”那老者站起身低头行了个礼,随即就一字一句地说,“要不是太夫人一心记着旧事,事情原本不至于如此的。江氏虽说不如从前,可在江南却扎根上百年,素来是有头有脸的家族,而且江杨两家原本就是世交。倘若太夫人过年时能接受江氏的一片心意,那么此次杨大人下江南,江氏自当鞍前马后竭尽全力,又怎会人生地不熟以至于落入别人圈套?如今江氏愿意倾举族之力把杨大人先找回来,这里头的风险有多大,想来太夫人和海宁县主不会不知道。既如此,老夫要的,只是微不足道的保证而已。”
保证?
陈澜闻言心中一动,不禁侧头看向了婆婆江氏,见其那脸色比刚刚更添了几分铁青,她不禁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下一刻,她突然感到自己的手被人握紧了,再一看,却见是婆婆一下子也站起身来。
“别说全哥和他媳妇才成婚数月,将来子息如何还说不准,就是已经有了儿子,你也休想打这等主意!”
“太夫人,老朽知道这还没影的事情本就说不准。既如此,那就不若这样,若杨大人和海宁县主有子,则将来迎娶我江氏嫡女为媳。若是杨大人十年之内无子,则纳我江氏族女为妾,也好绵延子息,如何?”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声音一下子变得低沉了下来,“为了这婚约,我江氏一族愿意以良田五千亩,旺铺十间,纹银五万两作为陪嫁!”
此时此刻,陈澜终于知道,为什么江氏竟然会气成那个样子。面对这么一个市侩似的赤裸裸只谈利益的江氏族长,听完这些话没有把人直接赶出去,婆婆已经是太有涵养了!相形之下,江大太太那破釜沉舟似的话听着至少还不至于令人那么腻味鄙薄。深深吸了一口气后,看着地上还未被收拾干净的茶盏碎片残渣,她突然眯了眯眼睛。
“来人!”
里头的人被怄得半死,门帘外头守着的那几个丫头也同样是气得肺都炸了。闻听这话,芸儿和长镝立时抢进了门。
“这一地凌乱算什么样子?”陈澜见两人为之一愣,便淡淡地说,“快把这儿收拾了干净,再去后头雨声斋去把老太太常用的药丸找来。记着,是那个抽屉。”
借着长镝颀长的身子正好挡住了江老族长那视线的时候,陈澜冲着长镝蠕动嘴唇,长镝先是一愣,待明白说的是小丁,她连忙点了点头,和芸儿一块手脚麻利地取来东西,收拾走了所有的地上碎片。这时候,陈澜才回到江氏面前站定了,却伸手轻轻按在了婆婆肩背上,扶着人坐下了。
“江族长真有把握找回我家相公?”
“自然!”江老族长面上一喜,随即捋着胡子道,“没有金刚钻,不揽那瓷器活!我既然说了,自然就有我的把握。海宁县主,不瞒你说,如今的情形已经很不好了,巡按御史周泰同和督漕御史林之善分别都上了本,甚至连扬州樊知府都给捎带上了,金陵书院的那些学生们也在蠢蠢欲动,更不用说江南官场上的其他人,那两位不哼不哈的总督巡抚,还有平江伯方翰和南京守备许阳,都是打算见风使舵的。这当口,人越早回来,自然翻盘的希望就越大……”
“够了,我知道了。”
陈澜一下子打断了江老族长那滔滔不绝的话头,随即低下身附在婆婆江氏耳边低语了两句。另一边的江老族长见江氏原本紧捏的拳头一下子松了开来,面上的表情仿佛有些微妙,他也就顺势坐了下来,面上露出了几分得色。
“江族长先请回吧,有些事情,我还得和婆婆合计一下。”
“唔,这样大的事情,再商量一下也是应该的,只事情紧急,万望海宁县主不要犹豫太久。早得一天,就能早一天有了结果,只是一张婚书而已,相较所得,何止相差百倍?”
眼见江老族长先是一愣,旋即就笑容可掬地站起身来,丢下这样一句话就大步出了屋子,看那光景哪里有丝毫先前传闻中的病象,陈澜不禁一把捏住了江氏那椅子的靠背。等到外间的声音渐渐低了,她才朝庄妈妈丢了个眼色,等到人知机地退出了门去,她才轻轻抱住了江氏的手臂。
“娘,您别担心。”
“都是我一心只记着当年旧怨,哪怕是虚与委蛇也好,可我就是放不下这段恩怨!”江氏刚刚还坚挺的肩膀一下子耷拉了下来,眼睛也红了,双手支撑在旁边的高几上,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自责,“他当年能做出那样的事情,现在这时候跳出来也不奇怪……阿澜,不能答应他,否则借着这姻亲,他就能如同跗骨之蛆一样贴上来!”
“娘,我又不是傻子呆子,怎会轻而易举把自己将来的儿子卖了,或者是把叔全卖了?”陈澜揽着江氏的肩膀,轻声说道,“他自以为这一趟十拿九稳,却不知道说话太满,白送了我不少消息。他口口声声说把人找到的承诺,自然是真的知道叔全无恙,否则这什么婚书,什么纳妾,岂不都是空的?而且我敢担保,叔全失踪的这事情,和他有脱不开的关系。只要我们给了这婚书,届时叔全一露面,他就会立时把消息宣扬开来。再加上他大约以为捏着叔全的把柄,到时候,叔全不认也得认,我们就是打落了牙齿也得咽下这婚事。”
“他竟敢真这么大胆子?不说大里那是大逆不道,他就不怕未来那江氏的嫡女过门,日子不好过?”江氏恨得咬牙切齿,话一出口,陡然之间才想到了当年自己矢志不肯改嫁,最后被族中嫁出去没几年就香消玉殒的那个姑娘,而结果是江氏一族得到了好几笔大买卖,她不觉又是捏紧拳头砰的敲在扶手上,“他要的只是姻亲,而且谅我们不至于三年五载就让人死了,借着这姻亲关系正好在江南站稳脚跟……好算计,好算计,我要是让他成了,我就……”
江氏一时卡了壳,气咻咻地哼了一声,良久才终于冷静了下来:“你刚刚用的是拖延之计?”
“他既然得了势,想来江四郎和江大太太的日子不那么好过,这时候,只要我们拉他们一把,结果就会大不相同。江四郎但使还有办法,总会来这儿的。不过,即便叔全的事情与这位族长有关,他也顶多是一个小角色,但越是如此,越是不能轻易放过。他统管江氏一族期间,如当年对娘你做的事,想来不知道做了多少,这次又如此狂妄,若是不让他罪有应得,何来天理公道可言!”
除了当年的三叔陈瑛,陈澜从来没有这般痛恨过一个人。就是这样一个行将就木的糟老头子,关键时刻在背后使了这样的绊子,使局面一下子滑落到几乎不可控的地步,而且还贪得无厌狮子大开口,她怎么能放过这样无耻可恶的人!
“那叔全……”
“娘,你放心。既然猜到了这样一回事,紧紧盯着,难道还怕没有结果?”口中说着这话,陈澜心中却是暗自松了一口气。既然人没有损伤,那么,想来杨进周也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
“好,好!”江氏一下子靠在了那椅子上,半晌动弹不得,“和这样的人同一个姓氏,我真是一想到心里就憋得慌!要是他能有应得的下场,我就是减寿十年也认了!”
“娘!”陈澜没好气地捂住了江氏的嘴,随即才笑道,“哪有为着这么一个不相干的人咒自己的?您看着好了,他自作自受的那一天不远了!”
等到把江氏交给庄妈妈,陈澜就出了门。从红缨口中得知长镝出门之前就吩咐过小丁去悄悄跟上了江老族长,而自己则是紧赶着去联络义母安国长公主留下的人,她就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想了想,随即又添了一句。
“这样,再给镇东侯世子捎个口信过去,让他帮忙留心江家动向。他们必定是知道些什么,从那边入手,必定能获知荆王和叔全的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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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七章 侧室外室,借力打力
扬州城永平大街瑞江商行分号。
正午时分,正好是大多数人用午饭的时候,往日人流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没了人,素来进进出出都是客商的瑞江商行分号自然也是门可罗雀。然而,当门口的伙计瞧见那边驶来了一辆熟悉的马车时,立时就往里头招呼了一声。不一会儿,好些个身穿绸缎满面红光腆着肚子的人就慌忙迎了出来。
“老太爷!”
“族长!”
“三叔!”
在这乱七八糟的称呼声中,江老族长从马车上缓缓下了来,似笑非笑地冲着这一大堆人点了点头,随即就径直进了商行大门。待到一路到了中路的正房,在居中的椅子上坐下,他看也不看跟着进来的这一众人等,自顾自地在小厮服侍下擦了一把脸,随即一边取了手巾擦手,一边抬起头来淡淡扫视了一眼屋子里的这些人。
“全都围到这里来干什么,都没事可做了?”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有人乍着胆子上前一步陪笑道:“三叔您去了万泉山庄,大伙实在都放不下心来,所以……”
“所以什么,我做事还用得着你们指手画脚!”江老族长劈手将手巾丢在了地上,旋即厉声斥道,“这边的事务还有千头万绪理不分明,小四又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你们拼命料理还来不及,还有心思打听这个打听那个?全都给我滚,滚远远的!”
在这番劈头盖脸的怒斥之下,一个个人只能耷拉着脑袋退出了屋子。等到了外头,有不服气的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有不以为然的摇着头轻轻冷哼,更有人依旧端着那张和气生财的脸,慢悠悠踱着步子去做事情,总之是不一会儿就散了个干净。而在外头伺候的小厮这才寻着机会,悄悄地就闪进了门去。
“老太爷。”那小厮见江老族长拿犀利的目光看了过来,赶紧深深弯下了腰,双手把一封信呈了上去,“这是下午才刚从南京转送过来的,小人不敢贸然跑去万泉山庄,只能等着老太爷回来。”
江老族长面上的表情这才和缓了些,接过信头也不抬地摆了摆手,就把人打发了下去。端详着那封套上的落款,他没有立刻拆开,而是从后头的门出去,穿过后廊到了一处幽静的小院子里,在正房门前停下了,又对门边上站着的一个妈妈拱了拱手。
“劳烦妈妈替老朽通报一声。”
“夫人,江族长求见。”
随着那一声通报,里头很快就传出声音来,那妈妈亦是顺势打起了门帘。江老族长客客气气地谢了一声,这才低头入内。待到了东边屋子里,见那坐北朝南的软榻上端端正正坐着一个手捧茶盏的妇人,他连忙快步走上前去,深深一躬到地。
“老朽拜见夫人。”
“回来了?”艾夫人这才抬起头来,上上下下打量着江老族长,这才露出了微微笑容,“看你这红光满面的样子,大约是事情有几分准了?”
“尚未答应,但只听那口气松动,应当挺不了多久。”江老族长见艾夫人身在自己江家的产业中,此时此刻竟是连声请坐都不说,不禁暗自咬了咬牙,面上却越发恭敬,“都是夫人提点,江家如今才有脱离困境的机会,老朽代江家上下拜谢夫人恩德。”
“感谢就不用了,只是合则两利的勾当。”艾夫人淡淡笑了笑,目光紧跟着就落在了江老族长手中的那信函上,“倒是你拿着这封信来见我,怎么,是哪里来的要紧文书?”
“是肃州阳宁侯送来的。”江老族长双手递上了信来,又说道,“自从阳宁侯出镇肃州,前前后后送来了三封信,这是第三封,刚送到,老朽还来不及看。前两封上倒是只稍微提了提杨家不可能忘了先前的事,但却极言江氏现状窘迫,让我小心提防族中小辈夺权。老朽最初还不以为然,结果竟是为其料中。如今他又送了信来,不知道又要说什么,老朽不敢自专,故而只能向夫人请教。夫人乃江南赫赫有名的智者,必能为老朽解疑。”
这一次的奉承无疑是搔到了艾夫人的痒处,之前那若有若无的笑容终于变成了一丝欣然。她伸手从江老族长手中接过信来,拆开封口取出那信纸,一看竟是薄薄的两张,就轻声笑说阳宁侯倒是言简意赅,待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她那笑容顿时更深了。
“这位阳宁侯倒是一位妙人,直接就把他的侄儿侄女给卖了,出的主意倒是与我如出一辙!”她伸出左手把信递还给了江族长,这才眨了眨眼睛,修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竟是更显出了几分妩媚的风情,“他说,京城侯府如今说是老太太当家,但老太太偏疼嫡孙子,如今都是海宁县主的嫡亲弟弟陈衍在外头奔走。过了明年陈衍就十三了,算是通人事的年纪了,可定下婚事身边却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总是不好。毕竟,有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江老族长一边听一边一目十行地将这封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眉头也随之舒展了开来,到最后把这封信往袖子里一塞,这才又冲艾夫人拱了拱手:“那夫人的意思是……”
“这样对你有利无害的事情,还有什么好想的?回信写得含糊一些,不要被人拿着这亲笔信当成了把柄,然后再选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姑娘……不不不,让我再想想。”艾夫人顿了一顿,随即双手一合,又笑了起来,“他那样小的年纪,找那些青涩的小丫头不管用。选一些十六七通了人事的,好好调教。要我说,比起内宅要守无数规矩的侧室来,还是外室管用……只要把那位哄好了,却是比阳宁侯管用得多。须知阳宁侯和太夫人有仇,日后太夫人手中的家业,极有可能便是在那陈小四手上。”
待到江老族长从屋子里出来,已经早就过了饭点。回了自己屋子,小厮提着饭盒送上饭菜来,他只是心不在焉随便用了一些,随即就摆手吩咐撤下,又叫了一个心腹管事来。
“我大约要在扬州多停留一阵子,你吩咐下去,让南京那边的人好好看着老大和老大媳妇,别让他玩什么花招!至于江四郎,放出风声去,我不管他是不是下去收蚕丝,让他立马来见,否则我就开了祠堂,把他开革出去,到时候别怪我不留情面!”
“是。”那管事闻言面色一紧,慌忙低下头去应了一声,旋即偷觑了上头的人一眼,好半晌才低声说道,“老太爷,七老爷在前头打转好一阵子了,一直在打听您心情如何。瞧那样子,似乎是想要求见……”
“这个没用的孽障!”一说起自己的儿子,江老族长不禁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喝道,“让他别转了,赶紧滚进来见我!”
那管事赶紧退出了门,才只一会儿,就只见一个四十出头身穿杭绸绣着蝙蝠云朵喜从天降纹的交领衫子,下头是一双簇新的乌头履,跨过门槛一溜小跑地上了前来。隔着江老族长几步停下,他先是小心翼翼地瞧了瞧脸色,随即才往前又挪了一步。
“爹。”
“畏畏缩缩的像什么样子!”江老族长一看儿子这样子就来了火气,不禁大声呵斥道,“有什么话直接说,别这么脓包!”
“是是。”江七老爷在父亲面前是向来抬不起头的,被这么一训更是没了脾气,“我只是想说,杨进周如今压根没有嫡子也就算了,可我膝下倒是有两个庶女,可嫡女也是没有。家里头那位也已经四十出头了,若真是不行,难道再娶一个……”
“蠢货!难道你不会算辈分!”江老族长气得发昏,几乎抬手想要一个大耳刮子打上去,可手伸出去终究怕动静太大,硬生生停住了,“你和他老娘一个辈分,要是你把女儿嫁给他儿子,这成什么体统!还有,你媳妇给你生了嫡长子,就为着这个,你就打算休了她?”
“啊……儿子知错,儿子知错,是我想岔了!”江七老爷情知不好,赶紧双膝跪了下来,“既然如此,回头我让小五和他媳妇好好努力,争取一举生个女儿就是。只不过,这将来的事情说不好,据说他身边连个别的女人都没有,我那两个女儿……”
“你既然知道事情还说不好,眼下猴急什么!”江老族长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这才冷冷地说,“婚事只是给别人看的,要紧的是里头的利益。主意虽是艾夫人出的,但她从来就不是善茬!金陵书院那一头,说是她家里男人是山长,可真正做主的却是她,那些从书院里头出去的,恭恭敬敬全都认她这个师母,这种人会这么好心只为我们江家解困厄?总之你给我争气一点,否则,我怎么压过族里那些反对,把江家这份家业交到你手上!”
“爹,儿子知道了,以后一定凡事多多思量!”
江七老爷连连点头,随即也不敢多说什么,慌忙退出了屋子。眼看着他走了,江老族长不禁颓然往后一倒,深深叹了一口气。前半辈子只顾着抓权,结果疏忽了儿子,眼下已经是后悔都来不及了。他在族里是一言九鼎,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要是儿子没本事,那就不是当不上族长的问题,将来被人清算的可能性却是不小!
更何况,这一次还不知道杨家是领情,还是……记恨!然而,这是不得不走的一招,可也是险招,只看那位究竟懂不懂得取舍了,他可不想鱼死网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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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万泉山庄后门。
白天摆了一天乱七八糟的摊子,却几乎没一个主顾的小摊贩们有的自顾自地守着自己的生意,有的打着呵欠,有的则是三三两两凑在一块说笑闲话,总之,眼看太阳就要落山,硬是没有一个人起身离开的,摆明了是要在这儿坚守到天黑为止。
然而,这一番光景,却在几声锣响之后有了变化。几个小贩站起身张望了一阵,见是几个差役开道,一乘四抬大轿紧跟在后,两侧还有骑马的护卫等等,知道是要紧人物,一时间慌忙收拾起了自己面前的东西。随着有人起了个头,其余人也立时火速跟进,待到那边差役已经跑了过来要呵斥的时候,这七八个人有的推着车,有的赶着骡子,竟是走得一个不剩。
那四抬大轿里头,一个人原本拉开窗帘张望了好一阵,见这光景不禁吁了一口气,放下窗帘就冲对面的人点点头道:“亏你提醒,我这才往这后门走了一趟,好歹逐走了这些人。想来太夫人和杨夫人得知,也能弥补我前几日的疏失。”
“府尊本就是扬州一府的父母,再加上先头事情来得突然,一时顾不上也是有的,杨太夫人和杨夫人都是通情达理的人,只要府尊待会诚恳一些,断然不至于有什么责难。”
说话的年轻人也掀起窗帘往外看了一眼,落日的余辉正好照在他的脸上,不是江四郎又是谁?只他片刻工夫就放下了车帘,直到外头传来了差役们叩门的声音,里头答应和通传的声音,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想族长突然带人到来的消息。要不是他平日手面大,四方城门的队正军士们都得了好处,及早得了讯息,这会儿兴许早就被软禁了。
“府尊大人,我家夫人有请。”
这样的答复让扬州知府樊成如释重负,不等轿帘打起,他就站起身来,随即瞅了一眼江四郎,竟是亲切地伸手拉了人一把。待到一前一后出了轿子,见后门口竟是站着曾经见过的云姑姑,樊成非但没觉得受怠慢,反而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他先头都躲了四五天,这时候人家不但没让他吃闭门羹,反而还有人迎候,看来江四郎的劝说果然是真的!他想着就瞥了一眼旁边的江四郎,又轻声道:“今次本府欠你一个人情,但使能够过了这一关,一定还了你这情分!”
“府尊大人言重了,那位姑姑已经上来了,咱们别让人家等太久!”
说着这话,江四郎见樊成颔首上前,忙落后两步跟了上去,待到近前寒暄之后随着入内,没走多久,他就看到一个丫头迎了上来,对云姑姑言语了几句就落在了后头,赫然是曾经见过的长镝。待到进一处月亮门时,长镝竟是有意放慢脚步,等他一上来就笑道:“江四公子,你家老族长上午才来过一遭,这时候你竟是跟着樊知府来了,真是好本事!”
“不敢称本事,只是一点小聪明而已。”江四郎见长镝打扮英武,上一回又陪侍陈澜见过自己,知道这必是心腹侍儿,当即就压低了声音说道,“老族长一到,就夺了我的权柄,再加上此来还有不少江氏一族的要紧人物,所以那边分号里里外外都已经看严实了。好在我把要紧人物都带了出来,各处铺子他一时半会鞭长莫及,事情还可为。”
“可为就好。”
长镝欣然点了点头,紧跟着就再也不说话了。江四郎当即也收摄心神,一门心思只顾着走路。待到了地头,知府樊成先被引进了小花厅,而他则是被带到一旁的厢房等候。坐了片刻,听到外头传来环佩叮当的声音,他满心以为那是往小花厅去了,可谁知道紧跟着自己这边的门帘就一下子掀了起来,紧跟着进来的根本不是什么端茶递水的丫头,而是陈澜本人!
万没料到陈澜竟是先来见自己,怔了一怔之后,他立时趋前下拜。还不及磕头,耳畔就传来了一个柔和的声音:“不用拜了,起来吧。坐。”
尽管只是并不带多少感情的寥寥数字,但江四郎仍是有一种终于完全浮出水面的轻松感。如今没有从前那头一次见面时最初的屏风,在下手的客位上再次坐下时,他终于得以完全看清楚面前这位年轻贵妇的模样。只不过,他知机地只瞥了两眼,就立时垂下了头。
“你能够来,我多少能够预计到,因为以你之前那一次来时的城府心机,断然不至于连一点准备都没有就被人软禁了。不过,能说动樊知府那样的官场老手一块来,足可见我还是小瞧了你。所以,我也不和你拐弯抹角磨蹭了。”陈澜也一努嘴示意刚刚跟在后头的长镝上前奉茶,随即就淡淡地说,“今天上午,江家老族长特意来了一趟。一开口就说他能帮忙找回我家老爷,但交换条件是,将来杨家有了嫡子,便要迎娶江家嫡女。若十年之内没有,则送一位江氏女为我家老爷的侧室。”
“什么?”
江四郎哪怕是早就觉得老族长早上那趟登门不会说什么好话,指不定是会有什么交换条件,可万万想不到是这样露骨的话。他一下子只觉得头皮发麻,屁股再也坐不住那椅子了,竟是一下子站了起来。
“夫人,在下不知道老族长竟是这样糊涂……大太太自从回了金陵之后就音讯全无,从那时候开始在下就已经做下了预备。老族长这些年掌族中事务之后,多有倒行逆施的举动,而且只顾着揽钱,族中不少人都是怨声载道。这一次又如此糊涂,让这样的人继续掌大事,实在是要出大篓子的。夫人想来知道,这族长之位原本不属三老太爷,也该还给长房了!”
陈澜见江四郎反应如此之快,不禁也是暗自称许,嘴里却说道:“莫非你就对这族长之位无意么?”
“有意并不代表就要伸手。”江四郎坦然抬起了头,诚恳地说道,“在下毕竟年轻,别说族中族老执事那一关决计过不了,就是名分上,也终究不能名正言顺。而长房宗子宗妇虽是名正言顺,可终究是一直没有真正掌过实权,也要靠我这样的鞍前马后夺权做事。这十年间,我就能站稳了。至于将来……我也并不是非要托庇于江氏族荫之下不可!”
听到这样一句野心勃勃的话,陈澜却觉得他实诚,当即也就打消了再试探什么的打算:“你在扬州城应当还有不少人手,把他们先借给我数日,至于你自己,设法先回金陵去,帮着长房把那边江家本家先行控制住。我知道那位老族长掌权已久,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镇东侯世子已经到了金陵,须知萧家在江南是每年采购最多的大主顾,有他在后头鼎力支持,想来你们的举措会更容易一些。”
“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江四郎此行就是为了此事而来,这会儿陈澜主动提出,甚至还给他找好了最有力的支持者,他一时何止是惊喜,简直是狂喜。连连行礼道谢之后,他便直起腰说道:“老族长能够办到的事,我也一定会倾力而为,一定尽早找到杨大人。”
“此事不急,你尽力就是。”陈澜不动声色地捏了捏拳头,继而便微笑道,“有些话我不想说得那么明白,但相比找人,更要紧的是,你要找出你们那位族长勾连的人!”
“夫人,夫人你是说……”
刚刚一直都还沉着的江四郎仿佛中了重重一击,一时间竟是连说话都有些结巴了起来。见陈澜没有回答,那表情依旧是那般冷静沉着,他这才仔仔细细品味着最初那些话。待再次细细分析老族长的承诺时,他的脸色才一下子变得苍白。
“在下一定拼命而为!”
这一次,江四郎深深行礼的时候,声线已经有些不太平稳。甚至当陈澜带着人走出门时,他一下子瘫倒在了椅子上,额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这一刻,要是老族长就在面前,他恨不得直接把人掐死。
那是抄家灭族的勾当,那个死老头子难道打算让整个江家一起陪葬不成!
见了江四郎,去见知府樊成时,陈澜要做的事情就轻松简单多了。尽管樊成最初有些懊恼认错了人,可之前江四郎剖析利弊,想想皇子遇刺和镇东侯世子遇刺的不同后果,再加上南京那些官员对他这个扬州知府的态度,他已经想通了该如何站队。这会儿他卑躬屈膝道了歉意,随即立时拍着胸脯表示,一定会派了人来,将后门口那些碍事的全部清除。
对于这主动送上门的承诺,陈澜自然不会往外推,客套两句就答应了,少不得又道了谢,只是一应言语全然不涉任何请托。待到客客气气把这从后门进来的客人从前门送出去,她总算是轻松了不少,只当一个预料之外的讯息送来的时候,她仍是一时为之失神。
朝鲜派使节从辽东入境,道是之前护送朝鲜使节回朝,顺带出使朝鲜的襄阳伯李睿及之前的朝鲜使节以及那一行人至今音信全无!
那一瞬间,她想起了曾经听吴妈妈提起陈瑛说过,襄阳伯此行祸福难料之类的话,一时间想到了远在京城的陈汐,竟是连叹气也忘了。老天爷……不会这么不开眼吧?
PS:哎,日子过糊涂了,忘了昨儿个是七夕……收到大家不少七夕礼物,致谢致谢^_^
第三百七十八掌 美人心计,重义托妹
得——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街头响起,只是路上行人在让出中央那条道的同时,几乎没什么人朝那一行通过的人瞧上几眼。京城的达官显贵众多,驰马长街已经成了风景之一,看多的人早就看烦了。只是,当这一群鲜衣怒马显见出自豪门的人过去之后,前头立时传来了一阵哭闹和喝骂声,这时候,方才有人纷纷议论了起来。
“又是谁不长眼睛招惹了贵人?”
“天知道……隔三差五就总有这么一遭,如今这世道!唉,只希望这回那位公子是气性好的,上一次顺天府总算是挺起腰子扣了一回人,可转瞬间国公府一个帖子过去,人就立时放了出来,只可怜那个没了的孩子,家里人只得了二十两银子。”
“有二十两就是好的了,这前几年也是有人在街头跑马,一下子踏死了三个,可结果兜来转去彻查了许久,就因为是太后娘家的人,最后竟是不了了之,唉!”
四周小摊贩和行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拉着缰绳的陈衍坐在马上却是纹丝不动。他每天出府去上文武课,兼且到府中的各处产业铺子巡查,再加上办事访友等等,已经不是第一天出门了,可在前呼后拥的情况下遇到这种情形却还是开天辟地头一次。看着那个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正在呻吟的女子,再瞥一眼路边上两个满脸猥琐的壮汉,他一下子皱起了眉。
“这是怎么回事,看到人来,你们还推着她往我马蹄前头撞?要是闹出人命如何了得……来人,把这两个的家伙绑了,立时送到顺天府去,就说是光天化日谋害人命!”
那两条大汉最初还打着小九九,可听到陈衍说这话,就已经有些发怵了,此时此刻见几个年轻家丁闻言二话不说下马,就要上前拿人,他们不禁慌忙拔腿就跑。可没跑几步,见已经落入了包围,其中一个连声嚷嚷道:“公子,是她欠了我们东家一百两银子,却非得赖账逃跑,小的两个一路追赶,没看到您带着人过来,小的绝不是有心的!”
说话间,楚平已经带着几个同伴上前两人一个把人扭住了。马上的陈衍见那两个汉子挣扎了两下无果,只得垂头丧气被架了上来,不禁又低头瞧了一眼那个倒在地上的女子。这时候,她正好抬起头来,脸上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瞧着大约十五六光景,竟是生得异常妩媚。见其挣扎着爬起身上前,仰起头仿佛要说什么,他立时摆了摆手。
“这些话不用对我说!”看到四周好些人探头探脑地围观,陈衍随手向楚平丢了一锭银子过去,又说道,“把他们俩先送顺天府,至于是判一个追索欠债伤人,还是什么其他的,由得顺天府就是。拿着这银子送这位姑娘去医馆,我看就是些皮肉伤,这些应该满够了。办完这些立时回来,我还有事吩咐你们。”
说完这话,他又转头看着身后其余几个随从道:“走,去安国长公主府!”
那年轻女子正要说什么,却只见陈衍看也不看她一眼,勒马后退几步从旁边一绕,随即凌空虚挥一记马鞭,趁着旁人纷纷让道的功夫,竟是就这么风驰电掣地走了。不但如此,围观的人群顿时又是好一阵议论,可这一回,多半人都是摇头嗟叹说今天运气好,竟是这么一位和善公子,不但赔了伤药钱,而且还给人解了困厄诸如此类云云。而作为当事者的女子呆呆望着那已经看不见背影的一群人,甚至连楚平请了旁边一个妇人来搀扶她都没发觉。
被这么一耽误,陈衍抵达安国长公主府的时候,已经是一刻钟之后的事了。由于宜兴郡主封了长公主,自然不能和从前那样继续和张铨一块住在韩国公府,也就在几座宅子当中挑了位于铁狮子胡同的一座当成府邸。这会儿门上的人见陈衍进来,行礼的行礼招呼的招呼牵马的牵马,就仿佛是对待自家人一样。
陈衍对下人素来亲切,自然也是一路走一路四处打招呼,待进了主屋,距离他进大门足足已经过去了一刻钟。安国长公主一见他便招手示意人过来,见其屈下一条腿行礼,她就在他脑门上没好气地弹了一指头。
“你呀,就是好人缘,你惠心姐姐回来,下头人都没这么殷勤过,偏是你进一趟门就得费这么多功夫。也难怪上上下下的人个个都说你的好话,你这小子!”见陈衍嘿嘿一笑,也不辩解,安国长公主这才指着身边的小杌子让人紧挨着坐下,随即说道,“你姐姐把你教的很好,那些人情世故我也没什么好挑剔的。只有一条你得记着,你如今身份不同,觊觎的人想来不少,而你和杜小姐的婚约极其要紧,你自己得有数。这世上,不但有我和你姐姐这样喜欢动脑子的人,更有某些美人也喜欢耍心眼。”
“是,师傅您就放心吧!”陈衍信心满满地点了点头,随即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筝儿妹妹我不会负了她的,至于美人……难道还有人比您和我姐更美么?”
“你这张嘴真是越来越甜了,直说你姐是美人就好,捎带我做什么?”安国长公主再一次弹了一下陈衍的脑门,却露出了笑容,“你能有这想法就好,管教那些想要爬高枝的人没有可趁之机。好了,说正事,你姐的信已经送来了,想来你也接到了信是不是?”
“是。”陈衍一想起那信里头的内容,不免脸色就有些不好看,“姐在信里就只关心我的文课武课,老太太的身体,甚至连三房那几个妹妹这些杂七杂八的内容也有,偏是旁的一句话都没说。说到底,她还是把我当成小孩子,这样大的事情都不让我知道。”
“她不让你知道,难道你就不知道了?”
安国长公主微微一笑,见陈衍歪着脑袋想了想,随即立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她这才慢悠悠地说:“这么大的事情,你是不可能不知道的,至于那封信,说是交给你,可你难道还能瞒着你家老太太不给她瞧?让她看见了这个,自然觉得你姐姐胸有成竹,老人家也能少些担忧,至于你,既然要寻我来商量,你姐姐说些什么,你还会不知道?”
“原来如此。”
陈衍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见安国长公主从软榻的靠枕下头拿出一封信递了过来,他赶紧伸手接过,等到拿出信笺一目十行看完,他不禁重重地在软榻边上砸了一下。
“这帮该死的家伙!一个个就知道落井下石,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姐夫也真是的,悄无声息就没了踪影,听说如今通政司那边弹劾和奏章都堆积成了小山似的,而荆王殿下偏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说到这里,陈衍才抓着那信笺开口说道,“姐在信上的意思是说,只防着有人在京师兴风作浪,可我们难道就只能挨打不成?”
“哪里挨打了,皇上不是又因病免朝了?大堆的奏疏都压在内阁不曾朱批,尤其是那些气势汹汹的奏折。说起来,这还真的是挑着好时候了,皇上身体欠佳,我这笨重的模样,也是整天的嗜睡,杜阁老正忙着奴儿干都司那一头的军务,小张阁老正准备京察……如此一来,主理此事的就是首辅宋阁老了。他虽然多年没回过江南,可好歹是江南人,这措置如何,正好可以看一看。别急,这时候多做多错,你还不如照着你姐姐的话,多盯着点晋王。”
“别提了!”一提到晋王,陈衍就是一肚子气,“人在皇陵,偏是三天两头送信回来给王妃,不是要这个就是要那个,听讯息说,家里的丫头虽没有随行,可有人在那里给他送了两个女人!往来皇陵和晋王府的人就没有断过,这招摇的样子实在是看得人恼火!”
“别抱怨了,好歹那也是你表姐夫!”
安国长公主亲昵地拍了拍陈衍的肩膀,示意人坐直了,随即凑近了轻声在其耳边说道:“别以为你上次对他做的事情就没人知道,宫中不说,就连我也知道了端倪,让晋王知道了,想活剥你的心思都有!以后小心些,别这么意气用事。要留意的话,多留意宋阁老府上,以及他下值的时候见的人,还有他那些门生弟子,他毕竟是江南人。对了,先前你说的阿芙蓉膏,每年海外都是有定量送进来的,治头疼脑热的效果素来不错,只确实用起来要谨慎,我已经对皇上提过,也提醒了夏公公……”
在安国长公主府上足足逗留了一个下午,直到傍晚时分,陈衍才归了家。尽管已经是沐浴换了衣裳,可相比去时,那精气神都打了折扣,分明是被好一番操练。而到了廖香院,朱氏看着陈衍在自己面前龇牙咧嘴抹药膏的样子,更是心疼得了不得。
只陈衍很快就露出不在乎的笑脸,朱氏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只能略过这个话题。而陈衍也不肯让祖母多动心思,对外头如今那桩最大的事情只是轻描淡写,祖孙俩渐渐地只说些闲话。直到朱氏冷不丁提起朝鲜使臣失踪的事,陈衍才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使臣失踪……那不是连襄阳伯也……”
“五丫头命不好。”朱氏轻轻皱了皱眉,随即就淡淡地说,“虽是你姐姐为了她的事费了不少心神,她亲娘又为了这个和老三闹翻了,没想到最后还是这么个结果。”
五丫头命不好!
要是换成从前的陈衍,这话听过也就算了,可晚饭过后他出了廖香院,琢磨着这话,心里却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姐姐临走前不止是让他照顾好老太太,还额外嘱咐,让他照管好家里所有兄弟姐妹,不要让别家小瞧了去,更何况此次的来信又提过这一桩。想到这里,他一出院门,就本能地想往庆禧居那方向去,可才迈出去几步,就又犹犹豫豫地停住了。就在举棋不定的时候,他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清亮的声音。
“四哥。”
陈衍扭头一瞧,看到是陈汀,顿时就笑了起来,走上前去弯下腰亲昵地捏了捏他的面颊,这才说道:“小六总算是回来了?”一面说他一面牵起了陈汀的手,又抬头看着后头急急忙忙跑上前的吴妈妈道,“六弟在护国寺做法事住的这几日,可还好么?”
“好,上上下下都照应得妥当,下头人也侍奉得谨慎。”吴妈妈屈了屈膝,这才赔笑道,“四少爷没发现么,虽是每日斋饭素菜,可六少爷整个人都胖了一圈。刚刚六少爷还和我说呢,以后想常常出去,我都应付不下来。”
“是么?”陈衍瞪大了眼睛,低下头又看了看陈汀,见他把小脑袋点得小鸡啄米似的,便打趣似的在他鼻尖上一捏,“要出去那还不容易?等我空闲了,你想上哪儿都行。只不过,这些天不行,所以你要听老太太的话,不许向吴妈妈提什么乱七八糟的要求。”
“啊,谢谢四哥!”
得了这样的承诺,陈汀乐得一蹦三尺高,拉着陈衍的手更不肯放了。这时候,吴妈妈方才连声道谢,又说要带陈汀回夫人从前的屋子去找些东西,陈衍正愁找不到借口往庆禧居去,闻言立时说自己眼下闲着,索性带着六弟一块走一遭。吴妈妈本就不想就这么带着小不点的陈汀去见罗姨娘,当下自然是千恩万谢。这时候,陈汀看看笑吟吟的吴妈妈,又瞅瞅同样笑嘻嘻的四哥,小脸上写满了迷糊。
尽管名义上仍然是后院主屋,但庆禧居的风光仿佛已经过去了。去年三房上下搬进了这里时,府中心思活络的人甚至好一番活动到了这儿来当差,可现如今随着男主人的外放肃州,这里不可避免地冷清了下来。更何况庆禧居如今换了罗姨娘主管,这位比徐夫人更不好糊弄,因而当日好容易削尖脑袋钻进来的人,如今又绞尽脑汁想出去。
这会儿听到陈衍带着陈汀来了,正在东厢房里分派事情的罗姨娘不禁蹙紧了眉头。下午传来的消息就已经够让她焦头烂额了,这会儿突然来人,她不得不往某些方向去想。只是,免了三房上下去请晚安,这是老太太自陈瑛离开之后就传下的吩咐,她如今是几乎打听不到廖香院的消息,因而沉吟了又沉吟,正要起身的时候,突然有人伸手按在了她的臂膀上。
“姨娘,我去吧。您去见他们不合适,他们来见你更不好。”
“汐儿。”
陈汐冲着罗姨娘略一点头,随即就起身往外走去。出了屋子,她抬头看了一眼那满天星斗的天空,嘴角露出了一丝比星空更清冷的笑容,这才徐徐朝院门走去。见陈衍牵着陈汀,兄弟俩显得异常和谐,她忍不住想起了已经搬到外院的自己那两个兄弟,好看的睫毛一时挑了挑,随即才迎了上去。
“五姐姐。”
陈衍和陈汀同时行礼叫人,而陈汐还过礼后,见吴妈妈上来屈膝问安,又说了要去正屋找东西的事,她就点了点头,随即在前头引路。到了正房,随行的几个小丫头和陈汐的丫头都留在了院子里,陈汐见吴妈妈带着陈汀进了西屋,陈衍则是留在明间,每每看着自己却又欲言又止,不觉笑了笑。
“四弟是有话和我说?”
“啊,不是……”陈衍被这直截了当的一问问得有些狼狈,在心里头组织了一下,这才咳嗽了一声,“五姐,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你不要听着就信了,事情还没个准,未必就真的是这么糟糕,毕竟,那不是一艘两艘船,怎么会说没就没。退一万步说就是真的……襄阳伯家也没别人了,于你……”
“他要是真死了,我就绞了头发去庵堂亦或是道观。”
陈衍那眼珠子一下子瞪得老大,脱口而出道:“这怎么行!”
陈汐看着满脸认真的陈衍,原本轻轻挑起的嘴角很快恢复了原状:“四弟,多谢你关心了。婚书已下,这事情又是贵妃娘娘帮衬的,不是别人是否在意的问题。父亲仍在,总不能一味老是去麻烦娘娘。我知道,三姐在这事情上头出力良多,这当口她自己都应接不暇,就不要再管这事情了。再说,京城也不是没有名门千金出家的。”
“可是……”陈衍见陈汐一脸的平静,不禁恨铁不成钢似的跺了一脚,“五姐你不就是怕三叔又给你寻什么不着边际的人家么?”
“没错,我是怕!”陈汐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一字一句地说,“他在肃州,消息没这么快,所以我更要抢在他前头。只要老太太允准了,爹就是想反对也来不及了!而且,只有那样,也许我还能侥幸等到他回来……四弟要是真有心帮我,我倒是想求一件事。”
陈衍此时只觉得心头闷闷的,听了这话头也不抬地轻声嘟囔道:“什么事?”
“六娘和八娘九娘一直尚未上族谱,也没取个大名,你能不能禀报老太太,及早办了此事?”陈汐见陈衍一下子抬起脑袋,随即皱着眉头,她不禁想要再说明一二,岂料陈衍竟是摩挲着下巴说,“姐昨儿个送到的信上也提到了这一茬,怎么你和姐在这节骨眼上,还有空考虑这些事情?这事情老太太已经知道了,我回去再劝一劝就成。”
陈汐这才舒了一口气,却没有解释什么缘由,只是突然伸手在陈衍的脑袋上揉了揉。就在这个时候,偏是吴妈妈拉着陈汀出来,见这边隔房的姐弟俩如此光景,陈汀立时一蹦一跳上了前去,吴妈妈却看得呆了,愣了一愣才上前提着包袱说东西都收拾好了。陈衍见陈汐移开了手,也只觉得呆在这屋子里气闷得很,当下不多话,点点头辞了陈汐就出去了。
吴妈妈刚刚在屋子里,隐约也听到只言片语,走在路上,不免小心翼翼地轻声探问。陈衍却略过陈汐想要出家的事,只说了六娘八娘九娘的事,吴妈妈的脸上顿时一凝,随即才讪讪地说:“从前夫人也是因为老爷不在,所以一直都没把这事情办成。毕竟是小姐,一直不上族谱也确实不好,再说日后还要婚配,五小姐这提议着实想得周到。”
日后还要婚配?
陈衍一下子眯起了眼睛,很快脸上就露出了一丝笑容来。只不过,拉着陈汀慢悠悠地往廖香院走,他的心里却对那位五姐生出了几分佩服。以三叔的个性,区区几个庶女,与其说是办婚事,还不如说是卖女儿,到时候拿着她们做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眼下上了族谱,立时让老太太择了几门差不多的婚事许了她们,也就免得三叔出什么幺蛾子,这样对她们,对老太太和阳宁侯府都好。
“五姐还真是……和姐真像……”
说通老太太对于眼下的陈衍来说,可谓是不费吹灰之力,毕竟,陈澜的信上原就提过这一茬,他又晓以利害,朱氏很轻易地就答应了。只朱氏对于婚约却有些意兴阑珊,一摆手就漫不经心地说:“如今正是她们居母丧的时候,这个时候议亲不合适。你放心,但使上了族谱,你三叔就不能把她们当成阿猫阿狗随便送人,丢了咱们侯府的脸,像先前那样想把人许给一个傻子就更不成了!等到丧期满了,再寻人家也不迟。”
陈衍这才明白自己漏了一条最要紧的,赶紧连连应是,朱氏却是少不得又敲打了他一番人情世故。眼见老太太唠叨了起来,他正打算转个话题说笑,外间就递进消息来,说是陈衍的贴身伴当楚平回来了,有要紧下情禀报。朱氏也不为己甚,很快就放了陈衍出去。
紧赶慢赶到了外书房,见楚平正在门口转圈子,陈衍便张口唤了一声,又快走了两步。见人一溜烟跑了下来,又要跪下磕头,他便没好气地喝道:“有事快说,别做磕头虫!”
楚平这才直起身来,却不肯立马就说,而是指了指书房。待到随着陈衍进屋,又掩上了房门,他才快步上前,紧挨着陈衍低声说道:“四少爷,今天咱们碰上的那丫头原来不是寻常的欠债不还。”
“就算是高利贷也不关我的事,天下不平事多了,总不能撞上就管。”
“不是不是。”楚平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压低了声音说,“那两个大汉到了顺天府就招认了,说今天这一趟是受人钱财,只要是看到您来了,就随手把人推到您马下头,死了的话加倍给钱。他们本该是立刻就溜的,因为不认识您,一时贪心所致,打算再讹几两银子,这才被咱们逮住。顺天府那个主审的推官又惊又怒,已经把人拿下细细审问了,那丫头却是附近一个刚丧了父的孤女,什么都不知道。”
第三百七十九章 陈澜的变脸
黄昏时分,万泉山庄后院最大的一口汤泉边上,长镝正站得笔直,眼睛却不时瞟向池中的人身上,心里总转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嘴上的话却丝毫不曾打顿。
“夫人,已经都打探清楚了,江家那老族长自从回到分号之后,除了上咱们这又来了一趟,几乎就没出去过。消息只说他常常去后头一个小跨院,但那儿守着的都是他从南京带来的心腹,什么额外的讯息都打探不出来,只知道应当是老头子的谋主之类人物。倒是之前得知老爷的消息后,夫人特意让锦衣卫暗哨送往京城的信,中途给人拆看过了。”
自打送走艾夫人和梁太太,得到那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之后,陈澜好几日没顾得上泡一泡温泉,此时她浸没在深深的池子中,只觉得浑身都懒了下来,甚至连思维的转动仿佛也有些迟缓而来,因而听到长镝那长长的一串话,竟是停顿了好一会才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夫人,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做?”
看到长镝那劲头满满的样子,陈澜便勾手示意她蹲下身,见其照办了,她才一字一句地说:“怎么做?很简单,当然是顺着江家把人挖出来。别看那个江家老族长三天里头来了两回,但使南京风云突变,他就会立时赶回去。人一慌乱就容易出错,到了那时候,再加上有有江四郎手下的那些掌柜管事,那个给他出谋划策的人究竟是谁,想来就能清楚一些了,顺藤摸瓜,到时候必定成事。至于叔全的事情,朝廷既然至今不曾行文,我们更不能着慌!”
“可是,老太太……”
长镝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低声说道:“我之前遇着庄妈妈,庄妈妈长吁短叹的,我一时不放心,就多问了两句。老爷没消息,荆王殿下没消息,就连毕先生也没了消息,骏儿少爷这几日虽口上不说,可在背后也悄悄哭过几回,老太太都瞧见了。庄妈妈说,有一次在背地里只听见老太太看着熟睡的骏儿少爷时,悄悄嘟囔过一句话。”
陈澜闭了闭眼睛,一只手不由得攥紧了盖在胸前的一条浴巾,轻声问道:“什么话?”
“庄妈妈听见老太太说,万一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就给我做孙子吧。”长镝说到这儿,脸色有些发白,但还是勉勉强强又接着说道,“还说夫人年轻……”
长镝再也不敢说那之后的话,可陈澜又哪里会听不出这言下之意?尽管婆媳关系极好,但是到了这样福祸难料的关头,又加上江家搅局,江氏在她面前依旧能露出笑容,背后的惊惶担忧自然不足为外人道。想到庄妈妈露的这口风,她一下子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竟是猛地整个人潜了下去。一时间,她从头到脚都包围在了那温暖的泉水中。
“夫人,夫人!”
长镝这一下却是吓得不轻,慌忙一下子跪在池边伸手去捞人,前两次她徒劳地只抓到了一些水珠子,当第三次伸出手去之后,却终于看到陈澜整个人冒出了水面。这一刻,她终于松了一口气,一下子按着胸口跪坐了下来。
“夫人,您可别吓我……”
见素来刚强能干的长镝险些就要哭出来的样子,陈澜这才想起长镝今年十五,才只比她这年龄大一岁,不禁笑着伸手在她眼底下擦了擦,随即才说道:“没事,只是一时兴起,想试一试这憋气的感觉。这话不要再对别人说了,在庄妈妈面前也不要露出口风,明白吗?”
“是,奴婢省得了。”
泡完温泉上岸,又去淋浴后换了干爽衣裳,陈澜便打发身上衣裳也湿了大半的长镝也进去泡一泡,只带着红螺去了温泉小径西北边的外书房。自打杨进周失踪的消息传来之后,她为了免得婆婆担心,渐渐就不在雨声斋东屋处理这些消息和事情,这会儿到了里头坐定,她随手翻了翻那一本本写着这个年代很难再有人看懂的奇异字符,脑海中浮想联翩。突然,她瞥见书页中夹着一张决计不是自己留下的字条,顿时神情一震。
但只是瞬间功夫,她就遮盖了那一丝惊讶,想来红螺即便侍立在后看见了,也不会露出口风,她慵懒地往太师椅上一靠,就对红螺吩咐道:“你到前院去看一看,把黄妈妈找来。”
红螺答应一声,三两步出了门。等到人出去之后,陈澜立时翻开了刚刚瞥见有字条的那本书,抽出字条拢在袖中,随即再次抬头往前头看去。确定外间没人,她才将其在桌案底下展开,却发现上头只有寥寥二三十字。
“艾夫人宋氏,松江宋氏族女,实内阁首辅宋一鸣长女也。”
这样一张言辞寥寥的字条,陈澜却只觉得惊心动魄,捏着坐在那儿好一会儿,突然一把将其揉成了一团。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又将其在桌面上一点一点摊平,最后才用镇纸压住了。艾夫人的言行举止无不投她所好,可她也不会就因为这个真的对人推心置腹,但即便如此,这张字条上透露的讯息,实在是和她之前所料相差甚远。而且,那个躲在后头的人,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一重隐秘?
“夫人,黄妈妈来了。”
听到外头的声音,陈澜立时把这些思量都撂在了一旁,当即吩咐人进来。待到黄妈妈随着红螺进屋子,客客气气行了礼,她便吩咐红螺搬来锦墩请其坐了,又让红螺到外头守着,随即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面前的妇人。说是仆妇,可黄妈妈不但是偶园真正的主事,甚至连万泉山庄这边也无人不敢不听调派,威权之大,就连寻常勋贵府邸的管家也是少有的。就好比此时的服色,若是走到外头去,谁不以为是中等殷实人家的主妇?
“先是在偶园,接着又是在万泉山庄盘桓这许久,多亏了黄妈妈居中调派。”见黄妈妈欠身连道不敢,陈澜才微微一笑道,“先头你一直说主人翁在外,这地方我们想住多久就多久,因为一直多事,所以我也没仔细问过。今次请你来,是想向你打听打听你那位风雅的主人。能够在瘦西湖边上有两座庄园,这财力地位,可都是非同小可。”
先头樊知府语焉不详,而黄妈妈对于主人的事也素来含含糊糊,因而她实是没想到,在杨家正面临大危机的时候,陈澜竟然还有闲情雅致正儿八经地问她这个。面上露出了不太自然的表情,她犹豫了好一会儿,这才陪笑道:“我家主人姓水,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尤其喜欢水边的宅子,这偶园和万泉山庄就是这么来的。他常年都带着人在外头做生意,并非常常回来,所以我这个做下人的只是奉命管着两处地方,别的也并不太清楚。”
果然又是这样的搪塞!
陈澜面上不露异色,手却轻轻移开了那方镇纸,随即眼睛看着黄妈妈道:“想不到你家主人翁竟是这样来无影去无踪,看来是只能缘铿一面了。说起来,刚刚我在书房里发现了一张有趣的字条,烦请黄妈妈为我瞧瞧?”
黄妈妈闻言一愣,随即赶紧站起身来应了。待到书桌前,见陈澜将那张字条移了个方向面朝自个,她便快速扫了一眼。但只是这一眼,她整个人就完全僵住了,始终满布脸上的笑容也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惊恐。她直后悔刚刚就应该说自己并不识字,可已经看都看过了,只得另想他法。好半晌,她才使劲拉了拉衣角,挤出了一丝笑容。
“夫人,会不会是这买书的时候,就有人夹在里头的?”
“你说呢?”
见陈澜丝毫不退让地直接反问了回来,黄妈妈顿时哑然,末了只能字斟句酌地说:“夫人,想来是不知道谁恶作剧浑说一气……艾夫人是松江宋氏族女,谁都知道,可宋阁老几十年都不曾回过江南了,这女儿之说从何说起?”说到这里,她也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话合适,只得索性垂手站在了那里,心里七上八下。
“宋妈妈可知道,前些天,我那房里写废了丢弃的字纸,曾经在半道上被人悄悄截走了。”
这接下来的一句话顿时让黄妈妈更有些招架乏力,这一回连干笑的力气都没了。眼见陈澜的目光越来越犀利,脸上也没了笑容,她竟是本能地觉着膝盖直发软,险些就要脱口而出道出实情,可终究是硬生生忍住了。
“夫人恕罪,小的回去一定好好查,仔细严查!”
“也罢,你去吧!”
陈澜见黄妈妈闻言立刻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又恭恭敬敬向自己行了礼,就轻轻点了点头。等到人一路倒退着出去,她方才往后一靠,又调整姿势让那荷叶托首托住了头,随即才看着天花板出起了神。果然,偶园和万泉山庄的主人有问题,这是确凿无疑的了。
门外的红螺打了帘子进来,见陈澜还是那么背靠着舒舒服服坐着,就走上前去:“夫人,您对黄妈妈说了些什么?我瞧见她出门之后,人抖得如同筛糠似的,仿佛是给吓着了。她平日里处置内务外务都是何等精干的性子,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不是她狼狈,是有些事情她没想到,若换成有预备,就不是这般光景了。”陈澜这才离开了那荷叶托首,随即语带双关地说,“不吓她一吓,她如何会把话带到该带的人那儿去?”
黄妈妈是否会把话带给该带的人,一时半会没人知道,然而,瑞江商行的江老族长,等来的却不是杨家人的答复,而是一个预料之外的坏消息。这会儿,他死死盯着前来禀报消息的亲生儿子,那圆瞪的眼珠子里头满是怒气。
“你说什么?长房竟然要在宗祠在宗族大会,上上下下已经都同意了?”
“是,爹。”江七老爷在父亲的怒目以视下,也只是竭力缩着脖子,“是南京火速传来的消息,时间就在三天之后,据说是金陵不少名门世家也都派了人去列席……”
“饭桶,一群饭桶!”江老族长一气之下想要掀桌子,可终究这不是平日外头吃饭那些小方桌小圆桌,而是厚实到极致的红木大案,因而他用了一把力气,终究颓然坐了下来,随即恶狠狠地说道,“回去,传令下去立时预备好了,赶在那天前头回去!我倒要看看,老大那个懦弱没用的男人,他媳妇那样一个好高骛远的女人,两个人合在一块有什么用!”
“据说,给大哥大嫂跑腿的不是别人……是四郎……”
砰——
知道掀不了桌子,江老族长只能一巴掌狠狠拍了上去,结果吃那反震力一击,手掌手腕和肩膀全都是生疼。咬牙切齿地挪开了手,他深深吸了几口大气,这才一字一句地说:“传话给江氏族人,要是他们敢违了我,就想想将来承受的那后果!这样,你,你先带上几个人回去,几个族老执事那里多使点劲,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总之把他们全都按下来!”
江七老爷张大了嘴,随即立时答应了下来,又信心满满地说了些必定不负所托之类的话。然而,看着人离开的背影,江老族长仍是生出了几许不那么好的预感,但还是咬咬牙压下了。这当口他跑到扬州来,总不能一点成果都没有就急忙回去,至少他得讨一个说法才行。
想到这里,他立时唤了人来吩咐备车前往万泉山庄。他前脚刚没走多久,得到消息的艾夫人就派了位妈妈过来,得知这番情形,那妈妈立时折返了回去。
“后院失火,这会儿还跑到万泉山庄去,想在前头挣回脸面来?”艾夫人没好气地嗤笑一声,随即站起身来,“一把年纪了,却仍是竖子不足与谋,咱们也没必要再留在这儿了。去和他们的人说我要去大明寺礼佛,让底下人备好马车,我们出城去!”
“夫人,就不怕他发现不妙狗急跳墙,反手把您卖了……”
“那他也得先洗清自己身上那些事才行!卖了我,他别说再当不成族长,连性命都保不住。光是私通海外,给人虚报户籍,就足够他父子斩首,剩余的族人发配军前了,更不用说他这些年干下的其他要命勾当!只要江老头还有一丁点脑子,就不至于这么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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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上两次见江老族长相比,陈澜敏锐地察觉到,这一位尽管还是那番镇定自若滔滔不绝的样子,但眼神却总是不自觉地闪避着自己,但余光却一直在观察她的表情。知道金陵的江氏本家正在经历着一场风暴,短短三日之内,此人必定是要赶回去的,她自然只是一味打叠精神和他打太极,足足虚耗了一个多时辰,果然,对面的老人终于忍不住了。
“海宁县主,莫非你就真不在乎杨大人的死活?你不在乎,莫非太夫人也不在乎?”
“江老族长请慎言,我先是杨家的主妇,其次才是海宁县主。”陈澜哪会被他这疾言厉色压倒,冷冷地撂下一句话,随即长身而起,“至于老太太,你先头把老太太气成那个模样,若非我苦苦相劝,你以为你还能进得了这万泉山庄?”
“你……”
江老族长哪料到陈澜竟是突然翻脸,愣了老半天,脸上终于露出了又惊又怒的表情。他也一下子离座而起,怒极反笑道:“好,好,夫人既是这样说,那老朽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县主好生珍重,老朽告辞!”
“且慢!”
眼见面前这老者一拱手转身就走,陈澜哂然冷笑,等到他快到门边上的时候,这才迸出了两个字,随即慢悠悠地说:“你想提条件就提条件,想威胁便威胁,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以为我杨家上下就那么好欺负?既然来了,就劳烦江老族长为我答疑解惑,我倒是想讨教讨教,你先头说能够找着我家相公,这把握从何而来,莫非你家里的人比朝廷的官府更加手面通天,比朝廷的锦衣卫暗哨更加神通广大?”
这一次,原本背对着陈澜一动不动的江老族长终于扭过头来,面上的表情却不复起初的盛怒,取而代之的则是某种说不出的扭曲。他正要辩解些什么,却不防身后门帘一掀,竟是两个人一左一右地窜将进来,将他挟持在了中间。当两边手臂都被人紧紧抓牢不得动弹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今日这一趟来错了,话头立时放软了下来。
“夫人,老朽刚刚只是一时失语。只是族中尚有急事,耽误不得,还望夫人大人有大量……”
见陈澜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却并不说话,江老族长不由得更加不安。想起南京传来的坏消息,再联想此时陈澜的突然翻脸不认人,他突然想起,在他来南京之前就知道,无论江四郎还是江大太太,全都是和陈澜颇有些接触。刹那间,他只觉得那些关节豁然通畅,一时藏在袖子里的双手一下子握紧了拳头。
“夫人究竟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陈澜看着面前完全没有之前那盛气的江老族长,仿佛漫不经心似的说,“我只是想请教一件事。听说江家这些年的海贸生意做得异常红火,在官场上也是手面通天,连帮办户籍的事情也都揽下了,不知道老族长能否教教我,这黄册造假的勾当怎么回事?”
此时此刻,一左一右抓紧了江老族长手臂的小丁和小武一下子感觉到手中一重,侧眼看去,就只见他们抓着的那个老人摇摇欲坠,好一会儿才站稳了身子。刚刚的话他们俩也都听到了,这会儿交换了一个眼色,就齐齐低下了头。
“这话……夫人这话从何说起?”江老族长万没想到这最大的隐秘竟然会落在陈澜的耳中,使劲按下了翻江倒海似的心情,又挤出了一个笑容来,“夫人万不要听人胡言乱语。这样关系重大的事情,老朽怎敢去做……”
“老族长连官府和锦衣卫暗哨做不到的事情都能做得,更何况这区区小事?”见江老族长那脸色越发不好,陈澜也懒得和这个糟老头子再浪费时间,当下在椅子上坐将下来,捧起一旁已经几乎凉透的茶喝了一口,这才不紧不慢地说,“总而言之,樊知府已经来了,有什么话,但请老族长去对樊知府说。”
江老族长闻言一愣,待小丁和小武架着他往旁边挪了挪,他就只见门帘一掀,竟是扬州知府樊成大步走了进来,这一惊顿时非同小可。见樊成看也不看他这边一眼,径直上前满脸堆笑地和陈澜打起了招呼,他终于生出了一丝明悟。
陈澜打从一开始起,就不打算和他做什么交易,这个女人算计的是整个江家!
想到这里,他只觉得脑门上大颗大颗的汗珠不住滚落下来,好半晌才高声叫道:“杨夫人,你就真不在乎尊夫的死活!”
“他若是有什么万一……”陈澜突然停顿了下来,见江老族长眼睛瞪得几乎凸了出来,这才一字一句地说,“他若是有什么万一,不但是你,你的儿子,还有你这一系的所有人,都一定会给他陪葬!”
看见江老族长那完全瘫软下来的样子,陈澜又瞥了仿佛什么话都没听见的樊成一眼,露出了一个冷冷的笑容:“老族长不要以为弱质女流就只能任你摆布欺侮,我这个人素来说到做到,绝不打诳语。单单我提到的这件事,就足以实现我之前那句话了!樊知府,人我交给你了。要是樊知府觉得扛不住压力,亦或是有什么别的缘由不能揽下此事……”
自打上回和江四郎一块来过之后,樊成回去发现预期之中的严厉申斥和其他处分等丝毫没有下来,官面上虽然下头同知推官等等阳奉阴违的多了,可其他人却又是另一番动向,婉转示好的、送人情的、通风报信的……面对这光景,他的心思就渐渐坚定了。所以,这会儿他立时露出了义无反顾的表情。
“不不不,这是扬州地面上的事,下官必定竭力为夫人分忧!这人就交给下官,江都县县令是下官的同乡,素来最是默契,这事情一定查得水落石出!”
“那就拜托樊知府了!”
江老族长瞧见陈澜和樊成一唱一和,怒火早已经消失了,剩下的则是懊恼悔恨交织在一起。当樊知府客套几句反身要走时,一大把年纪的他终于沉不住气,嘶哑着嗓子叫道:“老朽只是被人差遣着办事而已,都是金陵书院的艾夫人,都是她在背后鼓动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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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章 手腕高明,冷暖自知
这一嗓子嚷嚷出来,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愣住了。然而,小丁和小武是货真价实的惊诧,樊知府那吃惊样子却有几分夸张,侍立在陈澜身侧的云姑姑则是想到了此事后头的严重性,而对于陈澜来说,这无疑证明了先头在那本书中夹着的纸条,其中内容十有八九是真的。
然而,江老族长声嘶力竭叫了这一声,仿佛是所有气力都用完了一般,要不是小丁和小武架着,他就能一屁股坐到地上去。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了。要是真被樊知府弄回去,三木之下他这把年纪是决计吃不消的,而若是族中风云突变,那事情就算再隐秘,也总会有人卖了他。可是,如今再仔细想想,卖了艾夫人,他落在她手里的把柄难道还少么?
情知这会儿已经陷入了一个死局,可艾夫人毕竟是还在自家商行,陈澜却正在眼前,一旁就是扬州城的父母官,只一瞬间,他那种求生的本能就占据了上风。
“夫人,艾夫人的事情我都可以告诉你,老朽以江家名义做的不少事情,都是她在背后的主使,她也是整个江南官场背后最大的黑手之一。还有,夫人就是不为江氏着想,也要为太夫人想想,一笔写不出两个江字去,她终究是不能改名换姓,这本家倒了,对她有什么好处!退一万步说,就是她照旧好好的,可她那嫡亲弟弟……”
“你不要说了!”
陈澜见江老族长不管不顾,当着樊成的面就开始痛说利害,终于一下子打断了他的话头。见樊成满脸的不自在,眼睛也有些左顾右盼,她哪里不知道这会儿这位极善于钻营的扬州知府又在打算趋利避害,便冲着小丁和小武使了个眼色,见其中一个伸手利落地在江老族长颈后一击,随即两人一块把人架了出去,她这才淡淡地看着樊成。
“刚刚的话樊知府想来都听见了,不知道可是有要教我的地方?”
“这个嘛……”
樊成只是犹豫了片刻,随即就下定了决心,当下拱了拱手,笑容可掬地说:“下官从县令到知府,一直都是在淮南一带,对于两江的情形自然也是略知一二。艾夫人金陵书院的山长夫人,江南众多士子,朝中众多官员都要叫一声师母,于两江地面上声势之大,想来也不是那江老头杜撰。”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似乎在斟酌着接下来该怎么说,好半晌才再次接上了话茬:“江南富庶,百姓但有闲钱,就会在不少小商行中入一股,年底拿一份红利,至于那些更大的商行,则是更加唯利是图。而金陵书院也早已不是百多年前纯粹的学府。下官听说,弟子从书院出师后,年满三十但有所成,都会拿出一部分资财,至于身登高官显宦的则更是如此。久而久之,这笔钱在那些善于经营的人管理下,早已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数目。再加上江南民间早已和书院脱不开关系,说它是江南最大的怪物也不为过。他们早已扎根江南,枝繁叶茂。正因为如此,朝廷插手江南,更打算提高商税规范海贸,自然是没人愿意。”
即使是樊成的这样一番话,也让陈澜所获甚多,因而她自然若有所思,但面上却是眉头一挑,仿佛还有不满:“只是如此?”
“大约只是如此。”樊成有些为难地摊了摊手,这才叹道,“下官并不是金陵书院出身,而且又来自川中,所以在江南多年,也素来入不了那些主流圈子。下官对于这人人逐利的风气也实在是看不过去,只不过一直为上下挟制。若是夫人要有什么动作,只管告诉下官,下官责无旁贷!”
“樊知府果然是水晶剔透的人。”早从当初樊成紧赶着向镇东侯世子萧朗赠送小厮安排戏子,陈澜就看穿了樊成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官油子,因而自然不会光听这空口白话,似笑非笑赞了这一句,她就欣然点点头道,“看来我上奏说,樊知府其心可嘉,果然是没有错。有你这样的人坐镇扬州府,也是朝廷之福。”
此话一出,樊成那笑容一下子僵住了。两面逢源是要看人而言的,要是他想在皇帝面前玩这一套,那无疑是找死。可是,一想到名字上达天听的好处,他就立时放下了刚刚那一丝突然涌出的恼怒,继而又露出了满脸笑容。
“多谢夫人好意,下官今后若有寸进,定然不忘今日之事。”
接下来便是些没营养的对答,好一会儿,樊成告辞,陈澜方才把人送到了屋子门口。等到重新回来坐下时,她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脑子里飞快思量着目前这一系列情形。可以说,在江老族长和樊成这只言片语中,江南的概况已经差不多能拼凑出来了,除了书房那案桌上那一摞仿佛是主动送到她面前的书……
“夫人。”
听到外间传来的声音,原本陷入沉思中的陈澜一下子惊觉过来。一旁的云姑姑自然见机,连忙出声唤了人进来。见是留在雨声斋的芸儿,陈澜不禁眉头一挑,随即又发现这丫头满面惶急,她不禁更是心中一沉。
“这是怎么了?”
“老太太,老太太突然发起了高烧。”
“可去请了大夫?”
“柳姑姑已经亲自去了,起头老太太还不肯……”
不等芸儿说完,陈澜立时站起身来,二话不说就急急忙忙往后头赶去。待到了雨声斋西屋里,见庄妈妈侍立在大床前,骏儿则是差不多整个人趴在床沿上,她更是心里一揪,当即快步上前。在床沿前坐了下来,见江氏双目紧闭,仿佛是已经睡了过去,她少不得揭起江氏额头的毛巾,抬手轻轻试了试那额头,随即就被那滚烫的温度吓了一大跳。
“早起的时候还是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这般光景?”
江氏身边虽也有丫头,但领衔掌总的却素来是庄妈妈。这时候,见从前一贯客气的陈澜用恼怒的目光冲自己看过来,庄妈妈顿时老脸一红,随即低下头说:“是我疏忽了。早起老太太精神不太好,奴婢只问过一句,听说是昨晚上没睡好,就没留意。后来夫人您去了前头,老太太看骏儿读书写字,突然就到外头站了好一会儿,继而才支撑不住回了屋来。奴婢亲自打水洗脸,这才发现……都是我该死,就该时时注意留心的。”
“罢了……也不怪你,早上的时候我也没察觉。”
知道是江氏是有意隐瞒着,陈澜不觉更加焦心。她回过身来,见骏儿趴在床沿上,黑亮的眼睛里全都是泪水,却咬着嘴唇硬是没有放声,不觉又弯下腰来,将手里的帕子递给了他。见小家伙使劲摇头,又用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气,随即用希冀的眼神死死盯着她,她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伸出手去摩挲了一下他的脑袋。
“没事,老太太大约是感染了风寒,不要紧的。”
话虽如此说,因不知道大夫还有多久才能来,一应人等仍是忙着不停地换毛巾,陈澜更是吩咐丫头去取了酒来,用棉布蘸着擦了江氏的手心脚心。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当外头捎信进来,说是柳姑姑已经带了一个大夫进了大门时,床头围着的一应人等这才松了一口气。
原本该是女眷回避,但陈澜这会儿心急火燎,哪里顾得上这些,待到大夫到了门前时,她立时就吩咐把人请进来。眼看着那大夫诊了右手,又习惯性似的在那捋着胡子,她就直截了当地问道:“大夫,情形究竟如何?”
“这会儿昏睡只因是之前没睡好,没什么大碍。老太太身体向来结实,之前又一直可劲降了热度,只要服两剂汤药发散一下,不出几日应该就能好了。”那大夫因见满屋子除了骏儿这么一个男孩子,其余都是女眷,也不敢抬头,说完这话,听四周都是如释重负的吁气声,他不觉又生出了几分担心,连忙又补充道,“只老太太毕竟已经上四十了,小病也禁不得,一定要好生看护才行……”
“既如此,不如就请大夫留下吧。”陈澜看到那大夫低垂着的脑袋突然抬了起来,少不得又加了一句,“若是医馆中别有离不开的医患则另当别论,不然,就请留一留,这万泉山庄不在城中,毕竟求医不便。待到老太太痊愈,家中别有谢礼。”
不提诊金,只说谢礼,前头更是又提到了医馆中别的医患,话说到这个份上,那大夫犹豫片刻,终于是答应了,却又说自己医馆中尚有两个师弟,若有急诊还是得赶回去,陈澜自是爽快答应。待到药方开好,陈澜让云姑姑和柳姑姑一一看了,这才让人送了大夫去歇息,又吩咐下了熬药,自己则是又在床前坐下了。
当第一碗药汁送了过来的时候,江氏也已经醒了。她才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坐在床头的陈澜,不禁为之一愣,待觉察到有人一直把手探在被窝里,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她不禁更加歉疚,蠕动了一下嘴唇就打算说话。
“娘,先别说话,多歇一歇。等药凉了些,我就喂您先服下。”陈澜弯下腰给江氏掖好了被角,这才轻声说,“我知道您担心的是什么。江家那边的事情,已经差不多告一段落了,如今老族长在万泉山庄,剩下的事情容易得很,您不要往那最坏的方向去想。梦只是梦,成不了现实,您得相信叔全,相信我。”
江氏再次蠕动了一下嘴唇,可行将出口的话语却化成了一声叹息。江氏一族是她心头深深扎着的一根刺,她可以勉强因为血缘接受自己的亲兄弟,却万不能忍受是自己的娘家陷自己的儿子于险境……那天对方厚颜无耻提出那种提议之后的几个晚上,她都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焦躁到几乎发狂,却又始终不想在媳妇面前露出来。
“阿澜……都托付给你了……”
见江氏艰难地转动了一下脑袋,陈澜心有所悟,连忙把耳朵凑近了江氏的唇边,很快分辨出了那句话。她移开了些许,见江氏那眼睛紧紧盯着自己,她才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将嘴凑近江氏的耳畔轻轻说道:“娘,你放心!”
陈澜在屋子里守着江氏的时候,外间瑞江商行连着来了好几拨人。云姑姑里里外外忙着,哪里耐烦这样折腾,到最后索性去了禁着江氏老族长的屋子,一番折腾把人弄醒了,这才一字一句地说:“老太太已经让你一来二去气病了,这会儿我家夫人正忙着侍疾。江家人已经来好几回了,我家夫人没工夫打发。横竖你该说的话之前都说了,要是你想回去,我可以代为做主,眼下就送你上路!”
这一句上路实在是歧义多多,眼见云姑姑向后头那两个家将使了个眼色,两人立时逼了上来,江老族长吓得魂都没了,慌忙叫道:“不不,我亲自对他们说……亲自给他们写几个字就成!”等到写好了便条,他见云姑姑拿着拢在袖中就要走,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突然使劲挣扎着站起身来,竟是一下子伸手拦了过去。
“之前的事是我糊涂,是我该死,烦请带话给夫人,就说我愿意立功赎罪!但使夫人为我瞒下那件事情,我不但可以帮着揪出那些人的罪证来,而且可以……而且可以给朝廷纳银!”江老族长迸出了这最后两个字来,终于觉得找到了一线生机,说话立时顺溜了,“纳银绝不少于二十万两,还请妈妈和两位小哥在夫人面前多多美言,我另有重谢!”
云姑姑再次深深看了人一眼,却再也没有说话,只打了个眼色给小丁和小武,随即就出了屋子。待回到了雨声斋,见满脸疲惫的陈澜从西屋里头出来,她自然跟着进了东屋,把江老族长的字条双手呈递了上去,继而又低声复述了刚刚那话。
“纳银赎罪?他以为我朝的律法都是虚文?开了这样的先例,以后朝廷如何治理天下?”陈澜一下子想起了清朝的议罪银制度,忍不住冷笑连连,“前时自恃势强,因而痴心妄想,步步紧逼,如今见事不可为,立时服软送了银子上来,他以为什么都能用财势解决?便条之类就不用了,平白无故让人生疑,瑞江商行若再有人来,你就带着他出去见人,他如今不比从前,自然会用话打发了他们!”
“是。”云姑姑先是答应了,随即又不禁有些犹豫,“只不过,万一他暗示了他们毁了什么要紧证据……”
陈澜一下子捏住了扶手,继而一字一句地说:“有些事情江大太太当初既然能在我面前揭得那般露骨,足可见她手里未必就没有东西。更何况,他铁腕管着江氏宗族这许多年,但使不再是族长,墙倒众人推,上上下下撂出来的罪证还会少么?”
“那艾夫人……”
“金陵书院的山长夫人,许多人都要尊称一声师母的角色,凭他一句轻飘飘的话哪里就能够轻易动得?”陈澜想起艾夫人那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闭上眼睛沉吟片刻就淡淡地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不是君子,可哪怕不愿意,这条线还是暂且动不得。姑姑先去吧,江家这条线收了起来,娘当年的气和现在的气就差不多出了,剩下的且慢慢来。只这消息云姑姑记着不要泄露出去,哪怕是柳姑姑也一样。”
云姑姑闻言悚然,躬了躬身答应,随即立时告退离去,着手安排这一应事宜。她这一走,陈澜盯着桌子上那高高摞着的一堆书,想到起头黄妈妈离开时的惶然,不觉用右手中指轻轻叩击着桌面,不消一会儿,她竟是无意识地敲起了有节奏的鼓点,甚至连有人轻手轻脚进门都没察觉。直到身前的桌子上摆了一盏茶,她才一下子侧过了头。
“夫人,外头黄妈妈正在行家法。”
“哦?”陈澜并不觉得有多少意外,但细细一想,仍是开口问道,“都罚了什么人?”
“前院曾经在背后议论过老爷事情的两个婆子,每人二十板子;洒扫上头的两个仆妇,怠忽了差事,每人二十板子;还有意图窥视内院的几个小厮,每人四十板子……林林总总有将近十个人受罚,因都是堵了嘴挨打,所以没什么声息传进来。”
说到这里,见陈澜没有对此置评的打算,长镝便没有在这小节上多做纠缠:“倒是我走了一趟暗卫,那边有些进展。之前问出那些消息之后,没有对老爷那个亲兵用刑,只是将他一个人独自关着,十几天下来他终于熬不住了,今儿个刚刚开口,说是老爷到了南通之后,接触的人就都古怪得很,其中还有满脸横肉决计不像好人的人。他说自己是猪油蒙了心,多留了个心眼,一直在悄悄窥探,希望弄着什么消息,到时候也可以晋升受赏,还说是……”
陈澜见长镝欲言又止,本能地追问道:“还说是什么?”
“还说是司礼监曲公公的意思。”说出那个名字,长镝也就索性照实说道,“曲公公掌管锦衣卫的那段时日,往各处安排了不少人,哪怕是后来卸下了那边的事务,这些人仍是直接向他禀报。据那个亲兵说,是经过皇上御准的。”
果然……从前是云姑姑和柳姑姑,但自从她除却唯一要牢牢守着的秘密,一切都不瞒着两人之后,很快,她们就卸下了司礼监的任务,真正成了她的人。而杨进周作为天子信臣,身边没有这样一两个眼线更是不可能的。只可惜,司礼监找了一个功利心太强,而且太过于自作主张的人!
陈澜一瞬间就做出了决定,话语中丝毫没有任何滞涩:“他的事就到此为止吧,让暗卫们不要再问了。此事我会清清楚楚写成奏疏呈给皇上,以便有人拿这个做文章。”
“是。”长镝答应一声,随即肃然躬了躬身,“另外,暗卫在扬州的头领让我代他请罪,此次这么大的事情,他事先没得到风声,事后也打探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实是惭愧得无地自容。请夫人宽宥他几天,他一定竭力……”
“不用了。”陈澜不等长镝说完就摆了摆手,见其面露愕然,她便微笑道,“娘那些暗卫虽说消息比锦衣卫暗哨快捷全面,但对于真正最关键的那些人物,却一直都没有太多招法,想来是娘当年安排他们的时候,就深知分寸……这一次他们既然打听不到什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关注留心就行了,不要有太多动作。”
“那我让小丁小武勤往那儿走走,有什么消息立时回报!”
“你呀!”陈澜见长镝满脸的执拗,忍不住摇摇头道,“你们如今不是娘的人,是杨家的人,通过暗卫打探消息可以,可把人家当成属下支使就不妥当了。他们是敬着娘,才为咱们办事,你不能当成是应当的。而且,涉入过深,对小丁小武也不好,你得为他们着想。”
见自己这最后一句话让长镝的俏脸一下子飞上了两朵红云,随即再也不吱声了,陈澜不禁笑了起来。就在这时候,红缨突然从外头打了帘子进来。发现长镝站在那儿满脸局促的样子,红缨颇有些诧异,但随即便收回了目光。
“夫人,梁府命人送了帖子来,说是趁着春日正好,邀夫人泛舟瘦西湖。”她顿了一顿,又有些犹疑地说,“我委婉提醒那妈妈说近来事多,老太太又病了,可她却连声劝说,道是船就从咱们这万泉山庄后头的小码头走,看那妈妈那一心想要促成此事的样子,大约是有什么要紧事。而且,她说决计没有邀请什么外人,请夫人尽管放心。”
作为未来荆王妃母家的梁家,怎么这时候突然找上门来,也是心忧荆王?
第三百八十一章 平安信?公主剑!
烟花扬州,古今中外也不知道引得多少文人墨客专情吟咏,尽管如今距离那个诗酒狂歌的年代已经有些久远了,但是,在如今这烟雨濛濛的三月底泛舟瘦西湖,空中飘着如丝如雾的小雨,画舫上的美人正在专心致志地调音弄弦,不远处的湖面上,透过轻纱一般的雨幕,隐隐约约还能看见其他画舫,影影绰绰仿佛有舞姬正在献舞,乐声越过漫天雨丝传了过来,更是显得悠远怡人。
倘若不是心里有事,陈澜兴许也会沉醉在这种意境之中。然而,手捧一盏六安瓜片,鼻尖尚能闻到百合香的清幽,眼角余光可以瞥见顶上的两盏琉璃花灯,但她的眼睛始终只盯着面前的梁太太。果然,这一位显然也不太习惯在这瘦西湖上最常见的画舫见面说事,尤其是那一阵接一阵的丝竹之声,干巴巴的寒暄之后,她就立时从袖中拿出了一封信来。
“这是……”
陈澜面露诧异,而梁太太那伸出去的手也微微有些不稳,脸上更是露出了深深的尴尬:“就在昨天,外头送进来一个盒子,说是打京城送来的。因为沅儿如今在宫中学习礼仪,下头人自然不敢怠慢,结果老爷叫了老太太和我一起打开了那个盒子……”
梁太太一下卡了壳,老半晌才站起身来,身子前倾不由分说地把信塞到了陈澜手里,随即坐了下来,眼睛只看着下头的地面,脑子里还有些迷迷糊糊的。幸好昨天打开盒子的时候,除了老太太和老爷,就只有一个虹霓,否则被人瞧见哪里了得。那东西是京城送来的,其中也确实是有女儿的一封信,其中明确提醒他们谨守本分,勿要被那些亲朋所惑……然而,偏偏里头还有另外两封信,一封是眼下给陈澜的,另一封的抬头上赫然写着晚辈林泰坎拜上!
林泰坎是谁,那会儿她和老太太一时没反应过来,但老爷立刻吩咐虹霓去外头守着,接着匆匆看了信,随后递给她和老太太时,竟是面色微妙地叹了一口气。
“是沅儿未来的夫婿……想不到,当年我见过的那个后生,竟然是他……”
陈澜自然难以体会梁太太心里那种至今难以消弭的不可置信,此时此刻,看着那信上熟悉的丈夫笔迹,她紧紧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心里那股郁积多日的情绪,却久久难以散发出去。等到看完了,不知不觉地,她原本捏紧的左拳却没有松弛开来,反而重重捶了一下扶手。
砰——
突如其来的声音一下子惊醒了恍惚中的梁太太,她慌忙抬起头,见陈澜咬着嘴唇,脸上说不清是怒气还是懊恼,她自然想起了这几日的传闻之下,她和老太太也是担心得了不得,那些之前趋之若鹜的亲朋,如今却是连个上门安慰的人都没了。于是,她对陈澜总有几分同病相怜的同情,当即干咳了一声。
“夫人不要太担心了,男人就是如此,一心只记着做大事,女人只有为他们好好料理了家务,让他们安心无忧……”
陈澜看了一眼梁太太,这才仔仔细细把信折好了收入封套,又珍而重之地放在了怀里,随即似笑非笑地说:“这是他们临走之前留下的信,可偏偏却因为那位殿下的习性,迟了半个月才送到咱们手里,如今却还不曾有新音讯。梁太太刚刚这话说的是,如今这当口,咱们也只有耐心等着,料理好家务,让他们安心无忧。”
梁太太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她下意识地说:“杨夫人你的意思是说……是说,如今他们的安危还不好说得很?可是,荆王殿下送来的那封信上信誓旦旦,说是此行深有把握,让我家老爷借着这机会看清某些亲朋好友的面目,还送了老爷两本珍本……”
然而,她说着说着,声音就渐渐轻了下来。也是,这位皇子亲王丝毫没提到此行是往哪儿,是什么目的,她怎么就只凭着这只言片语,觉得这场风雨必定能立刻散去?若是荆王殿下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沅儿人都已经上了宫中学习礼仪,家中也已经收了皇家的定礼!
婚事已经铁板钉钉,阿弥陀佛,荆王千万不要有什么万一才好!
陈澜见梁太太脸色不好,想想当日也是在梁家寻到了毕先生,梁太太适才的言语更是内宅夫人常用来劝自个的话,她暗悔不该点穿了荆王的报喜不报忧,少不得宽慰了几句:“梁太太也不用太担心了,况且,荆王殿下素来是有福的人。祸兮福之所倚,想来他们既是去做了,总有相应的谋划。倒是要多谢您,还特意把信送来,还安排了这么一个地方。”
“应该的应该的,至于这画舫,也是荆王殿下在信上提到,说这地方安全……再说这时候让人送信实在是不太安全,不如我亲自走一趟。”
梁太太话一出口就暗悔自己露出了口风,赶紧搪塞了过去,见陈澜似乎并不在意,这才舒了一口气。眼下该说的事都说完了,她虽说也还担心着荆王,但少不得用陈澜那一句有福之人安慰自个,渐渐地心也就定了。陈澜亦是如此,尽管尚不知道杨进周安危,但那一封亲笔信贴身藏着,思忖着回去之后给江氏看了之后,必定能让婆婆心安,她嘴角也不觉翘了翘。
于是,外头的斜风细雨,丝竹管弦,甚至连隔着竹帘子看见那烟雨朦胧中的其他画舫,也仿佛都予人一种宁静舒缓的感觉。画舫随着湖面水流缓缓前行,稳稳当当几乎察觉不到什么摇晃,而小方桌前相对而坐年纪相差近一倍的两个人也谁都没有开口,直到对面传来了一声吆喝,陈澜才恍然回身,透过竹帘一看,这才发现斜里正有一只小船往这边驶了过来。那划桨的人手起桨落,一时激起大片水花,来势竟是极快。
面对这种情形,又听得这边画舫上传来了几声叱喝,她自然皱了皱眉,可随即就见到那船舱中钻出了一个人来:“海宁县主可在船上?”
今日跟出来的是柳姑姑和长镝红螺,云姑姑和红缨芸儿则是留在了万泉山庄,以备江氏的病情有什么反复,亦或是外头有什么事务。所以,此时那小船靠了过来,钻出的人更是直接嚷嚷了这么一声,站在二楼栏杆边上的柳姑姑自是心头暗凛,连忙靠着栏杆张望了下去。发现来人身着锦衣,腰挎绣春刀,头上戴着忠靖巾,背上还背着一个用蓝布包好的长条物事,赫然锦衣卫的打扮,她那最初的警惕消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则是深深的不解。
锦衣卫有什么要紧事,需要径直寻到这瘦西湖上来?
不解归不解,她还是朝今天统带几个家丁的小武使了个眼色,旋即就冲着那小船说道:“船上是我家夫人和梁太太,敢问尊驾是……”
“卑职锦衣卫带刀百户钱能,奉命求见!”
小船随声渐近,须臾又搭了一块跳板上来。那百户只脚一点就轻轻松松跃上了画舫船头,随即整理了一下半干不湿的衣裳,见楼上下来一位衣着体面的妈妈,他就再次拱了拱手:“卑职从京师过来,因是八百里加急,不敢稍稍耽误,所以至万泉山庄发现没人,就径直赶了过来。若有唐突之处,还望恕罪。”
“钱百户实在是辛苦了。”听明白这番话,柳姑姑的态度又客气了三分,含笑万福行礼道,“夫人就在楼上,不知道你此来是……”
“带的是安国长公主手谕。”说完这话,钱能又解下腰边一枚银牌递给了柳姑姑,“这是在下随身符牌。”
柳姑姑验看了一番,情知这确实是锦衣卫无疑,自是匆匆往上通报。而这画舫通透,适才这番话二楼也已经听得清楚,梁太太就忙不迭地站起身来,又轻声对陈澜说道:“既然是这样,那我就先避一避吧。”
陈澜起初看这架势,听这来人通名报姓,还以为是天子捎了什么东西来,可又对如此这般径直追到瘦西湖上来有些纳闷,此时听说是安国长公主的书信,心底自是狐疑更甚。这会儿梁太太既然愿意退避,她自然是谢过,随即就接过了长镝递过来的帷帽,起身出门下了楼。
那钱能听到楼上动静就立时低下了头。果然,不多时,楼梯就传来了不急不缓的下楼声。眼角余光扫见了那些华美刺绣的衣袂裙摆,他自是立刻解下身上背着的那个长条物事,又单膝跪下将其双手高高捧了起来。
“卑职锦衣卫带刀百户钱能,拜见海宁县主,并携安国长公主手谕。”
陈澜瞥见这画舫的几个船工躲在不远处探头探脑,再见这锦衣卫百户如此郑重架势,不禁觉得有些头大,但少不得亲自上前接过。
入手之时,她只觉得这一长条物事颇有些分量,绝不只是什么书信,因而心里更觉奇怪。只这样的东西拿着不好说话,她不得不先让柳姑姑拿着,这才问了那钱能几句,孰料来人守口如瓶,除了奉命走这一趟送信,其余竟是什么也问不出来。
既然问不出来,陈澜也就不费那个劲了,客客气气说道了两句,又谢了一声,就眼看着其上了小船,以几乎和来时差不多的速度飞速离去。只在那船影人影几乎全都消失在烟雨之中时,她才陡然之间想起了一件事。
今天虽是天气不好,但湖面上却是好几条画舫,来人怎么可能轻易找到她的这条画舫?若是真按照刚刚过来时那般吆喝发问,只怕这会儿湖面上其他那几条船都知道她正在瘦西湖上!想到这里,她的嘴角不禁微微抽动了一下,情知那位锦衣卫百户绝非仅仅是面瘫。
有了这么一档子事,陈澜和梁太太相约了有空再过府叙事,旋即就让画舫回航。待到从万泉山庄的后院码头下来,她立时直奔了雨声斋西屋。见江氏半坐着,正打算由庄妈妈服侍着吃药,她赶紧快步上前,接过庄妈妈手中的药碗,又顺势坐在了床头。
“怎么就回来了?难得梁太太邀约,你也该出去散散心。”
“要散心有的是时候,如今哪有那闲情雅致。”陈澜笑了笑,小心翼翼地服侍了江氏喝完这碗药,她便把药碗搁在了一旁的小茶盘上,这才冲着婆婆露出了一个笑容,“不过,要说今天出门,却是得了一个一等一的好消息,娘,您看,这是叔全的信!”
江氏闻言一愣,见陈澜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塞到了手里,她的呼吸一时急促了起来,甚至觉得一只手异常沉重。自从杨进周回京,接着又成了婚,从前那种咬牙苦熬的劲头一松懈,如今再面对这样沉甸甸的压力,她就不复从前一人独守陋室时的镇定了。紧紧抓着那封信,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就抽出了里头的信笺,展开之后逐字逐句地全部读完,她这才重重一靠,那沉重的分量甚至压得大床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响声。
“没事就好……”
长长舒了一口气,她一下子撒开了手,也没注意到陈澜很快就把信收了回去。等到陈澜凑趣地说了些今日在湖上的所见所闻,又提了那个乘风破浪似的出现在眼前的信使,江氏不知不觉也笑了起来:“竟然是这样的大架势……你还没看过长公主给你送来的东西?哎,别只顾着我这个病人,赶紧去瞧瞧,要是什么好玩意,带过来让我一块看看!”
陈澜自然笑着答应了。待到去了东屋里,就只见柳姑姑已经把那长条包袱放在了大案桌上。她上前将其解开,见那竟是一个长条锦盒,打开一看,就只见里头躺着一把长剑,那皮质剑鞘的中央,赫然是缀宝凤纹,镶金嵌玉,总而言之,和平日里安国长公主的习性大不相同。莫名其妙的她见木盒里头还有一封信,连忙拿出来拆开。
“阿澜,京城万事皆好,阳宁侯太夫人身体康健,小四更素来机敏伶俐,勿念。此番信去,其一捎去吾当年佩剑,因是先父所赐,所以镶金嵌玉,平日束之高阁少有使用,想来于你别有用处。其二,小四曾经有言,酒醋面外厂金太监对他言说,宫中入药用阿芙蓉膏日多,此药来自海外,汝人在江南,如有所知,切记立时回信。其三,威国公夫人喜得贵子,我如今尚未有动静,且周王夫人季氏也诊出身孕。当此之际,惟愿汝能心想事成。”
看到这里,陈澜心头感慨万千,只是那阿芙蓉膏四个字让她有一种不那么好的预感,她甚至有一种立时提笔回信的冲动。然而,拿开已经看完的那两张纸笺,挪到了最后两张,她的表情不禁又倏然一变。
“皇上称病免朝,不理朝中弹劾非议,然近来有愈演愈烈之势。京师如此,江南可想而知,务必珍重谨慎。先前所送楚国公遗著已送皇史宬,然文字不可辩。惜哉!皇上曾有言,楚国公常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此至理名言。然楚国公为政激进太过,致有此结局,令人扼腕。荆王此行奉密旨,意在谋划将来,但愿叔全辅之,能有所成。金陵书院者,不可轻动,切记劝告荆王及叔全,徐徐图之。附言,送信者锦衣卫百户钱能,得吾嘱托,入扬州城即大肆宣扬,善于机心者必以为所携之物出自宫中,当能助汝一二。”
看着那下头熟悉的落款,陈澜只觉得心头温暖,不觉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只觉得那关切的言语深深刻入了脑海中,这才将信放回信封。只不过,取出那宝剑时,她就看到下头还有一个锦囊,伸手去拿时,那掂起来的分量顿时吓了她一大跳。打开一看,就只见里头竟然是无数金灿灿的东西,还塞着一张字条。待到抽将出来,瞧清楚那几个字,她更是呆住了。
“与尔父猜枚赢来,赠汝聊作零用!”
这样一袋金瓜子,只是零用?对于安国长公主那脾性,陈澜自然知之甚深,情知她是担心自己身在江南有什么不方便用银票的场合,于是竟捎来了这样一锦囊的金瓜子,她不觉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时将信贴身收好,又闭着眼睛将这锦囊贴在胸前。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睁开眼睛,又冲跟着进来的柳姑姑说:“娘送来的这东西非同小可,你去让红缨进来。”
柳姑姑只看清了这匣子里头是一把装饰异常华贵的宝剑,正在猜测东西来历以及安国长公主究竟在信上写了什么,待听得这般吩咐,连忙收摄精神答应了退下。待到红缨进了门来,陈澜已经合上了匣子,又珍而重之地用此前那蓝绸将其包裹牢固,这才捧给了红缨。
“夫人,这是……”
“这是娘从京城让人特意送来的东西。本该是我随身携带,奈何实在是笨重了一些,所以只能交托给你照管了。从今天开始,不能让它寸步离身,你也不用再管别的,就一直跟着我,明白吗?”
红缨何等聪明的人,瞥了一眼这长条形的包袱,再看看陈澜那郑重无比的脸色,立时退后一步单膝跪了下去:“夫人放心,人在物在,这道理奴婢省得!”
“好!”陈澜亲自把东西给红缨系好了背上,见其赫然一副毫不费力的模样,她又伸手捏了捏红缨那结实的臂膀,“什么时候我能有你这般结实,那会儿就不用愁了!”
“夫人担心这些干嘛?不是有毕先生吗?”红缨自然而然地吐出了一句话,见陈澜那表情倏忽间变得有些阴沉,顿时暗悔失言,忙岔过这话,笑嘻嘻地说,“从今天开始,我可是寸步不离夫人左右,从前不是公子哥们不是常有书童琴童剑童,我这也就成剑婢了!”
陈澜被她逗得扑哧一笑:“小机灵鬼,你怎么知道这里头就是剑?还有,剑婢剑婢,这听着可不是什么好意思,真要真这么叫,那就是骂你了!”
“啊!”红缨这才恍然大悟,但对于前一个问题,她却是狡黠地动了动肩膀,又轻松地伸手搭在了包袱上,“这形状分量,还有夫人您这认真的样子,怎么可能是别的东西?您放心,我这嘴紧着呢,绝不会透出半个字去!说到这个……我得把双枪也一起带着才行……”
“好好好,你别嫌我让你背这沉甸甸的东西就好!”
陈澜见红缨歪着头想想,仿佛真打算执着她那招牌的红缨双枪出入随侍,她不得不打断了小丫头的幻想,随即就拉着她回到了西屋。对于红缨背着的东西,她只是轻描淡写地对江氏笑说是安国长公主送来的剑,信上所写也只是随便拣一些说,只那一大袋的金瓜子,她却笑吟吟地坐在床头一股脑全都倒了出来,当着江氏的面一颗颗数了。
江氏只以为陈澜孩子气,伸手拈了一粒轻轻掂了掂,当即就笑道:“一颗就是四到六钱,听说江南地面上银贱金贵,十五两有时候都兑不到一两金子,这些至少值七八百两银子,中等人家都未必有这许多家底,长公主居然拿来给你零用,足可见多疼你。”
此时此刻,旁边的人见那满床金灿灿的散金,自然也都是笑说些凑趣的话。正闹着,云姑姑就从外头进了屋来,见满屋子欢声笑语,她忙在后头问了丫头,待得知怎么回事,她方才上了前来。先是附和了几句,她就开口说道:“老太太,夫人,平江伯府派人来,说是来探望老太太的病。”
见庄妈妈知机地带着几个丫头退了下去,她这才说道:“我说老太太病着,夫人忙,她们也就没坚持一定要见人,只撂下了礼物,又说平江伯和夫人如今没有回淮安,仍在南京别院,几位少爷小姐也都在那儿。还捎带了平江伯一句话,说是江家的宗祠大会邀了他去,据说江老族长留在万泉山庄有事,所以差遣人来问一声……”
“问?恐怕这不单单是问,而且也是来要人的!”
陈澜刚刚那愉快的笑容一下子无影无踪,只刚刚得到义母赠物来信时她就起了某种心思,此时不禁侧头看着江氏道:“娘,咱们在这万泉山庄逗留的时间也够长了,虽说叔全还没回来,可他这两江总兵总该要去南京上任的,咱们明儿个就坐船去南京如何?到了那边就有侯府的产业,也不用借住别人的屋子了,正好趁此去看一看江家的宗祠大会。”
江氏只一踌躇,就重重点了点头:“好,依你!”
第三百八十二章 落子抢先手
傍晚时分,雨收云散,原本是忙碌了一天的人们该歇着的时候,可已经沉寂了大半个月的万泉山庄却突然忙碌了起来。无论是起先想要巴结奉承攀高枝,后来是见机不妙躲避忙,亦或是昨天才挨过一顿好打的人,全都对于这样一个突然到来的事实有些缺乏准备——在这里住着的杨太夫人和杨夫人,竟是突然打算要走了,而且就在明天!
今天那身穿锦衣腰佩绣春刀的信使人人都看在眼里,那般声势官威也是人人看在眼里,面对这种架势,谁还敢觉得杨家如今岌岌可危?
于是乎,二门口,外院伺候的仆妇也好婆子也罢,都想找个机会进去和内中那些杨家下人们套套近乎帮帮忙,奈何她们再张头探脑,再热情招呼,内中的反应都冷淡得很。一时,几个一直殷勤伺候的人心存嘀咕,少不得找上了黄妈妈。
“妈妈,虽说那是京城来的贵人,可好歹咱们这一番伺候也是尽心尽力,如今说走就走,连个打赏的音信都没有,这也着实太小家子气了吧?”
“就是就是,妈妈为了她们,还动了家法责罚,他们昨天虽都是低头认罚,可心里不无怨言。这主人又不在,咱们这一趟忙活若只有平日里那些月钱……”
黄妈妈见周遭这几个仆妇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本就焦躁的她顿时更加不耐了起来。见她们还要再说,她突然厉声喝道:“够了,你们还有完没完?这腾出地方来,是樊知府的安排,主人的答允,咱们当下人的哪里有说道的资格?要说月钱,比起别人家里头的,你们平时差事轻省,如今忙了半个月就想讨赏了?不知足!”
她越想越觉得气急败坏,正要劈头盖脸再训斥这些贪婪的家伙,就只听后头传来了一个笑声:“哟,咱们都要走了,黄妈妈怎么又训人了?”
黄妈妈扭头一瞧,见是陈澜身边的大丫头芸儿,忙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正打算解释几句,她就看到芸儿摇了摇手,随即笑嘻嘻地眨了眨眼睛。
“老太太和夫人说了,先是在偶园,再是在万泉山庄叨扰了这么久,实在是过意不去,待会预备了一些赏钱散给各位妈妈嫂子姐妹们,并外头帮忙的大叔大哥们,也算是一点心意。明日一大早就要动身了,所以还请诸位将车马安顿好。”
听到这一番客客气气的言语,黄妈妈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忙又笑道:“怎么,真的是明日一早就走,这么紧急?去南京还是水路最便利,可雇船却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找到妥当的。再说,夫人不是和梁家太太交好么?那边不日就要娶媳妇了,再盘桓几日岂不是便宜?”
“雇船的事情不劳黄妈妈操心了,夫人已经都安排好了。”见黄妈妈那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随即竟有些讪讪的,芸儿眼珠子一转,又自顾自地说,“至于梁家的喜事,哪怕我家老太太未必能来,我家夫人也必定会过江来喝那杯喜酒的,横竖就是没几日功夫。夫人说,黄妈妈这些天实在是辛苦了,她当日只不过是一说,都只是小疏失,没想到您还动用了家法责罚,倒是让她极其过意不去。”
话音刚落,黄妈妈就只觉得四面那几个仆妇的目光一下子犀利了起来。情知这万泉山庄的下人都是彼此沾亲带故,自己打了的那几个里头就有她们的亲朋,她顿时攥紧了手里那帕子,面上却仍是满脸堆笑。
“哪的话?夫人金枝玉叶,哪里容得咱们这些低三下四的人怠慢?至于这赏钱……”
“没什么使不得。”芸儿伶牙俐齿惯了,不等黄妈妈说完就抢过了话头,“每人一贯钱,打酒吃也好,添件衣裳也罢,总之是夫人一片心意。”
一贯钱!
此话一出,一个个仆妇顿时露出了深深的喜色。她们平日里的月钱五百也有,八百也有,几乎就没几个是有一贯钱的。如今陈澜一出手就是每人一贯,这是何等的大方?想着想着,她们斜睨黄妈妈的眼神里头少不得多了几分埋怨。
芸儿在阳宁侯府的资历比红螺还长些,耳濡目染那些勾心斗角,眼看着陈澜从不受宠到受宠的转变,对眼前这些眼色神情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当下她也不多说,笑吟吟地又让她们把人都召集了起来到二门前,随即就冲着黄妈妈微微颔首,这才径直去了。
大约一刻钟功夫,所有万泉山庄执役的下人就都汇集到了二门口,按照规矩男左女右站得整整齐齐。没多久,眼尖的人瞅见内中几位妈妈丫头簇拥着一个年轻贵妇出来,连忙咳嗽了一声,一时间,一个个人全都低下了头去。待到人行到跟前,一大片人更是呼啦啦全都拜了下去,口称拜见夫人不提。
“不用拜了,我只不过是客人,雀占鸠巢在这儿住了许久,劳你们前后奔走,已是多有过意不去,哪里还能受这样的礼?都起来吧。”
陈澜抬了抬手,随即就冲一旁的云姑姑点了点头。很快,两个仆妇就合力抬出了一箩筐用青绳串好的钱来。见眼前的十几人全都眼巴巴望着这箩筐里头的青钱,她又一打手势,一旁的柳姑姑就冲着黄妈妈道:“劳烦黄妈妈也逐个念一念名字,我们也好派赏钱。”
尽管黄妈妈满心的不愿意,但此时此刻,要是她再挡在前头,哪怕有主人翁的信任,除非能把这些下人都卖了,否则她仍旧讨不了好。于是,她只得赔笑屈了屈膝,一个个按照职司名字叫了过来,眼见这些人捧着那沉甸甸的一贯钱,个个喜上眉梢,她顿感越发堵得慌。
然而,这还没有结束。一应人等都领了赏之后,陈澜面前的那个大箩筐却还有大半。她扫了一眼众人,突然又冲黄妈妈问道:“似乎人还没到齐?”
“啊?”黄妈妈先是一呆,随即加重了声音道,“是了,那几个昨日挨罚的还在屋子里养伤,这会儿怕是难能起来给夫人磕头送行。”
“既如此,柳姑姑亲自过去一趟,把这该得的赏钱给他们发下去。”陈澜见黄妈妈的笑容突然冻结在了那儿,就淡淡地说道,“黄妈妈你是好意,只这点小事就要行家法,着实是太严苛了些。他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自然也有该得的一份。至于发过之后剩下的,劳烦你陪这柳姑姑去一趟偶园,把那边的赏钱也一并发了。”
知道这会儿再口舌如簧也无济于事,黄妈妈只得应道:“是,夫人这般体恤,是咱们这些人的福分,只夫人明日就要走,他们怕是来不及过来磕头了。”
“不用这么拘礼,心意到了也就够了。”陈澜打量着黄妈妈那满脸不得劲的样子,又见其眼角余光频频往别处瞥,又笑容可掬地说,“黄妈妈你前前后后操劳,比别人更辛苦几分,除了这一贯的赏钱,之外,娘还额外嘱咐我另外预备一份。”
说到这里,她从红缨手中接过了一个荷包,当着一大帮下人的面朝黄妈妈递了过去:“里头是两颗御制的金瓜子,妈妈留着打些首饰也成,兑了银子也成,也是老太太一番心意。”
此话一出,也不知道多少人一下子盯住了黄妈妈手中那荷包,眼见其接过之后行礼道谢的样子颇有勉强,下头便有些嗡嗡嗡的议论声。而黄妈妈本人则是掂着那颇为不轻的分量,心里有苦说不出。这一两金子兑成银子也就是十几两,她并不在乎,可别说沾上了御制两个字,就是不沾,在这些寻常下人眼里,她这又成了什么?
黄妈妈如何头痛为难,陈澜看在眼里,面上却不动声色,从二门回房的途中,她甚至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揭穿艾夫人的提醒来得确实是恰到好处,可是,之前往废弃字纸上打主意的勾当却属于极其危险……既如此,无论是黄妈妈的雷厉风行息事宁人,还是如今对她的拼命挽留,想来都出自幕后那人的授意,她这突然要走,突然放赏,就是要传个讯息过去。
她这人为人处事,素来不是听人摆布的!
步入书房,陈澜就看到红螺和芸儿正在那忙忙碌碌地收拾那些书,一个满满当当的藤制书箱竟然已经堆得半满。上前走到书箱边随便翻了翻,她就拍了拍手说:“因是要赶在后日下午到南京,这一趟走得急,急着不要拉下了东西。这书箱收拾好就搬到雨声斋去,看着他们把这些东西一并捆扎好。”
红螺和芸儿自是双双应是。而陈澜出了屋子,见长镝过来,又知会了她去前头通知小丁,立时先赶到阳宁侯府在南京城郊的汤山别庄,做好一应预备。而长镝一边答应,一边却又看了看背着那长长包袱的红缨,突然抿嘴一笑。
“成,夫人放心,这事情小丁一定会办好的。”她一边说一边冲着红缨挑了挑眉,这才对陈澜笑道,“夫人,那沉甸甸的东西也不能总叫红缨一个人扛着,等到了南京,我们每个人轮换背着如何?红缨那身板还不如我呢,想当初背着沙袋扎马步……”
“呸呸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红缨生怕长镝再打趣什么有的没的,没好气地冲着其一瞪眼道,“还不赶紧去办夫人交待你的事情,尽在这儿磨牙!”
“好啦,我这就走!”
陈澜看着两个自小长大的丫头拌嘴,脸上也不知不觉露出了笑容。及至回到雨声斋,她就对江氏说了外间的一应安排。果然,江氏此前只是心病居多,看了杨进周那封信,精神自然而然恢复不少,此刻连连点头赞她处置得体。
眼见江氏的行李都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陈澜自是带着红缨回房整理衣裳,才刚把之前撂在外头的几样小用具收起来,外间就报说黄妈妈求见。因江氏就在西屋里,陈澜不好在明间见人,就带着红缨叫了黄妈妈进东厢房。起初还只是寻常的客套话,因黄妈妈说要进屋拜见老太太磕头,陈澜却以江氏病情搪塞,两人渐渐便拐到了江氏的病情上。
“不是我阻着老太太和夫人,实在是这春天的时气不好,小病不断了根,最容易变成别的大毛病不说,还容易过人。再说了,杨大人还没个消息,老太太这心里七上八下,再这么坐船一折腾,指不定小事变成大事,夫人还请三思为是。”
这话很中肯,但倘若不是她接到了梁太太转交的杨进周的信,不是接到了义母安国长公主的东西,不是平江伯派了人来,不是江三太爷在她手上,不是得到消息说艾夫人已经返回了金陵,陈澜原本不想紧赶在这时候去南京。于是,对着满脸恳切的黄妈妈,她便笑了笑说:“如今这月份还正好凉快,若是到了四月,走水路陆路就太疲累了。更何况南京还有阳宁侯府的人,总能多个照应,再说,我已经对那罗大夫说好了,让他伴着母亲去南京,回头我再让人送他回来。他的医术相当不错,如此便周全了。”
知道眼下自己说什么恐怕也没了效用,黄妈妈脸上一黯,只得强笑道:“既如此,倒是我想得太多了……对了,夫人到了南京,若要四处去逛,秦淮河夫子庙自然是必得要去的,除此之外,就是玄武湖,金陵书院。说起这最后的金陵书院,外头一直有一个传闻,那就是金陵书院每一任山长都是素来不出仕的,可除却这山长之外,真正执掌大权的隐山长却都是朝中的实权人物。可这隐山长的传闻从来没人认,久而久之,也就真成了传闻。”
这话像是市井轶闻,但话从黄妈妈口中说出来,陈澜却品味出了另一层意思,当下自是犹如听寻常闲话一般啧啧称奇。等黄妈妈东拉西扯说了一大堆之后要走,她便顺势起身要送出去两步,却被黄妈妈死活拦住了。不但如此,这一位还好奇地往红缨背后瞅了瞅,冷不丁开口问道:“这东西便是长公主从京城给夫人送来的,看这形状,里头莫非是一把剑?”
陈澜还不及开口,红缨就抢在了前头:“妈妈这话问得逾越了吧?长公主送来什么东西,岂是你可以猜测忖度的?”
“红缨!”
陈澜虽是面色一沉看了过去,心中却觉得红缨这一番做派来得及时。果然,就只见黄妈妈面色惶然,连连屈膝谢罪,她也不为己甚,安慰了两句就遣了人出去。等到人走了,她回头瞟了一眼红缨,见其有些心虚地看了过来,不禁笑了。
“夫人,我不是有意的……就是看不惯她那鬼头鬼脑什么都要打听的架势!”
“说都说了,眼下还露出这样子干什么?这次算你无心栽柳,以后说话多多斟酌!”
“啊,这么说,我刚刚那呵斥有理了?”
这边厢陈澜主仆轻松说笑,那边厢黄妈妈匆匆出了院子,那脸上笑容却是立刻收敛无踪。她自然不会去怀疑自己刚刚那番暗示陈澜是否能听懂,她只是生怕陈澜想得太多太远,临走前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来。此时此刻,她快步走到自己到万泉山庄之后专辟出的一个小院,嘱咐了门口两个庄丁严严实实看着,这才快步进了那迎面的三间正房。
“老爷。”
躬了躬身后,见那背对着自己站在书架前头的人丝毫没有回头的打算,她不禁心里发毛,越发低下了头去:“该说的奴婢已经都说了,只那边实在是没什么表示,更不肯多做停留,执意了要走。而且,前头那些下人们还因为赏钱的事多有议论……”
“那些奴才们的事就不用拿来说了。闹得不消停,一个个发卖了就是。”那人依旧没有回头,嗓音仿佛还有些沙哑,“我让你着重打听的事呢?”
说起这个,黄妈妈想起红缨那时候硬梆梆的样子,有些不太自然地缩了缩脖子:“奴婢试探过,可却被那背着东西的小蹄子抢白了一通,海宁县主只是随口呵斥了就没理论。虽是没探出口风,可东西肯定是长公主送来的。而且看那形状重量,应该是剑无疑。”
“是剑么……”
那人放在背后的双手突然紧了紧,嘴里轻轻呢喃着这三个字,却仍是没有回头的表示。黄妈妈在后头探了探头,终究还是没敢逾越:“老爷,应当是剑没错,否则也不会让那丫头背着。她功夫好,我还曾经瞧见她在院子里耍过双枪,就是咱们这儿那些身形孔武的家丁也未必是对手。况且,恕小的多嘴,会不会这不是长公主,而是宫里颁下来的东西?昨儿个信使来的时候分明是见过了杨太夫人,可硬是急巴巴地赶到了瘦西湖上一条条船地去寻人,若不是要紧东西,何必这么急促?还有,若不是得了宫里的赐物,海宁县主何必急着去南京?”
“你猜得有道理。”那人顿了一顿,随即仿佛是笑了一声,“想不到你如今的脑子竟是这么好使,竟能够猜到这份上。”
虽然是带着笑的赞誉,但黄妈妈却觉得声音冷得像冰,赶紧低下了脑袋,声音惶恐地说:“老爷过誉了,奴婢只是谨记着您的吩咐,所以才这么胡乱猜度。”
“不用说了。这次的事情你办得很好,那边既然赏赐了你一枚金瓜子,我也不会亏待了你。回去之后,你自己到账上支取一百两银子,算是赏你这将近一个月来的功劳。”
黄妈妈闻言大喜过望,连忙双膝跪地磕了三个头:“奴婢多谢老爷赏赐!”
待听得声音让她起来,她才双手撑地爬起身,但面上仍是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喜色。只不过,欢喜之余,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说道:“只不过,这人明日一早就走,是不是对老爷的计划不利?要是如此,小的就让下头用些法子……”
“不要自作聪明!”那人突然摇了摇头,旋即一字一句地说,“那位海宁县主虽然年轻,但能在那样险恶的阳宁侯府里头脱颖而出,先后得安国长公主和皇上青眼,岂是你那些小伎俩能够摆布的?做到这样也就够了,剩下的事情你不用去管,专心给她们打点好临走前的一切就行了!对了,记住让上上下下不许泄露消息,能向外头隐瞒多久是多久。不但如此,明日行时,我们还要设法为他们遮掩。”
“是,奴婢省得了。”
等到黄妈妈满脸恭敬地退出了屋子,那人才转过头来。虽说无论发型,还是身上衣饰,和从前都是大相径庭,但那张古井无波的脸却是每一个见过的人都完全不会忘记的。
不是司礼监太监曲永,还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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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尽管眼前不是长江,不是赤壁,但波涛汹涌犹有过之。一阵强似一阵的海风吹起了一波高似一波的海浪,那种微带咸湿的气息最初让杨进周这个久在北边的人很不适应,但相比最初上船没多久就晕船,听波涛更是睡不好觉的某人来说,他的适应力无疑要强健得多。就好比这会儿,他如同钉子一般坐在那里,仿佛就坐在寻常的平地一般。
“大人。”
听到门外传来了一个娇柔的声音,他不由得眉头紧皱,随即才冷着脸吩咐道:“进来。”
下一刻,舱门嘎吱一声被人推了开来,紧跟着进门的是一个身形玲珑有致的美貌少女。尽管身上布衣布裙,也没什么值钱配饰,但那种独特的气质却是和常见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截然不同。她将条盘放在了木桌上,又上上下下打量了杨进周好一阵子。
“杨大人,听说尊夫人是一位美人,如果我和她比呢?”
杨进周正伸手去拿那一盘烤饼,听到这话头也不抬。偏巧就在他要答话的时候,外头传来了一个戏谑的声音:“这还用问,倘若杨夫人在这儿,那杨大人自然会赞还是夫人绝色,可既然是木姑娘你在这儿,自然是木姑娘艳冠群芳,这不就是最简单的道理么?”
“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见那少女一跺脚旋风一般地转身离去,荆王这才进了舱室,随手又将门掩上了:“杨兄,这种时候,还是我的名声比你的冷脸管用。怎么,是想你家夫人了?”
发觉杨进周还是头也不抬,荆王这才一屁股在那张狭窄的床上坐了下来,随即竟是索性整个人仰面躺下,眯着眼睛看着低矮的天花板。
“杨兄,奴儿干城的镇东侯和辽东都司素来有些嫌隙,此次……”
没等荆王说完,杨进周就淡淡地说:“镇东侯何等人,只看萧世子,难道殿下还不明白?”
“患得患失罢了……先手不是那么容易的,唉……”荆王嗤笑一声,随即闭上了眼睛。此时此刻,外头的波涛声仿佛更大了。
第三百八十三章 名门内斗,翩翩而来
南京太平门大街北边是玄武湖,西边是上元县学和小校场,紧挨着东北面的太平门,算是南京西北一条最要紧的主干道。楚朝初年修建这城墙时朝廷国库紧张,陆陆续续用了十年,便少不得有人打起了附近这些无主地的主意。于是,江南的富商大贾们拿出了真金白银买下了地,朝廷则用这些钱去修了城墙,而太平门附近一大块土地,则是归了金陵名门江家。
江家从前是如何有钱,这都已经是民谣和传闻之中的事情了,如今街头巷尾议论更多的是即将在江家宗祠召开的宗族大会。
多年的繁衍下来,江家除却散落出去的旁支不算,嫡支四房素来是支撑这户名门的基础。只不过,一直由长房担当的族长却在多年之前落在了三房三老太爷手里,眼看如今长房当家人都已经年过四十,甚至连儿子都成年了,三房却依旧没有归还族长之位的意思,江大老爷和江大太太也不知道想过多少办法拉过多少人脉,到头来却依旧是以失败告终。现如今的这宗族大会,在寻常百姓看来无疑是最后一次破釜沉舟,可在知情人眼里意义却大不相同。
江家大宅自中路田字形分成四个大院,各开有大门,东西和南北两条甬道供车轿通行,可以直至各院的门前。因而,说是合族而居,但说到底,四个大院都是各管各的事情,哪怕是那位代族长三老太爷的强势,亦是不好干涉到各院的内务中去。如今他不在,江七老爷眼看着各房串联,自是派人威吓拉拢,到了如今这一天,除却长房的其他二房竟消停无声,他当然自鸣得意,甚至连几个管事的提醒也听不进去。
午后时分,受邀而来的客人们陆陆续续都已经到了。若是和各房亲厚的,自然是都往各房那边去,三房执掌族中大权多年,自然去那边院子里歇息说话的人最多,相形之下,长房这边就显得寒酸得紧了。上元县衙只派了个都头送了帖子,其余就只有产业里寥寥几位掌柜和一些交好的族人。和其他各处的高朋满座比起来,这边冷冷清清的架势连下人们看得都直犯嘀咕。
这会儿守门的两个门房正在那唉声叹气,突然,外头传来了一阵吆喝声,随即仿佛有一辆车在门前停住了。他们慌忙跑出去瞧,见那车帘一掀,当先探出脑袋的赫然是江四郎,刚刚涌出的那么一股高兴劲顿时无影无踪,甚至连上前行礼的时候都有些有气无力的。
“四公子安好……”
江四郎见他们这无精打采的样子,顿时没好气地板着脸喝道:“还愣在这儿干什么,赶紧进去回禀大老爷和大太太,就说镇东侯世子到了!”
两个门房乍听得这话,一时全都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待到发现这看似朴素的马车后头又有十几骑人飞驰而来,为首的那年轻人面若冰霜,可却有一种凛然人上的气质,他们顿时再不敢怀疑。其中一个忙着上前招呼行礼,另一个则是拔腿就往里头跑。不消一会儿,里头就呼啦啦又跑出了三四个人,乱糟糟地上前服侍牵马。
下了马的萧朗扫了一眼这门楣,见江四郎上了前来,他就淡淡地点了点头,随即也不等里头再有人出来,径直随其入内。待过了一道影壁,又穿过了前头一扇门,里间方才有人匆匆迎了出来,却是面色憔悴的江大老爷。
他毕恭毕敬地深深一揖到地,正要说什么场面话客套客套时,却只见萧朗已经越过了自己,他只得赶紧直起腰来追了上去,口中说道:“世子这番亲来,实在是不胜荣幸。只上下不曾预备,多有简陋怠慢……”
“这些没意思的话就不用再说了!”萧朗不耐烦地打断了这番寒暄,随即径直问道,“今日既然是开宗族大会,其他人那里,你可都联络好了?”
江大老爷不防萧朗竟是这么直截了当问上来,一时为之哑然,好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说:“都已经派了人去游说,只大伙儿毕竟都惧怕三老太爷威势,只怕是情形不好说……”
“不好说?都已经是最后一天了,你这个宗子居然还没有把握?”
一句反问上去,见江大老爷脸上讪讪的,萧朗不禁气不打一处来。可看到其背后的江四郎冲自己连连摇头,他只得压下那心思,淡淡地说:“总之,事关重大,该打招呼的人我都已经打过了招呼。他们倘若还打算留住镇东侯府那年年超过三四十万两银子的买卖,就都会推你一把,待会儿就会一块过来。但你们江家的事情,不要指望都靠我!”
“是是是,世子厚恩,在下感激不尽!”
江大老爷满脑门都是汗,当下点头哈腰道谢不止。把人请到正堂时,他才发现竟是妻子亲自在这儿迎接,不禁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可是,见人带着丫头们领座上茶,又是一通使人如沐春风一般的奉承,总算是吹散了萧朗眉间那股冰寒之气,他也就放下了心头那一丝不高兴,瞅了个空子上前让妻子去把一双儿女都叫来。
“把他们叫来做什么?”
“你傻了不是?要知道,这位镇东侯世子日后就要承袭镇东侯镇守奴儿干城的,这要是拉好了关系,日后那边的大笔买卖,咱们就能分润一些!再说了,这位世子可是尚未婚配,也没有婚约在身,九娘也大了,尚未字人,如果……”
“老爷,你这是不是太异想天开了!”
“什么异想天开,如今的杨太夫人,当初不是许给了汝宁伯府?要不是那一位丢了世子之位被逐出家门,江家早就能出一位伯夫人了……都是那老不死的,关键时刻不帮忙不算,还落井下石,害的人家对江家恨之入骨……”
江大太太起初还觉得丈夫这主意实在是荒谬,可是,听江大老爷低声言语这么一通,渐渐不觉心中一动。想当初江氏只是四房嫡女,因与已故汝宁伯的原配夫人有亲,于是那位伯夫人说动了婆婆,聘下了这桩婚事。倘若自家长房夺下了话事大权,那时候自家女儿水涨船高,怎么也比当日的江氏尊贵些,匹配镇东侯世子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想到这里,江大太太自是满脸堆笑,当即出了门去。然而,她尚未回转来,和萧朗约好的几家南京地面上有数的头面人物便纷纷到来,江大老爷起初还一次次到外头相迎,到后来发现不对劲,索性亲自到了门口候着,又急急忙忙派人去通知江大太太。然而,也不知道是起头那话让江大太太有了太多想头,还是抑或里头在磨蹭打扮,总而言之,这厅堂中竟是换成了江四郎当主人似的来回张罗。所幸他素来长袖善舞,四处都照料得妥帖。
来的人既然都是看镇东侯府的面子,对于江家长房竟是由江四郎出面接待,倒也没有什么异样表情,反而不少人频频往这位江家旁支子弟面上打量,更有人看萧朗时不时招来江四郎探问些什么,少不得有人不动声色向萧朗试探了起来。
“江四公子和世子爷似乎早就熟识?”
“谈不上熟识。”江四郎从一旁接过了茶盏递给了那位发话的人,随即笑容可掬地说,“只是因缘际会在扬州时和世子爷有一些缘分,帮着办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明说是一件事,而且还微不足道,但四周围的众人全都是人精,眼见萧朗这个堂堂镇东侯世子竟然肯为萧家奔走,谁不会生出联想?一时间,各种各样的眼神彼此交汇,等到江大太太满面春风带着儿女进了屋子时,却发现满堂的客人少有朝她这边瞧来,竟都是围着江四郎打转。这时候,她那脸色立时沉了下来。
“四郎!”她开口叫了一声,见江四郎快步走了过来,便淡淡地说道,“你去前头看看,若是你大伯父那边暂时空着,就替了他回来,这许多客人在此,他这个主人家不在算怎么回事?”支使了江四郎出门,她就笑吟吟地引着儿女上前拜见萧朗。
“世子爷,这是我家八郎,这是九娘。”
萧朗见一对少年少女在自己面前下拜行礼,只瞟了一眼就淡淡点了点头。他不发话,一旁侍立的湛卢却晓事,立时掏出两个荷包放到了萧朗手边,又低声唤了一声世子爷。这时候,萧朗方才一人派发了一个荷包,见江大太太殷勤地要上前说些什么,他就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眼下不是叙这些相见礼数的时候,宗族大会没多久就要开始了,就没有正事可做了?”
自打刚刚在屋子里听了母亲那番话,江九娘心里便有了一丝念想。自打一进屋子开始,她的目光就牢牢系在了萧朗身上。和那些满脸假笑的长辈不同,这位一直端端正正坐在那儿,神情始终淡漠如雪,就连看自己的眼神也仿佛只是一闪而过。此刻听到这般责难,她心中虽埋怨他的不解风情,可在母亲尴尬的眼色下退出屋子的时候,她仍不免悄悄打量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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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家的宗族大会素来都是早上祭了祖之后再开祠堂,但自打大权转到了三房,渐渐的就改到了下午。然而,三老太爷向来是心黑手狠,再加上关键位置上的人都塞饱了银子,久而久之,所谓的宗族大会也就成了他一个人的一言堂,这十几年来已经一次都没开过了。就连族老和执事们列席的族会也都是一个摆设,因而越发衬得此次不寻常。
离着开宗祠的时候还有大半个时辰,听得长房竟是请来了镇东侯世子撑腰,而自己这边父亲却仍未回来,江七老爷自是渐渐有些焦躁了起来。此时此刻,他在屋子中来来回回踱着步子,直到外间捎信过来,说是金陵书院的何院长来了,他顿时一下子喜上眉梢。
要知道,镇东侯虽是江南地面上最大的主顾之一,可金陵书院这才是真正的地头蛇!虽说艾山长和夫人不好参与,但那位何院长亲临,无疑是最大的面子!
亲自出去把人请了过来,他少不得满脸为难地解说道:“何院长,爹原本说一定会赶回来的,可家里在扬州的管事却急急忙忙回报说,父亲有什么要事,这会儿正在和那位杨太夫人商量。偏生长房不顾父亲执掌族中事务多年辛劳,竟然要借这种时候夺咱们三房的权!咱们江家和金陵书院是好几十年的往来,这等关键时刻,他们不但请了镇东侯世子助阵,还借着那一层关系拉来了不少人,还请何院长千万给我出个主意!”
“放心,夫人都已经知道了。既然使了我来,那些受邀而来的人自然都会买几分面子。至于镇东侯世子,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虽说镇东侯府是咱们江南各家最大的主顾之一,可他们何尝不是依赖咱们江南的出产?除非这位世子连家里的利益都不顾了,否则到时候见事不可为,他也不会一味站在长房一边!”
何明钦年近五旬,额头极高,宽衣广袖,一双眼眸极亮,嘴唇却稍显太薄,单从面相来看就是精于算计之人。他胸有成竹说完之前那番话,见江七老爷为之大喜,这才不紧不慢地说:“总之,该做的已经都做好了。就算那位海宁县主亲自过来,事情也未必会有什么转变。更何况,杨太夫人正好病倒,她总不能忤逆不孝,抛下重病的婆婆一块上路吧?”
“是是是,何院长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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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家宗祠位于江家大宅的东南角,此时从外间大门、仪门、穿堂直到宗祠大门全数洞开,一应人等按照四房的序列在门外排班站好,这才依序引入了宗祠。镇东侯世子萧朗虽说地位尊贵,但终究不是江家本家人,自然是和其他人一起最后进入。
踏进宗祠所在的院子时,他就只见那三间大门上挂着一块匾,上书江氏宗祠四个大字,下头的落款是金陵书院山长褚胜书。两边的对联则是“祖德宗功百世不迁,子孝孙贤万代如见”。哂然一笑,他便举步往里头走,沿着青石甬道又走了一箭之地,绕过一尊大鼎,这才是宗祠所在,内中点着煌煌香烛,正有江氏族人从内中鱼贯退出,想来是行礼已毕。
按照规矩,原本是各方宾客都进宗祠去烧三炷香的,只如今江氏声威大不如前,今日来宾都是各房绞尽脑汁方才请来,因而谁也不会不识相地提到这一茬。
此时此刻,院子里须臾就摆设好了二三十张交椅来,客座朝北,两边江家族老执事和各房当家则是东西而坐,正中朝南的位子则是因为江老族长不在而空着。至于江氏女眷们,则是纷纷避入了宗祠左右的东西厢房中。
一应人等纷纷落座之后,江大老爷便站起身来轻咳一声道:“诸位叔伯兄弟,今日宗族大会的缘由很简单。江氏在江南已经传承了百多年,先祖从为太祖爷预备军需,一直到后来的购置田产安身立命,一直都是以先祖的嫡脉四房为根基,并以长房掌宗族事。当年先父过世的时候,我还年幼,因而宗族事是三老太爷代掌,这一代就是三十年。如今犬子都已经成家立业,断然没有让三老太爷这一把年纪继续暂代的道理……”
“大哥这话说得倒是简单!”江七老爷得了何明钦的承诺,心中把握大了,自然不容江大老爷就这么轻轻巧巧把理揽到了自己这边,当即冷笑道,“想当初大伯父去世的时候,正值江家最难的时候,要不是家父力挽狂澜,江家还有今天么?族中祭田增加了一倍,族中产业也是蒸蒸日上,如今家业兴旺了,长房就想摘桃子收权,这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江大老爷面色一沉:“长幼有序,嫡庶有别,这是天理人情!”
“长幼?当初承担责任的时候怎么不说什么长幼,争权的时候就把这一条拿了出来?这许多年,你们长房给族里出了什么力?是供给了贫苦族人米粮,还是供给了旁支兄弟们念书,亦或是把什么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你们名下那几家铺子都只是勉强经营,别说盈利连保本都难,就这样的本事,还想把宗族事全都揽过去,到时候亏空了谁负责?”
“你……”
江大老爷本就不是最善言辞,再加上刚刚因看到萧朗带来了众多人助阵,一时得意没想到一贯比自己好不到哪儿去的江七老爷竟然会这般伶牙俐齿,一时竟有些乱了方寸,这一个你字之后就卡了壳。而江七老爷见自己占得上风,瞥了何明钦一眼,眼神中闪过了一丝得意,又扫了扫一众江氏族人,团团做了一个揖。
“诸位叔伯兄弟,家父虽说不在,可我有句话撂在这里。江家如今是不如从前,可这是家父接掌族务之后就不如从前,还是此前就是如此?如今咱们江家少的只是人才,金陵书院何院长已经答应,但凡族中有子弟愿读书上进者,可在金陵书院设的小书院附学,成绩优异者,立时就可以拜入金陵书院门墙。如是不出十年八载,咱们江家就是另一番气象了!”
此话一出,四座一片哗然。哪怕是镇东侯世子萧朗,此时此刻也不禁端详着这位江七老爷,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只是,他毕竟有备而来,此时以目示意,隔着不远的一个中等身材的老者就轻轻咳嗽了一声。
“江七老爷所言确实振奋人心,可令尊执掌宗族事务期间,将族老执事置于不顾,在外行业亦是风评不嘉,而族中穷困并未得到多少周济,外间生意往来的同行多遭算计,可以说,江家如今的名声比之三十年前不可同日而语。想当年他初代族长时,也曾经说过要让江家气象不同,如今你再说这样的言语,试问还有几分可信?”
此言一时之间激起了不少共鸣。虽说身在这儿的江氏旁支子弟都是还算争气的,可早年间遭过苛待的不在少数,被人颐指气使当成下人使唤的经历也不曾少过,而在座的其他各家代表则是更交头接耳了起来,放了答话的江七老爷见此情景,不觉恼羞成怒。
“什么风评,这世上皆以成败论英雄,别人说什么与江家何干?”见下头嗡嗡嗡的议论声一时更大了,而江大老爷则是满脸的幸灾乐祸,他又色厉内荏说了两句话,终究因为远逊先头的漂亮话而有些狼狈。到最后,他不得不用求助的目光看向了何先生。
眼见这情形,何院长虽是暗骂江七老爷草包,但不得不站起身来。他素来是艾山长的副贰,外头事务多半是亲自奔走,因而人面上熟,这会儿朝四下里颔首致意,很快引来了众多回礼,而那刚刚才大起来的议论声,很快就被他这番举动压了下去。等到四周重现安静,他便走上前两步,意味深长地看了萧朗一眼,这才转身面向了其他众人。
“诸位,我得纠正一下,江七老爷刚刚所言承诺,并不是我何明钦的意思。”见四周围又起骚动,再瞥见江七老爷甚至面色铁青,他知道这个草包会错了意,便立时接口说道,“这是我金陵书院艾山长的承诺!”
此话一出,四周立时鸦雀无声。趁此功夫,他自是趁热打铁地说:“刚刚傅老爷讲,江家如今名声不济,其实归根结底,这还是族中读书的人太少所致,正因为如此,所以更要族中子弟读书上进。如今,艾山长不但愿意接收江家有天赋的子弟,而且愿意收江家五郎为入室弟子。如此一来,十年八载之后,五郎学成之日,江家名声自然再不复如今光景!”
不要说别人,这最后一条就是江七老爷本人都还是头一次听说。得知自己的儿子要被金陵书院的山长收为弟子,他只觉得一种狂喜倏然笼罩全身,就连用得意的目光睨视江大老爷都忘了。而在这样的消息下,其他江家众人你眼看我眼,刚刚还蠢蠢欲动的二房和四房几位渐渐偃旗息鼓了下来。
就在这当口,只听外间突然传来了一声高喝:“杨太夫人偕杨夫人到!代族长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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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四章 翻手云覆手雨,娶妻当娶贤德
原本就安静的宗祠前大院一下子鸦雀无声,但紧跟着,四面就一片哗然。在这样的地方,自然不会有人愚蠢到去问杨太夫人和杨夫人是谁,他们在意的是代族长三老太爷为什么会和那婆媳俩一块来,为什么会在这时候突然出现。
于是,在彼此交头接耳的议论声中,还有站起身的声音,挪开椅子的声音,亦或是两个人不巧碰在一块的斥责和埋怨……总而言之,当陈澜扶着江氏进门时,恰是看到了众人面上截然不同的各种神情,当即瞥了旁边的江老族长一眼。
相形之下,江老族长尽管端着素来招牌式的微笑,可心里头的惊惧却不足为外人道。被扣在万泉山庄那两三日,除却被云姑姑提着去打发了瑞江商行来询问的人,其余时候竟是没一个人理会他,一日三餐虽都是好茶好饭,可他哪里吃得下?此时此刻,哪怕站在自家的地盘上,可他依旧是没有分毫的安全感,额头上不知不觉就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爹,您可是回来了!”江七老爷却不知道老父亲的心里转着那么多纠结的念头,快步走上前之后,就殷殷勤勤地扶住了江老族长的手,“这宗族大会本就应该是您主持的,您回来了,大家就有了主心骨。刚刚何院长还说呢,艾山长要把我家小五收在门下,还愿意把江家子弟中出众的收进金陵书院,这样的好事,可不是每一个族人都欢欣鼓舞?”
江老族长还是刚知道这么一回事,闻言立时朝何明钦那边瞧了过去。见人冲着自己欣然颔首,他只觉得心里五味杂陈,冷不丁朝陈澜斜睨了一眼。见那边厢萧朗一行正在向江氏和陈澜寒暄,婆媳俩谁都没理会自己的目光,他深深吁了一口气,脑海中又浮现出之前在船上时,陈澜召了他去说的那一番话。
“时至今日,你总该知道,艾夫人怎会给你出的那等主意吧?”拿着茶盏的陈澜轻轻用那钧窑盖碗的盖子拂去了上头的茶叶和浮沫,随即举起来呷了一口,这才对神情晦涩的他不紧不慢地说,“江家人才凋零,尤其是官面上几乎再没有一个得力的人,所剩下的只是当年资助过那一两个小官,可终究是官民殊途。与其说你们能够支使别人办什么,不如说别人如今已经看江家是一块肥肉。姻亲姻亲,倘若单单姻字就成了亲,那世上何来许多翻脸的亲家,敌视的怨偶?”
她说着又站起身来,眼睛瞥了一眼他又瞄向了别处:“你所提的事情成了,大约能借杨家的名头几年,可事情过后,你可扛得住我家老爷接下来的怒气?所以,自然只能往出主意的艾夫人靠了过去,毕竟那是江南地面上最大的地头蛇。人家接下来也不用提什么条件,只要把你家孙子收在门下,再把江家子弟挑几个还算出色的收进了书院,想来你们江家上下自然会感恩戴德。紧跟着,书院推荐几个精通算学等等的人过来帮衬,难道你们能不收?等到十年之后,这些被收进去的子弟学成了出来,江家究竟姓什么,那就说不好了!”
想到自己那时候的汗流浃背,江老族长很快就整理好了心情表情,淡淡地对围拢来的江氏各房当家和子弟们颔首示意。眼见那边陈澜看了过来,他便上前几步,又面向众人说道:“诸位,实在是抱歉,老朽今日来迟了。实在是因为有几件要紧事不得不商量,这才晚到了一些。这两位就是新任镇守两江总兵杨大人的家眷,杨太夫人,杨夫人。”
江老族长这一介绍,旁人自是纷纷行礼见过。江家老一辈和年轻一辈的自然是只冲着江氏打量,当年见过她出嫁时盛况以及听说过后来落魄情形的,自是在心里感慨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至于别的人,则是径直往陈澜脸上端详,横竖这江南风气不比北边那些礼教大防,女子主持家业的不在少数。渐渐地,那些注意力就集中在了紧挨陈澜而站的红缨身上。
尤其是代表金陵书院而来的院长何明钦,那敏锐的目光更是衡量起了那长条包袱的长度宽度,直到四周渐渐安静下来,他才干咳了一声:“杨太夫人和杨夫人毕竟是女眷,这外头人多嘴杂,是不是……”
他这话还没说完,陈澜就轻轻挽起了江氏的胳膊,因笑道:“我和娘也是顺道送江家代族长来此,如今既然已经到了,自然不便多留,这就先回别院去了。”
“这怎么行!”江老族长闻言一凛,慌忙快步上前,“太夫人和夫人远道而来,虽说正值宗族大会,可怎么也得坐一坐再走,这……”
趁着刚刚的骚乱,江大老爷已经是走了一趟厢房,此刻正好拉着江大太太出来,见状自然立刻挤了上前:“太夫人和夫人若是不嫌弃,不如在厢房坐坐,也让我等奉一盏茶招待招待。内子等人虽然粗陋,可总能陪着说笑说笑。”
见江大太太亦是满脸堆笑地上前劝说,陈澜看了看江氏,见其点了点头,也就顺势答应了,期间竟是忘了还有江老族长这么一个人。眼看到了那边东厢房门口,她才突然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红缨,仿佛临时起意地说:“红缨,你留下在外头听听,看看诸位老爷们都说些什么,回头好对我说道说道。”
“是,夫人。”
红缨知机地低了低头,等到其他人随着鱼贯而入,那门帘最终落下,她才转过身来,随即看也不看那些打量她的人,径直退到了一旁那棵玉兰树下站定。面对这幅情景,更多的人彼此交换着眼色,而盯着她背后那包袱的人顿时更多了。
外头什么情形,进了东厢房的陈澜丝毫没有在意。就像是外头泾渭分明的两拨人一般,这东西厢房里头的女眷也是如此。东厢房里头的女眷多数是衣着寻常,瞧着当是江氏一族中家境较为寻常的那些妇人们。
这会儿,见她们端详着自己的衣着装束,仿佛很有些吃惊的模样,陈澜哪里不知道自己不曾如同江南这边风俗一般,往身上可劲插戴各种金银珠宝,想来是让这些妇人们不太习惯。当她如同众星捧月一般被众人簇拥到了一具软榻上坐,她却只请了江氏坐下,接过茶时又先捧在手里试了试温度,这才端给了婆婆。
见得这般情景,江大太太见几个比自己年长的旁支妯娌们都是满脸羡慕,于是便凑趣地说道:“姑太太还真是好福气,有这般孝顺的儿媳。”
江氏很不习惯这姑太太的称呼,眉头一挑,好容易才按捺下了没发作,只淡淡地说:“人各有命,我这人前半生什么苦都吃了,后半生总算能享一享儿子媳妇的福了,也算是老天有眼。你们也别只顾站着,都各自坐了吧。阿澜,你也挨着我坐。”
陈澜冲江大太太打了个手势,见其忙着指挥一众妯娌和晚辈媳妇坐下,这才挨着江氏坐下。奉茶之后便是各式各样的蜜饯果子和点心攒盒,接着又是些闲话说笑,江氏听得多接得少,别人也不以为意,只是在那儿使劲地趋奉。直到陈澜渐渐接过了这引领话头的任务,气氛才真正活跃了起来。待到有人提起刚刚外头金陵书院要收弟子的事,说话的人也就更多了。
“虽说是好事,可金陵书院哪一年招学生不是轰动整个江南,甚至还有远从云贵来这儿上学的,这拿出来的名额顶多就三五个,我家小子是不指望了。”
“就是,三房的小五都已经是娶了媳妇的人了,资质也不见得最好,这都能被瞧上,还不是因为三房财势?像我们家小十七,再聪明伶俐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没有出路?要说这世上最要紧的还是投胎!”那妇人说着仿佛知道失言,忙又笑道,“太夫人和夫人别笑话我,我是个粗人,有什么说什么。”
“有什么说什么才好。”一直很少言语的江氏却点了点头,见那些原本想插话的别人都硬生生憋住了,这才感慨道,“这世上原本就是投胎最要紧,但能够托生到你们这些人肚子里,这辈子已经是烧了高香了。须知世上有的是贩夫走卒。金陵书院收那么三五个人,于江家来说,真能调教多少人才,我看也是未必,须知金陵书院每年上百号人,可这些人人都中进士,中了进士之后人人都飞黄腾达?世上之路有时候殊途同归,但有的时候,每条路走到最后都未见就没有结局。想当年,我家全哥弃了文路,但他不后悔,我也不后悔!”
此话一出,刚刚那说话的妇人一下子抚掌叹道:“太夫人说的极是,这可是说出了我的心里话了,难道人不送到金陵书院,就成不了才了?我才不信呢,读不好书,我教他好好经营产业,到时候也是大出息!”
她这一接话茬,其他人也纷纷附和江氏的话,一时间气氛亦是极其活络。陈澜也未料婆婆一言能激起这样的反应,趁着这机会,她也就顺势说道:“这金陵书院在江南办了这许多年,从中出来的人才济济,所以朝廷最近便会颁下册封来。江南这一带书院风气大盛,朝廷对江南这一带的文华之风大为赞赏,要敕封的书院很不少。若真的是家中子弟要入学,倒也不是非金陵书院不可。”
这册封的事情陈澜最初还是听艾夫人提过,据说还是杨进周向次辅杜微方的提议,又已经明发上谕,因而她此时顺口就抛了出来。见在座的一众妇人们全都是面露茫然,她立时醒悟到这消息不知道因为什么,还未在江南地面上完全散布开来,因而少不得笑着解说了大概的意思。果然,她一说这册封一视同仁,都会有敕书诰命,屋子里顿时一片哗然。
就连江大太太也是颇为心动。毕竟,刚刚她们在屋子里悄悄留意外头的言语,情知金陵书院那架势是力挺三老太爷,自己的儿子决计进不了那地方,难免有些没兴头,此时陈澜这话,无疑是在一扇门关上的同时,打开了另一扇窗户。因而,她攥着帕子揉了两下,随即就身子前倾问道:“杨夫人,不知道哪几家书院能得册封?”
见一个个女人都盯着自己,陈澜暗叹望子成龙乃是人之常情,奈何上谕她没瞧过,此事也只是知道一个大概,因而一时却也答不上来,自是用上了连消带打的主意:“这是外头男人们的大事,我又不曾瞧过上谕,具体如何倒是不太清楚。真正说起来,这还是前时金陵书院艾夫人到扬州的时候对我提过,想来她应当知道。再不然,上谕也总有公布的时候,到那时各家书院自是恨不得大肆宣扬,整个江南就都知道了。”
“是是是,这样的喜讯谁会瞒着?”
有人附和了一句,但更多人却是不顾陈澜说不知情,围着陈澜继续七嘴八舌探问着,如江大太太这等甚至根本等不得,索性直接差人出去打听,反倒是江氏被冷落了下来。她却不恼,瞅着被人围在当中精神奕奕应付裕如的陈澜,她忍不住眯了眯眼睛,随即嘴角挑了挑。
年轻就是好啊!
就在屋子里一片探问声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大喧哗。除却江氏和陈澜,这儿其他女人的男人都在外头,这下子,刚刚还稳稳当当坐着的女人们全都慌了神,有的往门边涌,有的到窗边去观察动静,一时间乱成一团。只听嘎吱一声,也不知道是谁太过激动亦或是用力过猛,竟是把门拉了开来。下一刻,一个妇人就嚷嚷了一声。
“三老太爷……三老太爷自个答应卸下代族长之位,大老爷祭过祖之后就是族长了!”
刚刚还忙乱得犹如无头苍蝇一般的一个个女人顿时全都安静了下来,尤其是已经疾步赶到门边,正打算呵斥那个贸贸然开门妇人的江大太太,那脸上更满是不可置信。也不知道是谁似乎不可思议地掐了一下自己,然后发出了哎哟一声,这屋子里须臾就是哎哟声一片。至于江大太太,此刻干脆完全把陈澜和江氏抛在了脑后,整个人伫立在门边上动弹不得。
“江氏总算是换当家的了!”
听到陈澜说这话,江氏轻吁一口气,见她也不管那些或激动或茫然或高兴或羡慕的江家妇人们,径直回到了身边坐下,一时也笑了起来:“你呀,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用了,威逼利诱也用了,分化离析更是用得纯熟圆润,你要是上战场,我看也不比叔全差!”
“娘,你笑话我!”陈澜说着就伸手试了试江氏的额头,面上露出了真心的喜悦,“今天从早上到现在都没什么热度,真是太好了!”
“我这本来就是心病,既然有了准信,如今又眼看着当初不可一世的那个老头子倒台了,心里自然是要多畅快有多畅快!”江氏见旁人都不在,说话自然少了几分顾忌,“那时候最困苦的时候,我想的就是把他从族长位子上掀下来,让他尝尝失去权力财富的苦楚。至于这一次他竟敢上门来提那种条件,我更是恨不得……好在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听江氏这般喃喃自语,陈澜心里明白,婆婆看杨进周那封信时知道人是跟着荆王,不像之前那般心里空落落没念想,于是就放下了心。只对于她来说,还远远不能习惯于丈夫这般漂泊在外不知生死,因而劝慰似的扶着婆婆的双肩,嘴里却没说话。
哪怕就是这江氏一族,还远远谈不上完全的安定,这一次她棋高一着占得先机,但艾夫人既然敢让江家提出这种条件,后头恐怕还有的是交锋。
东厢房这边的妇人们一片欢腾,外头院子里,那轩然大波仍然尚未平息。不但江大老爷恍若梦中,就连江七老爷也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父亲,甚至于疾步上前一把拽住了人的胳膊,厉声说道:“爹,你是不是疯了?大家分明都觉得你执掌族务是最适合的,你怎么突然说要卸下族长?你知不知道,金陵书院答应……”
“你给我住口!”
江老族长沉声打断了儿子的话,放眼四周,见无论是自己这边的,还是被江大老爷拉拢过去的,亦或是受邀与会的各方宾客,几乎人人都是诧异难当。唯有那位镇东侯世子依旧是冰雪一般难以融化的面孔,这会儿旁若无人地坐在那儿,只当觉察到他的目光时,那冷冽的眼神才回看了过来。他连忙避开了那犀利的目光,这才朝四面拱了拱手。
“老朽掌舵江家多年,多蒙诸位提携相助,如今之所以卸下族长之位,一来是因为年纪大了,力不从心,二来则是长房也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因而断然没有坏了祖宗规矩的道理。至于金陵书院艾山长和何院长的好意,我实在是感激不尽。但我家小五资质浅薄,万难承担艾山长的厚爱,倒是江氏其他子弟如有优秀的,恳请艾山长和何院长多多提携。”
这一番漂亮话之后,他见何明钦面色阴沉并不答话,也不再继续等下去,大手一挥就高声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张罗,新族长该祭祖了!”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江大老爷原还有些脑子转不过来,可是,当萧朗的小厮巨阙走到他身边,低声言语了两句之后,他立时醒悟过来,再不敢继续那么傻呆呆愣着。眼见一个个族人慌忙去预备安排,他哪怕并不是很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是赶紧轻咳一声站到了三老太爷身侧,也是团团作了一揖,又满脸诚恳地看着江老族长
“三老太爷毕竟代理族长多年,如今因年迈要卸下重任虽也难免,可总不能就这么丢下族中事情不管。还请三老太爷继续担当族老一职,也好在我有所疏失时指点一二。”
“大侄子你如今已经足可独当一面,就不必再拉上我这个老头子了。”
“三叔这是哪里话,我吃过的饭还没有您过的桥多不是?您就行行好留下帮帮我的忙……”
刚刚两边还是剑拔弩张互不相让,此时却是一个谦虚一个客气,无论是在场的江家族人,还是一旁的宾客们,谁都能看得出那种骨子里透出的假来。尤其是金陵书院的何明钦,更是紧紧捏住了手头那把水墨山水折扇,几乎强自按捺才止住了拂袖而去的冲动,只嗤笑一声却是难免。终于在其他人的附和声中,江家叔侄的虚情假意总算是告一段落,接下来便是祭祖仪式,但真正接任族长的大典却不能如此草率,需得另择吉日操办,因而大部分宾客都在祭祖之后纷纷告辞。
这一番变化对于江家来说究竟是好是坏,他们还得回去禀报了该禀报的人才行。
尽管还未行过接任大典,却已经是担着族长之名的江大老爷殷勤挽留,但陈澜知道江氏大病初愈,应当也不愿意在这等时候留在江家大宅向旧日仇人示威,因而就淡淡地婉拒了这等意思。而江大太太虽说是较劲了脑汁说好话挽留镇东侯世子萧朗,可那边厢人也是油盐不入,到最后,两拨人竟是一块离开了江家大宅。
萧朗执意送江氏和陈澜回家,陈澜拗不过他,也就答应了这番好意。她此行南京,原待是住在城郊汤山别庄,但先赶了过来的小丁去过那边之后,得知城内新街口还有阳宁侯府的另一处宅子,就多了个心眼,吩咐了人两边全都收拾好。果然,到了南京的陈澜终究觉得城里方便,于是就选了新街口那座三进大宅院用作临时居处。此时虽然只收拾出了一部分屋子,但招待萧朗这样一位客人自然是还有地方。
江氏如今几乎是把萧朗当成大半个晚辈看待,此刻萧朗才关切地问了她两句身体情形,她就摆了摆手说道:“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没什么大碍。倒是你,今天看江家那位大太太的表情,大约少不得打某些盘算。萧郎,你可有婚约么?要是没有,可想过将来要迎娶什么样的女子为妻?”
面对这样一个完全意料之外的问题,萧朗一下子愣住了。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突然扭头瞥向了陈澜,心里想起了今天下午那风云突变的一幕,随即才正色看着江氏。
“伯母,我不曾听父母提过有婚约。至于什么样的妻子,我也从来没想过……但想来娶妻当娶贤德,她一定要是个孝顺的人,最好能如同嫂夫人一般聪明能干,能够在我在外时协助我娘管理核对各种军需账目,能够统辖好同僚下属的内眷们,能够应付诸多奴儿干城内外的问题,能够……”
听萧朗这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陈澜忍不住有一种叹气的冲动。这个年纪不小的镇东侯世子,在娶妻的时候不说什么生儿育女,却都在想着这些……他是娶妻,还是招聘高级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