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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冠盖满京华txt下载     冠盖满京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一十章 易得一日闲,难得百年归

    前一日杨家整整来了四位叔伯,言辞恳切想劝杨进周接下族长;这一日御赐堂号的大日子,杨家却只有这位十一叔杨珞登门,道贺的同时却又表示出了对族长之位的心思,拉杨进周作为声援。这一前一后实在是差别太大,以至于陈澜拧着眉头走了一路,到最后还是杨进周突然拉了她一把,她才感觉自己被绊了一下,稳住身子的同时就注意到前头是台阶。

    “又不是大事,用不着这么分神!”杨进周眉头一挑,旋即不以为然地说,“答应不答应都在我。横竖我油盐不入的名声在外,也不在乎他们背地里说什么做什么。只不过,十一叔言辞却也恳切,我当了族长,哪有功夫时时刻刻料理他们那一头,仓促之间还不是要寻族老执事,到头来被架空的可能性倒大些,平白无故担了名声却没落下好处。”

    “这位十一叔还真是会说话。”陈澜微微一笑,自然而然伸手挽住了杨进周的胳膊,“他怎么不说他自己人微言轻,若是没你在后头挺着,他这个族长就当不下去。如此一来,他为了保住自己的位子,就决不至于让族人对你不利。至于族产,汝宁伯府之前是被查看家产而不是被查抄家产,单单那一个字,差别就大了。如今当铺被收了上去,产业也没收了不少,可祭田没动,族田也没动,归在宗族名下的产业更没动,他这个族长好处还不多?”

    “你呀……真真是眼睛雪亮,幸好十一叔见的不是你,我刚刚一时间也只想到十一叔没了我的支持,决计当不了那族长而已。”

    “男主外女主内,你这个只管大事的男人可以不管,可我这算账的女人可不能不管。你别忘了,你当初在安园见到我时,那时候是个什么情形!”

    杨进周见陈澜笑得狡黠,眼前又浮现出了当时的那一幕。那时候,安园门前是黑压压的佃户,自己在帐房里见着陈澜的时候,年少的她却依旧冷静自持,后来又扯起虎皮作大旗,拿了他当幌子去应付三叔陈瑛。想到这儿,他忍不住轻轻拍了拍她挂在他臂弯上的手,随即才抬起头说:“既然这样,我回头就答应了十一叔。宗子不好当,宗妇又岂是好当的?费力不讨好,家里迎来送往和产业措置等等就已经够让你劳神了,更何况宗族事?”

    这个世上才华横溢任事卓越的男子兴许很多,但能够从这种细处体恤妻子的却极少。此时此刻,陈澜不觉往身边的人又靠近了些,想要说什么话,却觉得说什么都显得生分,临到末了便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随即又嘟囔道:“晾他两天也没事,就算那边军流立时就要起行,以前族中事务也决计不会是二叔一个,总有老一代的族老执事等等管着。只有他们自个先不稳了,事情才好办,否则十一叔也未必能上得去。再说,指不定还有人来透露更多内情呢?”

    低头看了一眼紧紧靠着自己的小妻子,杨进周不知不觉露出了一丝笑容,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抬起手捋了捋她额前的一丝乱发。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沿着青石甬道往前走,沿路虽也偶有媳妇婆子看见,但大多忙不迭地低头屈膝行礼,等人过去再好奇地多瞅几眼。

    尽管有宾客走得早,但剩下的自是少不得在镜园中叨扰一顿午饭。统共就这么十几个人,无论是正堂致远堂,还是江氏这五间大正房都尽可摆得下,可因都是交情最好的亲朋,刚刚已经闷在屋子里许久,陈澜便早早和婆婆商定了,在荷塘边上的一座草堂另外摆席。一来是大厨房就在旁边,热饭热菜不至于在路上冷了,二来则是因为几户军官家里都送来了新鲜野味,除了厨房炮制之外,还可以在前头摆上烤架亲自动手。

    果然,这顿饭下来,一众宾客一人一张高几吃得畅快不拘束,几个年轻姑娘媳妇也都是好奇地在前头玩起了烤肉,有一个精通厨艺的云姑姑在旁边帮忙看着火候,就连杜筝也吃了好几块野猪里脊,而张惠心玩心最重,自是又吃又玩。而仗着年纪小混迹在这儿的陈衍就更不用说了,要不是陈澜盯着,他恨不能装一肚子香喷喷的烤肉进去。

    等到饭后告辞时,杨进周偕了戴文治和韩国公世子张炤以及今日前来的其他几个军中子弟再来正房见江氏,戴文治就只见张惠心揉着肚子可怜巴巴地说走不动了,脸上满是喝了太多酒的红晕,一时满脸的无奈。而张炤则是看着正乖巧地站在卫夫人身边说什么的陈衍,又瞅了一眼虽年纪小却明显是美人坯子的杜筝,脸上掠过了一丝笑意。

    总而言之,杨进周难得的最后一日假期,镜园中又是因正堂得了天子题匾而上下喜庆,宾客们又是游园赏玩尽享吃喝玩乐的快意,等到这冬日的夕阳落下余晖时,依依不舍的最后一拨客人方才离去——这其中拖在最后面的自然是阳宁侯府的四少爷。

    “姐,日后再有这样的好事,决计不能拉下我!”

    “行了行了,难得给你偷上一天懒,要是天天如此,别说韩先生,就连娘那边也说不过去。你要来随时都行,文课武课别落下!”

    看到陈衍唉声叹气地点了点头,一转身却不是径直上马,而是又溜到了杨进周身边,神秘兮兮地拉着人到一旁说些什么,陈澜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只是,当眼看着张惠心从轿车里探出身子向自己招手,戴文治则是在一旁紧张地拉着她,上了马的表哥张炤轻轻颔首,而陈衍说完了话上马,索性拉着缰绳让坐骑来回打圈,她只觉得心里堆满了幸福。

    短短的两日假期尽管远远不足冲抵此前的婚假,但杨进周仍是恢复了寅时二刻起身,练剑之后再预备上朝的惯例。不惯起这么早的陈澜强撑着跟了两天,就因为补眠效果不佳而被江氏和杨进周紧急叫停,于是也只得每晚临睡前多嘱咐两句。而御赐堂号过去没几天,皇贵妃便使人送来了一幅字,上头却是惜福二字。江氏极其喜欢这副手卷,立时让人拿去制匾,旋即就替换了自己穿堂前的金玉满堂四字,一时下人都改口称此为惜福居。

    而宜兴郡主则不知道是因为在家憋了太久实在闷得慌,还是要显露一下自己并不是只安胎不管别的,一日之内让人送了三块已经制好的匾额。从陈澜和杨进周所居的怡情馆,杨进周的外书房瀚海斋,还有后边的演武厅武功堂。按着这回领头前来的赵妈妈的转述,若不是如今行动不便,这位从来闲不住的郡主便打算把镜园上下好好游览一遍,和陈澜夫妻斟酌着把所有名字都好好改一遍。

    张冰云所托之事,陈澜对杨进周提了之后,细细一想就索性修书一封送了罗旭,也算是让这位世子给自己的未婚妻解难题。

    杨家本家那边,遭了军流的杨珪再拖延了好几日之后,终于凄凄惨惨戚戚地上了路,她只按照杨进周的意思使人送了二百两程仪。至于淮王算计杨进周的事,她又托了夏太监在宫中造势,放出淮王觊觎几位阁老家女儿侄女乃至于族女的消息,淮王立时自顾不暇。

    偶尔去阳宁侯府探一探朱氏和徐夫人,去别院看看义母宜兴郡主,往杜府戴家和张家走动走动,总体来说,这十来天悠闲的日子可谓是陈澜的难得享受时光。

    然而,就在她暗叹若是日日如此该有多好的时候,阳宁侯府报丧的使者却到了镜园——阳宁侯夫人徐氏故去了!

    陈澜正在缝那对要送给婆婆的暖额,一下子把持不住,东西失手掉落在地。看着那扎着孝带脸色蜡黄蜡黄跪在地上的吴妈妈,她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里只觉堵得慌。

    “是什么时候的事?”

    吴妈妈又磕了两个头,随即才带着哭腔说:“就是今天早上。夫人昨下午能够进食了,大伙都高兴得很,谁知道今天早上便突然不好,林御医竭尽全力依旧没能救回来。夫人临去前只是瞧着六少爷,什么话都没说。”

    是来不及说,还是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如今再说徒留悲伤遗憾?

    陈澜深深吸了一口气,吩咐云姑姑搀扶了吴妈妈起来,又让人去赶制孝服,随即方才去惜福居向江氏禀报了一声。江氏自也是嗟叹不止,忙打发了庄妈妈去预备吊唁的赙仪等等,又吩咐人送陈澜去阳宁侯府。等到人都走了,她才在屋子里合十祷祝了几句,最后摇了摇头。

    “唉,终究是孩子可怜……”

    当车停稳时,身穿素淡衣裳的陈澜从车上下来,看着已经挑出了白灯笼,上上下下也都扎上了白孝带的阳宁侯府,脚下仍是不由自主地一滞。在这个偌大的家中,相比时不时还要兴风作浪的马夫人,徐夫人哪怕封了阳宁侯夫人,可依旧没有太大的存在感。如今,这最后的一丝存在感,便要在这漫天凄惨刺眼的白中消失殆尽么?

第三百一十一章 伤逝

    主母去世的庆禧居越发流露出了一丝凄然冷清。

    站在院子里,陈澜并没有听到太多撕心裂肺的哭声。大约她是来得最早的,来来往往的丫头媳妇们有的还在忙不迭地扎孝带,当她跟着吴妈妈进了屋子的时候,就只见明间里的灵座已经立了起来,陈瑛站在那里,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她上前行礼时,他也只是略略一抬头,那眸子里闪动着难以名状的光芒。至于下首的陈清陈汉陈汐并六娘等三个庶女则是纷纷还礼不迭,小小的陈汀懵懵懂懂跪坐在陈汐身边,还是姐姐动手轻推才反应过来。

    陈澜乃是至亲,如今徐夫人初丧,尚未小殓,还停在床上,她此时也无暇理会众人的情绪,起身之后便直奔西屋,也没注意别人有没有跟上来。待到了那张大床前,影影绰绰看到了那僵卧在床上的人影,原本就觉得有些恍惚的她更是脚下猛地一打颤,捱上前几步之后,就在床前的脚踏板上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以前那个她和这位身体不好并不常常在人前露面的三婶很少打交道,也就是偶尔同桌时行礼问安打个招呼,逢年过节送针线收压岁钱,仅此而已;而后来的她,虽是和徐夫人走得近了不少,可要说真正有多亲近,还不如说是那种于徐夫人的同情。

    作为陈瑛的继室,徐夫人只是朱氏和陈瑛之间角力的牺牲品,多年来在京城独守空房,还要忍受着一群庶子庶女在身边打转。她这个嫡母尽管对陈汐他们三个说不上好,可也说不上有多少苛待,至少陈清陈汉和陈汐该读书的读书,该练武的练武,几乎什么东西都不缺,更没有三天两头失足蛇咬饮食出岔子。这个寻寻常常的贵妇只是守着嫡亲儿子陈汀,再大的心眼,也仅仅是想把庶子调到外院,不在自己跟前碍眼而已。而如今,她却因为本该给自己撑腰的娘家人冷言冷语气得重病不起,抛下了自己只有几岁的儿子撒手人寰。

    这便是这个时代一个寻常女人的命……这便是不能掌握自己未来的女人的结局!

    陈澜只觉得眼前一下子迷离了,突然伏倒在了床沿上,眼泪夺眶而出。她没有听到身边陪着自己跪下的吴妈妈亦是嚎啕大哭,她也没有听到屋子里服侍徐夫人的两个大丫头哭得声音嘶哑,她更没有听到外间传来了稀稀落落的哭声。

    那一刻,她想到了皇后的去世,想到了这一年多来逝去的无数认识不认识的生命,她只觉得这一年多来所有的惶惑,所有的忧惧,都在这放声大哭中尽情宣泄了出来。

    随着进屋的柳姑姑见陈澜先只是抽泣,渐渐声音就大了,不禁眉头一挑。她是知道陈家长房三房之间那段公案的,最初还以为陈澜不过是应景地哭一哭,可眼见人仿佛是渐渐失了控,她就渐渐皱起了眉头,但随之就很快舒展了开来,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动容。只她知道这越哭越难以止住,只得上前去挨着陈澜半跪了下来。

    “夫人,逝者已矣,您也节哀些。若是阳宁侯夫人泉下有知,看到您这般待她,自也能含笑了。”她一边说一边掏出帕子,不由分说地扶起了陈澜,见她果然是哭得止都止不住,帮着擦眼泪的同时又少不得连番相劝,好容易见人抽噎着渐渐停了,松了一口气的她方才搀着起身,可往外走了没两步,她就看到陈澜又突然甩开了她的手,扭头望着那张灵床。

    “夫人……”

    “我知道,三婶已经去了……你放心,我只是想再瞧瞧。”

    刚刚就跟进了屋子的陈清和陈汉面上泪痕宛然,但此时却有些举止无措,全都拿眼睛瞅着陈汐。而陈汐一手无意识地搂着陈汀,丝毫没在乎吴妈妈那利剑似的目光,眼睛呆呆地看着陈澜。她隐隐约约觉得,陈澜这一场痛哭,并不单单是为了徐夫人。

    良久,她才上去叫了一声:“三姐姐,去外头拜拜吧。”

    陈澜这才回过头来,轻轻颔首就沉默地随陈汐出了西次间。明间里,陈瑛已经是换了席地而坐,那一身素色衣裳穿在他身上,却愣生生多了几分刚硬的线条,少了几分凄婉的悲凉。陈澜没有多看他,在灵座前拜过之后,又接过柳姑姑递来的香,随即再次深深下拜。可就在她起身的一刹那,突然听到了身边传来了一阵清脆的哭声。

    “娘……我要娘!”

    一直安静得有些碜人的陈汀突然叫了一声,一下子大哭了起来。原本拉着他的陈汐吃了一惊,手一下子一松,随即就只见小家伙一溜烟似的跑进了里间。见陈瑛面色一沉,陈澜几乎是一瞬间拔腿追了上去。再进西次间后,她一眼就瞥见陈汀已经爬在了床上,不顾吴妈妈和两个丫头的阻拦,伸手去摇床上那已经僵硬的尸体。

    “娘,娘!你今天都没说过话,你说话啊……”

    那稚嫩的哭声虽没有撕心裂肺的绝望,一声声却仿佛直刺人心。陈澜几乎是下意识地奔上前去,借着几个丫头和吴妈妈扳开了陈汀的手,她猛地伸手把小家伙从床上抱了下来。见陈汀挣扎着还在闹,她只能蹲下身去轻轻拍着他的背,轻轻哼唱着自己也说不出名的调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只觉得怀里的孩子终于平静了下来,这才稍稍松了松手。

    然而,看着泪眼朦胧偏又是满脸茫然的陈汀,她却没有说什么,拉着他走出屋子,不等陈瑛开口说什么,她便抢先说道:“三叔,六弟如今才只四岁,尚不知道生死大事,他虽是丧主,可趁着如今吊唁的人应当还不会太多,不若我带着他到老太太那儿先安抚安抚?否则若是有个万一,三婶在九泉之下只怕也难能安心。”

    陈瑛抬起眼睛看了看陈澜,见其对自己的目光不闪不避,他便淡淡地点了点头,惜字如金地迸出了一个字:“好。”

    去蓼香院的路上,陈澜紧紧攥着陈汀的手,脚下步子先是极其缓慢,可渐渐就加快了,到最后小小的陈汀跟不上,又被那大力攥得小手生疼,终于忍不住叫道:“三姐姐!”

    陈澜这才停下了脚步,看了看眼睛里又露出了泫然水光的小家伙,她在心里轻叹一声,随即弯下腰把人抱了起来。身后的柳姑姑慌忙走上前来要帮忙,她却坚定地摇了摇头,反身大步往前走去。柳姑姑只得暗自叹息一声跟上,再后头的几个婆子面面相觑的同时,有的抹眼睛,有的深深叹气,更多的则是不以为然。

    蓼香院中撤去了众多喜庆的装饰,连带宫灯亦是如此,下人们都系好了孝带。尽管徐夫人并不是长子妇,但毕竟是名正言顺的阳宁侯夫人,因而郑妈妈也打算去给朱氏预备大功孝服,以便大殓成服之后能够用上。此时此刻,见到陈澜抱着陈汀进来,正要出门的郑妈妈吓了一跳,屈膝叫了声三姑奶奶,随即赶紧给陈澜打帘子。

    “澜儿?”正斜倚在引枕的朱氏没什么精神,见了陈澜进来才坐直了身子。眼瞅她先把陈汀放了下地,引着行了礼,方才又把人抱上了炕,拿了软枕于他垫着,她略一思忖就明白了过来,忍不住叹了一声,“你这孩子就是心软心善……罢了,一个四岁的孩子,如何熬得了三日不食不眠不休?郑家的,你去吩咐下头预备参汤和蜜水,若是有人乳或是牛乳,也都先放着。”

    郑妈妈答应一声就转身离去。而陈澜面对着朱氏心软心善的评价,却上前挨着她坐了,又突然伏在了她的肩头,虽不曾再次失声,可仍是微微抽泣了起来。朱氏初还面露讶然,可渐渐地就明白了过来似的,活络的右手顺势在陈澜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人终有一死,你三婶自己也料到了预备了,你也不要想这么多。我那么多事情都挺下来了,如今就是扛,也要扛到你给我抱个重外孙进来,还有小四媳妇给我生个重孙。如果别人想要再把我气死,却是没那么容易了!”

    “老太太……”陈澜知道不用自己再接着这话题往下说,见刚刚还坐在炕上的陈汀不知不觉歪倒了,竟是仿佛睡了过去,她才放开了手,搀着朱氏靠上了炕椅靠背,这才低声说,“话不是这么说,三叔能够一口答应将六弟养在您这儿,不是已经胸有成竹,就是……如今府里前院的那些人,您可还能把得住么?”

    “我的人,已经全都拨给小四了。”

    见陈澜先是大吃一惊,随即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喜悦光芒,朱氏的嘴角不觉微微翘起了一些:“有舍有得,更何况他比他爹强多了,又有你这样的姐姐,我还有什么信不过的?有了这些人鞍前马后跟着,我也能安心放下,至于我……我死了他要守孝不说,这家里还要分家,再加上长房不似从前那般式微,他休想再占便宜!”

    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了绿萼的声音:“老太太,广宁伯和夫人来了,正往庆禧居那边吊唁。右军都督府三姑爷命人捎来口信说,让三姑奶奶在这儿多陪陪老太太,不用急着回去,他傍晚会过来吊唁,那时候再接了三姑奶奶一块回镜园。”她说着微微一顿,又压低了声音,“另外,庆禧居那边吴妈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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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二章 心狠手辣,忍无可忍

    起初听说杨进周派人捎来这样的口信,朱氏不禁微微一愣,随即扭头看着陈澜,欣慰地点点头说:“看来,皇上不但用人神准,就是给人挑选丈夫的眼光也是无人企及。你的性子虽机敏,但总嫌太刚强了些,我一直就怕将来夫妻之间不够和满。只如今看你说话行事,比从前更显温情,也难怪他那样的冷面汉子却这般细心。”

    “老太太你又取笑我……他细心是不错,但也有粗疏的时候。”陈澜如今对这种打趣已经有相当的免疫了,脸都没红一下就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说,“先让吴妈妈进来吧。至于广宁伯和夫人,也不知道他们可敢来拜见老太太。”

    朱氏点点头发话叫吴妈妈,听到下一句又没好气地冷笑道:“他们怎么不敢来?你三婶病倒之后,他们自知心虚,那不值钱的药材一批批送过来,上好的人参也拿了两三支,满心都是疼爱妹妹的哥嫂样儿,想来是知道了若妹妹去了,他们和咱们侯府就断了关联,日后想要再倚靠就难了!如今满京城的勋贵人人自危,谁都知道咱们阳宁侯府还算圣眷好,别说是他们俩,自你出嫁之后,哪一日没人来拜见我这个之前不受人待见的老太婆?”

    吴妈妈一踏进房门,正值朱氏那话到了最后,一听到“不受人待见的老太婆”,她的脸色倏然一变。待瞥见陈汀正蜷缩着在炕上睡得正香,她只觉得鼻子一酸,上前屈膝行了礼,待要说话时,却见后头跟进屋子的绿萼端了小杌子上来,她慌忙谢过之后斜签着身子坐了。

    一想到昨晚上偶尔听到的那些话,她只觉得一颗心跳得比之前更快了,神情也很难保持镇定,好容易平复了一下,她就立时低头说:“老太太,三姑奶奶,我打小就伺候夫人,后来配人之后,又跟着过来当陪房。如今夫人故世,我和男人也没什么别的心愿,只求在那坟茔旁边要间小屋子守灵,平平淡淡过了这余生。”

    闻听此言,陈澜不禁看了朱氏一眼,见她亦是眉头大皱,她沉吟片刻就开口说道:“三婶过世,我知道吴妈妈必定是哀伤悲痛。只当初三叔答应过把六弟养在老太太这儿,可老太太如今年纪大了,虽有郑妈妈几个帮衬,终究不可能面面俱到。所以,我刚刚和老太太商议过,还是继续让妈妈来伺候六弟。妈妈想为三婶尽忠没错,可丢下六弟,难道就是有义?”

    吴妈妈一下子抬起头来,声音有些发颤,面上似乎还有些不可思议:“老太太要……要让小的一直伺候六少爷?”

    “去坟茔前守着有什么用,你只四十出头,汀哥儿还小,换人伺候他要熟悉起来就难,况且还未必会认。你既是伺候惯了,便长长久久跟着他,日后继续做管事妈妈,如此岂不是对你主人尽了忠?”朱氏在这家里从前当仁不让惯了,此时一板面孔,又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威势,“要是你还有什么难处,只尽管说!”

    眼见绿萼悄无声息退出了屋子,吴妈妈只觉得那几个字在喉头上下翻滚,良久才终于下定了决心,猛地起身离开那小杌子,直挺挺跪了下去,使劲磕了两个头之后方才带着哭腔说:“老太太,三姑奶奶,不是小的狠心撂下六少爷,实在是……实在是小的担心若是留下来,恐怕更带累了他!昨前半夜夫人不好,小的忍不住在那儿多陪了一会儿,可后来内急从后头净房,不合抄近路走过了罗姨娘的窗户后头,就听见三老爷的说话。”

    她停顿了一下,拳头一下子攥紧了,也没留意朱氏和陈澜都突然死死盯着他,好一会儿才一字一句地说:“罗姨娘讲,看夫人这样子熬不到月底,如此一来,五小姐和襄阳伯的婚事一拖就是三年,是不是借着这机会办喜事,也好冲冲喜,可话音刚落就被三老爷怒喝了回去。三老爷骂了她好些不好听的话,末了又冷冷地说,襄阳伯正好奉旨要送高丽使团回国,礼部定的是走天津卫的海路,到时候指不定一记大浪就把船给打翻了。就算不是如此,三年里头也有的是各式各样的变故,让她不要再耍什么花招。”

    此时此刻,说话的吴妈妈固然是脸色煞白,朱氏也被惊呆了。陈澜更是深深吸气,以压下心头的骇然,之前她只以为吴妈妈是心存什么顾虑,可谁知道这一位竟是无意间听到了这般了不得的。尽管她已经算到这三年的孝期会耽误陈汐的婚事,可谁想到陈瑛竟然隐藏了这般狠辣的心思……难道他在襄阳伯出使的事情上真能做些什么,真敢做些什么?

    然而,仿佛是生怕刚刚爆出的那一件事情还不够吓人,吴妈妈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神情紧张地说:“那时候,小的实在是被吓坏了,想也没多想就立时闪身要走,可却没想到临走前发出了响动,生怕被人发现,小的自是赶紧回房。才进了屋子,结果夫人正巧不好,小的赶紧忙活着伺候,一直等到天亮林御医来了,又是一番诊治,临到末了却仍是无济于事。

    可小的去接了三姑奶奶一块回来,随即才知道,三夫人身边的大丫头宝喜碰柱子殉主!人已经抬到厢房去了,三老爷发话赏了她家人纹银二百两,那边连一个字都没多问,可小的却记得,夫人临去前,已经给宝喜选定了人家,她断然不会这般莽撞……直到看到人时,小的才发现,大约是昨夜忙乱,轮流休息的时候,宝喜不合穿了小的那双鞋……”

    事情的原委如何,朱氏和陈澜已经完全明白了。端详着吴妈妈那张惊恐万端的脸,她们如何不知道这一位如今已经是惊弓之鸟。陈澜只忖度片刻,强压下心头对于又一条人命逝去的悲哀,又徐徐开了口。

    “吴妈妈,你因为宝喜的死而担惊受怕,那是因为你知道三婶已经给她选好了人家,等三月孝期满了就能出嫁。可是,你两口子若是去守灵,撇下了六弟不管,别人就不会觉得这反常?妈妈说的这些只要烂在肚子里不对第二个人提起,日后你就在老太太这儿尽心尽责伺候六弟,没什么可担心的。待会就请老太太放话下去,以三婶早有言为由,七天守灵之后,就把三婶身边那些大丫头调过来服侍六弟。要知道,碰柱子死了一个是刚烈,再死其他的便是蹊跷了!”

    吴妈妈飞快地琢磨着陈澜这些话,一直高悬的心渐渐落了下来,末了那一口气泄了,也就不由自主地瘫软在地。朱氏也就顺着陈澜的言语不咸不淡提点教训了几句,随即又高声唤了绿萼进来,及至吴妈妈被搀扶出屋,她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好一个老三……光是狠辣两个字,都不足以形容他万中之一!”

    陈澜没有接口。尽管烧着炕的屋子里异常温暖,但她只觉得浑身冰寒彻骨。那一瞬间,她甚至希望杨进周早些过来,也好让她靠着好好想一想。然而,这终究只是奢望,想见的人还没来,不想见的人却是由人通报了进来。

    “老太太,广宁伯和夫人来了。”

    朱氏见陈澜眉头大皱一副不想打交道的模样,便示意她抱着熟睡的陈汀进梢间避一避,旋即才吩咐把人请进来。见两人一进来便客气得近乎谄媚似的大礼拜见,她不得不伸手虚扶了扶,可等到广宁伯和夫人双双跪了,她却缩回了手,脸上露出了冷淡的表情。

    “你们俩这是做什么?”

    “姑妈,看在您和父亲是表兄妹的份上,您可一定要帮咱们这一回。”

    广宁伯徐峥生得方方正正,可配上那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的五官,这副模样自然离相貌堂堂远得很。再加上他这会儿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越发显得没有一点勋臣贵戚的架势。

    “刚刚我和夫人去吊唁,可没说上几句话就被四妹夫给赶了出来。天可怜见,我们当初真没对四妹说什么,只让她拉扯家里几把而已,此前根本不知道她的身体已经这般糟糕!要是早知道,哪怕从林公公口中得知,皇上对广宁伯府至为厌恶,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发落,至不济也会夺了勋田产业,我也不至于心急火燎……”

    听到林公公三个字,梢间里的陈澜猛然一惊,双手紧紧绞在了一起,随即转头看了一眼一旁软榻上睡得正香的陈汀,眉宇间闪过一丝沉痛,旋即那沉痛又变成了深深的怒色。

    广宁伯还没说完,广宁伯夫人就抢过了话头去:“姑妈,您老人家评评理,四妹嫁人之后,他就一直在外头,人还没回来这身边的姨娘就封了诰命淑人,这天底下有几家人家有这般道理?就算是圣命不可违,可他对四妹向来不闻不问,如今出了事倒怪上了咱们娘家人,咱们不参他一个宠妾灭妻就已经不错了!”

    牙尖嘴利的她还要顺势再往下说,突然察觉到一旁的广宁伯使劲拉了拉她的袖子,再一看炕上的朱氏端着茶盏满脸怒容,这才把到了嘴边的另半截话给吞了回去。

    “好啊,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既然你们这么多道理,还到我这儿聒噪干什么?我累了,没工夫给你们评这个理……来人,送客!”

    随着这一声喝,忍无可忍的朱氏猛地把手中的茶盏重重搁在了炕桌上,那盖子猛地一跳,竟是跌了出来在炕桌上打起了圈,茶水四溅而出,顺着炕桌一下子流得满炕都是。

    PS:抱歉,今日陪爸妈出门,只有这一更了……

第三百一十三章 栋梁

    突如其来的响声终于惊醒了熟睡的陈汀。他犹如受惊的小兔子一般猛地弹跳了起来,见身旁不见熟悉的吴妈妈和丫头,他一下子想到了那时候久喊不醒的母亲,鼻子又是一酸,猛地又叫了一声娘。门边上的陈澜闻声回头,见小家伙伏在榻上,仿佛又要放声大哭,她不由得三两步回身奔上前去,轻轻地搂着那肩膀把人揽进了怀里。

    “六弟乖,别哭了,有三姐在这儿……”

    听到这声音,抽抽搭搭的陈汀也就把外间那说话的声音忽略了过去,直接把头埋进了陈澜的怀里。尽管那种香味和母亲身上熟悉的味道并不相同,可是,无论是母亲还是吴妈妈,都对他提起过无数遍这个名字,而那时候她抱着他折下的那枝桃花,直到干枯了也还被他好好保存着。他不由自主地抱紧了陈澜的脖子,喃喃地叫了一声三姐姐。

    四岁的孩子已经颇有些分量,身上多了这么一个人,久而久之,陈澜不禁觉得有些腰酸背痛,却不敢贸贸然松开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传来一阵响动,她抬头一看,见是玉芍打起帘子扶了朱氏进来,她正要站起身,可却被犹如八爪章鱼黏在身上不肯下来的陈汀给绊住了。直到朱氏轻轻咳嗽了一声,陈汀才回头瞅了瞅,旋即一蹦就闪身躲到了陈澜背后,好半晌又嗫嚅着叫了一声老太太。

    陈澜感觉到陈汀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热得发烫,见朱氏的眼神中既有无可奈何,也有惋惜懊恼,更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仇恨,她便开口打破了这难言的沉寂。

    “眼下不早了,让人把东西送过来,我喂六弟吃些东西,待会再让人送他去三叔那吧?”

    一听到要送自己去见父亲,陈汀连忙从陈澜背后闪了出来,站在榻上嚷嚷道:“我不走,我不走……”

    陈澜缓缓站起身,见光脚站在榻上的陈汀小脸涨得通红,她便伸出双手抱着他的双臂,一字一句地说:“六弟,你不是一直在问,你娘到哪儿去了吗?我现在告诉你,你娘到天上去了,以后你再也见不着她了,但她会在天上看着你。如果你一直乖乖的,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她在天上也会冲着你笑。可要是你不听话,那么她会流泪伤心,那眼泪就会变成雨雪,从天上掉下来……”

    见陈澜娓娓对陈汀轻声说着,朱氏眼皮一跳,随即摆手阻止了要上前说话的玉芍,旋即眯起眼睛轻轻叹息了一声。长房姊弟俩先是丧父,继而失母,只有陈澜这样的过来人,才能知道如何安抚小小的陈汀。该知道的总得让孩子知道,否则,陈瑛连那等绝情绝义的事情尚且做得出来,哪里会怜惜自己的这个亲生骨肉?

    对于小小的陈汀来说,他的脑袋根本消化不了永远见不着母亲的事实,所以乍然听到之后,他忍不住就要闹腾。可是,当陈澜那温和的声音说着母亲在天上看着他,他渐渐地就安静了下来,不是还轻声问上一两句。待到陈澜用浅显的语句说了几个自己编的童话,他已经忍不住依偎在了她的怀里,大大的眼睛里亮闪闪的。

    陈汀紧紧握着小拳头,发誓似的说:“我听三姐姐的,我要快快长大,我要做家里的栋梁!”

    就在这时候,一个人影风风火火地撞开帘子进了屋来,正是陈衍。他还来不及行礼就看到陈汀依偎在陈澜怀里,不免眉头一挑,但旋即就装成没看见似的,上前对朱氏和陈澜一一行礼,随即才抓下了头上那顶帽子。

    “我乍听到的时候实在不敢相信,三婶之前明明还是好好的,怎会突然……”

    “这些都不要说了。”陈澜打断了陈衍,又问道,“你可去庆禧居行过礼了?”

    “去了,正好左军都督府也已经有人来吊唁。”

    陈衍偷瞧了一眼仍旧赖在陈澜身边不肯动的陈汀,小眼睛又闪动了一下,最终还是归于了平静。他可是大人了,没来由和这么个小不点争风,横竖那是他嫡亲的姐姐。所以,在平复了一下心情之后,他就原原本本说起了庆禧居那边的事。从料理内外的陈汐,到几个形同透明的侍妾通房,再到半点精神也无的罗姨娘,总之是头头是道哪里都没落下。

    说话间,玉芍已经是捧了点心和燕窝粥过来。陈澜亲自端起来,眼看着陈汀大口大口吃了,随即她又奉给了朱氏,待轮到自己和陈衍时,她却只是拿了一杯蜜水,略润了润唇就放下了。再看陈衍亦是看都不看那捧盒里的四色点心,她不禁暗自点了点头。

    斩衰三日不食,齐衰二日不食,大功三不食。除却老幼可以从权例外,他们这样年轻的晚辈总不能太过分了,况且还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

    用过点心,朱氏得知韩国公张铨和夫人陈氏也已经双双来了,自然就打发郑妈妈带着陈汀过去庆禧居,这几日就宿在那里帮忙看着。等到人都走了,她又寻个由头把陈衍打发了走,旋即才示意陈澜坐到身边。祖孙俩就这么你眼看我眼,好一阵子,朱氏才发出了一声叹息。

    “从前我只是本能地恨他,如今人真正天天在身边出没的时候,我才知道,那种感觉远远不是如坐针毡,也不是有如芒刺在背,而是仿佛利剑悬在头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一下子掉将下来。事情到这个份上,我也没什么最后的侥幸心了。不把这祸害彻底了断干净,不论是我还是小四,亦或是已经出嫁的你,谁都没有好日子过!”

    见陈澜业已拳头攥紧面色铁青,朱氏又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捂着胸口说:“事到如今,我才觉得后悔。这家里我把持了几十年,所以当初他丧了元配,我明明得到了云南那边的讯息,却执意去广宁伯府定下了你三婶。我不容有人挑战我的权力我的尊严,可到头来……到头来我却害了你三婶。她素来温柔和顺,直到临去也没学会什么大心眼,甚至没能看到唯一的儿子娶妻生子……我对不起她……”

    听到从前两次犯病,甚至一度小中风失语,却依旧倔强的朱氏说出对不起这三个字,陈澜只觉得心里一片惘然。她不能轻飘飘地腹谤什么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更不能说什么软弱无力的安慰,在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她才低语了一句。

    “过去的事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老太太只要照管好六弟,三婶在天上也会高兴的。”

    “你说得对。”朱氏勉力打起精神,随即便目露寒光,“我立时就吩咐下去,日后广宁伯府那些狼心狗肺的不许再放进来,没来由恶心人!至于小六,这家里不太平,我回头就寻个由头,说是他母亲的遗言,这孩子体弱,把人送出去到佛寺静养,放出风声之后就挪个安全地方,看他还如何打主意!至于他……我就不信他在云南,还有在左军都督府没犯过差错!”

    陈澜知道,如今并不适合再劝说什么。尽管广宁伯只是露了一个林公公,可在她看来,陈瑛和淮王走得近,就是他害死自己的继室妻子亦不无可能。于是,她只得打起精神在旁边安抚道:“老太太先平平心气,纵使是要做,也不用急在一时,先把三婶的后事料理停当……”

    庆禧居中,韩国公张铨和夫人陈氏一块祭拜了灵座之后,身为庶长子的陈清就送了他们出来。而想起随着父亲陈瑛磕头行礼的陈汀动作有板有眼,虽是眼中水光盈盈,可却总有几分不一样的光芒,走在往蓼香院的夹道上就不免开口说道:“汀哥儿这孩子养得不错,日后想来会是个敦厚友爱的人。”

    “汀哥儿?你怎的看出来这个?”

    “刚刚清哥儿送咱们出来的时候,他很得体地冲着清哥儿行礼道谢。才四岁的孩子于庶出的兄长如此,日后心性必然也好,若读书练武有成,则是栋梁之才。”

    陈氏眉头一皱,随即不以为然地说:“还不是三弟妹一向软弱惯了,这才使得他一点都没有嫡长子的气派,对一个连亲娘都不知道是谁的庶兄客气什么!再说老三没立世子,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这世子之位还不知道要着落在谁身上。”

    话不投机半句多,张铨瞥了陈氏一眼,接下来便再没做声。等到进了蓼香院正房东次间,见陈澜陪着朱氏,夫妻俩在行过礼后,陈氏就拉着陈澜到外间说话,而张铨对朱氏先解释了世子张炤和世子夫人尹氏去了护国寺礼佛,尚未来得及得信赶回来,这才回到了正题。

    “刚刚我在庆禧居行礼拜祭的时候,夫人进了里头哭拜阳宁侯夫人,我和阳宁侯也曾经略言语了几句。我从前在左军都督府的时候,说是掌印都督,可也不多管事,更不如他精干,所以他上任之后,挑出了不少疏失来。所幸不曾上奏天听,趁着今日都一一提醒了我。”

    说着是感激庆幸的话,但张铨的脸上却看不出这些端倪。至于作为倾听者的朱氏来说,闻言却面色巨变,好容易才克制住了不曾口吐恶言。而张铨接下来,则是又添了两句话。

    “阳宁侯为人精干有力,且毕竟是奉圣命袭爵。岳母您毕竟是他的母亲,平素维持个和和气气的样子给人看便罢,闹得太僵了,落人话柄不说,就是皇上也未必会高兴。至少,如今家里正办着这白事的时候,有什么事也暂且忍一忍。”

    PS:中午带着爸妈去吃泰式菜,偶尔换个口味,另外也是提早两天给自己庆生,所以本想着单更的。可是可是,这年头也讲究惊喜不是么?既然有感觉,就多奉上一章给大家,也算是庆祝俺的粉票逼近二百^_^

第三百一十四章 男人的责任!

    阳宁侯夫人乃是朝廷诰封的超品诰命,位在一品夫人上,因而徐夫人去世,阳宁侯府自然少不得通报了礼部,至于朝廷派人吊唁,按照一般的规程,则至少要等到大殓之后的成服日了。而得了讯息的文武官员们,则是按照亲疏远近各自遣人吊唁,送上的赙仪轻重不一,少的不过一二十两,多的则是一二百两,这忙忙碌碌便一直到了傍晚。

    眼看阳宁街两头一次又一次出现的车轿从络绎不绝到稀稀落落,再到如今的一刻钟也难能看见一拨,不停往里头通报的门房上头才松了一口气,有的跑去喝水润嗓子,有的则是寻个地方靠一靠,至于蹲下来放松一下发麻的脚则是难能。不消一会儿,天色就已经昏暗了下来,为首的那中年门房抬头觑了觑天气,不禁嘟囔了一声。

    “看这天不会是要下雪吧?要真是那样倒应景了,可灵堂里头就算烧了炭火也不好捱……唉,夫人没福气,才当了不到一年的阳宁侯夫人……”

    说话间,他突然瞥见有前后两骑人从街那头的木牌坊下疾驰了过来,连忙头也不回地喝道:“赶紧都站起来,精神些,当是又有人来吊唁了……咦,是三姑爷!”

    门内众人却并没有因为这一声三姑爷而放松,一个个慌忙在门口排成两列站直了身子。等到杨进周在门前勒马停住,看到了这两排钉子一般的人,面上就露出了一丝赞许。而为首的那中年门房迎上前去,见杨进周已经换上了素袍,腰中也换上了素色腰带,他的神情顿时更恭敬了些。

    “三姑爷里边请。”

    带了一个年轻门房引着杨进周进了西角门,又沿甬道把人送到了二门口,一直到看着人进了二门,那身影沿着小径很快便消失了,他才回转身来。同来的那年轻门房好奇地探头探脑,嘴里又问道:“彭大叔,二姑爷和四姑爷都来过了,这三姑爷倒是来得最晚。”

    “你懂什么!二姑爷和四姑爷都是来了打个转就回去了,四姑爷还是一身簇新的宝蓝衣裳,看着不像是吊唁,倒像是上门做客,哪有三姑爷晓事?虽说他们是侄女婿,连缌麻都不用,可总是长辈,怎么能没一丝敬意?”

    前头两个仆役轻声议论着主人们的事,后头杨进周在一个婆子的引领下,须臾已经到了正房。他是男子,自然不能如陈澜那般入正寝哭拜,因而只是按礼在灵前下拜之后,拈香又拜了一次。陈瑛只是沉默地答礼,而一旁三房的三子四女则是磕头回拜。这也是杨进周第一次瞧见三房的另三个庶女,见她们都是一丁点大的年纪,他面色微微一凝,也没有多做停留,略言语了几句就退出了屋子。

    待他来到蓼香院,早有张妈妈闻讯等在了穿堂,面色殷勤地将他领了进去。拜见了朱氏,他不等坐下就往陈澜的方向看去,却见她的眼睛微微有些浮肿,精神也很有些不好,他不禁暗叹了一声,可旋即就听到朱氏说话,忙正容坐直了身子。

    朱氏不过是随意问了两句公务可繁忙之类的俗话,见杨进周一一恭敬地答了,又问可需要帮忙治丧,她就摇了摇头:“你的好意咱们家心领了,但上上下下这么些人,也用不着你们夫妻劳心劳力。澜儿在这儿帮忙操持一整天了,你也接了她回去好好休息。明日若是有功夫就再来,没工夫就先顾着你们那一头。”

    “老太太,我好歹也是大功之服,这几日功夫还是抽得出来的。”

    看了一眼站起身来的陈澜,朱氏只得点了点头,却又紧催着两人早些回去。陈澜无法,只得站起身告辞,随着杨进周一路出来,她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而身边的杨进周也偏生一个字不说,直等到了二门,她来时乘坐的马车驶了过来,车夫将车蹬子搬下来摆在车辕下,她正要上车时,背后就有人突然执住了她的手。

    “天冷,我陪你上车说话。”

    原本跟在后头的柳姑姑听到这话,在起初的诧异之后,便垂下了眼睑。及至杨进周扶着陈澜上车,她就突然开口说:“今天出来得急,夫人往日的座车没预备好,只坐了这辆备车出来。上头陈设不齐全,地方也比平日小,老爷陪着夫人坐车,我骑马便是。”

    已经上了车的陈澜忍不住探出了半个身子出来:“车上尽可坐得下,姑姑可不要勉强。”

    “夫人可别小看了我,别说这骑马缓行,就是策马狂奔我也尽可使得。”柳姑姑说着便接过一旁小厮递上来的缰绳,踩着马镫一跃上了马,动作潇洒自如,待上马之后又笑道,“王府旧规,我这衣裙都是特制的,骑马无碍,夫人就尽管放心好了。天色不早,看样子快要下雪了,咱们还是尽早回镜园才是,免得老太太久等。”

    柳姑姑既这么说,陈澜自是无话,杨进周亦是点点头就转身上车。待到关上车门放下卷帘,车厢中一下子昏暗了下来,不多时就传来了车轱辘转动的响声,马车微微一颠簸就缓缓前行了开来。也不知道是因为这昏暗的气氛,还是因为车厢中的阴冷,陈澜很自然地靠在了杨进周身上,几乎用呢喃的声音说起了今日前来拜祭吊唁的经过。从始至终,杨进周只是静静地听着,哪怕在听到吴妈妈那番话时,也没有插嘴评述。

    直到陈澜说完,整个人已经完全放松地靠在了他的怀里,他才揽紧了她:“怪道是就连司礼监曲公公也曾说阳宁侯陈瑛阴刻冷酷,我自忖杀人不少,却决计不会对至亲之人如此。若真是他通过淮王放出的风声,激了那一对愚夫愚妇前来闹事,结果害得妻室郁郁而终,这等男人,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你说得没错,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害怕。”陈澜无意识地抱紧了双手,仿佛这样才能驱走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在明白了吴妈妈那番话里隐藏的讯息之后,我只觉得后怕极了。从前和他的周旋拆招,若是他也用上了如今这样狠辣的手段,也许这家里还得更添上几条人命!那毕竟是和他同床共枕过的人,为他养育过儿子,他竟然会这般狠心么?”

    杨进周沉默了片刻,把陈澜搂得更紧了些:“听娘说,祖母当年怀父亲的时候,祖父成日在外纵情声色,一口气抬了三位姨娘,染指的丫头不下七八个。祖母为了能够顺利产下这一胎,什么都不理会,什么气都忍下了,却不料丫头得了旁人好处,给她吃了太多滋补之物,于是生育时因孩子太大而难产。最后,父亲保住了,她却……所以,自我懂事的时候,父亲就对我说过,娶妻是一辈子的事,揭开了盖头便要负起一辈子的责任,这才是男人!”

    “只可惜我无缘见一见公公他老人家……”

    陈澜只觉得那只大手紧紧握着自己的柔荑,心情激荡的同时,亦是对公公杨琦生出了深深的敬意,陈瑛给自己造成的巨大冲击终于变淡了。平复了一下心情,她便苦笑道:“虽说吴妈妈如此说,可终究是她一面之词,而且广宁伯和夫人那边亦是无可求证,眼下要做什么竟也是难能。兼且今天照着韩国公的意思,三叔还捏着他好些把柄。这些过失扳不倒韩国公,可却能让他灰头土脸,再把不住马军营。”

    咀嚼着陈澜这些话,想起下午得到的消息,杨进周有些犹疑。本不想对身边的妻子说,可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和盘托出。

    “淮王的舅舅李政那边,锦衣卫查出了好几桩罪名,但唯一确凿的那一桩,却因为工部存账簿的那三间屋子炭盆起火而暂时搁置了下来。倒是一直都还照看着锦衣卫的曲公公今天给我递了个消息——说是李家老太爷前些天在家里宴客的时候,曾经得意忘形说过一句话。有京城顶尖的侯门勋贵,愿意把女儿嫁给他那个呆傻暴虐的小儿子。”

    这是什么意思!

    陈澜一下子呆住了。京师如今能称得上顶尖的勋贵不过寥寥数家,而要添上侯门两个字,兴许只有阳宁侯府才能算得上号,可是,家里只剩下了还有婚约在身的陈汐……然而,一想到三房存在感薄弱的庶女六娘八娘九娘,她的脸色就一下子变了。

    “三年孝期只要守二十七个月,那之后,六娘的年纪也差不了太多!”

    外城烂面胡同,观音庵。

    相比整个外城数十家佛寺道观,这座观音庵占地不过两三亩许,总共也就是十几个出家的女尼,因为大门紧闭,平日里几乎香火全无,都是靠一应女尼耕种后头的菜地,以及少得可怜的施舍度日。然而,这一天,这只有女尼的庵堂里却破天荒出现了几个男人。此时此刻,为首的那个披着黑色大氅的人冲着身后一众随从打了个手势,随即当先进了屋门。

    尽管外头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但相比没有点灯的屋子里,却仍是亮了不少。因此,乍然进了屋子,那人哪怕眯起眼睛,也不免看不清四周环境,于是本能地按住了腰上的宝剑。

    “本王已经按约来了,你要是再遮遮掩掩不露相,休怪本王拂袖就走!”

    话音刚落,角落里就传来了一个淡淡的声音:“殿下若一直都这么没耐心,就是再苦心算计,那大位也落不到你身上。”

第三百一十五章 一山还有一山高

    话音刚落,淮王顿时雷霆大怒,一按机簧便抽出了鞘中宝剑,那剑尖直指出声的方向:“不要躲在角落里装神弄鬼,给本王滚出来!”

    然而,眼瞅着那人缓缓出来,望着那装束,他猛地瞳孔一缩,脸上就露出了怀疑的表情,继而那种被愚弄的懊恼更是犹如火上浇油一般,让他的怒火更高炽了起来。他竭尽全力方才止住挥剑刺上去的冲动,咬牙切齿地说:“那个约本王出来的人在哪?”

    “约殿下前来的人,便是贫尼。”

    来人终于走出了昏暗的角落,渐渐露出了头脸来。一顶半旧不新的僧帽,一身宽松的尼僧袍,光洁的额头下,一双状似冷淡的眼睛下却闪动着一种慑人的光芒。见淮王眉头大皱,她便双掌合十,微微躬身行礼,随即直起腰淡淡地说道:“贫尼龙泉庵主,殿下若是不信,可要贫尼手书几个字给你瞧瞧?送到殿下手上的一应信件,都是贫尼亲笔。”

    话说到这个份上,淮王虽仍是半信半疑,但平举在手中的剑却渐渐放下了。然而,他却没有回剑归鞘,而是又端详着对面这个自称龙泉庵主的女尼,好半晌才不耐烦地说:“既你说一直都是你写信知会的本王,那本王姑且信你一次。不过,在此之前,本王先问你,上次在琼芳阁,那两个给本王料理后头事情的,可是你的支使,是你让他们动手杀的人?”

    “怎么,那时候情形危急到这个份上,殿下还不忘怜香惜玉?”

    “你少给本王岔开话题!”淮王一时暴怒,大步上前蹭地提起手来,直接把宝剑架在了龙泉庵主的脖子上,“既是杀人,你们分明可以做得更不露痕迹些!只稍稍费神就能把人伪装成自尽,或者干脆也从密道一块弄出去,怎么会让顺天府和刑部有追查的机会!”

    尽管利刃加颈,但龙泉庵主却丝毫不动容,甚至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殿下既然知道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的人多半是冲着您来的,怎么会觉得把人弄成了自尽便能阻止人追查?有了死人,至少能拖延他们一段时间才会发现密道。若是一间空屋子,他们第一反应便是在房中四下翻查,而不是先在琼芳阁里头找人。如果殿下怕要挟,不妨想一想,这么久了,这么多隐秘事,可曾有一件牵扯到殿下的身上?就连琼芳阁的事……据说威国公世子曾经有一度颇为流连勾阑胡同那些个院子。”

    淮王一时为之哑然,但听到罗旭的名字,不禁眉头一挑恶狠狠地说:“你敢说那时候传出本王对亲事不满,由是支使人尚书对付汝宁伯不是你的手笔?你敢说最近放风声说本王打内阁那几位阁老主意,不是你故意而为?”

    “殿下不会忘了吧?想当初为了把事情栽给晋王殿下,您可是派过几个刺客去对付御用监的夏公公。”

    此话一出,淮王更是勃然色变,手里的剑一下子贴近了龙泉庵主的脖子,锋利的剑锋甚至在那白皙的肌肤上留下了红痕,仿佛下一刻就会割断那脆弱的脖颈。他死死盯着那双淡然的眼睛,声色俱厉地说:“你好大的狗胆,这种事也敢栽在本王头上!”

    “是与不是,殿下自己心里清楚。可是,夏公公在宫里浸淫多年,殿下总该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自己险些丢了性命,心爱的干儿子更是挡刀子送了命,他会就这么善罢甘休,会就这么安安静静?他在宫中的徒子徒孙众多,只要认准了是谁干的,什么流言放不出来?进一步说,就算在皇上面前搬弄一些是非……”

    “你给本王闭嘴!”

    咆哮了一声之后,见龙泉庵主止口不言,脸上却依旧挂着那嘲弄的表情,淮王顿时心生气恼,反手一挥剑,硬生生劈落了她头上的僧帽,见露出的果然是光溜溜的脑袋,他方才解气似的垂下了手,呼吸却粗重了许多,拳头捏得咔嚓作响,可好半晌却终究不敢翻脸。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色厉内荏地冷哼道:“你这是危言耸听!罢了,本王也不和你计较,你今天约了本王出来,不是就为了这些废话吧?”

    “殿下母家风雨飘摇,准妻家故汝宁伯府虽是殿下有意点火,可覆灭得也太快了些,足可见是皇上早已心存此意。而且,至今传出的几家新王妃备选也不是什么顶尖的人家。殿下就不觉得,皇上对您防备已深了么?”

    龙泉庵主一边说一边审视着淮王的表情,见他握剑的右手轻轻颤抖着,便知道自己这一句句话无疑都说到了他心坎上。只刚刚那两番交锋,她已经摸到了这位天潢贵胄的底线,因而就不再步步紧逼,而是话锋一转道:“殿下是皇子,想来也应该知道,当今皇上是什么样的天子。昔日吴王亦是颇得圣眷,缘何会突然走出那样行险的一招?又缘何会在被禁西内之后选择了自尽?鲁王殿下缘何会突然病故,晋王缘何会迟迟不得储君之位?”

    说到这里,她方才意味深长地说:“群臣看来,国赖储君,而在陛下看来,正当年富力强,若是副君位子上是一个年长的儿子,兴许是国祚之福,却未必是他之福。须知殿下你下头的小皇子们,可是还剩下不少。”

    这话说得更露骨,而这一次,淮王却没有开口喝住龙泉庵主,而是站在那里陷入了沉思。良久,他才不自然地反问道:“那你觉得,本王当如何?”

    “等,决。”

    这惜字如金似的回答显然不能让淮王满意,他皱了皱眉,正要呵斥时,龙泉庵主便接着解释了起来:“所谓等,无非是等待时机。所谓决,便是当时机到来之时,用所有的力量发出雷霆万钧之击。殿下不是一直都在做这样的预备么?否则,又怎会让林公公给广宁伯送去了那样的讯息,迫死了阳宁侯夫人?”

    “你……”

    尽管之前的种种已经使得淮王对面前这尼僧生出了深深的忌惮,可这都比不上此时此刻的最后一句话。强忍住杀人灭口的冲动,淮王眯了眯眼睛打量了她一会儿,最终大步往外走去,可临到门边时,他突然又转过身来。

    “你一介世外之人趟进眼下的浑水,就不怕拖着整个龙泉庵还有这观音庵的尼姑陪葬?”

    “俗世人常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贫尼敢做,自然便有本钱。”龙泉庵主仿佛预料到了淮王转身相问,双掌合十却并不行礼,“贫尼只求事成之后,殿下能复了贫尼的身份。”

    “身份?”咀嚼着这两个字,淮王面露狐疑,但随即就回剑归鞘,一下子拉开了两扇大门。随着寒风一下子涌了进来,将他头上的高头巾子吹得簌簌作响,他便头也不回地说,“好,本王答应你了!”

    一行人来得快,同时也走得快,不过是须臾,这出现在观音庵中的一群男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办好了事情的龙泉庵主沉默着回到了一间陈年旧屋中,重新披上了来时的那一袭宽大灰色斗篷。就当她把风帽戴在头上时,身后却传来了一丝动静,她敏捷地回过头,看到是一个尼僧袍上打着好几块补丁的中年尼姑,按在手镯上的手顿时放下了。

    那中年尼姑面相清秀,声音却有着一丝诡异的尖厉:“你既那般说了,他回头必然会去暗中访查你的身份,这不是多此一举?还有,为什么要见他,继续暗中谋划不好么?”

    “就是要他查。”龙泉庵主微微一笑,随即就不紧不慢地系着那斗篷的领线,“查到以前的秦王府,他就一定会自以为明白一切而歇手,决计不会再继续。至于我站出来,是因为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太大,我不露头,何以取信于他?那时候若是成功便罢,若是失败,也不至于全部都搭进去……从宣府弄回来的东西,就都靠你了。”

    见中年尼姑沉重地点了点头,她略一颔首便往外走去,步伐稳健再不回头。而等到两扇大门合上,那留下的人跌坐在椅子上,沉吟了老半晌,终于从后门悄悄出去,等到了菜地边上,她才招手叫来一个面色黝黑的老尼,低声言语了几声就回头走了。待回到屋子里,她三两下扒了那件僧袍,那贴身中衣下,赫然是极其平坦的胸部。

    一刻钟之后,距离烂面胡同三四条街远处的小巷中驶出了一辆不起眼的骡车,在外城绕了两个圈子,方才从崇文门进了内城,最后拐进了东安门大街,径直停在了东安门外。看到上头下来的几个人,守门的士卒验过了乌木牌之后便直接放了行。

    傍晚,阳宁侯府报丧的题本从通政司经内阁,最后终于到了皇帝的案头。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陈瑛亲笔写的这三四张纸,皇帝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了开来,到最后却又拧紧了,好半晌才在内阁转呈的这公文上随笔批了几个字,又摆手吩咐送呈上来的太监拿走。等到人走了,他方才擦了擦手,眼前又浮现出了皇后的脸。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只这话对于阳宁侯陈瑛想来是用不上的。既是如此,成全了他也罢!

    次日,礼部派人治丧阳宁侯府的同时,却又有一条旨意颁行天下。

    命阳宁侯陈瑛总领将军宿卫!

    PS:收一下某几条线^_^

第三百一十六章 默契(上)

    相较于惊涛骇浪的朝堂和暗流汹涌的阳宁侯府,威国公府宜园却是显得平静了许多。

    尽管后院有两位姨娘,尚有皇亲国戚文武大臣送来的好些美姬,但威国公罗明远并不常常着家,在京营驻地时只有几十名亲兵和两个侍女照料起居——就为着那两个女人,他还招来了御史一轮又一轮的弹劾,自然家里的其他女人就没可能再跟过去服侍。至于挑战威国公夫人林氏这个主母,在这座被林氏和罗旭母子经营了十余年的府邸中无疑是更不可能的。

    因而,哪怕罗旭成日里被繁重的内阁事务压得早出晚归,哪怕林夫人正身怀六甲,哪怕如今这里已经有好几个庶子庶女,可是,每日里蓝妈妈代管家务,四处都是井井有条。于是,直到现在,罗旭仍然没能认全自己的那些弟妹——他也完全没有理清楚这些的打算。

    这一日晚上戌时许,他冒着漫天大雪回来,一进宜园便直奔母亲的香茗居。解下了已经落满雪花的黑貂大氅递给一旁的丫头,他挑帘进了暖阁,见是没外人,也就省去了毕恭毕敬行礼的那一套,叫了一声娘就上前笑嘻嘻地蹲下身来,把脑袋贴近了林夫人的小腹,听了好一阵子便无可奈何地撇撇嘴道:“这小子和我犯拧,我一回来他就不动了!”

    “又是满口胡言乱语!”林夫人没好气地在罗旭脑袋上敲了一下,见他挪开来在一旁坐下,忙示意丫头给他端上冬日炖品,这才满怀宠溺地说,“谁和你说就一定是弟弟了?”

    “上一回那位常给后宫娘娘安胎的御医不也说是男胎么?于后宫那些娘娘身上,他不敢说实话,可于您身上,他总不至于信口开河。再说了,若是妹妹,必然是乖巧的,哪有他这样成日里就和我作对,连给我听个动静都那么难?”看到蓝妈妈亲自端了炖品送上来,罗旭忙站起身谢过,坐下之后见林夫人眼神不善,他赶紧又嬉皮笑脸地说,“不过是男孩子也好,最好和陈小弟那样机灵有趣,以后有我这个兄长调教,自然不会让他吃了一丁点亏去!”

    此时此刻,别说蓝妈妈,就是见惯了儿子做派的林夫人也终于被逗乐了。扑哧笑了一声之后,她终究碍着满屋子的丫头,只是白了罗旭一眼,随即低下头轻轻摩挲着已经隆起的小腹,最后方才抬眼笑道:“无论是男是女,都小你太多,都说长兄如父,日后自然是要倚靠你的。算一算,如今才四个多月五个月不到,差不多明年五月才能落地,这中间也不知道要遭遇多少事情……”

    “娘,担心那许多干什么,既是我的弟弟或是妹妹,自然有的是福气!”罗旭不由分说地打断了林夫人,随即方才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忙对蓝妈妈说,“我刚刚进门的时候顺手给了那小丫头一个食盒,劳烦妈妈去拿进来。”

    等蓝妈妈出去了,他才解释道:“是我今天特意从江米巷那家店里带回来的蜂蜜酥,还特意要了配方,回头若是吃了好,就让厨房依样画葫芦做。我打听过,蜂蜜和羊乳原本就利于冬日服用,再加上娘身怀六甲,却吃不惯牛乳羊乳,做在点心里香甜些,兴许就无碍了。”

    林夫人知道罗旭这些天一直变着法子安排这些,此时心里又是高兴骄傲,又是心疼他费心思,当下便半是埋怨半是关切地说:“家里那么多仆妇丫头,你一个大男人不要老是盯着这些,劳神费力。就是人家那店里,好端端的配方,凭什么教给你?”

    一说这话,罗旭的脸上就有些不自然,忙打哈哈蒙混了过去。林夫人自然也不会盘根问底,等到食盒拿进来,她用了一块便赞不绝口,一连吃了两块半,这才顾忌太饱伤身而住了。罗旭在一旁看着高兴,自也在林夫人的目视下狼吞虎咽吃了两块。陪着说了一会话,等到母亲要传饭的时候,他却以自己早就用过了为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让林夫人到了嘴边的教训提醒全都没地儿出。

    “这孩子……终究长大了,生怕我一个不好动了胎气,什么都不拿来我面前说!”

    罗旭却没有回自己的畅心居,而是径直往外书房浩淼斋的方向走去。只背着手悠悠闲闲走在路上,他却忍不住舔了舔嘴角,仿佛仍在回味着那若有若无的甜味,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陈澜的那封信。不论是看她的面子,还是看着自己未来岳家的份上,亦或是为了他自己早就在追查的某些线索,他都不会袖手旁观,只却不知道陈澜竟似乎也对张冰云透露了些什么,于是,但凡他去,那位掌柜总会笑容可掬地预备上几样小食,无一例外都是适合孕妇的。

    他的未婚妻……还真是一个心思细腻却又灵巧能干的人哪!

    踏入书房,瞧见两个三十出头的亲随垂手站在那里,他便点了点头,在母亲面前的漫不经心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缕慑人的英气。在书桌后头坐下,他微微一颔首,下首左边的那个亲随立时上前了一步。

    “大少爷,小的奉命带着七个人日夜不停地看着淮王,可是自从琼芳阁的事之后,他行踪诡异得很,而且常常有李家的人帮忙打掩护,往往是前脚从一家店铺进去,随即就从后头走了,跟起来很麻烦,毕竟人手太少。”说到这里,他面色不安地抬起头来偷觑了罗旭一眼,见看不出什么变化,他连忙屈起一条腿单膝跪了下来,“小的只能竭尽全力记了记他这些天去过的地方,全都在这册子里。”

    罗旭没有说话,只示意呈上来,却没有立刻翻看,又掉转目光看着另一个。那人待同伴退了下来,也忙走上前去,低声禀报道:“小的仔仔细细去查过,那家酒肆之中出入的人物,大多是锦衣卫外围的探子出没最多的车马行,料想是锦衣卫吃下的,可那几处车马行最近都招收了大量的人手,据说不少是来自西山煤矿……详情小的都一一记了。”

    第二本册子呈上,罗旭方才点了点头,又和两人嘱咐了一番,便让他们一人到账上支五十两银,随即由得他们退了下去。先后翻看了一下两本册子,他的目光在几处紧要地方逗留了一下,记下了几个要紧的地名,斟酌了片刻就决定还是通个讯息。

    尽管他那些狐朋狗友是京师的地头蛇,但要是真出什么大事,却抵不上官家一指头。而且,要是照着他之前刚得到的讯息,只怕圣手刘那儿不太妙……既然都是因为和他扯上了关系,他也得维护他们周全,不然他怎么对得起他们!只他回来时,身后隐隐约约那些尾巴,恐怕别人也和他采取的行动一模一样……

    “来人!”他高声一唤,立时有一个书童应声而入,他便看着人直截了当地问道,“阳宁侯夫人新故,咱们府里之前是怎么送的赙仪?那边情形如何?”

    “回禀大少爷,是夫人差了蓝妈妈去送的赙仪,事先打听了韩国公府和安国公府那边的情形,最后送了一百二十两。至于阳宁侯府的情形,最初只是勋贵里头派人拜祭,只有杜阁老家因是姻亲,夫人亲自去了,此外便是小张阁老家的大小姐代母去了一遭。后来因为皇上下旨阳宁侯总领将军宿卫,一时倒是有不少文官跑了过去,不过大多都是不怎么起眼的,并没有太多大佬。”

    这个答案和罗旭预计的差不多,因而他点点头后,就再没有多问,只是嘱咐人磨墨伺候,等到砚台里蓄了小半池的墨,他才吩咐人退到一边等候,连自己拿过两张小笺纸,略一思忖就奋笔疾书了起来。不过小一刻钟,他就写好了一封信,待墨迹干透亲自封口盖上了印章,随即递给了那个书童。

    “大少爷,这是……”

    “立刻送去镜园给杨大人。”见那书童吃了一惊,他又加了一句,“打上咱们威国公府宜园的灯笼,带上腰牌,若遇上五城兵马司,便报上府名,只说是紧要事务。”

    话说到这个份上,那书童再不敢多言。等听罗旭又嘱咐挑上两个护卫同行,他不禁更是油然而生狐疑,可终究是领命而去。等到他一走,罗旭又站起身来,这一次却是到了书房门口,直接敲响了自己很少动用的云板。不消一会儿,几个身着黑衣的汉子便悄无声息地汇集了过来,看着短小的人影却显得极其精悍。

    那便是父亲留给他的班底,他一贯藏着不用——除却带去京营的那些个护卫亲兵之外,这才是罗家纵横南疆的真正倚靠——一群在山地密林之中摸爬滚打历练出来的斥候!

    “悄悄地跟上我那个信使,若一路平安,你们就立时回来,若有人拦截……”他做了一个干脆利落的手势,见他们默然行礼,他便示意他们立刻出发。等院子又恢复了平静,他才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只有微微茸须的下巴,嘴里轻声念叨道,“烂面胡同?外城每个地方我都踩遍了,记得那边除了济南湖南江宁汉中几座会馆之外,就只有一座不起眼的观音庵……”

    PS:过生日啦!又老了,唉,把小罗小杨两个年轻的拉出来溜溜,弥补俺受伤的心灵……生日礼物呢,大家把粉红票投起来啊,俺今天两更的说-。-

第三百一十七章 默契(下)

    闻丧当日,陈澜一整天粒米未进,即使如此肚子却依旧感觉不到饿,直到半夜里饿醒了方才吃了小半碗面条。次日小殓,她想着是否要回阳宁侯府帮衬,却闻听四妹陈滟亲自回去帮忙料理,马夫人更是当仁不让地接过了主持家务的差事,她就只是在下午过去了一趟。直到成服之日,她才依服制服了孝服回府拜祭。那一日,就只见门外前来拜祭的车马把一整条阳宁街堵得严严实实,从上到下但凡有名头的官员哪怕自己不露面,也总有家人上门送礼。

    不论是徐夫人生前怎样,这死后哀荣,怕是要及得上当年老侯爷陈永了!

    由于是服大功,因而陈澜不得不和杨进周分房而寝。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自己从惯于一人独寝到枕边有人陪伴不过是一两天的功夫就习惯了,而如今枕边空落落的,她竟是翻来覆去也睡不着,一连两三日都没睡好。此时此刻,这张她陪嫁来的极其结实的黄花梨拔步床由于她常常翻身,不时发出了微微响声。到最后,睡在床前踏板上的芸儿终于给惊醒了。

    “夫人?”芸儿一整天都在跟着庄妈妈学着账目,不免劳累,此时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撑着踏板半坐起来,便揉了揉眼睛说,“可要去倒杯茶来?”

    “不要紧,你睡吧。”

    陈澜不免有些尴尬。嫁人之后,本就不喜欢丫头值夜的她一直吩咐她们歇在外头,只有事再召唤,今晚竟是忘了因江氏的吩咐,下头的踏板上还睡着有人。见芸儿迷迷糊糊应了一声,须臾便倒下去睡了,虽不曾打鼾,可那均匀的呼吸声却是羡煞了人。她往那缎面荞麦芯子的枕头上靠了靠,随即索性把这大大的枕头抱在了怀里,脑海中转着几个不相干的念头。

    幸好那两位穿越过来的仁兄,连这枕头也一块给改革了,否则那什么玉石之类的硬枕,她恐怕连睡觉都成了难题……话说回来,龙泉庵那边的消息是说,龙泉庵主闭了死关,如今已经选出了代理的庵主,那所谓的闭关地方,究竟有没有人?所谓的楚国公衣钵,指的究竟是什么,和如今京城中这一波又一波的惊涛骇浪有没有关系?

    想着这些诡谲复杂的大事,她竟是奇迹般地渐渐松弛了下来,只合上眼的时候,她却仍然惦记着杨进周——睡在外书房瀚海斋的他,眼下是不是已经睡了?虽则是这一分未必真的要大功九个月,可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三个月内夫妻是不能同房的。庄妈妈只提了一句拨两个年长稳妥的丫头去伺候,他却不等她开口就抢着拒绝,他倒不怕人说家里河东狮吼……

    外书房中,杨进周确实还未睡下。他在人前从来都只说自己的经史不过半吊子,但有杜微方那样一个严厉的启蒙先生,他的底子却打得极其扎实。如今这好几层书架上满满当当的书,大半是他年少时父亲留下的亦或是先生送的,小半是他这些年自己添置的。眼下秉烛看书,虽没有红袖添香,但那种静谧的气氛亦是怡人。

    此时此刻,重温老子《道德经》的他翻到某一页,突然被上头的一句话给看住了——“将欲去之,必固举之;将欲夺之,必固予之。将欲灭之,必先学之”——琢磨着这简简单单的二十四个字,他想起自己两日前见罗旭时的情形,心中一动,放下书就站起身来。他只踱了两步,外头就传来了小厮的声音。

    “大人,是不是要就寝了?”

    “再等等。你们铺好床自己去睡就是,不用理会我这儿。”

    听到外间小厮犹疑了一下,随即答应了,杨进周便继续自顾自地在室内转起了圈。就在他突然站住脚步的时候,他却察觉到外头仿佛有些小小的骚动,眉头一皱就大步走到门边,直接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怎么回事?”

    那小厮正在大门边上和人说话,闻声立时回过头,见是杨进周,他手一抖,那厚厚的蓝色棉帘子自是重重落了下来。下一刻,他才赶紧站直了身子禀报道:“大人,威国公府宜园送信来了!只路上遇着点事情,一匹坐骑折断了腿……”

    “人在哪,还不赶紧带过来?”

    “是是是!”

    不消一会儿,那信使就进了屋子来——确切地说,他不是自己走进来的,而是被两个小厮架着进来的。瞥了一眼他那衣衫上明显的污痕,杨进周又端详了一会他那鼻青脸肿的样子,脸色自然而然就布满了严霜,口气亦是极其冷峻。

    “这是怎么回事?”

    那信使便是罗旭书房的那个书童,只和之前的周正相貌比起来,眼下的他异常狼狈。这会儿听到杨进周问话,他甩开扶着自己的那两个小厮,竭力站直了身子深深施礼,结果一个趔趄险些倒地,好在面前一只手及时将他搀了起来。及至被人按在了椅子上,他顿时更加惶惑不安了起来,慌忙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双手递上。

    “是我家世子爷嘱咐小的送信过来,不想路上突然遇到一群喝醉的醉汉。小的原以为是巧合,可不想他们突然发难,多亏有人出手帮忙,小的才能平安到镜园。”

    杨进周并没有动手裁开信封,闻听这话,眼神更是锐利,当即示意对方把当时的情形复述一遍。得知那七八个醉汉暗藏兵器,竟是舍两个护卫直奔了他,而且先砍马腿再取他的人,招招式式都绝非寻常市井宵小,他顿时眯了眯眼睛,又问了相救的人。得知那几个黑衣人撵跑了那些醉汉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他和两个护卫则是急着送信顾不上理会这些,他不觉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

    “你那两个同伴可有受伤?”

    “都是些皮肉外伤,不打紧……刚刚进来的时候,外院的一位管事已经叫了人上药包扎,小的则是急着亲自送信来,若是大人有回执,也请交给小的带回去……”

    “先带他下去好好洗个脸,然后上药换身衣裳。”见那书童还要再说,他便放缓和了语气,“我先看信,若是有回文一定让你带回去。眼下你先歇一歇,否则路上再遇到事情该当何如?”

    等到那书童答应一声随着下去,他方才回返了里屋,于书案上随手取了裁纸刀一划,随后就取出了里头那两张信笺。从头到尾看了两遍,确信并无遗漏,他方才捏着信在书桌后头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可不多时又盯上了那最后一句话。

    “若信使此行有失,则足证前言。”

    “要说运筹帷幄,果然还是你强!”杨进周说着轻轻吁了一口气,旋即按着眉心沉吟了起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提笔开始写回文。然而,那宽大的小笺纸上,他却只写了力透纸背的四个字。待字干透之后,他折好之后放入信封封口,才盖好了一方少有外人得知的私章,又将桌上的两张纸丢在了屋子里的炭盆中,外间就传来了小厮的轻唤。

    “大人,二门已经关上了,可要知会里头夫人一声?”

    “不用惊动里头!”杨进周不容置疑地吩咐了一句,随即唤了他进来,“他们三个如何?”

    “信叔亲自瞧过了,都是外伤,最重的那个左胳膊上挨了一刀,再差一些就伤了筋脉,只如今已经止了血。那信使和另一个护卫大约都是从马上跌下来时受的伤,但多半是淤青扭伤挫伤,并没有大碍。大人,宜园到咱们镜园也就是过银锭桥,再绕羊房胡同,这一带都是豪宅官邸,怎会有这样闻所未闻的案子?”

    杨进周却没有回答,只是捏着信站起身来:“事情如何,回头自然能有个水落石出。你带我去瞧一瞧他们……记得,让前头众人不要声张,谁泄露了消息,家法行事!夫人那里也暂且瞒着!”

    在他出屋子之前,炭盆中的火已经将那两张小笺纸吞噬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了灰黑的烟烬。只不过,那上头的每一字每一句他却记得清清楚楚。

    “京中俗称圣手刘者,吾之挚友,本为画师,混迹市井酒肆及烟花之地。然多日之前音讯全无,遍寻无迹,疑落入人手,乞兄伸手相援。”

    “鲁王近日曾出没外城烂面胡同,疑与观音庵有关,望兄多加留心。”

    “阳宁侯陈瑛总将军宿卫事,常人谓之重用,兄当日却道不然。吾细细思之,历朝皆有明升暗降,此许是明重暗轻,何为将军,何为宿卫,常人不知,你我两家出自卒伍,起于微末,岂能不知?”

    在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大事相托之外,却另有一句他一想起,嘴角就忍不住微微翘起的话:“另代致尊夫人,所托张氏之事已有所得,他日再行告知。穿针引线之功,某铭感于心。张氏千金敏解人意,家母倍感轻健,吾心甚慰。”

    时近三更三点,外头寒气更重,可杨进周却连大氅都没披,脚下亦是越走越轻快。从前羊肉胡同的一顿羊肉一顿酒,他算是彻底交上了罗旭这个坦荡朋友,只毕竟总不免觉得有些不安。现如今陈澜一番设计,那一对若也能终得圆满,这一桩就终于能过去了!

    既然那些解围的乃是罗家人,那些拦截的人所图之物……应当就是那封信了!既然证明了这一点,那他之前和罗旭商议的事,也就该差不多了!

第三百一十八章 凌厉(上)

    徐夫人的头七一过,丧事虽仍按礼继续操办,阳宁侯陈瑛却已经销假回朝,陆陆续续交割了左军都督府的差事,又忙着和前任领宿卫的一位五十的指挥使司交割大汉将军之事。他素来办事认真,一板一眼让人很难挑出差错,于是也不知是有人故意逢迎,还是确实觉着他谨慎仔细,朝中倒是有不少人赞他大公忘私。

    而应服大功的陈澜听着这些杂乱的消息,除了往阳宁侯府的例行家族拜祭之外,自始至终闭门不出,除了家务之外并不理外事,再加上江氏也素来是并不喜欢交际的,于是镜园的仆人也都减少了外出,一时间仆从各安其位,上上下下消消停停,就连斗两句口都少见。而眼看进了腊月,衙门封印在即,杨进周也比从前更加早出晚归,家人尚且一日也见不到他几个时辰,从前在家门口堵人的某些希图进身的小官自然都消失了。

    这一日在倒座厅里头公布了十一月考成的赏罚,派了十二月的事情,陈澜就带着人回房。走在路上,素来最是多话的芸儿只落后半步,那嘴里叽叽喳喳就不曾停过,突然,她想起某一桩事,不禁前前后后看了看,随即低声说:“小姐,前几天听说罗世子大晚上派过信使过来见咱们老爷,似乎还有人受过伤,只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下头人却讳莫如深。要不是我偶尔听见他们无意提起,恐怕还发现不了这个。”

    “这点小事,也值得你拿来说嘴?”陈澜没好气地侧头看了芸儿一眼,随即吩咐道,“咱们府里的事,你只多拿一只眼睛盯着就是,不要如从前那般包打听。这事情就烂在肚子里,再也不要说了。”

    “是,奴婢明白!”

    见芸儿答应地乖巧,陈澜便不再多言,心里却不免有些狐疑。罗旭派信使送信来的事情,杨进周随口对她提过,却只说罗旭对张冰云的聪明剔透大约颇是喜欢,她自然也就没多问。至于外院的事情,名义上亦是她经管,但某些曾经跟随杨进周多年,如今仍然在为其办某些事情的老家将,她却谨慎地没有伸进手去,只隐隐约约知道这些人不常在家。

    哪怕是彼此要求互不隐瞒互相信赖的夫妻,也不是不能有自己那些小秘密的。就犹如她内心深处那来历之谜,也许这辈子永远不会对人言,而杨进周的心里,难免也有深藏之处。

    说起来,如今头七过了,虽说她居丧不能出门拜客访友,可过几日也应当去别院瞧瞧义母宜兴郡主。算起来,如今宜兴郡主也该有三个多月将近四个月的身孕,此前极其严重的孕吐反应,总该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解。要是那样,宜兴郡主恐怕又要闲不住了。

    想着这些,她不知不觉就到了自己那怡情馆的穿堂门口。然而,还不等她进去,眼尖的芸儿就看到夹道另一头有一个媳妇急急忙忙跑了过来,忙提醒了一声。陈澜止住脚步略站了一站,那媳妇须臾就上了前,屈膝福了一福。

    “夫人,戴夫人来了。她说自己不是客,直接就从二门口进了来,这会儿往老太太的惜福居去了。”

    陈澜哪里还不知道张惠心那风风火火的性子,此时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收回了原本要迈上台阶的脚,跟着那媳妇去了惜福居。果然,还在那五间大正房的外头,她就听到了里头传来了熟悉的高声说笑。

    “那时候正好下头送来了西边法兰西国的贡品,好多亮晶晶的东西,我瞧着觉得又好玩又好看,就磨着皇上赏赐一两样,后来便跟着去了皇贵妃那儿。皇贵妃是最好说话的,大半入了内库,剩下的就颁赐了六宫,顺便我就替妹妹一并顺了两样。一个是西洋挂钟,一件不沾水的羽缎斗篷,比起那些娘娘的梳妆台之类自然不起眼,皇上还夸我心眼实诚。”

    “你这孩子……怎生不为郡主要上一两样?”

    “太夫人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娘,若是她晓得这事,肯定指着我的鼻子说我眼皮子浅,想当初在江南什么没有?这还是妹妹教的,说是在人前别显得自己见惯好东西,该伸手的时候就伸手,否则我什么都不缺了,到别人嘴里能说什么?”

    已经到了门边上的陈澜听到张惠心这大嗓门,顿时极其无奈,心想幸好皇帝一早就知道张惠心这脾气,不至于生气恼怒。对几个丫头和云姑姑打了个手势,她就径直进了屋子,却是开口说道:“姐姐又随随便便嚷嚷这些了,也不怕人听见!”

    张惠心歪着脑袋往后一看,随即就立时跳下了炕来,笑着迎上前去拉了陈澜过来,随即冲着江氏挤了挤眼睛说:“我这话不往外说,也就是太夫人您是姐姐的婆婆,向来最好性儿,治家又严谨,我才敢吐露吐露,到外头我自然装哑巴。”

    “你呀……”江氏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叹道,“你也别只顾着给我戴高帽子,幸好你婆婆人敦厚,又开明,否则换成一个刻板的,还真是容不下你。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不乐意陪我这个长辈,尽管把阿澜拉过去说话,说完了把人囫囵还到我这儿就成了!”

    话虽如此说,别说张惠心不会那么冒冒失失直接把人拉走,就是陈澜也少不得多留下陪说了一会话,直到江氏一催再催,她才和张惠心一块出了门。一路上张惠心一如既往地话多,然而,陈澜走在一旁,渐渐地却感觉到她不像是往常的天生爱说笑,而是有一种没话找话说的感觉——至少从前,这一位是从来不会逮着宫中人物事情说个没完的。

    仿佛是印证了她的预感似的,两人才一回到怡情馆,张惠心就一把拉上她去了东屋,一面走还一面冲着自己的一个丫头使了个眼色。见此情形,陈澜立时吩咐待会再送茶,等进屋坐定之后,她就直截了当地问道:“怎么回事?”

    “别提了,宫中出事了!”

    张惠心一屁股坐了下来,刚刚那笑容就一下子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满脸的懊恼和惊惧,“今天分派贡品的时候,不合闹出了内库的弊案,据说是少了好些东西,一时间,御用监的夏公公和从前协理过内库的坤宁宫管事牌子成公公双双因而见罪,皇贵妃苦劝了皇上也没用,皇上盛怒之下,就连司礼监的曲公公也被一并怪罪了进去。如今宫里的内监人心惶惶,我从西安门出来的时候,西苑那些内监衙门全都乱成了一锅粥,东华门西华门玄武门已经暂封了。”

    陈澜闻言大吃一惊,努力消化了一下这些讯息,她突然隐隐约约摸到了什么:“我记得,之前顺天府刑部和五城兵马司整饬京城治安,似乎就是因为宫中丢了东西?”

    “可不是,所以皇上才会发怒!”张惠心发愁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又托着下巴无精打采地靠在炕桌上,“我眼看情形不妙,就溜去了贤妃娘娘那儿,结果只瞧见她正和宝宝哥哥蹴鞠,两个人满头大汗。听说了这事,她也吃了一惊,却没有答应去皇上那儿规劝,只对我说看事情不要只看表象,其余的就缄口不言了。可是,什么表象假象,我出宫的时候,听说那三位公公都已经进了内官监大牢,都是从前的副手掌权,难道这还不够乱?夏公公被人拿下的时候,那样子像老了十年,只盯着我没求饶也没求情,成公公也是……曲公公就更冤枉了。”

    此时此刻,陈澜只觉得脑袋都大了。这事情真是怪到家了……别人不说,夏太监理应不是那种胆大妄为的人,而成太监既然曾经是皇后坤宁宫的管事牌子,论理也不至于如此,至于曲永,据说从很早以前就深得皇帝信赖……这一下三个人都进去了,皇帝这是想要干什么?而夏太监看着张惠心,应当是知道其会来这儿求助,那么是希望她能做些什么?还有,贤妃的话是什么意思?

    “妹妹,不若咱们去找娘吧?”张惠心见陈澜一下子抬起头,她便露出了一个笑容,“娘这些天吃了睡,睡了吃,再做些太医吩咐的活动,身体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她上次还对我抱怨说身体和脑袋都生锈了,如今也让她偶尔活动一下嘛!”

    尽管陈澜心里仍有些犹疑,可是,眼下她只觉得自己的脑袋一团乱,无可奈何之下,只得答应了张惠心,又前往江氏那儿走了一遭,得了许可方才出门。然而,才到宜兴郡主那别院二门,她就听到里头传来了一阵大呼小叫,其中赫然有一贯沉稳的赵妈妈的苦劝声。

    “郡主,您老就放下剑吧!太医是说能够小小活动一下,可没说过这孕妇还能练剑的!”

    当陈澜拉着张惠心匆忙进了二门,沿着抄手游廊过了一扇月亮门的时候,看见的便是小腹隆起的宜兴郡主提着一把宝剑,周围一群人想拦却又不敢的尴尬模样。她正要开口,随即发现宜兴郡主朝她这边看了一眼,立时眉头一扬露出了喜色,竟就这么倒提着剑笑吟吟地走了过来。

第三百一十九章 凌厉(下)

    由于身形日渐丰满,宜兴郡主那些从前的衣裳都已经穿不下了,如今那一件樱桃色的绣牡丹斜襟右衽大袄做得异常宽大,正好遮住了她隆起的小腹,而下头那条宽幅的新式月华裙则是颜色淡雅,此时随着主人的步伐隐隐露出内中的图案,婉转流光甚是动人。陈澜盯着那裙子多看了两眼,随即抬头又扫了扫那一泓秋水一般的三尺青锋,颇觉得这实在不搭调。

    “你们两个丫头还记得来看我?”宜兴郡主见张惠心满脸心虚地拉着陈澜行礼,就没好气地抬了抬左手,“不用行礼了,惠心你足足三天没来,一看就知道你是有了男人忘了娘!还有阿澜你也是,虽说家里有丧事,可我是你干娘,又不是外人,更不忌讳这个!”

    陈澜忙答应了一声,见张惠心已经是躲到了她背后去了,不禁莞尔,随即不动声色地上前,轻轻在宜兴郡主那宝剑上搭了一把,轻声说道:“娘,如今这种时候您就少使这个吧!真要是磕着碰着哪儿,他们别说在干爹面前没法交待,就是皇上也不免责问。”

    听到这话,张惠心忙闪身出来,连连点头附和道:“没错没错,娘你可得听妹妹的劝。”

    “你呀……”宜兴郡主无可奈何地瞪了张惠心一眼,随即就很有些不情愿地交出了手中宝剑,见陈澜接过一旁疾步上前的赵妈妈递来的剑鞘,归鞘的动作颇有些熟练,她不禁眼神一闪,随即才叹了口气说,“他们都当我是三岁小孩似的管着,你们那爹又是成天忙成什么似的不在家,我都快闷疯了,偏你们两个没良心的丫头还不知道回来看看……”

    陈澜还是头一次见到宜兴郡主如小孩子这般发牢骚,而张惠心则是司空见惯似的,笑嘻嘻地也不回嘴,两人遂一左一右搀着她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把人送回了上房。而在她们后头,几个妈妈则是你眼看我眼,最后同时舒了一口气,就连赵妈妈亦是抹了一把额头上大冬天里很少冒出来的油汗。

    “亏得两位姑奶奶正巧回来,否则老爷回来又是一顿好说!”

    回房坐下,宜兴郡主少不得揪着张惠心问了一番戴家的情形,听女儿添油加醋说了一番戴家那位待人苛刻待己宽和的姑太太,少不得嘲笑了两句,随即就若有所思地瞅了一眼陈澜,因笑道:“你们两个今天来得这么齐,必然是惠心你拖上了最守礼的阿澜。说吧,究竟是出了什么事?这几个月我都快闲得发慌了,恨不得打出门去好好松乏一下,赶紧说来我听听!”

    看到宜兴郡主果然是意料之中的兴致勃勃,陈澜不禁看了一眼张惠心,见其满脸的得意,那眼睛一眨一眨,似乎还在说我没说错吧,她丢了一个无奈的苦笑过去,就把之前那个消息一一说了。她一面说一面观察着宜兴郡主的神色变化,见其先是皱眉,又是凝重,随即则是靠着炕椅靠背若有所思地用手指轻轻敲着炕桌,末了干脆连眼睛都闭上了。

    陈澜还沉得住气,张惠心就有些忍不住了,干脆跪坐着直起腰来,隔着炕桌按住了宜兴郡主的手,面带微嗔地说:“娘,都这时候了,你别卖关子,我都急死了!”

    “你急什么?”宜兴郡主这才把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似笑非笑地说,“又不是你的宝宝哥哥或是贤妃娘娘出了什么事,就是三个太监……”

    “娘!”张惠心终于耐不住性子,不等宜兴郡主说完就忿然嚷嚷道,“您怎么能这么说!成公公一直在皇后娘娘身边,我每回过去,他都对我和善得很,上一回我进宫看贤妃娘娘的时候,绕道坤宁宫后花园,还瞧见他在那边焚香拜祭,这样念旧情的怎么会是坏人!夏公公管着御用监和酒醋面局,可去世的公公在光禄寺里那几个同僚诰命过来看婆婆的时候,背地里都说他的好话,说是从不克扣,也从不讨要好处,这样干净的总是少见的吧?至于曲公公,听说他独来独往甚至没几个亲近手下,这样的人总比那些任人唯亲的家伙好!”

    听到张惠心一口气说了这许多,陈澜不禁诧异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随即才注意到宜兴郡主的目光亦是紧盯着张惠心。只和平常宜兴郡主看女儿时的宠溺不同,此刻那眼神异常犀利,竟是一如平常带着挑剔和怀疑审视别人时的那种感觉。她原想出口转圜两句,可瞥见宜兴郡主那被张惠心按着的手一动不动,心里就有了计较,又安心地坐了回去。

    “难得你不是和我光说情分,竟能拉拉杂杂说上这一堆。”说着赞扬的话,宜兴郡主眼里却没多少笑意,“你既是起了头,那我也不妨和你说说实话。成公公是坤宁宫的管事牌子,对皇后忠心耿耿,所以皇上才乐意用他。只不过,你知不知道当年皇后多病休养的时候,东西六宫犯在他手中的大太监少说也有一二十,运气好的没命,运气不好的生不如死?你知不知道夏公公打理御用监期间,累计克扣下的银钱少说有万儿八千的,往他名下投献田地的也有不少,放在外头官员身上,那也是贪贿当死?至于曲永……你不知道他手下了结的人命,就比咱们家使过的所有下人都多?你什么都不明白,就学着别人在我面前说情?”

    张惠心越听脸色越是发沉,到最后突然二话不说跳下了炕,趿拉了鞋子便一阵风似的冲出了屋子。陈澜吓了一跳,原是想立时出去把人追回来,可才一伸手,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随即转头看着宜兴郡主。

    “娘,您这又是何苦!”

    “她心性纯良,大大咧咧,若不是我的女儿也就罢了,是我的女儿,就难免有人打她的主意,这也原本是我的错。我只是一直觉得,让她这么个明媚大方的女孩儿沾上阴谋诡计,便犹如那一碧如洗的天空上添了阴霾,到时候就不好看了。”

    说到这里,宜兴郡主轻轻叹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这才抬起头看着陈澜:“你很熟悉她的脾气,当明白这番话是不是她能够说得出来的。我和她爹如今还在,万事都能为她遮风挡雨,不用她去想这些,她怎会突然去管这档子闲事,还说了这么头头是道的一番话?我今天教训这么几句,她就会自己动脑子去想一想,免得受了人算计还一无所知。”

    陈澜想起今天张惠心到了镜园时,先是在江氏面前大声说笑,等到单独见了自己才合盘托出,这样有分寸的举动往常确实少见。她那时候为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所惊,也没细想,如今再仔细斟酌,那种反常的违和感顿时异常强烈。

    “娘的意思是说,今天惠心姐姐在宫里听到这些事情的时候,身边必然还有别人?而且那人恐怕和她说了不少话?”

    “还是你聪明。”宜兴郡主看了看眼睛闪亮的陈澜,不觉哑然失笑,“有时候我看着你就不免想,你真不像是我的干女儿,倒像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来人!”

    随着这声音,一个丫头打起门帘进了来,正要行礼时瞧见宜兴郡主招手,慌忙走上前去,弯下腰侧过耳朵去。听完了那低低的嘱咐,她肃手应是,旋即立刻快步出了门。等到那门帘落下,宜兴郡主才看着陈澜说:“我已经嘱咐她去盘问跟着惠心入宫的那位妈妈,问明她去了哪些地方之后,咱们就能知道个大概了。等到这傻丫头好生想明白了,剩下的她自己会过来说。咱们先不提这个,宫中一下子这么大动静,我倒觉得实在不像是单单皇上震怒,也许另有文章。只我毕竟多日不管外事,前头的那些事情,你也说来我听听。”

    此时此刻,陈澜着实是目瞪口呆,见宜兴郡主笑得狡黠,她哪里不知道这位是不忿之前一应消息都对其封锁,于是不禁有些斟酌。可是,在她这位老神在在的干娘面前,她终究还是败下了阵,只得无可奈何地将这一两个月来的所有情形言简意赅地讲述了一遍,末了才仿佛画蛇添足似的说:“若皇上知道了恐怕又得埋怨,娘你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好好好,不说不说,这下我总算不是睁眼瞎了!”宜兴郡主笑着向陈澜招招手,见她从对面挪了过来,挨着自己坐下,那种依偎在旁的感觉让她异常贴心,不免就伸手揽了揽她,“难为你了,出这许多事情,也从来不到我这儿来说!头七赶不上了,等你三婶二七或是三七的时候,我再遣人致祭吧。唉,女人这一世,就怕嫁错郎……”

    感慨了一句之后,她并没有伤春悲秋地继续说下去,而是词锋一转道:“宫中我已经多日不去了,如今骤然出了这样的事,料想起始是有人设计,但他们想来也只是料中了开始,必然料不到结局,所以才会有人撺掇惠心来寻我!你放心,皇上素来是念情分的人,处断那些勋贵,是因为他们大多是国蠹,根本说不上情分,但这三个却不一般,就算下了大牢也不会受苛待。且看一看,不要着急,这事情还没完呢!”

    眼看陈澜连连点头,宜兴郡主冷不丁问道:“你的剑法可是和叔全学的?”

第三百二十章 惺惺相惜

    “嗯?”陈澜应了一声才明白宜兴郡主问的是什么,随即才讶异地说,“娘您怎么知道?我这才学了没几天,刚刚习惯了握剑的姿势!”

    懒洋洋地拿起茶盏呷了一口,看到陈澜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宜兴郡主才微微笑道:“就是你说的,看你那握剑的姿势。这不懂行的人看不出什么差别端倪,我却一眼就瞅见了。你这丫头,当初我有心教你,你偏把你家小四推了给我,如今嫁了人倒是跟着夫婿学起了打打杀杀的!好嘛,看来你和惠心一样,都是有了男人忘了娘!”

    “娘,我哪里敢!”知道宜兴郡主只是在开玩笑,陈澜自是半点不怵,索性把头靠在了宜兴郡主的小腹上轻轻听了听,随即才满脸遗憾地移了开来,又看着宜兴郡主说,“倒是娘,今后别有了弟弟妹妹就忘了咱们!”

    “好啊,你这丫头竟是打趣起我来了!”

    宜兴郡主冷不丁伸出手去在陈澜的额头上轻轻一点,见她挨了一下就笑着赶紧起身躲开,她这才哑然失笑地摇了摇头:“你这丫头,心眼比谁都多,说起来也都是儿时命苦。罢了,叔全教你就叔全教你吧,我也遂了你的心愿,好好教导小四那孩子。赶明儿我便让人教授他驰射要诀。虽然他入门晚了,可二十岁之前文武全能未必能够,武艺小成却有把握。”

    要说如今在这个世上也有了许多亲近的人,可是,对于陈衍这个弟弟,陈澜却别有一份特殊的感情在。所以,她一直在费尽心思为他谋划婚事,谋划未来,如今听得此言,她怎能够不又惊又喜?她强忍住开口再问的冲动,只喜悦地攥紧了拳头,甚至连有人悄悄闪进了门也没发觉。

    “郡主,二小姐那边的大丫头玉树说,二小姐之前除了去过长乐宫贤妃娘娘和周王殿下那儿,最初在皇贵妃那儿分派贡品的时候,还有贵妃娘娘、淑妃娘娘并好几位公主在。”进来的丫头言语了这么一句,见陈澜看了过来,忙又躬了躬身,这才接着说,“奴婢过来的时候,大小姐还闷在书房里不肯出来,兴许真的想不通,要不要让赵妈妈……”

    “不用!有些事情,总得让她自己想清楚才行。”宜兴郡主二话不说就打断了那丫头,摆手示意她下去,随即才面带怅惘地说,“我终究不能护她一辈子。”

    尽管宜兴郡主说得斩钉截铁,但陈澜思量再三,还是悄悄出了屋子去。到外间她才向赵妈妈问张惠心的去向,赵妈妈立时拉了一个丫头做向导,随即竟是还巴巴地将她送出了房门。临到台阶下头又拉住了她的手。

    “二小姐那儿就拜托夫人您了。从小老爷和郡主就向来最是由着二小姐的性子,再加上二小姐为人善良大方,丝毫没有那些骄狂习气,更是连重话都没有挨过。我就担心这一回郡主的提点弄巧成拙……”说到这里,赵妈妈却再也不敢往下说了,收回手深深屈膝行了礼,直到感觉有人托了她起身,又在她的腕上轻轻一拍,她才如释重负地抬起头来。

    和什刹海边上规制严整的韩国公府相比,这座小小的别院并不算大,统共也就里外三进,但既是只住着宜兴郡主和张铨两个,自然还算宽敞。位于外头第二进的大书房统共是朝南向的三间房,东屋顶天立地一横两竖三座高高的书架,西屋则是设着围棋桌、琴台和几个供休憩自省用的蒲团。此时此刻,张惠心就是坐在其中一个半旧不新的蒲团上,脑袋就快凑到地面上去了,手里却拿着一枝几乎已经扯得光秃秃的绢花,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着。

    “回去,不回,回去,不回……唉,怎么还是不回!”她气咻咻地一丢手中的东西,懊恼地托着腮帮子摇了摇头,神情低落地嘟囔道,“我知道我耳根子软,兴许被人骗了,可娘就不能稍微软和点么?算了,娘正怀着弟弟妹妹呢,我去认个错……”

    张惠心把心一横,曲起一条腿才要站起身,就看见一个人打起门帘进了来。发觉是陈澜,她顿时眼睛一亮,可随即就收起腿坐了回去,面上露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直到一只手轻轻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她才咬着嘴唇说:“你是来劝我去见娘的?”

    “哪里还用得着我越俎代庖劝,你不是已经想好了么?”陈澜笑说了一句,见张惠心果不其然立刻歪着脑袋看了过来,她便在其旁边屈膝蹲了下来,“娘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她不是那等居高临下不讲道理的母亲,你也不是自以为是不知分寸的女儿,你们两个还能闹什么别扭?再说,你素来不喜用心机,又不是不会用心机,都过去这么久了,怎么会不明白?”

    “还真是能说的都给你说完了!”

    张惠心不觉冲着陈澜皱了皱鼻子,又拉着她的手站直了身子。随手理了理刚刚跪坐时弄乱的裙子,她才挽着陈澜的手往外走,嘴里又低声说道,“我这不是想不通么?今天进宫的时候,正好在皇贵妃那儿遇到几位公主。那会儿皇上发怒,几个公主都吓得不得了,悄悄都告退了,晋阳公主和我一块出来,顺带就说了说三位公公的事。那会儿没觉得,可刚刚细细一想,似乎很多东西都是她有意套着我说的!”

    “晋阳公主?”

    陈澜依稀记得当初自己拜宜兴郡主为义母的时候,这一位曾经出现在韩国公府。那是当今皇帝的长女,生母去世追尊了昭仪,丈夫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再加上那一日这位晋阳公主远不像隆佑长公主和清远郡主等人这么活跃,所以她几乎忘了这么个人物。

    她对皇室人物向来并不熟悉,因而此时听过也没有贸贸然评述什么,只带着张惠心回了正房。路上,张惠心又嘟囔着说:“其他人也就罢了,但皇后故世之后,坤宁宫那些宫女有的守灵,有的分派了出来,听说分给你的那两个姑姑也都是得了成公公的力荐方才有了自由,对其深为感念。就算成公公真不是看上去那么慈眉善目,可必然总是忠心耿耿的人……”

    果然,两人才一进东屋,刚刚还有些扭扭捏捏的张惠心就直接到了宜兴郡主脚边,提着裙子正要跪下就被一把拉了起来,随即又给宜兴郡主按在身旁坐了。忖度着接下来多半是一场母女交心的戏码,陈澜就识趣地闪了出去,只到外间寻了赵妈妈说话。她原只是消磨时间,却没想到赵妈妈竟是对她说起了杨进周从前的事。

    “那时候杨大人初进京城,一个人就往那一站,自有一种冷峻凶狠的架势,一度锦衣卫里头没人敢跟他,最后卢帅动了怒,还是他向卢帅陈情,让他从犯了差错要挨军法的人里头挑了十几个,后来又添了一些,可从始至终都没超过二十之数。”

    “他如今比当初说话可是多多了。最初那会儿带着周王出去,我随着郡主正好也跟着,结果他被周王闹得手足无措,偏生后来还相处得和谐,还真是难得。据说,周王送过杨大人一面护心镜,后来在一次办事的时候,那东西救过他一命。至于杨大人,周王看什么都好玩,单单把人从池塘边上拉回来,他就不是一两回了。由是连皇上也说,兴许这就是天生的缘分。”

    “对了,前两天我替郡主出门去韩国公府送信,倒是瞧见过杨大人和罗世子。两人谈笑风生,似乎交情极好的熟络样子。要说如今京城那许多年轻人,能如他们两个这般出色的却是少见,大概是英雄惺惺相惜,所以走得才格外近。”

    罗旭和杨进周……他们最近又在常常见面?

    陈澜冷不丁想到了某一晚罗旭送来的信,心中想象着男人这种交情,不禁大感高兴,可同时又生出了抑制不住的好奇来。是单纯的喝喝酒谈天说地疏解心情,还是彼此交心……彼此援手?话说回来,罗旭替张冰云去查的事,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来的时候两人,回去的时候陈澜却不得不形单影只——因为那位张二小姐耍起了赖皮,说是晚上要留在别院陪母亲住一晚上,打发了个人回戴家报信,而宜兴郡主竟是也惯着她。她想着那位偏疼妻子的戴文治得信之后会不会亲自过来再接一遭,嘴角不知不觉就露出了一丝笑容。

    这妮子,幸亏得了个体贴的丈夫!

    镜园专给陈澜驾车的车夫并不是早年就跟着江氏和杨进周的老家人,而是阳宁侯府的一房老家人,对京师的路途最熟不过。上了宣武门大街,他就很从容地驾着马避让来回的车马轿子,只当到一处胡同交错口时,因迎面好几十辆大车过来,前头又打着酒醋局外厂的大旗,前头本待喝斥人避让的亲随退了回来,这车夫也不得不将马车靠到了一边,随从的护卫因那赶车的车夫以及四周随车的汉子和百姓有些冲突,都四下散开,免得有人惊扰。

    就在这时,后头胡同里一个人影突然窜到了车旁,趁人不备猛地一扬手,立时一团东西从手中飞了出去。陈澜正好不曾合眼,突觉窗帘一动,又被窗外骤然卷进来的寒风一激,再看到了那一团飞进车内掉在车厢地毯上的纸团,不禁目光一凝。因今天来时和张惠心同车,柳姑姑做男装打扮骑马随行,这会儿也仍然在外头,车厢中只有她一个人。所以,她几乎立时三刻拉起窗帘,瞅见的却只有四周的护卫。只忖度片刻,她就弯腰捡起了那东西。

    纸团里包着一块三四钱重的碎银,而巴掌大的纸上只写着寥寥草草的三行字,却是一行比一行字少——十万火急,护国寺,冬银!

第三百二十一章 善有善报

    “来人!”

    酒醋局外厂那十几辆大车的车队尚未过去,车辕前头的车夫就听到了身后传来了女主人的声音,慌忙往后靠了靠:“夫人有什么吩咐?”

    “你叫个人去问一声,这酒醋局外厂的车队是怎么回事?是正好碰上咱们,还是在前头遇到什么事情耽搁了。”

    这吩咐说得异常清楚明了,因而车夫虽觉得有些奇怪,仍是立马叫了一个护卫过来,原原本本将陈澜的话复述了,那护卫自是毫不迟疑地纵马驰了出去。不消一会儿,十几辆骡马大车就从旁边过去了,车夫轻轻一抖缰绳,刚刚停顿了没多久的马车就缓缓前行了出去。才走到前边太平仓时,后头传来了一声叱喝,就只见刚刚去打听消息的护卫一阵风似的从前头迎面疾驰了回去,又在车边稳稳地勒住了马。

    “夫人,小的已经去打探过了。”

    见窗帘微微拉开了一条缝,马背上的护卫连忙躬身低头,不敢去看车厢内是什么光景,只毕恭毕敬地说:“那酒醋局外厂的车队是从鼓楼下大街过了海子桥从皇墙北大街过来的,但却在皇墙北大街遇到了外皇城红铺调防,不得已绕道了崇国寺街过来,不合又逢护国寺腊月里舍粥,那里云集了不少百姓,听说之前闹了好一阵子,所以才正好和咱们迎面撞上。”

    “不错,你打听得很细致。”

    赞过那护卫之后,陈澜便让他去叫柳姑姑上车。及至柳姑姑上车,马车又重新起行,她盯着其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直截了当地说:“柳姑姑可知道,今日宫里出了大事,司礼监曲公公、御用监夏公公、还有乾清宫管事牌子成公公,三个人全都下了内官监大牢?”

    年过四十的柳姑姑素来经惯了风浪,可是,在这样一个消息面前,她立时脸色变了,恰逢车子一个颠簸,她险些趔趄倒地。若单单是别人也就罢了,可成太监偏是从前的坤宁宫管事牌子,女官也好,她们这些下头的宫女也罢,多半是颇受其照拂。

    最要紧的是,若不是成太监认为她老实稳重,于是拣选了她和云姑姑,她就算不去守陵,也不外乎是分派另一个主子或是一座偏殿守着,哪里能有如今这般的自由?

    “夫人……”她几乎是一闪念间就做出了选择,竟是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声音低沉地说,“奴婢受过成公公厚恩,这一生怕是也没法报答她了。这样天大的事,奴婢不敢奢求您出面求情,只请您设法打听打听消息。”

    “柳姑姑快请起来,这是我力所能及的,我自然会打听。”陈澜连忙扶起了柳姑姑,随即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毫不避忌地将手中的纸团递了过去,“你看看这个。”

    柳姑姑吃了一惊,但立时就接了过来,展开抚平了一看,她不觉眉头一蹙,随即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夫人,这是……”

    “这是刚刚咱们在路旁避让时,有人从外头突然掷进来的。”陈澜见柳姑姑满脸诧异登时变成了警惕,这才继续说道,“接到东西之后,我打起窗帘往外瞧看,可却已经不见了人的踪影。刚刚我让人去打听的事,你也应该听说了,想来总能明白一二。”

    “夫人是说,这酒醋局外厂的车队是有意候着咱们?”柳姑姑亦是心思机敏的人,想到这一茬,渐渐就想到了更深一层的东西,“这纸上落款是冬银,冬对夏,银对金,当是隐语。夏自然是御用监夏公公,金则是酒醋局外厂的金公公,夏公公既然已经下狱,酒醋局外厂又设计了刚刚那么一出,那么,是金公公要寻夫人说话?”

    在不清楚护国寺是否有陷阱的情况下,陈澜深知自己就这么直接过去太过莽撞。但是,完全撂下这封信不管亦是不可取的。她当然也可以从外头护卫中随便挑一个去护国寺中瞧一瞧,可若真是金太监传话,只怕不会相信外人。于是,她不得不把主意打到了柳姑姑身上。尽管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是,从张惠心先前的话里的信息来看,至少能有七八分准。

    “当是如此。”她轻轻点头之后,便叹了口气说,“我知道,夏公公和成公公一样都是皇上在潜邸时的旧人,也许这后头会有什么突破口或是线索也说不定。圣心如何尚不可知,我从前和夏公公有些交情,在宫中时亦得过成公公照应,可也不敢轻举妄动,所以这次只能请柳姑姑帮忙。请您带上两个人,代我去那儿走一趟,至少看看这究竟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是奴婢该当的。”

    电光火石之间,想到司礼监前些时日辗转送来消息,让她不用再监视奏报,柳姑姑顿时下了决断,竟是不顾车厢颠簸,又跪了下来:“这些天来,夫人待奴婢一直极其亲厚,可奴婢服侍您的这些时日,颇有将您和老爷的一些事情禀报上去,心中早已深怀愧疚。如今这种时候,本就该是奴婢报您收容厚待之恩,更何况奴婢也想为成公公略尽绵薄之力。”

    此前只是猜测,如今柳姑姑终于说了实话,陈澜只觉得心头大大舒了一口气。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伸出手去再次扶起了柳姑姑,随即就吩咐道:“停车!”

    外头的车夫不明所以,慌忙一勒缰绳停下了车。很快,柳姑姑就下了车来。见四周护卫都看着自己,她就微微颔首道:“夫人说,腊月了,各府往往都会往护国寺里送香油钱,既是做佛事,也是做善事。咱们镜园从前没这规矩,可今天既听说那儿舍粥,总得有人去瞧一瞧。分两个人跟着我,咱们从崇国寺街去护国寺走一趟,待会正好从棉花胡同直走回镜园。”

    既是陈澜的吩咐,外头一众护卫自然无话,当即便分出了两个人随着柳姑姑往护国寺去。而随着马车重新起行,陈澜方才放下了那厚实的剪绒窗帘。是陷阱也好,计谋也罢,亦或是走投无路的求救,不弄清楚就没办法走下一步。夏太监的遇刺受伤虽然一度瞒着皇帝,可后来应当是曝光了,既如此,有些事情自然也瞒不住,还不如她大大方方摆在人前。

    幸好,柳姑姑终究是如她所想那般……想来柳姑姑说出那番话,多半是因为那监视的职责不用继续履行下去。多亏了她从嫁人前到嫁人后,言行举止一直能让宫中那位至尊天子颇为满意!

    镜园二门前,正等在那里的庄妈妈来来回回踱着步子,直到一个小厮一溜小跑过来报说夫人来了,她才露出了几分喜色。待到眼瞅着那一行缓缓从拐角过来,她也来不及等车停稳,就慌忙顺着甬道奔了过去。见她如此心急,那车夫自是立时停了车,在车辕下摆好了车蹬子,旋即疾步退下。

    庄妈妈打开车门,亲自搀扶了陈澜下车,口中便说道,“夫人,刚刚衙门那边送来讯息,因阳宁侯掌宿卫,右军都督府大都督调任左军都督府,右军都督府的掌印就没了。”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突然变得蚊子叮似的,轻的只有旁边的陈澜能听见:“刚刚好几位和老太太交好的夫人过来了,说是京卫之中这几日突有变动。上二十六卫是番上宿卫的亲军,原本不隶五军都督府管辖,直隶兵部,但这一回竟是分拆了出来,连兵部也管不着。如此一来,只有平素维持朝仪卤簿的大汉将军,是阳宁侯统管……另外,老爷送了信来,说是今晚有事不回来。”

    陈澜早就知道,自己的三叔陈瑛决计不可能这么快就掌握御前亲军大权,可这样的有名无实,无论是谁,大约都会郁闷好一阵子。然而,偏生在这当口,杨进周却说晚上不回来,是之后有天子召见,亦或是他真的公务繁忙,还是……他有其他的安排?

    护国寺竹林精舍。

    柳姑姑震惊地看着面前死死攥着手中那个小瓷瓶的金太监,良久才叹了一口气:“金公公,整饬二十四衙门的旨意尚未有明文,你若是眼下做傻事,不过是让事情更加麻烦而已!须知立国以来,列祖列宗最恨的就是嫔妃宫女太监自残。再者,皇上兴许只是一时发怒,若真要大开杀戒,也不用将三位公公一道下狱了。”

    金太监已经被今天一次次的消息给震得有些神经质了,此时听了这话,手上不禁微微松了一松,随即面色古怪地说:“这些话,是海宁县主让你捎带的?”

    “只是我自己说的而已。”柳姑姑挑了挑眉,又一字一句地说,“就算别人拿死了证据说你贪赃又如何?如今就算被拿进去,兴许是要吃点苦头,但比起累及家人,哪个更重?就是夏公公,也断然不会因为一时受挫而这么傻。你既说手底下有分明的账目,事后还怕不能翻过来?更何况,还没有人来拿你!”

    见金太监犹犹豫豫放下了手,柳姑姑突然疾步上前,竟是劈手打落了金太监手中的那个瓶子。趁其发愣的当口,她又是劈头一阵重话训斥。

    “夏公公好容易把消息送出来,是让你设法保全自个,不是让你寻死觅活的!有功夫在这儿想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赶紧回酒醋局外厂,省得在这种当口被人抓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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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欺负人了,奴才也是人,反攻,反攻!

    鱼孽新书:《御主》,书号1970207^_^

第三百二十二章 今非昔比

    京城的冬天素来格外冷,白天有太阳的时候还好些,到傍晚太阳落山,那一股子寒意就犹如跗骨之蛆似的缠着人不放,使人离不开有火炕炭盆的屋子。哪怕是身在暖和的屋子里,陈澜也能听到外头那呼啸的风声,再扫一眼炕桌上那今冬黑煤柴炭和银霜炭等等的用度花费,她不禁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毛。

    家里的火炕都是用煤,而厨房里的灶台则是用柴炭,再加上取暖的熏笼火盆以及手炉中的上等银霜炭,一整个冬天的用度就超过四百两银子。这还多亏了煤远远比炭便宜,否则这笔取暖费只怕是更大。从这一点来说,也多亏了太祖和楚国公这两位穿越仁兄一力提倡用煤,否则如同明清两代延续下来,整个京城附近的山早就被砍伐一空了!

    “夫人,柳姑姑回来了。”

    闻听此言,陈澜立时把刚刚那一丝遐想丢到了一边,点点头就坐直了身子。不多时,柳姑姑就进了屋子来,屈膝行了礼就说起了今天去护国寺的情形:“今年的天格外冷,入冬至今已经是好几场雪了,其中有一回一下就是三天,压塌了东城不少房子,所以护国寺腊月头一天舍粥,竟是到中午就险些米不够了。看智永大师的模样,是希望咱们家也舍些香油钱,或者是干脆就送些米过去……”

    柳姑姑开始说话的时候,陈澜就冲一旁的红螺打了个手势,坐在脚踏上的她立时站起身,一声不吭地放下手中的账本就出了门去。这时候,陈澜方才点了点头:“虽说母亲并不是居士,但这种事情,总应该多少表示表示。明日我会吩咐先送十石米过去,毕竟漕河一封,米价总得应声而涨。若是过年前的禄米发下来,也不妨匀一些。另外的情形如何?”

    前面这话本就只是起个头,因而柳姑姑立时上前了两步,紧挨着陈澜弯下腰来:“幸亏夫人没去,那位金公公好生糊涂!也不知道是吃了谁一句话惊恐万分,竟是一言不合就要服毒自尽,还说什么以死明志……幸好奴婢见机得快,先用话安抚了他,随即一巴掌打落了他那毒药瓶子,又训斥了他一顿。据他所说,夏公公在御用监的银钱私帐,还有投献等等,都是他经手保管,夏公公并未动过。我也只是听着,没答应接手那些东西,嘱咐他不要再对别人露口风,毕竟如何处置都没个说法,不急在一时。”

    听柳姑姑详细解说了一应情由,陈澜不禁面露赞赏之色:“姑姑做得很不错,他眼下若是死了,只怕到时候事情会更大,保不准再牵扯出什么。至于那些私帐,万万没有我们经手的道理。事涉内宦,总得格外谨慎。这样,明日姑姑代我进宫去向皇贵妃问安,到时候你借着我的口打听打听成公公如何,如此心里也能有个数。”

    今天在护国寺经历了那么一场,柳姑姑当时举重若轻,又是巴掌又是甜枣地下去,总算是震慑了那金太监,可回来的路上心里不免七上八下。此时得了陈澜赞许,又吩咐自己明日进宫去见皇贵妃,她一惊之后就生出了深深的感动,不免又要跪下,但这一次却被陈澜一把拽住,随即不由自主地挨着炕沿坐了。

    “不要再说什么恩德不恩德的话,你今天还不是给我消解了好大一个麻烦?”陈澜诚恳地握着柳姑姑的手,随即一字一句地说,“今日我请姑姑去做的事情凶险难知,姑姑却一口应了,足可见真心。除此之外,前时你和云姑姑对我一路提点扶助,那奉命而为的一档子事早就足可抵消了,真正说起来,反而是我亏欠你们不少。我知道你们都是入宫多年,如今这所谓的自由也有限得紧,若是家人亲友处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只管直说就是。这话也劳姑姑带给云姑姑,今后的路还长得很,我还望你们能够一如从前那般待我。”

    “夫人……”

    皇后那最后大半个月,柳姑姑一直在身边伺候,那时候就总觉得皇后和陈澜站在一块,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和谐感。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这一抹感觉从何而来——这位年纪轻轻的侯门千金,就和曾经的皇后娘娘一样,聪明机敏,宽容大度。想到这里,她终究是挣脱了那手,不顾陈澜拦阻,恭恭敬敬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及至柳姑姑出了屋子,陈澜才长长吁了一口气,靠在炕椅靠背上不想起来,手中也自然而然地抱上了那个四四方方的红缎绣牡丹大引枕。把下巴磕在那柔软的枕面上,她的眼睛亮得慑人,直到门帘响动,她才抬起了眼睑。

    “夫人,四少爷来了,正在老太太那儿。”

    如今镜园上下统共就老少三个主人,再加上陈衍常来常往,下人口中的称呼自然而然就少去了几分客套,多了几分亲近,久而久之不但省去了阳宁侯府四字,更是连舅字也给省了。陈衍登堂入室非但不用忌讳,江氏更是把其当成了半个儿子一般,常常有好吃的好玩的首先留下一份,就连陈澜看着也常打趣说婆婆这心不是偏得一星半点。

    因这会儿是晚饭时分,陈澜得信之后,也就罩上一件披风径直去了惜福居。果然,那边庄妈妈正在禀报厨房预备的晚饭菜色,见着她只是微一屈膝就继续自己的话:“……原本这四色菜之外,那边说,野鸭子汤再等小半个时辰就能好,尚有一块腌好的鹿肉能切成脯子送上来。再把暖房里的韭黄拧成汁子拌肉做肉圆入汤,若还要添什么,请老太太吩咐就是。”

    见江氏用征询的目光看过来,陈澜便瞄了一眼笑嘻嘻的陈衍,因笑道:“哪里还要添什么,他就是再大的肚子,这些东西下去也能填得差不多了。小四,你自己说说,从上个月到这个月,统共来蹭过多少顿饭?”

    “这不是镜园的饭菜好吃吗?”看到庄妈妈退了下去,陈衍便嘿嘿笑道,“再说伯母早说了我能随时来,我又在长身体的时候,恨不得天天都过来蹭饭呢!姐姐你别瞪我,这眼神怪吓人的,就是家里老太太也许了我,说只要派人禀报一声,就是我天天在这儿用了晚饭回去都不打紧,这可是老太太亲口说的,不信你可以回去对质!”

    陈澜何尝不知道小家伙这有恃无恐的模样必然是得了朱氏首肯,可此时闻言仍不免气结。江氏却笑呵呵地招手吩咐陈衍过来挨着自己在软榻上坐了,又看着陈澜说道:“衍哥儿这是真性情,多一个人也多些热闹,更何况今晚上全哥不回来,有他陪着咱们也好。”

    “今晚上姐夫不回来?”陈衍还是刚知道这回事,见陈澜轻轻点头,他不免歪着头嘟囔道,“奇怪了,今晚上师兄也不见踪影,原本还和韩先生约好要去那儿吃晚饭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自打陈澜知道杨进周和罗旭两个在筹划着什么,对他们的事情就格外敏感,此时当着江氏面上不露,吃饭的时候也一味笑容可掬地看着陈衍狼吞虎咽。可等到饭后江氏由着她带陈衍出去时,她少不得直接把人带到了那座荷塘的木桥上,一如上一回待张冰云那般让人堵住了木桥的两边。

    然而,那一次好歹是白天,天上还有太阳,这一回却是只有一轮新月的夜晚,手中的灯笼虽亮着,可能提供的暖意却极其有限。因而,陈衍忍不住用脚轻轻跺着脚下的桥板,直到陈澜漫不经心地说这座桥已经有二十多年了,他这才讪讪地站定不动了。

    “姐,什么大事要到这地方吹着冷风说?”

    “你罗师兄最近可还有让你跑腿?”

    “罗师兄?”陈衍诧异地挑了挑眉,随即摇摇头说,“师兄说最近没什么事用得上我,只让我跟着韩先生和师傅好好学文学武,其他的都别管……还别说,他最近鬼鬼祟祟的……”

    这鬼鬼祟祟四个字自是引起了陈澜的共鸣。又问了几句,得知罗旭如今在文渊阁虽站稳了脚跟,三位阁老都颇敬重,但同僚们却常常排挤他,她不禁在心里暗叹了一声。等到不露痕迹地问了些别的,她正要拉着陈衍往回走的时候,陈衍却突然岔开了话题。

    “对了,姐,昨天二姐回来了。往日里一套新衣都是只穿一季,这一次却显然穿了一件去年样式的衣裳,我依稀听着一句,汝宁伯夫人……咳咳,就是她婆婆为了堵上家里的那些窟窿,几乎把家底都掏空了,又打上了她嫁妆的主意,二姐不肯松手,索性把那些上好的金线绸缎衣裳典当了不少,又说自己没钱。二婶听说了气得倒仰,苦苦在老太太面前说是要让二姐和二姐夫和离!”

    听到和离这两个字,陈澜眼前一下子闪过了那时候陈冰拉着陈滟到自己面前质问的情形——只是短短几个月,当时的金龟婿就变成了如今唯恐甩不掉的牛皮糖了么?

    “姐夫如今势头好,保不准二婶求到你头上,姐你可小心些!”

    PS:出现笔误,写昏头了,实在是不好意思,已修改,抱歉……感谢指出错误的两位书友,实在是万分感谢!

第三百二十三章 兵分两路

    戌时三点夜禁时分,京师内城的九门都已经依序关闭了。然而,外城那上百条大街却依旧灯火通明。太祖不设宵禁的政令早就在太宗年间被废除了,可终究不能就这么完全丢掉祖宗家法,于是,外城夜禁比内城晚一个时辰,也就成了通行的规矩。上百年来,京师的外城也是全天下唯一在亥时三点之前仍旧人来人往的地方。

    年关将近,满京城的文武百官和寻常百姓都得采办年货预备过年,所以,南南北北的商人几乎都在这一时刻汇集到了外城这一亩三分地。来自江南的新式绸缎、来自福建的茶叶、来自广东的蜜饯果子、来自辽东的皮货、来自松江的棉布……林林总总的商品应有尽有,这也使得外城的各省会馆被挤得满满当当,而客栈等等也是一房难求。

    毕竟,朝堂上的勾心斗角,还不能完全影响到这盛世的奢靡风气。

    此时此刻,前门大街上一处占地最宽广的酒楼四方楼中,外头的三间小楼固然是轻歌曼舞,内中的几座小跨院深处更是春色无边。这儿并不是青楼楚馆,可却胜过那些地儿一筹,因为来往这儿的豪商大贾只需把喜好对小二一提,立时就有人代为往那些院子里出条子,要歌姬有歌姬,要舞女有舞女,至于陪酒的女郎更是应有尽有。甚至还有好事的私底下流传一种说法,那就是这些都仿效了太祖当年打了胜仗之后肆无忌惮的庆功酒会。

    此时此刻,在无数娇喘呻吟声中,倒是有三间宽敞的屋子里只闻笙歌曼舞。座上的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左手拿着酒盏,右手泼墨挥毫,随着他的运笔如飞,纸上四个美人渐显生动,无论是那轻纱之下若隐若现的胴体也罢,那随着动作飘逸飞舞的衣袂裙摆也罢,还是那宜嗔宜喜的表情也罢,全都是栩栩如生,连一旁守着的两个彪形大汉也不禁啧啧称奇。等到那一幅画卷终于完成,作画的人提起酒壶就是一阵痛饮,其中一个大汉就上了前去。

    “刘先生,这画可还照以前一样,送给咱哥俩?”

    “想要就拿去,废话那许多作甚!”

    圣手刘头也不回,到最后索性掀开了酒壶的盖子痛喝了一气,也不管酒液沾湿了自己的衣襟,到最后随手一扔酒壶,他方才一屁股坐了下来,眼角余光一闪那如获至宝一般捧着自己的画在那边商议的两个人,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

    “这帮见钱眼开的蠢货,老子的画又岂是那么好拿的?整个京城能分辨出老子真迹和赝品的地方就那么几家,以那小子的聪明,想来也就在这一两天了……”

    嘟囔了一阵子,他便索性闭上眼睛直接把整个人都伏在了那案上。果然,不消一会儿,他就听到身后传来了轻声呼唤,紧跟着还有人推搡了两记。他有意一动不动,这时候,背后两人就冲那几个舞女呵斥了起来。须臾,刚刚那丝竹管弦声就完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背后两个人得意的奸笑。

    “这一回能摊上这样的财神,可真是咱们哥俩几世的运气!”

    “可不是?原本还担心人会跑了,可谁知道这一位压根就是醉生梦死浑然不在乎。幸好这地儿就是咱们主子的,否则也难能请来这样的美人天天歌舞伺候,也就拿不到这样的画!嘿,你知不知道,我那天去朵云轩,人家鉴定了真迹之后,立时开出了这个数!”

    “五百两?老天爷……咱们手里可是还有不少!不说,风五哥你没让人盯上吧?要知道,他背后的那家伙可是赫赫有名的罗世子,人家有权有钱有人,万一给盯上了……”

    “放心,老子是什么地方厮混出来的?这一招狡兔三窟的本事这么多年了还不曾给人识破过。除非他罗旭有三头六臂十二只眼睛,否则就是有人盯梢也决计找不到我!再说,那些个歌姬的死契都攥在主子手里,谁敢不要命了把这事情往外说?”

    听到这里,圣手刘不禁心中一沉。这么多天来,他一直表现得放荡不羁,仿佛对被人扣下的事情毫不在意,更是以狂生之态让这些人替自己寻来了颜料画笔宣纸,成日除了看歌舞喝酒就是作画,然而,他们在他面前仍是三缄其口,哪怕他装醉多次亦然。此时此刻,他们却这般肆无忌惮,又说得这样信心十足,他不禁更是生出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仿佛是印证了他那担忧似的,他只觉得背上突然有什么硬物顶着。那一瞬间,他只觉得浑身都僵硬了,哪怕是竭力放轻松,可是呼吸的粗重和身体的反应却没法掩藏。果然,只一会儿,身后就传来了嘿嘿的冷笑声。

    “刘先生,你以为你一直在装蒜,咱哥俩不知道?要是可能,咱哥俩也不想丢下您这摇钱树,可惜主子的吩咐没人敢违背。再说了,您要是走了,这圣手刘的真迹也能更值钱不是么?您放心,咱们哥俩保准会把活计做得漂亮一点……”

    说时迟那时快,圣手刘猛地一推桌案要跳起来,脑后就中了重重一击。那一刻,他在觉得天旋地转的同时,亦是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悲愤。

    罗旭,你这小子死哪儿去了!

    看到圣手刘一头栽倒在案上,两个汉子对视一笑。风五哥突然使劲在他的脚趾上踩了一下,发现人丝毫没动静,这才拍拍双手笑道:“这下成了,打昏了之后,他再装也装不出那样儿来。我得回那里一趟,你在这儿看着,这个地方早就被完全打点好了,从掌柜到下头都不敢声张,再加上我留的那几个人,看守他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总不至于出问题。”

    “风五哥你放心,保管不会出任何差错!”

    两人计议停当,那风五哥点点头就披上一件灰色斗篷出了屋子。四下里一看,见并未有什么动静,他就突然鼓起双颊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呼哨,紧跟着,两个人就窜将出来。他也不说话,只做了个手势就带着人往外走去。

    这时候,临街的那一幢三层小楼的最高处包厢中,一扇棱窗边上的一个人轻轻放下了支架,又回转身来:“杨兄,这一次多亏你的提点,否则我只怕真要把那家伙给跟丢了。我待会要去救人审人,他们三个得麻烦你了。”

    “你放心。”

    角落里的杨进周拉上风帽,二话不说地闪出了门。看到他走了,罗旭方才耸了耸肩,又走到窗边张望了一下,这才打起珠帘到了旁边那隔间。见里头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人抖得如同筛糠似的,偏生又不敢出声,他便缓步走上前去,皮笑肉不笑地端详了他两眼。

    “都这个份上了,还要替人死扛着么?”见那中年人虽是额头汗珠滚滚,却仍然不说话,罗旭便再不理会他,只冲着角落里的一个黑衣人点点头道,“竺老大,我惹出来的麻烦还要劳动你帮忙,实在是不好意思……待会要是万一南城兵马司的人来了,劳烦你挡一挡!”

    “劳烦个屁……刘老二这么鬼头鬼脑的人竟然把自己给弄到这副光景,我头一个脸上没光,而且竟然还是个外头人先找到了这地方!”黑衣人一扫刚刚岿然不动时的稳重模样,一张口便是一连串粗话,“干他奶奶的,南城兵马司里头的人我最熟,你不用操心那一头。你尽管放手去干,我让外头那些小的们帮你看着!”

    那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的中年人眼见黑衣大汉大步出门,眼见罗旭一个手势,屋子里另一个提刀汉子也一声不吭地走了,他用了浑身的力气方才颤声叫道:“世子爷,您就不怕……就不怕咱们这楼子背后那位爷……”

    “什么爷不爷的,这京城乃至全天下,只有一位爷!”罗旭转过头来,一字一句撂下这么一句话,随即又咧嘴露出了满口白牙,“至于说得罪,我得罪的人海了去了,不在乎多这么一个。倒是你,你眼下抵死不说,可你那位主儿可不会相信,回头仍然是一个死。要是你对我原原本本说实话,那兴许我还有能耐给你一条活路。”

    那中年人原本就煞白的脸此时此刻顿时更没了血色。他死挺着硬捱了片刻,可等到不知哪里传来一声仿佛喉咙被割断的惨哼时,他终于忍不住了,那屁股底下的锦墩仿佛一下子变成了烧红的炭火,逼得他犹如兔子一般弹了起来。

    “我……我说!”

    漆黑一片的夜色中,外城宵禁的锣鼓声渐次响起。只那些欢场中多半是闭了门继续自己乐呵,路上并没有多少匆忙赶路的行人。

    于是,跟在风五哥那三个人后头就变成了一件极其考较本领的事。尽管并不愿意谈及自己之前在锦衣卫的那些勾当,但此时此刻,杨进周却第一次感谢起了教了自己不少绝活的那位老千户,第一次感谢起了自己从那里带出来的十几个人。若非如此,罗旭所托之事也没那么顺当,此刻更不可能寻到这儿来。

    眼看着对面那大门缓缓合上,从黑影中闪身出来的他却仍然一动不动,直到那大门再次拉开一条缝,一个脑袋猛然伸出左看右看,随即就缩了回去,那大门又紧紧关了起来。

    杨进周这时候才闪身出来,拉下风帽望了望那地方,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

    这时候,他的背后就传来了秦虎的声音:“怎么会是这儿?大人,这是锦衣卫下头的一家车马行,咱们当初不是来过么?听说从南边到北边的邮路,几乎都是他们垄断的。”

第三百二十四章 君心莫测

    无论是锦衣卫还是江宁会馆这四个字,背后的含义都非同小可。因而,原本答应罗旭今晚来助拳援手的杨进周,不禁生出了一种不安和警惕。直到察觉了身边秦虎的焦躁,他才默默往后头退了两步,直到又掩身在了那漆黑的小巷子里,他才裹紧身上的黑大氅,站在墙根沉思了起来。好一会儿,他才抬起了头。

    “咱们一共带出来多少人?那边后门可有人看住了?”

    “一共十三个,六个是府里的家丁,七个是您的老下属,这回肯定都看住了。”秦虎不假思索地答了一句,随即没好气地说,“那位欧阳都帅话说着好听,其实一上任就把大人从前那批人打散了编到东城西城的各个百户手底下,然后那些头头脑脑又把他们从前犯的错处拎出来处置……要不是大人记起来给他们弄到了调令,他们就是不被折腾死,也得被算计死,这都是什么世道!为了那剩下的十五六个人,他居然还和大人您打擂台!”

    “哪里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大人,您说什么?”

    杨进周低低感慨了一声,听得秦虎纳闷地问将上来,他就岔开了话题:“这些过去的事情不要说了。我记得游二在夜探上头是一把好手,让他找个人搭把手,寻个好地方探探里头是什么光景。”

    “是,我这就去吩咐他!”

    秦虎走了不到一顿饭功夫就回了来,又对杨进周做了个大功告成的手势。心中微松的杨进周便背靠着土墙,眼睛却频频往那车马行的地方扫去。随着时间渐渐过去,里头丝毫没露出任何动静来,这也让他不免生出了几分担忧,遂打发了秦虎去那头看看。

    就在他扭动了一下身子调整站姿,又活动了一下发僵的双腿时,身后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循声望去的他看见是秦虎身后跟着一个瘦猴一般的汉子,按在刀柄上的手就放下了。等到两人上得前来,眼见那游二要行礼,他就立时摇了摇手,颔首示意其直接说话。

    “大人,里头防备很森严,我只敢在外头一圈踩了踩,倒是听见两个马厩里打杂的杂役说就忙活这几天,接下来就立时能放松了。我本以为是过年,可听他们的口气,仿佛只是说上头决定了什么大事,我没敢多听,须臾就闪开了。倒是在柴房里头闻到了一股古怪的味道,想了办法撬开锁进去一看,才发现里头有好几大缸的火油。我仔细看了看,发觉里头那些稻草堆有重压的痕迹,更是无意中摸出了这个。之后我又设法靠近了一下内院,没瞧见之前咱们一路跟着的人,倒是瞧见不少提着刀巡逻的,生怕惊动立时就出来了。”

    杨进周越听脸色越是沉重,到最后那游二说完,递了一件东西过来,他就着那一丁点月光瞅了瞅,立时面色紧绷,点点头赞了两句,旋即吩咐他退远些等。站了片刻,他就转头看着秦虎说道:“你带着人在这里守着,如今已经是晚上外城宵禁的时候,这里不会有多少人进出,若是有人再出来,死死盯住了,一应行踪等等都记下来。”

    秦虎点了点头,随即诧异地问道:“怎么,大人要走?原本不是说好要进去抓个现行的么?”

    “原本是原本,如今是如今。”杨进周侧头瞥了秦虎一眼,一字一句地说,“你既然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就该明白如今不能轻举妄动。我回四方楼去寻罗世子,你带着他们排好晚上值守的班次。对了,你既是留在这儿掌总,那个游二就跟我回去。”

    说完这话,他又望了望那座不高的围墙,仿佛又看到了从前白日里来这时瞧见的那热闹的马厩车棚。他的记性很好,上至主事的掌柜,下至下头的小伙计和杂役,他都记得一清二楚,更知道这儿就是锦衣卫在外城的总哨所在。如果真是从这里出了问题,那么,这决计不是欧阳行一句失察就能推过去的。相比前锦衣卫指挥使卢逸云的案子,这里头的水更深!

    四方楼西跨院的丝竹声已经停了好一会儿,然而,在四处都仍是歌舞喧闹声不断的情况下,这安静的地方也完全显不出来。自打风五哥出去之后,领命留下的粗豪汉子忖度圣手刘已经被打晕了过去,自然而然就放松了下来,由着几个人守在外头,自己则是在屋子里就着刚刚的菜肴喝起了小酒,没几杯下肚,他就觉得屋子里太暖和了,自然而然敞开了怀,又觉得腰间的东西硌得慌,遂索性把那把解腕尖刀搁在了地上。

    就在他微微有些醺醺然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外头传来了一阵轻轻的叩门声,紧跟着就是一个嗓子压得极低的声音:“九爷,九爷!”

    被这声音一唤,他皱了皱眉就推桌子起身,嘴里骂骂咧咧着到了门前,几乎没怎么细想就打开门闩把门拉了开来。然而,那一刹那间,卷进来的不止是门外呼啸的寒风,还有一只迎面而来的拳头。说时迟那时快,他几乎是本能地往下一缩脑袋,随即伸手往腰间一抹,当手掏空的一瞬间,他这才反应到东西已经被自己解下了。

    迎面的拳头却不会管什么又悔又恨,眼看人缩了下去,那拳便微微一收,由侧面化爪强袭,脚下又随着猛踹了出去。就只听两声闷响,挡在屋子门口的这粗豪汉子就被一下子打飞了出去。来人紧跟着疾步进了门,后头又有几人窜进了屋子里。两个料理那倒地的汉子,剩下的则是急急忙忙冲着伏倒在案头的圣手刘奔去。最后头的罗旭一跨进门槛就看见自己那位损友一动不动,心里不由得一紧。

    “人怎么样了?”

    “大少爷,他只是晕过去了。”

    长吁一口气的罗旭这才放慢了脚步,待到上得前去,见那几个家丁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水,一个个手忙脚乱地在那儿折腾,他不禁眼皮子一跳,赶紧把人赶开了去。只他自己变着法子施为也依旧没把圣手刘给弄醒,他不免也有些着慌,到最后方才一拍脑袋,就从怀里取出了一个瓶子来,挑了一丁点粉末放在了圣手刘的鼻子底下。

    这一回却是立竿见影,没过多久,圣手刘的呼吸就一下子粗重了起来,随即就露出了挣扎的迹象。随着罗旭的又一阵叫唤,他总算是缓缓睁开了眼睛,可看到罗旭的第一眼,他在瞪大了眼睛的同时,突然挪动了一下胳膊,猛地捏拳打了出去。然而,他终究是刚刚那一下挨得不轻,别说拳头捏到一半就松了,手臂也在半途中就无力地落了下来。

    “你这小子……怎么到现在才来!”

    罗旭心虚地打了个哈哈,随即才顾左右而言他道:“看来他们对你倒是不错,这么大的地方,好酒好菜管饱,听说天天还有歌姬舞姬伺候着,你倒是比神仙还逍遥……”

    “呸,换成了你试试?”圣手刘这才有功夫摩挲了一下后脑勺,想起之前挨的那一下,他忍不住又打了个寒噤,“你要是再晚来一会儿,恐怕就得以后在阴曹地府才能见着我了。”

    这话听得罗旭为之一怔,刚刚还笑嘻嘻的脸上顿时满是阴霾。安抚了自己这位老友几句,他就吩咐两个家丁把人搀扶出去,交给在前头候着的竺老大,继而便走到了那个被打翻的粗豪大汉跟前。见四个家丁如临大敌地守着,甚至还在那汉子的嘴里塞了一根布条防着人咬舌,他不禁眉头挑了一挑,却丝毫没有问话的架势。

    “把人送到外头马车上去。还有,先前撂倒的那四个人和这里的那个管事也带走,然后把痕迹都清理干净,留两个人陪我留着就够了。”

    “大少爷,事情已经了结了,都说南城兵马司的人常常过来,您再留着也没什么必要,不若只挑两个人留下……”

    “不用说了,照我说的办。若杨大人那里有什么要紧情形,到时候传达不清岂不误事?”

    拗不过罗旭,其他人只能照办。须臾,这座灯火通明的屋子就被虚掩上了门,内中一应打斗挣扎的痕迹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只是人却一个都没了。而做完这一些,罗旭便带着人重新回了先前那地方优哉游哉地等。直到门口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他依旧坐得稳稳当当。果然,推门进来的并不是别人,而是杨进周。

    “那边事情有变,我们必须立刻进城。”

    这直截了当的一句话让罗旭身边的两个随从都有些发懵,而罗旭在一惊之后,却毫不迟疑地站起身来,抓起一旁衣架上的那件大氅披在了身上,随即问道:“我这里已经救出了人。进城的话,走崇文门还是宣武门?”

    “崇文门,城门关了,吊篮总是能用的,不过要请罗兄先预备一封信。”

    言简意赅的对答之后,罗旭就走上前来,听杨进周细说之后,立时让随从准备纸笔。匆匆写好了书信,他就转过身来,不容置疑地对两个随从嘱咐了两句,让他们直接去之前定下的小院,这才随杨进周出了门。到了门口,他就只见一个灰衣汉子已经牵着三匹马等在了那儿。知道这是之前安排好的马匹,他也没有多话,立时趋前上了马。

    两人前脚刚刚出发不久,胡同那一头一队服色新旧不一的军汉就一阵风似的小跑赶了过来。为首的高个子军官在门口才站了片刻,里头竺老大就迎将了出来,两边又惊又喜似的认了一会人,立时一同大摇大摆地走进门去,内中的喧闹一时更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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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下的紫禁城没了白天来来回回的人群,只有外皇城和内宫城外头的红铺巡卫仍在按照规矩传铃值守。宫城的四门已经完全下钥,隐隐约约仍然能听到天街那边传来天下太平的声音。这一晚,文渊阁是次辅杜微方当值,由于手头的事务众多,已经快四更天了,他却依旧没有合眼,只在书桌前核对着江南几省的夏税数字,看到最后忍不住摘下眼镜揉了揉酸疼的鼻梁,又戴上眼镜看了看那叠文书,继而支着脑袋沉思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了一声轻唤,他应了一声后,一个文书就匆匆走进了直房,躬了躬身说:“杜阁老,东安门上传来了消息,罗修撰带着右军都督府杨大人在宫门前,说是有要紧事情陈奏。如今宫门已经下钥,守门的禁卫原不肯通融,但罗修撰说是事情十万火急,又预备了书信一封,于是那边的郑千户接了之后,请小火者从东华门送进来呈杜阁老。”

    闻听此言,杜微方顿时眉头紧皱,旋即就吩咐拿上来。他却不忙拆开,先验看了一应封口全都完好,他这才拆封取出了信笺。信大约是罗旭仓促写的,平日一丝不苟的小楷此时却略显潦草,言辞中只说不合与杨进周在外头撞见了一件大事,生怕有变,所以需得连夜禀报。在斟酌了片刻之后,他就摘下了鼻梁上那副眼睛,沉着地站起身来。

    “杜阁老?”

    “拿着我的印信,去古今通集库寻王公公,就说我有要事,需得从东华门出去一趟。”

    见那文书先是一愣,随即就答应一声出去了,杜微方不禁拽了拽下颌那几根胡须。这当口让罗旭杨进周进宫难,可他出去见人却还算容易。两人全都不是那种一丁点事就咋咋呼呼的人,只希望不要真是什么大麻烦就好。光是今天宫里的事,就已经很棘手了!

    由于有古今通集库的王公公相陪,再加上杜微方乃是内阁次辅,因而东华门上最后还是放了行。一路出了几道门,直至东安门时,那守门的将领却不敢开门,只是将杜微方领到了刚刚接信时券洞大门的小窗口。透过那小小的窗口,借着火把和灯笼的光芒,杜微方好容易认清楚了外头的两个人。

    “你们两个搞什么鬼?”

    “杜阁老,事情是这样的,你先听我说。”罗旭凑上前来,低声把之前圣手刘被人掳去,有人胁迫他在腊月二十三封印日,将当日内阁递交皇帝的公文节略誊抄一份出来的事情说了。见门那边的杜微方脸色晦暗不明,他忙又将今晚救人的事情一一道来,末了才尴尬地说,“虽说也可以知会官府,可我生怕失去了时机……”

    “好了,纪曦你既然都说完了,那换叔全过来!”

    见罗旭转身无可奈何地向自己一摊手,杨进周便走上前去。先是言简意赅地说了自己追踪那三人却找到了那一家分明是锦衣卫在外城总哨的车马行,旋即把派了游二进去打探的经过逐一道来,末了,他才伸手递了一样物事进去。

    “杜阁老,这件东西是他在稻草堆里头无意中翻出来的,我那时候略略打量了一下,瞧着像是宫中的物件。”

    “你说什么?”

    杜微方原本就已经把眉头皱成了一个大疙瘩,此时闻言更是大为震惊。伸手把东西接过来,他二话不说直接后退两步,抢过了一个士兵手中的火把,借着那熊熊火光打量了东西好一阵子,他便认出这是一个珐琅镶金五彩香盒的盖子,盖子里头依稀还刻着几个字,可在外头这样的灯光下着实难以看清楚。即便如此,先头的那些内容也足以让他做出判断。

    “那个进去打探的人你也带来了?”疾步走到小窗前的杜微方见杨进周点点头,立时不由分说地吩咐道,“你和纪曦,还有那个人一起在这等着,我立时去乾清宫求见!”

    说完这话,他就转过身来,待到那郑千户面前就沉声说道:“从现在开始,直到我回到这儿为止,刚刚在这儿值守的人一步都不许离开!”

    “杜阁老,这……从前宋阁老曾经吩咐过,值守外皇城四门的军官,每两个时辰需得巡视一圈,我这立刻就要去了。再说,如今管宿卫的是阳宁侯,刚刚已经知会过他,他说是按规矩从事……”

    “宋阁老是宋阁老,阳宁侯是阳宁侯,那是寻常时候的做法!我记得夜晚值守宫城,素来由当夜留守文渊阁的内阁大学士决定,听我的吩咐就是!若出了差错,一应自有我来扛!”杜微方说到这里,信手就递过了自己的随身私章过去,“拿着此物,想来你也不会怕我赖账!”

    话既说到这个份上,原本还怕出岔子的郑千户方才犹犹豫豫答应了下来。而王公公本不明白怎么回事,可杜微方扯着他直接原路返回,路上直说有要紧事要求见皇帝,他立时吓了一跳,苦苦劝了一路却依旧拉不回这头有名的倔牛来,也只得自叹倒霉,只得跟着前往乾清门。让他诧异的是,原以为乾清宫里头刚换了管事牌子,那一位未必肯担责任,可不消一会儿,里头就传话让杜微方进去。而他在乾清门下头只等了不到一刻钟,就看到刚刚步履匆匆的杜阁老又是紧赶慢赶地出了来,手中还捏着一面金牌信符。

    “杜阁老,这是……”

    “皇上有旨,开东安门,宣罗旭杨进周……还有那个游二!”

    乾清宫东暖阁这一整夜就没有熄过灯。前半夜,是因为皇帝心绪不佳,一个人在东暖阁中写字,精致的竹编字纸篓里多了无数团揉得乱七八糟的字纸。后半夜,正打算就寝的皇帝却意外接到了杜微方的请见,等得知事情之后便当机立断颁了信符出去,等到见着了自己一向信赖的两个年轻大臣,他脸上那原本已经流露出深深困倦的眼睛一下子又变得熠熠有神。

    靠近西华门边上原本只有一座御酒房和六科廊,但如今六科廊西边又多了一座小院,那便是阳宁侯陈瑛的临时住处。他虽然好色,但还不至于无女不欢,再加上此前也曾在衙门一住一个多月,对于住在这里清心寡欲的日子,他并没有什么不习惯。然而,四更过后来自东华门的一个讯息,却让本想打盹的他完全没了睡意。

    罗旭和杨进周竟然会在这个时候请见!杜微方不但亲自去见他们,而且似乎还去乾清宫禀报了!

    “阳宁侯。”

    听到这声音,陈瑛倏然回头,随即就看到一个小火者满脸堆笑地进了屋子来。认出是原本分派到自己这儿服侍的,他就皱眉呵斥道:“谁让你进来的?”

    “侯爷,小的只是奉命带几句话给您。”那小火者虽是被这呵斥惊得后退了一步,但随即就露出了光棍的表情,“您如今有丧在身,不知道的人顶多说您命里克妻,但知道的人恐怕都会觉得已故阳宁侯夫人死得蹊跷,就是皇上也难免心中生疑,否则也不会解了您的都督之职,派了这么个有名无实的总领宿卫给您。如今这当口,与其犹犹豫豫首鼠两端,还不如一条道走到黑。”

    陈瑛一下子明白这小火者背后是什么货色,心底闪过一丝深深的厌恶,面上却纹丝不动,仿佛此人所说的只是无关紧要的事。果然,下一刻,那小火者便舔了舔嘴唇,似笑非笑地说道:“刚刚小的瞅见有人过来,外头亦是动静不小,不知道侯爷是能告诉小的外间发生了什么,亦或是许小的出去打探打探?”

    面对这肆无忌惮的态度,阳宁侯陈瑛终于露出了一丝冷笑。他勾了勾手示意这小火者过来,待到人大大咧咧地上前,他突然对着其颈侧斜劈一记手刀。眼见人一声不吭地软软倒下,他才一扶一带,顺顺当当地把人放在了椅子上,旋即也不理会其死活,大步走出了门去。

    他一共带了四名亲兵进宫,此时见他出门,立时有一个上前来听候吩咐。他面无表情地说了两句话,那亲兵先是一愣,随即就郑重其事地躬身答应,又回去叫了一个同伴来。两人径直进了屋子,旋即把人事不知的那个小火者架了出来,却是直接带到了小院里的一间空置直房中。

    眼看着这一切料理好了,陈瑛方才转身进门,却是到了书案前拿起一本空白的奏疏,随即亲自倒水磨墨,斟酌了好一阵子方才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这一忙活就是整整大半夜,他统共废了三版草稿,这才最后誊抄完毕。然而,封口之后,他却直接把东西揣在怀里,随即再一次出了门。

    “宫门那边可有什么讯息?”

    应声过来的一个亲兵躬了躬身,随即压低了嗓音说:“东华门东上中门那一线又开了,罗世子和杨大人都已经出了宫去。至于其他的消息,如今还不知道。”

    “杜阁老呢?”

    “已经回了内阁直房。”

    陈瑛点了点头,背手仰头看了好一阵子天空,最后背转身回了直房。时机未到,这当口表态似乎太早了些,且再看看,谅那边不会因为一个小角色的死活而怎么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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