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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盗泉子     魏野仙踪txt下载     魏野仙踪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736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二十四)

    小楼之上,李师师倒在地上,胸口的洁白抹胸已经被渗出的血迹沁成一片猩红。

    李姥姥倒毕竟是风月场上久经考验的老行家,见着这个场面,首先就想到了行院里最常见的情杀局面。

    然而她先将赵佶那一张惨白的脸与发抖的双手看在眼里,总还是确定不了是不是这位赵官家下的黑手。

    她硬是拦住了想要冲上去的玉钏,以尽量恭敬的声音低低问道:“官家,可要延请医士……”

    这一句话,总算给赵佶提了个醒,赵佶也顾不上旁的,赤着脚踏在地板上,一连声地应道:“对对,快去寻医士,不,快到翰林医官局,寻了人来!不管是直局、医学还是祗候,都随你们叫来。”

    李姥姥听见赵佶话里虽然慌乱,却没有什么懊悔之意,只有关切之心,方才肯定这事和这位赵官家没有关系。

    她一躬身道:“官家,翰林医官局的医官却不是老身能使动的,还请官家遣一位内侍在旁,也好做个人证。”

    这句话总算提醒了赵佶,连忙一点头:“李姥姥说得是,你立刻带着内侍,去翰林医官局——”

    说到后面,他总算没有太糊涂,继续道:“李姥姥你将鹁鹆青骑了去!”

    李姥姥应了一声,迅速地退了出去,只将小楼里的空间留给几个使女和赵佶。

    赵佶面上一阵白、一阵青,半跪在李师师身边,想要去抱起李师师,但望着那口忽如其来的金剑,却是连摸一摸都不敢!

    不知道为何,剑锋穿胸,却没有如赵佶想象中那样,血液喷溅而出。只有些许血丝缓缓渗出来,把李师师的胸前染得一片夺目的樱桃红!

    终于,赵佶还是小声地叫了一声:“……师师……师师……你莫要吓朕,且睁开眼看朕一眼!”

    似乎这句话终于管了用,李师师轻轻呻吟一声,缓缓张开眼睛,看了赵佶一眼。

    这个俏丽温婉,一向如水做成的女孩子,此刻倒是显得格外坚强些。她缓缓喘了一口气,血色尽失的嘴唇翕动几下,终于说出了话来:“官家……扶我起来……”

    赵佶这下总算有了勇气,一手托着李师师的肩头,缓缓地将她托起。

    这其间,他几次拿捏力道不对,让李师师好一阵蹙眉,似乎在忍着无限的痛楚。

    终于,她将头枕在了赵佶的臂弯里,微微侧过脸,望着早已经花容失色的玉钏,低声道:“玉钏,去拿一柄剪刀来……”

    玉钏一面满脸都是泪水鼻涕,糊得像个小花猫也似,一面手忙脚乱地一阵翻腾,终于寻了一只并州剪刀出来,双手捧到李师师面前,嘴里只是呜咽着叫:“姐姐……”

    李师师看着玉钏这个模样,微微叹了一口气,勉强调动一点力气,将那把剪刀拿了过来,将它对准了自己心口插着的金剑。

    这个动作,立刻把赵佶吓得脸色一变,叫一声“师师,不可!”

    然而李师师只是望了赵佶一眼,眸光轻轻收敛去情绪,低声道:“官家……不要怕,我只是要将衣裳剪开,看一看我的伤口……”

    说罢,她也不顾面前几个人的反应,自己缓缓地用剪刀剪开了抹胸,露出形状姣好的白腻胸口,而那口金剑就插在左胸之上。

    但除了金剑之外,还有一块竹牌符横亘在剑锋之下,缓缓露出那黄润如玉的表面,还有那一首曾经被李师师嘲讽为“满是香灰气”的小诗。

    玉钏瞪大了眼睛,盯着那块黄竹牌符,突然叫了一声:“这剑……剑在动!”

    仿佛要印证她的话一样,那柄金剑如同活蛇一般抖动了一下,似乎要朝着李师师胸口更深的地方钻下去。

    但也在同时,黄竹牌符之上顿时有赤光闪动,在赤光中,金剑似乎极为忌惮般地停止了进一步的动作。

    这个场面,让玉钏和赵佶同时产生了一种自觉荒谬的想法,但是在赵佶沉吟的时刻,玉钏已经抢先叫了起来:“我记得了,这是潘员外送给姐姐的竹仙牌符!”

    “仙”这个单字,从来没有让赵佶感到如此的亲切过,顿时追问道:“你说什么?”

    玉钏见着赵佶的脸,微微畏缩了些,但对李师师的关切却战胜了这点杂念,顿时应声道:“官家,这是仙人在正店沽酒时留下的谢礼,有人讨好姐姐就送了一块来。我听说,酸枣门外玉仙观里有个莲叶仙长,便是那位仙人的弟子,只是姐姐素来不喜欢道士,不许我们去玉仙观看活神仙,所以……”

    心爱的女子命如游丝,赵佶到了这个时候,一点虚无缥缈的希望都要紧紧抓在手里的。而何况玉钏说的,又是如此符合他的心理预期,顿时旁的事情都不管了,只是看着玉钏说道:“那还不快去玉仙观,将人请了来!”

    ……

    ………

    从金剑飞空,到小楼惊变,不过是片刻间的事。

    玉仙观的大殿顶上,魏野翘着脚,望着夏夜的汴梁夜空,看着一处处府邸、店铺、民宅灯火通明,几乎要遮去了夜幕中的星光。

    然而就在这样的一片灿烂灯火中,仙术士的眼中却仍然捕捉到了一道转瞬即逝的金色剑光。

    那剑光中,属于佛门的气息简直是不屑于掩饰,让魏野微微讶异了一声:“金色剑光?是密教所谓‘持明圣剑’那一路的旁门飞剑么?有意思,一般说来,佛门中都爱玩个宝轮、金刚杵一类的奇门兵刃,用剑的法门,也只有不动明王、文殊师利与观世音那几脉多些,倒是不知道这一道剑光是哪一脉的传承?敢在桃千金面前抖威风,对方显然自信得很哪。”

    但是很快地,另一股气机交冲的感应便生出,那是魏野当初随手点化的几块黄竹牌符上面,那一点洞阳剑祝法力与佛门咒力彼此冲击后,隐隐传来的交缠气息。

    “这个方向——马前街,李师师的住处!”

    确定了竹仙牌符与佛门咒力冲突后的大致方向,魏野猛地跳下房来,踹开云房虚掩的门:“玄龄,这个时候做什么晚课,有生意上門了!”

第737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二十五)

    小楼之中,赵佶还半抱着李师师,心头千思万绪,早已经搅成了一团乱麻。

    李师师脸色惨白,呼吸也越发急促,就算赵佶对于医道没什么涉猎,也知道怀中玉人,时时都有香消玉殒的可能!

    到了后来,赵佶也只能眼里噙泪,口中喃喃道:“师师,师师,你不要走,且忍一忍……你是朕的女人,岂会有事?等这一回劫数度过去,朕就册你为妃,册你为妃……”

    李师师微微用目光看了一眼面前这个男人,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浮出在嘴边。

    或许有人觉得皇城内宫是天堂般的世界,可是李师师这样少时就被伎家教养,在行院里经历了世间百态的聪慧女子又怎能不清楚?那深深的高墙之内,肮脏龌龊之处,与汴梁勾栏又有什么区别了?

    自己身份尴尬,从始至终,也只是一个宣和天子养下偷腥的外室罢了。此刻自己韶华仍在,圣眷不衰,许多重臣就像是闻到了肉香的叭儿狗一样,绕着这座小楼打转。但等到官家在自己身上的新鲜感消磨干净了呢?

    面前这人是可以潇潇洒洒地抽身而去,可是那些权势只比他次一等的权贵,就凭着她身上赵佶留下的印记,也要想尽法子将自己占有,一尝其中滋味。

    寻常勾栏女子,缠头钱攒够了,脱离欢场,寻个清静地界悄然过活并不为难。而李师师也不是身属教坊,需要开封府推官写判书脱籍的,比起旁人更方便许多。

    但是赵佶的宠爱,却像是一座金丝编织的笼子,将自己永远圈禁在了这座小楼里。而小楼之外,又有多少人如同吐着信子的毒蛇一般打量着自己?

    也罢,这样去了,也是好事……

    渐渐陷入了弥留前的最后一丝灵台清明中,李师师回忆起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年幼害了重症时候,父亲抱着自己,立在生药铺的柜台前,望着掌柜的情形。

    “不过还差五十文大钱,邓员外你便做个善事,把药抓给俺吧。这五十文钱一时不凑手,俺便将这件衣裳押在柜上!”

    “破布衫留下来,撕成抹布,还嫌腌臜哩!俺这里不开当铺,留下衣衫何用?穷小子没钱买药,何不到惠民局去求布施?”

    “惠民局的药物都给了富贵人家,哪里轮得上俺们?邓员外,你且行行好事!”

    “钱不够数,药包就押在店里,什么时候你钱足数了,什么时候来取药!——你这泼汉,却怎么敢动手?来人,来人,把这厮捆了,送到开封府去!俺也不怕告诉你,俺家几代都在开封府里做吏目,如今虽然分家另过,但是还与府里通着气,邓押司便是俺的亲兄弟,随你走到天上去,也得低头!”

    这是李师师听见的父亲最后的一段话,而之后,父亲便这样悄无声息地在开封府的黑牢中没顶。(李师师的家族悲剧,参考了《金瓯缺》相关内容)

    ……

    ………

    赵佶抱着李师师,却突然听见怀中的女子,低低地唱起了一段《蓼莪》:“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这千年前的歌诗,赵佶在初访李师师的时候便听她吟唱过。那个时候,她是艳名动汴梁的花魁娘子,而他是贪新鲜的浪子官家。可在她的眼里,没有风流儒雅的大宋天子,只有拿得出霞光毡与瑟瑟宝珠的富商子弟,纵然生得一副好皮囊,却毫无值得自己倾慕的才华。

    此刻,她又唱起了这支《蓼莪》,是想起了什么,见到了什么?莫非是她亡故的父母,来接她离开自己身边了么?

    李师师对《蓼莪》的吐字已经不大清晰,赵佶只能听见开篇的两节重复了又重复: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而这个时候,能够仅凭寥寥数句,就让蔡京这样的权相黯然辞官的赵佶,却像是个无助的毛头小子:“师师、师师,莫要离开朕,离开我,不可,不可啊!”

    对于赵佶眼角的泪,呜咽的嗓音,李师师只是淡淡地一笑,阖上了双眼。

    如果事情便到这一步,那便是又一桩能让落魄文士在野史上、八卦闲人在笔记中、无聊营销号在鸡汤软文里大加渲染的风流韵事,还能加上些“宋徽宗的真爱”、“宣和年间情殇”的耸动标题。

    可惜,就在李师师声音渐渐微弱,赵佶哭得没了形象的时候,小楼之外猛地传来一声高喝:“官家遇拆鸾之难,李女史危在旦夕,你们这些酒囊饭袋,只拦着贫道作甚?还不快些让了开去!”

    便这一句话的功夫,只听得外面那些匆匆赶回的殿前司军将痛叫几声,随即就是小院门户被冲开的响动。

    还不等小楼中人有什么反应,就听见有人在小楼下高声叫道:“官家可在楼里?草野之臣许玄龄,奉吾师下元太一君法旨,来为官家解厄,为李女史续命!”

    一旁魏野隐形在侧,补充道:“续命也要说清楚了,这可不是续个一秒两秒,而是在阎罗鼻子跟前抢人!也不对,这地界绝天地通,哪里还有阎王可找?若是地府尚在,倒不用麻烦了,我发一道符书出去,半路把勾魂鬼使截下,不更方便许多!”

    许玄龄这个时候可没心思听魏野说冷笑话,也不管楼上有没有人应声,阆风玄云扇一摆,顿时劲风无端而生,冲破小楼木门,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直上小楼。

    赵佶此刻差不多都已经伤痛欲绝,仿佛自己最珍爱的王羲之法帖被烧毁了一般,心神混乱间,就见一个苍髯大耳的道人,头戴杏黄巾子,身穿铁绀色道服,手持一柄蕉叶扇,直直闯到自己面前,躬身一礼:“官家莫要伤悲,臣许玄龄,奉吾师法旨,来为李女史救难!”

    赵佶也是病急乱投医,见着许玄龄到得近前,也不管面前这道人是什么来路,只是叫道:“许卿是么?你若真有回生之术,救得师师性命,朕自然不吝封赏!”

    许玄龄也不看赵佶脸色,只是走上前来,望着抹胸尽去、露着白腻胸口的李师师,望了一眼,方才道:“幸好山主所点化的牌符尚在,替李女史化解泰半剑气,不然此刻除非山主亲至,否则便是回天乏术了。”

    说罢,许玄龄忙从腰间摘下青皮葫芦,倾出两枚丹药,寻了一个瓷杯把丹药用水化开,双手捧了走近前来说道:“官家莫要忧急,臣这里有吾师所赐灵丹,先让李女史饮下,护住心脉。臣方才好措手医治剑伤。”

    赵佶依言,忙把那小半杯丹水接过,凑近李师师嘴边。

    一旁许玄龄知道,到了这个时候,药水药丹想让重伤的人直接去咽也是强人所难,忙把阆风玄云扇一拂,顿时瓷杯中的丹水化为丝丝丹雾,沿着李师师的嘴边缕缕不绝地涌入。

    赵佶一手握着瓷杯,许玄龄将阆风玄云扇不停摆动,就这样过了半盏茶光景,小半杯的丹水全被送进李师师腹内。

    只见李师师原本苍白如纸的脸,竟变得红润不少,就连胸口剑创之处,也止住了失血。

    这个肉眼可见的变化,顿时让赵佶喜色上面,望着许玄龄道:“卿家灵丹,真有起死人肉白骨之妙!师师性命,可是保住了?”

    许玄龄一躬身,应道:“官家莫慌,李女史受创沉重,贫道虽用丹药暂时护住李女史心脉,但李女史胸口这柄金剑一日不去,便要消磨一日的生机。且请官家恕贫道唐突之罪,上前来诊视诊视……”

    说罢,许玄龄也不等赵佶反应,就俯下身来,用阆风玄云扇向着李师师胸口一搧。

    然而他才搧到一半,一旁魏野已经一伸手捏住了阆风玄云扇的扇边:“玄龄,先停手,这剑你等闲拔不出来!既然已经稳住了李师师的心脉,咱们先出去说话!”

    许玄龄一愣,只好收住阆风玄云扇,向着赵佶躬身道:“官家莫急,臣要出去采些夜露,为李女史合药,去去便来。”

    说罢,许玄龄转身就走出去,直下了楼,方才低声问道:“山主,那金剑看似平常,只要拔了剑,再用符法止血,丹药合疮,便能还赵官家一个活生生的李师师,怎么山主却要阻拦?”

    “符法止血,丹药合疮?说得倒是轻巧!”魏野的声音淡淡响起,不用看都知道,道海宗源之主现在是一副标准的嘲讽脸,“玄龄啊,你到底是修道年浅,还是图样图森破!那柄剑你以为是什么剑?那剑不是五金之英锻造,也不是神木仙根削成,也不是珠玉之精凝结,而是一口肉剑!”

    “山主,肉如何能为剑?”

    “密教中人,腰间那话儿都能当成金刚杵应用,一把人肉化成的剑,又有什么奇怪了?”先把密教嘲讽一通,魏野的声音才稍稍正经了些:“那剑身隐隐带着一股生机,更有元气源源不竭涌出,若不是有竹符阻挡了一下,这个时候,这口破剑就已经和李师师这妹子的生机熔铸为一体。到那时,便有大神通之士想要破掉剑上恶咒,结果便是这口剑吸食李师师的本身元气以自肥,真个成了不治之症。”

    “你刚才要是胡乱下手去拔那剑,我敢肯定,不等剑拔出来,李师师一身生机也都被吞噬干净。我让你上門来救人,是要在赵官家面前留个好印象,日后才能配合我的行事。可要是咱们把李师师弄得香消玉殒,还谈什么布子汴梁,早点上梁山泊是正经……”

    魏野杂杂拉拉抱怨了一通,许玄龄硬着头皮打断道:“山主,我虽然用生生造化丹替李女史吊住性命,但是似你这般说,生生造化丹的药力早晚也是要被那口金剑吞吸殆尽。如今又不能拔剑出来,倒是该如何做才好?”

    魏野弹了一下舌,沉默片刻方才道:“法子倒不是没有,只是却不适合咱们这些汉子老爷们来做。得寻个真气盈足的高手,挑动李师师周身元气运转,渐渐将那柄破剑的异种生机辨析出来,再一点点地逼出去。这过程中,还要以自身真气涵养李师师的生机,那肌肤相亲,可是免不了的……”

    说到这里,魏野没好气地说道:“你要是做了,只怕赵佶倒不肯宠信你,只觉得自己头上多了一顶绿头巾,迟早非跟你算总账不可。不但要损耗功行,还惹得赵佶记恨,这个医案未免太得不偿失了些。”

    说到这里,魏野蹙了蹙眉,从袖囊中摸出一枚玉珠,掌心寒劲一吐,顿时玄霜青女真符浮现于玉珠表面。

    将这枚玉珠丢到许玄龄手中,魏野挥了挥手:“虽然暂时不好拔剑出来,但是封住那破剑中的气机变化,倒不费事。玄霜青女真符素来有封存生机之妙,总而言之,还是把李师师整个封起来,然后咱们再仔细商讨医案的问题。”

    这法子显然就太不靠谱了些,也不知道赵佶要是见着李师师整个人成了冰棺里的睡美人,又会是什么模样?

    许玄龄不敢吐槽魏野,只好捧着玉珠自己上了楼。

    此刻李师师已经幽幽醒转过来,生生造化丹药力强大,暂时压住了她的伤势,又稍稍平复了痛感,让她此刻还能向着许玄龄颌首为礼:“这位……便是许先生吧,师师劳先生诊治了。”

    许玄龄点点头,算是受了这大宋第一二奶的礼,便向着赵佶与李师师说道:“官家、李女史这剑伤非同小可。那金剑有吸食李女史元气之能,贫道若是猛然下手取剑,只怕那剑瞬间就要吞尽李女史一身生机元气。所以贫道思前想后,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还望官家可以恩准施行。”

    赵佶听了,只是拼命点头:“许卿许卿,只要能救得师师的性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就是要朕割股煎药,朕都依了你!”

第738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二十六)

    得了赵佶许诺,许玄龄向着李师师一点头,道一声:“李女史,但恕贫道无礼,请先闭上眼,就当是小睡片刻。”

    李师师勉强点点头,将双眼闭起。

    许玄龄也不敢怠慢,手中阆风玄云扇轻轻脱手,扇上符印带起丝丝云气,带着这柄蕉叶扇不停地旋转起来。

    祭动阆风玄云扇,苍髯道者身周气温骤然一降,原本仍带三分暑意的空气中,只有一股寒意袭来,人们呼吸间都能看见口鼻中涌出的白雾。

    异象浮现,许玄龄左手平托着封入玄霜青女真符的玉珠,腕子一抖,顿时玉珠落在李师师头顶,虚悬于如云青丝之上。

    玉珠悬于顶,道扇转于前,许玄龄道一声:“官家,为保李女史生机不为金剑侵夺,贫道只能先以宝珠护住李女史肉身,为她保住几分元气。还请官家让开些!”

    赵佶听了,不由自主地放开了李师师。却见丝丝云气,笼罩住李师师的周身,转眼间,就见着一根晶莹剔透如水玉般的六棱方柱无端而生,将李师师的身躯封存于其中!

    当了这么多年大宋天子,又自加了道君皇帝尊号,赵佶见过的道门高人里,也有有立幡招鹤的,也有符水治病的,也有似林灵素这样,有呵气凝冰、噀水成云、入火不伤种种神通法力,让赵佶看足了热闹的。

    但是自从林灵素去后,在赵佶面前显露如此法力的,许玄龄还是第一人!

    转眼间,赵佶的心神就被面前的玄奇变化吸引了个彻底。

    一时间,都忘记了关切李师师的安危。

    就像当初章惇对他所下的那句著名按语“端王轻佻,不可君天下”一般,尽管这个中年男人看似聪明、儒雅、博学,但是他偏偏缺少定性。哪怕刚刚还在为李师师的安危忧心不已,此刻却能够被许玄龄的术法吸引得目不转睛。

    许玄龄心中轻叹一声,收了阆风玄云扇,向着赵佶一躬身:“官家,李女史身中金剑之厄,贫道所为,不过暂时保住李女史性命。若要化解这一难,还请……”

    话说到一半,赵佶却是猛然反应过来,跳到了许玄龄面前:“卿家做得好,做得好,有卿家护持,朕无忧矣!”

    说罢,他不忘瞪了一眼那些使女:“还愣着作甚,叫那些殿前司的酒囊饭袋,快些去传高太尉来护驾!”

    一面发号施令,他一面还拉住了许玄龄的手:“这定是妖人要谋害朕,却尚幸天不绝朕,师师忠义,代朕受难,又遣仙卿来护卫于朕。许卿许卿,且不要舍朕而去,日后朕还要仰赖许卿为我皇宋出力,为朕讲说玄理!”

    这话里头的意思,真是再好明白不过。赵佶这是安下心来,突然就想到了自己的安危问题,那柄金剑眼下是伤了李师师,可谁知道不是冲着他来的?宣和元年,他心血来潮,改和尚为德士,改诸佛为金仙,还让天底下的秃驴都用布包头、戴冠秉简,算是把佛门得罪大了。那剑的形制,看上去也像是佛门之物,说不定就有佛门的妖人,正有刺王杀驾之想!

    赵佶抓着许玄龄这个送上门来的道门高手就当成了救命稻草,至于李师师的安危,都要朝后放一放。

    许玄龄面上还是一派恭谨之色,心中却是忍不住地问道:“如此没有担当,荒唐轻易的浮浪子弟,这便是宋人的官家?”

    似乎看出了他的犹疑,隐身在旁的魏野冷哼了一声,传音道:“不然呢?你以为这位道君皇帝,还是什么好货色了?我又何必让玄龄你出面来应付他?要换了我亲自上阵,现在这赵官家就该被做了赵冰棺,送到南极看企鹅去!也对,不是有人捧他的臭脚,说他是南极长生大帝化身么?”

    ……

    ………

    端午一夜,小楼惊变,等到高俅匆匆率领一支勉强看得过去、没有喝多了端阳酒的禁军赶到,将官家护送回禁中,才总算是把这件事压了下去。

    所谓压了下去,也只是给那些内侍和殿前司的将门子弟下了封口令,顶多不会流传到民间去。但不管内宫还是外朝,该知道这事情的人,从后宫妃嫔到政事堂诸公,肯定是一个不落。

    就算是汴梁城里,也稍稍能嗅到一丝与众不同的风声。

    张三和李四坐在茶肆里,看着眼前的那个开封府的小吏,面露难色:“林家哥哥,俺们的地盘只在酸枣门外,这地方都是道官,和尚却少见,叫俺们怎么帮你打探消息?”

    那小吏冷笑了一声,点着张三说道:“别人说这话,俺还信个三分,你过街老鼠是个什么人物,俺岂会不知道?上峰已经交代下来,要严查这东京城里的僧人,尤其是行踪诡秘的外地僧人,更要注意。尤其是从五台山上下来的!”

    听见“五台山”三个字,李四身子微微一动,却被张三不轻不重地踩了一脚,按捺下来。

    那小吏也不在乎他们做什么小动作,只是哼了一声道:“俺林千军祖上也是几代的吏目,你们私下做什么勾当俺自然清楚,只是平日里懒得管罢了。如今两件差事,和尚你们探访不到,这酸枣门外多是道观,有法力的女冠,总寻一两个吧?”

    张三笑着点头:“自然,自然,林家哥哥吩咐下来的差事,俺们岂能不留心?肯定找一个合适的!”

    李四却低声道:“万寿观那些姑子,都做的是皮肉生意,有没有法力俺不知道,没有廉耻倒是真的!”

    话没说完,他又被张三踹了一脚。

    林千军也懒得和两个泼皮多话,差事吩咐下来,自己就站起身来:“事就是这么个事情,办得好也就罢了,办不好,俺们自有法子料理你们!话就说到这里,你们好自为之——”

    林千军人已走远,张三望着那厮的背影,自己纳闷地说了一句:“可是作怪!怎么好端端的,开封府又是查和尚,又是找女道士,到底出了什么事?”

第739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二十七)

    连张三这样的街头混混,都感到了一丝异样,那么在汴梁城这个政治生态圈的上层,人们感受到的气氛就更加怪异。

    光禄大夫、集贤殿修撰、权知开封府的王鼎,此刻也正横眉怒目地看着面前的札子。

    这札子来自政事堂,是由如今的太宰王黼王金睛亲自下给他的,但凡政事堂如此重视地下札子给开封府,那必然都是有关汴梁城的大事。

    可是上面的内容,却让王鼎有摔了案上澄泥砚的冲动——什么叫“以三日为限,征辟有道女冠,达于君前”?为什么政事堂下札子,来的却不是政事堂的吏员,而是一个内侍?

    很明显了,一贯以奉承官家作为升迁通道的王金睛,根本就是抢了翰林承旨的活计,以政事堂札子的名义,写了一道官家的特旨。

    之前赵佶也不是没有下诏征辟各地有法力的道士,但那是官家下特旨,不从政事堂过,大家也就当是官家个人的兴趣哀号,装着看不见罢了。可用政事堂札子来征辟道士,一国宰执的体面何存?要换了老公相在台上,还要点脸,绝不会像王金睛这样跪舔得没有底线!

    如此内外不分,官家和王金睛到底还有没有把皇宋体制放在眼内?

    作为一位传统的士大夫,王鼎遍历军州,还算是一位能员。虽然在当今官家的治下,官场上有操守的人物本来就不算多,可王鼎自问还有点下限,见到赵佶和王黼这种明目张胆破坏体制的行径,还有几分士大夫式的正义感,但是看到那个内侍,王鼎终究还是退让了一步。

    原因无他,这个胖内侍居然是号称“隐相”的梁师成身边得用的人物!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王金睛与梁师成这隐为一党的两个首领人物,同时要关注这件事?要知道,他们之前同时表态,也不过是为了攻倒蔡老公相罢了!

    对于这样两个站在官场食物链顶端的庞然大物,王鼎还是稍稍退让了一下,尽力让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拱手道:“既然政事堂下了札子,本府岂有不从之理?这便发榜文就是。”

    那胖内侍矜持地一点头,似乎对于王鼎的识相感到满意,指点迷津似地说道:“王大府,稍后官家会遣一位先生来开封府总理其事,王大府只要尽力配合那位先生便好,这一趟差遣办下来,总是有功无过的!这便告辞,不用送了!”

    这几句话,在这胖内侍,是送了天大的人情出去,可在王鼎这种传统的儒臣看来,却几乎像是抡圆了巴掌朝他脸上搧!

    等着那胖内侍离开,王鼎抓起案上那块仁宗朝名匠手制的澄泥砚就朝地上摔:“胡闹!胡闹!开封府何等紧要所在,却派个道人来胡作非为!不知道又是哪里来的江湖术士,骗了官家的宠信,就这般恣意胡为起来!不要忘了王仔昔,当初如何受宠,最后不一样死在了开封府大牢里面!”

    ……

    ………

    王鼎在开封府二衙里破口大骂,然而最新出炉的洞微先生许玄龄却是一派淡然,依旧是黄巾道袍、手摇蕉叶扇的装束,立在玉仙观的庭院之中。

    然而他的目光,却微微有些游移,只是看着玉仙观大殿上的兽脊发愣。

    在旁人眼里,那只是一条最平常的兽脊,装饰着名为鸱吻的摩羯鱼首。但在许玄龄眼中却分明看到一对叔叔与侄女,正在你追我逃:

    “喂,铃铛,借这个机会到宋徽宗面前混个脸熟有什么不好?这一次李师师被密教飞剑所伤,事情绝对有古怪,难保赵佶的后宫里头没有出问题,正好你可以用得道女真的名义混进内宫去调查一下!”

    “道姑这种职业才不适合我,叔叔你忘记了我原本的设定了吗?要不要我重申一遍?我是半妖、半妖、半妖!”

    “知道你是半妖,可你是金精清明化形,一点妖气也不显,连我都忘了这个设定,但也不用重复那么多遍。”

    “重要的话要说三遍!”

    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魏野的话,司马铃身子一缩,就跳下房梁,出溜一声钻进了大殿旁那株古树的浓密树冠里:“叔叔你要找人进宫打探消息,为什么不自己去?”

    “进宫这件事情,对你阿叔来说很不吉利你知道吗……”

    魏野弹了一下舌,望着司马铃说道:“你看,那金剑虽然是不知道什么死鬼尸骸转化来的,但是物性上已经表现出五金之质的特征,你那种比号称食铁兽的大熊猫还强悍的五金掌控之力,用来消解那口金剑是再合适也不过了。就算不肯进宫,总得救李师师一条命吧?这么聪慧坚强的女孩子,就如此轻易地香消玉殒,不是太可惜了些?”

    司马铃还是一脸戒备地望着他:“那怎么不叫程灵素姐姐来帮忙,她的医术不是更能帮上忙?”

    “医术要能管用,我还这么大费周章做什么?谁晓得那金剑上还埋伏了几道恶咒,除了你这样的半妖,就只有修炼有成、起码半仙以上水准的人物,才敢让她去试一试。可你阿叔我的夹袋里,可没有这个级数的人才!”

    ……

    ………

    就在老魏家的日常相声再度开演的当口,开封府那一张“征辟有道女冠”的榜文前,已经围满了人。

    除了看守榜文的衙役,余下的都是看热闹的人。

    官家好道,这在汴梁城不是新闻,但是官家过去重用的道官都是男子。虽然也有几位修行有成的女真人被地方官举荐上来,却都是闲云野鹤的性情,不用多时就纷纷离开了这软红十丈的名城。

    而这一回,官府明明白白地说要征辟女冠,汴梁人的八卦天性作祟,顿时联想力就格外丰富起来。

    “官家这一回要寻有道女冠,莫不是几位贵妃与李女史,都奉承不住了,所以要寻个新欢来?”

    “不成话,不成话,你道天下修道女子,都和万寿观里那些姑子一般,不知廉耻,挂着修道的名义做皮肉生意?当年曹仙姑进京,我是见过的,古貌古心,哪里是那些轻佻女子可比!”

    “那你说,官家这道榜文是什么用意?”

    那些小吏守着榜文半天,一个女道士都没见着,反倒几个看客自己先争执起来。

    守榜的小吏中,为首的正是林千军,不由得没好气喝道:“哪里来这许多闲话!你们不揭榜,便莫要在这里胡缠,坏了差事,不是顽的!”

    汴梁人都见惯了这些开封府吏员,也不怕他,就有人起哄道:“林家哥哥,你消息灵通,却告诉俺们,这一回究竟是不是官家要效法前唐玄宗皇帝,要玩太真娘子变杨妃娘娘的手段?”

    这话说出来,顿时人群里都是一片心照不宣的笑容。

    林千军哭笑不得,怒骂道:“这是扯什么臊!你们若无事,赶紧退去了也罢!”

    正呵斥间,只听得人群中有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清脆应道:“这位差官,你这榜文上说要征辟有道女冠,却不知是如何分辨有道无道?”

    林千军应声道:“有法力的便是有道!”

    那女子轻笑一声应道:“你却看我如何?”

第740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二十八)

    你却看我如何?

    这是个问句,却被说话的人咬字之间,硬是铺陈出了一股舍我其谁的肯定意味。

    林千军目光朝着声音来处望去,只见来人头上梳着朝天髻,身上穿一件浅绿褙子,手上缠一串玉珠,娥眉如黛,双眼似乎隐带几分媚意也似。

    此刻,这装束似道非道的少女就看着林千军浅浅而笑,只不过一个照面,这开封府里有名干练的吏员就觉得心头一跳,一股躁意止不住地从下丹田处升了上来。

    这股躁意一起,林千军的目光就再也不受他本人控制了,肆无忌惮地在对方高耸的胸前与似乎仅可一握的腰肢间来回转动。

    不但目光如此,连他的舌头也不由自主起来,只是点头道:“有道,有道,果真有道!这位娘子,你且过来留个名,俺护送你去见大府!”

    话还没有说完,一股凉风突然就在暑气蔓延的榜文前四散开去,让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还没等林千军反应过来,就见得人群忽地散开,探出一支青翠欲滴的绿竹杖,那竹杖头上系着一条朱红丝绦,悬着一枚玉环,下缀着流苏,随着一位女冠缓步走来。

    来人头上戴着一顶束发青莲冠,挽着一根银簪,身披素白道衣,却见那道衣上隐隐泛出一股青意,别有一番清冷意味。

    人还没有走近,就让林千军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戒备心来。

    林千军猛地收了收自己那些莫名其妙出现的杂念,向着那道姑喝道:“来者何事?”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见着那女冠走到榜文下面,举起手中青竹杖,只一挑,就将开封府的榜文整个揭了下来!

    这个举动,更是让林千军猛然一惊,拦了上来:“这道姑,你揭榜文做什么!”

    凑近了看,这女冠也是个面容秀丽的美人,但眉目间却隐隐有一股不可侵犯的气息,弄得林千军浑身上下不怎么自在。

    此刻,他目光与对方一触,更是不自然地转过脸。

    那道姑只是笑了一声,反问道:“既然是征辟有道术的女子,贫道便来应征,还能是做什么?”

    自觉气势全被对方压了下去,林千军还是尽量提起气势来,喝道:“你说你有道术,却以何为证?”

    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一般,这道姑目光一扫,望向了一旁那一身媚意的念珠女孩,反问道:“这位小娘子,却又有什么道术,值得阁下护送她去见开封府尹?”

    这一句话问出,林千军顿时一愣,心中叫道:“对啊,我为什么要带着那小娘子去开封府?”

    他一个念头才起,就见那绿衣少女拈着手中玉珠,走上来向着这道姑双掌合十道:“这位师太,你说自己有道术,何不向我们展露一番,空口无凭,多么乏味呢?”

    旁人或许看不清楚,然而就在绿衣少女向着对方合十的时候,一枚玉珠顿时脱出了珠串,朝着对方胸口射去!

    然而还不待那枚玉珠近身,就被一股无形风力凝定在道姑面前,再也不能前进一分!

    道姑望着这少女,面上表情淡然,只是猛地将竹杖一顿。

    竹杖与地面一触,一声轻响,却骤然引动一股浑然罡气,自地面反震而出!

    少女避之不及,惊叫一声,整个人便被震飞上天!

    更不待对方有所动作,青衣道姑向着半空绿衣少女再赞一掌,顿时只闻一声哀号,人已经化成了一片红雪,洒满地面!

    转瞬之间,一个大活人就变成了一片红雪,顿时人人惊惶,大叫一声:“杀人啦!”就变成了一片猪突狼奔。

    林千军没有想到,面前这道姑一言不合,便痛下杀手,只是瞠目结舌,指着她,“你、你、你、你、你……”地哆嗦了几下,才叫了一声:“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当着官府面前杀人!走……和我去见官!”

    他手还没有朝前伸过来,就见着道姑手中竹杖一顿,他也是个机灵人,当下马上把手一缩,猛地朝后一跳。

    道姑立在纷纷扬扬的红色雪片之中,伸出手来,拈起一片“雪花”,反问道:“看清楚了,这是什么没有?”

    林千军闻言,大着胆子从地上捡起一片红雪,触手感觉却是一片粗糙,再送到眼前看了看,哪里有什么雪片,也没有人血腥气,只是一片染得猩红似血的碎纸!

    他再朝着四周打量一圈,眼前所见,竟都是这样的红纸片,没有血,不见肉,更没有骨头。

    而在他的面前,这青衣道姑面上还是淡淡的,只是摇头道:“借物代形、替死远遁,真是高明的移遁之术,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什么人?”

    便在此刻,就见远处有个苍髯大耳的道人,手中提着蕉叶扇,如飞一般朝这里跑来,一面跑一面叫道:“方才是何人在此斗法?敢问仙山何处,师承何门?贫道洞光灵墟门下许玄龄,这里先见礼了!”

    那青衣道姑望着许玄龄,面上却是微微一笑,那笑容,却像是方才的清冷气息一概扫尽,只有一派和煦暖阳一般的平易近人。

    她向着许玄龄点头道:“许师侄是么?吾教从不在山中清修,只在红尘行走,仙山二字是说不得的。但我与令师魏真君相交多年,虽不是蓬瀛旧友,道友二字倒还可以讲得几分。”

    许玄龄听见“道友”二字,就知道面前这女冠来历不凡,忙一躬身道:“弟子不知前辈驾临,有失远迎。但不知前辈道号上下如何称呼,弟子也好传知山主。”

    女冠笑了笑,点头道:“你便告知魏真君,洛阳故友甘晚棠,知道他在此地开府,特来上門叨扰。只不过,来的可不止甘晚棠一人,还有他的搭档在,可要留神了。”

    ……

    ………

    大相国寺菜园里,魏野戴上了一块水晶镜片,又调了调镜片上几个精铜镜筒的焦距,对着满盘子的碎纸片看个不停。

    “纸只是一般的纸,但是上面画的东西倒是有意思。”

    一面嘀咕,魏野指诀一动,数百片碎纸随指诀舞动间,聚合成了一张残缺的剪纸。

    单看那残破剪纸的模样,倒隐隐是个长尾四足兽,只是头部和尾部都缺了大半,只有躯干部分完好,实在看不出来那是个什么动物。

    望着这残缺的剪纸,魏野看了许玄龄一眼:“玄龄,你能想到把这些碎纸片带回来,足见你也是用心的。可是这剪纸最重要的部分,却被人拿走了。如今,我只能知道对方用的是类似翦纸成兵的蔡侯车兵诀一类变化之术,但是这剪纸上面没有符印可供参考,就连对手的来历也难晓得。”

    说到这里,魏野叹了一口气,抱怨道:“剪纸成兵之术,素来是地煞变化之术的大宗,这个时空点,不知多少道脉都有流传,上到玄门正宗,下到旁门左道,就找不出不会这宗法术的人来。而且不光是道门,佛门中人,懂得这门术法的也不少,这范围也太宽泛了点。虽然我有十足的把握,那小娘皮就是暗害李师师的黒手之一,但是人都跑了,没有证据,叫咱们怎么查下去?”

    说到这里,魏野一弹舌头,把目光一转,看了看不请自来的某个客人,喃喃道:“若不是半道杀出个程咬金来,惊走了那女人,说不定这个时候,早就把她拿下,开始撬口供了!”

    对于魏野的目光,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笑得淡然:“魏真君,你要布置天罗地网,总要有得力的人手吧?若是我不来,对方这个时候,应该已经用媚术迷昏了开封府上下,直接杀到李师师的行院里,谋害了那位花魁娘子。到那时候,令高足在宋徽宗面前,哪里还有圣眷可讲?”

    魏野转过身来,残念地看了对方一眼,望着那张久违的丽人面孔叹气道:“甘祭酒啊,多年不见,你居然不走治愈路线,改当铁娘子了,这可对你的人气不好啊。”

    面对着魏野的吐槽,甘晚棠神色自若,笑着应道:“像魏真君这样不忘初心的人,毕竟太少。”

    “什么叫不忘初心,我只是比较喜欢吐槽。”

    魏野一摊手,望着甘晚棠说道:“如今魏某已经不是那个在洛阳城吃了上家吃下家的掮客,身为道海宗源之主,天生地就和你们太平道处于竞争关系。甘祭酒,如今可不是当初我为凉州牧的时节,大家可以坐下来玩南北汉的把戏,说罢,你们太平道来这里到底是个什么用意?”

    听着魏野发问,甘晚棠看了一眼面前这个似乎总没正形的仙术士,笑着反问道:“这次来到这个时空,我是作为个人,而不是作为太平道大祭酒的身份来协助你,这话你信么?”

    对于这个回答,魏野很不给面子地“哈哈哈”了一阵,方才摇头道:“甘祭酒,暖阳般的笑容还是给太平道的兄弟们去用吧。太平道又不是只有十来个人的家族式团队,只要带着笑容鼓劲,就能把人们团结到一起了,到了你我这个地步,谁不得多一重执政者的属性——虽然魏某承认,魏某从来当惯了撒手掌柜,可这点东西,倒还不需要别人教导。”

    对于魏野不给面子的回答,甘晚棠倒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只是反问道:“那么在道海宗源之主看来,像我和你这样的角色,都需要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魏野倒是回答得够快:“以量化的数据来看嘛,政客也好,武将也罢,无非就是那几项评价标准。统率力、策略力、亲和力、行政力,至于你我,还要多出一项来,甚至是重中之重的标准——神通力。”

    说着,魏野耸了耸肩,大拇指一指自家鼻尖:“魏某若没有一身洞阳真火道基,哪里能在凉州夺权,杀尽凉并二州刺史太守?魏某若没有手中桃千金,当初在紫禁城中,哪里能以一身颠覆鞑子基业?不说别的,就以魏某粗粗建立的道海宗源,哪里可以和苦心积虑发展自家势力的慕容鹉平分天下,弄出个二圣临朝来?”

    说到这里,魏野眉头一皱,望向甘晚棠:“怎么?你如今的修行,也到了瓶颈?”

    直白地问出这句话来,甘晚棠嗔怪地望了他一眼:“只凭太平经法为道基,魏真君以为自己能修行到哪一步?”

    魏野倒是直截了当地回答道:“半仙可期,散仙无望。不但我如此,左师兄与你们那位大贤良师,若无上元、中元太一君位助力,也只得止步半仙。左师兄还好些,毕竟他还有一场遁甲天书的仙缘,你们那位大贤良师,却是若无中元太一君位,早就到了天命将尽的死关跟前。”

    甘晚棠听着魏野贬损自己名义上的师长,也依旧不动怒,只是问道:“那你可知道,吾教大贤良师,将舍去形骸,飞升上界么?”

    听着这个问题,魏野倒也不讶异,张角就算得了中元太一君位,但是上元宫、中元宫当初都受贺兰公魔染深重,不得已之下,只能引动双宫同堕,张角与左慈在这上面得的好处比起自己就远远不如。而就算张角侥幸突破半仙到散仙之间的天人之隔,但是想要久驻人世也大有困难。

    想明白了这一层,魏野笑着看了甘晚棠一眼:“大贤良师不在了,太平道当然还需要一位散仙级数的高人鎭压气运,怎么,甘祭酒有意乎?”

    对魏野这个问题,甘晚棠笑而不语,就当是默认了。

    但是魏野却不肯在这个问题上浅尝辄止,将脸凑过来道:“其实甘祭酒你也不用急着来我这里找突破机缘,大贤良师飞升了,可魏某与贵教也有几分香火情,让我顶替了大贤良师之位,与阿茗和你,大家和乐融融,亲如一家,岂不美哉?”

    对魏野这句话,甘晚棠没有动气,只是笑着问道:“魏真君当真愿意接续大贤良师之位?”

    “当然。”

    对此,甘晚棠只是笑着拿出了一本砖头样的厚书,还有纸笔出来,交给魏野:“如此的话,有个仪式不得不做一下?”

    “什么仪式?”

    “请真君抄录一遍吾教教规,这在后古典时代有个名目,十分庄严大气,叫做‘抄党章’!”

第741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二十九)

    甘晚棠递来的数百卷太平经合印本,终究还是没有在魏野的UU小说获得新生。

    他乡遇旧识,然而此刻的两人,虽然还是一副言笑不拘的模样,但比起洛阳城中并肩携手时候,总多了一股凝滞感。

    当初的魏野,是混入洛阳的落魄术士,全凭给那位老侍中打零工度日。

    那年的甘晚棠,是太平道一个毫不起眼的分坛祭酒,除了救济些贫民,收养些孤儿,很难在道坛外听见她的声音。

    曾经默契在心,如今却不复当初情形。

    然而两人目光交错间,却是互不相让的坚定。

    魏野自嘲地一笑,而后放弃了在口舌上占便宜的想法,反问道:“以甘露瑞应符护住凡人心脉,使恶咒不能加害,这活计,你做得做不得?”

    甘晚棠静静地看着他,反问道:“仅此一点小事?”

    仙术士一耸肩,感慨道:“自然不止这一点小事,还要防备对方催发的恶咒反而伤到了你的身上。那恶咒的路子,看着是密教一脉,但少了点观自在的六道救度、悲智双运的沉凝之感,犀利之处,倒带着些文殊师利一脉的威德煞性。你如果做不来,我另外再雇人来办,怎么样也不叫你吃亏就是。”

    对魏野的这句话,甘晚棠笑了一笑,只是问道:“你当真是这样想的?”

    “不然还能如何?”

    对魏野的回答,甘晚棠没有再做评价,只是望着魏野正色道:“也好,人我是要救的,但向你借个帮手,肯不肯?”

    ……

    ………

    玉仙观中,得了洞微先生封号的许玄龄,面对着一脸喜色上面,却又满是不舍的玉仙观主王正一劝道:“师兄你何必做这些小儿女之态?贫道既然发心要为世间穷苦人稍稍解除些病痛之苦,又怎会去上清宝箓宫那等天家宫观住持?还依着从前例子便好。”

    王正一听许玄龄这样讲,略略放下些心,又望了一眼后院,方才说道:“师弟素来是个老成人,你办起事来,我们自然都是放心的。也多亏了你在此,我这玉仙观中却是安稳了许久,就连我观里那女飞卫,也比素日文静许多。她听说你因为医术得了官家赏识,要到上清宝箓宫去,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许久,却还劳师弟去看看了。”

    许玄龄听了,点头道:“恰巧我奉了法旨,也要寻陈小娘子有事,便一道说了也罢。”

    说罢,许玄龄将蕉叶扇一摆,向着王正一道了声“师弟少陪”,便向着玉仙观后院走去。

    王正一望着许玄龄的背影,却笑着点了点头,捋了捋胡子,自己走到一间小屋里,向着那堂上供着的牌位上了香,说道:“陈提辖,自你当初将令媛托小道照顾,如今也有许多年了,倒还算幸不辱命。只是令媛的性子,倒不像是俺玄门中人,却是你们将门后人的脾性。不过我知晓提辖生性好道,也与提辖结识一场,索性便在过往羽士中,为令媛选了一位极好的夫婿。我这位许师弟,不但精通医术,又有一身道法,虽然年纪比令媛大了一些,但看两下里倒还两情相悦。何况我这位许师弟如今也得官家宠信,赐了道官名位下来,也不辱没陈提辖你的家风。依着我看,过些时日,我便厚着脸皮做了这份大媒,也算了了你我一桩心事……”

    王正一在这里絮絮叨叨说个没玩,那小屋上面,却有人听着壁角,啧啧叹息不止:“陳希真是我当初一发了账,你却要把他的女儿嫁给我这个老学生,他要不是已经形神俱灭,真留了些残魂在这牌位上。嘿,老观主,他要不玩个冤魂显灵,那就是对不起你们俩多年的交情!”

    说着,仙术士抬手向下一指,顿时牌位前插的线香猛地熄灭,倒把王正一吓了一跳。

    且不管王正一这里向着陳希真的牌位大谈儿女婚姻之事,许玄龄走到了后园里,只见面前一团青光来回飞旋,带起森冷剑气,使人照面胆寒。

    许玄龄向着这团青光叫一声:“陈小娘子?”

    却见那团青光中猛然有一道剑气迎面刺到!

    剑气砭肤生寒,许玄龄忙将阆风玄云扇朝前一架,腕子一抖,扇走刀势,正是胡家刀法中“闭门铁扇”一式。

    借着阆风玄云扇将胡家刀法施展开来,许玄龄将蕉叶扇再一卷,却变招成了“怀中抱月”。

    闭门铁扇刀与怀中抱月刀,两招刀法互为虚实,正合阴阳之变。前一招闭门铁扇,许玄龄用的是实招,这后一招怀中抱月,就全然是虚招。

    在许玄龄,只不过想把那口青錞剑格开就得,没想到他把怀中抱月使成了虚招,顿时怀中猛地多了一人,连冲带撞,直挺挺地就把他按倒在了地上。

    许玄龄眼前就正好对上了陈丽卿那张俏生生的脸。

    被撞了这一下,要换成旁人,还在许玄龄这个岁数上,不弄折了腰都算是天尊垂慈。但换成了许玄龄,他在洞光灵墟苦修一场,吐纳练气,早过了炼形退病一关,除了一部苍髯看着老相,但身子健壮处也不比林冲、鲁智深这些打熬筋骨的武人差到哪去。

    被陈丽卿按倒在地,他倒还好整以暇,望着面前这个性子莽撞的女孩笑问道:“陈小娘子,这却是做什么?”

    陈丽卿盯着面前苍髯道者,俏丽面容上却是绯红一片,也不知道是刚才舞剑运动过量,还是因为什么别的缘故。

    只是盯着许玄龄的脸,陈丽卿的脸上红得越发艳丽,就如同闹春的红杏一般,只是一口气不带停顿地叫道:“你、你,你是要被官家选中到上清宝箓宫做提举去的,这小道观也留不得你,以后你也不替穷人施药看病,也不在这里落脚了是不是。那你还管我作甚?我、我这就替你收拾行李铺盖去,你也不必谢我,我也不稀罕!”

    说完这一大串,陈丽卿仿佛才发现自己坐在许玄龄身上,顿时面上通红如樱桃,几乎都要滴出血来。她猛地跳起,就要朝着外跑。

    然而就在此刻,却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衣角。

    就这一下,陈丽卿似乎整个人都愣住了,她不敢回头去看那人的脸,只听见许玄龄的声音款款地道:“丽卿,俺几时说过要离开玉仙观,要离开你了?便是官家要俺住持上清宝箓宫,那哪里又比得上这玉仙观?玉仙观虽小,这观宇,还有观中人,方是许某心安所在。”

    说话间,陈丽卿似乎还听见许玄龄低声嗫嚅了几句,却没有听清,又听见许玄龄沉声道:“然而官家恩遇,许某不能不报答一二。如今官家身边有亲近人遭劫,需要许某医治,还需要一位精擅武艺的女冠护法。丽卿丽卿,你可愿意帮衬许某,将这件差事应承下来?”

    陈丽卿愣了一愣,依旧不敢回头,只是微微低下头,小声问道:“先生……你说的,都是真的?”

    “自然再真也没有的!”

    得了这句保证,陈丽卿猛地挣开那人的手,头也不回地就跑开去,只是大声应道:“俺……俺答应你就是了!”

    陈丽卿一溜烟跑了个不见踪影,魏野擦了擦指尖,将凑近嘴边的一只红色领结拿开,转过头来望着许玄龄,正色道:“玄龄,既然察觉了这丫头的心事,何必再和她装傻?这丫头看岁数也快成人了,你如今修道已有小成,又不算是什么嫩牛老草、嫩草老牛的事体,干什么还跟她支吾着?我今天算是小小地推你们两个一把,不用谢我!”

    说罢,魏野也不管许玄龄,身形猛地纵上半空:“要给李女史疗伤,还有的是工作要忙,玄龄,你这边自己好自为之吧!”

    ……

    ………

    马前街,李师师行院。

    虽然这两天都是大门紧闭,但是汴梁城里哪里藏得住消息?

    各种各样窥视的目光,早已若有若无地在门首晃来晃去。

    对此,上至李姥姥,下到玉钏这样的小使女,也只能咬紧牙关,关起门来,等待着那个据说有大神通的洞微先生到来。

    但洞微先生没有来,一只模样憨拙的团子猫,却从后墙上费力地翻了上来,两只小前爪扒住墙头,盯着那栋小楼,没什么精神地说道:“叔叔,你还记得么?我念书的时候选的是法律系,要是李师师想和赵佶这文艺色狼结束这种包养关系,我倒是可以给她提供全方位的法律援助。但是给她治伤?我解剖课的时候,一时失手超度的鱼啊、蛤蟆啊,可是不少!”

    这句话一出,下面托着她两条小短腿的蛤蟆王超顿时一个哆嗦。

    一旁,魏野隐蔽了身形,膝头横着一卷素绢,手中拿着两用扫描笔,先对着小楼微微比了下比例,而后猛地在素绢上落下数笔,草草勾勒出这座小楼的轮廓:

    “我也完全不指望你去负责甘祭酒那部分工作啊,只要全程盯着那口怪剑的物性,确保它咒力变化的时候把它的后续变化打断了就好。至于甘祭酒,她本来就是掌管的后勤与军医系统,救死扶伤的本事起码比你阿叔我要强。大家各负其责,这外围的防御工事,还不得我来修起来?”

    说话间,魏野手底下不停,几笔勾勒间,就见着小楼全貌粗粗浮现出来。

    而随着小楼全貌浮现,魏野左手虚虚朝着绢面一弹,就见着点点火星,浮现在画上小楼四周。

    画上火星浮现,顿时在魏野面前的小楼四周,也浮现了同样的点点火星。

    魏野望着那漂浮不定的星火,却摇了摇头:“这样子也太招摇了点,不是明确地告诉那帮货,此地有一位散仙坐镇,欢迎来搞,不来是小狗么?”

    说着,魏野拈起扫描笔,又在素绢上飞快地画了几笔,只见那一点点星火都被一盏盏灯笼兜入。

    画上星火入灯笼,小楼四周的房檐处,随即多了几盏八角宫灯,素白宫纱、紫檀笼骨,看着与这座小楼似乎完美地合为一体。

    魏野望着自己这幅新作,吹了声口哨,随即将素绢一卷,收回到袖囊中。

    而在此刻,一脸忧心重重的玉钏,正提着竹篮向小楼上走去。

    走到半道,小使女就被李姥姥拦了下来:“玉钏,你这是要做什么去?”

    玉钏见着李姥姥,忙一低头:“姥姥,今日园里的樱桃熟了,我想为娘子送些尝新。”

    李姥姥虎着一张脸,呵斥道:“洞微先生不是说了么,不可离师师太近,乱了布置可怎么好?俺们的衣食,全都靠师师支撑,官家赏赐。如今若是师师不在了,还哪里有你们的好日子过?留神官家发怒,叫你们都替师师殉了葬!”

    呵斥过了,发泄过了,李姥姥又望了玉钏一眼,叹气道:“便放到窗前去吧,不要离师师身子太近,要知道,她如今真个是碰不得!”

    玉钏听了,也只能小意地应声是,提着竹篮,走上小楼,却见小楼檐角,无端多了一盏盏八角宫灯悬挂。

    她是李师师的贴身使女,对于李师师的喜好再清楚不过,对于这类天生带着富贵气的物件,她是从来就没有欣赏过的。

    她皱了皱眉,低声道:“这些八角宫灯,是谁不长眼地挂上的?娘子若是醒来,见着这些宫灯,肯定要嫌弃富贵得一股伧气了。也罢,与其让娘子醒来埋怨,不如现在就处置了干净才好。”

    说着,她掂起脚,便向着北面小窗前摘了一盏宫灯下来。

    说也奇怪,那宫灯一被摘下,顿时就化成一朵形似如意的灯花,转眼就消逝不见。

    玉钏长这么大,这几天却是接连遇见神鬼之事,小脸噌地变得煞白,也顾不上送樱桃,只是四下望了一眼,就急匆匆地下了楼。

    而此刻,院墙之外,还在继续着日常相声表演的叔侄俩,也浑然没有发觉,李师师小楼四周悬挂起的八角宫灯群里,正北方位处已经少了一盏。

第742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三十)

    转眼间,又到了入夜时分。

    两辆青布小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李师师行院的后门处。

    李姥姥小心翼翼地开了门,却见面前立着一个苍髯大耳的道人,手中摇着一柄蕉叶扇,李姥姥忙笑着点头道:“洞微先生来得正好,可是找到法子了?”

    许玄龄略略一点头:“贫道已经奏明官家,救治李女史宜早不宜迟,今夜诸事准备完全,又不犯恶曜,不冲煞神,最是合宜不过。”

    说罢,许玄龄将身微微一躬,以扇前引道:“前辈,我们到了地方了。”

    随着他的话,另一辆小车中,走下一位青衣竹杖的女冠,虽然可称得上美人,但是浑身一股凛然之气,却让李姥姥没得浑身生寒。

    随着那女冠下来的,还有个道装少女,手里提着一口阔刃长剑,看着也算是眉目如画,可是那柳眉桃腮之间,全然是一股煞气流动,比起那女冠似乎更不好相处。

    许玄龄引着这两位道装女子直走到小楼下面,向着甘晚棠一躬身道:“前辈,李女史的性命,便全托付于您。我便依着吾师法旨守在楼下,替前辈护法。”

    甘晚棠略略向着许玄龄一点头:“那便有劳师侄了。”

    说话间,也不见她怎样行动,身形一转,就穿过小楼墙壁,进入到楼中。

    李姥姥见着这般行迹,方才要叫出声来,却被许玄龄一把按住:“李姥姥不要声张,还望你约束行院各色人等,守在房中,万万不可出来。否则,出了什么事,贫道也难遮护你们!”

    李姥姥忙应了一声道:“先生只管施为,俺们都省得,绝不出来惹厌。”

    说着她自己急匆匆地就朝着楼旁一重小院里一钻,关门、上锁,做得利落无比。

    自己守定了东南巽位,许玄龄向着陈丽卿说道:“陈小娘子,俺守定了巽位,你拿着青錞剑,便助俺将东方震位把定,若有什么奇异之物从东方而来,小娘子只管运剑斩去,便不会错!”

    陈丽卿点了点头,一手按在剑柄上,道了一声:“俺晓得!”

    而此刻,一只团子猫儿,早已从封住李师师的冰柱旁钻了出来,一抖身上毛皮,烟雾腾期间,显露出了白衣绯袴的少女身形,朝着走上楼来的甘晚棠巧目倩兮地一笑:“甘姐姐,好久不见了!”

    ……

    ………

    太子巷崔府。

    崔名府此刻正在堂中转着圈,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头拉着磨的驴子。

    地上,好几件汝窑供御的杯盏,都变成了一地碎瓷片,崔府中的家人仆役,也不敢凑到崔名府跟前去找不痛快,一个个都离着他老远。

    又在堂中转了一圈,崔名府却望向堂外,正见着崔府管事缩在台阶上,扭扭捏捏地不肯近前。

    崔名府也顾不上别的了,只是快步走上来,一把抓住了管事的领子,大喝道:“刘先生何在?”

    管事被他摇晃了几下,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还是勉强应道:“刘先生这几日都不在道院,俺们到他平日喜欢流连之处寻觅半晌,也不曾找见!”

    不出管事所料地,崔名府顿时喷了他一脸的唾沫星子:“要你们这等夯货何用?还不再去找!”

    一面痛骂出声,崔名府手一抖,就把管事推了出去:“还不快点!”

    便在此刻,有似乎流水般的声音从堂下潺潺响起,随即,一道黑影在崔名府的脚下流淌而过,最后化作了道冠大袍的刘康孙,就这么立在了崔名府身后:“崔国舅,你寻贫道这般急切,倒为的何事?”

    崔名府这时候也是急红了眼了,根本没有留意到四周的气氛,只是望向刘康孙,叫道:“你可知道,那李师师不知从哪里结识了一个有法力的道人,叫什么许玄龄的,来替她解咒?俺只问你,你下的咒到底可靠不可靠?莫不要被那许道士破了去!”

    对着崔名府那张隐隐带着惧意的脸,刘康孙笑了一笑,用手中玉尺拍了拍崔名府的肩头:“崔国舅,你怕什么呢?虽然李师师至今还不曾死,官家又寻到高人,以秘法替她续了这几日的命。但是只要对面那人起了解咒的心思,那李女史就有九条命,也是难逃死关了。”

    说到这里,刘康孙突然一咧嘴,露出了鲜红的舌头与洁白到散出寒光的牙齿:“崔国舅还在怕?也罢,那贫道就与你再设一坛,为国舅你安安心吧。”

    说到这里,崔名府才略略放下点心,将面前这道人一把拉住,朝着后花园里拖:“上次设的坛,我用布幔遮住,园子大门也给锁住,并没有人知晓,咱们便还到那去!”

    ……

    ………

    小楼之中,甘晚棠面对着冰棺之中似在浅眠的李师师,也不由得微微一叹:“如此佳人,我见犹怜,难怪令叔也要设法保全。”

    对甘晚棠的感慨,司马铃只是一撇嘴:“李师师是让甘姐你见犹怜了,可我家阿叔真的有在这大美人身上多关注了几分吗?我怎么看着叔叔好像对鲁提辖、卢员外、岳元帅他们,用心比对这位李美人多得多了?”

    “魏真君好德爱才,甚于好色,甘晚棠自愧不如呢。”

    说着自愧不如,青衣女冠与半妖少女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你懂的”眼神。

    目光交流间,甘晚棠向着司马铃注目示意,白衣绯袴的少女顿时朝后退了半步,而此刻甘晚棠将青竹杖一举,向着冰棺一指。

    顿时,竹杖前端清光瞬动,化为十余柄小剑,刮削着玄霜青女真符化成的冰棺。

    转眼间,冰棺碎裂,沉眠于冰棺中的李师师失去了撑持力量,软软倒向地面。

    甘晚棠身形瞬动,轻轻揽住美人腰肢,随即盘了一个散如意坐,正将李师师抱入怀中。

    司马铃走上前来,轻轻握住了李师师胸口那柄金剑,向着甘晚棠一点头:“那么我要拔剑啦——”

    少女腕子动处,原本灿然如金的三钴杵剑,瞬间蒙上了一层死锈之色,仿佛转眼就要朽烂成灰。就在此刻,却有鬼啸之声,从金剑上窜出!

    ……

    ………

    古树之下,五色土坛之上,刘康孙刚刚结了个双足朝天的趺伽坐,就猛地怪叫一声,身形一抖,险险就从五色土坛上跌落下来!

    崔名府立在一旁,原本就心惊胆跳的他忙叫了一声“刘先生!”就要上来扶他。

    然而他身子还没有靠近五色土坛,就被刘康孙抬起的一只手拦住了:“……吹……吹……沃……勾……波……阔……居……全……”

    崔名府听了几遍,才听明白,刘康孙说的是:“崔国舅,不可近前。”

    只见刘康孙艰难地抬起脸,两眼中冒出崔名府从未见过的狂态,他大张的嘴里,那条舌头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千疮百孔、如同锈蚀过度的铁片一般。

    随着刘康孙张开嘴,这条朽烂过度的舌头就整条掉了下来!

    而刘康孙也放弃了使用人类的方式进行语言沟通,只是盯着崔名府的双眼,随即一个更加粗野而狂气满满的声音回荡在崔名府的心底:“我们低估了对手的能为。居然有人能从物性变化上着手,一举就要破去世间天母金刚剑!不过你放心,吾佛教法,不是这些外道能够抗衡的!”

    说到这里,刘康孙张开了满是伤口的嘴,以一种含混却清晰的口音高声唱道:“祈请须弥山主常胜者,祈请安住虚空能天帝,祈请天女白象簇拥主,祈请痛饮甘露欲界王,祈请手持宝杵大护法。尔于诸般火供受妙乐,一切供物自火出,并愿司祭之火天,于此吉祥之时并受供!”

    梵唱声起,五色土坛之上,北方帝释天、南方火天两尊法相同时升上半空,随即化成两道光桥,向着马前街直冲而来!

    ……

    ………

    小楼之下,许玄龄紧握阆风玄云扇,低声道:“陈小娘子,你还可在?”

    就在许玄龄问话之时,陈丽卿却猛地低喝一声:“何方妖怪,看剑!”

    话音未落,就见朵朵白莲飞旋而下,每一朵白莲上都立着一个肤色白腻、高鼻螺髻的女子,身上只裹着一缕丝帛遮住关键部位,胸口的璎珞、手足间的钏环,更是于金玉灿然的光华间,隐带挑逗意味。

    这样的画面,要换了一个男子去面对,少说也要神智恍惚片刻,但对上了陈丽卿,却只换来一声叱骂:“好一群不要脸皮的妖精!”

    喝声里,青錞剑脱鞘而出,化为大蓬青光,朝着那些白莲天女乱斩而下。

    剑锋触及天女肌肤的瞬间,却像是斩中了打磨得光滑至极的圆石,浑不着力地偏开。

    就在此刻,小楼正东的檐头,一盏盏素纱宫灯猛然亮起!

    素纱之上,一道如剑符令乍然透出红芒,红芒落处正照在了青錞剑上。陈丽卿剑势一转,正落在了另一名白莲天女腰间,顿时红芒透过剑光,竟是转眼就将那名天女活活腰斩!

    大蓬鲜血随着剑锋溅了陈丽卿满脸,却听见这丫头高叫一声:“痛快!”连脸上血迹都顾不得擦,只是舞动青錞剑,再度向前杀去!

    许玄龄只能叫一声:“陈小娘子,你运剑时,剑锋收回,要记得侧一侧头,不然眼睛被血水迷了,却无法再厮杀!”

    对此,陈丽卿只是应了一声:“先生,我受教啦!”

    不说一旁的陈丽卿,许玄龄一摇蕉叶扇,正对上了半空中一头比骡子还高一头的长毛山羊。

    那山羊的一双尖角扭曲如火焰,羊背上坐着一个干瘦披发的红皮肤怪人,这怪人的口中咬着一只人头,点点血祭就从人头的伤口滴落下来,每一滴血液沾着地面,就变成了一蓬火焰。

    许玄龄面上丝毫不惧,将阆风玄云扇朝前一指:“魔障,速速离开此地,前路不通!”

    ……

    ………

    小楼之外,帝释、火天,两重密教护法神魔法相,连同所部眷属,厮杀而来。

    此时在小楼之内,却是别有一番异样景色。

    司马铃握着早已朽烂得不成形状的金剑,缓缓朝外抽出。

    而她每拔出一分,都引动李师师眉头紧蹙,发出破碎的低吟声。

    怀抱着李师师,甘晚棠早已将青竹杖插入地板中,原本修整得极为光洁素雅的竹杖,此刻却隐隐显露出竹林幽幽,翠篁深深的景象。

    就在片片竹叶摇曳间,隐隐有如凤清鸣响起,而片片竹叶间,似有滴滴清露垂枝而下,不偏不倚地低落在李师师胸口创伤之处,带起一股清意,缓缓修补着肌肤破损之处。

    而在司马铃手中,早已锈蚀不堪的金剑上,却反反复复地浮现出诸般狞恶景象。

    一时间,是罗刹鬼物,畅游于血海之内。

    一时间,是外道妖人,舞蹈于墓冢之间。

    一时间,又是喉系如针、腹鼓如瓶的饿鬼,一时间,又是刀山剑树、铁磨针床,地狱鬼卒凶暴无匹。

    种种景象,带起深沉的恶意,想要沿着伤口侵入李师师的身体。同时,这些恶咒显化的三恶道形象,又不断地抽取着李师师的生机元气。

    如果不是甘晚棠不断地以甘露瑞应符法,演化翠篁清露,反复滋养李师师形神,只怕美人香消玉殒,已在眼前。

    但就算如此,李师师的脸色,还是以目光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起来。

    小楼之外,风刃、火球、白莲、剑光,恶狠狠地绞杀在了一处。

    小楼檐角,一盏盏素纱宫灯,透出一道道如剑符令,红芒过处,妖氛不存。

    如此险恶的环境下,甘晚棠手结指诀,向着青竹杖一指,顿时杖头玉环猛然摇动,玉环与竹杖撞击间,不知多少片青竹叶飘飞而下。

    每一片青竹叶上,都托着一粒琉璃珠般的清露。

    甘晚棠抬手取过一片竹叶,将叶上清露滴入李师师口中,目光望向司马铃:“她快撑不住了,剑还要多久才能拔出?”

    “越拔对抗的力量越大,还起码要十五分钟!”

    听着司马铃的回答,甘晚棠微微叹了一口气,对半妖少女一眨眼:“那我下面做的事情,是女孩子间的秘密,可不要告诉你叔叔。”

第743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三十一)

    小楼内外,杀伐正酣,太子巷崔府后花园中五色土坛之上,“刘康孙”神色一僵,顿时身上那件宽大道袍嗤嗤连响,似被无形刀剑乱斩一般,化成了漫天碎布。

    道袍斩碎,露出了“刘康孙”瘦骨嶙峋的身躯,躯干之上,不知何时已经满布伤痕。

    那些伤痕被羊肠线胡乱缝合起来,上面贴着一张张的纸符。

    不是道符。

    一排排的天城体梵字,带着一股莫名神圣意味,墨色浓重,黑得像是凝固多时的血。

    如果崔名府略通梵语,便会知道那些梵字是什么意思。但现在用不着他这位名不正言不顺的崔国舅去补习梵文了,因为“刘康孙”身上每一个伤口都突然绽裂开,那些开裂的皮肤下面一片红软,不是肌肉,而是尖利的小白牙与舌头,那些伤口就是一张张的嘴,虔诚无比地唱诵道:

    “唵阿谟伽尾卢左曩摩贺母捺罗摩尼钵纳摩入缚罗钵罗多野吽!”

    此是大日如来光明真言,此是诸佛菩萨根本咒心,此咒能令阿鼻地狱众生得光明净体,脱离地狱道中。

    咒音起,五色土坛北方那一尊阎罗法相微微震动,足下饮血水牛“哞”地一声长嘶,周身菡萏如血,将腾未腾!

    水牛背上,阎王法相双足一蜷一伸,双角如剑向天,五骷髅冠上,五只骷髅怪笑连连,头颅似牛魔,如恶蛟,巨口张开,向天狂吼。

    只是不管阎王法相如何腾跃,却始终难以脱离五色土坛半步!

    “刘康孙”望着那尊手持钺刀的阎王法相,手中握紧了龙首钺刀,四目相对,若有所悟。

    他转过头来,却是猛地吐出一口黑血,惊得崔名府不由得走上前去,叫一声:“刘先生,可有没有要紧?”

    摆了摆手,“刘康孙”摇了摇头,传音道:“惭愧,惭愧,那许玄龄为了护持李师师,却是安排了好大一个阵仗,只凭帝释天与火天咒力,实在难以侵入对手阵势之中。若是我能将阎罗法王之力引动,倒是能一举破掉对方术法。只是阎罗法王降临人世,却要施主做一场大功德才好!”

    崔名府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但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哪有退路可走?只能咬着牙走上前来,应声道:“刘先生,要俺做什么功德?修庙、造像、抄经、斋僧,只要来得及,俺这就布置起来!”

    “刘康孙”但笑不语,只是又朝地上吐出一口黑血,而后却向着他招了招手。

    崔名府不知就里,向着“刘康孙”又走近一步。

    就在此刻,“刘康孙”手中那柄龙首钺刀脱手而出,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

    寒光动处,崔名府的头颅保持着他那带着七分急切、三分惊惶的神色,落在五色土坛之上。

    颈部大动脉的血液,仿佛有了生命一样,化作一道瀑布,浇灌在阎魔法相之上。

    阎魔法相像是极度欢悦地怒吼一声,足下水牛四蹄之间,多了一个精赤身子、哀嚎连连的恶鬼,正是崔名府本人。

    手结期克印,龙首钺刀在之间旋转不定,“刘康孙”满面慈悲,静静说道:“崔国舅——虽然贵妃的兄弟不能算正经国舅——你问我,这阎王法相还却什么功德?自然是缺了你布施血肉的无畏功德。不知你还记得不记得,当初“刘康孙”告诉你,太子巷楚国公府乃是一块宝地,你就栽了屋主一个私铸铜钱的罪名。只为了这座宅子,死在你手上的人命便有十几条了吧?而要祈请阎曼德迦法王降圣,没有你这样的恶徒尸首叠成金刚座,如何安放法王之足?”

    水牛四蹄之下,崔名府嚎叫连连,然而“刘康孙”根本懒得搭理他,只是点头道:“崔国舅,你如今有幸成为了承托法王双足的金刚座,从此你便永远托庇于法王足下,受法王庇佑,再不受六道轮回之苦,说起来,这算是多少修行人几辈子也难修证的成就?可见如来大慈,教法至妙,菩提大悲,威神无比,你就放下一切妄想,好好地皈依阎魔法王吧。”

    说话间,“刘康孙”左手向着崔名府的首级探手一抓,顿时就将人头握在手中,口中唱道:“诸佛之中一殊胜,五髻般若妙吉祥,大觉独一圣智父,久成龙种上法王,恶道众生刚强性,应机调伏威猛相。此名世尊阎魔敌,三界魔军皆恐惧,宏声震动四部洲,自在能作如山王。”

    随着这一段礼赞声起,“刘康孙”手中的崔名府首级上随之脓血如泉,筋肉油脂纷纷消融流下,不多时,就剩下薄薄一层头皮包裹着骷髅。

    “刘康孙”手中龙首钺刀再挥,顿时就将那层人皮剥了下来,只剩下一个浑圆头骨带着脓液,托在自己手中。钺刀再在头骨上划了一圈,顿时就将崔名府的头盖骨整个托在掌心,变成了一只新鲜出炉的人头骨碗,碗中满盛脑髓血浆,向着面前阎魔法相泼洒过去:

    “地狱道中司命主,五色宝轮生烈火,云雷急速如狂电,人脂人血妙梵海,踏伏尸鬼金刚座——善哉!金刚咒音发,声如霹雳吼,尸林人皮为庄严,息增怀诛四种业,修行成就瑜伽主,三世如来称扬赞,文殊圣尊妙吉祥,传宣遍布三界地,彼以最胜圆满位,如同虚空遍广身,具一切事能作力,一切障难亦降伏。”

    似乎要认同“刘康孙”的礼赞,阎魔法相高声狂吼,却发出了梵唱之声:

    “若有众生,于此阎摩法王之前,恭敬供奉受持其法,并及法王一切眷属之善士。我今于斯大圣妙吉祥、般若金刚密号之前,为众生具誓曰:若有供养本尊之人,遭遇盗窃宝藏之贼,及诸外道恶咒精进之类,种种怨敌,我皆令其碎灭无馀,此是无上秘密法,真实不虚,三世诸佛咒心为誓!”

    咒言声起,那大片泼洒而下的脑髓与血液的混合体,化成了一片滔天血浪,血浪之中,阎魔法相足踏水牛,连同血海之中,不知多少黑色、红色的食人饿鬼,一个个生得巨眼血口,满身臭秽血迹,挥舞着屠刀,随着阎魔法相向着马前街奔袭而去!

    ……

    ………

    这一夜,艮岳一座布置得格外清雅的斋馆之中,赵佶坐在云床之上,神思不属地握着手中一卷道书,半响也没有看进去一个字。

    就在这时,外面随侍的小内侍却敲响了玉磬,一声轻响间,赵佶顿时把手中道书一抛,高声道:“可是皇城司那里有了消息?”

    随着他的催促,就听外面有人应道:“官家,洞微先生已经选了辅佐行法的女冠,人已带至李女史居处,正在设坛作法呢!”

    赵佶蹙眉道:“此事许先生早已奏知给朕,何用你们呱噪?再去探来!”

    那传话的内侍,既然能从皇城司那边谋到这个通传消息的差事,也是个说话格外有技巧的,顿时就笑着应道:“官家,洞微先生封了院子作法不多时,便有两道异光飞来,似有些怪模怪样的人物,骑着身上着火的山羊,或踩着莲花,冲进行院里,我们不得近前,只是听见似有人在内厮杀呢!”

    赵佶听罢,猛地一跺脚道:“这定然是那暗害师师的妖僧,又在兴妖作怪,只是这样大的动静,被人知道可怎么好?”

    那内侍八成在进宫前,在桑家瓦子里混过,讲起事来那叫一个一波三折,又应声道:“官家莫要心急,俺们看得实了,李女史居处隐隐有红光冲天而起,一应妖魔鬼怪,被那红光一冲便散去了。想来是有神明相感,前来护持李女史,竟保得李女史不受惊扰。”

    赵佶听到这里,又略略叹了一口气,笑道:“毕竟是朗朗乾坤,皇宋盛世,岂能让些许妖魔猖狂无忌?”

    便在此刻,外面又是一阵喧嚷,有人匆匆地跑到斋馆下面,一面叩头一面尖声叫道:“官家,大事不好,忽然有一片怪云笼罩了李女史行院,皇城司人马只听得行院中杀声震天,却看不清内中情形。高太尉唯恐惊动四下人等,已经带队封了马前街!”

    这个消息传来,赵佶不由得猛地站起,啊呀一声叫,那一卷他亲手写成的道书,也在一瞬间被扯成了两截!

    ……

    ………

    此刻,若是将时间略朝前推移一点,李师师小院之中,早已是满地腥血。

    陈丽卿才不管被自己砍倒的究竟是天女还是妖女,只见她的周围,东一条大腿,西一条胳膊,花钿委地,璎珞散碎,真是让人不得不生出感慨——

    “这样强的杀性,真是好一个女李逵!”

    一面感慨,魏野一面将竹简式终端展开,朝着太子巷方向一比:“帝释天、火天,应该都是从这个方向而来,想来那妖僧的法坛就在这里!”

    说着,魏野转过脸来,看了杨志与林冲一眼:“杨制使、林教头,这一回,你们若能擒住那谋害李女史的妖僧,这样功绩,却不怕不能够自献于赵官家面前了。一下子抬举两位入横班或者不可得,但起码也能换个正经的绿袍官身回来,却强如杨制使倾家荡产地去奉承高俅!”

    魏野这里说得口敞,杨志早就已经眉飞色舞,一拍大腿道:“这场大功,还要多谢先生抬举俺们!”

    林冲却是愁眉苦脸道:“高太尉今夜亲率殿前司在马前街清街,俺不在跟前伺候,反倒私下里来捉妖僧,只怕却恶了高太尉,从此却不好在汴梁安家了也。”

    一旁鲁智深摇头道:“教头却是太拘谨了些,若拿了妖僧,左右也是好事,你便到官家那里讨个差遣,改到西军为官,却不信高俅那厮还能追到老种相公那里去!”

    说着,鲁智深又对魏野说道:“魏先生你是知道的,洒家早已出家为僧,却不用什么官家赏赐,一身紫袈裟,洒家也嫌穿得憋闷。况有先生在此,林教头与杨制使皆是一流武艺,便十个妖僧也都拿下了,何苦叫洒家也来凑趣?”

    魏野笑道:“鲁提辖如今是皈依沙门,可是当今天子却是个浮浪性子,好道之余,本来也看和尚不怎么顺眼。这也没什么,但君王废佛,反倒是助佛门大浪淘沙,废佛之后反倒成了兴佛,何况又难免多伤无辜,平白让道门替他背了黑锅。何况那大相国寺智清禅师与你沾亲带故,若提辖立了功,官家便看在提辖的面子上,总会与佛门保全一二,免得再生波折,也是一场功德。”

    听着魏野如此讲,鲁智深点了点头道:“也只得如此了。”

    正说话间,魏野抬头一望,顿时叫了一声:“阎魔德迦法王与地狱道鬼卒?不好!”

    ……

    ………

    便在此刻,许玄龄抬头望去,只见一片散发出浓重腥血气味的黑云罩顶而来。

    黑云中,不知多少腰系虎皮的夜叉鬼卒嘶吼咆哮,随着倾盆血雨而降!

    许玄龄一时间也顾不上旁的,一个箭步就冲到陈丽卿身旁,将手中阆风玄云扇望空一抛——

    阆风玄云扇脱手,却飞速旋转起来,飞旋之间,在半空中化出道道净秽之风,恍如一道护壁,将两人紧紧守护在了风壁之中。

    陈丽卿却是还要朝外冲去,却被许玄龄一把拉住:“不要急!山主在小楼上布置了二十四盏宫灯,每盏灯都有山主一道符火在内,足可护住小楼之内万邪不侵。你乃是肉身凡胎,此刻出去,沾着了血雨瘴气,却不是送死?”

    正劝说间,陈丽卿却是瞪大眼睛一指小楼:“先生你立在南面,看不分明,俺在东头却是看得清楚,那小楼上,只得二十三盏红灯。正北面处,只有两盏!”

    这话说出来,许玄龄顿时一个哆嗦,头顶冷汗涔涔而下:“怎会如此!”

    而就在此刻,血云已然罩住小楼,狞恶万分的阎魔法相,正伸出钺刀,向着下楼顶上力劈而下!

第744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三十二)

    阎魔法相现,小楼之上,盏盏红灯中,灯花炽燃。

    火光凝如实质,化为一道道符剑,透过纱上符印涌出。

    钺刀当头斩下,原本看起来不过巴掌大的物事,却在下劈的瞬间骤然放大。

    钺刀的刃口剖开大气,发出了连串爆音,带着一股毁灭万物的狂暴气息向着四下散播而出。这股狂暴气息,又隐隐化为如山崩海啸般的怪声,无视了声音传播的规律,笼罩了整条马前街!

    李姥姥躲在自己房内,哆哆嗦嗦地拈着一串白玉念珠,不停地念诵着《高王经》:“高王观世音,能救众苦厄,临危急难中,读诵口不辍……”

    然而她还没有念完,神龛上那盏琉璃长明灯乍然一晃,就整个熄灭下去。只有一阵阵怪声回荡在她的脑海中,显现出一片火海中,不知多少恶鬼在尸山间舞动!

    李姥姥眼睛一翻,就直挺挺地躺倒下去,身上那一件翠纱裙不知何时已经濡濕一片……

    而在这一片怪声里中招的还不止李姥姥一个。

    马前街外,殿前司已经拉了不到二百名的禁军,封住了前后街道。

    这个人数也就只比宰臣与枢密使的元随略多一些,放在汴梁城里,也算不上是什么大规模的聚集人群。而相对的,在汴梁城里久居的人,见着禁军办差,好歹还知道退让一下。在高俅,这也算是格外地替赵佶着想了,毕竟李师师的行院也算是赵佶在宫外藏娇的金屋,总是牵扯到些禁中事体,能替官家遮掩一点是一点。

    高俅这位金明池文艺导演也不算是正经将门子弟,年岁也不轻了,哪能骑在马上亲任其事?早在一旁寻了个店面坐下。

    手中端着一杯香薷饮子,缓缓饮了几口,高俅心底还是有些寒意散了出来。

    他是赵佶的潜邸旧人,不属于任何一党。在混乱朝局之中,他所能做的也就只有严守中立、唯赵佶马首是瞻两件事。

    但是李师师这件事,不管怎么看,都牵扯到了帝王家事中,最不该碰触的忌讳——巫蛊厌魅!

    高俅也是在苏轼兄弟俩门下奔走过的,不是没有读过汉书,汉武帝那场巫蛊案弄得多少高官显贵家破人亡?一旦后宫之争闹出了巫蛊案子,那便怎样都不是什么小事了。

    就是本朝,哲宗皇帝借口巫蛊厌魅废去孟皇后的事情犹在,但当初撺掇先帝废后的章惇,也没少挨记恨,哲宗身前可是成天念叨“章惇误我”这四个字。

    章惇是文臣班首,被官家念叨几句,自然是不痛不痒。但高俅哪点比得上章惇?

    万一这李师师处真的闹出一个巫蛊案,高俅是一点也承担不起一个“高俅误我”的评价的。

    想到这里,高俅神情一紧,手中的香薷饮子不知何时变成了满盏的脓血,一股子腥臭气味直冲鼻孔。

    还不等他回过神来,脖子上已经套上了一条湿漉漉的绳索,低头看去,却是一条血淋淋的肠子。

    面前,正立着两个红发赤身、满嘴獠牙的虎皮裙恶鬼,叫一声:“高俅,你的阳寿尽了,还不快点随我们去见阎王!”

    高俅这里不由自主被拖了就走,而在旁人眼里,却只见到官家最信重的高太尉,端着香薷饮子惨叫了一声,翻身就倒!

    怪声还在朝外散布,不知道在马前街左近,又有多少人像高俅这样,无知无觉地就遇到了这群狰狞可怖的勾魂使者!

    ……

    ………

    小楼之外,一道火色凝成的符剑迎上了阎罗钺刀。

    那柄符剑不过半尺长短,火光微弱不过与一支短短的蜡烛头相似,在阎罗钺刀带起的怪风里,仿佛时刻要熄灭于那来自地狱的险恶幽冷气息中。

    但是紧接着,便有数柄符剑亮起一片火色,给那片幽冷鬼域带去些许光、些许热、些许温暖。

    下一刻,近百柄符剑腾空而起,烛光聚成篝火,篝火汇成光焰,灼红霞彩,仿佛朝日破晓之光!

    不过一息之间,数百柄符剑破空迎上阎罗钺刀,完全不同的剑招流转,从墨子剑到苗家剑、武当柔云剑、天山三分剑、梧州八仙剑……百家剑术熔铸一炉,错杂而出,却隐有叠加、合势之象,引动洞阳离火之气陡然而涨——

    阎王法相带动幽冥鬼气。

    符剑结阵催发洞阳离火。

    两股互不相让的力量彼此撕裂着,绞杀着,或者依照阴阳二气演化的根本法则,在相遇的瞬间就选择了同归于尽。

    这样的厮杀中,在大气间不知留下了多少一瞬即逝的真空风道,轻易地撕碎了那些李师师不知花了多少心思打理的花木!

    除了祭起阆风玄云扇护身的许玄龄,此刻怕是没有什么人能够在这片狂乱的风刃中自保。

    而在小楼之上,阎王法相竟是没能再向前进一步。

    就在此刻,阎王法相猛地咆哮一声,原本深红如血色的法相,竟是有五色光华从它的体内焕然散射而出,化作了五尊样貌相同的法相。

    只有它们的肤色显露出赤、蓝、黑、白、黄五种色彩,头顶的五骷髅冠上,各自浮现出了一个诡异的梵字。

    阎罗五法王,意、身、德、口、业。

    五种阎罗法王,五部地狱眷属,同现于血云之间。

    这个时候,整个马行街都在血云的笼罩之下,不知道有多少无辜路人,就这么活生生地被摄入血云之中,瞬间就被地狱鬼卒们剥皮拆骨,化成了地狱道众生的一部分!

    小楼之内,司马铃紧紧抓住金剑,一点点地朝外拔,听着外面一片鬼哭狼嚎,不由得开口道:“甘姐,外面——”

    “不要管外面!对方不过是以术法演化地狱变相,那些人只是心念被纳为所用,还没有真的变成地狱道众生!”

    “也对,如果对方真能生生造出一个地狱道来,我家叔叔这个剑阵,早就该被轰破了……”

    司马铃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正北方的两盏宫灯猛地黯淡下去,一道血流如活蛇一般,从北面窗口直冲了进来!

第745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三十三)

    血腥味无端在鼻间萦绕,一股污秽无比的气息借着空气就要散播到李师师身体中去。

    甘晚棠一手揽着李师师的腰,感受到她的肌肤在一瞬间就变得焦灼莫名。

    女祭酒的手指抚上了李师师的心口,白皙柔嫩的皮肤此刻却艳红似血,血气的流动几乎超过了人类的极限,仿佛血管马上就要爆裂一样。

    身为太平道的大祭酒,而且是张角之后,力压张梁、张宝、张曼成等教中高层的第一高手,甘晚棠不再是当初那个连一道风咒都用不太好的小姑娘。她用拇指按压着李师师的胸口,指尖下陷之处,正对着李师师的心房。

    指尖隔着李师师细腻的肌肤,甘晚棠隐隐感到一股刺痛感。

    这是错觉,那不是刺痛,而是心房温度骤然升高的灼烫感!

    更可怖的是,李师师周身气血,正在呼应着外间血流,完全不顾生人常理般地朝着心脏汇聚。心脏像是不受控制一般,拼命地跳动着,撞击着胸腔,想要离体而出!

    换了一个强壮如牛的汉子,这样血气逆行的异样症候,也能够在一瞬间将他折腾得生不如死,何况是李师师这样一个娇怯怯的弱女子?

    但就在李师师生命之火被催发得格外亢盛,同时又命如游丝的一刻,甘晚棠的拇指仍然隔着李师师丰润柔腻的胸口,按住了那颗想要挣脱胸腔的心脏。

    女祭酒直面着李师师生命消逝的过程,但对甘晚棠而言,这不是她第一次挽留即将消逝的生命,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自从被人们称为“祭酒”的那天起,她的职责便是与无常为敌手、与死亡为对头。在洛阳的贫民窟里,在官渡城的高墙下,在八公山的八百里连营中,这只手不知将多少一只脚踏入鬼门关,半个身子沉入三途川的人们重新带回到人世间——

    更重要的是,师从张角、尽得太平经法之奥的她,要比剑走偏锋的某个仙术士更懂得如何欺骗死亡,挽救生命。

    她见识过张角以七星灯延寿的祈禳之术,在一场场的战争中,也懂得怎样扭转战死兵士的死关,重移灵枢,再定命星。

    北斗注死,南斗注生,这是道门对生死之途最直接也最高妙的诠释。就算是密教中作为死亡象征的阎罗法王,也算不上真正掌握生死之途,所谓阎魔德迦法王,掌控的并非死后世界,而是六道之一的地狱道。

    在密教乃至整个佛门法度中,地狱道众生,虽然是其他五道众生随业报坠落而成,本身却并非来到了死后的世界,而是受业力而转生的另一种生命形式,却与死亡二字丝毫不相关!

    如此,所谓阎王,本不知“死亡”为何物,又何来掌控生死之能?身为地狱道的狱主,阎曼德迦法王所司者,不过是“刑”、“杀”二字罢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尽得北斗祈禳之道的甘晚棠,反倒比对手更精于生死之间的转化之妙。就算是魏野,于生死之道上,也只能说是遥遥望见城门,更遑论登堂入室了。

    就在李师师全身气血都汇流到心脏的瞬间,甘晚棠微一动念处,一片竹叶挣脱了青竹杖头,飘然而落。

    叶尖就落在了李师师心口上。

    就在此刻,司马铃一只手握紧剑柄,朝后猛地一拉——

    这一下用力不小,整口金剑带起一蓬血珠,整个离开了李师师的心口。

    金剑离体,瞬间化作一节快要腐烂的断舌,司马铃“喵嗷”一声惊叫,把这节断舌丢出老远,自己猛地打一个滚,瞬间又化成猫形,一溜烟地钻下楼去:

    “脏死了!脏死了!这些密教和尚玩得也太恶心人了!我要去洗手、洗澡、刷毛!甘姐姐,后面的事情就拜托你了,再见!”

    就在金剑被拔出的瞬间,那片竹叶悄无声息地就敷在了李师师的创口上。

    竹叶上青光一闪即逝,李师师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愈合起来。

    而在竹叶压制下,李师师胸口血气聚合的速度骤然一慢。

    舌剑被破,咒力失去了直接注入李师师体内的途径,那一道血流猛地朝前一窜,就向着甘晚棠怀中玉人扑来!

    然而它面对的却是甘晚棠大袖一拂,那一支插入楼板的青竹杖乍然双分,一竿青竹化成两竿,两竿化成四竿,四竿化成十六竿,转眼间就将小楼中的空间化成了一片望不到边的竹林。

    翠篁幽深,玉人何处?

    而那一竿竿青竹,茎叶之间都是一股清净无比的气息流溢,竟是不容血流沾染半点!

    ……

    ………

    杖化为林,在千百翠竹环绕间,甘晚棠面色沉静,抬起左手,拈了一片载着清露的竹叶:“血气已经被咒力搅乱,也只能先替你梳理一番。”

    她口一张,就将那粒琉璃珠般的清露噙入口中。

    微微偏开了角度,甘晚棠轻轻印上了李师师的薄唇,口中清露受真气一催,化成丝丝清气,导入李师师口中。

    随即清气散入四肢百骸,李师师身子微微颤抖了片刻,喉头微微上下滑动了一下,似乎对此有了些反应。

    甘晚棠手一招,又是一片竹叶落入手中,再噙了一粒清露,含住了李师师的双唇,舌尖拨开牙关,将清气渡过去。

    这一次,李师师的反应就更加明显,她像是初生的幼兽,寻觅着母乳一般,轻轻地吮吸着甘晚棠的双唇,轻轻地舔舓起来。

    当清气渡尽,本能地察觉到对方将要离开,李师师兀自不舍地仰起头,却被甘晚棠摘下一片竹叶,将整粒清露送到了李师师嘴边。

    感知到那粒清露在自己嘴边,李师师想要凑近到竹叶旁,可是她浑身上下却提不起一丝力气,却是对方又将清露噙入口中,缓缓地以口对口,渡将过来。

    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这样的动作,李师师朦朦胧胧中,只觉得自己被温软的身躯包围着,记忆深处那几乎未被回想起的碎片,连同仿佛重回胎宫的触感,稍稍给了她一点不准确的提示:

    “阿娘……莫要抛下我……”

    怀抱着李师师,听着这慧黠女子的低低呼声,甘晚棠微微挑了挑眉毛,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手抚上了她的脸,抚平了那微皱的眉头。

第746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三十四)

    从血流闯入小楼,到甘晚棠竹杖成林,只经过了很短暂的时光。

    而在这数息之间,远在太子巷口的魏野做了什么?

    他只做了一件事——

    肩头微动,桃千金长鸣一声,脱鞘而出!

    桃木法剑破空却无声,原本隐带绀紫的赤红剑锋上,溢出了灼然万分的光与热,转眼间,就将汴梁暑夜的潮湿气息蒸腾一空!

    这股燥意中,似乎一切酷暑中的不净之气都被焚化无余,只有点点火星飞绕间,灿然火光将汴梁的灯海压制得黯淡无光。

    人们抬头看去,似乎隐隐有什么禽鸟翱翔于夜空之中。

    汴梁人对于空中飞翔的鸟类并不陌生,比如豪门所饲养的鸽群,就时常盘旋在汴梁人的头顶。这些被称为“插羽佳人”的生灵,一贯很得宗室子弟的喜爱,比如赵佶家的九大王赵构,就是亲王中有名的驯鸽高手。

    此外,道官们住持的道院中,那些专门在良辰吉日和天家道场时候放飞的鹤群也不算稀罕物——天底下哪来那么多仙鹤,专门挑官家生日与祭天、祭祖、做道场的时候飞来凑趣?

    但是这个夜里,几乎整个汴梁的人们都见到了,在一片灯海的上空,翱翔着对他们而言不该存在的生物。

    州桥的夜市里,不管是正在料理炒兔肉的小吃摊主,还是端着一碗粉丝猪血羹埋头用功的食客,先是几个人惊叫出声,最后就变成了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

    “是雉鸡!”

    “是锦鸡!”

    “不对不对,那、那是凤凰!”

    火焰凝成的翎毛在夜空中飞旋,像是要将这座中世纪的不夜城,将那万千灯火的光明压得黯然失色一般,人们的眼中只能看到一只两翼和尾羽似晚霞般灿烂的丹凤,将整个身躯铺展在夜空中,在人们的头顶化成一片遮住了新月的火烧云。

    随着火凤翱翔,灼眼的火光让人们甚至有了置身白昼的错觉,只是呆呆地看着如云般巨大的火凤,在夜空中翱翔的奇丽身姿。

    和人们在图画上见过的凤凰不同,这头火凤有着九只凤首,在火凤背上,似乎还有一个头戴金冠皂帻,身披朱袍绛衣的道人,只是与巨大的火凤相比,这道人看着便显得十分不起眼。

    就在此刻,桃木法剑落在了道人手中。

    双手捧着法剑,那道人向着太子巷方向躬身一礼:“谨遵法旨!”

    一声“谨遵法旨”,火凤振翅而鸣,在汴梁的街道上空,留下了炫目的光影,还有人们连连的惊呼声。

    ……

    ………

    马行街,此刻依然是一片混乱。

    五部阎王法相,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小楼之上,甚至分出血流,绕过了宫灯禁制的薄弱处,直杀入了小楼中。

    但是外有红光烛照,丝毫不留情地将任何敢于来犯的鬼卒化为灰烬。而就算是被阎王法相攻破了的小楼北面,也依稀能看见小楼中那一片篁翠幽深的竹林,带着纯清气息,层层遮护,不容外道邪魔进犯半步!

    如此森严的防护下,只能让阎王法相双脚踏着水牛坐骑,发出一阵阵不甘心的嘶吼!

    但除了防护严密的李师师行院外,马行街的住户、店铺、还有高俅率领的那些都门禁军,可就遭罪得很了。

    高俅头一个晕过去后,地面就像是被大丛蘑菇拱开了一般,从裂缝中钻出一个又一个形貌非人的怪物。巨大如铃的怪眼,高耸的蒜头鼻子、比野狗张得更大的血盆阔口,怎么看都像是地府鬼物活生生地来到了世上。

    每一年,大宋朝廷都要从国库中抽出一笔钱粮来豢养这些都门禁军,那个数目极为夸张,甚至等于是许多大军州一年上缴的财货总额。但是这些拨款,最后却多半化为了汴梁将门府邸中的雕花石阶与杯中美酒,除了那些勉强够得上官身的小使臣们,都门禁军多半是没有见到这笔钱钞。

    而都门禁军们,也早就实现了“现役军人再就业”,汴梁将门所经营的那些车船务、茶酒务,都是这些等若将门部曲庄客的禁军们在料理照看。

    也就是说,虽然号称禁军百万,但是汴梁城里哪有半个职业军人?这座中世纪最繁华富丽的不夜城,却是一座根本不设防的城市!

    高俅带出来的这些禁军,还算是格外勤勉,起码跟着林冲学过些花俏的枪棒功架,属于每年都能上金明池演武的精锐。

    但这种精锐,也和文工团的伴舞演员差不多少就是了,不要说面对着地狱道鬼卒,就是让他们去冲散那些聚众闹事的平头百姓,只怕也不够用。

    眼睁睁看着这些手持屠刀,个别还提着人头人皮的恶鬼凭空钻出,这些连甲胄也不曾披,只穿了一件透气葛衣的禁军武卒,哪有抗手之力?

    在高俅昏过去之后,他们又无上官约束,又无号令驱策,胆色勇气就更不用提了。机灵些的,号呼一声拔腿就跑,胆小点的,当场就晕倒过去。

    百多名禁军,转眼间跑的跑,摔的摔,更多的,就被那些鬼卒一把按倒,斩首剥皮!

    说真的,就算是五部阎王法相化生出了这些地狱鬼卒眷属,但几乎所有的法力运转,都在和魏野的宫灯禁制、甘晚棠的竹林阵法较劲,根本没有多少余力真个杀人。

    那些鬼卒看着吓人,却不过是些纸糊般的虚像,只要他们敢还手,三两拳也能打个烟消云散。但是,这些禁军中素称精锐的伴舞演员,就这么跪地束手,一片待宰羔羊的模样,转眼间就被这些鬼卒裹挟了大半!

    禁军如此,寻常路人就更不堪了,不过数十鬼卒,就把马行街弄成了一片血流成河的修罗地狱!

    汩汩流淌的血液,蔓延在街面上,而后蒸腾为一片片血云,汇流到五部阎王法相脚下。

    青黑色的水牛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生着一双对弯犄角的阎魔德迦法王怒吼一声,端起手中人头骨碗长吸一口血浆,随即朝着小楼上那盏盏宫灯喷去!

    血污沾染了宫灯上的白纱,虽然灼红光焰焚烧间,粘稠如油的血水瞬间就被蒸发成了血痂,血痂又被烧成了青烟,但是却架不住层层粘腻的污血不断地涌上来,渐渐掩住了宫灯的光华,再难对面前鬼物有效杀伤。

    阎王法相怒喝之间,五朵血云同时围拢过来,钺刀闪动嗜血锋芒,人头骨碗中血液沸腾如岩浆,尽展地狱苦恼之相!

    钺刀同时划去,二十一盏宫灯同时发出一声爆响,随即湮灭无踪,小楼失去了护御禁制,引动血云中万千鬼卒朝着那片翠竹林杀去!

    而就在此刻,却见夜空之中恍如红日骤升,烈焰飞空,一道凤影长鸣一声,骤然而降!

    火凤九首,仙官仗剑,光焰腾腾,使得马前街一代,所有的微弱光源都被反衬得黯淡无光。

    凤背之上,仙官手持桃千金,绛衣随风飘舞,望着下方五部阎罗法相,冷然一喝:“邪魔,放下屠刀,吾便饶你不死!”

    于此,阎罗法相怪吼一声:“外道,献出本命咒心,吾便允你皈依!”

    仙官魔王两声高喝,声震四方,却见仙官手中法剑猛然一提,剑腾如虹,挽起烈焰飞空,化成道道火剑,飞斩而下!

    与小楼宫灯禁制如出一脉的火剑飞斩间,血云之中,一蓬蓬血花飞溅,不知多少鬼卒,被一剑枭首,而后整具身子就被烈焰焚烧,皮肉成灰,骨骼化炭,落在马行街上!

    火剑飞旋之间,阎王法相纷纷抛出手中钺刀,手结期克印,顿时钺刀暴涨数丈,形如半月,冷光飞旋间,连挡如雨火剑之势!

    然而就在此刻,九首火凤怒鸣一声,火翼舒展之间,一化为九,九只丹凤按定九宫方位,朝着五部阎罗法相冲杀而下。

    火凤冲杀间,那五部阎王法相也不甘示弱,凶性大发间,口中衔着人头骨碗,双手去同一只只火凤撕扯到了一处。

    一时间,凤羽与碎肉纷纷而落,落地后,又化成烈火与血水,依然互不相让地绞杀不停!

    绛衣仙官见状,手捏剑诀,猛地搭上了桃千金,望空一掷!

    桃木法剑落处,中央丹凤鸣啸一声,双爪握住剑柄,趁着八头丹凤与阎罗法相厮杀的空档,猛地一绕!

    剑光过处,只闻一声长嚎,阎罗法相同声爆碎,化成漫天血雨而降!

    ……

    ………

    开宝寺仁王院中,照料般若波罗蜜多明王香火的小沙弥正在给神前长明灯添灯油,却听得这尊鎏金明王像猛然发出一阵如同负伤野兽般的怪嚎!

    随即,这尊造价不菲的鎏金明王像头顶宝冠处,猛地落下了一道剑痕,如同一只被竹刀剖开的西瓜一般裂成两半!

    两道不知是什么野兽的身影,随着鎏金明王像的开裂,猛然从铜胎当中逃窜而出。

    小沙弥在昏倒之前,仅仅看见了毛茸茸的修长白尾与闪烁着珍珠光泽的鳞片,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第747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三十五)

    桃千金脱鞘而去,魏野背着手,像是串门般轻松地一路走到了崔府门首,也不去角门,直接站到了崔府大门前,一脚踹在大门上。

    上好的楠木大门,却像是被白蚁蛀空的朽木板,晃了晃,就哀鸣一声,轰然倒地。

    随着大门倒地,一股浓重得连鲁智深这样的厮杀汉都皱眉的血腥气、尸臭气,从崔府之内一窝蜂般地涌了出来!

    仙术士一皱眉,随即取出一只玉瓶,倒了几枚朱砂香蒲丹出来,一人分了几粒,塞住鼻孔,就这么大摇大摆地闯了进去。

    杨志和鲁智深都不是汴梁土著,对闯入了这么一座大宅院,丝毫没有什么觉得不对的地方。

    林冲却是左望望,右看看,最后还是走到魏野身侧,小声问道:“先生,这里究竟是何人府邸?”

    魏野耸了耸肩,反问道:“像太子巷这地段,原本是国朝初年安置北上降臣的所在,在这里居住的还能是什么正经权贵了不成?林教头你免担心,这里不过是崔贵妃那个哥哥崔名府的宅邸,那崔名府正经算来连一声国舅都当不起,论权势,比高太尉更差了十万八千里,你怕个什么劲儿来?”

    虽然仙术士一口道破,林冲面色还是一白,他是个老汴梁,对于宫禁中的八卦要比旁人更灵通些,宫中有哪些妃子受宠更是瓦子酒肆里头一等的下酒素材。听得这里是崔贵妃兄长的居处,他不由得又多担了一层心思。

    魏野却不管他,只是循着那股血腥味一路走过去。

    原本足可在汴梁豪门中夸耀、还接驾摆宴、应奉过一次赵佶的崔府,此刻却是一片无端而来的荒凉气味。

    廊柱朱漆脱落,窗棂隐带锈色,庭园里的花木全都是一副多日不曾浇水的枯槁模样。这要说是一户得宠妃子的外家居处,谁都不会信,倒和鲁智深路上所见的那些破败寺院是一个画风。

    杨志转了一圈,纳闷道:“这还真是个国舅府?俺家祖宅没被俺卖掉前,也比它齐楚几分!”

    魏野不答话,袖子一拂,数支六甲箭带起一溜火光,穿破了院墙。

    仙术士背着手,望向那院墙后的景色。

    说是景色只怕是太过美化了些,眼前所见,只有一片片的血肉模糊,不知道多少具半死不活的躯体,在地上颤抖着。

    那都是些被活活剥下了皮的人。

    肉与筋膜间,血水缓缓渗出,而这些人没有发出惨嚎声,只是因为他们的舌头全部被人齐根割下!

    就算是见惯了刀光剑影的杨志,也不由得眉头一跳!

    而在这些摆明了是祭品的倒霉鬼中间,一座五色土坛上,刘康孙,或者说曾经叫做刘康孙的一具骷髅盘膝端坐。

    和那些被扒皮割舌的祭品不同,这具骷髅身上残留的些许碎肉都像是被一群老鼠啃噬过的模样。

    仙术士皱了皱眉头,走到了五色土坛之前,伸出手来,掌心洞阳离火之气尽吐。

    五色土坛受到道门真气扰动,原本残存的一丝佛息,顿时透出土坛,佛光闪耀,现出十二尊天人法相,环绕一尊牛角九头、三十四手各持密教法器的魔神。

    “牛角九面,三十四手,足踏诸天与阎魔,果然是文殊菩萨的愤怒相大威德明王!”

    佛息化生法相,牛角明王怒吼一声,原本横在胸前的双手忽然结印,左手如拈青莲,右手如持利剑,带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之威,朝着魏野胸口拍来!

    仙术士轻笑一声,掌一翻,掌心洞阳真火猛地一收,玄霜青女真符却是瞬间浮出,奇寒之气化成八角冰棺,将整个五色土坛与其中佛息统统封存于内!

    冰火二气反冲而回,魏野面上也随之半青半赤,反转无定。在他脚下,地上泥土瞬间冻结,坚硬如石,而四周草木却如遭火焚,转眼俱成焦炭!

    而就在魏野全副精神用来镇住再度失控的冰火二气之时,四周那些只剩一口气在的剥皮人牲突然激动地昂起头来,无声地嘶嚎中,从他们背部、腹部、大腿,甚至头骨中,就像成虫钻破幼虫的外骨骼一般,一头头肤色赤红、青黑的狰狞恶鬼,满脸筋肉虬结,大张着血盆大口,朝着魏野扑来!

    但这些鬼物还不及靠近仙术士周身,鲁智深早已高喝一声,将手中玄铁禅杖一旋,顿时那些初生鬼物统统被禅杖打翻,化成了一滩血淋淋的肉泥!

    可随着这些鬼物窜出,那些被剥皮放血的人牲,最后被恶咒吊起的一点生息也随之耗尽。

    魏野环视着脚下满地尸骸,微微叹息一声,皱眉道:“好狠的手段!如此一来,证人死绝,正主逃逸无踪,就连崔名府都不知道死去哪里。这些密教和尚还真是属壁虎的,这手断尾求生用得好利索!”

    鲁智深怒哼一声,将玄铁禅杖朝地上一杵道:“魏先生莫管那些贼厮逃去何方,照洒家看来,他们倒是对先生你甚是忌惮,不然怎会在此埋伏这等恶毒陷阱?”

    将冰火二气导归其位,魏野摆了摆手,皱眉道:“对方布局谨慎,又是身具异术之辈,岂会料不到魏某会查到这里来?但是这五色土坛,分明就是佛门中人以毗陀罗咒操纵死尸布置,说明他们有信心,留在崔府的布置丝毫不会露出马脚——”

    说到这里,远处杨志高叫一声:“直娘贼!这厮还想跑?且吃洒家一脚!”

    一旁林冲劝阻几下,方才见两人拖着一个衣衫不整的汉子走了过来,那汉子头巾不知落到哪里去了,鞋子也少了一只,身上滴滴答答的全是粪水。杨志却全不在乎,只是拖着他向魏野道:“先生,这厮藏在这园子后的粪窖里,俺见他行动鬼祟,举止错乱,不知是不是与这场灭门大案有关,索性就将他提来了。”

    那人被杨志捉小鸡一样提着,也不怎么反抗,然而见着魏野一身道家装束,顿时就惨叫一声:“妖怪!妖怪!不要过来!”

    魏野看了一眼这厮,摆了摆手道:“这货已经神志不清,看他的样子,只怕是亲眼看见了崔府里这场外道血祭,说不得还和那些无可名状的妖魔有过亲密接触。像这样的人,理智差不多就该清零,很难再榨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不过总好过空手而归!”

    说到这里,魏野一指马前街方向:“鲁提辖、杨制使、林教头,有劳你们三位,带着这疯汉到李女史行院外去,我那学生许玄龄自会接应你们。至于魏某,还要在这里再细细调查一下。”

    ……

    ………

    李师师行院中,阎王法相被斩灭,许玄龄也收了阆风玄云扇,小心翼翼地牵着陈丽卿的手,走到小楼之下,向着上面喊道:“前辈,来犯的魔头已被斩灭,敢问您那里情况可好?”

    片刻后,才传来了一个悦耳的女子声音:“是许先生么?甘真人施法之后有些疲惫,正在打坐调息。此番小女子逢此魔难,全凭两位真人搭救,感激不尽。”

    听见李师师的声音,许玄龄才算略放下心来,忙应道:“李女史,你大难方过,不用多说,请与前辈在此歇息不妨。贫道便先告辞,请了。”

    说罢,他一拉陈丽卿的手,就先转身出了小院。

    然而院门外,此刻也是一片鸡飞狗跳的情形。

    那些随阎王法相化出的地狱鬼卒眷属,虽然连同阎王法相一道被魏野斩灭,但是被牵连卷入血云之中的活人,实在有不少。

    除了那些少数真被扒皮斩首的倒霉鬼,大多数人只是心神被勾牵进了地狱景象之中,只是一个个昏迷不醒。

    寻常人不知道今夜这变故何来,高俅今夜带出来的幕僚哪能不清楚?当下就有个运气格外好的太尉府推官,慌慌张张跑到李师师的行院外来。

    他见着许玄龄施施然地走出院门,忙迎了上来,先扯天扯地做了一个大揖,方才叫道:“洞微真人,救苦救难的活神仙,俺见着方才有一位仙官骑着凤凰下降,那一群妖魔鬼怪便一概不见,想来是吾师施展天大的法力,将那些鬼怪收服了?俺活这么大岁数,难得见一次神仙,却是全凭真人的福分。只是俺们太尉如今突然昏迷不醒,还望大真人救俺们太尉一救!”

    许玄龄听了,点了点头道:“方才那魔神化现地狱百景,鬼卒四下勾魂取命,想来太尉也不慎着了道。好在魔神已被斩灭,这等失魂症候,贫道却会医治。不独太尉,连同那些不曾死的人,都要一一救治起来。”

    说罢,他向着那太尉府推官拱手道:“敢问兄台上下如何称呼?”

    那推官忙回礼道:“在下孙高,贱字不敢有辱大真人清听。事不宜迟,请大真人速去搭救俺们太尉则个!”

    许玄龄却摇了摇头道:“高太尉贫道自然是要诊治的,但是如今却有件事,非得官府出面不可。还请孙兄速速联络开封府与马前街本坊人等,将那些被鬼卒侵扰的人都聚集一处,让我施药解救。只有这件事办下了,我才好安心给高太尉用药。”

    许玄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那孙推官也不是傻子,匆匆点头,连忙打发人去联络开封府等处。

    至于许玄龄,他摇着蕉叶扇,向着陈丽卿说道:“陈小娘子,今夜乱子虽然闹得颇大,可是像外面这些人,虽然遭了无妄之灾。但只要不曾被鬼卒真个杀害,要救他们却也容易。我在洞光灵墟学道,也旁参医术,这等症候左右不过是个撞鬼之后,外客上身的病症。若是寻常鬼邪附体,只要用丹砂一分,调水服下,便能安神驱邪。如今他们受得惊吓多些,左右我再配些符水与他们饮下,便无妨了。只是被这么一吓,这些人从此后不免落胆,只怕这汴梁夜游之乐,从此与他们无份了。”

    陈丽卿此刻却没有搭理他,只是喃喃地用拳头敲着额头道:“……洞光灵墟……洞光灵墟……为什么我听着这名字这样耳熟?”

    ……

    ………

    崔府后园里,魏野摊开了竹简式终端,通讯界面上,浮出了一张憔悴过度的脸:

    “你好,这里是王座之环评议会,我是仲魔术士萧皋。想要制作召唤契约请按1,现场召唤请按2,对天使、恶魔、精灵有非分之想的死色狼请按110……委托查询神秘学资料请自己去翻资料库。”

    然后,看上去就像是被魅魔从梦境里榨干了一样的仲魔术士猛地跳了起来:“啊,为什么会是你这个麻烦的客户啊?”

    他一跳,似乎带倒了什么东西,就看见四周无数色彩斑斓的玉珠,带着炫目的光芒,挥洒在半空,把通讯界面都给染成一片混乱的色彩。

    “哟,萧皋同学,你最近好像过得并不如意?”

    “还不是您坑的!”见到魏野,萧皋身上的怨念几乎都快变成了实质的瘴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您还记得您安排给我的那些囚禁着阴魔的玉珠吗?拜您所赐,评议会发现那些阴魔并不是传统的域外天魔或者魔道阴魔体系,而是一种具有极高兼容度和亲和力的新品种,可以同时适应各种法术体系修炼者的炼魔心法,从而开始潜伏与魔化。这个发现,让评议会非常振奋,似乎找到了某种可以完美兼容一切法术体系的新型施法模式。于是我们就惨啦,现在正在新建造的万魔池里不断地放养阴魔,而后捕捉它们进行术式分析,连出去冒险都没功夫!”

    “那还真是辛苦你了。”魏野耸了耸肩,随即将竹简式终端向着被冰封的五色土坛一照:“这是我最近发现的某个密教法力僧留下的法坛,其中的法度,像是金刚胎藏二界曼荼罗为根本的正统密教,但是又掺杂着一些别的东西。你要有空,就帮我分析一下,这其中的法度根源,当然,这次的报酬也很优厚。”

第748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三十六)

    天色渐亮。

    汴梁城本该从一片残酒与脂粉香气中苏醒,随着治疗宿醉的香煎饮子与集香丸,开始迎接新的一天。

    汴梁的清晨是怎样的景色?

    早起做买卖的小车吱呀呀地走过大街小巷,迎着手持铁牌的头陀,报晓的调子与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恰成一曲悠长轻快的合奏。间或有睡眼惺忪的使女,端出满漾着胭红色的净面水,泼进门首下水口中,汩汩的流水里还有昨夜绕梁的余音回荡。

    按照老汴梁人的习惯,早上绝不生火,洗漱的热水与充饥的早点全都在外解决。按照往日习惯,这个时候管家的女娘就该站在门首,叫住卖洗脸水的小贩,将铜板或者交钞递过去,换来温热又干净的洗脸水。这之后,一大家子人才会爬起来,用马尾小刷沾着香药熬成的擦牙膏子开始晨起的清洁工作。

    等到洗漱干净,家中男丁便穿戴一新,带着家人到街上脚店去,就着新煮好的菜羹,咬一口肉馅软烂的包子或是外皮酥脆的油饼。

    如此富庶安闲的市井风情,在千年后或许十分平常,随便找个二三线小城都能远胜之,但是在这个时空,却是唯有到了宣和年间的汴梁,才能目睹如此升平景象——

    但是如此升平之景,今日却稍嫌美中不足。

    马行街这都下头号风流富丽之处,今日却是一片诡异情形。马行街的店铺,一个个都没有放下门板,此地那些官宦人家宅院,也多半是府门深锁,森严无声,就连那些民户,也多半安静得仿佛空置了十多年一样。

    但是从州桥到朱雀门,从潘楼到东角楼,不知多少人熙熙攘攘地就朝着马行街涌来!

    汴梁人的性情,就是一个贪新鲜爱热闹。而赵佶继位以来,又封赏了数多道官,此时好道风气之盛,远超前代。而青巾羽服之客多如过江之鲫,结果就是每年国家财计花在修造宫观、供养羽流之上的银钱如流水一般。每逢道官们举行斋会,布施过往云水道人米粮布匹,也不知有多少人换了道巾道袍,就混在当中滥竽充数。

    但这样的风气浸润之下,汴梁人对于鬼神之事,也就只是抱着个看热闹的心态。道官们演法,在汴梁人眼里,也不过就是张七圣这些有名艺人在瓦子里变戏法一样。

    就算是道佛两家为了各自地位,在几年前弄了一场御前斗法的大比,也不过是剪纸化鹤、咒水立沸、吁气成冰、入火不伤之类花样。除了官家,大伙看个新鲜就罢,并不觉得这斗法场面比起张七圣的空手摘花、平地捞鱼要好看到哪里去。

    但是这一回不比以往,从州桥到马行街,多少双眼睛都望见了那一只大得吓人的火凤凰。汴梁人本来就以夜游为乐,一到夜里就加倍地精神起来,亲眼目睹了那只火凤落到马行街去的,起码也有数万人!

    等到了马行街,听着劫后余生的军汉、小贩痛诉那鬼卒当街杀人、砍头剥皮的凄惨场面,对于这些来瞧热闹的人,却又不啻是打了一管振奋剂!

    只要砍头剥皮这等惨事不要落到自家头上,人们天生就对这类恐怖怪异的故事有着极高的兴趣。而发生在马行街的异变,就正好极大地迎合了汴梁乃至宋人对于这类灵异故事的品味——

    “昨夜里,可见着天上一只丹凤降下?往日里只见道院里放飞的鹳鹤,这等神物却是头一回见,真如一片云一般,翅膀一展就遮了半条街去,真个比上元节那些灯山彩楼还要好看十分!”

    “俺昨夜就在遇仙楼上,怎的瞧不见!那神鸟飞过我的头顶,一片片翎毛都是火光,果然十分祥瑞!”

    说话的人,都是几代在开封府久居的老汴梁,很有一派见惯世间繁华的沉稳劲,但是此刻立在马前街上,却都指天画地,数说个不停。这等模样,看上去也和那些一辈子头一回进汴梁城的村汉没甚区别了。

    有个身材精瘦的汉子,是在市井间厮混多时,消息比旁人更加灵通,一指马行街两旁那些连门板都不肯下的店铺:“祥瑞或许是有的,但是妖异也一样不少!诸位可知道这一夜里,马行街上有多少人撞了鬼怪,险些连命都丧了去?就算侥幸未死,一个个也都疯疯癫癫、嚎哭狂叫,都给开封府的人用麻绳捆成粽子模样,一个个送到酸枣门外玉仙观去救治了!”

    这话说出来,刚从鬼市子逛回来的闲人们顿时就凑了过来。

    有个身穿葛纱的胖子就先疑问道:“马行街上就有好些太医家的药铺医馆,便要替人收惊,附近也有道院,为什么偏要送到玉仙观去?”

    “为什么?”那瘦子冷笑一声道:“玉仙观里有位许先生,刚得了道官身份,有一身好大的法力。官家命他在马行街作一个道场,才惊动了那一群鬼卒夜里现形。也正因如此,才有仙官骑着丹凤下降到汴梁城里降妖伏魔。这乱子本来就是那许先生引出来的,自然就该玉仙观收拾这场乱子罢了。”

    “什么?你问俺为什么那等道官要在马行街设坛作法?嘿,诸位可知道马行街前那李女史的行院?话俺就说到这里,更多的,俺不能讲也不敢讲,诸位意会,意会便是!”

    说是“意会”,人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脸色。还有几个瓦子里说三分的先儿,这个时候就不由得彼此对视一眼,想着是不是该把近日里的话本里掺上一篇《汉武内传》与巫蛊之祸的段子。

    然而这等事,可以偷偷地做得,却不能在大街上说得。不但这些说书先儿要稍稍闪过一边,就连那些原本饶有兴致凑上来打听事的闲人们,也不得不稍稍按捺下自己脸上的八卦神情,略略扯几句“今天的天气哈哈哈”的废话。

    说穿了,李女史这位大宋官家的二奶,在大伙眼里,也是个不好定性的奇女子。

    一方面,大家谁都晓得当今官家与李女史之间那些饮食男女的风流事,可一方面,李师师至今还是没有被迎入宫闱,成为赵佶后宫中又一朵独占君王恩泽的名芳。

    不但如此,李女史的行院照样每日开张,那些文士墨客、词人琴家,依然是李女史的座上客。而官家,居然也就默认了李女史这般举动。

    这其中的门道,可叫大家琢磨不透了。

    虽然大宋的官家们,娶寡妇的有之,娶再嫁****的有之,但是娶一个行院花魁,就实在有点太那个。

    可是抛开这些无关人等的观感,以赵佶本身而言,却是压根就不怎么在乎这等小事,要的就是这等离宫私会的偷腥趣味。

    而且与李师师交往了这两年间,赵佶还非常有兴致地玩起了“师师可愿随朕入宫”这样的恋爱攻防游戏,明着暗着的示意撩拨从来不曾少过,今天或许画一枝并蒂荷花,明天就送一卷葛洪鲍姑夫妻的结庐炼丹图。

    有一回,赵佶甚至将一顶内命妇所用的花钗冠都送了过来,但照旧被李师师轻轻松松地化解开去,而赵佶也丝毫不以为忤。

    在道君皇帝看来,登徒子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那是村俗之举,周幽王烽火戏诸侯,那更是不知所谓的亡国之主行径。但像他这样,耐心地玩着恋爱游戏,仅仅作为每日生活的新鲜点缀,却是远胜前两者多矣。

    对此,某个仙术士也只能摇头感慨:“真人版恋爱养成游戏,这还真是万恶的封建统治者趣味啊。”

    但这种没大用的感慨,说出去旁人也听不懂,听得懂的人也未必有共鸣就是了。

    东水门醴泉观,向来以庭园清雅闻名,一处引汴河活水营造出来的水榭中,红泥小炉不合时宜地散发着腾腾热浪,錾花银釜中泉水隐带蟹眼,正温着一瓶醇酒。

    红泥火炉,缥瓷清酒,这是冬夜里一二友人对坐,面酣耳热地拉近关系的最佳标配。但是放到端阳方过没多久的暑日,就实在是煞风景了些。

    寻常人只看上一眼,都觉得热汗直冒,然而对坐的一男一女,照旧是谈笑自若,非但额头不见一粒汗珠,就连身上道服也不曾乱了一丝褶子。

    倾出一杯微温的清酒,仙术士向着今日的客人一送:“这样大热天气,还要麻烦甘祭酒前来——不对,甘祭酒如今得了赵官家青眼,赐号太真冲玄洞妙仙师,受职紫虚大夫、蕊珠殿侍宸,倒该称呼一声甘侍宸才好。”

    对面前这个男人的揶揄,甘晚棠只是摇了摇头,接过了酒杯,将那杯隐带青梅酸润味道的酒液饮下,方才反问道:“令徒加号洞灵守静先生,受职清虚大夫、葆光殿侍宸,要比我这六字法师强了不少才对。”

    因为赵佶的个人趣味,道官品阶之繁杂,也和宋代那出了名一团糨糊的官制一样,等闲弄不清楚。

    简单地说,作为李师师的主治医生,甘晚棠从赵佶那里获得的赏赐不算少。像“太真冲玄洞妙仙师”这六字法师赐号,还有赏与道官的紫锦道服这类虚文外,最实惠的就是那紫虚大夫的道官阶与蕊珠殿侍宸的道职。

    紫虚大夫的官阶是正六品,虽然只是一个寄禄官,但在宣和年间的含金量可不算低了。要知道,紫虚大夫的官秩等同文臣中的朝议大夫,在元丰改制之前,这就够得上九寺少卿的地位,货真价实的朝官高品!

    而蕊珠殿侍宸的道职,与那些馆职学士也相差不远,同样是有资格随侍天家,以备咨询的。而较诸龙图阁学士、宝文阁学士、天章阁学士、显谟阁学士之类清要储才之职,冲和、葆光、燕颐、蕊珠诸殿侍宸,地位远在太常寺、祠部与左右道录之上,有直领教门事务之权。

    当初林灵素为冲和殿侍宸,便被朝野称之为“道家两府”,等若执政一流人物,足可见侍宸二字的贵重!

    然而如此美职,赵佶却说封就封,而且一次就封了葆光殿与蕊珠殿两个出来!

    在赵佶,只要他看对了眼了,那就不管不顾,一下就将对方提拔至云霄之中,从蔡京到王黼再到朱勔,莫不如此。而对道官,特别是有一二神异手段展露的道官,恩宠起来就更加夸张。

    可相对的,在理政上面,赵佶就很有点信马由缰的漫不经心。就因为地方上营建神霄宫不力,赵佶可不知道罢免了多少地方官。靖康年间竭力抗击金军、一手培养起岳飞的名臣宗泽,便是因为没有尽力勒掯民脂民膏去给赵佶修道观,结果落了个夺职编管远恶军州的下场。

    这位千古风流帝王,于崇奉道门上有多投入,多慷慨,多虔诚,于治国理政上就有多荒唐,多吝啬,多混账!

    对于赵佶,不管是魏野还是甘晚棠,都没有再去评价的兴趣——见识过了当年的汉灵帝刘宏,对于昏君和庸君,大家的免疫力都算是高的了。

    但有一件事,却由不得魏野不挂心。

    放下瓷瓶,魏野看了面前女祭酒,还是开言道:“依着赵佶这些年的路数,女冠受封也有几位。虞仙姑那几位前辈女真,大抵是得些恩赏,随即就放归山野。最多也不过是营造一个道观,赐一个大师、先生的名位。紫虚大夫这寄禄官还不算什么,蕊珠殿侍宸这样随朝伴驾的清贵道职却等闲不肯轻授,赵佶这鬼畜文艺中年到底在想什么?莫不是攻略李师师的才女线玩腻味了,想改走你这位太平道大祭酒的女冠线吧?他也真是好胆,就不怕同时攻略两条线路,最后来个一刀两段的好船结局?”

    魏野这里半真半假的抱怨,甘晚棠轻轻一笑,用上了魏野在北汉的官面称呼:“魏使君,你是真的担心那位文艺中年吃我的豆腐么?还是说,令徒如今圣眷正隆,不想我搅合了你们师徒在汴梁的布置,所以想借着赵佶这条中年文艺色狼,想把我恶心出去?”

    被甘晚棠一语道破,魏野很厚颜无耻地摆摆手:“理解万岁,理解万岁,你们魔改出来的太平道成色如何,别人不清楚,我还不知道?那套‘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密切联系群众,必须在一切工作中相信群众、依靠群众,发动群众、组织群众’的群众路线,实在是很恐怖的大杀器。魏某就怕你甘祭酒在汴梁待得久了,哪天我那老学生去见赵佶,被那条中年文艺色狼也来一句‘不要叫我官家,要叫我同志’,那乐子可就大了。“

    听着魏野打趣,甘晚棠很淡定地一摇头:“时势不同,而攻守之势异也。从宣和到靖康还有几天?与其等到天倾之时,再领着义军到女真人面前厮杀,这一回我又何妨让魏使君做一回擎天玉柱?”

    这话翻译过来,就是“甘大祭酒来到大宋宣和年间,就是来度假的,偶尔帮帮忙可以,却不想全身心投入进你们这里的破事”。

    至于魏野信不信,那是另外一回事,总之表态是这个样子的。

    当然,如果魏野要是一不小心玩脱了,太平道也不介意在这里开展业务就是。

    魏野一摸小胡子,洒然举杯:“那今日就不管旁的闲事,先与甘祭酒满饮此杯,权当是迟来的接风酒席!”

    然而魏野话才说完,就看见甘晚棠笑吟吟地望了自家一眼:“还有一件事没有告知魏使君,那位赵官家并加我为醴泉观提举,这水榭园林,如今都是我的产业。魏使君既然身为我的房客,想要替我接风洗尘,还是另择一处宝地好啦。”

    “大宋的产权转移真是不讲道理啊……甘祭酒,你看大相国寺的菜园子你乐意去么?”

    ……

    ………

    有人在水榭中煮酒清谈,就有人得扮演起“有事弟子服其劳”的弟子。

    新鲜出炉的清虚大夫、葆光殿侍宸、洞灵守静先生许玄龄,此刻就享受着这种新官上任累成狗的感觉,痛并快乐着。

    比起闲暇度日、优哉游哉的魏野,许玄龄今天的事务可称剧烦——

    先是把斗法波及的受害者全弄回玉仙观,挨个地灌朱砂安神汤,个别精神受创严重的还得仔细调养一番。

    这些病号中间,还有高俅这种地位特殊的高官,不得不请动魏野过来坐镇。

    结果某位洞光灵墟的山主翘着脚喝着茶,就抛下几句废话:“高太尉这不就是很常见的san值清零导致的歇斯底里么?和外面的那些倒霉鬼一个样,玄龄你该怎么治就怎么治,他高俅也不比外面这些人精贵多少!嗯,你问我什么叫san值?哦,说得通俗一些,日常培养熏染出来的理智而已。他们这就是理智崩弦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灌点安神汤,再听听经文,喝点心灵老鸭汤,也就差不多能康复出院了。”

    魏野把撒手掌柜的风格贯彻到底,许玄龄也只能硬着头皮给满嘴胡话的高太尉灌安神汤。

    好不容易把这后续手尾扫清,几个内侍又一脸喜鹊报喜的模样,匆匆乘马而至:“许侍宸,你却叫俺们好找。李女史身体安泰的消息,官家已经知晓了,如今正在华阳宫等着见您老呢!”

    华阳宫就是艮岳所在,比起那些继承自后周、了不起就一个节度使派头的旧宫室,还是艮岳这赵佶为自己修建的山寨福地,更合他的品味。而对赵佶而言,在艮岳这等福地召见一位有道高人,也更符合他道君皇帝自封道门教主的场面。

    跟着魏野从燕地一路向南,许玄龄的气度也算是磨练出来些许,平日里随侍在魏野身后看不大出来,此刻却是洒然一笑:“既然如此,贫道便随两位内使去面圣。”

    说罢,他也不去接这几个内侍递来的金牌、青玉方符这些道官所佩用的物件,手中摇着蕉叶扇就向着艮岳方向而来。

    对道官们而言,金牌、玉方符这些佩饰,就等如文臣佩带的金银鱼袋、御花仙带一般,是身份地位最直接的象征,若是功名心热的道官,只怕除了登坛做法,平日里都想佩着这些物件显摆。

    可是像许玄龄这样,什么表示都没有,穿着一身素净道服就大摇大摆地去面君的道官,还真是少见到了极处!

    为首的内侍在皇城司里大小也算个人物,他心思动得倒比别人快一点,眼看着许玄龄忙了一夜,又在玉仙观里施药救人,脸上却丝毫不见疲态。官家夜访李师师的时候,他也算是常常在李师师行院外面的脚店里一坐就是一整夜,知道熬夜是个什么滋味,到了早上,光眼角的眼屎都能堆积成一大块。

    可看看许玄龄这清清爽爽的模样,哪像是熬过夜的?他眼里连点熬夜的血丝也不见!

    见着许玄龄手中摇着蕉叶扇,一派飘飘洒洒的背影,这位久在宫禁间讨生活的内侍叹息一声,苦笑道:“这些道官,从来都不照着正经路数出牌!一个个的若不弄出个与众不同的模样来,便生怕官家不看重一样。何况昨夜的事情闹得这般大,却全凭他请动神鸟与仙官下界,方才无事。这等神通,这般手段,只怕日后又是一个金门羽客!”

    说到这里,他一瞪自己手下人:“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追上许侍宸?这等人物,可是我们吃罪得起的?”

    ……

    ………

    艮岳的景致,再怎样变化,也脱不开“山水”两字。

    山景是不用说了,朱勔主持的东南应奉局,每年将形态千奇百怪、瘦皱透漏的太湖石、灵璧石、昆山石……等等等等,一块块地装上漕船,送入汴梁。而汴梁的匠师们,就依着这些山石各自的天成姿态,堆叠成一座又一座微缩的奇峰。

    而那些高有数丈、独立成峰的奇石,在运送过程中,扒了多少民居,害得多少人破家,远在东南的朱勔不会多嘴,而道君皇帝也根本不会去关注什么。

    至于水景,说起来就有点乏善可陈。

    汴梁内城占地就那么大一块地方,虽然拆了仁宗和哲宗用来安置废后的瑶华宫,弄出了一片仿照长安的曲江池,又在池上安设了一座小岛,加之以蓬壶仙岛的名目,但艮岳从营造之日起,空间不足就是它的致命伤。

    和满清那圈了数千里地修避暑山庄的“壮举”,或者花了十全老人大半辈子修出来、最后全便宜了魏野与慕容鹉的圆明园相比较,艮岳也不过就是一个大号的江南名园罢了。

    单就曲江池和蓬壶仙岛而言,不但比不上汉武帝营建的昆明池,也距离圆明园的水上宫阙“九洲清宴殿”远甚。

    引着许玄龄来见赵佶的内侍,又换了一拨,这些内侍都是号称“恩府先生”的梁师成的得用心腹。对梁师成这等做到了校检太傅、开府仪同三司地位的大貂珰而言,资序早已经转入文臣,算是与蔡京并列的文臣班首了,自然也犯不着再和道官们混在一处,仰赖这些道士固宠。

    正相反,赵佶的许多宫观、道官,都是梁师成在替他养着。作为赵佶的大管家,梁师成自然也颇好道,对于内丹之术还有几分见识,说不定心底还有些“断根重生”的妄想来着。

    但同样的,梁师成作为赵佶的管家,对道官的考核也是十分严苛,若没有几分真才实学,不要说官家,梁师成这关就过不去。而除了林灵素这等与官家天生投缘的异数,谁想常伴驾前,不得靠梁隐相的眼色过活?

    为首的高瘦内侍,资序也已经转入武臣之中,一面引路,还不忘敲打许玄龄几句:“觐见官家,面承清光,这乃是许侍宸你修炼一辈子也难碰到的际遇,却不可孟浪无礼,在君前失仪!”

    说这话的时候,为首这内侍的目光还特地在许玄龄身上转了一圈,看看这位乍然窜起的守静先生,是个什么反应?

    然而出乎这个高瘦内侍所料,许玄龄只是淡淡颌首以应,连句多的话都没有。

    他们前行的这条山路,两旁都是温润剔透的昆山石,一股股的轻云就从那些昆山石的孔窍间缓缓流泻而出,望之恍如仙境。

    在高瘦内侍看来,这等景致,哪里是那些荒僻深山中可以见着的?单就是那朵朵从昆山石峰中涌出的轻云,都是高手匠人小心翼翼地掏空了奇石内胆,做成一个个天成香炉,内置诸色名香,按时点起。

    这样做,就为了在官家游赏的时候,装点出艮岳仙境气象。

    至于这其中浪费了几十几百万贯,哪比得上逗官家开心来得重要?或许艮岳规模太小,这方面比不过圆明园或避暑山庄,但在“奢靡浪费”四字上,却是真正做到了极致!

    如此富贵气味,足够把穷道士们熏得跌上十个八个跟头,就算是天下有数大宫观的住持,也未必能有这般见识。

    多少在人前一派仙风道骨的有名道官,到了艮岳里走上几步,就统统现了原形,一个个就像是村汉逛瓦子一般可笑。而这般颠倒情态,也算是瘦高内侍少数仅属于他个人的娱乐项目。

    但是出乎瘦高内侍所料,许玄龄只是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多谢内使指教。”就没了别的话。

    对于那些名花,那些异草,那些孔窍流云的奇石,许玄龄就像是看见了路边的狗尾巴草一般,全然是熟视无睹的模样。

    说穿了,这不过是一个眼界开阔与否的问题。

    对瘦高内侍而言,艮岳便是天下间一切珍异之物荟萃的福地,天家富贵,足以骄人,震慑全天下的乡巴佬。

    而对许玄龄而言,在洞光灵墟修行多年,见惯了天桂山福地的真山真水,学得了招云弄风之术,哪里还会对艮岳这种专门在樱桃核上做微雕功夫的天家庭园有什么太多的感想?

    许玄龄要说感想,其实也是有的,但却和这等没卵子阉人狗仗人势的炫富没什么关联处。

    一路南来,自家山主虽然还顶着一个“竹冠子”的名头,但往来有道高人,谁不毕恭毕敬唤他一声“魏真君”?

    从燕地至此,自家这位山主每每行动,看似出人意表,却皆是饶有深意之举。说他一路南来,是来装点道君皇帝治下,煌煌大宋的丰亨豫大之世,别说自己,鲁提辖都不肯信的。

    要不然,怎么山主自己怎么不来一场白日显圣的天降祥瑞,反倒打发自己这个做学生的,一步步爬到葆光侍宸位置上?

    当然,就自家山主那等说好听叫豪纵、说不好听叫狷介的性情,让他来伺奉大宋官家,也未免太为难了些。

    以自家山主的个性,说不定当下见着面前这些阴阳怪气的内侍,就已经祭起桃千金,然后将艮岳烧成了一片白地。

    魏野自己只怕也不晓得,自己那个纵火狂的名声,起于南北汉对立的汉末时空,再辗转于星界冒险者口耳之间,与慕容鹉联手推翻满清时候差不多落实。现在终于连自家这些只不过听了几堂课的学生,都开始在心里把道海宗源之主当成是只会放火的纵火狂了。

    被内侍引着,走过一片青翠山径,再乘舟驶向山下湖中小洲,洲上流碧馆就是赵佶今日召见许玄龄的所在。

    小洲亭台之间,就见着赵佶头戴玉冠,身披鹤氅,手持一柄玉如意把玩,一派山居修道之士的闲雅之气。

    赵佶既然自封道君皇帝,平日里也常作道家装束,此刻他见着许玄龄手持蕉叶扇缓步行来,却将手中玉如意举起,点着许玄龄道:“许卿许卿,甘法师推说真元大损,避居醴泉观,却要劳卿家为朕解说一二。昨夜是何鬼物,搅扰都城,丹凤之瑞,又从何而来?”

    知道自家已经被山主打发来给大宋官家当清客,许玄龄心下苦笑一声,随即一摆蕉叶扇,将仙家气派摆了个十足:“圣人,昨夜丹凤之瑞,乃吾师下元太一君,遣炎官朱鸟,斩除外道护教法王而起。详情如何,且容小臣细禀。”

    ……

    ………

    炎夏的阳光下,有人毫不在意地品尝着烫得温热的青梅酒,并拿彼此的唇枪舌剑当作是下酒菜。

    也有人置身于恍如清凉世界的皇家园林里,听着面前苍髯大耳的道人讲述着仙神鬼魔厮杀的怪谭,作为消暑的调剂。

    但是有些人的夏日,就过得不怎么美妙了。

    开宝寺里,一众和尚却是人心惶惶。不为别的,就因为仁王院里那尊上千斤重的鎏金护国明王像,不知被谁一剑劈开,就这么整齐划一地倒在了地上,明王像铜胎里盛着的一部泥金抄写的《仁王护国经》,也变成了满地碎屑,不成个样子。

    而守夜的沙弥也差不多要废了,又哭又笑的满口疯话,什么明王像里跑出妖怪来,什么天上落下一口剑劈开了明王像。

    虽然这些话荒诞不经,但是开宝寺二十四院的一众院主望着那尊被轻松剖成两半的高大铜像,争论了半天后,还是先将仁王院锁住,这事上报给了开封府。

    仁王院被锁了大门,可开宝寺二十四院,占地也不比大相国寺小多少,过了仁王院,便是福胜院,这座僧院里曾经修造起一座灵感木塔,塔中供奉了吴越王钱俶送京的一粒释迦牟尼真身宝珠舍利。

    修建灵感木塔的大匠,就是在民间颇有一点传奇色彩的都料匠俞晧,在如今的汴梁匠人口中,这位有幸留名后世的建筑大师,差不多就被视作了鲁班祖师下凡投胎,正儿八经地成了工匠祖师,称之为俞都料而不敢直呼其名。

    据说当初他修建的灵感木塔,偏向西北。时人问其故,他却只说是汴梁四周无山,又多西北风,灵感木塔修造百年之后,自然会被风吹正。恰在灵感木塔修造满一百年的时候,塔身是整个扶正过来,可随即就被雷火焚毁。

    这件戏剧性的事故,虽然成全了俞晧的大名,但天家又不得不拨款在福胜院旁的上方院内,借着上方院里的小土丘“夷山”的地势,重修了一座铁色琉璃塔,便是如今汴梁城的一大地标式建筑,开封铁塔所在。

    至于灵感木塔原本用来供奉舍利的地宫,如今就被废物利用,改建成了福胜院里的放生池。

    原本放生池里遍植莲花,又有不少富户家的大姐、官宦家的女眷,没事爱叫家人买上十几尾的鱼鳖虾蟹,到这里放生,也算是福胜院里的一景。

    但今年不知道怎么回事,放生池里莲叶都长得颇为单薄不说,还经常有大片莲叶枯死。放生池里的鱼虾更是一天少过一天,就算那些好善之人每天几十斤地放生下去,到了第二天,这池子里照旧是一片冷冷清清,别说鱼鳖了,连个水蚤都看不到。

    只是隐隐有人传言说,夜里曾经看见过奇怪的黑影在放生池里搅动不停。但是走近去看,却又看不见什么东西。

    这种小事,也没有人真个在意。谁也不知道在放生池的下面,却隐隐有一条长蛇蟠伏的甬道,直连着铁塔下面供养释迦牟尼真身舍利的地宫,而另一头就直通到仁王院的般若波罗蜜多护国明王像下。

    只是如今的甬道中,却有一环环圆润佛光,嵌套如莲。

    佛光凝如实质,在每一环佛光的正中圆心内,皆有一尊佛陀或菩萨,坐于莲台之上,四周或有鬼神皈依,或有天人礼敬,或有金杵、宝珠、钵盂、锡杖、经箧诸般佛门法器环绕。

    这一环环佛光,重重叠叠,却都是佛门护御法咒,将甬道尽头的地宫护持得密不透风。

    甬道尽头的铁塔地宫中,青石琢成的莲台上,用香木、金、银、白玉连套了四层的舍利宝函已经被人打开。

    那一枚浑圆如珠、通体金黄的宝珠舍利,被一朵白莲托起,散出柔和的光晕。

    在这枚宝珠舍利两旁,是两尊洁白的石质神像,左侧是一条怪异的鱼,生着龙头,却又长着象鼻,而它的尾部,却被雕琢成了右旋海螺的模样。

    而右侧的石像却是一位赤着脚的天女,项挂璎珞,身披纱衣,右手握着一柄三钴剑,左手捧着一只隐带螺纹的椭圆形如意宝珠,拳头大的如意宝珠上时时有彩光透出。

    在这两尊神像的头顶,一时间是滔滔巨浪无端翻涌,一时间又是雪白兽影穿梭无定。

    种种异象变化间,却传来了一阵难耐的咆哮声,也不知道是来自于哪种蛮荒猛兽。

    在一阵阵嘶嚎声里,那头怪鱼原本细腻洁白的身躯上多出了无数裂痕,缕缕血水流淌而出,却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就蒸腾成一片血雾。

    不但那头怪鱼石像如此,天女像手中的如意宝珠与三钴剑,也不停地闪动起灼热红芒,几乎把整个铁塔地宫都变成了火窟!

    就在此刻,供养在白莲上的那颗真身宝珠舍利,周身佛光闪动,传出了阵阵禅唱之声:“身体安乐无诸痛恼,身无热苦泰然快乐,身诸长毛恶虫堕落,亦无一切毒恶禽兽来相残……”

    随着真身舍利发出禅唱之声,两尊石像登时破碎,灼红剑气散射而出,却被白莲上那一枚真身舍利尽数吞入。

    真身舍利清鸣一声,火劲重又吐出,甬道之中那近百道佛光演化的护御法咒,连着那些佛陀菩萨宝相、鬼神天人虚影,统统都被火劲斩破成一片光尘!

    满地破碎石片中,一僧一尼对望一眼,眼里全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不是说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道门高手么?这等神通力,就算在总本山,也只有几位上院的大导师才能和他一战了!”

    女尼想要回话,但是她面色却猛地一红,哀吟一声,跌坐下去,身上的每一个毛孔,似乎都要冒出火焰来!

第749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三十七)

    女尼朱月跌坐在地,周身炎气如蒸。

    红光映着她的脸,却显得更加苍白,气息似有似无,仿佛香消玉殒就在眼前。

    朱月望着面前的年轻和尚,嘴唇若有若无地动了两下,依着唇形,依稀是“救我”。

    被称为“神将摩伽罗”的和尚,看着朱月,最后露出了一个猥亵的笑容:“你身上的火劲还没有被清除干净?好吧,我来救你——”

    说着,他走近了朱月,解下了身上僧衣,露出一身公牛般的腱子肉,盘膝坐到女尼身后。

    “想要借助我的水天之力,化消道门符火,但是这同样会损伤我的七大脉轮。我可以救你,但是你该怎样回报我?”

    说话间,摩伽罗已经将隐隐生着细密肉刺的长舌舔上了朱月雪白的后颈。随着长舌舔挵,一股水汽覆上了朱月细滑肌肤,顿时将四散炎气中和了些许。

    在水汽滋润之下,朱月稍稍恢复了些许精神,轻轻咬着牙回答道:

    “你想怎样,便怎么样。”

    摩伽罗笑了一声,点头道:“好啊,那么我要你做我的明妃眷属,与我同修无上大定,以乐空双运之大乐,速证登地成就。这是对咱们彼此都有好处的事情,不然,就我们现在的力量,怎么样去降伏那等猛恶外道?”

    说话间,他的手已经毫不老实地伸入了朱月的僧袍下面,像一条贪食的蛇,在细腻的皮肤上游走起来。

    对此,朱月也只是微微呻吟了一声,并没有做出抗拒的表示。

    这就让摩伽罗更加地得意,低笑着搂住了朱月的纤腰,将她整个人揽入怀里。

    摩伽罗双腿盘成足心向上的如意坐,调整着怀中女尼的身姿,让朱月搂着自己脖颈,双脚交缠住自己的腰。两个人,就这样摆成了一尊欢喜佛与明妃交缠的丑态。

    但还不等他褪下腰间犊鼻裤,却听见朱月口中飞快地吟诵起了一句让他毛骨悚然的真言:

    “南无三曼多摩陀喃诃利诃娑婆诃!”

    真言颂唱间,摩伽罗只觉得腰间剧痛,而后整个人就朝后仰躺过去。

    此刻,交缠在他身上的已经不是那个隐带柔媚之意的女尼朱月,而是一头通体雪白,却生着女人头颅的狐妖!

    在依稀保留着朱月女尼容貌的白狐口中,赫然衔着一副肝脏。

    摩伽罗此刻才想起,面前这个怪物,才是朱月的本来面目。

    高野山女人堂派遣出的荼吉尼天,原本就是贪婪吞噬人心与人肝的鬼神,这像狐狸又像胡狼的怪物,才是荼吉尼天的本来面目。

    面带丑陋怒相的赤身罗刹女、温柔可人的白衣捧珠女,不过是这只怪物展露在人前、或愤怒或寂静的幻影而已。

    然而这个时候,他想起什么也都迟了,只有趴在身上这似狐又似狼的怪物,啃噬自己肝脏的声音在不断回响。

    ……

    ………

    在号称“信息大爆炸”,实则是垃圾信息满天飞的年代,一条新闻,能维持一天的热门点击,就算是热门里的热门了。

    而在汴梁,一个热门话题,足够人们咂摸百多天,才会渐渐淡去。

    汴梁城里,端阳节过去不到一个月,关于“杨太真遭魇逢恶鬼,叶法善救难请仙官”的故事,已经传得各处都是。

    虽然这故事被换上了一个前朝唐明皇年间的背景,说的也是当年杨玉环被后宫妃子咒诅,幸得叶法善真人救护的神仙故事。但是瓦子里说书的先儿,有意无意,就来上一句:“那太真娘子,便坐在小楼之上梳妆”,要不然就是“叶真人听了圣旨,连朝服也不及换,便踩了一片莲叶,直奔着大内而去”。

    下面听书的人,各自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打着胆子,讲起了“汉朝孝武皇帝,宠信方士,却听闻有一巫祝,善于白日见鬼。便请这巫祝与奸臣江允来捉拿那行巫蛊之术的贼人。这一场大案,有分教,逼死了一位贤后,葬送了一位太子,更株连无辜难数……”

    然后还不等人说完,下面开封府的衙役已经虎着脸,等他继续说下去。

    于是那先儿话音一转,改成了:“由此之后,汉朝又传了数代皇帝,到了哀帝手里,与那宠臣董贤,如胶似漆……”

    在这个大新闻里,如果拿当今官家当话题,大家议论起来终究是有些忌讳,那么话题的走向,最后就转到了两个目标。

    一个是李师师的行院,一个是酸枣门外的玉仙观。

    玉仙观不必说,自然成为了这件大新闻里最大的赢家。许玄龄一跃而成葆光殿侍宸,作为他落脚多时的玉仙观,自然而然地也就成了许玄龄所领的道观。

    虽然按照赵佶的意思,是以上清宝箓宫或是景灵宫作为许玄龄提举之处,但却都被许玄龄推辞掉了。

    这些皇家宫观地位特殊,还不如大相国寺和开宝寺那么接地气,何况在他之前,林灵素这位金门羽客已经够张扬的了,他许玄龄还肩负着特殊使命,还是低调些的好。

    而玉仙观主王正一,对于许侍宸屈尊领有玉仙观,也是赞成得不得了。宋代的宫观寺院,除了敕建的大丛林外,都是在祠部登记的,更是一改魏晋隋唐以来陋俗,道有道籍,僧有僧户,庙产有田赋,香油钱有税赋,该交的钱、该服的差役,一样都不能少。别以为混了一张度牒,就算你小子占着朝廷便宜了。

    虽然宫观寺院缴纳田赋和免役钱,执行并不算得力,但是道观佛寺纳税在大宋也算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玉仙观原本就属于这种要给官府纳税的“道户”,但如今有一位官拜清虚大夫、葆光殿侍宸的道官提举玉仙观。这正四品的清虚大夫,可在朝官中地位也不低,玉仙观自然也水涨船高,不是官户,更胜官户,那一应税钱、免役钱,自然也都收不到玉仙观头上。

    王正一这两天就忙着替许玄龄把上門来道贺的小京官一一招呼起来,真个是乐得合不拢嘴——逢人就笑僵得,收不拢腿——迎来送往跑的。

    相对玉仙观的喜气洋洋,醴泉观这里,出来前面院落时常有卖艺人献艺外,后面院落照旧幽静。“太真冲玄洞妙仙师”甘晚棠,是决心把前辈女真们不贪慕富贵的做派贯彻到底——

    不见客、不收礼、不留名帖,这“三不”木牌高挂醴泉观外,也让汴梁人啧啧称奇了好一阵。

    而玉仙观热闹喜庆,醴泉观巨人千里之外,李师师的行院却是另一番情形。

    赵佶这两天稍稍回过味来,生怕出宫再遇上那等有神通的刺客,强留着许玄龄不放,陪着他在艮岳当死宅。

    而且崔贵妃家的命案,又被某个仙术士第一时间就捅到了开封府,更弄得这位风流天子心烦意乱。

    趁着赵佶后宫起火的当口,李师师的老朋友们,却借这个难得机会齐聚一堂,来为他们的李女史道贺,庆幸她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第750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三十八)

    虽然赵佶默认了李师师的行院,除了接待他赵官家,也是能让别人上門,听李师师清歌一曲,或者求一副字画的。

    但大家也都要识趣,不要在李师师的小院里逗留太久——否则官家就是再怎样的宽宏大量,也免不了要采取一些不体面的报复举动。

    譬如曾经提举大晟府的周邦彦,身为神宗朝的才子,本朝的词家宗师,闲着没事在李师师小楼下面当狗仔队,写什么“锦幄初温,霜浓马滑”,结果就被赵佶老实不客气地踹出大晟府,叫他上河北吃沙子去。

    吸取了周老才子的教训,李师师的老相识们也谨慎了许多。这其中,也有画院的供奉,也有教坊的艺人,有几位还是李师师早年间的老师,论身份地位,他们或许比周邦彦这位大晟府提举要差了不少,但是李师师对这些朋友也更加地关照与保护,免得他们步上周老才子的后辙。

    到李师师这里走动得最勤快的,是一位邢老太医,这位老医官这些年来差不多已经成了李师师的主治医生,为她调理那半是因为任性、半是因为无规律的生活习惯而每况愈下的身体。

    而在周邦彦离京之后,大部分想到李师师这里卖好的大晟府词家们,都有志一同地把官家二奶的小楼列为了禁区。也只有教坊司的几位老乐工,作为曾替李师师传艺的长辈,可以避开那些流言蜚语,光明正大地到小楼来作客。

    在这些老乐工里,号称“笛王”的教坊判官袁绹,算是最特殊的一位。教坊司的官位不甚值钱,乃是杂流中的杂流。但袁判官有点特别,这位年近八十的笛中名手,曾经得过苏轼的青眼,也有按曲填词的才华,至少在汴梁,没人把他只当成是一个乐工看待。

    除了袁老判官、邢太医这两位长者,今天来为李师师庆贺的人里,也有教坊大使雷中庆、琵琶名家刘继安、棋待诏晋士明,俨然成了一场雅集。

    李师师身边的两个小使女,玉钏与惊鸿,忙着跑进跑出,脚尖不沾地。

    邢老太医却是一脸不高兴地先坐到李师师对面,替她诊了诊脉象,又仔细询问两句,方才半是宽慰半是痛惜地责备道:“师师你不怜惜自己也便罢了,怎么能叫那些道士胡乱为你疗伤?这些道人,也不曾认真学习医术,只不过祖上传下几个草头方子,就仗着招摇撞骗。且喜你这一回有运道,不然老夫……”

    对于邢太医的自责,李师师歉然一笑:“邢伯伯,是师师连累你们担忧了。”

    一旁袁老判官忙笑着打岔道:“今日大好的日子,邢兄还说这些做什么?师师,老夫今日上門,带了一个后生晚辈来开开眼界,你可不要怪老夫带掣外人。”

    袁老判官说着,亲自走下来去,拉着一个高大英挺的青年,立到了李师师面前:“这位郎君,便是出使辽东女真的马宣赞,老夫今日路过丰乐楼,见他在那里自斟自饮,好生落寞,便自作主张,扯了他到你这里消散消散。”

    李师师望了一眼面前英挺却略显腼腆的青袍青年,微微起身,低头一礼:“原来是女真贵人都敬佩的‘也立麻力’,惜乎妾身这里地方局促,无缘一睹马宣赞神射,却是师师薄福。”

    “也立麻力”是女真土语,翻译过来就是“神射手”,这两年间,宋金两国频繁接触,一应出使事宜都着落在了这位女真人口中的“也立麻力”马宣赞身上。

    他大名马扩,字子充,一家三代军籍都着落在熙河路,也算是西军将门出身。

    马家三代人都参加了熙河开边,马扩从记事起,便经历了家中叔伯兄长一次次死于王事的变故。在大宋,但凡马家这样的中下层将门,无不是靠着家中男丁前仆后继的战死,才换回来的。马扩受到这样的耳濡目染,也一直以边事为重。

    但比起武略,马扩倒是更像是先秦两汉的舌辩之士。自从他单人独骑地说降了青唐羌臧征扑哥部,从此就越发地在外交官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女真与宋室所缔结的海上之盟,其中一多半都是他交涉的功劳。

    这样的人物,对李师师而言,自然是好奇的。但这个静默自守在小楼中的女孩子,比起那些学了几首小令,只知道积攒缠头钱的所谓“名伎”,眼界更开阔许多。她是不愿意搭理那些上門求关说的朝官,但却对这等孤身深入异域,如张骞、班超般的雄烈男儿,有一种天生的好感:

    “马宣赞初来乍到,且恕我招待不周之过,先请入座。师师冒昧,还想听马宣赞谈一谈辽东风物如何。”

    袁老判官作为李师师的授艺恩师,对自己这位聪**黠的女弟子再了解不过,她既然肯留客,那么马扩便是少数能入她法眼的人物。当下,袁老判官便笑道:“这两年来,周学士外放为官,词风大变,于风流蕴藉中隐隐有雄浑之态。若今日周学士在座,见着马宣赞,说不定又能填出一支好词来,更为今日佳会增色许多!”

    但提起周邦彦,在座的一众宾客却沉默下来。周邦彦被赶出大晟府后,一直就在外地兜兜转转地任职。棋待诏晋士明供职翰林院,消息最灵通不过,知道周邦彦在河北任期已满,却被打发去更偏远的江南处州为官,显然根本没有让他返回汴梁的意思。

    这个消息,就让大家越发怀念起那位温文儒雅却又管不住笔杆子的老人来。

    这一回,莫非真的要如他自己的小令描述的一样,要汴梁的友人们“水驿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了?

    就算李师师的小院不欲沾染外界风尘,但是风尘却自然而然地上了门。

    就在满座宾客怀念起周邦彦的时候,却听小楼之外,有人以指叩竹,随着渔鼓的脆响,曼声吟唱道:

    “……叹事逐孤鸿尽去,身与塘蒲共晚,争知向此,征途迢递,伫立尘沙。念朱颜翠发,曾到处,故地使人嗟……”

    那人唱的声音不怎么大,渔鼓也打得不怎么好,满座宾客,谁不是乐坊圣手?但那歌词却是别出一格,竟是大家从来没有听过的。

    楼外那人,敲着渔鼓,继续唱道:“……道连三楚,天低四野,乔木依前,临路敧斜。重慕想,东陵晦迹,彭泽归来,左右琴书自乐,松菊相依,何况风流鬓未华……”

    听到这里,袁老判官头一个跳了起来,叫了声:“这等词风,秀逸清旷,不下欧九(欧阳修)与大苏学士,深婉蕴藉,又有晏元献(晏殊)气象,定是周学士所作!”

    说罢,他直接跑到窗边,大叫了一声:“下面是哪位在唱曲?可能暂留一步?”

    他这里叫出声,院外唱曲那人静默片刻,随后笑道:“魏某自认五音不全,不是个参加什么好声音选秀的材料。楼上老丈,魏某也非是正店里头打酒座的,请我上去吃酒不妨,卖唱却是休想。”

    两人说话间,李师师却立到窗前,应声道:“便凭尊客这曲新词,便堪为妾身座上贵客,还请上楼来,与妾身一会如何?”

    那人在院外嗤地一声笑,拍了拍手中渔鼓:“李女史不嫌弃我做个恶客,那便好,那便好。须知道我辈道士要见李女史一面,比觐见官家更不容易,倒是多亏周老先生新填的半阙《西平乐》了。”

    说话间,就见一个头挽铁簪、身披粗麻道衣的道士,满头花白头发,一双寿眉几乎把眼睛都遮住,一把长须飘拂到地,手托一只青竹渔鼓,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小楼里。

    入得里间,就见这道士向着马扩鼻尖一指:“马子充,辽东一行,当知辽国覆灭就在眼前,你不快点说动咱们那位官家,合力攻取辽国,却在李女史这里躲清闲?若等到女真攻取整个燕云,汴梁虽大,哪里还安排得下这么一场雅集?”

    这一出,弄得大家都一愣一愣,袁老判官更是摸不着头脑。

    大家只是一时怀念起了外放的周邦彦,听见这道士唱起一阕新词,带着几分周邦彦的风格,索性请他上来一会,问问老朋友的近况而已。

    可这道士却是不客气地上門打脸来了!

    大家平日里没少见过那些好为大言的太学生,可是像这道士一般不识趣的人,还真不多见!

    倒是马扩面色一肃,猛地站起,拱手道:“道丈指摘,俺不敢分辩。然而俺马扩位卑职低,等闲如何能见官家?今日里,多蒙袁老带掣,才有幸到李女史这里小坐片刻……”

    他话没说完,就被这老道士打断道:“而后借李女史的门路,自达于官家面前?倒是好算计!”

    说着,他也不管别人观感如何,就扯过一张小几,一屁股坐下,向着小楼里画了一个圈:“李女史才遇见那等险境,这个时候,离禁中那等吃人魔窟越远越好,怎么还偏叫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替你一个大男人谋划起来?男儿行事,自当勇往无前,直中可以取,曲中可以求,连累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说到这里,这老道士向着李师师一拱手道:“李女史,你也莫嫌老道说话太过鲁直不中听,可端阳节那天,你遭了飞剑穿心之厄,若不是竹冠子预留下一道黄竹牌符替你挡了一挡,只怕早已经香消玉殒。这个时候,你这里已经隐隐成了风波中心,崔贵妃外家还有一桩灭门大案,联系着后宫争斗。李女史如今自顾不暇,哪里有功夫帮助旁人?况且——”

    说到这里,这老道士又看了一眼马扩,拍了拍手中渔鼓道:“马子充,你有心气,有志向,也算有一份难得才华,当此辽国衰微、女真崛起的当口,能为张博望、班定远之事业。然而此等事业,岂能强求女孩儿替你冒险?窃符救赵,虽然号称美谈,可信陵君骗得了千古贤名,又岂知道窃虎符的如姬担了多少风险?你马子充要是有骨气,便随老道离开,老道自然有法子助益你的事业。若你自认是信陵君一流伪君子,便赖在女孩儿家的香闺里不妨!”

    这一串连珠炮,轰得马扩面红耳赤,站起身来道:“道丈教训得是,是马扩想得差了。”

    这老道士也不管旁人,一下子跳了起来,拉住马扩的手就把他朝外拖:“既然知道自家错了,还在这里搅扰李女史作甚?且随老道出去,自然有条明路指点给你!”

    这厢老道人拖了马扩走出小楼,还不忘回头看了李师师一眼:“李女史,日后你若有难,便去醴泉观,自然寻声救苦,无所不应——告辞!”

    好端端一场雅集,被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老道士,弄得七零八落。

    大家看了看此间女主人的李师师,却见这位明眸善睐的慧黠女子只是摇了摇头,轻轻咬着银牙,倔强地一笑:“这等疯言疯语,我是从不入心的。倒可惜了马宣赞这么一个大好男儿,平白地被那道人扯了走。也罢,各人有各人际遇就是了。”

    且不论李师师,马扩人被莫名其妙地拖出行院外,却见那老道士将一块温润如玉的黄竹牌塞进他手里:“马宣赞,你持了老道这块竹符,去酸枣门外玉仙观,求见新晋的许侍宸。他是如今新得宠的道官,却也是老道晚辈,常伴在赵官家身边的。有他引见,却不比你走李女史的门路强?”

    说罢,这老道士也不管马扩,手中敲着渔鼓,口中唱着道情便走:“五代匆匆换了赵家,却是个花椒树上的螳螂爪儿麻。百多年的江山百多年的气,吊嘴的文章当不了厮杀。花石纲搅乱了江南路,海上盟怎么约束个阿骨打?空冥子冷看北风紧,铁桶似的江山转眼就塌!”

    一面唱,这老道士人已经混在人群里,转瞬间就再找不见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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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在衙门里坐冷板凳,向人陪笑脸混日子,夜里却带着全部家当逛荒坟进老宅,收妖赚外快。穿越而来的魏野就这样冷眼旁观着天下风云,亲身目睹一个庞大帝国的渐次动荡。没有扶保汉室之志,只打算捞一笔横财就飘然而去的他,仗着一部道书残卷通吃黑白,却一不留神撞上了历史长河的分水闸……在星海般波澜壮阔的大时代里,低头翻看着道书,剑尖刻写着符篆,靠着一身并不高深莫测的道术,莽莽撞撞地造访那些未知的地方。魏野,失业的冷门科目砖家,未受天箓的汉末野仙,就这样毫无芥蒂、心情愉快地开始探索这个充满无尽趣味的世界。仙家云踪遍大千,只要不摆出什么高冷装逼范,那绝对很精彩。魏野仙踪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魏野仙踪,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魏野仙踪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