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1章 .使臣舟车向日边(十一)
外面闹出这么大动静,燕伏龙又不是聋子,怎么会听不见那一片片“老母救世,末劫收元”的喊声?
他是跟着魏野平过凉州羌乱的,见识过那些羌民被祆教经师们挑动起来后是个什么模样。
这个时节,他也不管那么许多了,只是拔出剑来,猛地就朝着门首一斩!
门外守着他的客店伙计,只听得屋里劲风一动,才嚎了一声:“里头有变!”随即就是一片骨头斩裂的脆响,整个人都拦腰断开!
腰斩的残酷之处,就在于一时半会人还死不了,只有那倒霉鬼一连串凄厉万分的鬼叫!
可是燕伏龙从房里走出来,却是丝毫不看这货,只是踏着满地的血污朝着客店前头走去。他是魏野一手带出来的部下,哪怕贺兰公率领数万妖鬼大军扑城这样的场面都经历过,真正是天不怕地不怕,还在乎湖北这些见不得光的地下教门?
原本照着魏野的指令,还是要借着钟氏三雄在湖北地方的根基徐徐而图之。对湖北巡抚为首的满清地方官也好,对蠢蠢欲动的湖北教门也罢,起码要摸个情形大概,有个应对方式。
如果湖北巡抚为首的地方官们,没有兴趣与满清这条破船一起沉底,而是关起门来维持地方秩序,将来不管是割据一方也好,串联互保也罢,起码魏野和慕容鹉还能容得他们一时。
而要是铁了心地替爱新觉罗家当忠臣孝子,搀和到起兵勤王这件事里,魏野也不介意借着燕伏龙之手请他们上路!
至于对收元教这类蛰伏待变的教门,魏野就要谨慎得很了。这类潜伏民间的教派,不像是那些组织严密的教团,还有个首脑在内。对满清官场,几次针对地方督抚的暗杀活动,就足够打乱这个叠床架屋的冗官体制。但是收元教这类地下教门,都是有丝分裂一般,全靠一个个教师爷们单向串联起来的庞大网络,并没有什么明确的领袖。所谓的教门道统,只是个摆资历的物事,具体的权力,全看教师爷们手底下掌握了多少弟子门人。
在原本那场堪称轰轰烈烈,葬送了乾隆朝大半将领的白莲教大起义里,事实上是甘肃、陕西、四川、湖北各省的“传教师”们彼此独立发动。所谓起义,也只是大坛席卷一州,小坛席卷一县,各自为战,互不统属,再经过清军清剿这个外力压迫,才开始不自觉地将小坛并入大坛,才渐渐有了略成模样的军制。
这种内部散乱的教门,论严密性当然不能和太平道这种正规教团相比,就算是针对收元教之类教门的教主动手,也未必然会对其造成多少打击。
这一点也差不多是嘉庆朝鎭压白莲教起义的时候,证明了的事情。在大规模的教乱爆发之前,湖北地方官就将襄樊等地的一大批教首、传教师捉拿问斩。但是这样的定点清除,根本不妨碍这些传教师留在各地的掌坛弟子继续率领门人起事。
官场上的手法对这些地下教门没太大用处,但是江湖上的路数,反倒更对路一些。江湖争雄,从来都是拳头说话,在这个江湖上,如今论拳头之硬,有比得上道海宗源的么?
只不过之前道海宗源的名头,都是在绿林道上更为响亮,从粤省到直隶,侥幸逃得一命的寨主洞主们谁不晓得,道海宗源这一把狠手辣手?
反倒是如收元教这样的地下教门至今还不清楚,打出“道海宗源”这个旗号的,到底是怎样的一支队伍!
燕伏龙提着剑朝外走的当口,外面迟老头身边也围了一群群的汉子,都是鄂州收元教里这老头子亲传的弟子。单凭这十几号亲传弟子,迟老头就能张罗起外面这七八百人的势头!
只见着外面一根根火把举起来,就像是一条蜿蜒在黑水洋中的火龙,扯着嗓子喊什么的都有。
迟老头对这样的场面可不觉得陌生,环顾了周围几个大香坛的主事一歪嘴:“去,向外面传个话,就说里面这道士修炼邪法,奸骗良家妇人,还剖开孕妇肚子取紫河车!你们预先写好状子,等打死了这道士,就把尸首和状纸朝衙门里一送——刑房的廖老五是你们同辈师兄弟,他一准能把这事办成铁案!”
这主意不能不说是老辣之极,几十年来官府忌讳什么、害怕什么,哪怕是像迟老头子这种跑江湖的人物,也差不多能摸清楚一点路数了。落第秀才到衙门上书,这是诛九族的大罪不说,道士和尚携带符咒医书山中隐修,也是死罪——前些年山东泰安,不就有人披发入山学仙,却被山东巡抚办成谋逆大案,押解进京了么?
只要在里面那道士头上也扣个“邪教妖人”的罪名,把尸首朝衙门一抬,说不得青天老爷还得称赞迟老头子是个义民!
正在他四下分派的当口,就听得里面客房里传来了那一阵惨号——
迟老头子倒是反应得够快,猛地朝后一打滚,丢下自己这几个徒弟,只是朝着外面敞开嗓子直跳脚:“大家伙快来!这店里来了一个妖道,杀了李家的人,要收了魂去炼邪法,大家赶紧地把这地方围起来,不要叫这妖道走脱了!”
他这里喊,那些香坛主事的徒弟反应也不慢,一个个听着惨叫声就跟着奔出来,也是一通喊:“里面这个贼道,是专剖婆娘肚子偷紫河车的,还偷拐了别人家的娃娃炼樟柳神!你们想想看,最近有没有女人小产,娃娃走丢?这仇这恨,都着落在里面这妖道身上!”
原本人群聚集时候,就容易被群体意识感染,何况这些人多半都是各个香坛里拜过无生老母,听教师爷们念叨了一肚子的神神鬼鬼,被迟老头子带头扯起这个话题,顿时人群里就是嗡的一声!
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跳着脚地大喊起来:“无生老母为咱们做主,杀了这个妖道,剥了他的皮!”
那些血气上头的人,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原本拿着家伙事儿的,直接就朝前冲,手里空空的,就在路边扯上树枝、篱笆桩子,也朝前涌。
这个时候,迟老头子早就从客店里头退了出来,在路边一个树桩子上站定了,左手竖着掌,右手抓着左手腕,右脚狠狠地朝下跺:“哪咤三太子,金刚揭谛神,弟子奉请老母令,请来南海观世音,观音菩萨坐莲台,十八罗汉护金身,斩尽妖法灭妖道,魑魅魍魉化灰尘哪化灰尘!”
他这里扯着嗓子念这咒,底下便有不知多少入了坛,喝过了符水的人也都扯着嗓子喊起来。被这些人一挑动,人人都是双目尽赤,如激怒的蜂群一样朝着客店里涌过去!
在后面来不及超前冲的,也不管不顾了,拿着手中的火把就朝着客店里头扔!
几多火把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道轨迹,倒是砸灭的多些,可是火星子乱蹦间,却是转眼就引燃了牲口棚边上堆的草料。转眼间客店里头就是处处火光腾起,映红了人们的脸,也让他们大叫大嚷的声音变得更高!
李家坛的坛主,本以为只是单谋财害命的小买卖,却不料弄得这么大场面。他听见刚才那声惨叫,分得出是自己本家侄儿的声音,本来就有点慌乱,这个时候又见着自己这客店火起,顿时就急了,上前来抱住迟老头子的大腿:“师尊,咱的店,每年可没少给您老缴根基钱,可不能就这么一把火给烧了啊!”
迟老头子一脚就把这坛主踹了个跟头:“里面点子扎手,不闹出大阵仗来,怎么能把他拿下?这个时候,他要不死,就该咱爷们上西天!”
这个时候他也不管这李家坛了,只是一个劲握着拳头高喊:“无生老母有命,祝融菩萨降下神火,烧妖道啦!”
在他的喊声里,早就被气血冲得脑子不清楚的人们只是朝客店里面冲去,一根根火把,就这么到处乱丢,转眼间就有燎原之势!
就在这时候,人人只见着客店里面火光一闪,随即一道朱芒,一道青光窜了出来,绕着客店四周一环,就是一片风刃旋响!
这动静来得太快也太奇,震得前面冲上来的人就是一愣。
人群顿住的这一瞬间,就见着燕伏龙一手拉着王聪儿,就这么从客店里面冲了出来!
挡路的人还没看清对面来路,就见着朱芒一闪,顿时劈翻了好几个人。更多的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见着前面冲得最起劲的那些家伙,突然就拼命地朝后退。
前面的朝后退,后面的朝前挤,转眼间就有好些人身子弱,被冲得跌倒在地,还被人踏了好些脚,连个声都来不及发出来,就这么淹没在了人潮当中!
迟老头子见着人潮被逼退,顿时跳着脚大骂起来,然而他也不是没准备,这时候就朝着自己身边的亲信弟子叫唤:“里面那道士武艺真高,下手也真狠!没法子,投矛梭镖,扔他!”
一面吩咐,迟老头子还不忘大喊几声:“大家莫怕,这妖道本事再高,也怕人破了他的法!黑狗血,月经布,童子尿,都有预备着……”
像他这样装神弄鬼的积年,这些鬼画符的门道差不多也都信了七八分,这时候他的亲信弟子扛了梭镖过来,他自己先拿了一根,在一桶满是狗血经血的腌臜木桶里自己蘸了蘸,朝着燕伏龙就是狠狠掷过去!
这加了料的梭镖准头、劲头都有可夸的地方,然而离着燕伏龙还有一丈多远的地方,却像是半空中遇着了一堵看不见的墙一般,这梭镖就直接撞着什么物事,就这么落了下去!
燕伏龙腰间朱砂玉印微微闪动光华,他知道,这是魏野赐下的法印护身之效发动。这个时候,越是久历沙场的老兵,反应就越是平静如常,何况在燕伏龙面前不过是这么一群乌合之众?
他不忘低下头对着王聪儿问道:“聪儿,这场面你怕不怕?”
王聪儿小脸儿微微发白,却还是摇了摇头:“有大哥哥在这,我什么都不怕。”
燕伏龙笑了笑,随即将手中法剑向着人群后面的迟老头子一指:“燕某乃是道海宗源门下巡行鄂省的道门威仪使,不是什么妖道!迟老头,你贪图燕某的随身财货,栽赃嫁祸,巧取豪夺,又借着旁门左道鼓动这些无知之辈与燕某为难,当真是不怕天理昭彰,与你个罪有应得的下场么?”
迟老头子哪会理会他这个,只是跳着脚喝骂道:“好妖道,不要以为学了些邪法,就敢在我面前夸口!你且等着,我们去请动了齐师尊,再来收拾你不迟……”
话还没说完,只见燕伏龙将法剑一抖,洞阳朱明、洞阴玄晖两道剑符飞起,朱芒青光交错如剪,转眼间就将迟老头子拦腰斩成两截!
这场面,在场那么多人没有一个人想象得出来,直到迟老头子身子歪倒在地上,方才有人哭叫出声:“迟老师尊归天啦!”
这一声归天,顿时就引来一片哭号,有个把聪明人,此刻倒是能勉强迈得了腿,扭过头来就要往外跑!
而更多的人被这些人带着,不由自主就朝外面退去!
只有燕伏龙,一手持剑,一手揽着王聪儿,威风赫赫地站在客店门首,真是恍如天将下凡。
可是他这个威风凛凛的状态没保持过五秒,通过朱砂玉印就传来魏野的一声痛骂:“呆子!斩了收元教的教师爷,还能让这些教徒跑了不成?拦住他们,导他们脱离邪教掌控,就趁现在了!”
“掌教真人,要怎么拦住他们?”
“你傻啊?再砍几个带头跑路的,剩下的还不得老老实实站住脚?让这帮人跑了,其中的骨干日后再潜伏下来,将来不知道还要留下多少隐患、多少麻烦。倒不如就此度化了的好!”
第632章 .使臣舟车向日边(十二)
鄂州地方聚集而来的收元教众,从气势汹汹到屁滚尿流,也不过就是几剑的功夫。
这当中,虽然也有迟老头子的亲信弟子,红着眼睛喊什么“为迟师尊报仇”。但是剑符飞旋之间,又是好几个叫唤得最大声的人物被一剑了账。
湖北的收元教也好,混元教也罢,大家拜的是无生老母,但盼望的只是苦日子能出头——这苦日子是这个乾隆盛世给他们的,是肥头大耳的八旗宗室、满汉大员手指缝里漏出来的。这个昏昏浊浊的世道,让小老百姓没法子反抗,只能寄托在无生老母、弥勒菩萨身上。
将一颗心寄托在神佛身上的人,对燕伏龙的神通就更谈不上什么免疫力,跪下来喊“神仙老爷饶命”的占了大多数。至于还想要跑的,那没说得,洞阳朱明剑符急如星火,一转眼又收割下不知几条人命!
在这片血火间,魏野的声音就通过朱砂玉印缓缓地传来:“道海宗源传习三天正法,固然有诛血食庙鬼、灭不正婬祀的责任。可是诛了灭了,这些农人力巴,却由交给谁来照管?收元教也好,混元教也罢,还有什么大乘教、三阳教、天理教等等名目的教头教师们,总归是将这些挣扎求活的人们收拢起来,指了一条前路。虽然那条路虚妄得很,但也比在这个‘盛世’里没顶,尸骨无存要强。燕伏龙,你杀了收元教鄂州地方的教师爷与坛主们,这鄂州地方的收元教信众,便要交托在你身上。带着他们,在鄂省打造一个太平世道,这是你的责任,可没得推脱处!”
随着这道命令,魏野接下来透过朱砂玉印传来的,却是从燕京兵部大堂抄来的湖北一省巡抚、满城、绿营驻防形势,从巡抚姚成烈的抚标兵,到驻防荆州的满洲将军兴兆所统带的四千旗丁,有一个算一个,统统不落。
道海宗源怎样在湖北地方打造一个太平世道,也就明白无误得很了,单凭燕京城里八旗亲贵流的那点血,哪里足够涂抹这个腐朽朝代进棺材时候的颜色?
同样的指令,也在朝着奔赴山东山西、两江两广、川陕云贵的新任道门威仪使们下达。
虽然别的省份没有这样已经成规模的地下教门,但是按图索骥,收编些百十人的香坛,在一乡一县打下根基,却是一点不为难。
……
………
乾隆四十八年的冬日,不论两江湖广,还是川陕云贵,向着直隶,向着京城告急的传驿兵丁可说是络绎不绝。
而这些铺兵带着各地府道州县的加急文书与督抚关防,要向燕京城奏报的就是一件事:“妖党作乱!”
最先燃起战火的湖北地方,这乱事甚至起得都有点不明不白。
先是鄂州地方上突然就起了一桩械斗案子,闹出了几条人命。起初鄂州的地方官还只是打算弹压了事,却不料奉命去捉人问案的捕快们,却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还不等官府反应过来,便是鄂州地方民变已起,千人聚啸!
黄州府、武昌府、汉阳府同时震动,武昌府一面发文求援,一面谨守门户之间,黄州府就首先陷落。至于守土有责的一干地方官,自然是“殉节”了。
变生肘腋,上至驻节武昌的总督舒常、巡抚姚成烈,下到武昌汉阳的一班府道州县,匆匆忙忙调集湖北绿营的当口,还弄不清楚对面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队伍,匆匆忙忙地依旧拟了一个“白莲教妖党”的名义,算是敷衍起来。
驻防武昌的湖广提督李国梁、驻防荆州的满洲将军兴兆,作为湖北地方上武臣领班的满汉大员,这两位尚未合兵一处,紧接着传来的,就是总督舒常、巡抚姚成烈遇刺的噩耗!
不仅仅是总督与巡抚,驻跸武昌府中的藩台、臬台,还有一应知府、道台、知县,甚至暂时署事的同知老爷,不用几天的功夫就死尽亡绝。而这一班老爷大人们到底怎么死的,刺客行踪何在,武昌府官场上都说不上来。
正印的上司们死了个干净,余下的佐贰小老爷们在这一片风声鹤唳之间,挂冠而去的也不在少数,不过三五日功夫,就闹了一个卷堂大散。
这么一来,整个湖北官场的中枢之地等于是彻底瘫痪,连支应李国梁与兴兆两支军马的一应粮草都断了接济。李国梁还算有点操守,只是自己破家费钞地先垫上,兴兆就干脆发挥了荆州旗营一贯的八旗大爷作风“就食于地方”,干脆是一路抢过来的!
往日里他这位荆州将军受着总督、巡抚、提督方方面面的牵制,只能是靠着给旗营里发福利赚点名望,如今总督舒常、巡抚姚成烈死的不明不白,他倒是大有孙猴子离了五指山之快。荆州到武昌不过四百里地,他打着救援武昌府的旗号,就直接端了沿途州县的库藏,沔阳知府多说了两句,就直接给他一脚踹落水里,直接淹死了事!
没法子,谁叫这位虽然只是个正蓝旗的出身,可也是宗室。有清一朝,不管是三藩之乱、教案之乱还是太平天国之乱,但凡宗室带兵过处,都是真正的“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兴兆还算是肚里有几本“子曰诗云”打底,吃相好歹不那么难看,太平天国洪杨之乱时候,满洲将军胜保那些屠城、洗劫士绅、劫杀钦差的举动,事情做得比他还绝!
一转眼之间,从荆州到武昌,不知道多少小民破家。
反过来,这又给了久在襄樊地方经营的收元教、混元教这些地下教门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信号:
此地空虚,欢迎造反!
说起来,在另一个时空,乾隆、嘉庆父子将这些教门统一称呼为白莲教,也不能算错。除了“无生老母”这个原创的神仙,收元教也好,混元教也罢,奉行的还是摩尼教那套脱胎自拜火教的光明黑暗对立理论。“弥勒下世,末劫收元九十六亿皇胎儿女”,说穿了,还是摩尼教“引导光明之子返回明尊国土”的那套老东西,说他们是明教余孽、白莲支脉,真没有冤枉了他们。
但是这套理论,对于身处衰微混乱之世的人们,吸引力也是足够大。不论是太平天国还是义和拳,拿来鼓动人心的,也不是什么杨秀清“天父附体”、洪秀全“耶家老二下凡”,更不是大师兄大师姐们糊弄事的“扶清灭洋”,而是它们打包票一样,许给了大家一个影影绰绰、似乎能看到一星半点的未来好时候!
姑且不用管,那未来好时候是叫做“弥勒治世”、“天国田亩制度”还是“灭了洋人二毛子,大清安享升平年”吧……
转眼间,那些混在衙门里当书办、作捕快的传教师,那些藏身在乡间、偷偷向人传授真言秘符的老教头,一个个都跳了出来。不但聚众烧香不再避着人,就连什么“牛八家(朱家)当复位”、“无影山下老客来”这些谶语也开始到处传扬起来。
而到了这个混乱时候,襄樊地方的地方官能做的事情,只是尽量收拢衙役,决不肯朝四乡里迈出一步。然而就连城里的秀才们都清楚,襄樊地方,师爷、书办、捕快、衙役,每到晚上就聚到一起开坛烧香,拜的就是无生老母!
这个时候,就连再死忠于大清的人物,也看得出来,起码在湖北一省,大清的统治就要整个玩完!
甚至等不到襄樊地方的教门起事,就有个名叫汪履安的秀才带头,多少大户封门闭户、囤粮自守之外,也准备好了砒霜、火油,其中用意,不问可知。
末世景象,莫过如斯。
湖广乱象已起,两江两广,又好到哪里去?
尤其是闽粤地方上,这里曾经是晚明嘉靖万历年间,海商与海盗们崛起的地方,横行倭国四岛的汪直、在明末清初留下浓墨重彩的郑氏,给这里的风气带来了一股海贼的悍捷之气。但是经过清初的禁海圈界、土客仇杀几番拨弄,又将这里的人们鼓动成了重地域、认私仇的狭隘典型。
比起湖北地方上的告急文书,被红铜冠截留下来的两江急报,就显得更荒诞也更血腥得多——
在本该是金钱帮管控的赣州府,江西、安徽商帮冲突,起先是砸戏台,后来变成烧会馆,再朝后,就成了“江西人杀安徽人”!纵然没有地下教门鼓动,单凭地域仇视,也能掀起一场如此血腥的大乱!
而如魏野与慕容鹉所料到的,在大员岛上,江湖消息灵通的天地会,远比至今尚不知燕京易手的各地督抚更敏感。天地会香主林爽文等人趁机而起,攻下了彰化县。
可是紧跟着而来的,却是同属福建的漳州人与泉州人在移民大员岛后的地域仇杀全面爆发!
但知有宗族,但知有同乡,而不知有诸夏。
身为红铜冠小组在东南沿海布局的重要区域,这场走向荒诞的大员起义,让慕容鹉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力量予以关注和处置——没有了清军介入,这些人真的能将人脑子打成狗脑子!而若是站在岸上等这场仇杀落幕,郑氏收服这座岛屿以来多少代移民胼手胝足开发大员的成果,也就不剩下什么了。
但饶是如此,所有人的目光还是放在了西北。
乾隆朝如今硕果仅存的名将海兰察,还有风闻直隶之变,立刻就丢下河南睢州的督河工程、西奔陕西的武英殿大学士阿桂。
阿桂是海兰察的老上司,当年征讨大小金川就在一起共事,海兰察当时担了个败军之将的名声,还是阿桂上书乾隆讨的保。
但是一转眼到了乾隆四十八年,当年英武过人、生擒准噶尔勇士的悍将,如今也到了坐五望六的年纪。
阿桂是康熙年间生人,快七十的人了,又被乾隆打发到河道上督工,早已是辫发花白、面有风尘。两个老头子加起来,就是二甲子有余的岁数,但是如今却成了大清最后的顶梁柱。
说是顶梁柱,这话都有些嫌虚,他们匆匆集结于此,却是连一个爱新觉罗家的嫡亲后人也没能找着。陆陆续续传来的消息,燕京沦落于人手不说,不论皇家嫡脉还是宗室亲王,大清国的天潢贵胄就这么死了个干净——这伙反贼下手实在够狠!
而阿桂一路西行,沿途所见,河南也好,湖北也罢,就是甘陕地方也是民心浮动。再过些时日,直隶陷落的消息坐实之后,只怕就是天下大乱,龙蛇并起,大清能不能浴火重生难说得很,但是一旦失势,想和辽宋对峙一般,割据东北龙兴之地,也不可得!
这阵子,海兰察早就派人往东北去联络关外八旗,结果回传的结果,却是关外已成一片死地,城郭废毁,宫城、陵庙无存!
虽然乾隆几十年来,千辛万苦地发挥康熙年间各地驻防的满洲将军制度,增其防区,抽调旗丁,一座座满城,就是扎在各地的一个个钉子。但是八旗颓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从康熙朝到如今一百多年过去,八旗大爷们祸害小老百姓的功夫见长,可是打仗的本事可没剩下多少。
就是海兰察自己,虽然在旗,论跟脚也是世居边地的鄂伦春人,不是正牌子的八旗出身。
而此刻,却要这位鄂伦春人来替满清,替八旗殚精竭虑地续命了。
没法子,海兰察也好,阿桂也罢,总归是乾隆提拔起来,说一句受恩深重,毫无问题。也正因为受恩深重,这个时候,没法不还。
何况那起子占了燕京,杀尽了宗室的贼人,已经将战书送了过来。
这战书倒是写得简单扼要:“靖康以来,称天子而为楚囚者,唯弘历一人,诚不欲徽钦二帝专美于前。而公等世受国恩,安忍坐视成败?请贾余勇,率尔部众入于函谷,战于燕云,则天尚佑清,复延其祚,亦未可知。”
第633章 .使臣舟车向日边(十三)
也不知道是被魏野执笔的那封战书刺激到了,还是知道了乾隆仍然在世的消息,阿桂和海兰察的反应着实不慢。甘肃、陕西、山西三省官员竭力营运之下,不但筹备粮饷军械不遗余力,就连兵马募集、征发民壮,也做得有声有色。
不仅是甘陕晋三省的八旗驻军、绿营兵马抽调一空,就连宁夏将军莽古赉、绥远将军嵩椿这两位也是率着各自八旗驻军,还有蒙古王爷们的蒙八旗,统统集合起来。
刨去江宁、杭州、福州等地的驻防八旗,这就是大清在整个北地的全部家底。
海兰察是有名的悍将,征准噶尔部、战大小金川、平大小和卓、平甘陕地方的哲和忍耶血脖子教,战功赫赫,又是阿桂的老部下。而阿桂又是久在中枢的军机大臣,还有素来被乾隆看重的陕甘总督李侍尧,这三位乾隆朝的名臣、能臣、悍将同气连枝之下,不管是山西巡抚还是宁夏、绥远两个满洲将军,都是凛然遵令。
转眼间已经到了冬日,天上不飘雪的时节,也往往是阴得很,干冷的空气里阿桂、海兰察、李侍尧三位大员就在纱灯下对坐着。
虽然屋子里烧着地龙,大家还觉得阴寒气息似乎正从旮旯角落里一点点地冒出来。
阿桂一条辫子已经全白了,脸上的寿斑似乎比往日里更深了些,自从他组织勤王大军,一身统筹起西北数省的人力物力,就像是在把精力像榨油一般地往外挤。这时候一身大袍子穿在身上都有些晃荡,不知道还剩下几两肉。
海兰察望着自己这个老上司,摸了摸自己这些年蓄起来的山羊胡子,也不说话,映着纱灯那摇曳不停的光线,就见着这位大清头号悍将的须眉间,也不知多了几许白霜。
李侍尧的年纪也和阿桂差不多,但是官场名声就差了老远,几年前他在云贵总督任上的贪渎案子事发,判了一个斩监候。但是身为乾隆宠臣,终究还是免死,如今又坐到了陕甘总督的位置上。要说受恩深重,甚至比阿桂和海兰察更胜一筹,但是如今他的地位却有些不尴不尬。
原因无他,只因为比起阿桂与海兰察,他只是个汉军镶黄旗出身。这个时候,他一个汉军旗人,多说什么都是错的!
但是有些事情,他不说,却有人替他说。
海兰察向着阿桂说道:“各处领兵的将领,今天我都见了,那几个蒙古王爷倒还好,算是有一份人心。可是莽古赉和嵩椿这俩人,话里话外,只是一个劲地唱高调!莽古赉是从驻藏大臣那个苦地方熬起来的,嵩椿也是几起几落,一直在驻防将军的位置上转悠。两个人从南到北转了一圈,年纪都不算小了,怎么如今却这么不老成!”
说着,海兰察就向着李侍尧一望:“钦斋,你说说看,这算是怎么档子事?”
李侍尧被海兰察这么一催问,他也算是天堂地狱走过一回的人物,养气功夫比起原本更深,只是摇头道:“莽古赉和嵩椿都是国族出身,当此大变之际心神激荡,为朝廷出力的心思更切,这也是有的。”
阿桂摇了摇头,道:“莽古赉和嵩椿都是宗室出身,虽然不是圣祖、世宗传下来的近支,但也都是入了八分的。圣祖传下来近支宗室十八支、世宗传下来一支,我们主子爷传下来的又有七支,可是这么多支宗室,一多半在燕京,剩下的都在盛京那边。这么一场大变下来,还能有多少近支宗室后人生还,实在是不敢想的了。”
说到这里,阿桂这个眼看着就要病骨支离的老头子,双眼却似生电一般,绕着海兰察与李侍尧脸上转了一圈:“但是直到现在,主子爷都还没升天!不管是为了大清江山,还是为了二位身后计,我劝大家把拥立宗室的心思放一放!我们大清,犯不着再出一个代皇帝朱祁钰,诸位也不要去学于谦于少保——主子爷还在,那就灭了贼军,迎回主子爷!”
这一句话,算是为勤王军中的潜流定了性。
李侍尧听着阿桂侃侃而谈,知道这位军机大臣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钦佩之余,他还是要多说一句:“陕甘地方,奉行哲和忍耶的回人余烬还没有收拾干净。大军尽起地方兵马,后路要是再有乱起,该怎么处置?”
这个问题提出来,海兰察也是不由得动容。他和李侍尧是亲自领军将这些叛乱回子打下去的。哲和忍耶一心一意地要尊奉天方国为主,不要说容不得汉人,就是那些久已归化的门宦,也砍了不老少。其癫狂之处,就连和他们同教的回子也是不堪忍受,直接送了一个血脖子教的诨名。
这样一支力量潜伏勤王大军腹心之地,万一作乱,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然而阿桂却是猛地一摆手:“那些回子想要作乱,便由得他们去。我们起兵勤王,只要向着直隶开拔。就把甘肃整个丢给他们祸害又算什么?你们算算看,陕甘地方上回子有多少,这天下的汉人又有多少?就算让哲和忍耶得了势,也不过就是又一个大小和卓罢了。可是让反贼盘踞直隶多一天,天底下的汉人心思就越浮动,不知道有多少乱臣贼子要打着朱家的旗号谋反作乱。如今之势,便是要以雷霆一击,彻底平了这群反贼,大清江山才能稳当。你们须知道,当下我等的事业,只是要迎回主子!”
……
………
勤王大军紧锣密鼓,眼瞅着就要朝着直隶开拔,京津要地,原本镇守各处的红铜冠小组成员也都齐聚一堂。
然而比起阿桂、海兰察们那一点王朝突临末世,文臣武将犬马恋主的血诚,这作战会议开得就不正经得很了。
慕容鹉拿着一块醒堂木拍了拍:“今天是出征的日子,大家谁留守、谁出征,还是要议一议。怎么着我们也得出一个百人团,才算是给这大清朝风光大葬一场!当然,南边那里也要分出人来,不能光由着魏道士的门人到处掀桌点火!”
被他点名的魏野,周身依然是朱芒青光彼此斩击不止,手中的錾银杯里,一会是滚水沸腾,一会是冰凝三寸,不见得消停半点。
仙术士面上倒是随和得很,只是仰着头听慕容鹉说话:“这一战要的是震惊天下,非得将这支勤王大军全歼了不可。这活计,就不劳某位掌教真人费心了,我们自家包圆了就是。一个百人团,分成五组,侦察组二十名满编,治疗组稍稍压低些,抽调十二个。近身战斗组与远程战斗组按一比三的比例搭配,咱们自己的机动组和各门派高手组合,负责拦截溃逃的败兵。我看差不多就是这么个章程!现在开始报名,我起个头,算是1/100!”
这话一说出来,下面倒是热闹得很,一片片的都是起哄声音:
“满级的武斗家,身上有秘宝型装备两件,报名团战近战组+1!”
“职业德鲁伊,擅长自然盟友召唤,专长领域是藤蔓系生物,报名机动组+1!”
“虽然咱的职业是召唤术师,但是这种场面实在不想参加啊,可以退出去南边充当治安团吗?”
“同样不想去啊,但是治安团名额有限……唔,咱们来猜拳定输赢吧。赢了的去南边,输了的去打团战!石头——剪子——布!”
“诸位!诸位!请听小女子一言,大摇大摆的离开现在的驻守地点,难免要给别人错觉。要我说,还是使用传送门,直接赶到战场更方便也更快捷。我这里可是有赫拉迪姆兄弟会特制的传送之书,每本书里存有二十张传送门卷轴,物美价廉!”
这样的一片喧闹声里,仙术士端着錾银杯,还抽空啜了一口茶水,目光却和慕容鹉对上。
慕容鹉面上也是一片大度雍容,还抽空朝着魏野笑了一笑。
两个人的交流频道里,可就没有这样的一团和气了,真正是针尖对麦芒:
“慕容鹅,你要借阿桂、海兰察这支勤王军杀鸡儆猴,让天下人看清楚满清大势已去,这是正经道理,魏某且随你去弄。可是南边民变,这是我道海宗源的首尾,你们红铜冠可不能随便插手。”
“姓魏的,两江闽浙是我们红铜冠起家的地方,也是膏腴富庶之地,哪里能让你掀起的那场风潮糟蹋元气?就算两江闽浙要进步,要土改,也得是按照土地赎买的路子走,不能像你那么简单粗暴,直接玩一个流贼过境!”
“成啊,两江闽浙,留给红铜冠我是没有异议,湘江两岸,也是你经营许久之地,魏某可以退一步。但是鲁、豫、陕、甘、川、鄂、云、贵与两广地方就劳烦你们不要插嘴的好。”
“姓魏的,你难道觉得我慕容鹉是个冤大头吗?大半的地方都被道海宗源划了去,你倒是把这番话放到会议上说说看?信不信我们红铜冠全体成员一起真人pk你?!”
第634章 .使臣舟车向日边(十四)
乾隆四十八年十月三十日,居庸关前。
居庸关是燕京西北门户,扼守太行通往燕地的咽喉,正对着太行八陉之一的军都陉。自从满清入关以后,凭着满蒙一家这个招牌,倒是少有游牧民族叩关的事情发生,当年雄关,最后就变成了士女游乐踏春之地。
就连勾连居庸关南北关口的那条十几里长的关沟,也被纳入燕京八景之中,得了个“居庸叠翠”的雅名。
然而这条已然落了几场雪的关沟中,此刻却是一股子满满当当的烽烟将起味道。
身穿号褂的八旗兵、绿营兵,一个个在这山中冷雪里走得满头大汗,还有的人推着那些怕不是有几千斤重的红衣大将军炮,炮车两轮吱呀呀地响起单调而乏味的声音。
除了这些挑选而出的精锐步卒,蒙古骑军也有不少。和早已被奢靡之风薰软了骨头的八旗子弟不同,蒙古王爷们虽然爵位贵重,可是草原上面逐水草而居的习惯依旧,“骑射”两个字,满洲八旗谈不上,可蒙古八旗却是算得精通。
海兰察骑着战马,腰间挎着一口马刀,正出神地向着燕京方向眺望。
他半辈子的南征北战,但是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一日,是带着军马从居庸关而入,攻打这座燕京城。
此刻,就有偏将策马而来,猛地翻身下马打了一个千儿:“大帅,哨探的兄弟们回报,居庸关南关也是空无一人,无人把守,四周也不见什么哨探!”
这回报间,海兰察正要说什么,他身后的嵩椿却是猛地打断了那偏将的禀报,朝着海兰察惊呼道:“大帅您看,山间雪地上似是有什么东西!”
海兰察的眼神比嵩椿更好,一眼就望见峰峦之间,一粒红点正在雪地上跃动,似乎是个什么动物。
而后,就听得一声悦耳莫名,却又从未听过的清鸣声响起,那点鲜红振翅而起,朝着他们的头顶盘旋而来。
嵩椿这下倒是看清了,那红点却是一只叫不上名字,通体朱红如火,头顶翎毛翘起如冠的长尾雀鸟,不由得大喜道:“大帅您看,这赤雀形似丹凤,随着大军开拔而现,莫非是我等剿灭反贼、迎回万岁爷的祥兆?标下恭贺大帅,此番用兵平乱,必然是旗开得胜!”
就算是海兰察从来不信这些符瑞之事,但嵩椿这个趣实在凑得很是时候,不由得也微微颌首道:“但愿上天垂护,让我海兰察一战功成!”
……
………
而在此刻,居庸关外群峰之间,一处石室内,有人身披素白法师袍,盘膝而坐,双手合握,似入定一般僵坐不动,口中却是片刻不停:“海兰察所部,前锋将要到达居庸关南关,海兰察本人与蒙古八旗骑军正在步军后方。除了后方辎重营尚未进入居庸关北关外,其精锐部队,已经全部进入了关沟中!情报侦查结果如下,我与召唤生物之间连接的soulpossession(幻兽依凭)魔法将要失效,需要即刻解除soulpossession术式。”
慕容鹉就站在他的面前,猛地一点头,随即拨通了红铜冠内部联络频道:“敌军已经进入包围网,侦察组准备开启传送门卷轴,各组成员都有,准备进入作战状态!”
随着他一声令下,此刻在空无一人的居庸关南北两座关城中,却有着一道道人影从丝毫不起眼的角落中闪身而出。
这些结束了潜行状态的暗杀者们,同时展开了手中的赫拉蒂姆兄弟会特制的传送之书,一个个泛着幽蓝光芒的传送门凭空浮现的瞬间,一个个手持着长柄法杖的身影就从传送门里冲了出来!
“远程战斗一组,已经到达岗位!准备封锁居庸关北门!”
“远程战斗二组,已经到达岗位!马上开始封锁居庸关南关!”
“金钱帮所属火器部队,已经占据关沟两侧制高点!远程战斗三组、近身战斗组混编小队负责对火器部队进行掩护!”
一连串的联络讯息往来之间,慕容鹉握着他的佩剑,朝着山峰之下的那条一字长蛇阵露出了一个绝对称不上是和善的笑容:“战术火箭组、马克沁机枪组,统统准备,听我的命令,放!”
金钱帮在闽浙两江经营多年,虽然银子挣了不少,但是花用起来也是够快。大批投入之下,制造出来的,就是土产的战术火箭筒与马克沁机枪。没有法子,国际犬牙大队因为时空走私热兵器而被连锅端的榜样在前,谁还至于想不开地贪那点小便宜?
可饶是慕容鹉真金白银地砸下去不少,但是没有大工业化的生产线,这些对冷兵器军队占据绝对优势的大杀器,也只是造出了不多的几架出来——还要把魏野用玄霜青女真符弄报废的那几架刨除在外。
可饶是如此,以金钱帮的家底,他们也攒下了二十挺马克沁机枪、十架战术火箭筒。
至于为什么要在这些热兵器上如此投入,这说起来也是红铜冠小组成员们心中的痛。红铜冠小组成员所掌握的魔法体系,在星界之门数据库中被称为“艾祖族的遗产”,又有着“至贤四路”的别名,一向以上手容易、门槛奇低闻名,但是这个施法系统更出名的却是另外一个流传在星界冒险者中的外号“极限二十米”。
没错,发端自“艾祖族的遗产”这一魔法体系的攻击咒文也好,战技也罢,其有效距离都只有二十米。
但凡是有点追求的施法者,都对这个施法系统瞧不上眼,“无脑”、“死板”、“低级”、“没前途”的评价到处都是。但是作为一个标准量产型的施法者培养体系,“艾祖族的遗产”也很是吸引了不少对深奥的魔法理论丝毫不感兴趣的家伙。
但是到了战场之上,就凭红铜冠小组的规模,就凭队伍里的施法者们这残念的魔法有效射程,哪里比得上马克沁机枪和战术火箭筒来得爽利?
随着慕容鹉的一声令下,居庸关各处制高点下,一条条收割人命的火舌首先喷吐出来。
战术火箭筒带起的焦热气浪,带着碳化的人体碎片,开始飞舞!
第635章 .使臣舟车向日边(十五)
灼眼的热浪腾起,一瞬间就将成列的绿营兵轰上了天,炸成了一堆堆的残肢烂肉。
火箭筒的轰击之后,就是一挺挺的马克沁机枪开始喷吐火舌。从山头到关沟下方,不到两千米的距离,正好是在马克沁机枪的杀伤范围之内!
虽然红铜冠小组这些有限的马克沁机关枪被架设到了关沟两畔的山峦之间,并不能构成密集的火力网,但是也足够在第一时间压制了绿营兵、八旗兵还有蒙古骑兵的一切反击意图。
狭窄的关沟之中,血水一瞬间就将地上残雪染得一片猩红。
海兰察身边随侍的戈什哈倒是忠心无比,就在第一轮的火箭筒轰击下,就有好几个人扑上来,一把就将他掩在身下。
但是距离他不过数十步之遥的地方,那些随他而来的军将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被一发战术火箭弹直轰上了半空!
原本法度谨严的军阵,就在这样的狂野轰炸下,瞬间溃散,到处都是哭号的声音。侥幸从第一轮轰炸中活下来的人,要么哭喊着没头苍蝇一样乱冲,要么就是吓得呆立不动,被身边的同袍撞翻,踩到脚下。
溃军之势,竟然转瞬即成。
如果这支勤王大军溃散的地方是在平原,那伤亡或许还能小一些。可是慕容鹉选定的这个伏击地点,就在居庸关峡道当中,清军溃散之际,连路都不好跑,转眼间被溃卒踩踏而亡的尸首,就在峡道上铺了个层层叠叠——
海兰察亲率的骑兵部队,是陕甘绿营、宁绥马军、蒙古骑军混编而成,绿营、旗兵、蒙军互不统属,也只有他这位声威赫赫的名将亲自统领,才算是捏合到一块。比起步卒,他们反应的速度终究要快不少。
海兰察身边残余的戈什哈拼命护着他,把老头子硬拖上马去,拼命大喊出声:“咱们中伏了,护着大帅先退回去!”
然而海兰察浑身是血,却是丝毫不动,在他面前,瞬间崩溃、自相践踏不知凡几的这支军马,是号称“天下劲卒”、康熙皇帝亲口夸赞过的陕甘绿营,也是天下绿营建制最大最重的一支,直占了大清军力的五分之一,还是最精锐的五分之一。
此番随他勤王,更是将陕甘绿营精锐抽调一空,但是此刻看去,这支精锐却几乎面临全军覆没的结局——
陕甘绿营精锐溃败,宁绥旗兵、蒙古马军终究人少,更经不起这样一场大败。此刻若是不能退出去,就等若是大清西北军马的精华,就在此一扫而光,没有几十年功夫再难恢复元气!
现在能做的,只有收罗军马,冲出这个死地!
这也是海兰察这位乾隆朝的名将此刻能做的唯一选择。
但是就在此刻,后方也传来了一片片的轰响声,与那些埋伏在山头、单纯收割人命的炮弹、火枪骑射不同,这一次却是从居庸关北口传来的连串爆炸。
一眼望过去,就见着红光蓝芒在居庸关北城上交错而出,在居庸关下划出了一块生人勿近的死亡之域。
毕竟,红铜冠小组的魔法师们虽然在射程上只有二十米的范围,但是杀伤力比起战术火箭筒,也只高不低。
前有伏兵,后路被堵,这是哪怕名将也无计可施的绝地,只能奋力冲杀,或许才能挣出一条生路。
可是这样的场面,到底是要怎么冲杀?
就在此刻,虽然居庸关北口仍然爆响不断,但是山头上那些突然如暴雨倾泻般落下的炮弹火铳,就这么停下来了。
海兰察是打老了仗的,虽然之前的那一场伏击确实是惊心动魄,枪炮犀利之处,简直是一场噩梦。但是清军里也有抬枪、火铳、红衣大将军炮,海兰察知道这些火器只要开过一阵,就得重新装弹装药,当中的时间差,足够他重新整顿败军的。
久经沙场的老将,捕捉战机就像是喝水吃饭,已经成了本能一样。
就刚才那场伏击的声势,起码这关沟里也有近万伏兵,但海兰察自信,只要一举夺下居庸关北口,与后方被截断的队伍连成一气,未必没有翻盘的底气。
只是那北口的火炮来得怪异,远远望去却是五颜六色,不知道是不是贼军火器不足,只能用花炮应付?若真是如此,倒是更多了三成把握!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停止火箭筒炮击与机枪扫射,全是因为来自慕容鹉的最新命令:
“暂停火力攻击,敌军的死亡人数报一个大概上来!”
“第一轮攻击后,我方击毙敌军三千七百九十二名,敌军踩踏伤亡正在计算中!”
“暂停攻击,准备驱赶败兵出北口,不过在那之前,我要去会一会海兰察,有没有人要跟着去的?”
就在此刻,一个慕容鹉最不想听到的声音在交流频道里悠然响起:“欺负一个快六十的老头子有什么意思?你要显摆自己剑术就自己一个人上吧,我们负责围观,为你加油。”
“姓魏的,你是怎么摸到我们红铜冠内部频道里来的?!”
“放轻松,放轻松,全歼满清最精锐勤王军这种历史上的重要时刻,道海宗源虽然不参加,但是派几个观察员也是应有之义嘛。你看,从头到尾魏某都没有出手不是?”
慕容鹉也知道,跟魏野斗嘴是件很无谓的事情,而且到了他这个档次,再搞些低级对骂也是跌分得很。
但是不知怎的,他和这小胡子仙术士就是八字不合得厉害,每次碰面不噎对方几句就不痛快。
不过此刻慕容鹉也顾不得跟魏野多浪费口水,身形一纵就出了石室,在冬日山峦间踏出一条扬雪飞尘的长线,直冲到了海兰察的面前。
“比起什么阿桂、和珅、福康安,你海兰察倒还算个好汉!战准噶尔蒙古,战大小和卓,平哲和忍耶血脖子教。单凭这一条,让你死在乱枪扫射之下,也真屈了你这个一代名将——我就是攻下了燕京的慕容鹉,你要替满清续命,就来和我一战!”
第636章 .使臣舟车向日边(十五)
山西大同,乾隆四十八年十一月九日。
这座晋地重镇,当年见证了李自成大军北上,攻破居庸关,葬送了一个王朝的凄惶画面。而今天,集结了满清整个北方精锐军马的勤王大军,又在这个地方见证了这个异族王朝即将灭亡的一点血色余晖。
历史就这样不经意地在空间上转了一个圈。
从居庸关溃败下来的散兵游勇,一开始还是在大军后方转运辎重的旗丁居多。这些人运气好,慕容鹉的战略目标只在于消灭陕甘宁绥的精锐军马,对这些转运辎重的辅兵、民夫没有追击的兴趣。事实上也用不着他去追击,随着海兰察被他阵斩,失去了这位老将的约束,绿营、清兵、蒙军就再也没有拿得出手的将领可以将他们统带起来。
最后的结果,就是勤王大军如海浪冲上沙堡一般的全面溃退。
在这个溃退过程中,被人踩马踏而死者,更是数倍于慕容鹉们的歼灭战果。
数万军马,能够成建制地退回大同的,甚至不到九千!
这其中,嵩椿所率的军马,本就是宁夏、绥远两处驻防旗兵混编而来,也是逃得最快的一批。
要不是大同还有阿桂与李侍尧这两位重臣坐镇,这些破了胆的旗人太爷说不定就要四散开去,成了聚啸一方的溃兵,为祸更烈。
原本阿桂也不大指望这些旗兵能够出力,只要他们能受海兰察统制,帮助蒙军一道监视身为勤王军主力的陕甘绿营就成。但是没有想到这些人败得这样狼狈,逃得这样爽快!
嵩椿是败军之将,在后面转运辎重的莽古赉也被败军冲得晕头转向,跟着嵩椿昏头昏脑地直退到大同境内,才稍稍明白过来。两个人也是久任驻防大臣,虽然打仗不成,但是收拢败兵倒还稍稍来得一些。
只是那些经历过居庸关那场屠戮的败兵,都已经落胆,就算他们尽力收拢,可开溜逃亡之事,却是一点也刹不住。
宁绥旗兵跑得太快,以至于被慕容鹉放归的陕甘绿营残兵,直到了这两天才稀稀落落地有一些到了大同。
到处都只见着满身沾着泥雪的败兵,将领军官连旗号都了干净,直进了大同城都还是惊魂未定,兵丁们更是空着两只手,什么军械军资都不及带回。冻伤的,得了寒症的败兵成片成片的,有的看着还像是活蹦乱跳的人,见着大同城墙,心里一定,就直接咽了气!
至于鞋都跑没了,光着脚在大冬天里跑,冻掉了脚趾头的人也不算少。
这样的大群溃兵,就算将他们收拢起来,一时间也算不上是什么战力。
好端端的一支勤王大军,就这么溃败无余,更不要说阿桂和李侍尧这段日子里殚精竭虑、呕心沥血从陕甘晋绥各处征集上来的粮草军械,全都便宜了反贼!
之前孤注一掷征集粮草军械,如今西北各省的库藏都空得能饿死老鼠。更不要说数省精锐调集一空,却在居庸关前吃了这样一个闻所未闻的败仗,全数溃败之下,不论是李侍尧还是阿桂,都对西北各省的掌控力削弱到了极处。
眼前还看不出什么,但是只要勤王大军溃败的消息传出,哲和忍耶血脖子教潜伏民间的残党就要再度起事。
而陕甘地方素来民风彪悍,武人传家的土豪不在少数,一旦这些人里再出现一两个心怀异志之辈,只怕又是一个湖北、四川的局面!
兵败如山倒……正如斯言。
阿桂如今也换了一身棉甲,就在大同城上守着,眼前所见,只是一群又一群和乞丐、路倒儿差不多的溃兵从居庸关方向退过来,面前,是嵩椿跪着在禀告战况:
“中堂,反贼狡诈多端,我们是中了埋伏了!漫山遍野,就像变戏法一样,就杀出了那么多的火炮、火枪,真正是弹落如雨,转眼间就把我们给冲了个大乱!贼酋更是悍勇,孤身向前,直冲海大帅而去,我们这些人连阻挡都来不及,就让贼酋取了海大帅的首级去。这样时候,我们只能退了,中堂,不能让咱们这兵马全都填到了居庸关去!”
说到这里,这位宗室出身的驻防大臣,又是一声惨嚎:“居庸关前后几十里地啊,白地就变成黑的了,密密麻麻叠上去的,全是尸首!”
阿桂勉勉强强地站着,只是望着下面的一群群败兵,咬着牙齿不说话。
数省精锐,几万大军,还有随之而来、源源不绝接应上去的军资粮饷,不管是平准噶尔、大小和卓还是大小金川,都没有这样的规模。只有远征缅甸,或可相提并论。
但远征缅甸,也没有尽起陕甘精锐,却还被人打出了一个几近全歼的结果!
这到底是怎么了?
还有海兰察……
阿桂一生宦海沉浮,能称得上是亲近的同僚都不多,海兰察这个皮猴皮笑的鄂伦春悍将,算是少有的能和他同进退的人物。
一辈子戎马生涯,最后还是倒在了战场上,还是死在了一伙造反的叛贼手上!
京城已经沦入贼手,圣上已经步了宋徽宗后尘,而唯一可以依靠,可以震慑天下宵小不臣之心的西北大军,却有折在自己手里。
眼看着,这个自己一辈子尽忠的朝廷,就要真的分崩离析!
阿桂就算是再好的养气功夫,也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个,只是朝后一歪。
李侍尧年纪虽大,倒是手脚快,一把就将他扶住:“中堂,你现在就是擎天之柱,可不能倒下!”
然而李侍尧的话还没说完,就见着阿桂仰天喷出一口鲜血来!
……
………
乾隆四十八年十一月十日,一身组起勤王大军的军机大臣阿桂,惊闻勤王大军溃败之事,兼之忧劳成疾,顿时咳血不止,夜半而卒。
随着阿桂这位满清朝廷最后一位拿得出手的重臣也轰然倒下,放眼整个大清,再没有可以振臂一呼的人物。各地督抚,皆庸碌贪鄙之辈,天下大乱,龙蛇起陆,已成定局。
第637章 .使臣舟车向日边(十七)
乾隆四十八年过去的时候,整个东亚大地都在起火生烟。
西北各省联合组起的勤王军大溃败后,随着军机大臣阿桂病故,陕甘总督李侍尧独木难支,只能勉强收拾败军,退守太原。消息传出后,天下督抚一片哗然,但是陕甘总督兵败如山倒、直隶总督束手就擒、湖广总督遇刺,这一件件消息传出来,虽然还有个别督抚叫嚣着要勤王、要开捐、要办民团,但是落到实处,也不过是个守土自保的心思而已。
川、鄂、云、贵四省则都有教门起事,而在一支支冒出来的义军里,总能见着几支道士率领的部队。在一堆拜无生老母、信弥勒下生的白莲支派之中,这些道士军就显得好生格格不入。
雪域高原之上,自称月神后裔的廓尔喀人,正趁着军备强盛的时候,将那些捻着人顶骨佛珠的奴隶主们揍得哭爹叫娘。现任的驻藏大臣,又是个除了给上师们布施酥油茶外,万事不通的废物。布达拉宫的新主人、八世活佛强白嘉措,只能一边忍痛大出血,一边上书给文殊菩萨化身的乾隆老佛爷求援。
可惜当使者千辛万苦到了直隶,却发现文殊菩萨如今正在向蜀汉末帝安乐公刘禅努力学习,而作为文殊菩萨的监护人,不管是魏野还是慕容鹉,都没有给一群恋尸癖晚期的秃驴出头的兴趣。慕容鹉没有直接批一句“秃驴滚蛋地留下”,就算是他格外地有涵养了。
雪域高原的事情,慕容鹉只能暂时搁置,等着将来把廓尔喀人和世界屋脊连锅端。
而魏野却发现,自己又有事情好做了——陕甘地方的哲和忍耶血脖子教余孽,也没放过陕甘绿营元气大伤的这个好机会,几个潜伏下来的伊玛目们登时又带着血脖子教的回子们在石峰堡起事,转眼间就席卷了整个甘肃!
然而当李侍尧勉勉强强分出一支兵马回援之时,人们所见到的,只有这支叛军留下的一具具焦尸。
有好事的人事后查访了一番,甘肃地方上的血脖子教众竟像是被人连根拔起,不留一个活口,而甘肃民户经过这个冬天,也等若少了不知多少成年男丁!
心腹之患以这种诡异的方式退了场,陕甘总督李侍尧却是丝毫不觉得欣慰,反倒愈加地疑神疑鬼起来,政事少有过问,反倒对佛经起了颇大兴趣,自己手抄起了《大乘起信论》。这位一生大起大落的乾隆朝重臣,自己大概也没料到,会在迟暮之年突然转了性子,更不会想到他在乾隆四十九年的早春时节,上五台山清凉寺受了菩萨戒,做了一位宰臣身的白衣居士。
李侍尧的功名之心冰消瓦解,大有逃禅世外做个槛外人之意,但是天下间滔滔攘攘,还不是平息的时候。
虽然满清皇室对外面的世界,总是抱着不信任与危机感,但是在广州、在澳门,关于这个雄踞东方的老大帝国那一举一动,总是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虽然居住在澳门的葡萄牙人已经丧失了他们祖辈的进取心,他们在广东的商行,也往往变成了他们享受分红的不动产。但是他们的合伙人可不这么看——
荷兰人的商船遍布大半个亚洲,从九州岛的长崎到马六甲的淡马锡,到处都可以看到悬挂红白蓝三色旗的商船忙碌地穿梭着。
虽然在英荷战争与法荷战争后,曾经独占世界远洋贸易之利的海上马车夫眼瞅着内囊也上来了,但是作为老牌的殖民国家,为它服务的亚洲殖民地官员们,还有着足够灵敏的嗅觉。从广州十三行那里,他们就足可以打听到足够多的消息。
从长崎的荷兰商馆到爪哇岛巴达维亚的总督府,一封封信件在来回传递着,其中有一些也不乏旁观者的真知灼见:
“……鞑靼人在这个国家的统治即将宣告结束了,尽管这件事被广州的满大人们秘而不宣,但是西班牙银币的魔力是任何人都无法抗拒的,清国人也一样。可怜的广州总督,这位鞑靼贵人已经有三个月没有出现在公众面前了,他的幕僚们私下里传说,前朝皇族的后裔刺杀了鞑靼皇帝,并且将北方的鞑靼贵族成批地处死。这个画面,会让人想起法兰西的雅各宾党人是怎样对待路易十六一家的血腥故事。如果我是一个手艺还过得去的画匠,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前往清国的京城,把这场叛乱的场面一五一十地描绘下来……”
“一个多世纪前,因为国姓爷的军队,我们失去了福尔摩沙,但是在我国援助下,鞑靼皇帝得以平息了可怖的国姓爷叛乱。这给我们的商业活动带来了一定的好处,但是随着鞑靼帝国的毁灭,我们曾经获取的鞑靼人的善意,就成了最大的负担……”
”如果新王朝保持鞑靼人那容易惊慌、过度敏感的性情,这个国家很可能像倭国一样,走上禁绝全部对外贸易的隐士之路。对此,我不得不感到深深的忧虑……”
但是这些书信的下场,要么是沦为社交圈里的谈资,要么就进了某间办公室的废纸篓。在传统利益范围被英国东印度公司蚕食鲸吞的当下,惨淡经营的荷属东印度公司一片风雨飘摇的景象,这个当口上,东方帝国的政治更迭带来的危险与机遇,就只能“再议”、“再议”、“再再议”。
荷属东印度公司有心无力,已经侵占了大半个印度的英国东印度公司却是有力无心。
英国东印度公司出身的首任印度总督沃伦·黑斯廷斯正面临着议会的质询。关于东印度公司在印度地区对法国远征军和印度土王发起的袭击,关于他本人在殖民地收受贿赂的指控,都让这位殖民地高官有疲于奔命之感。看上去,他的下台已经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而已。
除了印度总督之外,殖民地官员中也有人将目光投向了东亚大地。
对东亚的外交和商贸都是很重要的议题,但是最直观的问题在于,伦敦方面新出炉的一份报告。
整个英国每年消费的茶叶达到了两千万镑,与其相对的,是大量的白银通过广东十三行流入清国。虽然爪哇和巴西都有从东亚移植而来的茶树种植园,但是它们每年微薄的产出,丝毫不能与世界上最大的茶叶产地相比。
植物学者约瑟夫·班克斯试图游说东印度公司的董事们,在印度开辟新的茶叶园。可惜此刻的东印度公司一手垄断了英国对华茶叶贸易,在这样的丰厚利润面前,东印度公司一点也没有开辟新茶园的意思。
而另外一方面,英国首相小皮特正试图将东印度公司的殖民地权力收回一部分,东印度公司则揣着一张张支票,为了自己的利益上下关说。
毕竟,这个时代还没有日不落帝国、“第三新罗马”美利坚那种庞然大物,在地球上的每一个旮旯犄角都能跳出来宣布自己是利益攸关方,孜孜不倦地当着搅屎棍。
直到沃伦·黑斯廷斯灰溜溜地下台回国接受弹劾与调查,新任印度总督康沃利斯伯爵才想起这件事来。
康沃利斯伯爵作为英国上议院的一员,在伦敦的风评算不上太好。特别是他在担任不列颠美洲地区中将期间,被北美独立军围困在约克镇后,不得不率领八千英军向那位日后被称为“美利坚合众国之父”的独立军领袖乔治华盛顿竖起白旗。
伯爵先生这次投降,也被后世认为是英国放弃北美殖民地的标志**件。虽说这次惨败无碍于康沃利斯伯爵此后依然亨通的官运,但要说这位约克镇的败军之将不想着洗刷自己“约克镇投降者”的名誉,他也不至于如此热衷于将这个印度总督的职位运动到手。
毫无疑问,从北美殖民地丢掉的名誉,康沃利斯伯爵将要从印度殖民地这里找补回来。
对华外交,无疑就是康沃利斯伯爵洗刷自己污名的重要一步。
一来,与印度这个一直就是土王割据的地理名词不同,雄踞东亚这个亚洲最大帝国,保持了几千年的统一,有着无可质疑的体量。叩开这个国家那紧锁的大门,可比在海岸线上架起几门火炮,征服几个蒙昧不开化的土著国家要重要得多。
二来,明末清初的那些耶稣会士们,从利玛窦到龙华民,他们的信笺与游记,在十七、十八世纪的欧洲引起了长达一个半世纪的中國热。起码在这个时代的欧洲人眼中,刨除掉“古老神秘”这些猎奇眼光,中國还是个不折不扣的文明国度,起码要比奥斯曼土耳其这帮子天方教的野蛮人要强!
这个时代的不列颠,虽然在海外殖民的扩张上已经很成规模,更把荷兰、西班牙这样的老牌殖民国家一个个朝历史的垃圾堆送,只有法国可以与它一较高下。而北美殖民地的独立运动,更是让未来的日不落帝国此时稍稍感到些心虚气短。
所以在国王乔治三世与首相小皮特的领导下,这个新生帝国的步子迈得并不算大,很多地方甚至稳健到了保守的地步。对东印度公司进行监督,收回殖民地官员的某些决策权,对殖民地人民采取一些相对西班牙的宗教狂们而言,更“人道”一些的统治方式,从而更好地掌控现有的殖民地,就是这个时期的主旋律。
毕竟这个年代,英国还尚未到达它的顶峰,在唐宁街的首相官邸里也没有那么多奉行舰炮外交主义的狂人。
“为了使中國半文明的朝廷就范,必须每十年就出兵教训他们一次。”这是六十年后,主导两次鴉片战争的帕尔姆斯顿首相的名言。然而六十年后被上上下下的英国人推崇为至理名言的话语,放到六十年前,只会被当成疯子的胡话,然后把发言者浑身捆上皮带,送到伦敦郊外那些只会用拘束衣管教病人的疯人院里去。
就在乔治三世与小皮特掌握的英国政坛,还有急于创立功绩的康沃利斯伯爵之间,经过不知几次海运邮寄的信件,一个派遣使团庆贺新王朝建立的决定,终于在三年后拍板决定下来。
没法子,在电报发明之前,甚至在蒸汽船都不存在的此刻,唐宁街的小皮特与加尔各答的康沃利斯伯爵,只花三年时间联络,就拍板议定了这件事,已经算是难得的高效了。
和东印度公司大班们原来的估计不同,当他们通过十三行的关系踏上广州城时,新任广州知府李瑞麟很直接地同意了他们的请求,甚至连洋商们每次求见官员时必备的嵌宝八音盒都退了回来。
新政权这种与从前截然不同的做派,反倒让他们惴惴不安了好几天。
然而仅仅在第二天,李瑞麟就捧着一封公文向他们正式转达了朝廷的回复意见:允许英国大使到访。
“到访”这个词,甚至让久居在澳门的东印度公司职员们有点接受不来。这些和华商、衙门打老了交道的人们知道,作为亚洲各个小国唯一的宗主国,中國唯一能接受的外交关系只有藩国朝贡这一种形式。但是什么时候起,这些中國官僚转了性子?
甚至有人怀疑,他们被广州知府李瑞麟给骗了,这位头戴纱帽的广州地方官,虽然比起那些脑后拖着辫子的鞑靼官员看上去更和善可亲一些。但是在欺骗外国人上面,这些中國官员只可能是一个德性!
然而被请来当翻译的洋货行老板,却是对着他们露出一脸看乡下人的表情,指着那公文下方的阳文篆印说道:“瞧见这大印了没?这是道海宗源门下的朱明丹天府印,是两广闽浙四路道门威仪使共用的法印,非大事不得擅用。这说明什么?说明你们的事情,已经奏达天听,不论是北边那位,还是南边这位,都已经一清二楚,点过头的了!”
第638章 .使臣舟车向日边(十八)
海水接天一色,几乎使人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海。
只有日光映照在军舰狮子号带起的白浪上,闪耀着钻石般的光芒。
这是艘在英国海军服役的三等炮舰,四十八米的舰体上装备着六十门前膛炮。这样的火力配置,使得它在整个南海都称得上是庞然大物。不但越南西山朝的所谓水师不敢触其锋,就连那些领了西山朝官照的南洋海贼头目,他们所率领的船队也不敢贸然招惹上来。
此刻的印度洋面上,除了英**舰与商船,也很难见到别的国家的武装船队。海上马车夫已经没落,巴达维亚的港口到处都是年久失修的船只,只有从这些搁浅了的老货船上,或许稍稍能窥见许多年前荷兰船队横行七海的盛况。
狮子号上地位最高的人,便是立在甲板上眺望海景的乔治·马戛尔尼伯爵。这位爱尔兰出身的资深外交官,出访过沙俄,与精明老练、作风强硬的女沙皇叶卡捷琳娜二世周旋过,也在加勒比岛担任过殖民地官员,之后又在印度马德拉斯担任了六年总督。
论资历,论地位,论他在东方生活过的经历,与东印度公司高层的交情,这位伯爵都算得上是唐宁街与东印度公司所能接受的最佳人选。
而作为这个时期英国最著名的外交家,马戛尔尼可是宁愿放弃了成为印度总督的机会,而争取到了“第一个叩开中國大门的英国大使”的殊荣。在这位已经五十多岁的外交官眼里,大概只有这件事,才能为他职业生涯的终点,画上一个浓墨重彩的句号。
此刻,狮子号航行在南洋的海面上,一处处满身葱翠的岛礁如同名匠雕琢的绿宝石,被洁白如银的沙滩簇拥着,展现在这位外交官的面前。
但是这样的热带风光,对于几番横渡大西洋、往来于殖民地与英国本土的马戛尔尼来说,甚至让他有些厌倦。他的目光,丝毫也没有从那些岛屿间留驻片刻,而是时不时地朝着狮子号后方望去。
在狮子号之后,是东印度公司特地派遣的千吨级货船印度斯坦号,那其中装载着大宗赠送给中國新皇帝的礼物,也乘载着使团的大部分随员,包括画师、艺人、工匠、乐队,还有两个在耶稣会的帮助下偷渡到意大利多年的中國籍天主教神甫,他们是这个使团唯二的翻译官。
在印度斯坦号两旁,是作为补给船的两艘小帆船豺狼号与克拉伦斯号,本来这就该是本次外交使团全部的船只了。
但是在克拉伦斯号后面,还缀着两只船,桅杆上都打着荷兰东印度公司“voc”缩写的红白蓝三色旗。这两只同行的荷兰武装商船,不由得让马戛尔尼感到一丝不快。
这些荷兰商船和狮子号身负的使命一样,作为荷属巴达维亚总督派遣的使团,他们也将要在广州登陆,去面见中國皇帝。
但是比起英国使团,这支荷兰使团的使命就不怎么轻松愉快了。
荷属孟加拉钦拉苏的总督伊萨克·蒂欣格,还有他的副使范百览,都是标准的亚洲通。伊萨克是荷属东印度公司与倭国交往的唯一负责人,多次觐见过德川幕府的第十代将军德川家治,在倭国,他有着大名的身份,很了解东亚政治家所应该遵守的那些潜规则。
而范百览则是与中國人打过多年交道的荷属东印度公司大班,称得上是彻头彻尾的中國通。
这样的一个阵容,不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比英国使团要有优势得多。
但是他们所肩负的任务,却是无比的艰巨:
荷兰人在五十年前的巴达维亚,屠杀了数万名的华侨,造成了红溪惨案。
对于欧洲国家而言,这样疯狂地屠杀另一个国家的侨民,就差不多等于是在宣战。可是当时的巴达维亚总督试图向清国斡旋这件事情时,却被清国的末代皇帝轻描淡写地打发回来:“国朝弃民,不惜背弃祖宗庐墓,出洋谋利,遭此报纯属咎由自取,朝廷概不闻问。”
尽管荷属东印度公司在巴达维亚的经济活动,因为这次大屠杀而全面瘫痪,造成的巨额损失使得愤怒的东印度公司董事会将巴达维亚总督判了死刑。但是新的中國朝廷,似乎并没有忘记这段历史,也没有为了“中荷友谊”而放弃追究的意思。
与英国使团不同,伊萨克先生所率领的使团完全就是被中國朝廷传唤,去解释红溪惨案的后续处理、凶手惩办、幸存者赔偿这些问题。
很明显,中國朝廷真正要解决的是南洋地区的华侨地位与归属问题。这也等于是在荷兰人那些风雨飘摇的东南亚殖民地政权的破屋子上又狠狠地踹了一脚!
一脸晦气的蒂欣格总督,还有更加没有好脸色的范百览先生,对马戛尔尼而言,就像是一对不祥的报丧鸟。而通过荷兰人的遭遇,这位老练的外交官分明可以看见,他即将造访的那个国家,似乎即将自数百年的沉眠中缓缓苏醒。
当一个领土广袤、人口众多的国家,被唤醒之后,将会爆发出多么强大的生命力,马戛尔尼曾经在叶卡捷琳娜二世统治下的沙皇俄国中见识过。但是不论人口还是疆域,沙俄都要比中國相形见拙得多!
一丝忧色不自觉地浮上了马戛尔尼的面孔,但是这点忧郁,很快就被一个轻快的声音打断了:“马戛尔尼伯爵,原来你在这里。我们明天就将离开这片岛屿群,按照计划,舰队将到交趾支那的土伦湾停泊——我们的水手中患病的人太多了!”
马戛尔尼转过身来,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他的使团副使兼好友、英国皇家学会的植物学家乔治·斯当东,用着夸张的语调说起接下来的行程安排。
这对于使团而言是个好消息,在交趾支那,可以就地补充淡水,也可以在东印度公司的帮助下收治患病的水手。
对于这个时代的远洋航行而言,使团的死亡率低得惊人,在各种事故的侵袭下,也只有少数几名随员与水手亡故。但是为了确保安全,还是最好将病号转移出船队为妙。
比起这些庶务,马戛尔尼更关心自己的外交官职责,尤其是紧跟着狮子号而来的荷兰船队,更像是一块擦拭不去的污物,让他时刻在意。
“荷兰人怎么说?他们也要在土伦湾停泊修整么?”
“他们并没有和我们一起行动的意思。”斯当东摇了摇,丝毫不掩盖对于荷兰人的轻视,“蒂欣格总督大概以为他与我们那位宽厚的印度总督先生有着极好的私交,所以向我们的船长高尔爵士提出了一个无稽的建议。一时间,我还以为这位尊贵的总督先生是看多了《格列佛游记》或者《闵西豪森男爵历险》这类的床头读物。”
斯当东摊开手,用满是嘲讽的语气继续说道:
“他说,在南中國海到太平洋的航路上,出现了大群的奇特土著海盗,他们有着矮小如猴子般的身躯,可以长时间在海水中潜泳,并且袭击每一艘他们所能看见的商船,杀死所有的船员并吞食他们的尸体。而在交趾支那的沿海地区,这些土著海盗最近几个月来已经泛滥成灾,使得交趾支那变成了船队的禁区。所以他提议我们,应当尽快地向着中國的琼州岛方向行驶,在琼州岛的中國海巡船队的保护下,才能保证舰队的安全。”
斯当东对于荷兰总督的讽刺,马戛尔尼丝毫没有在意,只是追问道:“那么我的朋友,你怎么看待这件事?”
“荷兰人的诡计而已。”在多个海外殖民地搜集过植物标本的斯当东摆了摆手,“我曾经也是个老练的探险家,深入过赤道上的岛屿和内陆,见过那些蒙昧未开化的土著人。但是从来没有一个土著部落,有着如此惊人的体能,可以长时间在海中深潜,并且可以对武装商船造成这样大的威胁。我早就说过,荷兰人还有葡萄牙人,他们对于我们访问中國的外交行动充满了嫉妒和仇恨,为了垄断对华贸易的巨大利润,他们会采取各种卑鄙的手段,只是我可没有想到,他们会散布这样幼稚的谣……”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桅杆上的瞭望员打断了,那个年轻的水手发出了半是惊讶、半是恐惧的尖叫声:“上帝啊,那是什么东西?!”
像是为水手的叫声作注解一般,在马戛尔尼与斯当东的视野中,一条白浪浮现在了海天交界处,这道白浪正向着狮子号的方向飞速涌来!
而在白浪之中,似乎有大群的生物藏身其中,随着白浪向前游动。
狮子号的船长高尔,拿着单筒望远镜也跑到了甲板上,他只拿起望远镜朝着那条奔涌而来的白浪看了一眼,就惨叫出声:“救主啊,这世界上居然生活着这种怪物!”
他的话没喊完,单筒望远镜就被马戛尔尼一把夺过,但不需要这位外交官确认,那条白浪已经距离狮子号不过一英里的距离。在这个距离上,隐隐已经能看到浪花中那些似乎是人类,又闪动着鱼鳞般青蓝色光泽的动物的轮廓,但更加清楚的,是这些古怪的生物手中握着的石矛。
“这是敌袭,准备作战吧,高尔船长!”
随着马戛尔尼的话音,狮子号上响起了连串的军号声,水手们忙碌地奔跑起来。海军出身的炮兵,纷纷在狮子号装备的六十多门前膛炮四周预备就位。
这些水手和炮兵的素质,在整个欧洲也算得上出色,但是他们进行海战准备的同时,那些藏身在海浪中的异形生物,已经可以一窥其全貌。
它们的头颅长而圆,嘴大而阔,双眼凸起,有些像是巨大化的弹涂鱼,但是它们覆盖着青蓝鳞片的身躯却接近于黑猩猩。而它们那覆满鳞片、如猿猴般的四肢,更让斯当东这位博学的探险家,不知道应该将这种生物归纳到哪个动物纲中去。
但比起这点学术上的烦恼,让狮子号的乘员们更加恐惧的,还是这些怪异生物接下来的动作。
它们逼近了狮子号同时,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它们握着石矛的前爪,随即猛地对准狮子号,将一根根石矛狠狠地投掷了出去!
粗糙的打制石矛,还不足以对水手们造成致命的伤害,但是被这种沉重的石矛砸中了要害,就算不死,也要重伤。
更何况在这些石矛之中,还夹杂着一两根铁制的长矛!
尽管狮子号的船员都是从英国海军中挑选的精锐,负责保护使团的卫队更是从皇家陆军与炮兵中精挑细选而出,对这些海生怪物的攻势马上组织起了反击。
枪声密密麻麻地响起,海面上转眼就染出了大片血水。但是在连串的枪响声中,还是有一个士兵运气不好,被一根长矛贯穿了大腿。
可是就在这大片的血水中,有更多的怪物涌上来,不断地朝着狮子号投掷石矛。紧随其后的印度斯坦号、豺狼号、克拉伦斯号,甚至见着情况不妙,顿时就想调转船头的两艘荷兰商船,也都成了这群怪物围攻的对象!
比起狮子号这艘武装到了牙齿的炮舰,印度斯坦号这种货船也好,豺狼号、克拉伦斯号这种补给船也好,虽然也都有卫队和水手拿起了枪支开始还击,但是转眼间就有好几人被石矛砸成了重伤。
在十八世纪,这样的重伤也就等于提前宣布了死期!
而更让人惊恐的是,很快照管狮子号船舱的水手就带来了一个更坏的消息:“这些怪物正在凿击我们的船舱底部!”
这个时候,包括马戛尔尼和斯当东在内的使团高层们才终于明白,为什么之前伊萨克总督会这样谨慎地告诫他们。
遇上了一群可以长时间潜水的海生怪物,别的不管,就一个劲地凿穿你的船舱,换了哪支船队又能受得了这个!
第639章 .使臣舟车向日边(十九)
从狮子号到印度斯坦号,连着充作补给船的豺狼号到克拉伦斯号,一艘艘木壳帆船都不自然地晃动起来。
狮子号和印度斯坦号毕竟体量大,一时间还没什么大碍,可是豺狼号与克拉伦斯号就隐隐透出些不妥当来。尽管每艘船上都有卫队和水手不断地扣动扳机,连片的枪响声中,将一头又一头怪物打翻在海水里。
可是余下的怪物,丝毫没有撤退的打算,转眼之间,就已经逼近了狮子号。这是摆明了车马,凿船是一桩,跳帮战是另一桩,反正都是厮杀,绝对不会让你们好过!
这个年代,火器的应用虽然极广,但是短兵相接的白刃战仍然在战场上占有最重要的地位。跟随马戛尔尼出访的随员里,一多半都是现役军人,更不要说那些远洋的水手和水兵了——谁不知道,英国海军与武装商船,差不多就是海盗换了一个说法?
向着四周逼过来的大群怪物草草放了几发炮弹,炮兵也好,水兵也好,都开始上刺刀。非战斗人员,从乐队到伯爵,都下到船舱里面,虽然狮子号和印度斯坦号的船体都是厚实的橡木板,但是被怪物们这样子坚持不懈地凿船,总归也是个威胁,有点人手堵堵漏,也比没有强。
就在英国人努力与这群怪物搏杀的同时,一直半死不活跟在后面的荷兰船队也有了动作。随着几声炮响,就见着一个个炮弹落下来,在狮子号周围溅起了一片片浪花。
但是随着这些炮弹的落下,所带来的却是这些生着四肢的鱼怪们更狂暴的反应。
高尔船长倒是看得清楚,那些“炮弹”不是别的,正是远洋商船上总会储备不少,却绝对没人愿意碰的咸肉干。这种坚硬得像石头、抡起来能砸死人的吃食,落在狮子号和印度斯坦号四周,顿时就激起了鱼怪们的反应,朝着狮子号和印度斯坦号周围更加聚拢起来。
而那两艘荷兰商船趁着这个机会,拼命地就要掉头离开。
这是压根把英国船队当成了转移鱼怪们注意的诱饵!
可这个骨节眼上,高尔船长根本就没有心思注意那些荷兰佬有什么打算,他已经拔出了指挥刀,投入到了这场白刃战中去。
用两块石头彼此敲打,留下边缘锋利的石片,用兽皮绑在木杆上,这是石矛。
将高炉中的铁水冷却,锻造成带着血槽的森冷短剑,挂插在枪杆上,这是刺刀。
石器时代的石矛,遇上了十八世纪英军的制式刺刀,谁胜谁负本应该一眼明了,但是交错之间,却是属于人类的温热血液溅了出来!
锋利的刺刀,对上了那黏滑而又坚韧的覆鳞软皮,顿时就偏开去。反倒是石矛毫不客气地当头砸下,转眼间就收割了好几条的人命!
更有甚者,有些鱼怪赤手空拳地,就直接仗着自己一身鳞甲、皮糙肉厚,就直接扑上来抱住对手,猛地张开阔嘴,咬住对手的喉咙——
到了18世纪,俗称“排队枪毙”的火枪对射战法渐次流行,原本那种身着全身铠的骑士战争就被欧罗巴的军事家们彻底地丢进垃圾堆里。将领和兵学家,都变质成了计算阵亡人数的三流会计,士兵的大量死亡不过是战损报告里的一个个基数,结果就是装甲的全面淘汰,骑兵、步兵、水兵全都是轻装上阵,军装之外,连皮甲都不会有一件。
但是曾经对印第安人、印度人、黑人都无比好使的火枪齐射、白刃突击战术,到了这些鱼怪面前,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火枪齐射,冲不散这些悍不畏死的异形,而近战肉搏,满身鳞甲的鱼怪却能轻易地撕裂这些只穿着军装的英国士兵!
如果把使团卫队的一七三零式狗锁燧发枪换成是曾经在后古典时代名噪一时的巴雷特重机枪,哪怕是经历过一战、二战的李恩菲尔德步枪,起码也不会打得这么凄惨。但是在十八世纪的燧发枪面前,鱼怪们可以说是占尽了上风——
就在这一片混乱,使团卫队节节败退的当口,海天之间,一点帆影突兀而显。
那洁白的风帆就似腾风而起的云峰,在阳光下甚至隐隐泛出了光彩一般,朝着狮子号飞速驶来。这艘船通身修长,船首如剑,四杆高桅上张起的白帆,更是比狮子号更加阔大数倍!
如果有精通船舶发展史的人看到了,就会明白,这种船体修长、高桅阔帆的木壳风船,就是帆船发展史上最有名的飞剪船。它修长尖削的船首,能如同剪刀一样劈开海浪,航行的速度能达到十四节以上。在蒸汽明轮全面取代风帆船之前,飞剪船就是毫无疑问的海洋飞毛腿。
这种十九世纪中晚期出现的风帆船,虽然只流行了不到五十年,就被远洋轮船取而代之。但是它在航速,却是足以傲视十八世纪的木壳军舰与武装货船,至于东南沿海常见的福船、沙船这类求稳不求快的货运船,那更得落在它后面吃灰——哦,海面上没有灰,但吃一脸海浪,倒是毫无问题。
在这艘飞剪船的最高那杆桅杆上,一面苍蓝旗帜迎风招展,旗面上,燧发枪与法剑交错,下方托举着象征“嘉禾”的谷穗。
这旗帜代表着什么,已经与部下们退到船舱前的高尔船长不明白,但是好歹这不是海盗们的骷髅旗就够了!
与急于逃离这片险恶海域的荷兰商船不同,帆影如流云般乘风而起,向着狮子号与印度斯坦号如箭一般地靠近过来。
那速度简直让人怀疑,是天空中的一朵白云,落在了海面——
而已经登上了狮子号甲板的鱼怪们,那双属于冷血生物的大眼在发现了白帆的瞬间,居然不约而同地停顿了一下,而后以更加快速的行动从狮子号和印度斯坦号的甲板上跳了下去!
那样整齐划一的动作,简直让人想起了在产卵季节、拼命迴游的鲑鱼群。
但是白帆船上的乘员,并没有让它们就这样逃跑的意思。船头上,有人咋咋呼呼地叫唤着:“瘪犊子烂番薯,抢到一半,看见我们飞云号了,就想跑?没那么容易!小的们,把子母炮拉出来,准备诛邪散二号的炮药!我说老宋,你的买卖又上門啦,你要不干,这我就包圆了啊!”
被同僚咋咋呼呼地嚷嚷着,被称作老宋的道人理了理头上道巾,摇头道:“这些海妖最有价值的无非是鳞甲皮革,缴获了之后自然是上缴记功。我的任务,只是观察这些海妖的扩散情况而已。”
“得了吧,谁不知道你老宋奉了上面谕令,是来咱们琼崖路试验新法器的,别藏着掖着,给咱们开个眼。说不定以后你的师弟师妹,也要来我们飞云号上面,和我老蔡一个锅里搅马勺。你现在试出个子丑乙卯,我们后面也好配合起来!”
被“老蔡”一声抢白,“老宋”也丝毫不恼,拿起双筒望眼镜又确认了一遍,方才点头道:“你说得也是正理。那几艘洋船,挂三色旗的该是荷兰人的商船,这些人在南洋造孽无穷,我是懒得去管。但是那打米字旗的,该是不列颠国的军舰。上面有交代,这些天该有一批不列颠使者到访,要我们西沙海巡署注意接应他们,不会就这么巧地撞上了吧?”
说话间,“老宋”手里也不慢,从袖中取出一只银环,环身是一头蛟龙头尾相衔的模样。他将这只银环放入水面,顿时银环四周似有吸力涌起,在银环中腾起了一团浪花,就这么被银环箍起,流转不休。
看着银环箍起的水花翻涌不止,“老宋”点了点头:“这地方天地灵机还算活泼,勉强够用,老蔡,你叫大伙不要用诛邪散的炮药,改用我带下来的那批玄水二号。”
“得啦,我听你的,玄水二号炮药准备,朝着那群王八操的鱼人群里放!”
几句话间,就见着这艘名为飞云号的飞剪船上,几架清军常用的子母轻炮探出了炮口,轰然一响,却是带着大蓬的火花溅射了出去。
在阳光下,仍然能看见深蓝得近乎黑沉的烟气,随着爆裂的火花散射开来。一眼看去,简直不像是军舰开炮,而是节日礼花在爆开!
高尔船长也好,鱼口余生的使团卫队也罢,所有目睹这一幕的英国人都愣住了。
这种礼花炮,纯粹就是节日里助兴用的东西,华而不实说得就是它了。怎么那支造型奇特的白帆船,却用这种东西来攻击那些恐怖的海生怪物?
如果他们具备基本的秘法视觉,便能发现,在这些墨蓝色的烟气被发射到海面上,很快就融入了水面。
原本南海上青蓝的海水,在这些墨蓝烟气的浸染下,转眼就变得一片青黑。
更有隐隐的水流波纹旋转,似乎形成了小小的符文。
而在此刻,“老宋”将手中银环再度浸入海面,顿时一道与银环等粗的水流凝成,向着那片被浸染得微微青黑的水域急窜而去!
在水下,只有视觉和感知都到了极处的鱼人,才能感觉到一股让它们心神战栗的天敌气息,猛然扩散开来,让所有人鱼的动作都猛地一僵!
而就在它们面前,一条头生短角,通体透明,散出森森寒气,使得周围水域都开始有凝固之感的蛟龙,带着即将饱食血肉的笑容,冷冷地注视着它们……
在狮子号甲板上的人们,并不知道水面下发生了怎样的故事,从高尔船长起,到听到外面厮杀声平息而出舱的马戛尔尼伯爵,看到的只有另一个景象。
在他们面前,大片的水域间,水浪不停地翻涌着,像是一锅被烧开的滚汤。在这锅滚汤之中,大群的鱼人发出无声的惨号,不断地冲向水面,而后又被看不见的东西拖下水中。
被什么东西撕咬开的鱼人残肢与尸骸,不断地浮出水面来,将这片青黑色的水域渐渐染成了一片深沉的红色。
就在这样的场景里,那艘突兀地出现的白帆船,已经驶近了他们身边。
第640章 .使臣舟车向日边(二十)
马戛尔尼使团与新中國的第一次正面接触,就在这一片满布着鱼人残肢、散发出腥臭气味的海域上开始了。
许多年后,在喜欢夸大其词的历史学家那里,这被形容成了“两个文明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而这充满戏剧性的一幕,连同布满海面的海妖尸骸、穿破海浪的飞云号、不期然相遇的两支船队,以及这背后无比深远的“历史意义”,让作家们找到了数不尽的话题,一再地进行深入发掘,包括小说、电影、漫画,还有格调不高、专注“炖肉”的口袋读本……
不过对于狮子号的乘员们而言,连好奇心都要放到一边去,哪怕是经历过北美殖民地战争的老兵,也不由得生出一股险死还生后的虚脱感。
而随着马戛尔尼走出船舱的乔治·斯当东,只是注视着海面上大片的鱼怪尸骸,只觉得自己长久以来的在博物学上的知识,一瞬间就要被推翻了。好像这一次使华之旅,就如同进入了荷马史诗中的《奥德赛漂流记》这部描写海洋上各种奇诡怪物的诗章一样。
他走上依然染着战场血迹的甲板,望着狮子号船舷下那随着海流沉浮的尸骸,不由得叹息道:“简直难以置信,在海洋的深处还居住着这样让人战栗的魔怪……”
但是斯当东院士的感慨很快地就被靠近狮子号的白帆飞剪船打断了。
飞云号的船长老蔡正站在船头上,大大咧咧地朝着狮子号上的人们喊着:“那边的洋人听好啦,你们谁是管事的,出来一个来答话。属于哪国的商船,进入俺们西沙领海的意图是啥?总之要先在俺们西沙海巡署先登记一回!”
他扯着嗓子喊过之后,才发觉对面这艘大船上的洋人不论老的少的,都愣愣地看着他,他方才一拍大腿,随即吼了一声:“娘的,四船仔,你不是参加了通事科的速成班吗?你来和这些人讲!”
他这一口官话虽然算得标准,然而最后一句却是将“讲”说成了“缸”,带出几分闽南乡音来。
随着老蔡的招呼,便有一个年轻水手笑嘻嘻地应了一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本子来,翻了翻,随即对着对面的军舰,用颇不标准的拉丁语问道:“贵方进入我国海域,目的是什么?请跟随飞云号前往琼崖路海关登记!”
……
………
在狮子号军舰为使团副使所准备的单间里,英国皇家科学院的院士乔治·斯当东握着鹅毛笔,在他的出使日志上飞快地记述着这惊心动魄的一日:
“出现在我们面前的生物,应该是属于海生的两栖类动物。它身上带有明显的鱼类特征,但是同时它又能离开水面进行活动。它们懂得使用石质的长矛作战,这说明它们至少具有一定的智慧,就像是赤道岛屿上的土著人一样。但是对文明世界的居民而言,这种来自海底的蛮荒生物,毫无疑问更危险,也有更多的未解之谜等待着我们去发现。”
“……中國的海面巡逻部队出现,是一件充满戏剧性的事情。原本抛弃了我们,拼命逃走的荷兰人恬不知耻地重新靠近过来。很明显,这些荷兰人知道,在充满危险的中國海域航行,如果没有中國海军的保护,是一件毫不明智的事情。”
“这些中國海军所使用的巡逻舰,要比皇家海军的狮子号体量小很多,低矮的船体更是几乎与水面平行。但是这种狭长的巡逻舰有着极快的速度,如同飞鱼一般在海面上穿梭。不论是荷兰人还是英国人,在漫长的远洋航行中,都为了承载大量的货物,而将船只打造成巨大的移动城堡。毫无疑问,中國人在船舶设计上更重视它的速度,而不是吨位。这种外形独特的船只,很可能是中國海军为了巡逻他们广阔的海域而特意设计的……”
写到这里,斯当东沉思了片刻,而后继续写道:“这艘名叫‘飞云号’的巡逻舰,在华文中的意思是‘如白云般飞快的船’,为了符合这个名字,它有着纯白色的船体、还有纯白色的风帆。飞云号的风帆比我见过最好的风帆布还要结实细密。和交趾支那等亚洲国家的风帆不同,它并不是用一幅幅布连缀起来的,而是像欧洲帆船一样,由整幅的帆布组成。从这艘巡逻舰来看,中國的新朝廷对他们的海军投入了极高的期望。”
写到这里,斯当东不由得有些沉默了,从欧洲的商人和传教士那里获得的情报来看,过去的中國是一个不重视海洋的大陆国家。尽管它富庶、强大而人口众多,却从来没有认识到它广阔的海岸线意味着什么。
但是出现在使团面前的飞云号,却让斯当东有些怀疑了。新的中國朝廷,还会恪守着这个古老帝国的原则,满足于统治广袤的陆地么?
与此同时,印度斯坦号上,担任使团书记官兼庶务总管的约翰·巴罗也在奋笔疾书。
比起斯当东,巴罗的注意力显然更多地关注于其他方面:
“中國海军的编成十分地奇特。在他们的军舰上,除了船长、大副、领航员与水兵之外,还有一些宗教人士在任职。”
“根据我们那两位担任翻译的中國牧师的说法,这些担任特殊军职的人叫做道士。但是他们出于虔诚的天主教徒的情感,不愿意多谈这些偶像崇拜的异教徒的事情。”
“飞云号的船长是一位其貌不扬的中年人,他的身材精瘦而矮小,带着我们在水手酒馆里常见的那种粗野与满不在乎的神色。但是这位军官却受到了飞云号上每个人的尊重,包括飞云号上的道士们。”
“道士们的管理者是宋道官,‘道官’是授予了官职的道士。中國的前朝规定了中國人的发型要与鞑靼人相同,将前额的头发剃掉,只留下后脑勺的头发编成长长的辫子。但是道士作为宗教人员,获得了保留中國传统发型的机会,他们蓄着长发,而后将头发在头顶结成发髻,而后用发簪与硬布发巾保护住发髻。”
“道士们保留了中國人的传统服饰,这种特权导致他们保留了对鞑靼人的不满。中國新朝廷的大人物中,有两位最重要的人物都来自于道士之中。也正因如此吧,道士们开始参与到世俗的世界中来。就我们与飞云号的接触来看,道士们担任着随军医生的职责。他们很少祈祷,而是以一种极为严谨而认真地态度治疗着伤员。”
“道士的管理者宋道官,是一位表情严肃的军人,与其他海军士兵不同,他的军装像是束腰的军大衣,下垂的衣摆还能看出长袍的特征,这代表着他道官的身份。他负责管理飞云号上的弹药,并记录沿途的气候与水文变化。飞云号上有成套的气候仪器,包括玻璃制作的水银气压计。和世界上大部分的神职人员都不同,飞云号的道士们对这些仪器操作熟练,比起神职人员,他们更像是一群为某位学者服务的助手。”
“所有的道士都佩着剑,这也是将他们与一般水兵区分开的办法。另外一个区分方式是,水兵们虽然也放弃了鞑靼人的发型,但是他们的头发还不够长,并不能将长发挽成发髻。比如船长,就只是将头发扎起在脑后。”
“在这场与怪物作战的小规模海战中,飞云号的水兵们将死去的怪物尸体全都打捞上来。根据中國人的说法,这些新出现的海中生物,其坚韧的外皮有着比鳄鱼皮更优秀的使用价值。而宋道官则将每一头怪物都编了号,并仔细地解剖了一头怪物。从这点上看,这位宋道官更像是一位老练的外科医生,他似乎通过观察怪物胃囊里的食物残渣,来确认这些怪物的分布。”
写到这里,巴罗不由得微微活动了一下手指,而后继续写道:“狮子号和印度斯坦号上,原本就有很多的士兵与水手患上了疾病,随着这次战斗,有十几个英勇的士兵死去了。对此,飞云号的船长愿意收治重伤与原本就有疾病的士兵与水手。飞云号的速度很快,而飞云号上的道士对于外科上的处理方式,也赢得了大使的信任。”
“他们会使用高浓度的蒸馏酒,对伤口进行消毒,而后使用一种白色的亚麻布包扎伤口,亚麻布密封在容器里,上面布满了红色的矿物质,据说可以有效地防止伤口感染与坏死。”
“是否真的如此,我不能确定,但是在包扎了这种亚麻布之后,很快地就缓解了伤员的痛苦。这种高效的外用药物,是我们在欧洲不曾见过的……”
……
………
就在此刻,飞云号上,道官宋宁也摊开了一张信笺,下笔如飞:
“琼崖路西沙海巡署金坛郎宋宁报告如下;
送交我处之冷龙精魄修复工作已经着手进行,冷龙精魄对近期孽生于西沙群岛海域的鲨化鱼人个体有着极高的反应,并且大量吞噬鲨化鱼人血气。近期内,冷龙精魄的成长度获得了极高提升,对此,我将近一个月以来的冷龙精魄观察报告附于其后……”
……
………
如果将目光从这几条船队上移开,放到整个南海海域的话,就会发现,从渤海到南海,整个海岸线周围的生态环境都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原本这个时空的深海中就居住着那些被称为“深潜者”的半人半鱼的冷血生物,作为邪神的眷属,讴歌着早已逃走的邪神。
这种先天环境,使得天地遗蜕融合过程中,除了魏野火炼真文、定元天地的直隶地区外,就属整个东亚海域的融合反应最为直观。
而这种反应放到南海方面,就是大量的鱼类变异,吞噬,最后以某几种鲨鱼和硬骨鱼的变异为主,大量的鲨化鱼人就出现在了南海地区。
早有预料的道海宗源方面反应倒不慢,立刻在海南岛的琼州府与临高县同时调拨门下弟子坐镇,就连金钱帮好不容易制造的飞剪船,都被魏野讨了一批过来。
但是哪怕道海宗源和红铜冠小组飞快地组建起了西沙海巡署,但是鲨化人鱼的扩散还是叫越南地方叫苦不迭。
不过此刻也没人关心越南的阮朝与西山朝面对鲨化人鱼上岸袭扰有什么意见。
随着飞云号的回归,一封中英双语的信笺,摆上了魏野与慕容鹉的桌前:
“乔治三世蒙天主恩,英国,法国及爱尔兰国王海主卫道者恭祝中國皇帝万万岁。
“本王国自登基以来,事事以仁慈为怀,除了注意保障本土的和平和安全,使臣民得到幸福、道德和知识之外,在尽可能的能力范围内使全世界同受其惠。本着这种精神,即使在战争时期,我国在世界各地取胜之后,我们仍然让战败的敌人在公平条件下同享和平幸福。现在除了致力于在各方面超越前人,本国王也曾数次派遣本国优秀的学者远航,探索未知的之地,这并不是为了占领或者扩张我们已有的足以满足我们需求的辽阔领土,更不是为了掠夺外国的财富,甚至不是为了本国臣民的对外经商行为,而是为了了解各地出产的产品,同落后地区交流幸福生活知识。我们同时还派遣船只运送动植物给贫瘠地区需要帮助的人。对于古老文明国家的物质和精神生活,本国王更是注重探询研究。在皇帝陛下的统治下,贵国国家兴盛,为周围各国所敬仰。如今我们国家同世界各国和睦相处,本国王认为正是谋求我们两大文明帝国友好往来的好时机。本国臣民曾经常常到贵国经商,无疑双方都能因此受益。但双方往来需要行为规矩而不至于违反对方国家的法律和风俗。希望我的臣民不会在外生事。当然,我也希望他们不会受委屈。故此希望特派一位有权柄之人常驻贵国,管束我国臣民的行为,有委曲也可以保护他们。这样的办法可保诸事平安。
此次我所派去的乔治马戛尔尼伯爵是本国王的亲戚。他是位勋爵,一位忠信善良的大臣,伦敦皇家学院的会员,曾代表我国去过很多重要国家,比如:俄罗斯、孟家拉任职。恳请皇帝陛下如同接待我一样地接待他。为避免特使出发后有变故,我另外委派了副使乔治斯当东。他同特使一样,也是德高望重,博学之人。再次恳请皇帝陛下能像接待特使那样接待他。
我知道皇帝陛下公正仁爱,恳请准许所差之人在贵地观光沐浴,以便回国时教化本国众人。至于所差之人,如皇帝陛下需用他们的学问,要他们办事,只管差使他们。对于住在贵国或去经商的我国臣民,如果他们遵守你们的法律法规,求皇帝陛下加恩。若有不是,即该处治。特使临行之前,我特别嘱咐他一定要在皇帝陛下面前谨慎从事。我们由于各自的王位应象兄弟一样,希望能有一种兄弟般的友谊能够在我们中间常存。祈求天主保佑皇帝陛下常享太平之福。”
第641章 .风雷笔削旧山川(一)
随着乔治三世的信笺副本,经由琼崖路海巡署一路递交,向广东朱明山房与天津资政院送达。
当然,乔治三世的国书正本还是由马戛尔尼伯爵亲自携带,预备在面见“中國皇帝”的当口,将国书正式转交过来。这是礼仪所在,不得不如此。
但问题是,谁算是“中國皇帝”——
作为红铜冠小组在这个时空点的最高负责人,慕容鹉已经就任了“护国主”,说起来也差不多是元首了。
可魏野身为道海宗源掌教,依道门旧制,上“师君”号,与“护国主”也堪为敌体。看上去这像是古罗马的双执政官制度,但是又有些不同,更像是道海宗源与红铜冠小组进行战后分赃的联合政权。
这样的联合政权,那磕磕碰碰与利益分割总是免不了的。不管是递交国书的场合,还是谈判代表的人选,在魏野与慕容鹉的碰头会里就吵了无数次。
到最后,就变成了与会的人们低头玩游戏,闲聊用茶点,由着魏野和慕容鹉在一旁讲对口相声:
“要不然,国书移交的时候,并肩子上吧!让马戛尔尼自己判断该把国书交给谁。”
“就你和我坐一块儿?那是坐一张长榻呢,还是坐两张椅子?这几年冲荡之下,出仕满清的家伙差不多都给赶回老家去吃老米饭了,袁枚袁子才这样悠游林下的遗老也不少,我们并肩而坐,这些人嘴里还能有什么好话。魏某都能猜得出来,这帮酸子要说我们仿照唐时‘二圣临朝’制度了!虽然大家都是男人,可要是因此传出什么奇怪的绯闻就不好了。”
……
………
联合会议里一如既往地飘荡着一股不怎么正经的气氛,但是整个东亚的风云变化还不到终止的时候。
东北地方,随着纳萨力克大坟墓的侵染,遗留下来了足够多的负面魔力,而从努尔哈赤到乾隆,两甲子有余的杀戮,数百万的亡者,纷纷地从地下被唤醒。
说起来在这持续不断的不死生物大潮中,僵尸倒是不多,骷髅、幽魂、怨灵倒是占了大多数。而很快的,这些不死生物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祸害起李氏朝鲜来。
这个时候,李氏朝鲜里,两班贵族们依旧在孜孜不倦地玩着党争。小小的半岛上,勋贵、士林、南人、北人、东学、西学,处处都是党争的理由,所谓士祸更是十年就起一回。从前明年间算起,这些棒子关起门来一直厮杀到了乾隆年间还不消停,而周围两个体量更大的国家,都关起门来称王称霸,也无意间让这个半岛成了最好的养蛊坛。
但是到了这一任的朝鲜国王李祘(祘,同算)手里,党争已经不重要,被朝鲜士人称为“鬼潮”的不死生物大举入侵才是真正的危急存亡关头。
以李氏朝鲜一贯孱弱的武备,边军转眼间就是全军覆没。原本一贯独尊儒术的两班贵胄,眼望着那一片蔓延而来的骷髅海,还有夜里四处袭扰的怨灵,直接就吓死过去的很不在少数。
等到他们想起来征发朝鲜不多的僧人,打算以佛法对抗鬼潮的时候,连汉城都已经沦为鬼域。
不过李朝历代国王祖传的抱大腿技能倒是还没有荒废,李祘第一时间就遣人贲表向乾隆求援。可惜乾隆皇帝已经变成了乾隆安乐公,当朝鲜使臣摸对了门,向着慕容鹉来了一通“哭秦庭”之后,换来的只是济州岛上多了一个难民转运署,大批海沙帮的盐船,兴高采烈地把朝鲜难民一船船地接回来。
当然,随之而来的还有废掉那什么世宗大王首创的窗格子般的“谚文”,改习汉语,归化为汉民,这手续是免不了的。哦,改汉姓就不用了,本来就是箕子后裔,大家都是一家人嘛。
只是在后来的姓氏研究学里,金姓多出了关东金与高丽金两支,增添了研究者无数的麻烦。
李祘大王连着他全家,如今也都被接到天津当了寓公,正好和乾隆君臣住对门。至于“歼灭鬼物,李王还朝”,这等问题就暂时不在资政院的计划内了。
东亚大地局势演变之快,身在局中之人只觉得乱,只觉得这么几年都不得消停。然而落在刚刚踏上这片土地的马戛尔尼一行人眼里,就有目不暇接之感。
狮子号为首的使团船队到达了琼崖路所在的海南岛。
虽然使团里担任翻译的两个中國神甫脸色很不好看,但是马戛尔尼伯爵还是很高兴地将伤兵们安排在临高云笈观下属的海事医院中接受治疗。
英国人在这个时候,早就将英国国教的圣公会从梵蒂冈为领袖的公教教会里脱离出来。十八世纪的天主教会最后的威胁手段也不过是绝罚出教会,可这对英国人而言,简直是不痛不痒。而西沙海巡署里,能够充任翻译、通过了通事科初等考试,甚至拿到中级通事执照的军官,就有好几个。
说实在话,用不用还带着这两个中國籍的天主教神甫都是不一定的事情。
还亏得这两位坚贞的基督徒,在重返故土的路上,想起乾隆年间的苛厉刑法,拼命地把自己晒得漆黑,换上了英**装,一副参加英国部队的殖民地土著模样。
西沙海巡署里,负责给使团办理入境登记的道官宋宁,倒是懒得理会两位预备当殉教圣徒的神甫是个什么心思。他大笔一挥,就给两位神甫办理了英属殖民地土著士兵的入境许可和临时居留证。
作为一个老练的外交家,身为乔治三世特使的马戛尔尼伯爵,必须要注意自己的身份与地位,而他的身份也确定了他不能和随员们那样,随意来到民间,去搜集关于这个东方帝国的情报和信息。
不过比起倒霉催的荷兰使团,英国人对自己的礼遇却是非常满意。要知道,荷兰人想要将英国船队当成是吸引鲨化鱼人的诱饵,这件事,从马戛尔尼到斯当东,可都记着呢!
荷兰使团一到临高,马上就得到了通知,中國朝廷关心红溪惨案,并为此组织了一个专门的质询会。伊萨克·蒂欣格先生与他的副使范百览,马上就要去质询会上接受质询会成员的调查。
与其说这是一个使团,还不如说是一群等待审讯的嫌犯。
而西沙海巡署装备的快速帆船,训练有素的海军官兵,都让人可以确定,中國新政权对荷兰人的亚洲殖民地是有些想法的。
唯一需要马戛尔尼考虑的是,英国殖民地当局,要怎样面对这个试图开拓海外殖民地的新帝国?要知道,在荷属巴达维亚,中國人的数量要比欧洲殖民者多得多,荷属巴达维亚变成中國的海外省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和备受瞩目的特使不同,作为副使的斯当东、庶务总管的巴罗,却有足够的时间开始他们的搜集情报之旅。
前清年间,除了少数特使,外国人想要踏上中國的土地是一件犯忌讳的事情。
如今已经自号“清禅居士”的前清陕甘总督李侍尧,他在两广总督任上,就严禁洋商直接与民间贸易,甚至连洋商学习中文也被他当成是一件罪大恶极之事,一并查禁起来。
然而此刻,等待着狮子号、印度斯坦号修整的斯当东和巴罗,可以自己走到街面上来。当然,琼崖路的安抚使特地给他们配了一名通事、两个卫兵,免得这些家伙乱跑乱撞,被海南的黎民绑了票就有的乐子可瞧了。
在斯当东这位植物学家后来的回忆录中,对在琼崖路的这段短暂时光没有多费笔墨,然而庶务总管巴罗这位后来自诩“中國通”与“汉学家”的三流作家,倒是在他的《巴罗爵士中國行纪》里大书特书了一通:
或许可以立下一条不变的法则:一个国家妇女的社会地位的高下,能够判断一个国家达到了怎样的文明程度。
妇女的习惯与丰富情感,对她们所在的社会都会产生重要的影响。一个重视女性道德与才智的国家,必定有文明的制度与良好的风俗。但是,一个国家若是产生了严重的性别歧视,那必然会给它的国民带去黑暗与苦难。
在我们幸福的岛屿上,只有在伊丽莎白女王的治下才得到应有的尊重。但除了女王陛下的治世之外,女性同样遭受着粗暴的对待。在威尔士,妇女被随意买卖给男人。在苏格兰,妇女不能出庭作证。在亨利八世时,禁止女人和学徒阅读英文版的《新月全书》。
在有修养的希腊人中,妇女也不受尊敬,荷马贬低所有在他UU小说出场的女性。希罗多德以赞赏的口吻,称赞巴比伦人怎样拍卖那些才学出众的女奴。
在鞑靼人统治的时代,中國人学习了野蛮人的风俗,比古希腊人或中世纪的欧洲人更尽情地侮辱女性。他们把女人的双脚用布缠起来,为的是禁闭她们,免得她们面对这个社会。女人抛头露面,会被认为是可耻的。
在中國,女人不能在学校中接受教育,也不能发挥她们作为人类的天性,参与到那些值得称赞的工作中去。于是她们的情感与才能,只能封闭在时间停止了的狭小空间中,吸烟、刺绣、乏味的宗教书籍,就成了中國女性的全部乐趣。
这种局面,让新朝廷的官员们极为恼火,尤其是“缠足”这一恶习,几乎剥夺了这个国家一半的劳动力。
被缠足而弄断了脚骨的女性,无法承担起更多的工作。而就我们所见,在南方的几个省,都有成年的女性,用她们已经畸形了脚,勤恳地劳作着。
尽管新朝廷很快禁止了这种野蛮的习俗,但是民间却产生了一种根深蒂固的想法。他们认为,一个体面的、有身份的家庭里,如果不给女孩子裹脚,就意味着家庭中缺乏道德的约束。倒好像他们的道德,完全寄托在了女性的脚上面。
为了保持他们道德上的优越感,依然有很多家庭偷偷地给女性裹脚,他们很多都是乡绅与商人,甚至在结婚的时候,新娘是否裹着一双小脚,被当成了光荣与贞洁的象征。
不过新朝廷的官员们,很快地使用了一种有创意的方法,对这些守旧的绅士们进行了更为有力的回击。
在中國南方的广州省,缔造了新朝廷的大人物指定了一条极有幽默感的惩罚方式。并且随着新朝廷不断地扩张其领土,渐渐地推行到了全国范围里去。
作为一位宗教领袖,这位大人物命令他所领导的神职人员,在每个教区中巡视,将那些敢于用缠足这个方式折磨女性的人们提起控告。
而后,这些人将会面临一向从来没有向男性实施过的酷刑。
在使团停留在琼崖路的那几天里,我有幸目睹了一次这样的刑罚。
被处罚的犯人是临高一位德高望重的乡绅,他在鞑靼人的朝廷中取得了“秀才”的学位,这在这个南方的岛屿上是很难得的一件事情。也正因如此,他被当地的居民视为道德与学问的楷模。
因此,这位秀才老爷有着强烈的捍卫道德的使命感,他不但称呼新朝廷的官员都是出身于商人和盗贼的叛变者,更将负有拯救女性们免于野蛮习俗残害的神职人员称为没有道德、寻欢作乐的下流胚子。
于是,这位忠诚的前朝子民,接受了来自新朝廷的公正审判。除了诽谤罪之外,他和他家族中的男丁成了“缠足罪”的第一个处理对象。
他们被带到广场上,将他们的靴子脱下来,然后由老练的妇人拿出长长的白布条,将他们的脚趾紧紧并拢,而后将整个脚包起,用力地弯成弓形。
这就是鞑靼人统治的时代,用来约束女性的缠足,而现在,这种风俗被反馈到了那些沉迷于这个不健康的爱好的男人们的身上。这是一个惩罚,也是一个嘲讽,它似乎意味着旧的风俗即将从这个国家被消灭,而新的风俗是否会到来,还未可知。
第642章 .风雷笔削旧山川(二)
狮子号了,在结束了短暂的修整后,这艘散发着石灰水消毒后气味的英**舰告别了琼崖路。
虽然不少水手和负伤的卫兵不得不离开狮子号,在海事医院安心养病,可狮子号和印度斯坦号上的乘员反而不见少、只见多。
西沙海巡署派遣的领航员有三位,琼崖路安抚使司派遣的警卫员有一个班,就连琼崖路云笈观都派了两位年轻道士上了印度斯坦号。
这两位是朱明丹天府派遣到琼崖路支教的外门弟子,在云笈观开办的格物书院里授课三年间,顺道考取了英法双语的乙种通事执照。在琼崖路,像这样拿到了乙种通事资格的专门人才少之又少,琼崖路安抚使司甚至放出话来,这两位要是愿意转入安抚使司下的外贸科,安抚使司就肯帮他们运动到一个正途文官前程。
然而朱明丹天府通过云笈观那边下来的调令也不慢,直接就跳过了返回广州述职的程序,直接将两人提了一级,成了道海宗源的外门执事弟子。成为外门执事弟子,便有了保举为道官的资格,这火线提拔的速度之快,就如同天上掉下来一个大肉包子,砸出好大的惊喜来。
不过这包子想吃下肚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升职的同时,任务也布置下来了:
作为执事弟子,希望两位发挥在琼崖路支教三年的经验,为来访的英国使节团进行初步的中文教育。随着调令,云笈观方面已经从藏书阁中准备下了全套中文教材,既有《千字文》、《拼音训读》、《汉英词典》之类教材与工具书,连《华夏简史》、《国土开拓志》这些天津商务印书馆最新出版的史志书籍也拨了一批过来。
朱明丹天府的意思很明确:像马戛尔尼这样,被乔治三世授予伯爵爵位,并在国书中用“我的表亲”来称呼的一国大使,再去学习中文,已经缓不济急了。况且马戛尔尼如今虽然正处在外交家的黄金岁月中,但是十八世纪的英国人平均寿命也少有超过六十岁的,完成了中英建交这件值得大书特书的重要使命,马戛尔尼先生就可以辞去公职,回到爱尔兰的庄园中享受平静而短暂的退休生活了。
但是随着他一同来华的其他人,包括他们的副官、秘书、庶务总管,还有副使乔治·斯当东的儿子,现在才十二岁的骑士侍从小斯当东。只要这批英国外交使团成员回归不列颠岛,将来就有极大的可能成为英国外交官员里的知华派甚至亲华派,在接下来十几年的时光里,有一批鼓吹对华友好的英国官员,怎么样也不算坏事。
只不过,坐镇朱明丹天府的道海宗源掌教真人有几句话却是没有说出来。
就是这个使团中的成员,比如乔治·斯当东与小斯当东这对父子,比如喜欢八卦又不掩饰白种人自大心态的约翰·巴罗,他们在另一个时空中面见乾隆皇帝的种种经历,让这些敏锐的外交人员准确地窥视到了“煌煌大清”从上到下的种种弊端,包括官府的愚昧颟顸、满人对汉人的敌视防备、在乾隆盛世的光鲜外衣下僵死到快要发臭的制度……
结果,就是原本仰望着东方大国的欧洲人,如同《黔之驴》这寓言中遇到驴子的老虎一般,心态从“惊为神物”变成了“不过尔尔”。而小斯当东,这位面见过乾隆皇帝的少年,变成了独立翻译了整部《大清律例》的知名汉学家,被后世称颂为“英国汉学之父”。
可也是这位知名汉学家,在成年后重新接触了乾嘉年间的满清官场之后,却在第一次鴉片战争前对唐宁街做出了这样的分析——只有通过战争,英国才能赢得满清朝廷的尊重,愿意聆听英国的意愿!
不过这些事情,大概都不会在这个时代上演了。
唯一的小插曲仅仅发生在前往广州的这段短程航行中,豺狼号上存放的英国特制咸肉干,成了警卫班们中意的东西。
这种被英国海军士兵深恶痛绝、起了个外号叫“盐骨头”的硬肉干,用了大量的盐。承包食品加工的英国商人当然不肯用价格昂贵的食盐,而是拿有毒的廉价工业盐加工出来,哪怕用水煮过,也会发出一种泡在福尔马林池子里的腐尸气味。
不过这个年代,全世界人类的平均寿命都不高,就算英国海军天天用这种浑身散发出化学废料气味的咸肉干当成补给品,很多人也根本活不到毒发身亡的那一天。而这些十八世纪大批制造并采购的劣质毒肉干,更是被英国的后勤部门一直存放下来,整整让海军士兵吃了两百年,也算是食品储藏学上的一项创举吧。
警卫班的成员都是正常人,当然不至于脑子抽筋地去吃这种坚硬如石、气味可疑的东西。何况在西沙海巡署对英国船队进行检疫的过程中,这些咸肉干就被直接列入了“有毒废料”这个档次的洋垃圾里,不要说让人吃了,海巡署的道官宋宁直接毫不客气地说:“依照本朝新颁行的民法,制造这种有毒废料的家伙,就应该以故意谋杀的罪名判处死刑才对。”
但是对人类而言如此可怕的咸肉干,却对近海地区分布稀少的鲨化鱼人有着极高的诱惑力。警卫班在短短的两天内,就用豺狼号上的咸肉干,吸引并歼灭了两个鲨化鱼人部落,并获得了来自上级的嘉奖。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简短的咨文:“此种诱饵是否存在技术专利?英国东印度公司能否在加尔各答等地就近生产这种诱饵?如何与英国就此类诱饵商讨长期的贸易合作机制?如有条件,请于合适时间向特使提出这个问题。”
乔治·斯当东爵士不得不在他的出使日志中,花了极长的篇幅记载咸肉干对鲨化鱼人的致命吸引力,并且将“远洋货船不得携带此种咸肉干”这一戒条成功地推广到了英国远洋航运业中。
而因为鲨化鱼人的威胁而失去了航运业的大客户之后,生产“盐骨头”这类剧毒食品的英国食品商们不得不用了更多的精力、更多的金钱,来选择那些相对气味温和些的化学废料来腌制咸肉干,为英国食品添加剂的发展,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真是可喜可贺。
……
………
五月五日端阳节将至,广州港。
这是英国使团到达广州的第二天。
但是广州知府李瑞麟此刻却无心再多理会这些英国人。
原因无它,这个时候,就是广州光复之后,第一次省试大考开始的日子。
和史书上某些新朝开科举不同,不是说随随便便拟个题目,再把一大群半通、不通的秀才、举子弄到一起就算完事。
前清的时候,从顺治到康熙初年,所谓的科举就纯属糊弄事。只要有读书人愿意来应考,乐意当大清的顺民,那就是秀才、举人的身份。哪怕你八股文字狗屁不通,也有机会混一个同进士出身。
但是新朝初立,反倒是抱着宁缺毋滥的主张,宁可花上好些年教育人才,也不肯让这些冬烘先生、秋风钝秀才糊弄事。
这头一桩就是废了八股取士。
对八股,李瑞麟自己就是乡试、省试、会试、殿试一路考出来的。说实在话,士林中人,特别如他这样出仕多年的人物,也不过将八股文当成是一块出仕的敲门砖罢了。做官的学问,从来都不在八股文字上面。
对天下的书香之家,废八股也好,用策论也罢,都不是重点,只要朝廷仍然开科举,不绝了大家的上进之路,那考什么都没有问题。
只有那些一辈子抱着《朱子语录》、《朱子四书注》与各类科场范文的老秀才、老监生,倒是很有几个深觉天崩地裂,上吊投河的。
而新开科举,儒门经义只列在明经科,与道、法、墨、名诸家并列,这一条,除了几个理学大儒嚎啕不已,也有跳西湖的、也有跳钱塘江的、也有自己绝食的,士林中倒也没有多大的风潮。
如今是二圣临朝,一南一北,两位都是道家中人,而且至今也不打算尊周礼、祭孔子。可除了曲阜孔府里本代衍圣公惶惑不已,聪明人倒是真不至于为了这等事急什么。
大儒们要为儒门道统殉葬,可士绅之家不过是为了“读书做官”四字,如今仍然是读书做官,不过换了一套经义,何至于此?
当然士绅们里聪明人想得明白,那也难免有想不明白的。
若换了前明,这样攸关“圣教道统”的生死攸关之事,少不得有一群群的秀才抬着至圣先师牌位去叩衙请命的。
前明党争,加上秀才们组织会社,搞出复社这样号称“东林后学”、能量极大的在野势力,秀才公都变成了破靴党,很是嚣张得意过一时。
但是清军入关,一切以明亡之事为鉴,“读书士子议论政事”这一条就被顺治到乾隆总结为最为要紧防范的对象。文字狱里,对这些敢于议论朝政的秀才童生也一向杀得最狠——谁管你议论什么,是不是自带干粮的保皇党,一颗红心向着老佛爷、万岁爷、大清国的皇上呢……
这等肃杀风气,至今少有残余,大家也就是自己议论几句,没多少人真的敢组起大队人马,去张贴揭帖、顶香请愿。
但是新朝开了科举,却将前清的功名一概不认,不管你是秀才、监生还是举人,功名一概不算数。若想要继续读书做官,那没说的,收拾起吃饭家伙,还有当年准备的夹层砚台、微雕笔杆,重新出来考一场呗。
当然,这个时候,也不会考八股了,倒叫大家从何处把小抄预备起来?
所以有心人的目光,不是对准天津,就是对准广州。
而很快的,一篇布告就在广州府里张贴出来。
和旁的布告只针对小民、行文朴实平易不同,这篇布告就直接对上了读书人:
“天下理之最明而势所必至者,如今日使旧法必为新法是已。然则变将何先?曰:莫亟于废八股。
夫八股非自能害国也,害在使天下无人才。其使天下无人才奈何?吾曰:有大害,其害曰:锢智慧。
垂髫童子,目未知菽粟之分,其入学也,必先课之以《学》《庸》《语》《孟》,开宗明义,明德新民,讲之既不能通,诵之乃徒强记。如是数年之后,行将执简操觚,学为经义,先生教之以擒挽之死法,弟子资之于剽窃以成章。一文之成,自问不知何语。迨夫观风使至,群然挟兔册,裹饼饵,逐队唱名,俯首就案,不违功令,皆足求售,谬种流传,羌无一是。如是而博一衿矣,则其荣可以夸乡里;又如是而领乡荐矣,则其效可以觊民社。至于成贡士,入词林,则其号愈荣,而自视也亦愈大。出宰百里,入主曹司,珥笔登朝,公卿跬步,以为通天地人之谓儒。经朝廷之宾兴,蒙皇上之亲策,是朝廷固命我为儒也。千万旅进,人皆铩羽,我独成龙,是冥冥中之鬼神,又许我为儒也。夫朝廷鬼神皆以我为儒,是吾真为儒,且真为通天地人之儒。从此天下事来,吾以半部《论语》治之足矣,又何疑哉!又何难哉!做秀才时无不能做之题,做宰相时自无不能做之事,此亦其所素习者然也。谬妄糊涂,其曷足怪?
……
八股取士,使天下消磨岁月于无用之地,堕坏志节于冥昧之中,长人虚骄,昏人神智,上不足以辅国家,下不足以资事畜。破坏人才,国随贫弱。此之不除,徒补苴罅漏,张皇幽渺,无益也。何则?无人才,则之数事者,虽举亦废故也。舐糠及米,终致危亡而已。”
这篇文章煌煌数千言,痛骂八股,而落款只得两字:严复。
第643章 .风雷笔削旧山川(三)
这篇布告洋洋数千字,却走的是桐城一派古文的路子。虽然天下士子,多的是钻研八股的书呆子,但是方苞、姚鼐这些古文名家都是一时执文坛牛耳的人物,总有几个明眼之辈看得出来脉络。
这文章排铺间,先义理,后考据,重词章,讲究的是“神理气味、格律声色”两厢兼重。这样的高妙笔法,寻常秀才可是学不来的,执笔之人说不定就是如今隐居江宁钟山书院、义不出仕的惜抱先生姚鼐姚梦谷的子侄后学。
这可好,姚惜抱做了前朝遗老、本朝逸民,却让自己的晚辈在新朝出仕?说起来,前清圣祖年间,前明遗老自己义不出仕,可儿子侄子挣了顶戴花翎的也真不少!
广州城里的前清秀才,更是被这一纸文告挑动起来,如同雷雨前的蚂蚁般,忙忙碌碌地动起来。
珠江南畔漱珠市,素来是广东府的繁华之地,所谓“广府三市,唯让漱珠”,虽然号称是“市”,然而多的却是广州十三行的会馆与豪商宅邸。
在号称“粤省禅门第一丛林”的海幢寺旁、漱珠桥侧,有一处小园名叫成珠馆。成珠馆占地不算太大,园主人伍国莹也只是广州洋行里的后进人物。
伍国莹年轻的时候,原本是照着家中的打算,让他如淮商、徽商那样,读书应试,考个功名回来。怎奈这位伍老爷读书不甚有天分,却是天生的商道奇才。他先在十三行会首的潘家做账房先生,砺练出来之后,便将自家的怡和行一步步做大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在广东十三行里有了一席之地。
能在广东十三行里站稳脚,那换个词说,便是富可敌国。只乾隆末年到道光初年,广州十三行“报效”朝廷的白银就有五百多万两,至于打点广东官场上的成例银更是多出数倍。
好吧,比起“大清第一贪”和珅和大人还是差了一点……
平日里伍国莹将成珠馆用来招待客人,论排场阔气,比不过扬州盐商,论林壑精巧,更不是苏州名园的对手。但是耐不住伍家好结交士人,这成珠馆也是见天的“高朋满座”——哦,满座倒是真的,“高朋”二字还得斟酌一番。
伍家虽然捐了个道台顶子,可是这等“铜臭道台”终究不是科举正途出身,举人们自重身份,绝不会腆颜跑到成珠馆里来。倒是一帮子秀才,没事倒要在成珠馆做个文会,交交朋友。
伍家的五公子伍秉鉴也算是个读书种子,伍国莹现如今已经退了行商身份,让自家大儿子顶了上去,这老五就打算让他读书上进,考个功名回来支撑家业。只是伍秉鉴一个秀才还没考上,大清就先溜檐儿了,这新朝科举是怎样的情况,就算是伍家这样的豪商也拿不定主意。
五公子的文会办了一场又一场,蹭吃蹭喝的多,无凭无据的小道消息更是满天乱飞。到了后来,倒成了广州府的一大文坛盛事,屡试不第的老秀才、科场蹭蹬的小名士,一拨一拨地朝成珠馆里凑。发牢骚、说怪话,反正伍家豪富,不缺这几两茶点酒饭钱!
这一天,成珠馆里照样被各路秀才挤了个满满当当。
那家境富裕些的,都换了前明秀才的方巾道袍,至不济也是一领直裰。飘飘洒洒间,倒也有人点头称美:“这汉家衣冠,果然比前朝胡服要好看些。”
换了乾隆在位时候,光这话就砍了好些老秀才的脑袋,也只有这个时候,这些秀才方才敢打死虎,议论这么几句。
那些家境贫寒些的,扯不起布做新衣裳,就只能还是一身青布大褂,虽然头上也养起了头发,戴了巾子,可是这上上下下两幅打扮,就看得可怪得很了。
广州风气开通,广府人嘴巴也敞,管这样穷秀才取了个诨号。说是如今的扬州盐商投上所好,不再养小脚瘦马,反而爱重天足女子,号称“大脚仙”,又叫做“两截美人”,广府的穷秀才方巾其首,大褂其身,便是个“两截秀才”了也。
这文会上面也有些秀才,一門心思要巴结个前程出来。唐末五代时候,南汉国科举后,进士皆先送入宫里阉成太监,照样有人趋应不绝,何况国朝为政可称宽大!
一时间,自称道人、私自簪披欲求为道官者有之,叩衙拦轿、投书献策自比卧龙凤雏者有之。就连伍秉鉴的文会上面,头戴九梁巾、身披八卦袍的秀才公也有好些位。
一时间,只见着道袍、长衫进退揖让,鹤氅、卦衣坐而论道,乱哄哄间,就听得有人道:“国朝不用制艺,广府这篇布告已经将道理说得很明了。科举取士,历朝都有各有其制度,唐人重诗赋,宋人尚策论,前明用八股,清室入关,沿袭明制而已,非是不能改易。何况八股文章,于文字上终究无益,怎么堪为国家取士?小弟有洄溪老人一段道情在此——”
说着,那头戴方巾的秀才取过一支乌木筷,敲着酒杯唱道:“读书人,最不济,烂时文,烂如泥。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变作了欺人计。三句承题,两句破题,摆尾摇头,便道是圣门高第。可知《三通》、《四史》是何等文字,汉祖、唐宗是哪朝皇帝。案头放高头讲章,店里买新科利器。读得来肩掌高低,口角嘘唏,甘蔗渣嚼了又嚼有何滋味?辜负光阴,白白孚迷一世。就叫他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气!”
他这里唱罢,便有人站起身来摆手道:“八股取士,虽然到了今日,弊端甚多,可是总是遵从先圣教诲,从四书五经而来,上承圣教道统,下启程朱源流,这是大节,从来也不曾错了的。可是本朝二圣,以羽流而掌大宝,却要贬孔孟而褒老庄,弃程、朱、陆、王之学而兴杨、墨、申、韩之术。做学问譬如穷河之源,那老庄、杨墨、申韩诸子,皆是支流,见事只得一偏,只有孔孟之学,才是伏羲氏以来,天地至正之道。君上偏了正道,喜好异端之学,我辈孔门弟子,便该叩阙进谏,岂有阿谀趋奉、助君之恶的道理?”
第644章 .风雷笔削旧山川(四)
那唱道情的是佛山人梁霭如,今年也不过二十来岁,连前清的秀才功名也没有,但是佛山乃是朱明山房所在,如今更是直接圈进了广州府治下。何况佛山可说是某位大人物的“龙兴之地”,梁霭如更是在朱明山房主持的青埂书院中读出来的,不管国朝的科场制度怎样的变动,总也少不了他一领秀才的青衿。
而与他唱对台戏的那人年纪已经快四十了,也是方巾道袍,三绺胡子蓄得俨然一派淳儒风度。这位是顺德秀才龙廷槐,原本在前清治下,也是有名的老才子,眼瞅着有望省试中举当口,却给这场改朝换代的大变耽搁下来。
但不论前程如何蹭蹬,这位龙秀才总是一副道学君子模样,这时候说起话来,看似严厉,然而其中更多的是规劝之意:“唐时开道举,宋时有杂科,然而儒门经义才是正途。一时之间,南北二圣所好,我辈读书人改变不得,但是二圣归天之后呢?将来的太子,总该是我辈儒士教导了吧?所以为了先圣道统,我辈不但要应国朝的科场,还必须要中式,如此才能为将来挣下一个正本清源的机会!”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又站在儒门大义的根子上,在座的人都是从小读四书五经出来的,都是点头的居多。
在角落里,也有一桌人,为首的一人头戴一顶东坡巾,身披一件木兰色的鹤氅,像是个山居处士,身旁陪坐的伴当却是道家装束。
不过如今秀才改换道装也是时尚,倒没有人在这等事上在意。中间也有人来与他见礼,他只道自家姓凤,名唤凤凰鸣的便是。
当年道海宗源之主在佛山镇诛杀凤天南一事,如今已经是无人不晓,不知多少南戏北曲的戏班子都在搬演“魏真君剑斩南霸天”这出戏。
那些秀才听着这人自称姓凤,就下意识地有点忌讳,道了声“久仰”就撇开他到一边去。
这位凤凰鸣也不在意,只是面上带笑,静听那一帮老才子、小名士高谈阔论。
方才龙廷槐一番议论,引得不少秀才点头称是,连声赞叹他“立论正大”,反倒让梁霭如有些坐不住了,他放下乌木筷,哼了一声道:“龙朋友说得倒好,可是你们又怎么知道如今的科考,是怎样的制度,这国朝的功名,又要怎生去取?若是如前清一般,‘十年寒窗苦,一朝天下知’,只要会做几篇文章,便成人上人,然而理政问案,个个不通,全凭师爷把持,吏目蒙蔽。那还改什么制度,还按照制艺取士不就得了?”
龙廷槐听得他话里有话,不由得一扬眉道:“梁朋友,听你这般说,想来国朝如何取士,你是有消息的了?倒不妨给我们透一透底,非但在下,就是伍兄家中每日筹办文会招待我等,也该于他有个报答之处。”
伍秉鉴坐在那里,他是个不苟言笑的人,然而目光精明,仿佛一装上机关消息就能活动起来。这位伍家的五公子站起身来,向着梁霭如拱手道:“梁兄,大家在此都是为了科场前程奔走,既然梁兄有什么消息,倒不妨说给大家听一听,起码我等要读什么书,学什么艺,也好有个用功的方向,也不枉我等齐聚府城这一场缘分。”
梁霭如也是少年心性,吃不住伍秉鉴这番恳求,方才点头道:“我也只是自己私下揣摩,一得之愚而已,既然成之兄这样说,那小弟就腆颜说上几句。诸位知道,小弟乃是从青埂书院读出来的,书院中的课程分明道、格物、修身三门,下面各列科目。明道一門下,是明经、明法、明算三科。明经科以道门道德、南华诸经为首,儒墨法诸家次之。明法为治平、刑名、兵学诸般为政之术,明算则只研习数算之道,为推演天人之理的基本。”
伍秉鉴听了数算之道,他是商家出身,别的不敢讲,这“数算”两字倒还来得,不由眼神微微一亮。
龙廷槐听了,却是摇头道:“青埂书院是那一位所立,尊道门轻吾儒理所应当,可总未将先圣微言大义弃之不顾。但是治平、刑名也还罢了,兵学之术乃屠龙之技、帝王之学,岂可似这般滥授于人的?此事不妥,做得差了。”
摇头间,他又说道:“那格物一門又如何?”
梁霭如答道:“格物一門下有天文、地理、生物、化学、物理五科,讲求天体运行、地脉走势、万物变化之理,小弟来时,化学科便正在讲解冶金之术呢。”
龙廷槐不知道那“冶金之术”讲的什么,只是摇头道:“天文一事,人君所最忌,两汉以来光是谶纬图符就惹起了多少大狱?再将此等学问传扬起来,世间无知之辈借图谶为乱可知矣!地理堪舆,假借寿夭利禄煽惑人心,阴宅迁坟、阳宅改建,为恶非小,学之何益?至于冶金之类,想来亦不过是道家末流烧炼铅汞、缩锡成银、点石成金之类小术,更是越发地不该士人学了!”
说到这里,他不由得摇头感慨道:“这些杂学,真真与世道人心无一毫益处,可惜那一位乃是道流出身,被这些旁门左道之学、异端之说弄得迷惑住了,若是没有真正儒臣为他提点一二,这江山来得轻易,只怕去得也快了。”
梁霭如听了,摇了摇头,知道这位全都弄错了,他刚才与龙廷槐争论一番,如今还有火气没去,也懒得纠正,只是继续说道:“将来科举后,乡试得了秀才,便不再考举人,而是要领了官照,先为佐贰吏目,积功升迁,而后再参加锁厅试,将来好考进士呢!”
这一番话说出,龙廷槐顿时双目圆睁,颤声道:“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不料梁霭如这一答话,龙廷槐却是猛地一跺脚:“令我辈读书人身操贱役,去做吏目?倒行逆施,倒行逆施莫过如此!”
第645章 .风雷笔削旧山川(五)
成珠馆里的秀才们彼此争论不休,自称“凤凰鸣”的文士只是端着茶盅,品了一口粤省有名的凤凰水仙,微微一笑道:“凤凰鸣品凤凰茶,伍家虽然是行商出身,倒也不俗。”
然而他身旁陪坐的伴当,看了看四周这些渐渐分成两派的秀才,只是提心吊胆地看着这位头戴东坡巾、身披鹤氅的文士,见他面上丝毫不见怒色,方才道:“主公,这些秀才不过是科场失意多年,全靠着省试会试那一点名利之心勾着。如今科考取士之法一番改动,他们听着秀才为吏目,顿时将名利二字都化作一腔灰冷,才惹出这些痰气来,主公不必和这样人一般见识……”
凤凰鸣微笑道:“松石子,你师从凌次仲,只是凌次仲这位前清大儒只顾着钻研经史,却没怎么在八股文上下功夫,一向是科场蹭蹬。清失其鹿,他也绝了功名之念,回乡教书、高卧林下。你是他的得意弟子,一样是科场无望,却还有几分出来做事的热心热血,对这些书生存几分袍泽之情也在我意料之中。”
说着他望了一眼那些满腔正气、疑似二程附体、朱熹重生的秀才,在龙廷槐的鼓动下痛斥当道信重老氏、推崇杂学、不重儒士的一桩桩“罪行”,只摇了摇头道:“不为吏目,如何经历州县?不经历州县,怎堪为玉堂之选、储相之才?他们自己弃了晋身之途,须怪不得旁人。说起来,国朝初开科举,对前清的秀才多少还有些安抚之意,没有把明经、明法、明算与格物五科合起来来个大综合,不过是明经、明法、明算三项小综合,这个机会抓不住,那等到开考大综合的时候,就越发没有这些人什么事了。”
见着凤凰鸣摇头,松石子也只能苦笑以应,他在徽州大儒凌次仲门下受学,自诩医卜星算、训诂声韵莫不精通,但是这些学问放到青埂书院的教官中间,也不算什么。只是他文思敏捷,见识又广博,所以被破格提拔到这位化名“凤凰鸣”的人物身边,任一个书记官而已。
听着凤凰鸣这样说,松石子只好换了个话题道:“那梁霭如是青埂书院教出来的学生,想来这回广府科考,一定能中式的了?”
凤凰鸣放下茶盅,摇了摇头道:“这一科,不管是我,还是北面那只战斗鹅,都只存了矮子里拔高个的心思。眼前看去,梁霭如还算是成器的,但是中式之后,在基层任事三年,考绩若是平平,终其一生也只不过一佐贰官罢了。”
说到这里,凤凰鸣却是望着伍秉鉴一笑道:“倒是伍家的这个五公子,倒比这些毛脚秀才沉稳许多,只可惜伍家是行商出身,将来他的事业还在远洋商贸这事上。只要伍家看得清楚大势,不要想着十三行独占广东外贸之利,与他个远洋大亨的前程也没有什么。”
说到这里,凤凰鸣站起身来向外走去,身后松石子赶忙紧跟上来。
伍秉鉴正被梁霭如与龙廷槐这两派人吵得头昏脑胀,正晕头转向之间,见着那凤凰鸣拂袖而起,扬长而去,不由站起身道:“老长兄,拂袖而去,是小弟嫌招待不周么?还请暂住玉趾,容小弟陪个不是!”
他这里欲留客,却听得那凤凰鸣朗声笑道:“伍秉鉴,令尊令兄不过是指望你博个功名,装点家门体面。然而你的前程远大,却不在这科场上面,某这便要去了,不劳你远送!”
说话间,却见他袖子一拂,顿时一片云气蒸腾间,连同他的伴当皆已不见。只留下成珠馆内,一班秀才大惊小怪道:“这是什么人,莫不是洞宾吕祖、文昌帝君点化我等而来?”
前清时候,科场功名搅得天底下的读书人如痴如狂,随之而来,便是不知多少秀才举人加倍敬奉文昌帝君。而吕洞宾虽然是道门的祖师,可也是唐时的进士,算得是这些秀才们的科场前辈,故而也得了这些秀才青眼,指望吕祖送大家一个鱼跃龙门的前程。
倒是梁霭如反应快,嗅了嗅四周空气,突然道:“好香!好香!这茶香气却是从何而来?”
伍秉鉴家中做的就是远洋茶叶生意,不由诧异道:“这是上好的凤凰水仙茶,只是我从未闻过如此香茶!”
说话间,却见龙廷槐猛地一指成珠馆两旁门柱上道:“这是几时写下的对联?”
这班秀才随着龙廷槐手指方向看去,却见得门柱上茶水淋漓处,正是一副楹联,只是那茶水浸润之处,却如火烙痕迹,茶香就附在火痕之间,丝毫不散。
当下就有好事之人,将这副对联读了出来,只见上联是:
乱世初定,仍恋旧恩义,免我税免我役,食客三千难解散
而下联则是:
太平未开,还赴新科场,盼尔职盼尔禄,钱粮五百不甘抛
数笔点画间,自有一股剑气蜿蜒其间,镇得在场一众秀才半天出声不得。
梁霭如半天里方才道:“这是真正的洞阳剑气!便是青埂书院修身科的总教官,也没有这样的道行……方才那一位,莫不是、莫不是魏山长、魏师君他微服在此?”
说罢,他倒向伍秉鉴一拱手道:“伍兄,若果真是魏师君亲临,小弟倒要向你道喜!你此番却是得了师君青眼,将来前程远大,何异班生登仙?”
他起了这个头,四周秀才晓事的,也不顾什么儒门大义了,都一股脑地围拢上来,朝着伍秉鉴纷纷卖好不提。
只有方才议论得最起劲的龙廷槐,面上青一阵白一阵,起先只是懊恼,然而他越想越是心中没底,焦躁之下,“啊”地一声大叫,就这么昏死了过去!
……
………
留下了这副对联,始作俑者的“凤凰鸣”,还是这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在广州城里缓步前行。
身后松石子匆匆紧跟着,小跑了半天,前面凤凰鸣停下脚步,他才气喘吁吁地道:“主公,方才那副对联,虽然评价公允,然而口气却太重了些。那龙廷槐一干秀才,得了主公这个评价,科场上必然思前想后,这一科想再中式,那是千难万难了。”
“凤凰鸣”魏野摇了摇头道:“若他们真将韩愈、二程、朱熹这一脉道统扛起来,要光大儒宗,我一副对联算什么,又没有立文字狱,也没有叫他们如柳三变一样去奉旨填词,只要肯用心,总还有他们出头的机会。可若是一副对联就吓趴下了,不要说承担道统,就是这浩然之气都谈不上,真要成了接续程朱道统的后学门人,我怕二程、朱熹都要气得在棺材里打滚。”
说到这里,魏野也不叫松石子的道号了,直接喊了他的本名道:“李汝珍,这次我带你出来是要看看李瑞麟这新科举张罗的如何了,不是光来听秀才们发牢骚的。说起来这个点上,贡院那边也差不多将僧尼科的考试进行得差不多来,再跟我去看看。”
李汝珍擦了擦额上汗水,苦笑一声,只得跟着魏野继续走去。
而在此刻,广州府贡院之中,被召集到一处的广州府各处当家和尚、比丘尼、沙弥众、香火道人,都对着一张印刷精美的考卷大眼瞪小眼:
第一题:简述印度佛教史上四次结集的起因、经过、结果以及部派分裂过程。
第二题:简述佛教在三武一宗法难之中,其原因和过程,并分析怎样避免未来的法难。
第三题:用简明文字叙述中观学与瑜珈师地论的创立时间、地点、核心内容。
第四题:净土、华严、天台等八宗的创立与宗旨简述。
第五题:前清僧官制度的利与弊。
第六题:默写《心经》、《大忏悔文》。
第七题:下图中六种手印、八种法器,请分别写出其名称、作用。
第八题:禅门丛林主要执事名称里,首座、西堂、后堂、侍者、衣钵、维那、书记、都监、监院、副寺、僧值、知客、典座,请分别略举说明其执事份内之责,以及充此执者自身所应具的素质和条件。
第九题:解释灋轮三转、八识、四摄、六度、四相、四食、比丘、涅盘、三观、三性三无性、八正道、七觉支的含义。
第十题:阅读以下材料,并进行经论疏注:
德女白佛言:“世尊,如无明内有不?”佛言:“不!”“外有不?”佛言:“不!”“内外有不?”佛言:“不!”“世尊,是无明从先世来不?”佛言:“不!”“从此世至后世不?”佛言:“不!”“是无明有生者灭者不?”佛言:“不!”“有一法定实性,是名无明不?”佛言:“不!”尔时,德女复白佛言:“若无明无内、无外,亦无内外,不从先世至今世、今世至后世,亦无真实性者,云何从无明缘行乃至众苦集?世尊,譬如有树,若无根者,云何得生茎节枝叶华果?”佛言:“诸法相虽空,凡夫无闻无智故,而于中生种种烦恼、烦恼因缘,作身、口、意业,业因缘作后身,身因缘受苦受乐。是中无有实作烦恼,亦无身、口、意业,亦无有受苦乐者。譬如幻师,幻作种种事。于汝意云何?是幻所作内有不?”答言:“不!”“外有不?”答言:“不!”“内外有不?”答言:“不!”“从先世至今世,今世至后世不?”答言:“不!”“幻所作有生者灭者不?”答言:“不!”“实有一法是幻所作不?”答言:“不!”佛言:“汝颇见颇闻幻所作伎乐不?”答言:“我亦闻亦见。”佛问德女:“若幻空,欺诳无实,云何从幻能作伎乐?”德女白佛言:“世尊,是幻相法尔,虽无根本而可闻见。”佛言:“无明亦如是,虽不内有,不外有,不内外有,不先世至今世、今世至后世,亦无实性,无有生者、灭者,而无明因缘诸行生,乃至众苦集。如幻息,幻所作亦息;无明亦尔,无明尽,行亦尽,乃至众苦集皆尽。”
复次,是幻譬喻示众生,一切有为法空不坚固。如说:一切诸行如幻,欺诳小儿,属因缘,不自在,不久住。是故说诸菩萨知诸法如幻。如焰者,焰以日光风动尘故,旷野中如野马,无智人初见谓为水。男相、女相亦如是,结使烦恼日光诸行尘,邪忆念风,生死旷野中转,无智慧者谓为一相,为男、为女,是名如焰。复次,若远见焰,想为水,近则无水相。无智人亦如是,若远圣法,不知无我,不知诸法空,于阴、界、入性空法中,生人相、男相、女相;近圣法,则知诸法实相,是时虚诳种种妄想尽除。以是故,说诸菩萨知诸法如焰。如水中月者,月在虚空中,影现于水;实法相月,在如、法性、实际虚空中,凡人心水中有我、我所相现。以是故,名如水中月。
……
………
这些考题,只让一个个当家和尚头大如斗,默写《心经》、《大忏悔文》,说一说手印、法器,再讲一讲大丛林里执事都该如何担任,还算是简单。这些当家和尚都能说个一二,但是谈印度的四次结集、中观与瑜伽师地论,这就不是寻常和尚答得出来的东西了。
更不要说注解经论、总结三武一宗灭佛的教训、议论前清僧官制度有何得失!
这哪里是考和尚,就算是考秀才也没有这么难的,只怕只有会试、殿试上面,举人老爷作策论,才有这样深入的考法!
但是不考又不成,考试不过关,若是寻常和尚也就罢了,不过是追去度牒,成了个游方野和尚。但要是当家的主持僧,这考不过去,不但保不住自己的主持位置,就连主持的寺院也要纳入拆迁对象里面。
对道海宗源那一位而言,只觉得如今广东地界上书院太少、寺院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