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6.第256章 ·边城听风(四)
剑戈交错,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看上去魏野一剑下压,很占上风,然而这一剑去势已尽,旧力将去,新力未生,根本难以持久。
终究,魏野是精于道术的仙术士,在武道一途上,终究赶不上那些血气周流不息,四肢百骸之力生生无穷的高手。
觑准时机,只听得女武士暴喝一声,身形微低,长腿直取魏野胸腹之间!
武者面对术者,若要取胜,唯有以堂皇方正之途,走正面压制路线。若论奇诡灵动,就算是号称初阶剑术中最为变化多端的百变千幻云雾十三剑,只怕也不如一个刚学了几手戏法、障眼术的术者来得更为机变百出。
对上了修为深厚的仙术士,老练的武者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快得不容人眨眼的一套抢攻。务必迫得对手口中咒文难诵,指间法诀难结,脚下禹步难行,那就算是胜机抢到了一多半——若是乘势伤了对方气海,那么胜机起码也有了九成九。
不是经常与施法者打交道的人,绝没有这样老练的应敌手腕。
眼见着那只少说也有半斤重的铁鳞靴直贯而来,魏野右腕一抖,收剑横胸,左掌抵住剑脊,当即一挡!
桃千金终究是古桃仙遗蜕炼就的异宝,铁鳞靴上带着的一股冲力登时被这口桃木法剑卸去大半。
一击不成,女武士随即将腿一收,手中双刃长戈划出一道夺魄银芒,横斩而出!
然而她收腿动作虽快,却快不过仙术士左手已将剑诀一拈。
受剑诀催动,地上竹鞘应手跃起,正接上魏野撤剑回护、女武士收腿挥戈的瞬间空档。竹鞘紧贴长戈,却是使出一路刁钻的锏法,连滚带砸,先震后环,连砸三下,直砸得长戈杆颤。要换了个武艺不精的角色,只这一路鞘行锏路,就能震得他虎口发麻,将长戈脱出手去。
转眼之间,竹鞘已越过长戈封挡,向着女武士的面门直劈下来!
竹鞘扰敌于前,魏野趁着对手分神霎那,腕子一翻,运劲于桃千金,猛喝一声!
魏野这记化鞘为锏固然足够刁钻,然而女武士的反应不能不说够快,她左手拳一横,臂上钢腕如运炮锤般地反打而出。
竹鞘倒飞,魏野也不在意,剑诀再催,桃千金上混元如意法箓登时发动,一记足可媲美骑兵重锤的剑势铺面横扫!
剑戈再相逢,桃千金却由轻剑瞬间化为重剑。这出人意料的变化间,却是让女武士瞬间吃了个暗亏,登时倒退数步。
一招错,步步错,魏野身虽不动,袖中一道火光却如箭疾射而出!
六甲箭出。
和魏野斗法,和魏野比剑,其实都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魏野剑术虽未大成,却偏偏因为前人的遗泽与自身的性情,运使出了一股带着沙场上蛮狠味道的剑意。而身为仙术士,虽然魏野修持的术法不过一掌之数,偏偏被他玩出了繁杂幻诡的变化。
这样的剑术,这样的道法,单个拿出来,都不算星界冒险者中顶尖的。然而两相配合之下,实战效果就不止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了。
眼见得魏野又祭起一件“法器”,女武士不敢怠慢,身形一动,如离弦之箭,猛地朝侧里冲出。
这一冲之势居然比六甲箭还略快了数分,六甲箭上洞阳剑祝化成的火刃,只来得及削下她右肩上的半块甲片。
魏野一皱眉头,六甲箭本身质地姑且不论,受到洞阳剑祝加持之后,杀伤力和燧发枪相比都犹有胜出。这件明光铠居然连洞阳剑祝都不能一击破防,对方的甲胄显然也混入了乌金甚至寒铁一类物性特异的奇金,方才有这样的护御效果。
这略一分神间,小哑巴已经将双手一抬,数枚寒冰钉朝着女武士身前打来。
对魏野刚才祭起的六甲箭犹有三分戒惧,对这几枚寒冰钉,女武士却是毫不在意地将枪花一盘,顿时将身前护了个水泼不进。只听得几声碎响,寒冰钉都被她打落在地。
轻轻望了小哑巴一眼,女武士随即转过头:“点子棘手,小古,我们走!”
“他走不了啦。”蛤蟆王超的大嗓门适时地插进来。小院门首,被这只石蟾精闹将起来的传舍仆佣们,持着火把,拿着棍棒,将院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
而在蛤蟆王超身边,司马铃正不怀好意地绕着死灵法师古瑞格斯转圈:“除了你的法杖,好像你手上带着的两枚戒指,和脖子上挂着的五芒星项链,也都是金属质地的附魔装备吧?放心放心,我是个热爱和平的文职人员!”
在这毫不见血的威胁之下,古瑞格斯可怜巴巴地双手抱着自己的法杖,像是个被家长抓到自己偷偷养小狗的孩子般,缩着头。这种时候,不要说施展诅咒术帮助女武士了,他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
仙术士立在女武士身后,向着司马铃比了比拇指,轻轻道了声:“干得漂亮,铃铛。”
同时,他将桃千金朝前一指:“这位……苏姑娘是吧?你的队友再次被我方俘虏了,你现在也在本官的包围之中,还是放下武器,投诚吧。本官保证,以合理合法的方式对……”
他话还没说完,女武士清喝一声,手中双刃长戈突然变长!
不是双刃长戈变成了某位猴王手中的棍子,而是长戈的戈头突然从长杆上带着钢索飞出。原本致命的戈头也变成了三指铁爪,一把抓住了古瑞格斯的领子。
就在女武士手中双刃长戈变形的同时,她脚一顿地,猛地跃起三丈有余。连人带魏野的俘虏古瑞格斯,一同腾起在空中,如鹞鹰一般,越过了魏野这个临时安排下的包围圈,掠影而出!
“下次,就不会是这样的结局了,狗官。”
“没礼貌!本官乃大汉司隶部兵曹从事!”
王超抬头,怔怔地看了眼这腾空飞掠而去的女武士,小心翼翼地凑近了问道:“主公,是不是安排人去追?”
257.第257章 ·边城听风(五)
魏野低头看了眼这石蟾精,又一抬手,按住了正一脸跃跃欲试的小哑巴,没好气地道:
“常人能跳半丈高,那就算是身手矫健得很了。她起跳就是三丈,斜掠提纵如鹰,少说也能腾跃百尺。这等轻功,要么由着她气力不济,半道上接续不得自己掉下来摔断腿,要么就只好安排数百锐卒带强弓劲弩,乱箭攒射,才能算是个必杀之局。可她身上又穿着宝甲,为师的六甲箭也不敢说是三箭破甲,何况是汉军所用大黄弩之类凡物,就算攒射一轮,人家也只道是挠个痒罢了。”
说罢,魏野没好气地一指四下那些议论纷纷的传舍仆役:“就凭这些挑水的扁担、洗衣的棒槌,哪里是那丫头的对手?这等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以我名义,先去求见那位刘明庭,请他调派人手护卫传舍。余下的事,明天再说也不迟。”
打发着王超去县廷,魏野向着那一脸尴尬的传舍啬夫道:“刺客前来行刺本官,护卫职责,原也不是你传舍中这些仆佣当得起的。然而此刻本官部曲已去县廷求援,这传舍中巡逻警戒的后勤杂事,便要着落在你们身上。便请足下多费些心,巡夜人的热汤热食尽管备下,本官自不会让尔等白白贴了这些本钱。”
这样一通吩咐,魏野方才伸了伸懒腰,一手拖过了司马铃,一手拉住了小哑巴,把两个后辈朝着房中一拉:
“除非那姓苏的女枪兵身后还有大部队,不然就凭她的武功,全施展开了,也不过和你们阿叔我斗个半斤八两。倒是那手提纵百尺的轻功讨厌得很,我炼成的六甲箭又只有一枝,火力输出不足,根本留她不住。这时候,只好和那群当官的玩些经济仕途的闲篇,倒用不着整夜守在外面吹凉风。”
正如魏野所言,虽然在凉州这大汉国境的西陲边地,羌人叛乱差不多都形成了“十年一大乱,三年一小乱”的规模。不过有汉一朝,汉人也好,羌胡也罢,性子都还算质朴刚健,终究没有“花季少女被邪教洗脑,身怀六甲砍杀路人”这等丧心病狂的计划出现,所以,刺客摸进传舍刺杀长吏,这也已经足够骇人听闻。
不到盏茶时候,刘闯已是风风火火地赶到了传舍。于公,没什么说的,黑水城传舍正是县廷该管,要是出了官员死在传舍之事,首先问责的就是他刘闯。于私,这位觻得县令也实在不想在黑水城这刁民、豪族一起扎堆的鬼地方做下去了,病急乱投医,似魏野这样身份特殊的京官,轻易地方上不能见着,能套些交情总没什么坏处。
虽说是有刺客行刺,但这刺客行刺不成,就总有他刘闯活动的余地在!
带着县廷一应佐吏连同民壮,刘闯这支队伍也凑起了几十人。没法子,黑水城的兵额,大半都归在郡廷下面,县廷只能管管民事,能拉起这几十人的队伍,已经能见得这位觻得县令的能干之处了。
然而他来得早,有人来得比他更早。
只见郡廷那位出了名人见人烦的五官掾任冲昊,乘了一匹瘦马,带了几个军士,就赶在刘闯前一步进了传舍。
刘明庭是打心里腻味这个髡钳流配之徒,然而此刻却不得不收拾面上神色,先让民壮们分做内外两组,将传舍护卫起来。他自己正了正冠,就要朝魏野客寓的小院里进。
却见小院四周,却空无一人,不论是传舍仆佣还是任冲昊带来的几个军士,都被一位少年打发得远远的。这使得那一处院落,显得格外冷清而昏暗些,只有窗棂处有些微微火光透出来。
刘闯见是魏野身边那名少年从者,也不在意,径自入了小院。
立在门首,刘闯就听见了任冲昊那不三不四、不阴不阳的强调:“魏从事乃是从都下而来,还真是不清楚这西凉之地的制度。自孝明皇帝时起,羌民时叛时降,这都是我朝修德不足,不能怀远人之故。然而为了安靖边陲,调兵之权,统于太守,焉有太守不至,而觻得县令擅调兵马的道理?”
太守为一郡长官,调令郡兵是理所当然,故时人也以“郡将”称呼太守。然而任冲昊这样说,就是强词夺理了,县令为一县长吏,也有守土之责,虽然有县尉别署兵事,同样有调兵之权。
按说此刻张掖太守段罔正应凉州刺史梁鹄之邀,去了武威郡。段太守不在黑水城中这段时日,便该是由他刘闯与郡廷上下共同署理黑水城诸事,结果这群郡廷属吏仗着身为段罔的亲信,将他刘闯撇开一边也就算了,此刻居然还无视自己,想要先扣一个罪名到县廷?
刘闯气极怒极,正待进门喝问,却又猛自忍住了,屏住呼吸,静听堂中那两人的下文。
任冲昊这厮从来吃人饭不说人话,那也就罢了,倒不知道那魏从事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值不值得自己出力交陪?
堂上,魏野盘膝而坐,右臂支着额头,很好耐性地听着任冲昊在那里卖弄口才。听完了,才看了一眼面前这厮,和气问道:“既然足下以为刘明庭遣人来护卫本官不妥,那么本官这里的防卫该如何处置?”
任冲昊看了一眼面前这个年少得志的洛阳子一眼,再也不掩饰自己的恶意,冷笑道:“阁下欲调郡兵护卫,这是断然不能的。据闻阁下从者武艺精良,便依靠他们护持,料想区区几名此刻,也于阁下无碍。调兵护卫一事,待太守回来再议也不迟。任某还要主持黑水城诸事,便不多叨扰了。”
魏野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这个结果一般,却是左手收在袖中,轻轻捏了一个指诀。
指诀一成,几案上的油灯作为唯一的一处光源,骤然而灭,整间庐舍都陷入了一阵突如其来的黑暗之中!
立身在门首的刘闯却没想到突然来了这样变化,正诧异间,就听得魏野极没有诚意地平板着声音大喝一声:“不好,又是刺客!”
258.第258章 ·边城听风(六)
某位兵曹从事平板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
按理来说,这位倒霉到一晚上碰到两回刺客的兵曹从事,此刻的口气可以惊惶,可以失措,哪怕畏缩恐惧都是人之常情,不伤他六百石京官的体面。
但是在这一刻,魏野这不带丝毫感情的一声“惊叫”——姑且算是“惊叫”好了——在刘闯听来,里面只有满满的恶意。
像是要给这一声“惊叫”做注解一般,紧接着就是一阵暴雨般的拳拳到肉之声!
尽管眼前这一幕充满了完全不打算稍作掩饰的阴谋味道,刘闯还是本能地将手按上腰间佩剑,大叫一声:“来人,有刺客!”
不管是某个司隶部的兵曹从事,还是黑水城中人见人烦的五官掾,这两人虽然名位相差好几级,却好歹都是正正经经的有秩长吏。不管这怎么看都是疑点重重的刺客事件中,魏野和任冲昊死了哪一个,对身为觻得县令的刘闯而言,都是大麻烦!
这一声喊下,刘闯也顾不上自己身为一方守臣的体面,猛地将身一撞小院木门,硬是闯了进去。
小院中,昏暗的厅堂上,刘闯一时难见那一片暗影中的情状虚实,只见一道黑影猛然撞破窗棂,纵身一跃,随即消失在院墙后。
匆匆忙喊了一声“将刺客拿下”,刘闯也顾不得别的,忙从紧跟着而来的民壮手中接过火把,向着堂上一照。
丝毫不意外地,刘闯见着了躺在地上那满脸青紫的任冲昊,不得不说,任冲昊那张本来就不算漂亮的脸,这时候已经肿胀得如猪头一般,更加没法看了。而在几案后,理当是刺客行刺重点的魏野,连头发丝都一毫不乱,简直就像个没事人一般。
将佩剑横放在案上,魏野一脸“今天天气很好”的神色,端着朱漆盏啜了一口热汤。末了,他将朱漆盏放下,抬眼看了看刘闯和那一伙民壮,叹息一声,感慨道:“刘明庭何来之迟乎?今日传舍之中,刺客两番行刺,本官幸而无碍,却使得任掾史遭了这池鱼之殃,实野之过也。”
这样连演技都不屑飙的说法,实在是毫无说服力。刘闯面上一副肃然模样,却是将手一抬,身后小吏会意地将从人、民壮都驱赶了出去。另有心腹人物,自去阻拦任冲昊带来的那几个兵士。
堂上另外陈设了一副绣垫,刘闯却不去坐,反而先到了早已人事不省的任冲昊身前,先探了探这位五官掾的鼻息。
万幸,这髡钳刑徒虽然给打得晕了过去,却还有呼吸,看上去伤得虽重,却不曾伤及了性命。
魏野好整以暇地拨了拨重新燃起的灯芯,轻声道:“任掾史命数不好,却是让野逃过一场大难。只是任掾史这模样,只怕有日子不得视事。刘明庭身为六百石长吏,本地守臣自太守之下,唯有公官秩最高,这权署黑水城诸事者,岂非刘明庭当仁不让者乎?”
说罢,他慢条斯理地补上一句:“这黑水城不论怎么样讲,也还是张掖郡的郡治啊。”
听着魏野这句话,刘闯抬起头,眼中也变得明亮了起来。
……
………
两汉的制度,地方长吏、京师贵官,或由公中准备府邸,或者出钱修造官宅,没有后世那种从县官到知府统统住后衙的习惯。虽然官署中也有官吏居住的官舍,如同后世机关大院的单身宿舍一般,但也只有那些异地为官的小吏才享受这种福利——毕竟带亲眷游宦在外实在太过辛苦,反而不如留下妻子儿女,奉养父母,打理田宅来得合算些。
任冲昊这个五官掾,名位官秩都不算拔尖,但是却偏偏受到张掖太守段罔的信重。因此上,他倒是不比住官舍,而是由段罔出面为他置办了一处宅院,正坐落在黑水城西面的祆坊。
这处宅院也是三进的院子,还配着一处后园。门前院后,都种着祆教的圣木红柳与中原庭院常种的梨、枣之类,照主人的话说:“是彰明羌汉一家,携手共进之德也。”
至于府上窗棂、坐具一类也用了波斯胡人带来的工匠修造,都雕成石榴叶和红柳条的花蔓形状,地上铺的是花了大价钱托礼拜寺的伊本老人购得的波斯杂花毡毯。就连藏书,也都是主人家花心思从胡商那里购来的羊皮纸,再重新抄录上去,俨然要比绢帛、竹简乃至渐渐流行的蔡侯纸要高端大气上档次一些。
总之处处都要显出“华夏文教低劣,只得六十年”这个主旨来。
只是今日任府上,却是一片凄惶不堪的景象。
原本任冲昊只说是坐衙理事,然而这一理事,就到了半夜,还是被人横着抬回来的。等抬到家里,早已是面如金纸,人事不知。
任冲昊的夫人也是段太守作伐保媒嫁来任家的,与这位任掾史婚后倒谈不上情浓。然而此刻却是扑在任冲昊身上,嚎啕大哭道:“你这没良心的冤家,怎的就打算这样抛下妾就去了!人家也不过用你做一个百来石的官儿,值得你把命也搭上!”
她一面嚎啕,一面拉着身上的黑袍去抹眼泪鼻涕。这位任掾史治家也是极严厉的,尤其对凉州几个祆教头领创制的这套蒙面到脚、只留个眼睛孔的罩袍,胡语叫做吉里巴甫的,甚为赞赏。他虽然标榜自己不信祆教,却大力主张家里女眷这样从头到脚地罩起来,以免有害了男女大防。若有人对此说半个不字,他便要发作起来,大骂对方乃是王莽新朝余孽的。
她这般嚎啕,却让护送的人犯了难,这任府上下女眷全都包了一身黑的裹尸布,他们也不知道该算是谁当家。这大哭的黑罩袍女人,到底是夫人还是妾侍,一时实在也不分明。还是为首的老军灵活些,知道这位半死不活的掾史,和别的同僚关系都糟,只和大伊马尔伊本老人这个祆教的教首,倒像是义父义子般的交情。
当下这些军士也顾不得其他,忙叫人先去请那位大伊马尔了——反正任府的女眷都是一身黑的裹尸布,纵使那位伊马尔来了,也不怕什么有碍男女大防不是?
259.第259章 ·边城听风(七)
伊本老人今天的面色总显得很阴沉,从早晨到晚上就没有和颜悦色过。
这也实在难怪他,今天一整天,简直可以说是黑水城祆教的受难日。先是早晨时候,他的一个学生,已经出师的散班经师,莫名其妙的在巡城时候人下暗手毙命。
再来就是日暮时候,受他暗示的那一伙教民去伏波将军庙寻仇,反而又莫名其妙被人安了一个罪名,全给人臭揍了一顿不说,还将衣服都扒光了示众。在大伊马尔看来,打伤了几个教民还是小事,可是这么多教民扒光了衣服满大街地示众,对本地祆教的权威,却是足够大的打击。
这两宗事加起来已经足够大伊马尔窝火的,不料这入夜之后,还有更离谱的事情等着他——
这张掖郡治中,头一个亲近祆教、着力扶持的官员,张掖太守段罔的心腹体己任冲昊,居然就在县传舍里遇上了刺客。那正经该遇刺的过路京官魏野反倒全须全尾,反而是任冲昊就此受了重伤,人事不知!
就是脑筋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这一连串的变故中,总是少不了某个号称“路过”的京官那讨厌的身影。
伊本老人不是傻子,傻子也爬不到如今这个地步上,如何看不出来,某位司隶部兵曹从事,对祆教、对胡人和羌人,那叫一个恶意满满?
而且这一日之内,这位兵曹从事对祆教的几次交手,正是将“官法如炉”八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你欲行官面文章,他不受本地守臣节制的京官身份就是最大的官面文章,他固然不肯来直接找你麻烦,却能处处吃死了寻常教民。你要走江湖路数,请他去吃板刀面,他身边却全是高手,下手又黑又狠辣,竟是比绿林中人还更凶残些。
这简直就是一个碰不得、锤不坏、拿在手里还怕烫的烙铁刺猬!
就算是一生中几度参与羌乱、可谓是见惯生死的伊本老人,对上这么一个刚出炉没退火的烙铁刺猬,一时间也有种无计可施的挫败感。
然而心中再不满,任府上也是要去的,任冲昊再不堪,就凭着他这些年对祆教行事处处大开方便之门,也还是要照拂一二的。
好比是猎户豢养的狗,哪怕是一条牙齿地包天的杂种狗呢,也要让它强壮、善跑、好斗,时时能得到残羹剩饭和骨头。必要的时候,也得要轻抚狗头笑而不语,因为这还不是把它做成红烧狗肉的时候。
凉州这些关内来的流官们,和同样从西域而来凉州的祆教经师们,都觉得自己是猎户,对方是狗。只是为了一时的利益,所以才有许多猎户对走狗一般的温情举动罢了。
而任冲昊作为一条好狗,自然也值得更好的待遇。
伊本老人没有戴包头布,而是换上了一顶寻常些带刺绣的绿绒小帽,身后跟着的也不是平常服侍他的那两个年轻侍祭,而是两个用带兜帽的大斗篷把自己完全包起来的新随从。他自己亲自提着一个精巧的镂花提炉,就这么到了任府上。
任府上下,除了任冲昊自己,因为多少总是官身,做了教民于官面上不大好看,便没有正式皈依那“普慈特慈的唯一之主宰”阿胡拉玛兹达。然而任家上到妻室,下到僮仆,却是一个不落地全都入了教。此刻,见着大伊马尔驾临,这班全身裹着黑罩袍,看着好似一只只黑色的僧帽水母般的女人,纷纷跪在地上,双手分开,掌心向上,喃喃地用胡语念起祝祷词来。
伊本老人也不在乎这些女人,大踏步地从她们面前走过去,直截了当地叫了管事的,将他连两个随从引到任冲昊那里去。
任冲昊是被传舍仆役放在一张门板上抬回来的,这据说都是那位兵曹从事的吩咐。照魏野的说法,道是任掾史受伤极重,又都是骨伤,随便挪动,让骨头错了位还是小事,碎骨头伤了五脏六腑,可就不值得了。
因此上,任家的家人也不敢随便处置,只好把已经半死昏迷的任冲昊摆在堂上了事。
伊本老人将任冲昊身上伤处仔细看了一遍,没有说什么,只看了看四周。那报信的老军心思灵活,连忙吩咐四下里的任府家人都退出去,把那个被黑布包裹得看不出胖瘦美丑的任夫人也一并请走,自己亲自关了厅堂门户,小意地一并离开了去。
见人都散去了,伊本老人执着提炉,正色说道:“任掾史身上这伤,究竟是怎么个路数,几位,都说说看吧。”
将头上的兜帽掀开,露出充满活力的年轻面孔,女武士兴致勃勃地凑上来,把任冲昊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随即摆了摆手:“这伤没什么大碍的,死不了。就是这十根指头有些问题,指骨都全被人捏碎了。依我看,以后他不说是搬砖,就是吃饭也拿不起筷子,全得靠人喂了。”
听着女武士的分析,伊本老人面色显得更加黑了些,一个官员,连基础的批复公文都做不到,那就等于是宣告了他的仕途可以提前结束了。这样的用心,这样的手段,竟是要断了祆教在黑水城的一大臂助!
然而这还只是个开始,跟在女武士身后的人也将兜帽摘下,露出死灵法师古瑞格斯那张稍嫌文秀懦弱的脸。这个专长诅咒术的魔法师伸出一只手,感受着任冲昊身上的气息,不确定地说道:“在他的喉咙那里,像是有什么法术留下的痕迹。”
听着“法术”两字,伊本老人手执的提炉中,有一团淡绿色的火焰跃动而出,化成一张模糊的鬼面,正色叫道:“没有错的,这人喉咙处封锁着的道门法力好生纯正,就和宰了你学生的那道离火炎劲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这头火妖叫着,就将身朝着任冲昊喉部一落。
却不想就在此时,本该昏死过去的任冲昊喉间却是“咯”地一声响,一道如电白芒从任冲昊嘴里飞出,直取伊本老人!
260.第260章 ·边城听风(八)
白光奇袭而来,女武士要去救已是迟了。
伊本老人却神色不改,将手中提炉一扬,却像是在使流星锤一般,猛地朝着那道白芒砸下!
一声爆响下,那道白芒已经被伊本老人这一记提炉版的流星锤给打偏了去,直直贯入墙里,留下一个数寸深的破口,看着险恶无比。
这变化来得太快,还是那头火妖脑筋灵活些,喃喃自语道:“这是庚金精气为基的妖气箭,怎么,还有妖怪也不开眼地跟着那个官儿?”
伊本老人握着提炉,也不理会这头火妖,只看着女武士道:“苏姑娘,我知道你身上带着许多神奇的药膏,用在伤患身上比祈祷还迅速些。这个病人,就请你多多费心些了。”
“哈?”地应了一声,女武士一脸有听没有懂的模样,单手抓着任冲昊的脑袋转了转:“老头你是说这个家伙?刚才那一下,他的声带已经被搞得不成个样子了,就算给他把治疗药水灌下去,治好了也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你真的要救吗?”
“自然要救,”伊本老人执着提炉一转身,冷声应道:“至于让哑巴说话,在诸王的时代,先知们都曾借着那普慈特慈的唯一主宰,向人们显示过神迹。苏姑娘,你难道不相信那至大真实的主宰,能够将奇迹变成平常的事情吗?”
“随便啦,随便啦。”毫不在意地一摆手,女武士从腰间皮囊里摸出一瓶淡绿色的药水。在烛火下,盛在水晶瓶里的药水轻轻地泛着泡沫,看上去就像是煮沸了的苦胆汁。
看到女武士拿出了药水,伊本老人不打算留在这里浪费时间,点了点头,转身欲走。那头火妖也仍然化为一团绿火,缩进了伊本老人手执的提炉里。
这个祭司和妖魔的组合正准备离开,冷不防身后女武士又补上一句:“那火团子,这药水的费用,记得报进账单里,找你们主上一起结算。”
这点小手段并不能让见惯了人世间风浪的伊本老人有什么反应,只有缩在提炉里的火妖不由愤愤然起来:“这女的简直就是个死要钱的!要不是她一身武艺十分奇特,主上给了她一个客卿的地位,在我面前,哪有她没大没小的余地!”
伊本老人根本没有搭理这头火妖的抱怨,他一路出了任府,向着大礼拜寺行去。夜色中,这位大伊马尔像一个不吉的幽魂般,缓缓步入大礼拜寺。
立在了火祭坛面前,火妖立刻跳入了祭坛那终年燃烧的红柳炭火中,满足地打了一个滚。
伊本老人却没有看着火妖,只是将目光投入了礼拜寺的拱顶之上,似乎要透过那里,直看到天上:“动作要快着些了。”
火妖斜眼看了看伊本老人,心道这半截入土的老头子又在讲什么鬼话?可它身为某位大人物派遣而来的妖魔,与这个老头子合作是任务的首要一环,因此上还是耐起性子听着。
“我是胡人,但我的母族是羌人。汉朝皇帝当初征发羌胡从军,于是先零羌、烧当羌统统叛乱,杀进汉地。可惜,先零羌烧当羌他们太松散了,汉人收买头人、威吓小部族,大军很快就变成了小股的马贼,在汉人军队面前不是对手。汉人的官员里,虽然有任冲昊这样的蠢货,但也有更多的聪明人。他们知道,在西域这地方,钱和牛羊买不来和平与尊重,刀剑和大黄弩才是说话的底气。”
大伊马尔沉思了片刻,继续说道:“那时候的护羌校尉,是叫马贤吧。凉州的马家,总是有很多让胡人和羌人又恨又怕又敬重的人物。可惜,他虽然打败了很多羌胡部族,自己也死在了烧当羌手里。然而今日看起来,汉人的大官里,也有很多马贤一样不怕死的家伙,也懂得马贤当初懂得的那个道理。”
大伊马尔低下头,看着火祭坛,说道:“一个个的羌胡部族,就算再能征善战,总是比不上汉人的军队。可是那以后就不一样了,圣人从西面来到了这里。羌人、胡人,都要说一样的话,念一样的经,拜一样的主宰,那么他们就不再是一个个会被汉人收买、恐吓的部族,而是由我们伊马尔组织起来的大军!”
“很快的,凉州、西域,将不再有汉人,也不会有那些信萨满的、崇拜鹰的、将天鹅和狼当成祖先的、剃了光头信奉佛陀的。这里只有一种语言,一个信仰,一个新的大部族,一个国家——圣者告诉我们,那是先知应许了的圣地,是圣人马赫迪所统治的地上王国!”
听着大伊马尔渐渐趋于狂热的话语,火妖的五官都皱了起来,出声打断他道:“别的不谈,人道变迁不是我们关注的重点。只有一点,我家主上,可是你们那个圣人亲口封作什么大天使,你们立国后,也要立主上地位如同东岳的。只是在主上探查太一紫房未回返前,你们可不要轻举妄动。”
伊本老人看了眼火妖,轻蔑地一笑:“这样的大事,当然要等待你的那位主上得手之后。然而在那之前,这个新来的魏从事,必须要给他审判和制裁。这种事情,你和你的几个兄弟,应该也做得很熟练了吧。”
……
………
就在伊本老人离开之后,任府上,任冲昊依旧凄惨无比地躺在门板上。早已被打到深度昏迷的任大掾史,只能任由一个粗手粗脚的女武士,还有一个接触尸体只怕比接触活人还多些的死灵法师折腾。
“这家伙身上没有留下火焰魔法的印记什么的,完全就是物理性损伤,看来这瓶巨魔守护药水倒是能用在他身上。”
随随便便地将药水瓶倒插进任冲昊嘴里,女武士抱着臂,遗憾地拉了拉垂在耳边的一丝鬓稍:“给这群邪教徒打工越来越没意思了,而且危险度也越来越高。小古你说,我们是不是该找个机会跳槽比较好?”
261.第261章 ·西风紧(一)
凉州十三郡国,造化独钟二郡,民谚所谓“金张掖,银武威”者。
所谓“金张掖、银武威”,是张掖、武威二郡地气温和,利于农事,麦田桑柘连绵,人烟稠密。然而相比之下,武威郡号称“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号称是兵家必争之地。
所谓兵家必争之地,也就是兵火烽烟时时光顾之地,相比之下,反倒在农桑二字上比张掖郡略逊了一筹。
武威郡治所在的姑藏城,算是得天独厚,祁连山融雪而成诸河,恰流经姑藏城。有水有土,乃有耕有牧有游商,姑藏身为凉州治所,城中多的是胡商胡姬,也许是因为姑藏身为州治,此处的祆教经师们,也不似其他凉州郡县那么放肆。起码,这里的祆教经师,尚不敢径直上街去执行教法,捧着羊皮经文,喊着阿胡拉玛兹达,砸别人家的门面。
祆教徒既然不敢放肆胡为,那么姑藏城的市井烟火气,也就显得比别处更浓厚些,甚至风气较诸关内,还更开通些。凉州的大族,重武功,轻儒术,对于关内为了平抑粮价而屡屡禁酒也是不以为然。反正,姑藏城里上些档次的饮宴,都用的是西域葡萄酒,又不曾用米麦蒸酿,天家的禁酒令能管得许多?
有了美酒,自然也要美器。于阗国贩来的玉碗玉爵,固然稀有难得,然而祁连山也产墨玉,虽然玉色不正,多了许多墨绿斑点,不适合做圭璧璋佩,但是琢为酒具却是再好也不过的。出自大秦的琉璃杯,别处或许极少见到,只有豪门显贵或许收藏着一两件,秘藏珍视,轻易不现于人前。可是姑藏的大族乃至商户,谁家开筵不是备好了一两件琉璃碗,专门为贵客端上来?
哪怕就是关内委任而来的流官,除非是那等标榜清廉、鼓吹儒术,简直不似人类的老厌物,谁在姑藏之地,不是大有西风醺醺然,更胜南风薰薰的感慨?
是日天气正好,姑藏城外十里,落成不久的沧浪台四周,都是小吏并供役人等在忙碌。
从沧浪台上望去,远见祁连千载白首之峰,上摩青天,四野绿意不绝,接于河岸。这等气象,与中原膏腴之地迥然不同,让人登高一望,便使得襟怀一畅。
这样风物游赏之下,谁还能记得十几年前,从西域到陇右,处处是生烟起火,处处是叛军张狂,处处是丧家失措的难民?只怕如今自关内委任而来的流官,也没有想过,当年凉州羌乱,他们这些流官的前辈们,是怎样地一个昏招接着一个昏招,最后将自家性命也一并葬送在了兵燹之中吧。
一位头戴一梁进贤冠的老吏,只是前前后后地跑着发令:“今日沧浪台上筵席,比不得招待那些粗鄙无文的本地军头,果子务求精洁,李子与桃都要用深井水沉过的!呔,那夯厮,这祁连山挖来的冰只能用来存去年莎车国送来的新酿葡萄酒,果子冰伤了,可便上不得台面!”
台下一干人等忙碌得人仰马翻,沧浪台上,自有人一身鹤氅,大袖飘然,兼之眉目清朗,望之如神仙中人一般,端坐在主位。这人手中执着一柄象牙为柄的羽扇,一指远处,款款笑言道:“乐泉兄,你是青州寿光出身,这凉州风物,较之青州如何?”
被他呼为乐泉兄的中年人,生着一张国字脸,方头厚唇,看上去似是极为老实忠厚的长者人物。然而左眉中间却生着一颗肉色大痣,顿时将他的面相破坏了好些,反而显出一丝阴鸷气息来。这位便是张掖郡太守段罔,表字乐泉,青州寿光出身,在张掖郡一任太守就是十几年,只因罔音通王,也有人背后直接喊他张掖王的。(盗泉子按:东汉灵帝时期的这位张掖段太守,因作者只知其姓,不知其名,只好向壁虚构,不免遗笑于大方之家。)
只是段罔虽然是流官,但在凉州执掌一郡多年,反倒算得上是半个土著了。比起他这个与凉州本地豪族都说得上话的张掖太守来,反倒是这一任的凉州刺史,是个再标准也不过的官场新人,这新鲜程度,都快比得上某个连跳好几级的兵曹从事了。
说起来这位凉州刺史也是个官场的异数,他姓梁名鹄,字孟皇,原籍凉州安定乌氏,祖上与凉州有名的外戚梁氏还能攀上些关系,实在是个再标准也不过的凉州土著。然而这位梁孟皇实在没有遗传到梁氏祖上那善战、善弄权的血统,倒是个再标准不过的文艺青年,一手八分书深得大书家师宜官真传。
而于书道颇有些附庸风雅之好的灵帝刘宏,也居然就因为这位梁大家的书道精深,一时兴起,就把他从鸿都门学一手提拔到了如今的凉州刺史高位上。要说魏野那个兵曹从事来得太过轻巧,那么梁大家这个凉州刺史,来得就如同儿戏了。
在他原本的人生轨道上,这位大书家因为荒唐天子刘宏的关照,几年后就由凉州刺史任上转入了中枢。此后漫长的人生中,他将用一手精妙无匹的八分书,承包了袁绍、刘表、曹魏无数重要表文与碑记的誊写工作。并且让一代书圣王羲之心心念念地走遍各地去寻访他遗留的真迹。
可现在么……
因为刘宏这位荒唐天子都被锁在禁中,不情不愿地当起了宅男,洛阳城里的气氛诡谲更胜从前。大家忙着清算阉党、瓜分权位的时候,对梁鹄这位人畜无害如小白兔般的铁杆帝党兼幸臣,也暂时没有秋后算账的意思。
这样的情势,对这位大书家而言,只道完全与自己无关。于是不知多少阉党派系的地方守臣都惶惶不安,上表乞骸骨的,忙着走清流党人门路的,托庇于南阳世家门下的,于梁大家而言,不过是置酒清谈的时候,多了几桩谈资的事情,与他梁使君,全然无关。
反正有从事苏正和、好友盖勋这些本地贤良操心庶务,梁大家只要勤于书艺,自然有君王恩宠、名士称颂了。
这次邀请张掖、汉阳诸郡太守宴饮,本来也是有正事要谈的——这任武威郡太守乃是大貂珰赵忠的心腹人,这次初春诣阙,兼拜见老恩主,走动关系耽误的时间长了点。却不想这位也是走了背运,牵扯进春日里那一场宫变中去,他自恃勇武,还欲反抗,结果当场就被新任羽林中郎将给行了腰斩之刑。
武威郡太守乃是紧要职位,不能虚悬无人,可是洛阳方面清算阉党的工作实在繁杂,一时间也没有个说法。依循旧例,新任武威太守,虽然出自中枢任命,地方守臣却也不是不能稍置一词。何况凉州官场上,从来都是关内流官与本地豪族日日战个痛快的角斗场,身为凉州刺史的梁大家的表态就显得十分重要了。
不过这位梁大家是个什么德行,凉州官场上也都是门清儿——身为凉州刺史、又是简在帝心的梁使君,骨子里就是个没担当的人。
被腰斩的那位武威太守生前,在他凉州刺史的眼皮子地下横征暴敛,搞得天高三尺,凉州从事苏正和看不过去,要具本参奏武威太守。不料梁使君听了风声之后,生怕得罪了赵忠,居然吓得夜不能寐,最终甚至动了杀心,要派人暗害自己的属官。要不是他的好友、汉阳郡从事盖勋上门痛陈厉害,只怕梁使君为了自己的安闲喜乐日子,还真能下的去手。
其人也如此,操守也好,气魄也罢,不过庸人而已。
这样的庸人,段太守这样久经宦海的老吏也是看不上的。然而身份有别,刺史名位天然相制于郡守,这该逢迎的,还是得糊弄起来。
段太守将手摇了摇道:“使君说笑了,罔自束发起,游学于鲁地,后蒙拔擢,几历边事,宦游西凉也近二十年矣。故乡风物,久已不见不闻,哪里还能说个一二。若说故乡风物,张掖郡即是段某之故里了。”
稍顿了顿,他又继续说道:“若说风物高下来,则见使君治下,汉羌犹如一家,生民繁衍,皆颂使君之德。比起诸郡太守,时常为了羌汉之争焦头烂额,则可一见高下矣。”
听着这番话,梁鹄不禁将羽扇在掌心拍了两下,大笑道:“则段公也是博通五经出身的人物,怎的也学得与那些军头一般鲁直!这等话,再也休提,休提——”
话说得轻飘飘的,梁鹄也是凉州土著,哪能不知道凉州羌胡自内附以来,时叛时降,与汉人从争地争水到斗殴滋事,种种事情就不曾少过?然而他这个书家刺史,只求一个风流闲雅的名士派头,左右只求这羌乱不要在自己任上爆发,放在天子眼中,便算是自己一桩功劳了。
笑也笑过了,梁鹄将羽扇一指沧浪台外这一片绿野,叹道:“如斯美景,可堪入诗入画。只恨段公不能与鹄日日共之也。”
这在梁鹄看来,如此提问,已经算是露骨了——你段罔自然是不能身兼张掖太守与武威太守的,这事自有朝廷的法度在。然而若要你举荐一个知情识趣,不会处处给自己惹麻烦的新太守人选,想来你这老货总要给自己挑个看得过去的人物吧?
按照凉州官场上的派系,一向是流官略占上风,各郡太守往往都是流官担任,而长史、从事这些佐贰官,则往往委之于凉州的豪族与名士。这种流官豪族彼此相制的局面,有光武帝时候凉州隗嚣割据自立带来的心结,也有凉州豪族出身的外戚和关内世家出身的清流,厮杀到彼此鲜血淋漓的世仇。
至于梁鹄这个凉州名士里的异类,铁杆的帝党,也是属意流官比较多一些——和那些本地军头,梁大家实在是连共同话题都找不到一个。首重个人勇武和军功的军头们,也不觉得梁使君成天握着毛笔写的那些八分书,究竟有什么精妙之处。
梁鹄这种闲雅名士的局外人心态,或许能瞒过别人,但是却瞒不过段罔这个积年的老吏。他笑了笑道:“若说能与使君日日游赏之人么,还得是武威太守。据闻,武威长史左昌,倒也是博通五经,又颇有金石之好的,想来与使君倒是颇能相得。”
段罔提起左昌,梁鹄却是难得地沉吟了片刻,摇头道:“左昌这人,倒也合适。只是之前我署中从事苏正和上章弹劾时,直言左昌此人好兴祆庙,多有贪墨。若保举他,只怕于清议上,有些妨害……”
听着梁鹄犹疑,段罔也不否认,一挥手道:“使君治梁,以安定民心,四野靖平,羌汉一家为宗旨。则如此,那左昌好兴祆庙,反倒不是什么错处,而是能重用他的道理。”
见梁鹄还是有些不大相信,段罔加重了口气道:“历来治凉艰难,无非本地豪族皆以军功兴盛,羌乱每兴,不用凉人则不能平羌乱。则凉州治平之策,在于两件事,一者抚羌人以柔,二者镇凉人以刚。最妙的,莫过于结好于羌人,以羌制凉,则使君可以垂拱而治也。”
听着段罔这样不加掩饰的说法,梁鹄勉力一笑,才无力反驳道:“然而羌胡毕竟都是夷狄之种,常怀不臣之念,这个法子……总不太好……”
段罔不以为然道:“使君说得是正理,故而要大兴祆教,使羌胡皆以奉行祆教而得柔顺,此亦圣人神道设教之义也。则羌凉相争,我等可行之教化,才得真正为民之父母,不使凉州豪族,见欺于我等。这便是罔治张掖十数年来一点心得,使君以为如何乎?”
梁鹄坐在原处,默然想了半晌,终于叹了一口气道:“岂是鹄欲为难于家乡父老乎?实是为凉州能行王化故,不得不如此耳。”
他叹息时,不曾见到段罔眼角那一闪而过的讥讽神色。
262.第262章 ·西风紧(二)
凉州刺史和张掖太守在姑藏城置酒高会,黑水城里,一朝翻身作主人的刘闯也少不得低调地摆了一场酒。
反正有魏野这个司隶部兵曹从事顶在前面拉仇恨,刘闯是一点不怕段罔段太守回来拉清单的。
知道这位刘明庭心中打的什么算盘,魏野也不说破,有宴便附,有酒便吃,有土仪便收,一点也不和这位刘明庭客套。清流刷声望这种把戏,清平年岁里,或许魏野也就舍下一张脸,去沽名钓誉一番了,说不得日后还能在这个时空的《幼儿看图学成语》之类粗制滥造的小画册上占去几页空间,荼毒一下学前班的小朋友。
然而在炎夏都过去一半的光和五年,再将重心放在刷清流名望上就显得有些本末倒置了。若是中原腹心之地的司隶部,或是世家大族占了上风的那几个大州,清流声望或许能有些号召力。但在凉州、并州这些成日里与羌胡、匈奴诸部厮杀了上百年的边州,士人清望倒不及手里有兵来得实在些。
别的不论,日后被吹捧为三国第一智囊,吊打诸葛,傲视郭嘉的毒士贾诩,这时候也差不多三十好几了,家世、名望也都算有些,也不乏名士赏识,一样在凉州这个充满军汉气质的边州十三郡国里混不出头。至于名动西北边郡的盖勋、傅燮这些号称是凉州士林的出挑人物,也都是清一色马战精熟、开得硬弓的将门习气。
在这样的地方,坐而大谈五经,不及上马开弓更容易提升时髦值,就算是武力值不济,那也要装出一个豪爽大度、仗义疏财的模样来。比如董卓——这位的政治水平实在是足够低下,那乱拳打翻东汉朝廷的模样,妥妥的为曹魏、蜀汉那几家割据势力做王者前驱的炮灰范。
但就是这么个有小聪明而无大智慧的角色,也懂得杀牛招待羌人头目,做一个在羌人中邀名的姿态。后世之人若是不懂得凉州羌乱的背景,只怕对这位少年时就晓得兜搭叛匪的天生匪头,也要赞一声“此诚英雄气象也”了吧。
当然比起这些凉州土著来,魏从事想刷一刷武人中间的声望似乎也不是太容易。马战不论,“附身散马蹄,弯弓射大雕”这种术业有专攻的事情,魏野不动用六甲箭诀,那肯定是玩不出花样。说到步战,魏野这一手剑法,没了洞阳剑祝与桃千金的加成,似乎也就是个军从事这类小军官的档次。
至于仗义疏财这种声望,要刷起来,就要经年累月地专心朝水里砸银子,魏野这个过路的兵曹从事不是及时雨宋押司,守着郓城县库想怎么刷就怎么刷,也不是柴进那种守着祖传的庄园和丹书铁券,专心招揽江湖上亡命徒的败家玩意。
不过好在黑水城里声望任务不好做,“祆教教民”这种声望怪物倒是不老少。更加上任冲昊这把保护伞也基本是个工伤内退的结局,没有了这位时时跳出来吹黑哨加搅局的烦心货色出头,某位兵曹从事的白驴车在黑水城里基本可以算是横趟。
以马家兄弟为首,这帮吃教饭的街头弟兄算是遭了大霉。任冲昊躺倒的第二天,某个兵曹从事就从故纸堆里翻出了当年孝武皇帝征发各地游侠儿和无赖子的律令,拿去给刘闯当借口。虽然这些混街面的货色,送去充军反倒是添乱,但是一个个拿木枷锁了牵到城门口示众,却绝对不会冤枉了哪个。
一时间,倒是街头那些讨生活的孤儿、小乞丐们,一时间有了“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欣喜,日日跟在某位兵曹从事的驴车后面欢呼雀跃。对这般情形,仙术士本也打算厚着脸皮从《历代童谣》里挑几首“魏从事,朝天颜。早归来,在明年”之类,教这些如街头野草般顽强活着的小鬼们传唱。
不过比起这等日后随时可以做起来的小事,倒是另外一桩事更要紧些。
铁山的投效实在是个意料之外的收获,他教授了拳棒功夫的几个年轻人,连带着这几日里感激魏野拿下了好些吃教饭的流氓混混,伏波将军庙这里年轻喜事的年轻人也聚起了好一些。
既然有人肯来,那么魏野自然肯玩得更大些。打发王超向县廷里讨了一份文书,给了铁山一个黑水城义社拳棒教头的名分,魏野便撒手不管,只看铁山能不能将这几十人管束起来。
反正这类民间结社,唐宋元明历朝都有,官府也不大去查禁。义社又不是北地诸州常见的那种名为“义从”,实际多由民间武装组成的附庸军,也不要官府拿出粮饷来,刘闯也乐得卖魏野这个面子。
让铁山去调教这些热血冲上脑门的小伙子,其实仙术士也没指望铁山调教出什么虎豹骑或者白马义从之类的精兵来。术者的战斗方式,说到底,靠的还是自身的神通法力——神通自在,不受外魔,这是一种理想化的个体存在状态。毕竟,一位能够指挥跨星系战役的名将,却敌不过一个渺小的刺客,这种事细究起来,不得不说也是一种悲哀。
何况比起这小小的黑水城中那些杂琐细务,魏野要做的事情可比这重要得多。
要养剑,也要参悟道术。
太平道最适于军阵厮杀的那部五阳神符阵,阵图都已经送到了魏野手上了,若是不能参透其中玄妙,也未免太辜负甘晚棠的一番好意了。
既然五阳神符阵以五阳为名,《黄帝内经》曰:开鬼门,洁净府,精以时服,五阳已布,疏涤五脏。所谓五阳,便是五脏元气。
马元义那一部五阳神符阵的变化,是以肺经之气入手,勾招西方金神之力临阵,使得排阵之人犹若金刚不坏之身。魏野要参修这部阵法,便不能走马元义的路子,何况仙术士也不喜欢拿自己当阵眼,明白无误地给有心人当靶子。
263.第263章 ·西风紧(三)
虽然按照汉制,魏野官秩还离着两千石的vip套房有不少距离,但也不妨碍刘闯投桃报李地给魏野安排了更轩敞的一处别院。
刘闯也是看出来了,这位兵曹从事看上去像个寻常宦游的文官,身边人手也不足,实则别有安排,估摸着暗中的部曲也是少不了的。索性也只派了一伍人马充任护卫,装个样子便罢。
魏野也不去管这些杂事,每日看一看铁山训练义社民壮的进度,便回了别院,闭门谢客,专心推演五阳神符阵的变化。
要论阵局排设,倒不能算是一家一教的特长,对于排设阵局之术最为上心的,反而是兵家后学多一些。后世道门中人最熟悉的玉女反闭局和六戊藏形诀两部道术,便是自兵家遁甲布局之术中衍变而出。
五阳神符阵的运用中,也带着些兵家遁甲秘诀的影子在,然而却大气许多。很多阵法,讲求排阵之人彼此配合,步法、武艺,都要相对合辙,不容稍错。这样训练而成的,不论是江湖上的七星阵、三才阵之类剑阵刀阵,还是两军对垒时所用的子母鸳鸯阵这类战阵,莫不要选择良师名将,仔细训练调教,才见收效。
是以这样的阵法,不经年累月地训练,绝难用于实战。至于道术之士,除非是那等门人上百、弟子成千的所谓仙门仙派,或者能拣选门人弟子,同修一脉道术,排成阵法。若是魏野这样的散人,那就只得自己炼造阵旗,靠法器咒具排成那号别名“咒术阵地作成”的定型法阵了。
而五阳神符阵与这些阵法全不相同,而是将阵主与阵中军卒化成一体,阵主接引五方之神加持军将,军将则反过来以军气反哺阵法,形成了一个平衡循环的体系。
除了阵主就是阵眼这个问题不好解决,标准的“给我集火那个阵眼”,妥妥的拉仇恨的存在外,这部阵法实在是相当适合依靠搜罗流民成军的太平道势力。不但是太平道,那类不成建制的民兵、山贼,若有这部阵法之助,也能瞬间形成不输于汉军精锐的战斗力。
时值夜半,魏野握着那卷记载了五阳神符阵要诀的道书,看着面前按五方方位排设的五只铁瓮若有所思。
这五只铁瓮不过半尺高,瓮中满盛清油,各燃着一点如豆灯火。仙术士默想了片刻,终于还是低笑一声:“要是不试演一番,这推演总是空谈,还迟疑什么?”
说罢,他低喝一声,剑诀向天一指,洞阳剑祝十六字根本符篆登时现形。
如剑火符燃于指尖,魏野随即向着中央戊土位的铁瓮一划,顿时以铁瓮上的那一点豆大灯花为圆心,四周浮起一环燃着火色的云篆符文。受这环云篆催动,灯花轻爆出声,随即绽成一朵拳大火莲,莲房之上托着一柄小巧法剑,也一般是一串火符结成,却是魏野的那道洞阳剑祝符令。
眼见得这道符令占住了中央戊土之位,魏野指诀再变,向着占着西方之位的铁瓮一照。有了中央戊土位的符令策应,顿时西方、北方、东方、南方四处铁瓮先后燃起一团火莲,莲心也托起了一柄火焰小剑,却不是火符结成剑形,而是一道虚影。
洞阳剑祝与五阳神符阵毕竟是源出一脉的法诀,五阳神符阵的分化阵主法力、寄托入阵之法,对洞阳剑祝也同样适用。见得这步推演不曾错了路数,魏野轻轻吐出一口气,散开指诀,原地盘膝坐了,方才扭头道了一声:“五阳神符阵修正版第一次试运转完成,接下来,该你们几个验收这部阵法的效果了。”
他这个当家的发了话,一直等着做验收的人也就不和他客气了。司马铃今天换了一身利落的夜行衣,偏偏领口衣摆都用紫锦镶边,看起来倒更像是个大号的刺客抱枕娃娃。
魏野也懒得吐槽自家这小拖油瓶的换装恶趣味。反而要不是自己催着司马铃扮了一回来无影去无踪的刺客,把个任冲昊揍得下半生都没得生活自理能力,说不得这半妖丫头也想不出给自己换上这么个刺客风格。
司马铃从腰间小荷包里抽出一只文件夹,打开来,像模像样地念道:“首先进行火力测控——小哑巴就位!”
陆衍点点头,从暗器囊中抽出一枚寒冰长针,伸进了作为阵眼的中央戊土位的火莲之中。
寒冰长针一遇到火莲花瓣,顿时消融无踪,同时火莲之上窜起了一蓬火舌,随即又低落下去。
看着这样的情形,魏野轻轻地啧了啧舌。
“阵眼温度过高,不适合人类承载,穿上石棉防护服都不好用。这部分的修正方案失败了,零分,叔叔。”
司马铃一面开心地在评分栏里画上第一个叉,然后向着蛤蟆王超喊道:“接下来进行阵法整体效果评估——王超大师就位!”
不情不愿地靠近了南方之位的铁瓮,王超这石蟾精半弯着腰,将手笼在铁瓮火莲上方,眯着眼,沉默不语。
魏野等待了片刻,见这头石蟾精还是没有答话,不由喝道:“王超!怎么回事,结果怎样!”
被魏野一声高喝,这石蟾精方才醒悟过来,忙将手收了回来,点头哈腰地道:“主公您老人家别动气,这凉州地方,照您的话说,是昼夜那什么温差大,我凑近了这朵火莲花,这么一烤就觉得全身暖烘烘的。小僧说话直,主公您别见怪,这么一烤就让小僧想起未出家前那冬天睡的……”
魏野摆摆手,不让这石蟾精再话痨下去,自顾自地对司马铃道:“一号阵法修正方案缺乏实战功用,但可以稍加改进,作为冬季野营的采暖阵局投入使用。满分一百,就这一点,先给六十好啦。”
“喵呵,叔叔,那么接下来呢?进行二号修正方案的演算吗?”
“都这个点了,还管什么二号方案?把我之前叫他们备好切片的羊肉、豆腐、蔓菁拿来,别忘了还有咱们自带的香料和烧烤酱。先就着这阵法先烤点东西吃,都补一补熬夜的元气。”
264.第264章 ·西风紧(四)
比起某位兵曹从事那钻研道法兼逗弄晚辈的闲散日子,临时接管了黑水城,行使署理之权的觻得县令刘闯,则不免有种痛并快乐着的幸福感。
原本身为觻得县令,黑水城的大半事务都被郡廷掌控,县廷这个打下手的是一点话也插不上不说,郡廷那边还要为了些许小事,隔三差五地将县廷训斥一番。
然而也幸亏汉时官制终究没有隋唐宋明时候,形成那样一套严密又繁杂的文官系统。郡廷中诸佐吏,都由太守自行征辟,这类太守征辟而来的佐官,至高也不过二、三百石官秩。在官阶上,根本无法对刘闯这位六百石县令形成有效的制约。
因此上,刘闯暂时署理黑水城一时,居然顺利得很。要在后世,文官体系叠床架屋之下,走了知州还有通判、走了知府还有同知,说破大天去也轮不到一个附廓县令去掌控州府衙门。
不客气的将自己公廨转到郡廷衙署中,刘闯也正是摩拳擦掌、心下火热的时候,郡廷佐吏也晓得那五官掾任冲昊遇刺一事也是蹊跷得很,绝不会在此刻和这位刘明庭顶牛。
就在刘闯翻身县令把歌唱的时候,自然也有人肯凑趣。
这天早上,刘闯正在与几个心腹幕佐谈论今年觻得县的粮税。张掖郡乃是凉州十三郡国中首屈一指的产粮大郡,年年粮赋都是一件大事,绝不能掉以轻心了。好在今年刘闯得了署理郡廷的临时专断之权,倒是能预先向觻得县偏重些许,别人也不好说什么。
正和几个幕佐讲论间,却听得门子一路小跑就这么鞋都不脱地上了大堂:“明庭!明庭!人……人来了!”
见着这门子的惊慌失措样子,刘闯便是怫然不悦地一挥手:“什么人来了?段太守昨日传信,定在八月回程,这又是什么人来了,值得你这个样子!”
那门子也是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看着刘闯道:“是、是大伊马尔来了!”
听着“大伊马尔”四字,刘闯背也是微挺,随即自失一笑,挥了挥手道:“他一个老儿,勉强算是有几阶民爵,却还不到持鸠杖的年纪,这郡廷岂是他想来就来的?传话出去,若无大事,让他老实回礼拜寺里猫着去!”
听着刘闯这样吩咐,那门子终于一口气平了些,捧着一卷羊皮纸奉了上来:“大伊马尔他带着一队人,赶了好几十只羊还有葡萄酒和提花毡毯,说是来为明庭道喜——这、这是礼单!”
刘闯也不去接那礼单,只向着左右笑道:“这个老货,倒是一如既往地会看风色。任冲昊遇刺之后,眼看着就只能辞官去当废人,后半辈子都没了指望。这老货失去一个绝大臂助,却还懂得收敛往日的威风,肯来本官面前服小做低。”
当下就有幕僚笑着捧场道:“《左传》有云,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这伊本老人虽然性子桀骜些,但毕竟是本地教民及羌胡的首领,日后明庭总有用得到他之处。既然此时他认明大势,肯来卑辞结好明庭,明庭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耶?”
有这番话提掣,其他几个吏员也是纷纷点头称是,说了许多善颂善祷的话出来。
刘闯听着这些誉扬之词,心下也是不由得大畅襟怀,把头略点了点道:“那便先见一见这老货也好。不过依本官想来,这老货毕竟也是羌胡领袖,又是个依稀算是个祝官身份。这见了面,本官训话轻了重了,都是不妥,诸公可有以教我?”
听着这再明白也不过的暗示,几个幕佐哪还不知道进退,纷纷借口身上还负着些杂务,不一会就纷纷告辞而去。
刘闯见得人都退去,方才起身吩咐那门子道:“让那伊本自己进后堂来见,他身旁从人一个不许跟进来——就是那些羊酒之类,也一同打发他们拿了走路。”
门子领命去了,不多时,就见那位平日里看似端肃尊严、连寻常官吏都不大放在眼内的伊本老人手中捧着一个锦匣,微微弓着背,一步一颤地走了进来。这模样,哪有些当初身为本地羌胡领袖的威势来?
虽然知道这副姿态,不过伊本老人装出来的。然而官场上,许多时候无非也就讲究个表面文章,肯做表面文章与连表面文章都不屑做,那纯然是两种性质。至于刘闯自己,也没什么靖平边塞的大志,只要大家面上都过得去,不妨碍他个人的仕途上进,也便是了。
因此上,见得伊本老人摆出这么个姿态,刘闯不知不觉间,自上任以来积攒了许久的怒气槽就下降了好些。然而他也算是在官场上历练过的人物,这点城府还是有的,面上依然是一片公事公办口吻,冷冷道:“本官不过因五官掾任冲昊遇刺,所以暂时署理郡廷诸务,无喜可贺。尔等教民,有何事要禀告,速速讲来就是。”
刘闯要扮演出个清廉样子来,然而这几十年来,士风变迁,早不似当初。伊本老人也不在意刘闯的这番表演,只是捧着锦盒,将盒盖打开来:“明庭乃是大贤,如今又代段太守执掌郡廷,仕途上必定是步步高升,位至三公、泽及子孙,想来也已是定数。老夫虽是羌胡出身,也愿附骥尾,效杨宝故事,特奉玉羊一对,为明庭寿。”
锦盒之中卧着的一对玉羊,都有巴掌大小,通体洁白,隐隐透出青意,显然是于阗国所产的上等美玉琢成。只这一对玉羊,价值已是不菲了。
而伊本老人提到的杨宝故事,乃是当初扶风杨宝得黄雀献白玉环四枚,从此扶风杨氏四世太尉,皆为名臣,一时称颂。
伊本老人送上的这一对玉羊,正好搔到刘闯痒处,他也不再拿架子,抬手一指下首席子,示意伊本老人坐下说话。
伊本老人将玉羊奉上,自在下首坐了,方才向刘闯道:“只是明庭如今有一桩绝大凶险之处,于前程甚有关碍,不知老夫当讲不当讲?”
265.第265章 ·西风紧(五)
对这等祝官、巫卜之流,以祸福休咎动摇人心,刘闯这样的文官,一向是嗤之以鼻的。
如今听着伊本老人如此说,刘闯不由得冷哼一声,一摆手道:“若要谈杂占之道,本官所治乃是《春秋》,并非《易经》。不过听闻都下来的司隶部兵曹从事魏公,颇善治易,尔等教民若是心慕王化,倒不妨去求见魏公,舍邪从正,日后也是一桩美谈。”
听着刘闯开口要赶人,伊本老人也不着恼,手按着膝盖微微一笑,说道:“说起来,老夫终究只是大汉治下一个边郡鄙夫,除了教化本地的教民,使得他们多懂得一些为人的道理,处事要遵神意、怀善心外,也谈不上有什么见识。”
这番看似自谦实则给自家涂脂抹粉的话,刘闯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本地教民行事如何,他刘闯可是一桩桩一件件看在眼内的,就是这个老货,几日前,也从来没将自己这个县令放在眼内。
只是对这老货如此的羌胡领袖,既然肯服软,刘闯也不打算逼迫过甚,只是板着脸听下去。
伊本老人对刘闯的冷淡不以为意,抬眼望了一下东面,若有意若无意地说道:“入夏以来,老夫主持的礼拜寺里,也有些从洛阳贩货回程的胡商来瞻仰。老夫听他们说道,洛阳出了好大的事,许多千石、两千石的高官公卿都被卷了进去,只怕就和当年的护羌校尉任大将军一般,落个砍头抄家的下场。”
他说的是二十年前平定羌乱、与征西将军马贤齐名的的名将任尚。刘闯也是知道这位已故的护羌校尉,虽然朝廷判处任尚时候,给定下的罪名是杀良冒功,其实却是因为任尚当初不合与外戚邓遵争功,反而被邓氏诬告坐罪而死。
不过这些陈年旧事,自然不是伊本老人此时的重点。就见伊本老人状似回忆般地想了想,而后说道:“当初任大将军获罪之后,这凉州地方上的长官们可是乱了一年多。任大将军的部下要找门路,要上任护羌校尉的马贤老将军那,也要走门路,免职的人想要保住地位,嫌职位低的人,还想谋个好缺分。记得那半年来,马贤老将军就是驻扎在黑水城的,老夫也算是见到了什么叫做冠盖如云。只怕当初全凉州的长官,有一多半都到了黑水城吧。”
他这厢里絮絮叨叨地说着,刘闯则早已听得不耐烦了,挥了挥手道:“若尔只是来向本官讲古,那便请回吧!本官公务繁忙,并无这许多功夫听这些无关紧要的旧事。”
听着刘闯要赶人,伊本老人低低地“嗬嗬”笑笑,抬起头,盯着刘闯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想当初,不过是一位护羌校尉坏了事,这凉州地界上都乱成这样,人人都想要寻些好处。明庭试想一下,如今都下坏了多少有权势的朝贵,抄了多少有侯爵的中官,这中间,又是多大的机缘?只恨老夫一介边鄙之人,又是羌胡出身,没个一官半职,不然也很想在京中碰碰运气咧!”
这一句道出,刘闯顿时那下面要赶人的话,一句都说不出了。
伊本老人也不再说什么,任由刘闯坐在那里七情上面,他只站起身,说声“老夫告退”,就径自去了。
此时刘闯也顾不得搭理伊本老人,只这番话,却弄得他心下不自在起来。
原本,洛阳都下发生怎样的大事,哪怕是今上龙驭宾天,那都和黑水城这样的边郡关系不大。
可是却架不住刘闯自己身边就有一位初来乍到的京官,还偏偏是司隶部兵曹从事这么一个要害位置上!
谁不知道,京城每每宫变,不管是外戚杀宦官,还是宦官杀外戚,司隶校尉府的武备力量从来都是双方争夺重点之一。
算算时间,从暮春那场宫变之时算起,到如今这日子,这位魏从事偏偏好死不死地,就是差不多同时启程向凉州而来的!
任谁都知道,这些年来,阉党对党人清流是从来没有客气过,多少名动天下的名士、士林清望的领袖,阉党说打杀也就打杀了。此刻京中全力剿杀阉党,重兴大狱,要说这些卷土重来的党人会奉行忠恕之道,标榜君子操行,只怕连党人们自己都不信。
若这位魏从事真是出京避祸的阉党余孽,自己又该如何?虽然这位魏从事看着并无仓惶出逃之态,举止风度也像是个世家子。但事态真要是朝着最坏的一面发展——
收容张俭、杜根那样的名士,虽然也有被大狱牵连的风险,但至少能在士林中博个好名声。这对沉沦边郡下僚的官吏,还算是个值得冒险搏名的法子。
可收容窝藏一个阉党余孽,风险极大不说,可连个好名声都难得的——不被君子先生们鸣鼓而攻之,那就算是父祖有德了!
且不论刘闯自家在那里疑神疑鬼,那位祆教老祭司走出郡廷,自有大礼拜寺的侍祭带了牛车,将他扶上车去。
伊本老人在牛车中闭目坐了,肩头却是趴着了一团绿火,露出模糊的五官来,嘶声问道:“你这样挑拨一场,又有什么用处?这个刘闯能忍我们这么久,只在此刻有了那个兵曹从事在背后撑腰,才敢硬气起来,可见也是个不见出色的。这样的货色,又怎么会主动和那个兵曹从事做对?”
伊本老人淡淡地睁开眼,斜睨了一眼火妖,冷笑道:“人间的事,你终究还是不懂。那位魏从事,身边虽然高手众多,然而对这黑水城而言,他终究是个外人,并无多少干涉处断之权。之前被他摆了几道,那不过是他不顾自己名位尊贵,硬要把自己牵涉到浑水里去的缘故。这种法子,可一不可二,说到底,若没有咱们这位刘明庭与他里应外合,他就算是再大的手段,也翻不起几尺浪来。”
伊本老人说着,按了按脖子,冷笑一声道:“若是这位刘明庭对他生了疑,起了生分,不管他是不是从都下跑到这凉州来避风头的阉党,这刘明庭的势,总归是不好再借了。没有了这位魏从事在边上妨碍,我们的那件事筹划进行起来,也更方便许多,不是么?”
266.第266章 ·西风紧(六)
作为新鲜出炉的仕途新贵,魏野可以打保票,光和五年春天的那一场宫廷政变,绝对可以作为东汉王朝末期的一大拐点,而被后世史家作为极其重要的历史事件而进行各种分析和解读。这场壬戌宫变间的那些刀光剑影、阴谋诡计,没准也会捧红些《易教授品汉末》、《袁老师教你读历史》之流的畅销书作家和段子手出来。
但是身为壬戌宫变的主要策划者兼幕后郑澄槐艽邮驴墒且坏阋裁幌氲剑约喝丛诹怪萃林挠猩劬抵拢谐叛说秤嗄醴17沟那魇啤r膊恢滥切└鏊涝诠渲械拇筇唷16咸啵酥谅渲斜恢炅降哪切┭说骋泵牵阅澄磺资植枷绿旖迪槿鹬帧15铀懒怂堑牡橙撕笃鹬悖缃窬尤灰补移鹆搜说车呐谱樱歉鍪裁囱南敕ā?br />
不过对仙术士而言,什么阉党不阉党的嫌疑,有或没有都一个样——身为京官,若是没有司隶校尉府行文,那就得有大将军府乃至尚书台的诏令,寻常的地方长官,从正常渠道上根本不能对他如何了。除非有人失心疯地想要破坏官场秩序,直接用绝对的暴力来对他这个兵曹从事进行肉身抹杀——那也且得看魏野手中桃千金,肯不肯让他们玩这一招了。
又埋头钻研了几日,仙术士一共推演出了两套五阳神符阵的个人专属修改方案,皆以魏野自身的洞阳剑祝御火法门为根基。
第一套方案就是那个实战效果有限,但是拿来采暖、烧烤乃至防护阴邪之力侵扰都还有些用处的野营专用法阵。可第二套方案,却总有几处纰漏,魏野怎么修改都嫌不足。
他这个当家的沉迷在术法研究中不可自拔,司马铃作为这支冒险者小组中时常被忽略的第二号人物,当仁不让地负起了管家小娘子的责任。
自封的管家小娘子掂起脚揉了揉陆衍的额前发梢,一副长辈的模样,却藏不住她脸上藏不住的得意微笑:“学者这种东西呢,都是丢到书架中间不去管,就可以自己脱水成木乃伊的奇行种生物。虽然咱们这个叔叔只能算是个半瓶水的民俗学者,但是我会告诉你,咱们叔叔当初可说过,世界上最浪漫的死法是被一堆古书活埋吗?”
因为营养充足,或者还有瑞兽血脉苏醒的缘故,已经比司马铃高出一个头的少年只能沉默不语。面对魏野的嘲讽,司马铃可以随时挂起纯洁如小仙女的表情,配合他表演对口相声,但是为人弟子,跟着老师的侄女一起在背后说老师的段子,请恕小哑巴这个过早成熟的少年没有这样叛逆的思想。
说是管家小娘子,司马铃能做的事情也不算多,与县廷来送柴米菜肉的小吏办交接算是主要的一条。原本这活计都是王超这蛤蟆和尚出头的,然而自三日前起,魏野就打发这石蟾精出了门,四下里替自己打探风声。不但要在意附近教民动向,黑水城外有多少山贼、多少马贼,附近又有多少内附的羌胡部落,都要一一打听清楚。
不但如此,就连周围有多少成形精怪,是山魈木客还是狐鼬蟒蛇,都要这蛤蟆和尚查个清楚,能攀上交情、套些情报就更好不过。魏野还特地花了半日功夫炼了一块一次性的混元如意石,交代这石蟾精带在身上。若不是地夷夫人那样的当境地神,寻常刚成了气候的妖物,挨了这么一记混元如意石,不死也得重伤。
这天晌午,照例是县廷的小吏来别院支应柴米盐酱诸物的时候。司马铃和来人对了单子,将文券还给对方,又看了看送来的这些食材,却是不发一语,直接进了魏野的临时书房。
仙术士捧着竹简式终端,正在给兵家典籍做摘抄,他眼角余光一瞥司马铃,随即将重点勾在“交兵惊中坚守之符,符长六寸”一行字上。随即魏野拍了拍身边绣垫,笑着问道:“外面出了什么事了,值得我家铃铛这个模样?”
司马铃顿时一手叉腰,把一本便签本递到了魏野鼻尖下面:“叔叔,不是我多心。你看你看你看,最近他们送来支应的东西越来越少了。昨天还是一条鱼、一只鸡、一斤肉、酒一斗,今天就变成了一只鸡、一斤肉,酒和鱼都没有了。该不会你那个临时打招呼搞来的兵曹从事,他们信不过,当你是骗子吧?”
“就算信不过为叔,总该信过你阿叔我这洛阳官造的酚⌒虐桑俊蔽阂袄湫σ簧阉韭砹宓男≌吮就瓶巳ィ八挡坏茫怯腥烁俏涣趺魍サ萘诵埃朗俏艺馕蛔艿米呗返木┕倏坎蛔。挥斜鞠绫就恋氖屏Γ攀撬馕荒潦匾环降母改腹僬嬲囊揽俊!?br />
说着,魏野摇了摇头,重新将竹简式终端拿起来,继续去研究兵家那据说是传自玄女、由姜太公发扬打光的制敌求胜的八道阴符与道门符术的关系去了。
末了,魏野还好心情地添上一句,不是文士优雅的安慰,而是充满了阴谋家的邪恶蛊惑口吻:“别的不论,就是那位刘明庭,他既然选择了要和你阿叔我合作。那么接下来的戏码里,哪里还有让他回头的路了?”
司马铃看了看魏野,对这一套全然免疫,不为所动地说道:“就算阿叔你算无遗策,这位刘县令的前途只能靠你保举。可甘姐姐那先不论,洛阳还有一群不卖你面子的家伙呢,他们肯让阿叔你举荐一个自己人当京官吗?”
“当什么京官,最近我参悟道术,隐隐若有感应,就留在凉州没错的。而且——”魏野摊开竹简式终端,弹出一个新窗口,对司马铃道:“这段话你自己看。”
司马铃低头看去,那是一段简洁的历史记载:“中平元年,北地先零羌及枹罕河关群盗反叛,遂共立湟中义从胡北宫伯玉、李文侯为将军,杀护羌校尉泠征。伯玉等乃劫致金城人边章、韩遂,使专任军政,共杀金城太守陈懿,攻烧州郡。”
“中平元年,离着光和五年不过两年时间——”魏野难得地冷笑了一下,“而这个时空中有着祆教组织联络的羌胡,还至于这么没志气地小打小闹一场吗?”
267.第267章 ·西风紧(七)
由仙术士、金精半妖、瑞兽后裔和石蟾精组成的这只小队,有两双眼睛。
一双眼睛是魏野,负责观望天幕中星宿的变化,推演鬼神与凡人的动向,并做出最合理的决定——尽管这样的机会显然不太多。
一双眼睛目前是蛤蟆王超,负责在某人夜观天象、日中望气的当口,不要一脚踏进路边的坑里去。
此刻,这头石蟾精腰间别了一柄石斧,背了一捆柴,头上包了教民模样的裹头布,看着就像是个寻常砍柴樵子模样,正在黑水城外的河岸边缓步走着。
黑水城之得名,还多亏了傍城而过的这一条黑水河。
和关中那些连河泥都能攥出一把油的河流不同,黑水河的河床上,永远暴露着那些白惨惨的石砾。这些连河水冲刷也不曾让它们变得滑润多少的石块,来自于河源处的祁连山,是每年初春融化的雪水带来的嫁妆。哪怕就是那些常年被河水冲刷,外形变得如鹅卵般的河石,用手一摸上去,也依然有些嫌扎手。
就连河岸两旁的老树,也是红柳和榆树居多,风化皲裂的树皮,和泛着灰意的叶片,总让人很难想起关内的依依垂柳、霸陵伤别那般温软的景致。
但这么一条气韵粗硬的河中,也有沙洲让白鹭落脚,也有渔获让渔人果腹。
一方凸起在河面的方岩上,有人头戴草笠,手持一根杨木钓竿,静静看着面前不动分毫的那根钓线。
这垂钓的渔夫年纪已经老大,头上的白发稀稀疏疏,差不多已经全秃了,偏偏胡子却没有蓄起来,只在唇边垂下一对细长的八字胡。也不知是家贫还是个人爱好,渔翁身上只穿了一件短褂子,却偏偏前心后背又是两个颜色,前面看去是牙黄色的褂子,背后却是一片墨绿,兼之这老翁驼背得厉害,看着就更显得滑稽许多。
一身樵夫装扮的蛤蟆王超,走到了这老翁身后,道一声:“乌老先生,小僧今日从主家带了半瓶新酒,一块咸肉,又遇着老先生,应该一道吃一杯的。”
乌老翁听得有人叫他,将头微微缩了缩,方才偏过头来看了眼王超,慢吞吞道:“我说是谁,这么大方,原来又是你这关内来的蛤蟆和尚。你家主公也真是个能容人的,便叫你将吃食日日偷出来作人情。”
王超也不分辩,只笑道:“我那主公来历极大,这些寻常吃食,也不大放在他眼中,赏了我这做长随的,也是应有之义。这地面上冷清空阔,却没几个同道,能遇上乌老先生,也是小僧的造化。这酒虽不好,但多少也有些滋味,乌老先生,来来来,先吃了这一杯。”
乌老翁却不过,接过王超递来的土陶碗,先伸长脖子,仔细闻了闻,而后一仰脖,全部喝干了。喝罢,方才咂了咂嘴道:“倒是有点酒味,可惜比起六十年前,老夫随这黑水河神朝见贺兰公时候,喝的那空青****,便不能比了也。”
王超听着这老儿抱怨,也不多言,只装着什么都不懂地道:“南无本师我佛,老先生怎么一口酒就醉了也?这黑水河发源自祁连山,那黑水河神要朝拜上官,也该去拜谒祁连公,怎的去拜谒贺兰公来着?”
乌老翁哼哼笑了几声,方才道:“果然是个外地的和尚,不懂得本地的掌故。你说的那位祁连公,百多年前,还是本地的正神。不论匈奴还是汉军,出征时候,还要专门祭一祭。然而一百年前,贺兰山上那位老爷,腾起两翼金光,直杀上了祁连山天狗崖,祁连公与他斗法一场,却将两个眼珠都被贺兰公啄了下来,就这么被压入了天狗崖下。那位祁连公的姬妾,如今也统统都为贺兰公受用了。如今贺兰公掌着祁连、贺兰两山之间,一应山川田土诸神谱牒,本地的河神老爷要拜见上峰,可不是得去贺兰仙府么?”
这一番话说完,乌老翁又是一笑,摇了摇头道:“这些陈年的老黄历,如今还提它怎的?不说了,不说了,喝酒,喝酒。”
乌老翁不肯说,却架不住蛤蟆王超肃然起敬道:“想不到老先生是伺候过本地水神老爷的,想来也是领了职分,在本地水府里能说得话的了?那可真是个大有身份的人物,不知……”
提起水府二字,乌老翁就变了颜色,正要让这蛤蟆和尚噤声。不料此时日头已经大半西沉,昏黄惨淡的半空中,突然涌过一道黑气,乌老翁话不及说,只道一声:“快随我来!”便整个人跳入河中,埋头在方岩下面。
王超也是知道进退的,见着乌老翁面色惶急,他忙将身一缩,却是运使起魏野传他的混元如意法箓,将身子缩得只如指甲大小,朝河畔石缝里钻了进去。
这两个水怪刚刚藏身好,那一道黑气半沉半浮地在河岸上停住,有个头顶独角、鱼鳃阔口的武士,穿一身赤红鳞甲,手中提了一双短叉,脚下腾起一团阴风,喝问道:“方才从云路中过,分明见得有淡淡妖气涌起,怎的一下子就不见了?”
那一道黑气中,露出一彪人马,都是些神头鬼脸的兵将。队伍中间有一驾马车,黑布伞盖之下坐了一个满面病容、头戴梁冠的儒雅中年人,闻言便道:“贺兰公会猎于西北,凉、并二州各地名位在千石以上官长,都要点齐神兵与贺兰公会盟。此刻就是收揽些山精水怪,也济不得什么事。何况那妖气实在太淡,想来也是不成气候的,就带掣上他们,也壮不得门面,将军不必浪费光阴,还是速速赶路为上。”
那赤甲鱼鳃的武士闻言,抱拳道:“明府教训得是,如此我等便起行了也罢。”
那中年人点点头不再言语,随即御者一甩鞭花,两匹拉车的鬼马长嘶一声,一行兵马重又化成一道黑气,朝着西北方向滚滚而去。
268.第268章 ·西风紧(八)
眼见得那道黑气又复腾空远去,天空中依然一片夕照染成的昏黄颜色,好半晌后,河心里水波涌起,却是一只二尺来长的青背老龟,龟壳上满都是墨绿色的细丝藻苔。这头青背老龟缓缓地探头出来,望了望天空。眼见得没什么异状,才缓缓地爬上岸来。
老龟爬上岸来,见着那咸肉和酒都无人动过,方才满意地将头点了两点,伸长了脖颈,啧啧有声地在土陶碗里喝起酒来。连续几口酒下肚,龟甲上的那些墨绿藻苔轻轻交缠,变成了布匹样的东西,看上去墨绿色的龟甲,就像是一件短布褂。
这个时候,不管是谁看过来,都只能看见一个毫无形象、趴在地上吮酒喝的老酒鬼,再看不到什么青背老龟了。
河畔的石缝间,一只指甲盖大小的石蟾爬了出来。这小小的石蟾朝着空中一跃,一阵烟气散开,走出一身僧衣打扮的王超来,只是腰间还别着那只石斧,看着很有些不伦不类。
这只石蟾精抬头望了望天际那早看不到的黑气,再看一看面前趴着只管喝酒的乌老翁,不由大觉憋气,叫道:“乌老先生,那群杀才早走得鬼影子都看不到了,且莫急着喝酒。这到底是个什么路数,您老人家总要给小僧说个明白才是啊!”
乌老翁低着头,将土陶碗中最后一滴酒都吸干了,方才意犹未尽地坐起身来,抹了抹嘴,看了一眼王超,无声地咧嘴笑了笑。
这没动静的笑容,配上乌老翁那张不怎么好看的脸,要换个凡人在这里,说不定看一眼就一气吓死了。
然而王超这蛤蟆和尚自家修为虽然不成,却也跟着奢摩罗那老妖僧历练出来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拿袖子掸了掸僧衣上的灰,撇了撇嘴道:“乌老先生,咱们真人面前别说假话,小僧在关中兴妖作怪时候,什么样的手段不曾见过?然而这样的怪事实在是小僧出家以来头一回撞见,只听说过人间的官府有拉壮丁捉夫子的,什么时候,这些地方上的冥官老爷也玩起这一套来啦?”
乌老翁也不理他,只伸出手指敲了敲那空掉的土陶碗边缘,蛤蟆王超会意,将酒瓶拿起,给乌老翁满满续上一碗酒。乌老翁将土陶碗拿起,又喝了一口,方才道:“你这和尚倒也算是有些见识的,不是那等山林中不通人事的怪物,连冥官出巡也看得出来。老头子也不瞒你,方才半空过去的那位,该是这张掖地方南面的某位水府老爷,只怕是奉了贺兰公的手令,赶赴西北地方会猎的。”
听着乌老翁解说,王超就越发糊涂起来:“要说这贺兰公势力大,我自然是肯信的。然而泰岳的帝君老爷,都不曾将天下的山神这样呼来唤去,怎的贺兰公就能将这许多山神水神调遣起来?何况山神土神也便罢了,那水府的老爷们,总要奉四渎号令,也来凑什么热闹?”
乌老翁也不看他,只低着头小口喝酒,含含混混道:“这里面的玄虚,我也是不大清楚的。总之这些老爷一路向西北去,沿途遇着山精野怪,总要给个麾下神兵身份,一起带掣了走。和尚,你不要以为这神兵身份平时走门路都不好争得,如今随随便便就得了际遇。总之这档子事,底下水深着哩。我也不耐烦和你细说,总之遇见这等事,只躲远了,便是你的造化福缘。”
王超还要细细动问,这乌老翁却怎的也不肯说了,只一个劲地催促王超添酒。
正混闹间,却不防头顶上有人大喝一声:“果然是好奸猾的两个水怪,却想躲了我家明府的差事!”
乌老翁悚然一惊间,将头一缩,蛤蟆王超却是将头一抬。他这一抬头,正见着半空中那个赤甲鱼鳃的武士,手提着一对钢叉,张着大口喝道:“平日论起来,似你这等奸猾好弄鬼的水怪,爷爷一叉一个,全都该插死了了账!可惜如今正是我家明府需要尔辈出力时候,尔等看上去,也有个百来年修为,算是难得了——”
说着,这赤甲武士从怀中取出一面荧荧泛光的令旗,迎风一摇,狞笑道:“来来来,还不将真名底细报出,让爷爷勾了你们一丝真元精魄,好在我家明府麾下做一个水府神兵。爷爷体谅你们俩修为深厚,便先从什长做起,也不算辱没你们二个了!”
见着赤甲武士手中那面令旗,乌老翁顿时趴伏在地,现了青背老龟原形,连动都不敢动。
反倒是蛤蟆王超这石蟾精还算好些,他本来就不算全然的水族,反倒是戊土之精结形之物。兼之他粗粗学了些走偏了的小乘佛法,又蒙魏野赐了半篇如意混元法箓,日夜修习之下,定力总算有些,元神也还坚固,这令旗摇动间,竟然一时间摄他不动。
然而这石蟾精本来就谈不上是什么道德君子,又是跟在魏野这么个手辣心黑、毫无节操的主公身边,也是有样学样。那令旗摄不得他的精魄,却不妨碍这石蟾精先将身子趴下,行了个五体投地大礼,大叫道:“这位神将,手下留情,小僧我情愿皈依,皈依!”
那赤甲武士一摇令旗之下,却摄不得这蛤蟆和尚的精魄,正在吃惊间,却不料这蛤蟆和尚反倒先服了软。他也大觉得意,心下不由道:“这个光头道行颇深,连这杆令旗都一时奈何不得他,本以为要费些手段才能收服,不料却是个无胆的脓包。他肯识趣降服,倒省了我不少功夫。”
他心中得意,将令旗一摆,一手倒拿着短叉柄,指着蛤蟆王超,喝令一声:“那光头的汉子,还不现出原形,献上真元精魄并出身来历,日后本将自然会保你一个前程!”
哪知道他这么倒持短叉一瞬间,只见王超猛地一拔腰间石斧,大叫了一声,就朝着他头顶上猛砸过来!
269.第269章 ·西风紧(九)
眼见得一件物事扑面而来,这赤甲武士本能地倒转叉柄,就想去拨开这宗暗器。
这赤甲武士一身武艺也算是高强,他膂力又大,本道这一件暗器轻易就能被自己打落,却不知怎的,面前那“暗器”转眼就变得奇大无比!
他还待用短叉去托,然而那短叉固然是精铁打造,又被他用妖气浸润多时,却仍然不敌“暗器”来势,顿时从叉柄处裂成两段!
王超随身这把石斧,斧柄只是随便折了一截树枝充数,那作斧头的石块却是魏野在城东石匠那里特地挑出的一方大青石。这块青石原本是石匠要拿去做磨盘的,却被魏野炼成了一块混元如意石,交给王超做防身之用。
说起来,也不过是魏野抱了个防患于未然的心思,随手炼了这么一件一次性咒具给蛤蟆王超,也算是有备无患。谁都料不到,这么一件在魏野看来,一点通用点券都不值的玩意,却是派上了大用场。
那赤甲武士也是郁闷得狠了,他身上这件赤甲,乃是多少年来取了自原身上脱落的鳞片苦苦炼化而成之物,虽然谈不上是法器,但也多少有些灵性妙用,卸劲护身之效更远胜人间工匠打造的那些精铁战甲。然而被这么一块磨盘大的石头砸实了,就算是这件赤甲也未必能化去多少冲力,定然要吃一个大亏。
他乃是一方水神的亲信家将,能混到这个地步,怎么样也不会是粗蠢鲁直之辈。就这么一瞬间,他当即将身一扭,顿时化成一道烟气便要驾风而走,只留下那件赤甲在原地做个替身,硬吃了这一记大石。
不料他化成的这道黑烟刚从赤甲中脱出,就见得一片淡绿雾气朝着他身上一笼。这赤甲武士还来不及挣扎,就发觉这淡淡绿雾之中,却是有无数极细绿丝,朝着他周身绞杀上来。
这些绿丝看着柔弱无比,却是奇韧无比,转眼之间就勒进了鳞甲皮肉中间,疼得他怪叫一声,再也弄不得神通,就这么自空中跌了下来!
王超低头看去,只见乌老翁身上那件墨绿短褂早已不见,这老龟精就光着膀子,手中提了一张绿兜网,冷冷笑道:“你这样的小辈,老头子在黑水河神府当功曹时候,也不知见过多少。早些年间,哪一个吃水府饭的,不知道我乌功曹的大名?自从被开革了差事,老头子混得落魄,却少不了你这样的一口上好血食!”
那绿兜网罩着的,乃是一条大胖头鱼,长有四尺有余,青黑鳞甲间,却有星星赤鳞遍布,双目灿然有光,正是水族修炼有成的征象。不用说,这便是那赤甲武士的原身了。
乌老翁低下头,将这胖头鱼精遗弃的那套赤甲捡起,擦了擦,递给王超道:“今日能逃了大难,还多亏了老弟这一记石头。这赤甲八成便是这厮炼成的宝物,老弟做别人长随,有此宝护身,也安妥许多。”
王超还待谦谢几句,乌老翁已然作色道:“老弟与我合力拿住了这厮,怎知道他的主公不会再遣人来寻?不仅老弟,就是老头子我,也要托庇在贵主上门下,才算真正避过这一劫。老弟还和老头子客气什么,收好东西,抬了这厮进城,再晚些时候,那黑水城关门宵禁,你我却要花费许多手脚,怕才是夜长梦多哩!”
王超听着这乌老翁这般说,也颇觉有理,点了点头,脱下上身长衣服来,将那件赤甲包了。他自个也是光了膀子,帮着乌老翁将绿兜网中的这条胖头鱼抬起,两个水怪一脚深一脚浅地匆匆向着黑水城中去了。
若是旁人见了,只道这是渔樵相助,大见得这张掖地方风俗淳美。谁知道这樵子本是个通灵的蛤蟆,那渔翁也是个修炼的老龟,都不是什么人类——
说起来,他们前去投奔的那位大汉兵曹从事,仔细想想,身边居然也是一个一般意义上的人类都没有的。
别院中,魏野叼着一根五仁月饼味道的速食能量棒,正翻着《西羌传》给小哑巴科普如今的凉州局势——这几日县廷送米面菜肉的小吏,大约也是听到了些什么风声,送东西时候克扣得越发明显了。就连米麦,也都多是带壳掺沙,粗恶不堪之物,魏野也不着恼,都叫司马铃一一收下了。这些东西,魏野也不动用,只叫司马铃散给附近贫户,也算是废物利用,一应食水,自然全从星门快递点餐解决。
至于那些被刘闯指派了给魏野站岗放哨的兵士、打理起居的仆佣,一个个看着情况不对,也都装病躲懒不来了。没了这些耳目,对魏野而言,反倒是件好事,不但修习道术再不用避人,就连祆教那一方再想派什么刺客,魏野这边也好放开手脚,好生发一发利市。
这些微妙隐秘之处,自然不足为外人道,魏野这司隶部兵曹从事本来也是张掖官场上的外人,旁人只道这位京官八成是遭了了什么贬谪之事,自然也越加不肯朝这别院走动。
今日入夜时,巡街的韩尉史,当初正是运气不好,在铁山那羊杂汤铺子遭了魏野欺压的受害人之一。见着这位过路的京官如今的遭瘟模样,心中不由大乐。每日巡城,都要在这别院前晃一圈的——只不敢靠太近,这位兵曹从事并手下人等都是些心狠手辣之辈,他可不想犯到这位魏从事手中。
他今天巡街,却正好见到蛤蟆王超与一个老渔翁,光着膀子,扛了一条身量长大的胖头鱼在街面飞奔的模样。
王超那光头矮脚模样,他也晓得是魏野家的苍头,见着王超扛着鱼,不由得向着左右笑道:“从没听说过做官的人,住在传舍里,还要打发从人下河摸鱼的。果然是京官清介,比起咱们本地官来,就是大为不同。倒是不晓得他家的从人,倒是有一把子捉鱼的好本事。想来魏从事就算日后丢了官,有这么个忠心苍头在,也断然是冻饿不着的了。”
270.第270章 ·西风紧(十)
韩尉史这种小人物的怨愤讥诮之辞,自然是传达不到魏野那里去的。魏野如今一心多用,又要研习本身道法,又要关注整个凉州情形,莫说一个小小尉史,就是刘闯这位黑水城如今的实权人物,仙术士也未必肯将多少心思用在上面。
见着蛤蟆王超引了这么一头老龟精来求见,仙术士也是十分重视。
别的不论,当初经过三辅之地,槐里的妖物间彼此传说,都道是凉州有变,方便这些精怪大开人肉筵席。然而等到魏野一行入了凉州多时,却不见什么成气候的妖物出没,一眼望去,只见人烟,不见妖氛,这本身就怪异得很了。
仙术士在堂上坐定,那老龟精乌老翁便在下面做礼道:“黑水河神府开革小吏乌宗元,拜见仙师,伏愿仙师早参妙谛,重证天班。”
这话头说得就有些差了,魏野虽然职阶挂着仙术士的名号,然而离着打破仙凡之间那重藩篱还差了许多水磨工夫,哪里谈得到什么“重证天班”?说起来还是蛤蟆王超的嘴敞,他只知魏野身上玄秘极多,来头甚大,更有些黑白通吃的风范,想来想去,在这只石蟾精的知识层面上,也只得一个“上界天人临凡”能做解释。
乌老翁这只老龟精是在黑水河神府办老了差事的,对这等事比蛤蟆王超这野狐禅更门清许多。在这老龟精想来,寻常天人临凡,不过天生才赋高人一等,福缘远胜常人而已。而这类天人托生,往往就朝富贵场中一门心思走下去了,就算是有临事撒手,重修道业的,也不见得能有多少成就,不过临终时候灵光一闪,彻悟本来面目而已。
像魏野这样,挂着官身,乍看去像是名利场中人物,偏生年纪轻轻又有如此精妙术法之辈,绝非寻常天人,倒有七八分像是谪凡待诏之仙。似这样的仙家,虽然号为清贵,却是没什么私人班底的,却不似人间的地祇神众,不论神品高低,都像是人间的诸侯。
自从被开革了水府差事,这头老龟精真是过得落魄到极处,又有这样的脑补,差不多如同快淹死的人遇见了一根稻草,也难怪乌老翁对这场谒见如此心热得很了。
然而他要投效,也是有些底气在。他在水府中伺候前任黑水河神,做着衙中掌案,凉州十三郡国,各地山神水神底细,算得是个门清。若不是乌老翁的东主、前任黑水河神那出了变故,这老龟精早已转为水府令,名籍正神,不能以小吏视之了。
他一面大礼参拜,一面偷眼看去,只见堂上坐着的那年轻道者头绾青巾,一身青锦袍服,隐带几分道气。只是这道者面相看似随和,眉目间却暗藏一股英煞,不像是个山林清修的隐者,反倒带着一股边镇武人气息。
魏野也不在乎这老龟精拿眼偷瞧他,只是笑道:“难为老先生大老远地来见本官,我这里礼数不周,多有简慢了。铃铛,与老先生看个座。”
司马铃笑着过来,装出一副乖巧模样,引着这老龟在魏野下首坐了。
乌老翁连道不敢,还是老老实实地受了这番礼遇。
魏野也不和他闹什么虚文,直入正题道:“自入得凉州以来,正巧本官也有些疑难处,需寻个本地的老成长者问一问。老先生此来,倒是天意作成于我。听得我家这个长随道,老先生乃是本地水府掌案,可不知如今黑水河神府,是哪一位神君署事?”
会有这一问,是因为魏野在这黑水城中所见,居然除了伏波将军庙的新息侯马援之外,本地鬼神居然几乎毫无踪迹可寻。不论是土谷穑稼之类土神,还是井泉河湖之类水神,乃至路神桥神之类小神,统统如人间蒸发了一般。可要说是祆教中的神使征伐本地鬼神,导致这些地方鬼神统统陨落,然而偏偏这些鬼神的祠庙仍然有人照看香火,还略略留下一丝神光不散。
说起来,张掖一郡,皆仰赖黑水灌溉之利,黑水河神也堪为本地诸神之首,要问个清楚,也就只能从乌老翁这个水府旧人上取得突破口了。
却不料魏野开口动问,却让这老龟精面上好一阵犹疑,终于是忍不住朝着四下看了看。那双小眼睛,尤其在司马铃和小哑巴身上逗留时间最多。
魏野知道这老龟精后面禀告的话头,多半关系颇大,摆手道:“这里并无外人,你只管说就是了。”
乌老翁见魏野这样打包票,也就略略放大了胆子道:“既然是仙师这么说,小吏也便担个干系,给仙师说个明白罢。不要说这黑水河神府,就是这张掖郡,甚至这凉州地方千里之内,目下并无一位地祇镇守。”
这话,乌老翁自己说得是心惊肉跳,然而左右看去,不但魏野面上毫无惊讶之意,就连他身旁随侍的少年,一旁看热闹般凑着的少女,都没什么意外表示。至于王超那野狐禅的石蟾精,早就听他解说过一二,这时候就当是没听到一般。
见着自己这个包袱没有抖好,乌老翁也不曾气馁,继续道:“仙师可知,这些一方神君,去了什么地方?”
魏野点了点头道:“自然是为贺兰公征召,去了西北会猎。就如当初齐桓晋文会盟诸侯一般,这位贺兰公的威风,也不下当年在会稽山号令百神的禹王了。”
乌老翁见魏野说破,道了声是,又继续道:“这位贺兰公究竟打了什么算盘,是不是也想效法当年禹王的威风,我这等小吏自然是琢磨不透的。然而小吏却知道一事,那位贺兰公与诸神会猎之处,必然是有绝大风险,说不得就是一处来得走不得的死地!”
这句话一说出,魏野总算是来了点兴趣,追问道:“说是凉州地祇都赶赴了死地,你又有何证明?”
乌老翁一低头道:“不瞒仙师,自黑水河神应贺兰公之命封了水府,亲率本部神兵开赴西北之后,至今已过了十八年。小吏日盼夜望,不见水府一兵一卒回返,岂不是都入了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