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第196章 ·烦恼雨(三)
雨针入林,惊起妖光阴火无数,槐里仅有一县之地,这妖物密集程度却甚是可观。虽然这道道妖光阴火看着大都是外强中干,最多也不过百来年气候,可是架不住数量够多!
身为一县地神,地夷夫人拉拢收服当地大妖也就罢了,毕竟这些大妖的修为神通放在那里,任谁掌握了都是一支不小的战力。然而这么多百来年甚至几十年、十几年气候的杂鱼妖怪,却也如此泛滥,这位当境地神是要做什么?
“争当妖怪养殖大王,为槐里县在东岳年末考评上争光?”
魏野左袖连拂,面前一尺之地,便无一根雨针可以突破他的防守,然而这冷笑话还是抑制不住地冒出头来。
伴随着他的冷笑话,一道如龙长影在野林中发出如牛吼声,猛地窜上了空中。
看上去,那满身青翠的长大妖物,鳞甲遍体,鹿角长须,四爪弯曲,爪尖锋利如钩,的的确确是一条妖龙。可这条妖龙腾空之后不到数息之间,就顿时惨嚎一声落在了魏野的面前!
妖龙落地,砰然巨响,龙首兀自昂然向天,厉声悲嚎。
辩机和尚一手前伸,掌心向天,中指无名指收拢,似是托着一朵花给人看一般,名为菩萨持莲手。面对着妖龙怒吼,辩机和尚禅心微动,这只菩萨持莲手微微颤了一丝,让琉璃光凝成的光罩也微微颤抖起来。
恰在此时,魏野头也不回地道了一声:“顾好你的结界,这玩意不是龙。”
魏野“不是龙”三字出口,妖龙再度悲嚎一声,昂起的龙头无力地歪倒,一股满是死亡味道的锈色布满了妖龙修长粗大的身躯,就此死去。锈色在死去的龙躯上肆意蔓延,给翠绿的龙身染上朽木般的色彩,青翠绿意随之隐去,一股浸泡在死水中的朽烂木渣气息随即泛起。
死去的龙躯开始断裂,从裂口出有青黄暗红混杂的脓血流淌出来,带着一股浓重的松节油气味。
松节油基本是在新鲜的松脂里才有,而能分泌松脂的东西只有松树。自然,这死去的妖龙也不是什么真正龙蛇蛟蜃一类鳞虫之长,而是一截像极了龙形的枯松。
“有蛟龙之形,无蛟龙之能。成精化怪也是分标准的,羽禽毛兽而能言,土精木怪而能走,邪妖厉鬼而能变化为祟于人。这些玩意,也不过是到了初知变化的阶段,算不上棘手,都打起精神来!”
就在他做战斗动员的时分,漫天雨针落势更急!
雨针穿透了道道急欲逃离莽山原的妖光阴火,在空中带起片片血花。
通体赤红却形如怪婴的罔象之鬼扇动着一对蒲扇大的耳朵,试图飞腾而起,无数雨针却从它的背后贯胸而过,将雨幕染成一片猩红。
遍身火光的怪手从土中将自己扒拉出来,茫然地摊开掌心,想要感知到天上落下的究竟是什么东西,随即被从云中而落的雨针扎成了一堆骨渣和碎肉。
只有一只脚的木魈愤怒地在林间尖叫着,不断地从树梢间来回跳跃,试图避开那些来自黑云间的致命袭击。然而在雨针连续不断的击打下,野林中的茂密枝叶纷纷落地,木魈那生着黑毛的坚硬外皮暴露在枝叶落地后的空隙间,最终无力地从树头坠落。
……
………
诸如这样的血腥场面,还在莽山原的每一个角落上演。
落地的雨针们化为一道道涓涓的细流,无比贪婪地吞噬了自己所遇到的所有的血、肉、骨骼,还有死去的妖怪们不曾完全消散的妖气精元。这一道道涓涓细流是如此贪婪,拼尽全力地让这些污秽的血肉妖气将自己的身躯染成浑浊的腥红色。
到了这一步,已经不能称这些满含着骨屑、肉末和血浆的东西是水了。这些像烂泥浆聚集成团般的东西,它们更像是某种具有移动能力的黏菌聚合物,就像是被冒险者俗称为软泥怪、音译为史莱姆的那种肉食性单细胞聚合怪物。
这些怪物正在朝着莽山原顶缓缓蠕动着。毫无疑问,如果这些软泥怪般的东西真的有行动目的,那它们猎食的目标也只有——
魏野这个时候非常后悔。如果不是这件宽肩窄袖的水仙法服,实在太有胡地风格,若是像戏子的行头那样在袖口上也缝上个一尺二的水袖,这时候他迫开那些朝着头脸上袭来的雨针,八成能轻松许多。
就算绣了辟金玄文,这顶青巾也只能算是附法装备,防护力只和寻常藤盔相仿佛,不算太出色。面对这些从天而降,下落速度越来越快,冲击力度越来越强的雨针,借由辟金玄文张开的防护力场总有被突破的时候。到那时分,只怕魏野自己,也要落一个被雨针戳目贯脑而过的下场。
正戒备间,他的靴子边上,有一团小小的粘稠液体凸起在地面上。似是感受到了那些青黄血红混杂如尸水的树汁,这团小小的粘液缓缓地抽动着,吮吸着。倒落在魏野面前那老松精,它真身残余的这些妖气和树汁,就成了这一小团粘液最初的营养品。
树汁吸光了,这一团粘液似乎还不满足。它似乎发觉到旁边这只高筒靴子的存在,靴子里有着比死去妖怪更鲜美更强大的东西,于是它试着靠近了那靴子,试图通过那硝制过的皮子朝里钻。
仙术士仍然仰着头,不断将试图袭击自己头脸的雨针打成一团团毫无灵性的水雾。他持着桃千金的右手却是猛地一转,插入地面。桃千金上洞阳剑祝符篆亮起,将这团粘液直接燎成了一片虚无。
“留神脚边,有别的东西从这怪雨里出……哦,不用我提示,它们已经来了。”
魏野看着面前涌起的那几个坟丘般的血肉浆水团,镇静说道:“因为鬼军和妖怪,不是纯阴凝结,就是阴邪之物,被克制得太狠。所以你们玩了这么一出化水成妖,想克制我的洞阳剑祝么?”
197.第197章 ·烦恼雨(四)
魏野说得镇定,在他身后一手结出菩萨持莲手印,一手紧握锡杖的辩机和尚却没法子像他这般镇定。
“事情不对头,”这位佛门异端低声说道,“很不对头。这事儿有些出乎我的预估之外,萧皋同学,如果一会的情形出乎这里的掌控,我同意你这次的补考成绩过关,但是你要先撤。”
萧皋怔怔地看着自己的监考老师,不明白就在仙术士和法力僧明明还占有极大的优势和胜算的时候,这个担任监考老师的和尚在说什么丧气话。
对于这个补考生的疑惑,辩机和尚语调还是依然平稳,然而话音里却带上了三分凝重意:“我在槐里县作头陀修行三个月,问过了这里的风俗。当地人祭祀地夷夫人至今不过一百八十来年,槐里的妖怪泛滥,更是近百年后才增多的事情。”
说到这里,辩机和尚眉间的忧色便再也掩不住:“老物成精,起码也需一甲子。这莽山原上到处乱窜的妖物,都是只有百多年气候,成色不足的玩意,这说明什么?”
作为一个久经考场的补考生,萧皋很清楚。一位师长提出一个疑问句的时候,只希望从他的学生这里收获一个肯定句——那句铿锵有力的“我不知道”,自然不算在内。于是他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这说明,这些妖物都是这位地夷夫人主理这方水土后才生出来的。”
听着萧皋的回答,辩机和尚脸上露出了沉重的神色。这当然不是因为辩机和尚听到了一个错误的答案,恰相反,这是个正确而又显而易见的推理。可就是因为这答案太过明显,反倒让辩机和尚心情沉重起来。
“既然是地夷夫人任上才将这些妖怪养出来如此规模,还都依附在她的观台四周,这样的关系,不是家生妖怪,也像是家生妖怪了。只为了魏大仙儿跟前一个小书童,却要地夷夫人下如此大的功夫,杀尽了这一山家生妖怪,只为了对付我们这几个角色?就是赌坊里开大小,也没有把血本都在一场赌里全部倾出来的道理……你见过有人为了灭白蚁,就把一栋屋子全烧掉的么?”
萧皋听着辩机和尚的比喻,茫然地摇了摇头。
辩机和尚心道,这号小题大做的怪人我倒是知道,他们要么是所谋甚大的大阴谋家,要么就是根本不能用常理计较的真正疯子。
可不管是哪一号人,跟他们交起手来都危险到了十二万分。
就在辩机和尚身前,魏野一手用袖子半遮面,看着面前蠕动不已的血肉浆水团。
他试着御使着六甲箭试探了一回,然而六甲箭只是在这些蠕动不止的血肉浆水团上徒劳地钻了几钻。
抽刀断水水更流,用飞箭去射结果也是一个样。
就算六甲箭上附着洞阳剑祝的焚灼气息,面对这种基本用掺了碎肉的雨水为身躯的怪物,六甲箭也是没辙。
天上在落雨,地上在跑软泥怪,洞阳剑祝就算带起再多的焚邪真火,又怎么将这到处都是的水汽烘干燎尽?
剑诛江幽娉,那是因为江幽娉虽为杂色蛟种,血脉却不曾提纯。她的御水之能只能说是粗浅,比起寻常百岁而稍成气候的鲤、鳖、鳅、鳝高明不到哪去。
因此上,一旦魏野看破了她原身要害,只一剑就了了账。
可是如今这一手就不怎么好使了,别的不论,这些血肉浆水团子,它们的逆鳞在何处,要害在哪里?
魏野面对着越聚越多的血肉浆水团子之时,观台之下,有人也正神情专注地观察着这个仙术士的表现。
“将近三甲子收拢起来的妖物,只要肯花心思调教,日后也未尝不是一支不输于那些名山大川山君泽主的左卫妖军。然而,此刻却全部用来血祭成咒灵,这便是地夷夫人你表明的态度么?贺兰公通缉的那个小孩子,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磻溪江氏的老太公,把目光从地夷夫人观台前翻滚的黑云下收回,随即轻轻抚了抚自己臂间不安摇动如灵蛇的披帛,和蔼说道:“乖孩子,不要急。太阴炼形真诀既已入手,你依法凝炼神魂之后一样如同生人。等过些时日,我为你觅一处关中水脉缺份,做了一司水仙,不也比当初枯守小潭要强许多?”
披帛在江太公的抚摸下,稍稍安定了一些。
然而江太公的双眼深处,却隐藏着别样的东西。
以修道之人而论,魏野手段的高明狠辣已经出乎了预料。而那件水仙法服,更是让江太公确认,这看似无法无天的年轻男人身后,有着仙道一脉极深沉的影子。
这样一个有手段、有背景的仙道一脉门人,想要让他消失,必然要付出极高的代价。特别是像地夷夫人,像江老太公自己,身为一方山泽之主,固然有远超凡人的神通和鬼神建制的威势,享用奢靡远胜人间诸侯,反而不懂得如何去战斗。
单以战力而论,魏野也好,他带来的苦修僧人也好,放在人间,也不过是刚摸到了百人敌的边。在真正军势面前,百人敌这程度的高手,面对汉军精锐,面对枪林弩雨,如果没有金刚不坏之身,没有追风纵云之术,终究还是得退避三舍。
可面对鬼神之军,就凭着种种道术对阴域之物的先天克制,却硬是让这些修道之人打出了以一当千的气势来。
直到现在看来,仙术士犹未尽全力。他的极限在何处?还有没有什么杀手锏未出?不仔细看清楚,又如何报偿这厮带给磻溪江氏的羞辱和血海深仇?
江太公回过头,黑云恶雨中的观台依然高耸,横亘于阴阳二界之间,带给人一股突兀而又怪异的观感。这独角蛟叟低笑一声,低低说道:“地夷夫人,你能杀了他最好。若杀不了他,便替老夫将他的极限在何处,都摸个清楚好了。”
说话间,掌中青玉盂水花再度跳动,已近干涸的泉眼中,水面再度一低。
198.第198章 ·烦恼雨(五)
雨针纷落,落在青溪道服之上,而后滑落到地面。
如果这些雨针不曾触着那些妖魔的血肉骨屑,便不会生出那些怪异的血肉浆水团子,在地上蠕蠕爬动。它们只会缓缓地渗入泥土中,通过那些土壤和岩石间的间隙,渐渐沁入土层之下,回归那早已干渴到了极处的泉脉。
世间的道理便是如此,雨针再如何犀利,落了地,也就脱离了术法的制约,回归了它们润物无声的本质,回归它们在地下的应许之地。
恰如隔空斗法许久的魏野和地夷夫人,终也要撕开一切的无趣寒暄和庄严排场,正式见面的。
大大小小如坟丘、如箩筐、如笆斗的血肉浆水团子,在魏野面前肆意蠕动着,分裂着,彼此吞噬着。然而在观台石阶之上,那方平整的月台中间,有一团不曾羼杂任何妖怪血肉的水团微微隆起。随即这团雨水向着天空延展,像一团可塑性极好的半液态物质般立起,从水团的表面先是浮出了五官,而后浮出了发鬟、钗环。
最后,水团上浮出一层层衣褶般的水波,妆点出一尊可称风姿绰约的地神身姿。
魏野盯着那月台上浮出的地夷夫人水象化形,不由得啐了一口:“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玩这些没用的排场。”
然而啐过之后,魏野还是带着一贯的笑容,把一张嘲讽脸露给地夷夫人看。唯一的不美在于,他一只袖子还护着头面,让那张笑起来就像是在嘲弄人的斯文面孔显得真诚了些。
“地夷夫人,或者说,槐里县群妖之主阿萝娘子,你终于肯来与我这恶客相见了——虽然,还是用的这种水象化身。”
地夷夫人以雨水凝成的身形也带着凄风冷雨般的寒意,一双冰冷的眸子扫了一眼立在月台之下,石阶之前的魏野,平静问道:“此时此刻,先生还不愿退?”
“为何要退?”魏野很直接地反问了一句,然后理所当然地说道:“地夷夫人所领鬼军,已经被这寸头的和尚全部度入轮回之中,右卫鬼军已经算是废了。这场夺命雨针之下,阿萝娘子治下妖部也差不多死绝,只剩下这些泥浆怪物撑场面。”
望着那剔透如水晶的地祇假形,魏野哼了一声,又补上一击:“你们这些鬼神,活上百多年,也只学会了两宗事。一宗是兴妖降祟、擅作威福,一宗是享受奢靡、任性妄为。至于军阵厮杀,似夫人这样身份尊贵的香火蛀虫,是不懂得也不敢懂的。此时此刻,在我提剑问罪当面,试问,阿萝娘子你该不该退?”
一言诛心,地夷夫人借雨水凝成的化形之身,显得更加透明而寒冷。
然而要一尊在位数甲子的地祇放下她的尊严和骄傲,和一个连半仙之身都未修成的人间方士很没有水准地问难辩驳兼被打脸,这也未免太不现实了些。
地夷夫人不再想和魏野对答,她微微抬起手,一件黑色的物事从她雨水凝成的广袖中滑落出来。那物事一触着月台的石面,随即将月台之上的积雨染成了一片深沉的黑。
黑流涌动不止,向着地夷夫人身侧聚拢。
一尊玄色的铁胄轻甲自黑流之中浮出,那些黑色的雨流,随即涌入了铁胄轻甲之中。一名高大悍捷的甲士就这么出现在地夷夫人身旁。
而随着这变化,又有一匹由黑色雨流凝成的西域战马出现在了这甲士的身侧。
甲士出,战马现,那被雨幕和铁胄遮掩、看不清楚面目的玄甲骑士随即翻身上马,气势桀骜地朝着月台下的仙术士看了一眼。
这不知从何而来的玄甲骑士一手挽住马缰,任由那还不曾发力就已经充满攻击意识的战马不安地原地踏着步子,高声说道:“吾军战旗何在?”
便有一面黑色大旗,肃然展开在这玄甲骑士身后,冷风寒雨间,却飘舞张扬得夺人心魄。似乎这里不是鬼神所居观台,而是正当在细柳营间。
魏野盯着那面旗帜,黑色的军旗虽是术法御水幻成,然而那军旗之上,却隐隐有一股货真价实的军气流溢出来!
不是右卫鬼军那样借东岳铜鱼兵符操御厉鬼的乌合之众,而是真正建制成军、历经血火的强军才会有的那一股昂扬军气!
似受到这面军旗上军气的感召,莽山原顶那一群群如坟丘、似笆斗的血肉浆水团子,也开始不安地跳动。有甲胄、军械、战马种种虚形,开始从这些饱含群妖血肉的软泥怪表面浮出来。
“原来如此,以群妖血肉成军,这就是你最大的依仗?”魏野冷笑一声,桃千金反手荡出一环赤光:“和尚,小皋,出征啦!”
……
………
就在地夷夫人以群妖血祭异法化成几可乱真军势之际,观台之中,一间不怎么起眼的幽阁之中,时时有铁链镣铐碰动的轻响传出。
这是一间刑室,待遇当然不会多么好。在一面石墙上镶着铁链和镣铐,小哑巴双手被吊起在石墙上,手腕被镶入墙面的精铁手铐锁牢。
由于别有用心的设计,这副镣铐的高度十分微妙。不至于太高,也不是太低,小哑巴必须踮起脚尖才能保证自己的手腕不会因为身体重心向下的拉扯而痛楚不已。而踮起的脚尖,又使得他全身的力气都拿来和悬在手腕上的重量相抗衡,使得他没有了更多挣扎的余力。
小哑巴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地夷夫人麾下的那些妖怪侍女带到这个刑讯室来的。然而依然有一阵阵的厮杀之声,通过带着寒意的风,微微地传入他的耳中。
失去了用语言表达心意的能力,与之相应的,就是小哑巴的听力要比一般人好不少。那些厮杀声里,有着他这些噩梦一般的日子里,最熟悉的那些声音。
他对于观台之外的厮杀声的聆听,却在这个时候被打断了。刑讯室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两个穿着杏红衫子的妖怪侍女闯进来,小意地站在入口两侧。
地夷夫人那些妖怪侍女的领班,王六娘穿门而入。
199.第199章 ·烦恼雨(六)
平心而论,王六娘也算得是一位容姿清丽的美人,然而此刻她的脸上只有夹杂着怨恨与恶毒的神情。
这些身穿杏红衫子的侍女,本质上,只是一些吞噬活人脑髓的蜘蛛怪。而王六娘这位习惯给地夷夫人当贴身侍女的大妖,就是操纵这些蜘蛛怪物的主人。
想起了那些化成蜘蛛的人头满地爬动的样子,小哑巴裸露在袖子外面的皮肤微微有些起栗。然而面对这样的场面,看着一步步向着自己走来的妖怪侍女和她们的领班,小哑巴也只有尽量忍耐。
王六娘向着小哑巴走近了些,然后扬起手,狠狠地扇了一个巴掌。
一道血线随即从小哑巴的嘴角流下来。
因为这一掌的冲击,小哑巴的口腔内壁撞上了牙齿,破了个不小的口子。
自然,以王六娘身为化成人形的大妖力量,这一巴掌算是已经留了手。
对王六娘的那位主母而言,对于小哑巴别有用处。因此上,就算是王六娘这地夷夫人的心腹体己大妖,也不敢随便下重手。
万一一掌把这身量尚有些发育不足的小鬼拍死了,以地夷夫人那多变难明的性情,就连王六娘这真正心腹,也说不好自家主母能做出什么来。
一掌扇下,王六娘仍然不满足。她的眼中闪着暴虐的色泽,一手抓着小哑巴的下巴,把小哑巴的脸硬扭到自己面前:“小孽种,你以为有了外面那个术士庇护,就可以逃过这一切了?夫人已经动了大阵,那个术士和他的金精妖侍都要死在这里。如果你还想留着一条命,就赶快把泾真祠代代相传的秘藏图说出来!”
王六娘猛然爆发出的妖怪狂性,让小哑巴双眼睁大,可是他只是将牙关咬紧,连一个最细微的音节也不发出来。
只有“泾真祠”这个词,让小哑巴微微动摇了一下,看着王六娘的目光也带上了一丝因仇恨而引燃的忿火。
这一点微弱的变化,当然逃不过王六娘的双眼。
这个狡猾的妖怪女侍领班微微笑了笑,然后低下头,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小哑巴的脸:“你终于还是承认了,回山泾真祠的最后遗孤。从关西到关中,不论是山神还是河神,都在缉拿你这个重要人物,但是这次的功劳,还是让夫人占先了。看来这一次,贺兰公那没种的汉子,总得来见夫人一面了吧。”
对上了小哑巴惊怒交加的双眼,王六娘轻轻地笑起来,然后朝着身后的一名妖怪侍女点点头:“就算是哑巴,也总能问出话来的。只是这小孽种看上去还有几根硬骨头,外面那术士又闹得很不像话,未免会给了这小孽种一些多余的希望和勇气。”
在自己操控的这些妖怪侍女面前,王六娘终于不用扮演那个忠谨小意的侍女领班,口气里带着一股妖怪特有的狂性:
“你们都来试试这个小孽种的骨头,是不是真的很硬,不会断掉。”
那些妖怪侍女的面孔本该都是单调乏味如白板,然而此刻她们的眼中都露出了嗜血而又跃跃欲试的神情。
王六娘很喜欢自己带领的这些妖怪侍女露出这样的表情。虽然身为地夷夫人的侍女,在这位兼理着槐里县丧葬之事的地祇身边,对于人肉的需求随时可以满足。然而比起乏味的侍从生活,这样可以展现出妖物本能掠食暴虐一面的机会可不多。
就在王六娘有些满意地直起身,想要转身离开之时。在她的身后,小哑巴被铁镣铐住的右手却是拈了一个剑诀,拼尽全力地飞快地划了两下。
虚划出的是几个不连贯的字,“王蛈蜴,蛈母,颠当”。
指画字成,王六娘却顿时如遭电击,惊叫一声,立在原地颤抖起来,一股淡白烟气自她的衣裙之间不停散离!
土蜘蛛在《尔雅》中称为王蛈蜴,又称蛈母,又称颠当。小哑巴此刻鼓足全力催动的,正是魏野传给他的书名劾鬼之术。
要怪,也只能怪地夷夫人并不把自己这侍女领班太放在心上,王六娘乳名“钿珰”,还是这位地夷夫人自己泄露出去。钿珰,颠当,同音不同字,然而玄机自然暗藏。
只是不知道,这刚入门的书名劾鬼之术,能否真的克制住王六娘这修成了人形的母蜘蛛?
……
………
玄黑军旗当风招展,魏野握住桃千金,凛然相对。
就在战势一触即发之际,魏野忽觉袖中似有一阵悉悉索索动静。
他轻轻一抖袖子,却见一只不过蚕豆大小的蛤蟆从袖口中掉落出来,不是蛤蟆王超又是哪个?
这只石蟾精,自见着自己那蚊子师尊也被吸干了佛息修为,槐里县这些有数大妖更是连连败亡后,本已将魏野认作真正贺兰公。就算不是,也是哪一路大有来头的大能之辈。
然而此时,魏野这冒牌贺兰公和这正牌地祇尊神地夷夫人一照面,双方神通境界的差距,那真是瞎子都看得出来。蛤蟆王超一双眼睛虽然有些近视嫌疑,然而这番杀伐场面,真令他看得神迷目眩。
魏野道术玄妙,法剑杀伐,不用说,够得上大凶人、狠角色的评语。然而比起地夷夫人催云行雨,转眼之间,杀得槐里县妖部十停里去了九停九的残忍狠辣,这段数差别,便不可以道里计。既然地夷夫人这外室夫人都有如此可怖神通,那正牌子贺兰公,神通法力可想而知了。
不论怎么说,魏野这身道术,面对了地夷夫人种种不可思议的大神通,也只有大败亏输甚至身形俱灭一条路好走。
这石蟾精自家暗自盘算道:“这冒牌主公法力虽然高强,又有种种玄妙道术,然而也都是些厮杀汉间捉对厮杀的本事,却没有这等弹指间就让许多性命灰飞烟灭的大能耐。此刻真对上了地夷夫人,这冒牌主公可以玉碎,我这石头蛤蟆,却不能跟着他玩什么玉石俱焚。”
思及此处,这蛤蟆和尚又鬼念道:“看这冒牌主公身边又有漂亮小娘子,又有俊俏书童,连那吸了我师尊修为的腌臜妖僧也是一派堂堂相貌、法相庄严,想来也不大乐意让我这丑陋和尚破坏了他的一生风雅。也罢也罢,和尚我总算是蒙冒牌主公你不杀之恩,传法之德,日后不免替冒牌主公捡捡骨头,立一个无碑冢,也算是成全了和尚我与冒牌主公你相处一场的为臣之道。”
将这临阵开溜的主意打定,蛤蟆王超将魏野传的混元如意法中缩物之符存想运炼起来,将自己妖身缩得有蚕豆般大,勉强从蓝田玉香盒中那镂花空隙间硬钻了出去。他正自以为得计间,不料魏野恰在这时一抖袖子,顿时就从袖口中摔落下来。
也亏得他也是天生的异种,妖身别有一番强韧之能,这才没有摔得懵头晕脑。然而他抬头一看,却正好看见一张不怎么好看的脸。而自家那冒牌主公那带着一股凉凉寒气的声音,恰好在此时响起来:
“王超,此时兵危战凶,你不安安分分在我袖中香盒里趴伏着,钻出头来是打得什么主意?”
不待这石蟾精辩解,魏野就语气凉凉地开了口:“看来倒是我小看了你,激于忠愤,欲和我并肩迎战这妖神。如此荣耀光彩之事,既然你求了,我又怎能不允诺了你?”
听着自家这冒牌主公如此说,又看了看魏野手中赤光缭绕、火劲流转的桃千金,这石蟾精忍不住地吞了一口唾沫。他又看了看自己距离地夷夫人水象化身所立的月台,只凭目测也知道起码还有数十丈远,就是拼了命也跑不过去,何况自己如今缩成了蚕豆大小,这么遥远的距离,简直比咫尺天涯更加让人心碎。
不过转瞬之间,他便打定主意,大喊道:“主公!主公!小的本想出来见见外室娘子生得是怎生模样。这一见之下才知道之前自己全然错了!以主公一身仙风道骨,龙姿鹤相,岂能是贺兰公那等不挑口又不长眼的夯货可比!这地夷夫人着实地配不上主公您,之前那些昏话,实在是小的没甚见识的缘故!”
这样转得够硬又够快,不但魏野叹为观止,连地夷夫人这凝水化出的化身脸上,都带出了一股鲜活如人类的情绪——纯粹是给蛤蟆王超这番话给气的。
魏野摇了摇头,低头看了眼蛤蟆王超,叹息问道:“你转得这么够硬,可有什么打算么?”
就盼着自家主公这般问话,这石蟾精顿时一双大眼含泪,大叫道:“主公,主公,外面兵危战凶,还请主公让小的回去香盒里面……”
此时魏野也只好将袖口一抬,心念转动时,他在竹简式终端中与蛤蟆王超签订的那份宠物契约顿时一亮。这只石蟾精霎时变为一道流光,进了魏野袖口。
被魏野收回袖中,这石蟾精才抚着胸感慨道:“这等险死还生,实在是太折妖寿。本还想投奔到地夷夫人那去,却不想我这冒牌主公,却是别有神通。我这缩小如豆,却又逃不开去,平白地留给冒牌主公祭剑,却是何苦……也只能指望这一番他还能胜过才好。否则,我岂非是白担了这么大的风险?”
且不论这石蟾精在魏野袖中鬼念不停,魏野将蛤蟆王超收回袖中,面对着地夷夫人,面上也是不大好看。看着地夷夫人那混杂着鄙薄、羞怒神色的脸,这小胡子的仙术士也只能干笑几声,讪讪道:“实在不好意思,这刚收的妖侍,家教不是太好。”
这等不痛不痒的抱歉话,地夷夫人丝毫没有接受的意思,袖子一挥,向着身旁伫立的跨马玄甲骑士正容说道:“今夜之事,令发诸在我,而功归于将军。长陵之女宛若,再拜于将军足下,伏请将军壮戎军之气,如飞霜而卷木,如拔山而压卵,成此之功。”
这是发军祝文,本应该是发兵之前主将向兵主蚩尤及山川之神祝告之文,然而却被这位自称长陵之女宛若的地夷夫人用来催动这些妖物血肉化成的异相大军。
魏野听着“长陵之女宛若”六字,眉头微微一蹙。然而不待他去思考这六字中暗藏的含义,在他的面前,数十妖物血肉凝成的骑兵,已经抽出了他们以雨水凝成的长刀。
虽然是水凝而成,但是这十几柄水刀出鞘之时,居然也发出了锃锃之声!
魏野左脚前踏半步,桃千金握至与腰平行之处,看也不看时候结着菩萨持莲手印的辩机和尚,就这样吩咐道:“顾好你的结界,不要让这些东西冲进去。”
一语未毕,魏野足尖一顿,横剑迎着冲杀而来的血肉骑兵,硬冲而上!
几千几万年的冷兵器战争史上,面对骑兵冲锋,步兵所能选择的有效战术并不多。罗马帝国面对蛮族骑兵的冲锋,最常摆的那种数百大盾而成的龟甲阵列算是一种。而这种乌龟壳式的阵列,面对西迁匈奴人的骑射战术也只好退出历史舞台。
至于唐宋之时,重装步兵那种布阵硬对骑军冲锋的战法,更是非得有家底殷实的后勤不可。
但是魏野这一身道服,连轻甲都算不上,也迎着骑军冲锋直上,这基本就和寻死没有两样。
对于真的猛士,人人敬服,然而对于寻死的傻子,那基本上谁都不会奉上一丁点的同情心。
魏野向着这十数骑冲锋发起了看似有勇无谋的步骑对冲,更没有阵列可言,更像是那些面对纳粹侵略军的波兰骑兵。那些波兰骑兵,面对着纳粹德国的坦克军团,发起了有勇无谋的骑兵冲锋,成为了骑兵这个兵种退出战场最后的惨烈绝响。
仙术士当然没有什么当战场烈士的觉悟,就在双方高速冲刺而交接的当口,十数水刀斩下,一道赤红火光闪过!
高温灼起水雾的杂音响起,为首的血肉骑兵胸腹分离!
200.第200章 ·一剑独对殿前欢(一)
魏野一剑动杀,甫一接战,先斩头军!
然而一剑斩过,只将一名血肉骑兵斩落于马下。却有更多的血肉骑兵骑着血水凝成的骏马,擦着魏野的身侧向前突击!
剑锋带起夺魄火光,不管不顾,横劈斜斩。每当桃千金上火光亮起,便有一名血肉骑兵胸腹之间喷涌出赤艳血花,身躯落于马下!
剑上火劲几度沾染血水,然而锐光犹然不失,似乎从无晦暗之虞。
不过数息时间,魏野已经与二十余骑交锋而过,剑光过处,只有道道向天喷涌的血花。看上去,恰如那些别名龙爪花的曼珠沙华,开成一片染向天空的艳红!
也便是这数息之间,魏野胸口、双臂、两胁之间,也硬吃了十数水刀斩击。然而十数水刀连斩之下,不要说青溪道服丝毫无损,就是魏野身上,也连一滴血水都看不到。
然而,这岂是这些血肉骑兵虚有其表?
一名血肉骑兵幸运地避过了魏野剑锋,向着辩机和尚张起的护御结界冲来。
水刀一斩之下,就连那几如琉璃的佛光也被斩出了道道波纹,一阵动摇!
眼见得结界不稳,辩机和尚大喝一声,单手握紧锡杖,杖头六枚铁环发出琅琅清响。辩机和尚以杖行枪势,朝着这名血肉骑兵猛地一捅!
杖头六环隐带佛息,一杖捣中血肉骑兵胯下马头,顿时马头爆成一团血雾!锡杖去势不止,朝着这名血肉骑兵胸腹而来。面对挟着破魔佛息的一杖,血肉骑兵手中长刀登时朝下一斩!
水刀斩上锡杖,锡杖之上顿时爆起一片纯白清光,佛息反震而出。水刀遇着这股佛息,顿时崩散为一片水雾。
失去了水刀格挡,血肉骑兵再无法阻挡辩机和尚。一杖捅去,这名血肉骑兵全身爆散,化为一滩血泥!
一招制敌,可辩机和尚脸上神情却变得更沉重了些,他看了看锡杖之上那道新鲜的斩痕,喃喃说道:“这些骑军,不是那些幻术化出的军卒,也不是之前那些鬼军可比的。”
说罢,他望了望前方仙术士的背影,不由疑惑道:“就算你这身道服水火难侵,刀剑不伤,硬捱水刀攻击数次,你又能撑到什么时候?”
魏野单人独剑,冲破了这第一拨带有试探之意的小股骑军冲锋,立在月台之上的玄甲骑士似乎也有些微微诧异。他将手中军旗一挥,数十血肉骑军再度结集,数量足足是之前两倍有余。
就算是在这位玄甲骑士驰骋疆场的年代,那些有名的豪侠带着心腹弟子与门客,面对着这样的骑军冲锋,也只有惨败覆灭一途。如此安排,已经说明这位玄甲骑士对于今日的敌人足够地重视。
他身边立着的地夷夫人化身,看了一眼依然活蹦乱跳的魏野,轻轻摇了摇头。
玄甲骑士没有理会身旁的地夷夫人,轻轻地一抬手,便又有数十骑军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结集的数十骑军两侧。这些血肉骑军没有拔刀随着它们的同袍加入冲锋的队列,而是取下身上所携的水弩,瞄准了魏野,张弩欲射!
骑军冲锋在前,弓弩两侧暗伏,这已经是标准的袭杀之局。不要说今日魏野这托大地以一身对数百骑军的莽撞仙术士,就算是与诸葛丞相齐名的凤雏庞统,在落凤坡遇到张任排下这个局面,也一样要饮恨收场。
看到了面前血肉骑军的动向,然而魏野只是咳了一声,擦了擦顺着发丝滑到额角的雨水,抬头向着月台之上说道:“你召出了这群血肉骑军确实是大手笔,可是之前的化雨成针之术怎么却变得无力了许多?虽然号称地祇,你也并非无所不能之辈,这群血肉骑军溃灭之时,也便是你败亡之日。”
一语道破机关,魏野一手拈定剑诀,抚上桃千金剑脊,桃木法剑受到魏野洞阳剑祝法力再催,炎劲锐光更炽。
似是以魏野桃千金上火光炽燃为号令,已然集结成阵的血肉骑军中发出了一声不似人间所能有的厉喝!
厉喝声中,魏野身形已动,向着血肉骑军再度冲来。桃千金上炎光耀目,欲破敌阵!
一身为军,撞上血肉骑军,剑光开阖之间,血水四溅。却见魏野前冲之势不停,这一支骑军却被他猛然分开。
当然不是魏野冲杀得使这支血肉骑军分开,而是随着魏野抢进,这支血肉骑军有意放他前进一般,骤然两分!
血肉骑军骤然两分,却听得鸣镝声起,弓弦嗡嗡之声不绝于耳,而魏野面前已是一片箭雨!
马上开劲弩,箭下胡儿尸,这是有汉一朝,针对匈奴骑军的最有效战法,骑军弩阵。
虽然此刻血肉骑军不过数百精骑,骑军弩阵规模并没有汉军与匈奴争锋西域漠北之时那样的浩大。可用来对付仙术士一人,也足称致命的威胁。
听着耳边水箭破风之声响起,魏野剑诀向前一引,六甲箭带着熊熊火光,于魏野面前一旋!
六甲箭盘旋而起,在魏野面前化为一面急旋不止的火光之盾。水箭破风而来,恰落在六甲箭上,发出无间断的清脆交击之声,腾起蒸汽团团!
六甲箭挡住箭雨突袭之时,那分开的一部血肉骑军,已然勒马拨回,向着魏野身后发起了新一轮冲锋。
水箭如雨侵凌于前,骑军如潮冲锋在后,这便是在玄甲骑士指挥下的一场绝对优势的必杀之阵。
身后冲杀之声又起,魏野右手持定桃千金,剑势朝后一环,桃千金之上火劲尽吐,化为五道炎剑虚影,同时向后一吐!
虽名虚影,然而洞阳剑祝灼邪之力却丝毫没有打折扣,顿时就有十余骑血肉骑军被这五道炎剑虚影贯破胸腹。
血花、蒸汽飞溅之间,为首的血肉骑军却是猛然厉啸,手中长矛高举,朝着魏野背心猛力一抛!
受着为首血肉骑军示范,数杆水矛同时被猛力掷出,矛锋带着致命的光芒,直贯魏野后心!
201.第201章 ·一剑独对殿前欢(二)
当初魏野在洛阳时,就不止一次设想过,万一走钢丝的时候,不小心和大枪府破了脸该怎么办?
然而一想到大枪府那极有罗马军团风格的投枪阵,仙术士就感到一阵阵头疼。最后只能承认,面对这样的阵势,只怕自家唯有飞速逃难到星界之门一条路。
不料到了今日,魏野没有亲身体验一把大枪府的山寨版罗马投枪阵,反倒要和汉军传统的骑阵掷矛之术来见个真章了。
脚下步子一旋,魏野身形猛转,左手剑诀催动六甲箭旋转无停,右手握定桃千金,墨子剑式荡出一环剑圈——
剑圈映火光,化燎原火为风中火刃,一斩,二劈,三削!
短短一息之间,魏野应变已经足够敏捷,剑式应对也堪称完美——不得不说,经历洛阳宫变一役,不论是术法修为、自身根基还是剑术水准,魏野都有了不小的进益。
然而如此应变,犹然不足。
剑圈之中迫出三道火刃,连断三支向着魏野投来的水矛,可三剑之后呢?
两杆水矛突破剑圈封锁,更多的水矛突破剑圈封锁,直贯魏野胸腹!
水矛触着青溪道服,尖锐的矛头顿时化为边缘柔润的水团。可就算锋锐尽去,冲力兀自不断,一重重钝器撞击带来的钝痛,不断地提醒着魏野,这些水矛也是能要人命的!
冲力加身,魏野靴子蹬地,陷地数分,咬牙不退!
不但不退,仙术士剑式再变,无视了那些朝着自己要害而来的水矛,再度斜斩,又将两名血肉骑兵劈落下马。
看着魏野在团团水雾和血花间爆出的铁血金戈意,就算是辩机和尚也不禁微微动容,喃喃叹道:
“这战法还有哪里像个道门中人的模样,剑走刀路,大劈大斩,完全就是陌刀重甲步军对付轻骑兵的路数。可就算是以道服代重甲,冲力也不能尽数卸去,这样被围困久了,也是个战到内出血而死的结果,我却不信你是这样的武疯子。”
他的围观感慨还未发完,魏野就大喝一声,打断了那些多余无谓之词:“和尚,为我压阵!”
拿人钱财,帮人相杀,这是雇佣兵永远不过时的职业道德。就算是辩机和尚这样的人物,身上闪耀着“佛门异端”这么个高大上光环,也不能忽略他雇佣兵的本职。
口中低喝一声,辩机和尚手中锡杖之上佛息湛然带出一片金光。他右脚一蹬地面,左脚随即踏出,以龙象之势猛然前冲!
锡杖化长枪,杖头铁环琅琅而响,横挥而来,两名落在最后的血肉骑军猝不及防,就被辩机和尚一杖扫落下马!
魏野强自压着胸口一阵阵的烦闷钝痛之感,将目光对上了月台之上的玄甲骑士。
玄甲骑士冷然俯视着月台下的仙术士,就像是一座山,冷然面对着想要移山的愚人。
而后他动了。
他抬起双手,身侧风雨原本有些狂乱地飞洒着寒意,此刻,却因为他抬起的双手,而隐隐有了一丝秩序可寻。
风雨相应,寒冷的夜雨附上了他的手甲,随即凝成了一弧银月。原本应该是无法触摸的寒风,随着他的双手,也收敛了天生的不羁意,丝丝缕缕揉搓成绳。
雨为弓,风为弦,那么何为箭?
地夷夫人的水象化身依旧不带丝毫表情,她只是俯首看了看这凶横得出乎她估计的术士,随即伸出右手,一下没入了她的胸口。从胸膛之中,有一团跃动的暗赤光气被这具化身掏了出来。
那当然不是心脏,光焰跃动之间,反而带着一股神圣味道。光团上这股神圣庄严之意味,映着满地妖魔血肉与雨水凝成的血肉骑军,却显得如此格格不入而又让人心生不快。
这团暗赤光气被地夷夫人的化身握在手中,渐渐变形,变成了一支汉军最常用的狼牙箭模样。
魏野微微眯起眼,看着地夷夫人手中那支暗赤色的狼牙箭。这当然不是寻常法力幻化之物,而是组成地夷夫人这具化身的那部分神力的化现,也可以说是地夷夫人这位鬼神力量的最直接的体现。
要用到这支神力之箭,说明地夷夫人为了消灭自己,已经不惜以损伤自身为代价。
这一点也不符合喜欢奢靡享受的鬼神们正常的思考回路。
这位地祇女神,果然从一开始就是疯的。
而这支箭……当初与匈奴争胜于塞北西域,汉军的一大特征是什么?就是弓弩争锋之上,汉军从来不曾输给匈奴。
而此刻,这玄甲骑士分明就是要在魏野身上再次验证汉军骑射不败的神话。
雨弓,风弦,神箭。
三样叠加,可在东海射杀大鲛,也能在莽山原射死一个小强般活蹦乱跳的仙术士。
玄甲骑士接过这支神力之箭,搭于雨弓之上。
神箭离手之刻,地夷夫人的这具化身也像是失去了身体内所有的支撑一般,瞬间瘫软倒地,化为一滩雨水!
而也在此时,魏野再斩一名血肉骑兵,剑诀朝天一引,洞阳剑祝十六字根本符篆应手而现。符篆引动道道炎气,直贯入六甲箭中。
书符引炎劲,仙术士一身真气尽贯于六甲箭上,胸腹之间被强压住的伤患,顿时爆发开来,一股乌黑淤血顺着嘴角淌出,洒落道服之上。
六甲箭受此法力催动,箭身急旋,周身炎气勃然大作,隐隐如一蛟形。火光蕴着人间热力,含着将一应非人阴邪之物焚灼殆尽的洞阳真火,欲择邪而噬!
魏野一步前弓,剑诀引符篆炎光,向着六甲箭箭尾一点:“天一为刃、太一为锋、洞阳三炁——”
剑指瞬间化为一掌,朝前猛推:“贯金城!”
光明生,炎劲吐,六甲箭随着咒令,化为一道灼炎赤锋,锋锐猛然向前一突!
恰在此时,玄甲骑士弯雨弓,控风弦,弦上之箭神光朗照,铮然离弦而出。
焚尽世间非人之物的真火之箭,诛尽不信鬼神之人的神力之箭,就在此时,同时射出!
202.第202章 ·一剑独对殿前欢(三)
以符箭搭配洞阳剑祝,化为贯云射日之箭,这是魏野修持道术至今,拿得出手的最强手段。
这一箭,能射破太平道的五阳神符阵,也能生生撕裂地祇亲卫的一部鬼军,今日对上了一位地祇尊神舍弃部分神力而化成的一支神箭,是不是还能创造出之前的那些战绩?
老实说,就是仙术士自己心里也有些没底。
六甲箭终究要比净炎火矢本质低了一筹,就算今日魏野一身道术要比在洛阳都下高明不少,可是以精钢锻造别无灵异的六甲箭,能否支撑得住如此激烈的冲击?
但是自从驴车进了槐里县,眼中所见,不是妖鬼夜行于街面,就是邪物暗藏于客舍,地祇改嫁,老蚊修佛,蜘蛛在人脑中筑巢,铜樽在尸俑间摆谱。历历所见,都让人很不愉快,很不痛快,很——
不爽。
身为仙术士,看着鼠精蛇怪欢喜行于闹市很不爽;身为婚礼贺客,看着妖魔食脑却得地祇纵容很不爽;身为小哑巴的尊长,自己的小童子却被这狗屁倒灶的什么地夷夫人掠了来,更是非常非常不爽。
因为不爽,所以先杀那客舍里的妖虫妖人妖树,再斩这莽山原上妖僧妖鬼妖樽。可是这槐里县几乎快变成那人皮人筋绕树缠、人发为毡肉为泥的狮驼国,说到底,根子还是在地夷夫人这尊妖神身上。
不斩了这妖神,尤其不爽。
今日一役,槐里县修为深厚的几位大妖死伤殆尽,地夷夫人亲卫鬼军被超度入了六道轮回,就连那些初成气候的妖怪,也都化成了这满地血肉骑军的养料与素材。对一县地祇而言,这已经是非常深重的打击,可在魏野看来,这打击明显还不够。
因为地夷夫人这首恶不死,那不管魏野斩了多少妖怪,又有什么用处?
那便不要管六甲箭是不是能承受得住这等烈度的斗法,咒令已起,手诀已催,那就先狠狠地射他娘!
杀上莽山原顶之时,魏野以六甲箭引动洞阳剑祝之威,化为裂云之箭,那是看似强大的一箭,却后继无力。但在此刻,六甲箭引洞阳真火,却是化成一道无柄的火焰巨剑,直直刺入敌阵!
符箭引真火,真火化剑锋。这道无柄的火焰巨剑在魏野一掌推动下,就像竹筷划开白嫩的豆腐脑,就像餐刀切开新鲜的黄油块,剑锋前指之处,竟无一名血肉骑军可以稍撄其锋!
魏野一掌推动火焰巨剑向前,同时弓步顿地,桃千金带起道道赤光,随着火焰巨剑的突刺,快步追上!
辩机和尚看着这道火焰巨剑,轻轻摇了摇头:“太拼命了,这气势场面玩出来,他一身的法力也得要榨干个七七八八。是说,后面的阵势要输了,那可是一点翻本的余地都没有了。”
话虽如此说,辩机和尚手中锡杖一振,紧跟着魏野冲了上去。
这场血腥之战里,辩机和尚与魏野的宗派有歧,修行不同,理念也多有抵牾。但魏野以真火为剑行杀伐之道,辩机和尚以佛光作盾行守护之责,攻守之间,却是配合圆融无间。
此时魏野以六甲箭行金戈剑意,火剑劈开血肉骑军的阵列,不论此招过后是胜是败,都必将陷身于血肉骑军的重重围困之中。那么,作为雇佣兵的辩机和尚,此时最应当做的就是将魏野的后路守住。
辩机和尚每向前一步,锡杖之上六枚铁环随之鸣响,便有一分慈悲意自锡杖振动声中透出,扰得试图包抄围拢魏野的血肉骑军们动作慢了数分。
萧皋顾不得擦拭落满自己额上、脸上、鼻尖上的冰凉雨水,紧跟着辩机和尚冲了上去。
在他的脚边,散落着大大小小的血肉骑军被斩杀后的碎块。这些杂着血肉和骨屑,看上去像居然带着些胶质模样的碎块,就这样微微地颤抖着,蠕动着,似乎还有重新复生的意思。
盯着这些碎块,萧皋这位只能算是菜鸟的仲魔术士,急急忙忙地拿起了手中的驱魔圣水,向着这些死而不僵的碎块喷洒起来。看着那些碎块在驱魔圣水的净化下飞速被烧蚀,他忍不住呻吟了一声:“以后我再也不要吃凉拌皮冻了……”
听着萧皋的呻吟,辩机和尚微微一点头,赞许说道:“判断迅速,处置得宜,这一点可以加五分。”
下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然而辩机和尚足下一顿,却是踏出了一个卍字佛印。
这个卍字佛印带着微微的佛光,比起辩机和尚之前运使的佛光法门要微弱了许多,但是佛门特有的净化超度之力,依然从辩机和尚的脚下如野火般蔓延开来。
如果魏野此招斩不了那名不知从何而来的玄甲骑士,当然要先把这战斗起来有若狂战士的仙术士拖走。可如果这些被斩杀的血肉骑军居然还能借着散碎尸块重新聚合,那么不但辩机和尚拖不走魏野,自己也会陷在这血肉骑军的重重围困之中。
那时候,就算这玄甲骑士不出手,就凭着这些生生不息的血肉骑军,就算堆不死,累也能累死了他们。
辩机和尚与萧皋辛苦地替魏野留下一条后路,仙术士却没有这样多余的心念来思考诸如后路、撤退、胜利转进之类的无谓事。
魏野此时就是一个念头,此剑长驱直入,覆军杀帅!
以六甲箭为引,洞阳剑祝的根本还在一个剑字上,一口火剑,直来直往,问将军,你那首级,几斤几两?
试图阻这火剑的水矛,折了。
试图阻这火剑的水刀,断了。
试图阻这火剑的水箭,碎了。
就连试图阻这柄火剑前行的血肉骑军,也在一瞬间被蒸发成蒸汽,留下一块块焦黑板结的物事。
就算魏野有青溪道服之助,回气速度极快,在这样不计代价地催动洞阳剑祝当下,也有真元大亏、难以后继之虞。
只要多阻得魏野前冲几息,待得仙术士后继无力,便是最后胜利。
可便在此时,玄甲骑士握着手中风雨之弓,却是猛地一夹马腹,迎着魏野冲了上去!
203.第203章 ·一剑独对殿前欢(四)
神力之箭向前。
真火之剑向前。
一箭神光朗然,一剑灼热炽烈。
神光开路,血肉骑军们依从着他们血肉骨屑间百年来对于这神光的臣服和虔敬,不由自主地将头微低,腰微弓,向着这道神力之箭表达它们本能中的敬意。
真火辟道,不需要这些非人之物的臣服与虔敬,也不需要与这些邪祟之物和平共处,更不与尔等妥协,不与尔等敷衍。尔等要阻,便一剑诛之,一火焚之!
玄甲骑士冲锋在神光之路上。
魏野发力冲刺在真火之道上。
两条截然对立的道路尽头,便是箭与剑的碰撞,死亡和溃灭的开端。
箭尖与剑尖交接,锋尖处光芒大作!
光,是无数散兵游勇样的光子组成的电磁波。
火,是释放出光和热的能量发散的等离子现象。
换言之,不论是光还是火,都不能算是液体、固体和气体这三种人类最先认识理解的物质形态之中。然而此刻一声脆响之中,光箭丝毫无损,火剑之上已是满布裂痕!
光箭是来自地夷夫人地祇神力的一部分,换句话说,就是这位槐里地祇的分身。虽然这分身已经降格到了武器的地步,本质犹在,对上这箭,就等于对上了地夷夫人的神力。
洞阳剑祝身为太平经法中主掌杀伐之道的正传法诀,论这部道法的本质,隐隐带着太平经法调和阴阳、主理三才之道的一丝道韵。
鬼神一属,自然也在阴阳三才之中。然而法诀的境界高妙,不代表行法人的境界高妙——
今日火剑神箭一相逢,火剑之上便浮出了无数裂纹,像是久旱不雨之时,那一条干涸而皲裂的河床。
魏野以洞阳真火拟为诛恶之剑,剑上炎流如河水倾泻出一股吞城侵地之势,却在此刻,组成剑身的炎流受这股皲裂意轻易分开!烈火本无定形,而火剑有形,正因魏野以无定形之火化为有定形之剑,神箭之上地夷夫人神力侵入,以河床皲裂之意,将原本倾泻而出的炎流寸寸阻截裁割——
受到这股蔓延全身的皲裂意切割,火剑剑身微微地颤抖了一下,随即瞬间崩碎,化为一片流火飞萤,火剑之中六甲箭再也承受不住如此激烈的法力冲击,哀吟一声崩然四裂!
再无火剑相阻,神箭对准魏野贯胸而至!
此刻,魏野只来得及做出两个动作。
他左手之上凝起小半法力,紧握成拳,朝着这支夺命神箭狠狠挥出。
而他的右手却是握紧了桃千金,对准了面前的玄甲骑士,猛然一剑掷出。
桃千金之上,混元如意法符乍然亮起,洞阳剑祝根本符令熊熊燃烧,桃千金之上两部道术同时催动。受到桃千金上符令感召,散碎如萤火的真火飞焰顿时向着桃千金剑身上投来。
一口桃木重剑,满天洞阳真火,此刻再度汇聚成一柄斩邪火剑,向着玄甲骑士当头斩落!
桃千金离手,魏野再没有了这般强大的迎敌手段,只能举着那凝聚起法力的拳头,向着那支已至面前的神箭一击。
魏野没有修过佛门那些借头陀苦行而成就的不坏金刚身,也没有修炼旁的护身法门,要硬接这样一支神箭,便是做好了舍去一臂的代价。大不了事后回星界之门做个肉身修复服务,这种事,哪个战斗系的星界冒险者不曾遇到过?
以伤换伤,以命换命,我换得起,你换不起。
一拳击上了神箭,一剑斩下了玄色头盔。
桃千金落处,却见玄甲骑士的头盔之上,金光乍然亮起,化为一环不断延展又收拢的金环,硬拦在桃千金剑锋之前!
此刻,魏野没有金刚不坏身的佛门境界,也没有封六识断五感的僵尸修法,他一拳挥出,指节之间便是一阵灼热,灼热之中则是一股剧痛。而后这股灼热剧痛沿着骨节直传上小臂,再由小臂传入上臂。
洞阳剑祝引人间洞阳真火,其光其热,堂皇而正大。这股冲入魏野手臂的灼热火流,虽然也是强大异常,却是无比霸道酷烈!
何谓霸道?碾压一切,掠夺一切,破坏一切,唯一****。
鬼神之力,本质便是如此。
这股神力自拳头上贯入,肆无忌惮地冲入了魏野手臂之中,欲循着经脉直入魏野头中泥丸上宫!人身窍穴居有百神,泥丸宫中太一为主,修持之士,头中泥丸宫乃人身总枢,亦为道法总枢。这是为了一击必杀,还是要顺道掠夺一番?
一箭神威降,魏野左拳硬抵着神箭,身形不断被迫得后移,身内那一道突来神力,却是拼命欲突破魏野真气阻碍,吞噬一切!
便在此刻,两只手,一前一后,按住了魏野后心。
那只粗糙得隔着道服都扎人的手,是辩机和尚的。
那只有点略显无力,只适合翻书敲键盘的手,是萧皋的。
便在此时,有两股异种法力,从后心渡了进来。精纯的异种佛门气息,驳杂的召神唤鬼灵力,两股截然不同的法力同时汇入了节节败退的魏野自身法力当中,欲一阻神力蔓延之势。
可就算有这两股生力军的加入,仍然不敌这股纯粹神力的侵伐。
而就在此刻,玄甲骑士握着无箭的雨弓,对准了魏野,将风弦拉至如满月!
无箭之弓一声弦响,魏野眼睁睁看着那条风挽成的弓弦从雨弓上脱出,风弦化刃。
风刃袭来,不见刀剑寒芒闪耀,只见魏野胸口猛然塌陷了一块。青溪道服之上水光随之一闪,水仙法服化力卸气之能急速运转。
饶是如此,魏野还是压不住胸口一阵腥甜,带动鏖战至今的重重隐伤,嘴角血流不止。
这一记风刃扫来,就算有青溪道服护御,魏野的肋骨也发出了阵阵哀鸣,不知道断了几根。而随着这一记风刃助攻,插在魏野中指关节间的神箭光泽更淡,道道神力融化成淡金色的液体,融入血肉之中,急速地朝着魏野体内侵攻而入。
辩机和尚大喝一声,右手锡杖猛地朝地面一插,双手合成莲蕾欲开未开模样,朝着魏野背心再一贯!
手印催动佛息,直入魏野身中,道气、佛息、灵力、神光,四种截然不同的力量,交攻不断。
便在此时,魏野右手剑诀仍然指定了玄甲骑士,却是加催桃千金上二道法诀之力。解放了全部重量的桃千金上真火化为疾旋之锋,欲钻破玄甲骑士的护身金光。
火锋飞旋,刺击护身金光之上点点金屑飞溅,而玄甲骑士只是淡淡看了一眼自己头顶这口危险无比的桃木重剑,一手又搭上了雨弓,手指虚拈起一条看不见的弦。
不管这柄桃木重剑如何声势威赫,只要抢先将操纵它的仙术士击杀,那么这口桃木重剑就再也够不成威胁。
玄甲骑士挽弓控弦欲射,却觉得头顶剑势却在刹那之间又沉重了数分。
不是剑势更加沉重,而是剑势急旋之中,不知何时于猛烈真火之外,多了一股锐利无匹的锐金之气,金火双行之下,就连玄甲骑士那护身金光,都隐隐有了被斩裂的危险!
司马铃不知何时出现在魏野的身后,大半个身子都藏在辩机和尚的僧衣后面,然而她朝前伸出的一只手,却是吐涌出一股股精纯无比的庚辛金气。金气催发桃千金剑上锋锐,在这股源源不绝的庚辛金气支援之下,就算是玄甲骑士的护身金光,也难以久当其锋!
魏野一蹙眉,喝道:“真是乱弹琴!桃千金上真火销灼金气,你有再多的金气也填不过去,还不住手!”
司马铃面色不变,似乎根本不在乎自己这名义长辈的呵斥:“叔叔,开弓没有回头箭,这道理你应该最明白吧?”
魏野根本不听这双关之语,催促道:“不要调皮!”
他此刻一面要催动桃千金斩杀面前这玄甲骑士,一面要运起全身道家真气抵抗那一道入体神光侵蚀,再一分心在这事上,顿时真气显出散乱之相。
辩机和尚忙在魏野身后叫了一声:“主人家,凝神,静心!”
魏野无奈,只能咬紧牙关,运转全身真气,继续进行无比险恶的道息神光相比拼。
仙术士、法力僧连同仲魔术士和半妖少女同时全力出手,将这疑似地夷夫人以大半神力具现的玄甲骑士逼入必杀之局。可他们自己,也被这场无比凶险的法力比拼拖入了僵持局面,脱身不得。
鏖战至此,已进入了最后的生死关头,是神光夺性命,还是法剑诛煞神?
观台之上,那间特别布置的刑讯室中,地夷夫人轻轻摇着雉尾比翼扇,叹息说道:“苍鹰搏兔,犹用全力,颠当,你让我失望了。”
王六娘脸色灰败,跪伏在地,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地夷夫人摸了摸小哑巴那双扣在镣铐中的手,感受着折断的骨节连在皮肤下的触感,不带丝毫怜悯情绪地说道:“我们审问的速度必须快一些了。”
204.第204章 ·血脉中的故事(一)
审问的速度当然要加快。
地祇之神,虽然占了个神灵的名分,但神灵和妖魔之间的差异并没有一般人所以为的那般巨大。
神灵与妖鬼的区别,仅仅在于它们是否得到了信仰的力量。失去信仰的神灵,堕落为妖魔野鬼的例子,也在所多有。
而此刻地夷夫人那苍白得仿佛严霜般的脸色,说明她的神力消耗已经过于巨大,显然让她的神躯都有些负荷不起。
这自然便是观台之下,以某个仙术士为首的星界冒险者小队干的好事。
也正因为这种消耗对一位地祇之神而言,实在是一种不祥的预兆,才迫使这位地祇女神放弃了那些浮夸的排场,亲身来到了这间刑讯室里。
她轻轻摇动着手中的比翼扇,随即张开了双臂,像抱着孩子一般地将小哑巴的头揽入了她的怀里。
脸颊贴着佳人****,感受那暖玉温香的触感,这是无数备胎汉子和未婚青年的毕生梦想。然而小哑巴的脸颊一触到地夷夫人的胸口,便浮出了无比惊恐的挣扎之色。
少年的口中传出不似人类所能发出的嘶哑吼声,双瞳骤然缩小,像是看见了什么不想看见的东西!
那是,今生再不愿面对的噩梦——
一座青山,山势不高,峰峦却别有秀美之意。峰间青树上半笼着云气,像是披着素纱的娇俏少女。而在青树掩映间,露出山间宫室殿阁的几角飞檐,让人以为此间并非人世,而是仙境。
便在这片仙境中,一处清美院落里,一位眉目可亲的妇人手持着一卷帛书,低下头来,正看着自己微笑。
小哑巴低下头,却发觉自己不是一身书童青衣,而是锦衫绣袄,面前摆的也不是老师正在教授抄录的《白泽图》,而是一卷诗经。
耳边还响着让人感到温暖的话语:“怎么?累啦?抄完这一首,阿娘便带你去吃果子。”
似乎是点了点头的小哑巴,伸手去握笔,习惯性地在砚台中蘸了蘸墨汁。
便是这一蘸,砚中墨汁顿时流溢出来,却不是墨,黏黏稠稠的都是腥血!
血流如注,将四周燃成一片鲜红。母亲不知何时趴伏在地上,向着血水中下沉,房屋在向血水中下沉,四周的一切都向着血水中下沉,就连自己也向着血水中下沉——
……
………
地夷夫人维持着抱着小哑巴的姿势,感受着少年在自己怀里颤抖的频率,知道小哑巴那一层内心自我防御的壳子已经被强行打破。
回山泾真祠最后的遗孤,你保守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将意识继续下沉到少年心灵的更深处,地夷夫人知道自己将要成功。只要知道这个秘密,哪怕是那个脓包无用的家伙,也会鼓起勇气,不理会内宅那个婆娘的愤怒,而赶来这里迎接自己吧?
地夷夫人的思绪微有偏移间,她听见了一声轻响。
那是胎动之声,是雏鸟啄破蛋壳的声音,是幼兽挣脱胎衣的声音,是——
昊光骤然迸发,穿透自己额头的声音!
一股无比纯净而又蓬勃强大的力量,从小哑巴额头冲出,穿破了地夷夫人的额头。随即清光大作,那些还来不及逃走的蜘蛛侍女,被这片清光笼罩随即化为了一捧捧灰烬。
只有王六娘反应快了些,朝着刑讯室的铁皮门狂奔了数步。可这样敏捷的反应,只给了她更悲惨的下场,她的下半身全数被清光净化成灰,只有上半身还在。只能在这样可怖的痛苦中,不断翻滚嚎叫。
清光现时,观台下的战斗也终于分出了胜负。
守护着玄甲骑士的那环金光突然崩散,桃千金再无阻碍,一剑斩落,玄甲骑士随之化消无形,变成了一滩幽寒之水。
就连冲入魏野手臂中的那股神力,也在不断地消散,在道气佛息灵力联军的联合镇压下飞快地退缩出去。
司马铃双手一合,将自己的金气回收回来,发觉金气在洞阳剑祝烧灼下并没有消耗太多,只要拿几件附法兵器补充一下散失的部分就足够,不由得也有些满意。
魏野弹了弹舌头,缓步走上前去,拾起了自己的桃千金,回头向着自己这支临时小队的成员们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观台上面是怎么回事,我们还是先上去亲眼看看好了。”
辩机和尚想了一想,点了点头道:“说得也是。”
便是这几句话里,这两位也算是法术精妙的人物,都有些微微站不住脚。显然之前这一场鏖战,作为火力输出和防御坦克的两人,都快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萧皋赶紧一脸狗腿样地把自己的监考老师搀扶了起来。
魏野却不肯叫自家的拖油瓶来扶,只是满足地揉了揉少女的双丫髻,便以剑代杖地走上了这座观台。
质地细腻的汉白玉石阶上雕刻着流云、海浪,云海之间有诸般瑞兽出没。然而这样华美的纹样,却在魏野踏上这观台的时候,微微显出了死锈色。
“鬼神的居处,大多修筑于阴阳二界交隔的虚空之间。这座观台,应该就是地夷夫人的祠庙为地基而成,此刻若不是庙神将死,这观台绝不会流露出这种死锈气息。”
听着魏野的解说,辩机和尚微微戒备地反问道:“一县之神,神通法力终究要比你我强过许多。贫僧与主人家联手,也只是和这位地夷夫人的化身战个平手,要不是还有两个小帮手,早已经落了下风。那么又是哪一方的高人,在此刻斩杀了这位地祇女神?”
“你问我,我却问谁去?”魏野很无赖地一摊双手,回答道,“我只为了救人,找到了小哑巴便走路。不论那位高人、先天、大仙家是要杀神夺宝还是夺取神格,都与我无关。大不了战利品请他先挑——”
“主人家,你这贼不走空的作风实在是……”
辩机和尚的感慨还未说完,便觉得脚边有东西蠕蠕而动。他低头一瞧,却见到只剩下一个头颅的王六娘,满面惊恐地爬动着,向着辩机和尚哀叫:“……有……有……怪物……大师……救我……”
205.第205章 ·血脉中的故事(二)
望着那只人头下伸出的八只蜘蛛腿,辩机和尚满面不忍地低诵了一声佛号。
魏野却不管这佛门异端的慈悲心发作,摇了摇头说道:“妖身已经净化大半,只剩下这颗头还在罢了。若要它回复旧日身躯,也不知要猎杀多少血食。和尚,何必多事?”
一语未罢,魏野将桃千金剑尖一抖,一点火星飞出,正中王六娘的额头。
洞阳真火燃起,灼邪之火将王六娘的面皮烧焦,却一时不能将头骨烧化,只有一阵阵女妖临死却不得死时的惨呼时时响起。
终于还是萧皋不忍心,奉送了半瓶驱魔圣水,才彻底将这只女妖净化成一滩灰泥。
魏野拄着桃千金,缓步朝前走,面上微微带点自嘲笑意,叹息说道:“真是到了油尽灯枯时候,连洞阳剑祝的威力都和蜡烛头差不多了。”
一行人向着观台内部走去,却不需要人引路。
就在这死寂气息渐渐浓重的观台中,有一种纯净无比的气息,正指引着一行人的方向。
这股气息似乎带着一股顽强又活泼泼的生机,竟和魏野身上道气隐隐相呼应。
修持术法至今,魏野已经和不知多少人、多少初成气候的妖魔交过手。武道中人的气息坚如磐石,韧如铁线,术法之士的气息则永远和他们修持的法术与宗教体系密切相关,哪怕是那些阉党死太监和禁军狱卒,他们生活的环境和在社会上的地位,也会让他们带有截然不同的气息。
妖怪也是一样,灵识初开的精怪、贪求血肉的妖魔,气机或清或浊,或浮或沉。经验老练的术者,仅凭着望气之术,便能断定妖怪的原身,潜伏的巢穴,甚至天材地宝的埋藏区域。
然而这股气息却和人不同,和妖魔不同,就连高高在上鬼神的气息也和它不同。它并不霸道,没有鬼神一类地祇气息中天生的掌控意味,但不霸道并不代表它不强大。正相反,魏野于这股纯净气息中感受到了一股理所当然的强大,正如一座大山,一条大河,不需要人间的崇敬礼拜,它便理所当然地在那里,在那里强大着。
甚至都不需要专门去望气,就像人抬头见山,举目见河,不需要带着望远镜,只要看一眼,它就在那里。
这样的气息,比仙术士强出太多,比辩机和尚也强出太多,就算地夷夫人的真身对上它,那也像是泥砖与矿晶的区别。
仙术士事前做过的推测里,有惨胜,也有大败亏输,可就是没有这样一个预料之外的变数。
不论是不是智者、智将,执行计划的时候,谁都最头疼变数。魏野自然也不免俗,然而这个太过突兀而强大的变数,却隐隐和魏野建立起了一种联系。
通过这种联系,魏野分明感知到,那个气息的主人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他正等着有人带他离开这里。
观台内部异常地素净,梁上无彩,栋上无画,只有偶尔在拐角的地方,可以看见几笔淡粉淡蓝的小草花,可以窥见一丝女儿家的小小巧思。随着深入观台,魏野可以感知到那个气息的存在越来越鲜活,但是他的面上神情也越来越凝重,似在思索并加以取舍。
随着越发深入,地面就越发洁净,只是在走廊上时不时多了几堆灰烬,看着有些碍眼。
辩机和尚跟着魏野朝前行进,他微微闭着双眼,感受着这股越见鲜明的清净意,不由得微微赞叹道:“主人家,说不定这次你的运气非常好。”
仙术士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故事要真的走入俗套,就像老爷爷和老奶奶砍竹子时从竹子里找到一个漂亮婴囡,而后辛苦抚养几年,这不孝儿女便自家飞升去上界,却没留什么好处给养父母。
可这样冷冷清清地走,不带去一片云彩,其实也算得上干脆利索。在更多的故事里,大有来历的投胎转世之辈,身上都带着山般的恩仇,海样的因果,好处先可以存而不论,麻烦闯祸倒是来得比催债鬼还要快很多。
比如马王爷华光,比如中坛元帅三坛海会大神哪吒,谁养了这样的儿女,面对着一**杀将上门的鬼王、妖王、龙王……那就不知道究竟是前生积德还是三生不善了。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魏野拄着桃千金,终于走到了那扇包着铁皮的木门前。
木门依旧完好,魏野看了看门,再看了看司马铃,想到那些在桃千金真火中灼烧化尽的五金精气,于是只好深吸一口气,将桃千金提了起来。然而这份长辈的爱护明显没有感染到司马铃,梳着双鬟丫髻的少女径直走到木门前,身形一转,就是一招八极拳里的铁山靠。
木门哀鸣一声,轰然倒地,洞开的门洞,恰好让冒险者小队的四个人都看见了里面的情形。
“这可真是……”
这是辩机和尚的感慨。
“看来这事确实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这是魏野的看法。
“这就是事情的真相?看起来这次补考值回票价了!”
这是差不多算半个路人的萧皋。
而将这些多余的言语节省下来,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只有着群青色皮毛的动物。它有着马一般的身躯,双耳却毛茸茸地带着猫科动物特有的斑纹,它的面孔带着羊的特征,可在面颊上又生着些许细密的鳞甲,带着天青石般的光泽。在它微微张开的嘴里,露出了犬科动物特有的尖利犬牙,也实在不像是个食草动物。
而它的额头上,生着一只尖锐的犀角,身后则拖着一条带鳞甲和扇形尾鳍的尾巴。
“犀角、马身、虎耳、羊面、蛇鳞、犬齿、龙尾……”萧皋有些疑惑地说道,“这是麒麟?”
“当然不是麒麟,麒麟为至仁之兽,践草不伤蝼蚁。可是这个小家伙——”魏野看了看这身量尚有不足,只能称之为幼兽的异兽一眼,额头上那支犀角半截都没入了一个白衣女子胸口,从那女子胸前伤口里流出的血,带着血珀般的莹莹光泽。
“还是幼体就能诛灭鬼神的瑞兽,稀有品种啊。”
206.第206章 ·血脉中的故事(三)
魏野的称叹之声才刚起了个头,胸口插着犀角的白衣女子突然身躯晃动了一下,像是很吃力地将头抬起,微侧过半张脸,阴恻恻地看着他。
原来,这位地祇女神到了此刻,依然没有真正地死去。
她面上带着嘲讽的笑容,凄然叹息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从始至终,周郎他始终在瞒骗我。也难怪你们为了这个小鬼,如此不惜身地厮杀。原来泾真祠的秘藏,只是一个幌子,泾真祠杨氏的血脉,才是周郎要瞒着你们道门行动的原因。”
“那个……女菩萨,小僧却并非道门中人……”
辩机和尚这点毫无气势的抗议,地夷夫人丝毫没有理会。她看也不看胸口不断渗出的涔涔的鲜血,伸出手来摸了摸面前这只未成年的瑞兽紧闭的眼睑。
“真美啊,这上界神物的血脉遗种。如果让天下的妖王和鬼神都知道了这件事,就算是周郎,也会觉得四面皆敌吧?”
司马铃对这些话听得一头雾水,拉了拉魏野的袖子,小声说道:“叔叔,她到底在说什么?”
魏野轻轻摆了摆手,看向地夷夫人,面上却是带上了一派郑重神色,正容说道:“夫人此言错了,人道立,妖道灭,神道退,这是自然之理。若不顺应大势,不识天数,妄兴事端,天下有道之士哪里容得你们这些贪求血食的鬼神搞风搞雨?”
说到这里,魏野轻轻捋了捋下巴,想要用抚须的动作来增加几分主动权在握的骄傲威严做派。可惜他伸手伸到半路才想起,自己蓄着的小胡子太短,这样子显不出什么威严,只会显得滑稽而可笑,只得讪讪地将手放了下来。
对于魏野的这番做派,地夷夫人回以轻蔑的一笑:
“凡人,对于你们这些修仙之士的本性,我还能不清楚么?你们太过骄傲,又只关注自己有兴趣的事情,救人、诛邪、济世,也仅仅是为了满足一己之快意。但在这件事情上,不论是你,还是别的试图踏上仙道的人物,得到了泾真祠末裔这个太一紫房现世之匙,又怎么会泄露出去?”
太一紫房本是存神修炼的隐语,然而《老子铭》有云:“老子离合于混沌之气,与三光为终始,观天作谶,降升斗星,随日九变,与时消息,规矩三光,四灵在旁,存想丹田,太一紫房,道成化身。”此处所言的太一紫房,应该不是修炼隐语,而是一处隐世的仙府。
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地夷夫人,魏野了然地点了点头:“看起来,贺兰公所谋不小。但是贺兰公应该和夫人一样,都是鬼神之身。就算进入了太一紫房,也不能有什么进益。除非冒着胎中之迷的危险,夺舍重修,否则直到天地终末之时,也只好在神道一路上打转,再也无缘仙道。”
地夷夫人嘲弄地看了一眼魏野,不再言语,静静喘息了片刻,低声吟道:“野鸟入室兮主人将亡,命不可说兮谁与我葬?贪夫殉利兮贞女殉名,以托鹏翼兮相随翱翔。”
低低吟唱了数遍,这位槐里县的地祇女神用力向后一退,随即倒卧在地,僵伏不动。
魏野听着她吟唱的那支挽歌,琢磨了片刻,自失一笑:“野鸟入室,是嫌弃我们夜猫子进宅么?至于说贞女殉名,你这位贺兰山神养在外面的外室,不过就是个二奶,而且招惹年轻男人好像也不是头一回了,也好意思说什么贞女?只是那以托鹏翼是什么意思?贾谊贾长沙的鹏鸟赋用在你身上,还真是浪费。”
这样说着,魏野低下身去,凑近了这位地祇女神的神躯,想要看看有什么战利品可找。
然而他在摸尸体,司马铃和辩机和尚却没有这样强大而不忌讳的良好心理素质,只能撇下魏野不管,去看查看那只幼生瑞兽的状况。
这边的情况,也谈不上多好,瑞兽的前爪间都是血迹,皮毛间也多有血痕。这只不知其名的幼年瑞兽,双目紧闭着,时不时地微微颤抖几下,像是陷入了极深的噩梦中去。
司马铃伸出手,小心地轻轻抚摸着瑞兽的额头,有些拿不定主意地问道:“这个,真的是小哑巴变得,没错吧?”
“南无本师提婆达多,”辩机和尚一合掌,回答道,“小僧不懂道术,但听这位女菩萨话里话外的意思,应该、可能、就是如妹子你想的这样了。”
“嗯哼,那小哑巴这个样子,反倒比给叔叔当书童的时候,威风帅气多了。”司马铃赞叹地又摸了摸瑞兽的额头,“小哑巴,要加油啊。”
魏野低着头,伸手去解地夷夫人的外衣,听着司马铃的赞叹,不由得苦笑道:“是、是,是威风多了。可问题是带着小书童到处溜达可没人会觉得奇怪。带着一头货真价实的瑞兽上街,那些大人先生不双眼放绿光那就奇了。铃铛啊铃铛,你是嫌你阿叔我最近操烦的事情还不够多么?”
司马铃微微一笑,刚要回答些什么。余光所及,却见躺平在地上的地夷夫人双目猛然亮起,紧盯低头研究自己外衣衣带研究的仙术士,探爪欲抓!
她刚刚张开口,魏野手中桃千金已猛然一转,一剑直埋入地夷夫人胸口!
桃木法剑贯入地夷夫人左胸,一股烈焰随即从地夷夫人的口鼻间喷了出来。
焦灼的烈焰燃烧间,隐隐传来了这位地祇女神最后的疑问:“为……什么……”
“为什么?”魏野没好气地冷笑着反问道,“这是什么愚蠢到爆炸的问题!你的神力在外面废了一小半,小哑巴显出瑞兽之形,又洞穿了你的神躯,神力之源等同废毁。这样的情况下,装死避祸已经是最明智的选择,你居然还想反扑一下,是以为我的剑不够利么?”
司马铃看不下去地摇了摇头,一手按住了额角:“叔叔,如果你没有凑那么近地搜身找战利品,我想她也是不会这样做的啊。”
207.第207章 ·血脉中的故事(四)
“如果”是一个拥有无限可能性的词汇,但是对于已然在火焰烧灼下露出洁白如玉骨骼的地夷夫人,所有的可能性,都已经成为不可能。
对上地夷夫人瞬间失去了肌肤血肉,只剩下空洞眼眶的脸,魏野有点心虚地移开视线,干笑道:“神躯终究是神躯,怎么这样不经烧?该不会这具神躯,也只是地夷夫人的又一具化身吧?”
辩机和尚若有所思地低下头,看了看只剩下洁白骨骼的地夷夫人神躯,又在骨骸上摸了摸。随着他的触摸,白骨上升起一股温莹若玉的光泽,似乎随时都可能活转过来。
“应该没错了,”这位佛门异端低宣了一声佛号,回答道,“这确实是地夷夫人的神躯。虽然只是位格不高的地祇鬼神,然而这也是一具神尸了,肯定不会有错。”
辩机和尚说着,伸出手指在地夷夫人的骨骼轻轻敲了敲,却发出叩击铁器般的清越声音。这具神躯,居然硬度和质地都达到了钢铁的程度。
萧皋从辩机和尚身后冒出头来,插嘴道:“我听说,在某些时空的神明系统中,神尸是非常珍贵的神器素材?那这样,道长和老师不是赚翻了?”
“不要叫我道长,要唤我先生!”魏野没好气地说道,“鬼神陨落之后,神尸也会随之消散,而且我倒是不觉得地夷夫人这个档次的鬼神,能有这样强大的神躯遗存。”
仙术士说罢,探手伸进了地夷夫人那空洞的胸腔摸索了几下,随即指尖触到了一个硬物。魏野一把将那东西捞在手内,取了出来。
是一只香木雕琢的小盒。
只是盒盖四周都用灰锡熔炼封固,还附上了朱砂符印,像是封印着什么。
三个都算是施法者的男人互相对看了一眼,掐诀的掐诀,结印的结印,释放出自己的法力,在香木小盒周围形成了一圈无形的障幕。
魏野持定桃千金,在盒盖上轻轻一撬,灰锡和朱砂符印的封印微微松动。辩机和尚伸出手,握住了盒盖略一用力,将它打了开来。
没有大胸肌的阿拉伯蓝皮兄贵从盒子里跳出来,慷慨回忆被所罗门王封印的往昔。
也没有拇指大的精灵从盒子里爬出来,说些有的没的开场白。
香盒里放着一只紫绡香囊,还有一束叠起的素绢。
魏野皱了皱眉,探手去取那方素绢。不料手指刚碰到那方素绢,就像碰到了燃烧后的便签纸,虽然看着还保留着纸张的形状,却脆弱得不堪一碰,立刻碎成无数细小的灰片。
然而素绢虽然瞬间朽碎,却有一股神念自碎片中升起,化为一个略显低哑的男子声音:
“宛若,若为夫推演无误,这只丹盒被你带离棺椁之日,便是你忘记为夫,放弃仙道,化为鬼神之日。”
这个声音无比平静,但是语调中却带着一丝哀伤,继续说道:“其实为夫一直都知道,你真正想要下嫁的男人,不是我,而是故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霍去病吧。你下嫁为夫,只是想向为夫修学丹法,合成返生还魂丹让霍骠姚起死回生而已。然而为夫身为长安城中的无行浪子,陛下身边的文优侍臣,实实地不懂得仙道之术啊……”
听着这神念留言,魏野和辩机和尚都黑了脸。冠军侯霍去病是汉武年间名将,也就是说这素绢书信中所封存的神念,历数百年之久而不散。这样的道术境界,是今日的魏野只能仰望的存在。可这样的高人,还谈什么“不懂仙道之术”,那天下学仙之士,除了便宜师兄左慈到太平道人张角外,是不是都该去吞水银自杀比较好些?
丝毫没有体谅听众们的心情,这个自称无行浪子、文优侍臣的男人继续说道:“冠军侯天命已尽,譬如明珠不可久留垢浪之中,便是为夫扇火,李少君添炭,卫叔卿司炉,真的炼成了还魂回魄之丹,宛若你得到的,也不过是一具会呼吸、无情感的躯壳。宛若,为夫虽然是金马门下的浪子班头,未央宫前的俳优领袖,这绿头冠也不肯戴,何况连累霍骠姚山陵不安,更是为夫的罪过。”
听着“金马门”、“未央宫”、“文优侍臣”这些词,魏野略略有了些了悟,便听那男人留下的神念继续说道:“然而吾妻有所求,为夫怎能不允。据为夫推算,宛若你化身鬼神之后,妄作妄为,三百年内,必有一重杀劫不可化解。宛若你能早些醒悟,则这丹盒锦囊之内,便是你的退路。”
“吾妻啊,歧路回头,总能到达你想到的地方。可还记得,你护送令妹的神位进宫觐见太后的那一天么?那一天,你的笑容就像花一样娇艳,实在是令为夫心醉。然而你恋慕的眼神,却是落在了霍骠姚身上。甚至你那天,托名令妹降神附身,要为霍骠姚交合渡气以延寿,这真是一个大胆又可爱的构思啊。为夫期待着,三百年后,重新见到那个可爱祩子的一天。”
话音到此而落,留下冒险者们听着这大爆料而面面相觑。
任谁都想不到,已经男女关系足够混乱的地夷夫人,身上还带着如此复杂的关系。身为贺兰山神的外室,又经常跑到人间猎艳,这样的风评已经非常不好,但她居然还和汉武年间那些惊天动地的历史有些丝丝斩断不了的关系。
她这位说话不大正经的夫君,能推演三百年间世事,能与道门外丹一派的名家李少君、隐居华山而好乘白鹿云车漫游天下的仙人卫叔卿并称齐驱,俨然就是一位仙道中的大人物。而身为这位大人物的妻室,却干出过试图借**合渡气而逆推大汉名将、那位少年战神霍去病的豪迈事情。
这对夫妻,怎么看也不像是普通人。
辩机和尚看着魏野手中那只香木丹盒,就像看见了一只被捅落在地的马蜂窝。而看着魏野的眼神,就像看见了那个拿着竹竿的手贱家伙。
208.第208章 ·血脉中的故事(五)
人们心中恐惧的情绪,往往来自于对于未知事物的不确定和不能掌握。就像猿人恐惧于山火,古人恐惧于雷击,工业时代的废核派恐惧于核污染,因为不能掌握,所以恐惧。
在别人眼中的未知事物,恰好是失业的民俗学家的专门科。所以仙术士托着香木丹盒,仅仅静思了片刻就说道:“这位有着博大心胸和开后宫般气魄的仁兄,透露的信息还真是明显。”
他把玩着手中的香木丹盒,简单明了地说明道:“汉武年间,武帝修建起柏梁台供奉一位被尊为神君的女神。所谓神君,是长陵县令幼女,死后化身为能给人带来幸运的女神。而负责祭祀这位幸运女神的巫女,就是她的姐姐宛若。后来这位巫女辞去了宫中的差遣,下嫁给了金马门待诏、太中大夫东方朔。”
“不过,东方朔这位汉武年间的文坛才子兼神仙志异作家,有着非常不好的风评。他经常拿着大笔的钱财去追求长安城里的美貌少女,是标准的外向型色狼。也正因为他的私生活实在太乱来,正经的官宦人家根本不愿意和这位太中大夫结亲。只有这位柏梁台的供奉巫女宛若,才和他一起生活了很多年。”
“主人家,瞧你这话说得,怎么就像那些八卦杂志的狗仔队记者一个样?”辩机和尚对于不斗法、不扮高人时候的仙术士,这种意外很市井的画风也很不适应。
“东方朔是个喜欢追求美少女的花心萝卜,想不到他的妻子也是个倒追美少年的豪放大姐。这样说来,我倒是能理解地夷夫人那混乱的男女关系究竟是怎么来的了。”司马铃抚着额头说,眼神却落到了魏野手中的香木丹盒上,“阿叔,你快看看那个锦囊,里面一定有好东西的,对不对?”
魏野还来不及回答,香木丹盒中的紫绡锦囊忽地一动。锦囊中一道碧绿光焰飞快窜出,撞破了三人联手布下的法力幕障,直向着司马铃头顶袭去!
这道碧绿光焰去势如此之疾,根本不给魏野和辩机和尚任何的反应机会。就在魏野本能地握紧了桃千金,欲一剑掷出的时候,那道碧绿光焰却在司马铃面前猛然停住,随即收住势子,落在了司马铃的右肩上,露出了它的本相。
那是一只很可爱的翠羽小鸟,然而却不像翠鸟那般有着长长的喙和流线型的身姿。正相反,这只比刚破壳的鸡雏还要小一圈的小鸟有着圆滚滚的身姿,单看外形,倒有点像那些幸福地生活在米仓里的麻雀。
小翠雀轻轻地在司马铃肩上跳了几下,将自己的脸贴上了司马铃的脸颊,像是极为幸福地蹭了起来。而同时,它看着仙术士、法力僧和仲魔术士的男子三人组合,眼神中居然像人类一样流露出了无比嫌弃厌恶的表情。
被这只突如其来的小翠雀偎依在肩头,司马铃也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是试着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抚了抚小翠雀的头。被抚摸着的小翠雀,用头顶一撮微微翘起的白毛轻轻挠动着司马铃的指腹,也显出了极为享受的模样。
萧皋盯着这只小翠雀,忍不住也凑了过去,试图摸一摸那色泽如碧玉般的鸟羽。然而他才刚刚朝前走出一步,那只在司马铃面前无比亲昵乖顺的小翠雀,已经飞快地扭过头,冷冷地看了萧皋一眼。
这一眼中包含着骄傲、不屑、厌恶、戒备和警告的情绪,那股嫌弃的神态简直丝毫没有加以掩饰。
萧皋也完全没有想到,作为最擅长和超自然存在沟通的仲魔术士,他就在自己的补考上,被一只比鸡雏还小的翠雀儿给鄙视了。
自己学生碎了一地的少年心,辩机和尚就权当是没看到。他望了眼司马铃肩头的小翠雀,嗅了嗅空气中弥散的淡雅香气,若有所思地问道:“这就是那个……?”
“那个是哪个?”魏野丝毫不给面子地反问道,顺便从香木丹盒里拿出已经空空如也的紫绡锦囊,放到面前看了看。不出仙术士意料地,在紫绡锦囊上还用极细密的针法绣着五个蝇头隶字,连起来一读,便是碧陵青羽丹。
碧陵和青羽,在丹道中皆是矿石类药物的隐语,表示了丹药的成分和药性。这时候的仙道中人,性情也和汉人一般偏于质朴,没有给丹药命名成诸如五岳真人小还丹、太一赤车使者八神精丹之类浮夸名号的恶趣。至于为什么要命名为碧陵青羽丹,其实也再好明白也不过了。
魏野看着那只还在和司马铃嬉闹的青羽翠雀,心说真不愧是物似主人型,东方朔自己是一个开朗派色狼,炼成的灵丹,也是这副疑似花花公子投生的模样。
然而这只青羽翠雀之所以亲近司马铃,那只是出自炼丹的东方朔那热爱少女的色狼天性在这枚碧陵青羽丹上的投影。香木丹盒上的符印已破,原本应当成为这颗碧陵青羽丹主人的地夷夫人也已经陨落,这只青羽翠雀现在就是无主之物。
别看它现在还乐意在此流连,无主而又通灵化雀的灵丹,灵动变化之处不下于那些通了灵智的肉芝、参精,遁逃起来,也比寻常茯苓、苍术这类灵药成精变化成的白兔、蟾蜍快得多了。只是这样到了口边的肉,却叫魏野如何能放它离去?
拿起了手边的紫绡锦囊,魏野将锦囊口对准了那只还在和自家拖油瓶耳鬓厮磨的青羽翠雀。
似是感受到了边上有人的目光不怀好意,小翠雀微微侧过头,很傲然地斜视了对方一眼。
然而让它没有想到的,那个一手拿着紫绡锦囊的男人,却是一脸更加高傲的态度,另一只手上正托着一道燃烧的火符。
“东方大夫已弃俗登仙,化为星辰。你为无主之丹,若是愿意在此认主,就快点认吧。”仙术士说着,却掂了掂手中火符,“不然的话,就直接炼化好了。”
209.第209章 ·血脉中的故事(六)
青羽翠雀是一位仙人驻留世间之时遗留的灵丹,在道门经典中,虽然灵药通灵化为山间的白兔与小马的记载多到车载斗量,然而关于灵丹变化的记载却很少。但是这些很少的记载中,都证明了能够变化形态的灵丹是如何珍贵。
据说那位在古代太监史上能排进前五的大秦帝国第一权阉赵高,就通过始皇嬴政广招方士的便利,想方设法获取了一枚仙人韩众遗在世间的灵丹。秦王子婴意图诛杀赵高的时候,就因为赵高有这枚灵丹护身,几乎水火不侵,而使得秦王子婴多了无数的烦恼。
如果不是那枚灵丹突然化为青鸟飞走,才给了秦王子婴诛杀赵高的机会,只怕秦末的历史,也要被改写许多。说不定,会变成西楚霸王大战不死魔人赵高?
碧陵青羽丹同样能变化青羽翠雀,自然是人间难得一见的灵物,一点也不让仙人韩众的灵丹专美于前。
然而魏野掌心以洞阳剑祝催发的火符,却一点不像是说笑,而是真的有此打算——一旦这只青羽翠雀不肯认主,而是打算占够了自家丫头的便宜后拍拍翅膀就飞走,那就干脆把这枚灵丹用洞阳真火烧成药渣算了。
至于烧了这枚前汉仙人留下的玄妙灵丹有什么后果……
萧皋看着魏野,小心翼翼地问道:“道长……先生,你真的要烧了东方朔留下的这枚灵丹,我听说古仙人遗留的灵物,随便破坏的话是要遭报应的哦?”
魏野像看着考试不及格的问题学生般瞟了萧皋一眼,反问道:“如果烧了一枚丹药就要遭报应,那么我们之前合力斩了东方朔这开朗色狼兄的前妻该怎么算?”
这反问很好很强大,萧皋想了一想,勉强答道:“毕竟地夷夫人是那位妻子死亡后蜕变而成的形态,很大程度上已经和当初的柏梁台巫女没有什么关系了。但是这枚灵丹上分明还留着这位太中大夫的气息,这不一样的。”
“既然是脱俗登仙,那么凡尘间关于太中大夫东方朔的一切,也都和那位飞升的东方朔没有什么关系了。”魏野带着一贯的嘲讽脸说道。
“就像是地夷夫人这位槐里县地祇,已经不是当初的柏梁台巫女。不论此时的东方朔是在夜空之中显露的岁星之精本相,还是在海外十洲三岛悠闲度日的仙人,尘世的恩怨和情仇,对这样的存在而言就像是水中的月影般飘渺虚幻。”
想起那位连汉武帝的玩笑都敢开、被司马迁称为滑稽之雄的聪辩人物,魏野摇了摇头,继续说道:“留下这枚碧陵青羽丹也好,预见到地夷夫人的陨落也好,只是太中大夫东方朔生前落下的一步闲子,而不关岁星之精、上洞之仙东方朔什么事情。”
这话说的有些拗口,但意思却很明白。超脱于人间者,除非有极为重大的理由,否则没有向人间伸出手的道理。
就比如不过区区百石官秩的杂佐官,想要处置平头百姓的时候,就不需要像有活力的社团老大那样带人拿斧头堵门,只要动一动笔就足矣。有着强大**和强烈情感的鬼神,干预人间之事,都倾向于指使妖军和鬼吏,除了那些新兴的小神之外,稍有底蕴的鬼神,就绝不肯亲身出马。
而超脱于人间之辈,他们对于世界的看法则又有不同,苍鹰不会关心蚂蚁王国中的悲欢离合,蚂蚁连苍鹰的食物都算不上。所以道祖连道德经都觉多余,若非关尹子苦苦请求,连留下五千字的兴致都不会有,更不要说创立新兴宗教这样吃苦受罪招是非的事情。
而辛苦几十年创立下新宗教的释迦牟尼,同样对亲族和母国没什么太多兴趣。释迦一族灭国之时,稍稍拖延了几回敌军发兵时日,就算尽了为人子的本分。而此后,佛祖还是继续接受灭族仇人的供养,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所以在多元宇宙,不同层次的存在间,悲喜总是难以相通。正如槐里县的寻常乡人,能吃到王家客舍的流水席面,就觉得非常幸福,而洛阳城中大大小小的阴谋家们,却用政敌的败落凄惨下场作为最佳的佐餐调味品。
所以徒然惴惴猜测着一位愤怒的仙人,身穿如火红袍,胯下骑斑斓猛虎,手持一杆浑铁九节杖,为了杀妻之仇而汹汹下界。然后一杖一个,把从魏野到萧皋这班胆大妄为的星界冒险者全部敲得满头飞桃花,只能拖尸体回星界之门紧急抢救?
这等想象,也和皇帝老儿使金扁担、皇后娘娘小葱卷大饼蘸酱不蘸酱的格局差不太多。
对于施法者中的新人教育到此为止。
魏野手中托着火符,与青羽翠雀对视着。
青羽翠雀虽然依然带着鄙视的神情,却因为那火符上带着的一股杀伐之气,而不得不稍微瑟缩了一下。
然而这瑟缩的一刻,使得它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魏野身上。它却没有注意到,司马铃轻轻抬起了右手。
青羽翠雀身为东方朔留下的灵丹,已然变化通灵,虽然戒备着魏野掌心的火符,它却没有对自己靠近的这个可爱少女有什么防范之心。
一来,是因为这个少女身上带着让它感到非常亲切的气息,二来,是因为这个少女并不像这几个满身血腥味的臭男人这样,有着一目了然的修行境界。所以在这只青羽翠雀眼中,呆在这个少女身边要安全得多,也舒心得多。哪怕就是司马铃右手朝着肩头伸来,这只青羽翠雀依然不以为意。
所以它很轻易地就被司马铃握在了手中。
青羽翠雀还没有想明白这是为什么,就本能地一拍翅膀,周身那些带着碧玉色泽的羽毛变得滑润无比,根本叫人掌握不住。它以为这样的应变已经足够,下一刻就可以振翅飞出这个地方时,却发觉,自己还被少女轻轻地握在手中。
210.第210章 ·血脉中的故事(七)
一般说来,司马铃是魏野这支星界冒险者小队里资格最老的成员,可她也是基本不被魏野当成战力的成员。
这其中固然要归咎于魏野某些时候过度的保护意识,然而不得不说,这对奇怪的叔侄总是喜欢在对方面前展现出自己绅士淑女的派头,也是很大的一个原因。哪怕魏野修持洞阳剑祝之后,性情也随着杀伐之术而显得有些酷烈,依然要在司马铃面前坚持某些长辈的原则和风范。
所以哪怕金精清明之身刀剑难伤,魏野照样过度保护般地不许司马铃轻涉战场。
但是金精清明之身固有的天赋能力,却依然被司马铃活用在了方方面面。
就如此刻。
少女五指微拢,像是害怕伤到了小翠雀羽毛般地没有用力,然而一股吸力却是微微从掌心蔓延开来,让这只碧陵青羽丹所化的小翠雀根本无法飞出她的掌心。金精清明是五金之精所化,天生能收摄一切金石之气,而碧陵青羽丹则是一味外丹饵药,而且走的是五金八石一派,其中一味主药便是青神羽。
青神羽当然不是什么神鸟的羽毛,而是外丹一道中对万年空青的别名,而不论有多少年份的空青,究其本质都是蓝铜矿晶簇。就算这枚碧陵青羽丹经过丹火烧炼生出灵性,变化成了一只翠雀,依然不脱五金本质,终究受到司马铃这天生手段的克制。
发觉自己再无法挣脱少女的掌心,小翠雀瞪圆了双眼,显得格外无辜可怜。
然而面对卖萌乞怜的小翠雀,司马铃眼睛微微眯起,露出了如初绽芙蓉般的清美纯真笑颜:“小雀儿,留下来陪着我好不好?”
而作为少女身后布景的,则是某个仙术士手托火符,臭着的一张脸。
小翠雀低下脑袋,埋头进了双翅间,半是踌躇半是被迫地思考了一会,终于发出了一声无奈的清鸣,将身蜷起,重新化为了一枚雀卵大的丹丸。丹丸通体青碧,剔透晶莹,其质如玉,显得无比光润可爱,倒更像是一枚难得一见的宝珠。
魏野拿起紫绡锦囊,将这枚碧陵青羽丹重新收起,交给司马铃,吩咐她贴身收藏。
这样的安排,自然有魏野的用意在内。碧陵青羽丹属于五金八石合成的丹药,这类丹药若非服气炼形大成之辈,吞服下去,只怕身体承受不住这股药力,反而遗下后患。就算是魏野,吞服这枚碧陵青羽丹,只怕也要先受了丹毒之害。
反倒是司马铃,身为金精清明化形的半妖,本来就以五金之气为滋补之物,没有这层顾虑。而将这枚碧陵青羽丹交给自家小拖油瓶贴身收藏,这枚灵丹受到司马铃五金之气滋养,便如蚌精生珠,龙蛇养丹。久而久之,碧陵青羽丹便和司马铃一身气机交感,终能将司马铃身上妖气一步步转化为仙灵之气,就算这丫头一听魏野谈道法就头疼,也能轻易借外丹之力晋阶。
阿叔总是要疼侄女的,哪怕魏野这叔叔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大靠谱。
将碧陵青羽丹给了司马铃,这是因为这枚罕有灵丹魏野就算想服食,也没有那个修为实力。身为提婆达多后学的佛门异端辩机和尚,则压根和这样的道门灵丹无缘。至于萧皋,这种职阶冷门而且偏门的术者,更是不在考虑范围内。
不过战利品的分配还是要按照公平、公正的原则来走。
就比如地夷夫人留下的这具鬼神尸骸,仲魔术士作为召神唤鬼御魔役妖的专门科,就有好几种抽取鬼神尸骸精华的技术。这样的活计,自然没有人和萧皋去争。
而趁着这座观台在失去地夷夫人这位鬼神之后,渐渐显露出无主之地的气息,对于其他的鬼神而言,也是极好的侵占目标。所以说,要搜刮战利品的话,就得趁现在了。
魏野和辩机和尚作为星界冒险者,做起这种事情来都是熟门熟路。向司马铃和萧皋交待几句,这两个也算是道门佛宗中这个年龄段上少见的高手,立刻把世外高人的气质丢了一地,专注于抄家的工作中去。
辩机和尚倒也不甚挑剔,一路走来,也不管宝物不宝物,只要看着精巧些能换钱的物件,就一概装了便走。他身上那化缘的香火袋子连随身钵盂却都像是乾坤袋、如意锦囊一类缩物道具,倒是很有些存货空间。
魏野随身只有一个袖囊,容量有限得很,自然不能向着这佛门异端看齐。手拈剑诀向着眉间一划,魏野以自家望气的本事四下张望,只拣那些隐带灵光的物件取了三、五样。但这些隐带灵光的物件,不是金步摇银钗子就是犀簪子玉搔头,要么便是香帕香囊胭脂盒子一类闺中器物,倒让魏野有些没趣起来。
也不管辩机和尚那里大肆搜刮,魏野仗着自己这效果近似秘法视觉、能见物件上灵光的军中望气术,随意四下走动了一番,却发觉在一处偏厅里,设着一个壁龛。
那壁龛看着不甚起眼,不过立着一个灰蒙蒙的牌位,前面却供着一只银瓶,瓶中养着一枝淡黄珊瑚树。
那银瓶做工颇为精细,珊瑚树也难得之物,然而那牌位却嫌有些榔槺龌龊,上面积满了灰尘也不说擦拭擦拭。
魏野走近了看去,却见牌位上写的是“故大司马景桓侯霍公讳去病之位”。
仙术士心下嘀咕一声:“果然是拿霍骠姚当了梦中情人”,一面取下牌位,用袖口拂拭了两下。不料他袖口拂过,却见积灰下面,那牌位早已露出不少漆裂剥脱之处,却像是有什么夹层在牌位里面。
魏野心中暗道运气,向着牌位道一声:“冠军侯,得罪了。”随即手上略一用力,这块牌位上碎朽木屑纷纷剥落,却露出中间杂层,是一方小小的扁铁匣子。再将匣子打开,却见里面是一方素绢,上面墨字淋漓,兼有人物呼吸导引图形,却是一幅真气运行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