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第166章 ?茂陵鬼宴(二十)
就在屋中两个女子笑语之声传出的当下,司马铃止住了步子,伸出前爪拦住了她身后的小哑巴:
“不要轻举妄动。”
少女这样低声警告着,猫脸上全部是警惕的神色。她独自朝前迈出一步,前爪伸长,后爪踏地,猛地朝着半空一跃,只听得砰然一声,一阵烟雾随之腾起。烟雾中,露出了头绾双丫髻的白衫绯袴少女。
依然是在两边发髻下梳着一环发辫,鸦羽色的发丝衬着素净淡雅的药玉钗子,透着股文秀可人的碧玉味道。但就是这么个清秀少女,此刻却是面色庄重,向着那微微发光,看不清楚其中虚实的屋舍敛衽一礼:“主人家要招待咱们,真是多谢啦!我叫尹华玲,这是我弟弟,因为年纪小,还没有起名字,就先恭喜主人家大喜啦。”
得亏魏野日日夜夜,有若洗脑一般地灌输着民俗学乃至妖怪学的常识,这丫头才想起先报上了一个假名,而不至于将真名走露出来。我们必须知道一个事实,不仅仅是魏野这样与道门关系匪浅的仙术士,在修炼中要从呼名劾鬼之术学起,就是妖怪初成气候之后,最先修成的妖术,往往也是类似的一套术法。
可还记得当初司马铃为修成人形,她那个看似靠不住的叔叔背着化身为招财猫的她,跑遍了河南、河内、颍川、汝南这些京畿腹心之地。说起来也简单,就是魏野按照考古记载,在这些地方寻找那些地下窖藏。不管是大族备荒囤积五铢钱的钱窖,还是金银窖藏,私家武库,差不多都跑了个一遍。
其中收获最大的,就是河内郡温县舞阳村外,窦氏亲族埋藏的那金银窖藏与五铢钱窖藏。不但提供了大量的五金之气,那三处窖藏中的金饼银锭和铜钱更是已生出灵识,成妖化怪。
那自称丽水君的金妖,曾询问魏野的性命,谁知道魏野这货是个不讲究的促狭人,直接报了一个北窗伏龙的艺名给人家。害得这三处窖藏化成的妖物,连最得意的呼名**术法都无处施展,就被仙术士打回原形,一身五金所凝精气全便宜了司马铃。
所谓呼名**之术,在鲁迅没被某些别有用心之辈赶出教科书之前,学过《从百草园到》这篇散文的人,都记得那个爱讲乡间故事的女佣说起过的那个关于美女蛇的故事:
一位书生在月夜乘凉,却不知谁喊了他的名字。这呆头书生应了一声,就见墙上露出一张美人面儿,朝着他一笑而隐。
故事里这美人面儿,也就是美女蛇了。大抵这类精怪略成了气候,在气机感应上都是无比敏感,善于呼人姓名。若是人不察觉,轻易应声,气机相感之下,往往就被这类精怪所趁,勾去精魂,害了性命。至于是生吃还是烹煮,就看那妖物的修持到了什么地步而已了。
屋中人倒没在乎司马铃这些小小的提防,只是笑着应道:“我这里山间水下,数百里的地界,却没有听说过有姓尹的人家。小妹妹,你和令弟似乎也是路过本地的,可要不要在我这里常住?”
这话说得是话里有话,司马铃神色不改,还是露出一副极具迷惑性的可爱稚美笑容,摆着手道:“不用不用,我们家的叔叔是个又爱说教又要我照顾的顽固分子,要离了我,谁来照顾他去?”
听着司马铃这样回答,那泛着光的屋舍中依然传来女主人轻轻的笑声:“哎呀哎呀,想不到你还是个这般孝顺的好孩子,倒是我这提议来得有些仓促了。来者是客,王六娘,让侍儿们取些果子,再备两杯甜浆子,要好好地招待我们这两位小客人。”
便听得屋舍中传来那王六娘的声音:“谨遵夫人吩咐。”
就见那屋舍前的拉门开了,一个身穿淡墨色襦裙的女子款款步出,手中端着一个朱漆盘儿,上面放着一对瓷盏。也不见这墨衣女郎身形活动,只一迈,就到了司马铃和小哑巴面前。
就算头壳再不清楚的人,这时候也该本能地觉得危险,小哑巴朝前一挺身,就要挡在司马铃面前。然而他的肩上却按着一只手,司马铃轻轻摇了摇头,拨开小哑巴,径直与这墨衣女郎面对面。
一时间,少女面对着女郎,目光间几个来回,却见司马铃面色不变,全然是一副放到朝堂之上、群臣之前也算得上极佳的风范。就这么注视着墨衣女郎,伸出手,端起一盏甜浆子,瞥了眼盏中半浮半沉的一粒不去核的桂圆,缓缓说道:“那就多谢夫人厚爱了。”
一声厚爱,其中流转着的意思却是格外复杂。墨衣女郎面色未变,然而眼中瞳孔却微微收缩,她不再愿意和这个白衫绯袴的少女对视,身形一转,就到了小哑巴面前,将朱漆盘里另一盏甜浆子端起,送到了小哑巴的手中:“小哥生得可真好,来,大姐姐喜欢你,你就多喝一点。”
小哑巴紧盯着这个墨衣女郎,全身肌肉僵硬,提防的意味再明显不过。然而听着这如黄莺般悦耳的声音,他的双眼对上了墨衣女郎的眼瞳,却是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行动一般,慢慢朝着朱漆盘伸出了手。
墨衣女郎的面上露出了一个“得手了”的得意笑容。
就在小哑巴面上露出挣扎的神色,却无法抵抗这种不由自主的行为时,却听得一旁的司马铃语气平淡就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般,道了声:“这浆水火候不到,里面还有股腥味,差评。”
一声差评,司马铃将手一扬,“唰啦”一声,手中那盏甜浆子已经劈头盖脸的泼了墨衣女郎一身。犹带三分热度的甜浆子,浇在皮肤上的感觉,也不是那么好受的。
墨衣女郎发梢上犹然滴着浆水,细白的官粉随着下淌的水滴落下来,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见她用一种嘶嘶的声音开了口:“你这个混蛋小丫头——”
167.第167章 ?茂陵鬼宴(二十一)
自从燕地山顶洞人的时代算起,还在部落文明早期的原始人们,就尝试着用赤铁矿石研磨出的粉末来装扮自己。从那以后多少万年而到了汉代,焉支山的胭脂,在东亚这一代已经大大有名。被卫青、霍去病们一破再破的匈奴们,唱着“失我祁连山,令我牛马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令我妇人无颜色”的歌谣,含恨西迁,最后在欧洲史上留下个“耶和华之鞭”的可怖名声,搞得偌大的罗马帝国鸡飞狗跳,终于因分裂而衰亡。
比起胭脂这种甚至可以被娘炮们舔着吃的化妆品,官粉这种又名铅华的东西,毒性比起古埃及的贵妇们用孔雀石研磨的眼影膏之类,也算不差了。不论是翻阅道家外丹派的丹书,还是医士药典、文人笔记,官粉有毒,吃官粉自杀,甚至做官粉的作坊工匠都一个个慢性中毒的记载,可谓是比比皆是。
然而被司马铃泼了一脸甜浆子的墨衣女郎,只是伸出手,细细刮了一点俏面上****的官粉,送进嘴里尝了尝,鲜红的唇角微微上翘,尖利而细密的牙齿闪着微光,露出一个甜美得令人恐惧的笑容:“既然这么急着送死,那么就——”
墨衣女郎这非常有压迫力和恐怖气氛的狠话才放到一半,就被一声极有冲击性的少女清喝打断了:
“啊哒,看招!”
拳头不大,甚至可以说很秀气,很可爱,很……卡哇伊。但是这一拳打出,却是带起一股破风之声,就像是满身腱子肉的壮汉蓄力良久,推出的一只铅球!
一拳砸在墨衣女郎的小腹处,让这个方才还放着狠话的女妖顿时身子一折,像一个“亡”字般因直冲的大力而离地。那美人头就是亡字的一点,身躯、手臂和双腿,完美地组成了下面的缺口之框。
司马铃一拳去势不息,墨衣女郎径直地飞了起来,随即倒地。就像每个被暴揍的、或许并不“可爱而迷人”的反派角色那样,墨衣女郎一手撑着地,喘息着疑惑道:“为什么……”
“啊,啰啰嗦嗦地很烦人的好不好,大婶。”司马铃一面摩擦着自己秀气的小拳头,一面很有魏野骨子里那股藏在学者风度下的流氓劲儿,朝着墨衣女郎走过来:“我可是学法律出身的文职人员!文职人员你懂不懂,居然让我搅进这种应该是阿叔那个三流民俗学者才该干的事情里!”
说话间,司马铃一脚踩碎了落在地上的瓷盏,清脆的瓷片碎裂声里,还夹杂着踩到小气球一般的“啪叽”一声。她一手揪起了墨衣女郎的领子,完全是一派法庭上公诉人的语气:“王六娘对不对?居然将这种恶心的人眼珠子汤拿来请我喝,这让我以后怎么面对红枣桂圆汤?!”
就是这一声怒喝,全身已然不由自主,双手端起瓷盏已经快送到嘴边的小哑巴全身骤然一抖!眼中所见,已经不是汤色微白,漂着去壳龙眼的甜浆子,整碗浆水骤然变红,其中漂浮着的桂圆,已经化成了一颗带着神经结缔组织的人眼珠子,眼珠表面分布着的毛细血管和失神的瞳孔,看的不能再清楚一些!
一股烦恶之心再也压抑不住,小哑巴双手一松,这碗人眼珠子汤立刻翻倒在地。小哑巴双腿一软,就要跪倒在地。
感应到身后有些不对,司马铃一转头,道了声:“喂,喂,小哑巴,你没事吧?”
就是司马铃转头分神的空档,一身淡墨色襦裙的王六娘抓住时机,面上神色一沉!
“卟”地一声轻响,司马铃只觉得手上重量一轻。回头一看,却见那本该被自己抓住的王六娘早已消失无踪,只有一件淡墨色的衣衫还在自己手上。
而就在此时,司马铃就听得头顶上方传来了王六娘一声高喝:“来人,快来人!有刺客,保护夫人!”
喊声里,一群穿杏红衫子的使女也不知从什么地方飞奔而出,瞬间就将司马铃和小哑巴围在了当中。而发出喊声的王六娘,站在这些使女身后,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贴身亵衣,正满面恨色地盯着司马铃。
司马铃压根没心情搭理这个已经露出妖物之貌、不再能维持完整人形的王六娘,只摆出了标准的防守功架。她还不忘向着小哑巴问了一句:“这次要动真格的了,小哑巴,你多留神一些!”
探手入怀,拿出了魏野手抄版太平经,小哑巴虽然全身都僵硬了不少,但还是勉强地一点头。
一片霜银素白的屋舍之间,只有还在活动着的人们还带着鲜明的色彩——哦,现在除了小哑巴自己,也不知道还有哪个能算是“人”的了。
看着那卷一取出就淡淡散发出赤红光华的经卷,这次轮到王六娘惊异而且戒惧了:“这是……修道之人凝道心而写出的经卷?”
这事就有点误会,某个仙术士固然可以算得上是修道之人,然而这经卷之上肯定没有凝着道心之类如此高大上的东西。因为这经卷的本体,是暗藏在文字里,笔画间的一道洞阳剑祝神符。
可惜这点事情的关窍,不能为王六娘道也。
而王六娘也是生气,这处素白境界,本是阿萝娘子接见道贺妖物而临时布置起来。然而谁知道,前面客堂上来了一个乞食行脚的法力僧,却是烧香持咒,迫退了不少道贺的妖物。间或有那些自诩神通高明的妖怪,或明或暗地想要潜进来,却又不明不白地死了好几个,侥幸逃回的也是重伤。
正想要去将那胡僧赶开,又有这分明不是刺客的小丫头片子上门,而她随行的哑巴少年,又带着一宗道门辟邪经卷。这不怀好意的样子,已经再明显也不过。这位随侍阿萝娘子多年的女妖精,也是刚才被司马铃一拳打出了火气,当下就招呼着这些身穿杏红衫子的使女:
“将这对刺客一并拿下了,不要走了一个!”
168.第168章 ?茂陵鬼宴(二十二)
这群穿杏红衫子的使女,都是王六娘亲自一个个调教出来的。
虽然脑子不甚灵光,做不得什么精细活计,但是当些粗使丫头却已经足够。此刻,听着王六娘调遣,这些使女也不分什么酱咸醋酸,纷纷娇呼一嗓子,就朝着司马铃和小哑巴面前扑过来!
面对这么个阵势,司马铃也是夷然不惧,弓步,收腰,一腿扫下,就绊翻了一个。身为金精清明化形之体,什么肉搏,什么刀丛枪林,旁的妖怪若是神通不足,没到那阴质转阳地步,都不得不束手,可司马铃却是不同,身为金精,与军气契合度堪称极佳,五金之气化形,又给了她超出平常妖物太多的防御力和攻击性……
只不过是被她家叔叔魏野养在身边,习惯了拖油瓶的角色,所以往往看不大出来罢了。
何况,转行仙术士的民俗学家,天天不是参详道术就是不怕折了腰地练剑,武人里一句行内话说得明白,月棍年刀一辈子枪,宝剑随身藏。练剑这事儿,起码要年少时候就将底子打起来,到了魏野这种骨骼僵硬,坐惯了书斋,连个屈体向下动作都做不来的时候,再一点点把基础剑术勉强学起来,挑战也实在不小。
自然,因为某个仙术士那癞蛤蟆垫桌腿一般,死撑活扛着也不肯松嘴的性情,所谓“男子汉大丈夫绝不能削了的眉角”,这种偶尔发作的不合时宜的自尊心。虽然只向着司马铃,这种稀缺的旧式风度才偶尔地闪闪光,却也足够替司马铃挡去外面的风雨。
然而在魏野天天忙碌到从睁眼到闭目都不得闲,哪怕不跑任务也要研究加锻炼之外,对司马铃的管束也实在粗疏得很。而司马铃,又岂是安安心心靠着魏野这未婚民俗学者照料的娇弱女娘儿?
当先扑过来的一个使女,手中握着一把短小的匕首,微黑的锋口上闪着一丝不吉的蓝芒。
司马铃直视着这面上连一点表情都奉欠的使女,面色凝定。眼看这匕首已然逼近了少女咽喉,司马铃才迅捷无比地身形朝后微退,就在白驹过隙而不及的一瞬间,这使出全身力量的一刺便已落空!
不由得这面无表情的使女撤回匕首回防,司马铃左手一抬,准确无比地擒住了这使女的手腕,肩膀一抖——
咯嗒一声,那是上臂骨骼与肩窝分离的脱臼声。
嘴角的笑容闪过些许冰寒意,司马铃抽臂过肩,跨步移身,右半身狠狠撞进了那使女几乎不设防的肋下!
这一招在拳法中有个名目,叫铁山靠。
司马铃这娇小的身材,山是算不上的,但要说铁,凝结了不知多少五金精气而成的人形,这硬度、这强度,一个铁字还不足以形容。铁山靠是说运拳者如铁山之倾,一撞之下,只有五痨七伤的下场。换成司马铃来使这一招,或许不该叫铁山靠,叫钢弹冲撞,反倒更名符其实些。
换了正常人,挨了这一记铁山靠,就算性命还在,肋骨也要断了好几条。痛感更是不必说,这一记铁山靠撞实了,能让人疼得背过气去。
然而被撞的使女,没有喊疼,没有叫痛,面上都是半笑不笑,傻愣愣的神色。整个脑袋就这么不见血、不见肉地落了下来。
被司马铃这一记铁山靠惊得有些呆滞,王六娘赶忙又朝后退了一步,只将手一挥。那些看着就像是智力不足的龙套般的众使女,又是娇呼着冲了上来。司马铃一手抓着那没了头,触手也不像是人类般的使女身躯,以极快无比的速度就朝着面前一抡!
身为金精化形之身,司马铃的运动神经显然比她那个叔叔还要快一些,远远超乎王六娘的预估。于是这些扑上来的使女,所有的动作都像是放慢了一拍。
慢了一拍,这不是什么大事,然而战场之上,慢了一拍就足够决定了许多事。
卟地一声响起,接着又是许多声的卟,凡是挡在司马铃面前的使女,全部翻倒在地,那毫无吃痛表情的面孔依旧,却是纷纷落了下来。看上去,这就不是生在身体上最为重要的器官,而是像木偶一般,临时插在身子上面的部件。
站在王六娘面前,司马铃还是那副讨人喜欢的邻家少女模样。可胸腹不断起伏的王六娘,带着看见妖怪的惊怖神情看着面前的这位邻家少女。虽然相比较而言,比起司马铃,倒是王六娘自己算是更为纯种的妖怪一类。
但就是这位纯种的女妖怪王六娘,此时只能看着面前这看似只能躲在别人身后瑟瑟发抖的邻家少女,带着客气而又不能拒绝的笑容,逼近了她:“请问,还有别的花招了吗?”
这笑容间,王六娘连狠话都来不及放,就只能昂首猛然一啸!
啸声中,只见得那些脱落了身躯的使女头颅,双目骤然放光,像是蓄足了动能的皮球一般,纷纷从地上弹起,朝着司马铃扑了过来!
然而这些使女的人头扑得快,紧跟在司马铃身后的小哑巴,反应也不算慢。就在此刻,他紧奔上来,挡在了司马铃面前,将手中魏野手抄的那卷《太平经》经卷一展!
《太平经》经卷展开,赤光乍起,几个弹起最快,已经欺近了司马铃和小哑巴身前的使女头颅,最先撞着了经卷。皮肤与经卷一触的刹那,顿时就是一阵焦灼臭味,随之而来的,则是一阵不似人类的唧唧之声。
这不是人类声带发出的声音,而是某种节肢动物摩擦口器而发出的声音。司马铃注视着满地正在游走着的使女头颅,看着从它们颈部伸出的粗壮有力的蜘蛛腿,像是炫耀般地说道:“小哑巴,你知道么,幸亏这一阵是我来应付。一般说来呢,世上有三种人,害怕没有腿的,害怕很多腿的,什么都不害怕的。我刚好就是第三种。”
说完了这个很有老魏家门风的冷笑话,司马铃脚下一顿,就向前冲去:“不过我先说好,今日我的战斗英姿,你可不要告诉那个保护欲过度的叔叔!”
……
………
169.第169章 ?茂陵鬼宴(二十三)
虽然感应到了那一股绝说不上善意的异常气机,然而这股气机在一瞬之后,却突兀地消失无踪。魏野端坐在客堂之上,面上还带着一副完美的假笑,然而却也实在坐不住了。
向着王老太公一拱手,魏野借着从刘邦鸿门宴上也用过的那个酒桌上最常见的逃席借口,步下堂来去找茅厕。
虽然地夷夫人与魏野、半截头陀这临时靠雇佣文件捏合的组合之间,差不多也是破脸,可毕竟还是个王不见王的局面。魏野杀伤了再多来道喜的妖物,对于一位地祗尊神而言,这也谈不上痛痒。
鬼神与妖物,虽然在仙术士看来,同样都是有害物,然而鬼神——哪怕是那些臭名昭著、喜好人祭的邪神,和凡人的关系也是互利合作。哪怕是南美洲阿兹特克文明中的地母神,那位代表生育和农业的女邪神,以及辅佐她的司雨神,每年都贪求成千上万的少年和少女作为祭品,以活人的血肉作为滋养,但同时也给阿兹特克人以丰产为报偿,让阿兹特克人继续保持对四周城邦用兵、掠夺人口进行人祭,以压制其他城邦发展的特殊战争体制。
而妖物就不同,除掉那些本身已经纳入道门或者佛门体制,比如白娘子、花姑子之类让单身汉想入非非的女妖精。游离在体制外的妖物,基本上就是癌细胞一样的玩意,妖物的存在,根本的来源纯因人对自然的崇拜,某种意义上,它们是鬼神的近亲,然而却走向了与鬼神相反的道路。
不论是神话学、宗教学还是民俗学的研究者,一般都认为,神灵这种存在,大抵可以分为那么几种:自然神、动物神、英雄神。
自然神与动物神乃是原始时代的遗存,一般说来,这类神和妖怪的亲缘关系最为接近。人类的发展,就是随着自然神与动物神剥夺了神格,敬畏变为了戒备,降级为妖怪开始的。
鬼神与妖怪的分野,差不多也因此而出现。鬼神最终选择了妥协,东岳也好,南岳、西岳、北岳和中岳也罢,这些历代以来,不论道门、儒家还是佛教都同样敬奉的名山之神,当初也是颇为爱好血食甚至人祭的。然而随着人类的发展,五岳之神的口味,也从杀人活祭改为三牲酒礼,又从三牲酒礼改成了道门的清茶素果和佛门的香花冷水。
可尽管待遇一降再降,以五岳之神为代表的鬼神们还是选择转化为了与人类共生的正神。曾经的鬼神们降灾作祟的习性,最后也转变成了劝喻和赐福为主的正经职业。
但从神堕落为妖怪的那一支显然不这么看,这些随着凡人与幽冥黑暗之世越趋遥远,却越不能甘心的失败者,最终选择了完全栖居在人类的恐惧中。吃人对于妖物而言,与其说是生物学意义上的能量摄取,不如说是在向人类汲取恐惧。当然,恐惧发展到最后,那就是人类反过来否定妖怪存在的正当性。
于是由神到妖怪的堕落速度更加快速,闽南土著崇拜的蛇神堕落成了被英雄们斩杀的蛇妖,被诛杀的蛇神代表着闽南道门的功业。
江南的龙神堕落为蛟怪,真君许逊的净明道一脉,就建立在江南土著信仰的大宗、龙神崇拜的尸骸上。
甚至古时青丘国所信奉的狐神九尾狐,随着人类的发展,先是堕落成在乡村中泛滥的迷信,而在乡村被城市逐渐吞噬的后来,终究也变成了某些出卖**的第三产业工作者的代称。
而人类的进一步发展,最终妖怪也会被降格成了诸如怪谈之类的不上台面的玩意。甚至在进入工业时代之后的各种怪谈里面,人的幽微阴暗一面的代表“鬼魂”,都比妖怪,甚至比鬼神要强大得多。
最明显的例子,那就是后古典时代的某个右翼保守政府禁拍鬼片而不禁拍妖怪片。原因无它,封建迷信云云都是借口,“鬼魂”意象代表的人类这个物种的阴暗面,和只存在于纸面上的理想社会的高调格格不入,才是关键。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妖怪与鬼神这种渐趋格格不入的性质,也使得它们彼此之间充其量只能算是勾结,而且是混道上的流氓们和充当地方保护伞的官员之间这种档次不高的勾结。当然,个别妖怪要是混到了妖王的级别,的确可能玩出拿地方小神提铃喝道的威风,不过混到这样级别的妖王,差不多也都开始洗白受招安了。
思考着这些有的没的,仙术士跨步迈出侧门,手上却是将剑诀一捏,向着眉心一点。
军中望气之术发动,目力随之强化,然而仙术士目之所见,仍然是一派欢腾喜庆模样,谁也不知,这喜庆后面,究竟有着怎样的诡谲阴邪变化!
掌管灶头的高厨头正愤愤然从他身边走过,口里骂骂咧咧道:“孙瑞、林兼这几个小子,怎么就昏死了过去,又不知是谁在厨下偷嘴吃?要是逮着了他,看咱不抽了他的筋去!”
灶头,灶头!
高厨头的无心之语,落在魏野这有心人身上,却是瞬间洞然开朗——除了人肉,妖魔所好者,还有一样就是酒。
在各种神话里,英雄以酒灌醉了妖魔与邪神,随后成其功业者,可说是比比皆是。英雄们带着美酒给妖魔,妖魔痛饮酒浆之后酣然大醉,终于因此而被英雄斩杀。这个神酒除魔的母题,基本上在所有神话里都看得到。
而对妖魔而言,豪饮酒浆之乐趣,也不比吞食活人少到哪里去了。
心下念头急转,魏野也顾不得端出什么洛阳来的官人那一类“君子远庖厨”的狗屁倒灶架势,快步一转,就向着王家客舍的灶头奔去。
到了灶头旁,仙术士连这些矜持都顾不上,一撩青溪道服的下摆,便朝地上盘膝坐下。闭目,凝神,收心,全身法力全部运至双耳之旁!
170.第170章 ?茂陵鬼宴(二十四)
因为不懂得真正的天视地听之术,魏野也只能用这样的土法子急就章,耳中听力以法力之助,瞬间变得异常灵敏。
最先听到的,依然还是风声,大气波动,流风无定,微尘因流风而无定,庄子在《南华经》那有名的《逍遥游》一篇之中,以风中微尘比喻野马,此时魏野双耳捕捉到的第二种声音,便是微尘在空气中振动之声。无数只在光中依稀看见的微尘,如野马般奔腾,被生物的吐息相吹,奔腾起来,涌动起来。
随着微尘奔腾而振和,地上一应人事物,凡在这大气之中者,都以无数孔窍相应。风过树梢,树枝与树叶间的细小孔窍响起声音,风过屋檐,青瓦、白墙、泥砖、梁木上的孔窍响起声音,风过人身,人身上其数不知几多的毛孔也随之发出声音。
道门前贤之一的列子列御寇,在他那本别名《冲虚真经》的《列子》中,曾假UU小说人物问道,你听过乐师吹奏的箫声,可你是否听过大地的箫声?
如何是大地的箫声?这便是了。
而魏野此刻,耳中所听,便是如此细微却又如此繁复的大地群箫奏鸣之声。而在这一片箫声中,有一丝不合群的颤音却时时地响起。
这一丝异样声响,顿时为魏野所捕捉,放大,过滤。入耳的,不再是无序的杂音,而是两个声音微微沙哑的苍老声口正在谈笑:
“这酒不错,比去年我在县衙后面,李明府用公田米新酿的酒,滋味也不差哪里去了。诶呀真好,凡人婚娶都要讲究个礼数,问名、纳彩、下聘、迎娶这一整套做下来,用的钱钞酒果真是不少。只要稍稍隐起些形迹,倒是便宜了你我这样不露面的客人。”
另一个声音,魏野听着有些耳熟,开口就带着三分谨小慎微的味道:“饮露公,你一向是性情清高,除了树汁,什么都不沾口。怎么现在也对凡人的酒食感了兴趣?去年老夫请你去县衙后面酒窖饮酒,你可是一口回绝来的。”
被人如此一说,先开口的“人”略缓了一缓,方才认真答言道:“我这一族,离了地穴,学会飞腾之后,寿只一秋。饮露子运气好,那年贺兰公下聘,随行伴当带来的一瓶烛夜花露略洒出一些,让某家饮了,方才多出这些年的寿数。然而天下又有多少灵花之露,能让饮露子沾唇?前日拜访寒林尊者,蒙他传了我西方浮屠教中别传的饮血部秘法,唤作神饮成就法的诀窍。只要依法寻得十二个童男,十二个童女,取了真精真血,再用无上佛法凝炼成一碗精血甘露,便能延寿一纪……”
“若那寒林尊者真有这样秘法,老夫也想去讨教一二。饮露公,老夫先预祝你早日炼成这精血甘露了。”
那被唤作饮露公,自称饮露子的“人”略一沉吟,才回答道:“但愿此事悉如卜先生所言。”
这几句对答之间,端坐地上,闭目凝神的仙术士,却是将手一抬,一道赤色流光当即从袖中飞出。箭镞破空声里,只听得靠在墙边一只陶瓮,“当啷”一声碎响!
箭破陶瓮,一汪青绿色的血迹随即溅起,一股幽深的草木香气随即四散而出。却见陶瓮底部,六甲箭正钉着一个二指来高的侥细小童。那童子青巾青袍,一副山林隐士打扮,被六甲箭贯胸而过,却一时不得死,只是不停地挣扎。
这青巾童子身旁,还立着个不比他高大多少的白头老翁,一身灰白杂色的布裘,手中扶着一支鸠杖,看着就像是村中乡老一类人物。这不比筷子高的老头子原本还想跑,魏野只将剑诀一煞,一环火光将他圈了个进退不能,当下也是大叫一声“仙师饶命!”,就趴在地上动也不敢动了。
魏野如今也懒得喝问一声“姓甚名谁,什么来历,什么原形”,径直一拍袖中蓝田玉香盒,那一直在钻研混元如意法的蛤蟆王超就抢先了回报道:“好叫上仙得知,这两个老儿都是有些头脸的货。那戴青巾的饮露子,本来是山间一只青蝉。那年上仙你向地夷夫人下聘时,运酒的神兵手脚不稳,将一坛烛夜花上灵露酿成的瑞露仙酒洒了些出来,不巧这厮当时快要寿终,正躺在路边挣命,却走了大运,将洒出的瑞露仙酒都饮尽了,因此得了一场造化,修成这个模样。他向来非灵木汁液不饮,这么多年,也差不多长成个入药炼丹的好材料……”
这后面一句,却是王超这石蟾精心下弄鬼。他暗中思量道:“眼瞅着这饮露子已经活不成了,这厮平日里只以灵药、晨露为食,这原身最是滋补不过。这番却又想要开荤喝人血,不料血喝不成,命反而要送了去。倒不如便宜了你佛爷我,把他连皮带壳吞下去,起码也增长个三五分的道行。”
在这石蟾精想来,到了贺兰公这个地步的一方重神,也犯不着服食什么灵药增长功行。事实上除了天帝下都、昆仑悬圃、海外三岛十洲所产的仙药外,这种寻常灵药,也对贺兰公这个级别的重神没有什么效用,就算是得了灵药,也往往就随手赏赐了身边仆役长随。那这好处,不全都便宜了自家?
这么一想来,倒实在是有理有据令人信服,然而有一件事他却实在地从根子上估摸错了。魏野压根不是什么贺兰公,这家底可是不怎么丰厚,没有随便拿到好玩意就来打赏契约妖侍的败家习惯。魏野只是取出一只从江幽娉那抄出来的盛药匣子,将渐渐维持不住人形的饮露子给收了起来,再贴一张太平经章句封固,随即颇有深意地看了看一旁趴地告饶的这袖珍老头。
旁边跪伏在地的老儿,感受到这不怀好意的目光,顿时也哭叫起来:“小老儿乃是应虚星之精而生,至今只过二百岁,皮皱肉柴,既不好吃,也不堪供丹鼎烧炼入药,上仙明鉴啊!”
171.第171章 ?茂陵鬼宴(二十五)
所谓虚星之精,还要提到天上三垣四象分野的二十八宿上面去。
虚星之神属北天玄武七宿之一,其神在天中星宿真形为鼠首人身之貌,于玄武七宿中属七曜中的日曜,故号为虚日鼠。而天下间的耗子精,除了西天路上无底洞里,那只自号地涌夫人的金鼻白毛老鼠精攀上了托塔天王与哪吒太子的关系外,基本上认祖宗都认在了这位虚日鼠星官的名分之下。
然而在仙术士看来,因为蟑螂挂了个灶王爷座下灶马的名头,就不在厨房里多洒些灭蟑药,简直就是愚蠢到不配生而为人的夯货一般。因为耗子精和虚日鼠在外形上有些相似,就可以不进行除四害卫生运动,这种人也理应直接拖进垃圾场进行深层填埋,而不该继续留在世上浪费粮食。
道理人人说得,然而从汉末算起差不多一千八百多年后,因为和当朝那个名字里带十八子、也叫小强的首辅有同门交情,又和一个姓历的学阀有些不正当的往来,某个通吃黑白的流氓地产大亨,不是照样横行无忌?
这个世道,往往都是拼后台的世道啊。
当然,要是碰上只高兴拼剑锋是不是够锋利,道术是不是精妙,天性无拘无管的人物,后台这种玩意,也未必然就一定好用了。
伫立这老鼠精面前,魏野半笑不笑,轻声道:“天下兽类虽然大半都能成精化怪,然而猿、狐、鼠、虎四类最易通灵变化。书上都说‘百岁之鼠,能相善卜’,恰好我有一事不决,需你来替我当个参议,若是我心头疑问能解开了,你也能逃过这一场杀身劫数去,这么说,可懂了么?”
这老儿连自己原身肯都报了出来,哪还有不明白如今局势的,连忙叫道:“上仙但有什么吩咐,小老儿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不敢欺瞒上仙!”
魏野也不和它讲什么虚文,只将手一指客舍后面王家的内宅:“今天是这位王家新妇再醮之喜,你们这些来道贺的山精野怪,就算再不通人事,也该知道洞房不是随便闯的。那位改嫁的新娘,也未必欢喜你们这些披毛戴角的东西在那等地方给她拜贺。只是不知道,那位王家新妇是在哪里接受你们道贺请安之礼?”
……
………
便在仙术士逼问那毛都灰白的老鼠精当口,那片疑似自虚空中开辟的院落,依旧是一派霜银素白的清丽无尘模样。然而就在这片纯白之中,有少女衣袂翻飞,精气神都是完足模样,一套似咏春、似八极又似小擒拿手的女子防身术被她打了一个酣畅淋漓、似模似样。
司马铃的身前,那些看似人头,实则是蜘蛛的妖物,不断飞跃上来,间或还从口中吐出一截蛛丝去扰乱司马铃的视线。然而在司马铃小小的、秀气的拳头上,带着那一股锐利金气,什么样够韧性的蛛丝也只能一剖而断。
王六娘还在尽职尽责地指挥着那些蜘蛛侍女扑击上来,然而在她身后,那拉门里,垂着一道虾须竹编帘。
竹帘后,有人擎着一柄雉鸡毛的比翼扇,轻轻摇动着,冷眼看着庭前这闹剧般的场面。
在很多人乃至妖怪的假想中,统摄以槐里县为中心数百里方圆的一位地祗尊神,哪怕是一位情路和婚姻都不如何顺遂的女神,那起码也有着王侯般气派。在某个仙术士的假设里,这位威福自专的地祗夫人,那气派起码也像个小号的西太后。
然而坐在竹帘后的女子,眉目清丽,腰肢纤盈,哪怕正襟危坐间,也隐隐带着一段风流,。然而这位地祗夫人神色却像个未出阁的少女,就如夏日里初长成挂枝的果子,虽然饱满多汁,却不曾经过初秋迎露挂霜这一重手续,多了些清酸而涩的滋味,少了些成熟妇人酝酿多时的甜美滋味。
就是这么一个看起来怯弱得惹人怜爱的女子,此刻却是分外认真地打量着小哑巴。看了不多时,地夷夫人面上流露出一股厌恶的神色,那形状姣好的眉毛,也随之微微皱起,成了一个小小的川字。她向着一旁招了招手,一个看上去像是侏儒似的侍从走上来,朝她拜了拜,随即整个身子都沉入了地板之下。
打发走了那个侏儒侍从,地夷夫人终是带着一丝不耐地出了声:“王烛夕,你若是拿不下这小姑娘,便退下罢,不必再作出这么难看的模样了。”
这句话一出口,王六娘面上闪过一片绯红的羞恼神色,再看了看司马铃,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像一只鸟一样,抬起了双臂。
霜银洁白的院落里,不食人间烟火的纯白之色随之飞快地褪去。
不,不应该用褪去这个词,应该说,纯白之色在急速地聚集。聚集在王六娘的身旁,聚集在司马铃的身前。
在半妖少女的眼前,只剩下了一片炫目的纯白,像是置身在一片永恒的光明之中,像是某些宗教宣传品上形容的人类初到天堂的景象。而随着这股炫目的纯白色的蔓延,空气也随之变得粘稠,像是一汪注入了大量豌豆粉的热水,飞快地变成了粘腻的浆糊,司马铃就像是落在浆糊里的小昆虫,被这股粘稠而炫目的纯白粘连住了手脚,再也挣扎不得。
远较常人要敏锐许多的五识感应中,却有一股妖气,正从地面之下,速度奇快的奔袭而来!
她只来得及做出一个动作,就是将身后的小哑巴朝后推了一步:“快跑!”
然而这一推,却立刻让司马铃后悔了,因为就在她的面前,地面上霎时裂开了一道地罅,一只生着毛、连拇指只有四只指头的怪手,从地罅中伸了出来,一把抓住了小哑巴的脚踝!
司马铃回身伸出手去,指尖只来得及与小哑巴一错,那只怪手就将小哑巴整个人都朝着地罅之下拖了过去!
172.第172章 ?茂陵鬼宴(二十六)
水火金木土,一物降一物,老虎棒子鸡,生克有道理。
对于妖物而言,方士也好,和尚也罢,哪怕是些寻常小庙里的巫祝,只要是步上修行一道之人,便不能以凡人而视之。狐寿百岁而能通灵,礼拜北斗数甲子,头戴骷髅方知如何变化人形,然而修道之人修行十数年,便能书符咒水,驱逐狐魅。更不要说是某些周身气机就透着一股杀意,举手投足间都是生猛意味的危险分子。
被魏野捏定剑指虚指着,老耗子精面上神色还算镇定,然而一对大板牙咬定了下嘴唇,却把他的紧张情状暴露无遗。
牙齿啮着下唇的痛楚,此刻也赶不上魏野带给他的精神压力。为了缓解这种窘迫,老耗子精深吸了一口气,方才答道:“阿萝娘子身为当境地祗尊神,自然是居于阴阳之交的虚空之中,然而我们这些小妖尚未绝净阴质,所以也可自阿萝娘子开辟的门户受接引而入。今个儿是阿萝娘子再醮之喜,凡是能化出人形的妖物,都能被阿萝娘子接引入别院道喜……”
魏野仔细听着,默默地在对阿萝娘子的评价上多打了一颗星。
一般人印象中的鬼神,比如在志怪笔记中常常跑龙套的土地、社伯、县城隍之流,一般被视为属于地府的冥司鬼官。这类鬼神,除了借助走无常之类巫祝对活人勾魂,偶尔玩个托梦现形之外,对现世并没有别的干涉能力。然而司掌山川水府的地神与水神,虽然也被视为鬼神,其活动的范围,却介于现世与彼岸之间。
这样的神灵,无论是其与生俱来的神通力,还是素质远超凡人的真身,都不是妖物可比的。能够从虚空中接引妖物进入地祗所存身的净居地,这神通的档次,也算得很不低。
如果以魏野所熟识的这些修行同道来比较的话,这位芳名阿萝的地夷夫人,那属于鬼神的体力,放在洛阳北军精锐中起码也是最出色的斗将一流,而这样一位地祗尊神的神通力,最差也能轻易抵过洛阳太平道分坛的精锐施法者小队。
当然,这类地祗的能力具有很大的局限性。在地祗所司掌的地区,地祗可以说是强大的鬼神,然而离开了他的管辖区,不论是神通力还是体力,都要受到相当程度的削弱。
静静思考着关于那位王家新妇的实力问题,仙术士略略侧开了身。就在他目光渐渐散漫,思绪朝着更遥远的地方飘开的时候,从一开始就满脸摆满了臣服和摇尾乞怜表情的老耗子精,那眼泪汪汪的小眼睛里闪过了一丝狡计得售的意味。
他猛地张开那剩不下几颗牙的尖嘴,露出那些常年用木头和石子打磨过的尖牙,身子猛然膨大数倍,就这么朝着魏野捏着剑诀的手狠狠地咬上来!
数息前还是摇尾乞怜的老鼠脸的小老头,此刻就变成了凶残悍猛的妖兽。这张大开的嘴看上去就像是手动式绞肉机的进肉口,只要一下,就能将仙术士的手连肉带骨都绞成血淋淋的碎渣。
这一瞬之间,就算是反射神经极好的人,也很难避开这鼠妖扑上来的一咬。然而魏野根本不需要闪避,剑诀只是朝前一递,一溜火光就从他的袖间窜了出来,从瞬间膨大如老猫的鼠妖后颈窜出,不带起一丝血花,只传来一丝焦灼后的气味。
穿透了鼠妖后颈的火光去势依然不减,哪怕前面是王家客舍的院墙,那道火光还是无比迅疾地撞了上去。
轰然一声巨响。
魏野保持着剑诀前指的姿势,也是猛地一震。
六甲箭这种像暗器多过像法器的咒具,当然不可能造成如此大的动静。
仙术士转回头,恰好看见王家客舍后面那片幽静的院落,像是节日里小孩子常常玩的发焰花火一般,喷出了一蓬意味诡谲难明的青绿火焰。火焰喷射之间,腾起了一片片浓密的黑云,一股热浪随着黑云四散开来,燃着了那一片屋舍。
满是不吉意味的火光中,一驾用惨白的花朵装点的马车腾空而起,拉车的马横生着两对白眼,蛇牙般的利齿撕咬着口里的马嚼子。两旁护卫马车的,也是大蓬夹杂着青绿火焰的黑云,黑云当中,依稀可见一些只披着领巾和缠腰的兽皮裙,精赤着身子的怪物。
这些怪物披散的头发上,因为油脂而结满斑块,加上粗短有力的四肢和壮硕而扭曲的身材,光是远远看去都是标准的精神污染。靠近马车几个的怪物,还有着干瘪下垂的胸部,身躯上沾满了血迹和油脂,甚至它们嘴角弯出的长牙,也带着铁锈色的血迹。
这些东西当然不是妖怪,或者说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妖灵精怪,在中原,这些东西被笼统地称为恶鬼,而在天竺,则管它们叫罗刹。
但不论是在天竺还是在中原,这类介于妖魔与鬼神之间的怪物,都充任着某些鬼神的下仆与眷属。
仙术士顾不上理会那一箭送命的老耗子精,探手到肩头,握住了桃千金的剑柄。
然而以那驾鬼马拉着的花车,丝毫没有在意地面上作出全副戒备模样的仙术士。那一大蓬黑云只在王家客舍上空转了一转,随即升入高空,隐没在了云层之中。
魏野望着那隐没不见的黑云,心中全然是莫名其妙的困惑。以鬼神们一贯的高傲,哪里容得仙术士和那个苦行僧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示威和要挟?哪有像这马车的主人这样,主动地放弃了王家客舍和少东家,直接退避三舍的?这种时候,不是起码先露面,较量一番,比比看谁的拳头比较大,再决定取舍,才是鬼神们的正常思维么?
仙术士的这点疑问,就在下一刻,被一个带着惶急的少女声音掐灭于无形:“叔叔、叔叔!大事不好啦,小哑巴……小哑巴被他们看中捉走,要拜堂成亲啦!”
173.第173章 ·茂陵鬼宴(二十七)
面对自家拖油瓶的大呼小叫,魏野只是一抬手:“不要慌,不要乱,既然只是捉去成亲,又不是捉去当成亲宴席上的主菜,你且不用怕!”
一口打断了司马铃接下来的话,魏野提着桃千金快走数步,朝着四周因着这番异象而骚然乱奔的仆从佣妇大喝一声:“还愣着干什么?!打水,救火!”
被他这一通大吼,脑子已经有些混乱的几个仆役顿时觉得找到了主心骨,大声领命而去。也不管这位一身青锦袍的年轻官人只是来吃喜酒的贺客,论礼数本不该逾矩在此发号施令。
魏野面色依旧宁定,然而一转头,他看着匆匆赶来的半截头陀,压低了声音,语调当中全然是森冷的金铁意味:“和尚,咱们去新人洞房那看一看,不要惊动了王家客舍中的无关人等!狐行留腥,蛇行留迹,我倒想知道这位地夷夫人身边都有些什么来历的牛鬼蛇神!”
自诩雇佣兵的半截头陀,将斗笠就着灶头一盆刷锅水涮了几下,也不厌弃那水里油污腌臜,就这么**地朝头上一罩,先奔了出去。
司马铃望着那对个人卫生实在没什么讲究的和尚,正要说点什么,边上魏野却一扯腰间丝绦,将青溪道服除下,先把她裹了个严实:“铃铛,我们也跟上,看看王家后宅有什么线索可查。”
青溪道服披身,一股氤氲水汽随即笼上了司马铃周身。身为金精清明化形之体,司马铃望着王家后宅腾起的火焰,纵然有青溪道服相护,依然微微露出了一丝戒惧神色。
几步之外,王家后宅已是一片狼藉。
王家虽然是商贾出身,然而家资丰厚在槐里县也算得大户,后宅使唤的婆子丫鬟也有三五个。这时候转眼火起,后宅当中也是一叠声的呼天抢地。这些粗使妇人,在这个时候也顾不得什么规矩,跌跌撞撞地就朝外跑,只有一个老成些的婆子,落在后面,连声大喊:
“啊哟了不得了,新娘子和喜娘还在洞房里面,快些来人,救火、救人哦!”
可这样一片大乱中,有谁有耐心听她叫唤!
仙术士与苦行僧彼此对看一眼,半截头陀左手收拢成拳,唯独食指立起,微屈如曲颈之蛇,捏了个婆楼那水天手印。魏野斜看他左手结印,低道一声:“祈请水天婆楼那神力,以水克火?应对没错,但是我们没有太多时间浪费了。”
确实是没多少时间来浪费了,此刻的魏野眼见得地夷夫人车驾借火中飞烟而走。黑云腾空,火起洞房,再迟片刻,只怕连一点线索都烧不剩了。
魏野面上神色不动,倒提桃千金大步向前,然而那大呼小叫的婆子却不识得这位今日婚宴的贵客。只见这年轻官人也不穿外衣,就这么一身中单里衣,只在腰间系着一条丝绦,手中提着一口隐带绀紫色的朱红长剑,就朝着洞房方向快步走去。
那婆子也是被热浪冲得有些脑子糊涂了,见到这么个陌生年轻汉子,第一时间就是伸手去拉他:“这后生,那是我们少东家的洞房,你且不能穿着这么个样子乱跑!”
然而她指尖就要触到这莽撞后生身侧时,却觉得指尖微微一疼,一股热浪就从魏野周身直透出来!
这股热浪面前,就算这婆子有多么忠心主家,也不得不先退一步。等她回过神来,却见那只穿了一身中单里衣的后生,就这么一手提剑,迈步进了那已经燃烧起来的新房大门。
她还待要喊人,却见自家王老太公被少东家搀着,朝着这里紧赶过来,少东家口中连喊:“魏先生,魏先生!火场最是凶险,还请你快些出来!”
就是这几句话的功夫,眼见着那处张灯结彩的新人洞房,从窗棂到房檐处处都喷吐着烟焰,火势已经大得让人根本立身不住。随着方才异象赶来的王家管事和仆佣,已经顾不得运水灭火,却是先奔走四下,将新房附近的木房、篱笆统统拆了开来。
在这个建筑多用木料的时代,大凡是这样火灾起时,拆屋卸墙,圈出一个隔火带,就是首要之事。否则火势一旦延烧,那就是不知多少人的破家之灾。也亏得王家后宅与前面客舍隔了两道土墙,中间又留出数尺宽的土路,边上又是一汪泉池,比起别处已经占了太多便宜。否则就这火光腾起如大号发烟花火的模样,只怕转眼之间,就能将王家这片家业卷入大火之中,烧成一片白地!
火势如此,那走入了大火之中的人,又岂能有命在?
王家少东家双手小意搀着老父亲,面上骤遇大变的惶急神色,却是一点都遮掩不住。眼看着面前这个婆子就是在洞房左近照顾新娘的人手,这位少东家也不顾得旁的了,忙问道:“苏二家的,我那娘子可接出来没有?她也是书香门第出身,怎见过这样事情,要是有些不妥当,这要我如何是好!”
那婆子见是少东家,也是忙忙一弯腰,口中不住得道:“都是老身们无用,小娘子还困在洞房里头不曾出来!大郎你且莫着急,方才已经有个年轻后生闯进里面去救了,小娘子命中合该遇贵人,断不会有事!”
她这般说,王老太公就更是急赤白脸,脚下狠狠一跺,急急道:“哪有个官人替我们民户救人的道理!若是魏先生有些不妥当,却让我们如何挽回?快,快,都去挑水,一定要保住了魏先生!”
老爷子说到情急处,也不管自己年纪老大,顺手就从身旁取水救火的家人手里劈手夺过木桶,就这么浇了自己一身,挣开了儿子的搀扶,也想朝火场里闯。
他这一挣扎,倒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也是从席上赶来的乡老忙把他抱住,好劝歹劝,才劝住这老儿也跑去送死。
比起王家老太公来,司马铃与半截头陀这些目力远胜常人的家伙眼中,却见着一道人影在火焰环绕中渐渐鲜明。虽然那身白麻单衣上落了不少黑灰,看着和半截头陀这不讲究个人卫生的苦行僧差不多。
174.第174章 ·茂陵鬼宴(二十八)
仙术士仍然是倒提桃千金的模样,然而左腋下却挟着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使女。也不知道是被浓烟薰昏过去了,还是因为吸入过热空气而因肺水肿而已然不幸。
看着这位洛阳来的年轻官人终于出了火场,不论是王老太公还是乡老,心中都不免长出了一口气。面前这洛阳子虽说行事孟浪,然而风仪、气度,都非寻常人家可比,虽然不知道是哪家高门大户出来的子弟,但也肯定不是槐里的小门小户应该招惹的人物。
倒是王家少东家终究是少年人的心性,见着魏野走出火场,忙不迭地迎了上来,匆匆开口道:“魏先生,我家妻室却是……”
魏野一身的黑灰,看着倒没有什么烧伤,然而这位看着没什么伤损的仙术士,眉间却全然是不悦神色。而他身后,火势虽不算大,一股热浪却是就在这年轻官人身周不停涌动,灼得人立身不住。
王家少东家跟着父亲打理客舍也有些年头,心思总比旁人要灵醒一些。一见得仙术士容色不对,王家少东家这个时候硬是将自己担忧妻子的心思生生按捺住,改口道:“……却是什么身份,怎敢劳先生犯险。”
魏野一手将那挟在腋下动也不动的使女推给半截头陀,也不去接王家少东家的话茬,就这么向王老太公拱了拱手:“老太公,你家儿媳已经不在洞房中了,洞房顶上破开一个大洞,这随侍令儿媳的使女也……”
他一侧身,让开一道空子,半截头陀已经将怀里使女打横抱起,给围上来的人看。
这使女看着年纪不大,也只是十七八岁年纪,人才相貌不算多出众,但看着倒也有几分豆蔻年华的可喜气息。只是躺在半截头陀怀里,却是一动不动,面色恬静,如入黑甜梦乡之中。
本地的乡老曾经也在衙门中奔走过,知道些验尸的法度,这时候大着胆子朝着使女头顶摸了摸,方才沉着脸说道:“这丫头刚刚断气不久,头顶骨整个都塌了下去,那歹人下得好重的手。”
听得乡老这样说,四周人等都是大哗了一声,王家虽然只是商贾之家,然而王家在槐里县中这好善乐施名声也不是假的。谁都不曾想到,就在王家少东家大婚之日,却闹出了这么一起子凶案。
既然侍奉新妇的使女都被打死,那王家新妇也同样的境况不妙,是被这么掳走,还是也死在洞房里,就说不准了。这时候冲到后宅来的人不少,那些尚不及告辞的贺客也多半凑到这里,以救火的名义看热闹,这时候都是交头接耳,什么好听不好听的话头,酱咸醋酸地都一发冒了出来。
“寡妇再醮,果然不甚妥当,这新婚之日,就起了麻烦事。”
“这等祸事,究竟算哪一挂的?劫财肯定不算的,要说抢亲,哪有抢亲还要杀人放火的道理?便是山贼要寻压寨夫人,也没有办事这么不讲究的!”
“这位小娘子据说是从长安来的,莫不是身上有些是非?不然,怎么肯这么爽利地下嫁到王家?”
“可怜王家这般好善,却怎的招惹了这般多的是非!”
“哪有这么多的闲话好讲,留着力气,帮王家多挑些水来扑灭了大火是正经!”
人言纷纷乱乱中,魏野向着王老太公一抱拳,歉然道:“看来今日此事来得蹊跷,幸好火起就被发现,不致酿成大祸。如今之际,也只好待天明之后,进城门报官了。”
自然,魏野真正要说的不是这个,然而那内中关窍,也不足为王家上下所道。
王老太公也只勉强打起精神,还礼道:“官人说得哪里话来,今日诸事还多亏了官人,小老儿实实地感激不尽……”
也不和这老人多言,魏野点点头致意,随即朝着半截头陀一点头:“先把这尸身带到前面去。”
……
………
魏野一面将青溪道服披起,一面从司马铃手中接过束腰丝绦草草扎起。仙术士余光一扫,正好看见半截头陀抱着那已死的使女走在边上,轻唱佛号,满脸都是不忍惋惜之色:
“南无安忍精进地藏王菩萨、南无光明金刚地藏王菩萨、南无十轮拔苦地藏王菩萨……”
仙术士知道,大凡修佛之人,若修不到断欲界诸惑的解脱初境,哪怕号称高僧,也和俗人差不太多。半截头陀看上去苦修一场,也只是修得净秽如一这一层,刚刚越过欲界定摸着四禅天定境界的边,估计在这男欢女爱之道上根本经不住诱惑。
仙术士也不去揭穿他,将腰间丝绦紧了紧,方才朝着墙根一处柴房一指:“先把这姑娘安置在那,这姑娘还对我们有用。铃铛你要是不想看,就先守在门外放风。”
这话一出,不仅半截头陀,就连司马铃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异样。
魏野也不管他们,踢开了柴房的门,径直接过了那已死多时的使女,往地上放倒放平,又把柴门关上,方才看了一眼司马铃,发觉自家这拖油瓶没有要走的意思,方才有些怜惜地说道:“那么丫头你等会不要害怕。”
一语未毕,仙术士肩头一晃,桃千金出鞘,化成一道赤光,直直斩在了使女尸首的额前。即使以人类头骨之坚硬致密,遇着桃千金的锋芒,也是嘎然破开。
这一剑斩下,司马铃用手堵住嘴,硬是没有叫出来。然而她的眼中所见,却没有想象中飞溅的血和脑浆。
她的对面,半截头陀握着手中锡杖,也是一派如临大敌模样。
魏野不管他们的反应,俯下身来,用桃千金拨开了那斩开的一片颅骨,好让他们看见颅骨骨片下的物事。
惨白的头盖骨被剑锋切开之处,皮肤之下和骨骼粘连之下,空荡荡的不见一滴血,也看不到脑髓。只有拳头大的一只蜘蛛在颅腔中趴伏着。而这只蜘蛛的身体,却俨然是这已死的使女的脸。
175.第175章 ·茂陵鬼宴(二十九)
“这是……什么?”
“杀死了这姑娘的家伙留下的纪念品。”
擦了擦桃千金,仙术士拿出一方漆盒,将这只人面蜘蛛扣进盒里,随即用一条写满太平经章句的布带将漆盒捆扎了起来。
一手托着这只漆盒,魏野感受着人面蜘蛛在漆盒中不安搔趴的动静,步出了柴房。
半截头陀一手扶着独股锡杖,紧追着魏野出了柴门:“我们现在去哪?”
“当然不是西天,想要找到什么线索,只要跟着这盒里的蜘蛛就好。”
仙术士的身边,司马铃紧紧跟着他,不停地问道:“为什么这么说?我是说,虽然那个叫颠当的女护卫长身边的蜘蛛非常多,但是这样子根本不可能有什么线索……”
托着漆盒,魏野将手中的漆盒换了一个方向,好让它在掌心更加平稳些,才用一种微嘲的口吻回答道:“虽然你这丫头已经没机会继续回去当讼师了,参加到法务系统里也没什么可能,然而姓名、语言,对这些东西保持基本的敏感度,可以说都是文科生必须掌握的本能。看起来你现在直来直去的思维,已经真的和妖怪们差不多了,这让我这个替你瞒天过海加速化形的长辈,不知是该高兴,还是应该丧气。”
这样恨铁不成钢的话语,对司马铃而言,就和杏花雨沾上鬓梢、杨柳风拂过脸蛋一般不痛不痒。她只是继续拿出了足够的求知欲和好奇心,要求自己在这个时空唯一的长辈——尽管只是名分上的——给她一个答案。
当然,对面前这个看似散淡的仙术士,司马铃比谁都要洞悉他的本质:
“叔叔,你就不要卖关子了。以你视帝王诸侯如粪土的高人气质,本来应该像一个真正仙人一样登高望世而不萦心。偏偏叔叔还总喜欢跳出来谋个竹林贤者之类黑手位分,好方便你去龙椅上捏两把的诲人不倦情怀,哪里憋得住不做说教和科普?”
被身边这个跟了他最久的半妖丫头,不论是魏野扮严刻,充深沉,还是干脆斯文扫地的开始耍无赖,总是不能让司马铃和仙术士之间拉开那么一丝半点距离。魏野摇摇头,右手托着的漆盒朝着东北方向挪了挪,回答道:“《鬼谷子》中,将土中蜘蛛称为‘跌母’,这是战国时候的秦音,转成今日的口音,应该叫做颠当。”
而有一点魏野没有讲,却是任何一个在生物课上没有睡着的冒险者都该知道的事情。不吐丝拉网而喜欢在土里筑巢的蜘蛛,往往都是些大型的食肉蜘蛛,除了昆虫,鸟雀蛇鼠都可能成为这类大型食肉蜘蛛的猎食目标。
“所以说,随侍在那位地夷夫人身边的,是一头土蜘蛛?”半截头陀也凑了上来,好奇地加了一句,“那么你怎么确定那女人就是土蜘蛛成精,而不是亡灵所化成的那种叫做土蜘蛛的鬼怪?”
仙术士看向半截头陀的表情,就再无对着司马铃的那种自然而然的宠溺,全然就是严格的教师对着后进生的态度,摇头说道:“你的根本修法来自北天竺提婆达多一系的调达五事修法,可刚才那水天手印,却是唐时善无畏、不空和尚一系的金刚、胎藏二部曼荼罗教法的手段。也不知道令师是怎么传授的佛法学问,难不成只教了术法就直接将你赶下山来自谋生路了?”
说着,魏野托着漆盒,直上了王家客舍门前的驴车,这次他没有进了车厢,只在车辕边翘着一条腿坐了。
将手中漆盒端平,仙术士才继续说道:“倭人所谓的土蜘蛛,乃是信奉国津神的原住民,因为死于那个朝鲜半岛移民政权的攻伐,灵魂不灭,化为半鬼半妖的蜘蛛怪物,其实只是冤魂依凭,往往算不得什么大妖怪。然而土蜘蛛成精这就不好说了,这类蜘蛛成精,因为本身就是肉食动物,成妖化怪后食量还要大一些,往往就不肯安分了。依着它们掘土为巢,像蚁狮般捕捉猎物的本性,往往会喷吐妖气,幻化成各种幻境。
你若贪财,它就将巢穴变幻成阿里巴巴的藏宝洞;你若好色,它就将巢穴变幻成阿姆斯特丹的美女天体营;你要既不贪财也不好色,一心只管修仙学佛,它就将巢穴化成地仙洞天境界、大阿罗汉禅定秘窟来引诱你。”
魏野托着漆盒,瞟了眼跟着上了驴车的半截头陀,继续说道:
“至于吃东西,这些家伙也算口舌挑剔,除了脑髓,别的一概不碰。吃完了,还要在死人头壳里产卵,孵化出来的就是这种人面蜘蛛。这种人面蜘蛛一旦长成,就有了控尸之能,恰如虎精驱役伥鬼,土蜘蛛精也会驱使人面蜘蛛。只是这只人面蜘蛛尚未长成就被我取了出来,它得不到血食滋养,那就只能照着蜘蛛的本性来了。”
“什么本性?”
“所以说你们生物课上都是在打盹看漫画就对了。”
魏野低笑一声,还是回答道:“蜘蛛幼生,若食物不足,反噬母体就成了天性。哪怕是成了妖物,这样的本能也是照旧,这漆盒里的人面蜘蛛被我用太平经章句封住,不能吞噬尸体血肉,那就只好靠着本能寻求母体血肉饲育,照着它的反应这么一路找过去,准没有错。”
这推论确实是严丝合缝,极见某个仙术士在老本行上的深厚学养,然而司马铃却不给他什么欢喜赞叹的捧场,很直接地问道:“叔叔,要是按你这法子那么一路找下去,我们要花多久时间。”
“用不了多久,最多只要几个时辰。”
“几个时辰。”司马铃没好气地道,“几个时辰,小哑巴就算生命无虞,我们找到他时,怕也不是跟着你背诵经书的男孩子,而是男人了。”
“对此小僧我有异议,”半截头陀适时地插话进来,“地夷夫人虽然和本地的妖怪关系好得有些过分,然而哪怕她身上妖气再重,总还是一位地祗尊神。而女神又不是女汉子,排场和情调这种总能浪费许多时间的东西,对女神而言,就和男人看待姑娘们是不是完璧一样重要。”
176.第176章 ·冥礼,妖宾,恶客(一)
在那些最出名的老故事里,权倾一方、神通广大的女妖王们,因为恋慕某个老和尚的臭皮囊,总要做出各种各样如闺阁女儿家的矫情把戏来软香纠缠之、温玉厮磨之。甚至十天半月下来,都还放着那老和尚一身清净佛体是完璧,就没有想过什么触手、蜡油、硬弓上霸王。
既然连这些久见群山不是峰的女妖精,也能充出个大家小姐的斯文作派。没道理受万民香火礼拜,出入有仪仗卤簿,享受如真正豪门贵户的一方鬼神,反倒处事不体面起来。
魏野单手托着漆盒,面上没露出什么情绪,只将头略一点,随即就拿起赶车的长鞭,朝着驴屁股轻轻一晃。
赶车鞭啪地轻响一声,青驴颈子上套着的白铁圈子上一排天城体梵文字母霎时亮起,一道佛偈轻轻响在夜风中:“南无大力王菩萨。”
佛偈起,驴车动,青驴拉着栈车,蹄声哒哒而响,踏碎夜月下满地霜白,这个临时组建起的追踪小队就这样消失在了夜色中。
……
………
驴车在按照仙术士的指引前行,而在这条的路的尽头,但见云低垂野,山高接云,山道之上,石阶蜿蜒,却有无数的萤火虫沿着石道飞舞,映出幽绿一片。长长的石道之上,有枯瘦老僧头裹一条惨白色的白叠布,手中持着一条双股八环的短柄锡杖,轻轻摇动着,发出琅琅的清响。
老僧身后,有高大丈夫,长髯及膝,冠冕修洁、佩剑向上而行。也有白发翁媪自老僧身旁擦身而过,鸡皮佝偻,相携朝前。还有娥眉闺秀持伞,青衣童子背琴,富户乘肩舆,贫儒负书笈,不论是贫是富,是贵是贱,是美是丑,是老是少,是男是女,所有登山者面上都带着一股无可掩藏的欢喜意。
面上含笑容,足下生黑气,这是非人间的欢喜意。
非人的队伍中,一架四抬滑杆显得分外占地方些,躺在滑杆上的那个黄衫胖子,一手按着自己头上的铜冠,一面小心翼翼地吩咐着:“抬稳当些!前面要低,后面要高,再不平着些,我就打发你们去伺候某家那两个老兄弟!”
这般训斥着,那四个白帛贴面的轿夫依然面无表情,只是将步子放得更慢了些。
黄衫胖子喘了口气,一扭头却恰好看见了熟人。
“奢摩罗大师,夫人今夜要在莽山原开殿设宴,你这是要上哪去?”
有着奢摩罗这个异邦风格法号的老僧,紧了禁身上的那件袒臂袈裟,手中的短柄八环锡杖止住了摇动,向着黄衫胖子单掌立起打个问讯:“见过佟檀越,老衲要下山去了结一桩因果,行行即回。何况老衲昼伏夜出,至子时不食,夫人的布施,回头再领受不迟。”
黄衫胖子听着老僧话意里无尽慈和,隐带一丝哀戚,方才注意到,这个老和尚今日不曾光着头,反倒拿一条羊肚般的白叠布手巾裹起了秃瓢,看着无比别扭。他忍不住伸手抓摸了一下自己的胸脯,疑惑道:“如今天气正渐渐有了些暑气,大师怎的却把头裹上了?”
听着黄衫胖子的疑惑,老僧面上微微露出一个笑容,正容答道:“裹头为白衣俗人法,比丘不得为之,世尊唯听许诸弟子头冷痛时,以白叠布裹头。”
说罢,他举起手,绕着头顶旋了一圈,轻声答道:“老衲今日回寒林,见八功德池化地狱血湖,声闻弟子变含恨之骨,顿觉八风骤起,满头寒痛,所以依戒律用白叠布裹头。”
八风者,不是东西南北风,不是春夏秋冬风,是心头利衰毁誉称讥苦乐。老僧心头八风起,更兼察觉到血洗寒林那人留下的一股阳火气息,禅心不复安稳,欲行欲动。
琅琅的摇动锡杖声再起,老僧向着黄衫胖子再打个问讯,叹息说道:“降服怨敌此部事业须得成就,我佛慈悲,便让老衲今日调服那敌,调服这心。”
一语道罢,老僧轻轻摇动手中短柄锡杖,踏下石道。他的僧鞋与石道上的苔痕一触,却像是有人拿着轻薄的素纱在青苔上拂过,不留一丝痕迹。
注意到了石道上的苔痕,黄衫胖子微微眯起一双细长眼睛,暗暗感慨,不料寒林中那些蛤蟆和尚被诛戮一空,却成了这个老邻居的莫名机缘。此刻的老僧,只怕已经隐隐要踏过欲、色二关,直入初禅境界,隐隐可能看到头上那一层天。
然而这样感慨,也只是随心而起,随心即灭,黄衫胖子探手入怀抓了抓左乳,随即抱怨道:“我说过多少次了,你们就不能把这滑杆抬得更平、更稳妥些!”
……
………
僧鞋踏过苔痕而无迹,驴车经过土路却得留下车辙。魏野坐在车辕边上,一手平托着漆盒,感受着人面蜘蛛在漆盒中的躁动。蓦然,他一扬赶车长鞭,鞭梢带过一声脆响,驴车猛地停了下来。
道路前头,有一位形容槁枯的老僧,伫立在道路中央,伸出握着短柄八环锡杖的右手,似乎是要搭车。然而这老僧双脚之下,隐隐有虚虚浮浮的黑气环绕,怎么看也不是个好路数。
魏野看了看这头包白羊肚手巾,一身袒臂袈裟的老僧,像在说“吃了吗”般问道:“和尚,拦路是要搭车?”
“檀越误会了,老衲要搭的,非是搭寻常之车。”
“我这里不是羊车。”
“老衲不是罗汉,不搭羊车。”
“这车也不是鹿车。”
“老衲有幸听闻佛法,不需缘觉的鹿车。”
“我这驴车更不是牛车。”
“老衲有执著,不能放下,如何乘牛车?”
对答之间,魏野将掌中漆盒朝袖囊里一丢,方才微哂道:“不愿登羊车作罗汉,不肯学缘觉与菩萨,和尚,你要搭什么车?”
老僧默然片刻,然后直视魏野,将手中短柄锡杖伸出,正色答道:“老衲正在等待一辆押送外道入阿鼻地狱的鬼卒火车。”
177.第177章 ·冥礼,妖宾,恶客(二)
道路尽头,枯僧拦路,车上车下,都是看似散淡却杀机四伏的机锋。
司马铃盯着老僧警惕地望了望,然后向着半截头陀低声发问道:“我叔叔说的什么牛车羊车?”
半截头陀紧紧握着锡杖,一身精气神都提到了一处。毕竟是接受了魏野的雇佣,一旦动起手来,他自然不肯当一个单纯的围观党。然而此刻面前这隐隐身带道气的仙术士,面对那个枯瘦妖异的老僧,却是开口谈起了佛理。
魏野先说羊车,在佛门里,羊车代表着声闻罗汉的解脱之道,老僧想都不想,便拒绝了解脱。
魏野再说鹿车,鹿车代表着独觉圣人的智慧之道,老僧却坦然回答,听闻佛法的自己,依然痴愚,不得智慧。
魏野最后说牛车,牛车即是菩萨的慈悲之道,老僧直截了当地告诉魏野,自己有执著,无慈悲。
魏野三车之问,本欲动老僧禅心,抢占先机,然而这妖异枯瘦的老僧,身上邪气逼人,却是有一颗无碍禅心。
我来杀你,即不求解脱,非得智慧,无有慈悲。
我来杀你,即不理戒律,非求正果,无有挂碍。
杀便要杀,余者小事也,皆可置之不论。
于是这对答间的气氛就变得萧杀一片,仙术士和老僧之间,皆是修罗道上凶戾意味,容不得他再掺和进去。
三问不得乱心,魏野看着这个曾在夜色中随同群妖游走过街道的妖异老僧,也大感无趣。他放下赶车的长鞭,跳下车来。
双脚落地,仙术士突然想起一事,开口问道:“你师父?”
被魏野笼在袖中的蛤蟆王超没敢吱声,魏野满意地晃了晃袖子,把袖中蓝田玉香盒颠了几下,赞叹道:“这便对了,真是有前途的家伙。”
趴在蓝田玉香盒中的王超满嘴苦味,又被魏野摇晃得头晕脑胀,却是一点大气都不敢出。
老僧看着魏野那只袖子,面上终于有些松动,然而这些动摇,终究只是末节,老僧握着短柄锡杖的手,轻轻摇动,琅琅轻响中,面上只剩下庄重神色:“老衲奢摩罗,敢请教。”
听着这老僧报上名号,魏野眉头微微一皱。
奢摩罗是梵语,意思是地狱所生的荆棘,其刺如磐石琢磨之刃,这显然是法号,不是真名。法号这种东西,表示着这妖异老僧摄归于佛门之中,却是不能借它来施展魏野最易上手的呼名制鬼术。
皱眉间,魏野剑未出鞘,袖管中却有一道火光,骤然窜出。
火光如蛇,蛇的本体乃是一支精钢短箭,箭上洞阳剑祝符文蟠曲,隐隐透着纯净的燥意。
老僧感受着那支朝着自己咽喉刺来的短箭,感受着箭锋炎劲中隐隐含着的一丝血腥气,眉间微有愤怒意。
这一丝愤怒,随即便化为一声梵呗之音:“唵!”
这一声“唵”,并不似寒林中那些青蛙化成的和尚那般洪亮,然而发声之间,却隐隐有震动空气的意味。
佛门中秘密相传,“唵”字为佛部之心,为诸佛三身,为过去现在未来一切如来三种难坏之金刚德性,持此咒母,能得禅定波罗蜜,能成就一切功德利益。
唵字声出,老僧伸出左手,食指拇指相扣,向着六甲箭上一印。
手印前举,正对着六甲箭的箭头,火焰燃腾之间,六甲箭不停跃动,却是不能再进半寸!
似乎早就知道了六甲箭不能奈何了这妖异老僧,魏野并不在意,肩头微晃,机簧弹动响声里,桃千金铮然出鞘!
魏野六甲箭出,老僧以佛门手印应之,然而此刻桃千金出鞘,这自号地狱鬼棘的老僧,又有什么法子来应对?
桃千金上,洞阳剑祝火光跃动,赤红隐带绀紫的剑锋直劈老僧面门。
似是感受到了剑上所带的那一股炎劲较六甲箭上更要纯净热烈许多,奢摩罗面上神色不变,右手一翻,短柄锡杖自下而上,直迎桃千金而上。
魏野一剑下劈,然而奢摩罗的锡杖却是反走偏锋,锡杖上挥,就这么将桃千金套进了锡杖股轮之中!
眼看着对手这口法剑入得彀中,老僧面上飞快地闪过一丝得色,口中再发禅唱:
“无始无终,无古无今,虚空法界,内外自性,如是如是,寂然一因!”
禅唱声起,锡杖之上,八环齐动。
八只铁环摇动起来异常地规矩,因为它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被套在锡杖股轮之中的法剑。
一下、两下、三下……
四下、五下、六下……
每一下都恰好打在桃千金的剑脊之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而声音之所以出现,那是因为物体受到了振动。
铁环不断敲击,所以桃千金开始不停地振动。
一开始这点振动并不足以让魏野重视,然而片刻之后,随着铁环的敲击,桃千金嗡地响了起来。
会发出嗡嗡的声音,那是因为桃千金正在以极快的速度不停地振动,一环去,一环来,铁环的敲击让桃千金震得越来越快,震幅也越来越大,甚至魏野握剑的手都感到了一阵阵的痛麻!
如果桃千金只是寻常的桃木剑,那么在锡杖铁环的第一轮敲击中,就很有可能被击断。如果桃千金只是一口匠人锻造的坚利青锋,在如此高速的敲打振动中,坚硬的铁剑也会变弯,上好的精钢剑也可能会折断。
所幸,桃千金乃是古桃仙历雷劫而留下的遗蜕,无论韧性还是硬度,都不是凡铁可比。然而虽说桃千金不怕锡杖上铁环无间歇的敲击,可是握剑的人,却不能再傻等着面前这老妖僧把自己的右手震麻。
魏野感受着掌心的痛麻之感,腕上用力,同时掌心真气疾运,唤醒了桃千金。
桃千金是某位道门剑修炼废了的剑胎,却被魏野以太平经法正传法诀重新祭炼,赋予了新生。剑中蛰伏着太平经中杀伐一切阴邪非道的洞阳剑祝,是斩妖之剑,亦是净魔之火,此刻剑上赤红光焰化为几如实质之火,狠狠地烧灼起来!
178.第178章 ·冥礼,妖宾,恶客(三)
桃千金上洞阳剑祝引动离象三炁,化为焚妖灼邪的洞阳真火。
可惜桃千金的剑锋之上却套着这妖异老僧的八环锡杖的杖头股轮,别有一股特殊的气息淡淡附上了剑锋,抵挡着洞阳剑祝灼尽一切阴邪的真火之威。若不是如此,
单以魏野潜心于道术、修持至今的造诣而论,此刻,剑上炎劲早就化为噬魂火剑,斩下了奢摩罗那干瘪枯瘦的头颅。
真火似是无本之火,却在桃千金上稳定地灼烧着,人间世的阳和之气以桃木法剑为桥,以魏野本身为引,不断地汇聚在剑锋之上。透过洞阳真火,仙术士可以感受到,在剑与锡杖之间,有一层浅浅的阻碍,并不如何强韧,反倒有些说不出来的粘腻,像是青盐洒在鼻涕虫上渗出来的淡黄液体般让人恶心。
自然不是妖气,不论妖气还是鬼气,遇到了洞阳剑祝这天然的阴邪克星,这等弱小的妖气鬼气,都只有被焚灼殆净的下场。
与纯然来自人间的阳和之气不同,那浅浅的气息虽然也带着清妙纯正之意,然而在纯正之余,却是一股说不上来的与人间疏离之感。
虽然是第一次在实战中接触这种气息,然而作为宗教、民俗、神秘学专精的失业民俗学家,魏野还是准确地捕捉到了这股厌弃人世的疏离之感。厌离红尘,厌离五欲,厌离爱恨,也厌离着生,厌离着死,是名厌离无常的出世间心。
这让人作呕的疏离高冷感觉,若是魏野没有弄错,这就是枯瘦老僧修成的本命佛息。也正因为这老僧修成了这一丝佛息,才堪堪抵住了洞阳剑祝的杀伐之威。
也就仅仅是堪堪罢了。
火舌****着短柄锡杖,不多时,这锡杖股轮便被烧得透出一股暗红色来。魏野的洞阳剑祝虽然玩得颇为精妙,然而毕竟不是那些真正懂玩火、会玩火的牛人,没有瞬息之间就以无上神火烧融了这支短柄锡杖的惊世骇俗能耐。
然而就在这样的烧灼之下,锡杖之上铁环不再灵动如活物地连连跳跃,就像干涸的水洼中待毙的鱼虾,要死不活地轻轻弹动几下,就算是最好的表现。
奢摩罗握着短柄锡杖的掌心也穿来了一丝皮肤被灼烧后的焦糊味道,然而老僧面上依然只一味地露出些坚毅神色,并不肯放下手中的锡杖。
魏野晓得这些和尚——哪怕是这来路很有些问题的妖怪和尚——只要得了佛门正传,别的方面或者很稀松,在对抗生理性的痛苦上却都有着见鬼的高豁免。要再这么相持下去,虽然自家这么坚持烧下去是稳赢的,可是一身真元也就浪费了个七七八八。
某个仙术士从来就不是个愿意用高尚二字去做墓志铭的仁者,魏野握住桃千金的手不怀好意地朝下压了压,心念转动间,他的目光朝着身后一瞥。
感受到了这股带着催促意味的目光,一直在驴车上横摆锡杖作护卫司马铃模样的半截头陀面上露出一个不怎么诚心的歉然神色。这个蓄着板寸头的非主流法力僧,终于想起了自己还和这看上去十分有纵火狂倾向的仙术士签订了一份临时雇佣合约。
握着锡杖跳下车,半截头陀走到了魏野身侧,叹息说道:“主人家,你明知道这位老伯也是我佛门弟子,却还叫我来杀?”
“不叫你杀,难道叫我在这里像死蠢的武侠里一般,和这老妖怪对拼内力一般比拼着法力,这样子就比你杀来得好些?如果这是你的真实观感,那没说的,把雇佣金和违约金都付过来先。”
虽然比拼着法力,然而仍然有余力开口的魏野一挑眉毛,直接将问题简单粗暴地归结到了经济问题上,把半截头陀噎得不善。
“你是主人家,你说了算。”
半截头陀只能这样应了声,握紧了手中锡杖,杖头那生铁铸成的粗糙铁环上微微泛出些光泽来。
这些光泽中带着与枯瘦老僧的佛息极相似的纯正意味,与这枯瘦老僧那带着疏离人间之意的佛息不同,半截头陀锡杖上的光泽只有一股沉默坚固的执著。生铁铸成的粗糙铁环,似乎也因为这股执著,渐渐有了些金刚杵的坚固不坏意。
魏野继续催发着桃千金上洞阳剑祝,然而感受着锡杖上的佛息中那一股坚忍执着味道,还是不由得诚心诚意赞叹道:
“五种非法事,五类头陀行,不食鱼虾盐酱乳酪酥油,断鼻间舌间一切欲,不穿丝绵锦绣皮裘羽衣,断身内身外一切欲,不住村落城镇王宫僧院,断眼中耳中一切欲。以你禁绝眼耳鼻舌身欲求的断五欲法门,对上这个手上烫伤也能忍耐的老妖僧,堪比等待弥勒下生的头陀第一大迦叶对上了烧毁十指供养佛祖的大菩萨,佛法果然是受虐狂的最后乐土。”
对于这样毫不吝惜的赞美,半截头陀只能全当没听到,全副精神贯注于锡杖之上,以当头棒喝之势,一杖打下!
枯瘦老僧苦修多年才得成就的这一点佛息,为了抵挡洞阳剑祝引出的真火侵伐,有八成凝结在了短柄锡杖上。剩下的二成,则用来结成手印,定住魏野祭出的那支阴险符箭。此刻他的光头上只有一块羊肚手巾,无论如何也抵不住这一记挟着法威的当头一杖。
一身修为,为了复仇而起,如今却为了保命而与对头僵持,老僧只有双眼尚有动作的余裕,于是他向着打下的锡杖抬头望了一眼。
抬头一眼,只见放大了的锡杖股轮,然而老僧头上裹着的那块羊肚手巾骤然松开,变得有竹席般大,直朝着半截头陀罩了过去!
白布不是如混元如意石那样物理学意义上的变大,而是那些竖经横纬的白线,就在这一瞬间纷纷展开,像是一张扑面的网。就在网中间,有一支极长的物事,像一条剑鱼的长喙般,飞快地窜了出来。
179.第179章 ·冥礼,妖宾,恶客(四)
这东西上生满了淡红色的绒毛,看着柔弱无力,就像是南国某些植物开花之后,那一条长长的花序。然而这条花序上却透着股浓浓的血腥臭味,就这么贴上了半截头陀的咽喉,贴上了他的颈下大动脉处。
老僧奢摩罗的声音含混不清地响起来:“你是佛门弟子,老衲也是佛门弟子,你却帮着这东土震旦国的外道来杀老衲……我佛如来说五逆重罪,你身为比丘却来杀害老衲,这便是破和合僧的无间大罪……你且向阿鼻地狱中忏悔吧……”
随着这些话,一股与方才不同的深沉妖气,就这么从老僧身上散发了出来,通过那长长的喙,轻而易举地钻破了半截头陀颈子处那些陈年的积垢老灰,破开了半截头陀的皮肤,开始贪婪地吸吮着半截头陀的鲜血。
那种发出了“嗍嗍”的声音很不好听,让魏野听着尤其感到恶心。
他的视角没有受到那块散裂成网的破布遮蔽,所以仙术士看得很清楚,面前这老僧的嘴部已经变成了某种昆虫的口器,口器的末端就抵在半截头陀的脖子上,而老僧的脸上全然是一派沉醉神色。或许因为终于可以饱饮如此精纯的佛血的缘故,老僧枯瘦的面容上微现潮红之色,黯淡无光的脸颊仿佛都亮了起来,明明没有任何表情,但在那看似流露着慈悲意却全然是贪婪之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有火焰生出。
也许是因为半截头陀修持佛法十分虔诚,所以他的佛血对这已经显露出妖魔本相的老妖僧如天界甘露般十分美味而又滋补。老妖僧的胸膛微微起伏,眯着眼睛,双手微微颤抖,仿佛已被某位佛渡入了那些七宝装成、处处莲花的佛国净土,全身沉浸在极致的幸福之中。
甚至连短柄锡杖上抵抗着洞阳剑祝的那一缕微弱佛息,都看着似乎得到了源源不绝的补充,看着强大了许多。
这老妖僧舒服了,魏野可就感觉不舒服了,仙术士眼中流露出一丝半是嘲讽半是怜悯的眸光,随即开了口:
“和尚,你看起来是不是很得意?吸了这家伙的佛血,你的修为好似也提升了几个段数?”
对于这全然是挑衅的言语,老妖僧微微眯起的眼中只有坦然的不屑。只要吸掉了这人身边僧人的佛血,他自然会变得比现在强大,甚至比面前这带着道术气息的年轻人更强大,那么还有什么可说的?
然而这点胜利者独有的矜持,就在魏野表情诚恳地说完那番话后,变成了全然的怨毒。
那番话是这样说的:“这家伙确实修得了一份精纯的佛家气息,若不考虑那些老泥,血肉间的滋味,大概也能及得上唐僧的半只耳朵。只是有一个问题你要思考着如何去解决,这家伙修行的不是释迦牟尼的佛法,而是提婆达多的提婆五法。”
一语出,就像终审庭上审判官念出了死囚的判决,不论那个死囚如何撒泼打滚,如何招呼复旦的教授写******,如何请白痴的废死运动的傻子们上陈情书,该死的必然要死。
提婆达多是佛祖的堂兄弟,是无数劫前引领佛祖悟道的大人物,那时节佛祖尚对佛法一无所知,而提婆达多就已经是尊贵无比,只差半步就要踏入那个极高妙境界的大菩萨。然而自从引导着佛祖踏入这条悟道之路,昔日的大菩萨却在无数劫中不停与佛祖捉对厮杀,简直比第六天魔王波旬还要恐怖的魔中之魔。
他博识六万经藏,他具三十种庄严宝相,他创出的提婆五法就连释迦牟尼佛自己也须承认,提婆五法亦是极精妙的佛法,只因为是提婆达多所创,便只是邪法,而非佛法。
是故佛亦非佛,魔亦非魔,成了一种很奇妙的混种存在。
依着提婆五法修持得来的精纯佛血,被老妖僧吞吸入腹,微温的血液在体内缓缓地流淌着,补充着老妖僧为了抵挡洞阳剑祝而损耗的那些元气。而当这些佛血朝着老妖僧的胸口涌去的时候,它们分明是感受到了胸口那颗妖心之上,散发着它们最喜爱的、无数劫来缠斗不止、依存不止的气息。
那妖心中存着奢摩罗修持之本的那一丝佛性。
半截头陀的佛血带着无边的欢喜之心,附上了奢摩罗的妖心。
并不见得有多粗暴,也不见得有多诡异,就像是苹果熟了就要砸着牛顿的头,雪水融了就要朝着低洼处流。那颗妖心之上,佛性亦像落地的苹果、向低处流动的雪水,随着佛血朝着半截头陀流去!
奢摩罗的面上第一次露出了惊恐的神色,那是对未知力量的恐惧和害怕。他想要挣扎,然而此刻随着佛性的流失,他的身体越来越僵硬,身体越来越寒冷,原本只在他脚底徘徊的黑气,开始攀着他的脚背,沿着脚踝一路向上。
没有了佛性,奢摩罗就是一头寻常的妖怪,一头什么都算不上的蚊子精。
魏野握着桃千金,感受着短柄锡杖上那些该死的佛息越来越稀薄,越来越无力,心情变得稍微好了些。于是他露出一个笑容,尖利的犬牙隐现在唇间,看着阴险无比。
腕子猛然一翻,桃千金剑锋横斫,短柄锡杖那困着桃千金的股轮立时被斩破。再无阻碍的剑锋向前一递,就这样破开了老妖僧身上那件袈裟,埋入了他的胸口之中。
有一团不停跳动着的肉,抵着剑锋,然后被桃千金贯中而过。
佛性被夺,妖心被刺,哪怕是生命力无比顽强的妖怪,也只能是死路一条。
从奢摩罗的面上,可以看到他的瞳孔开始扩大,意识开始渐渐离散,甚至不用魏野再催一把洞阳剑祝的火力,这老妖僧也快要死了。
一股火光从奢摩罗的胸口四散出来,带着灼热的温度,将这具妖身整个笼在了火焰之中。
魏野持着剑,看着这妖僧渐渐焚化殆尽,却突然发出一声“噫”。
180.第180章 ·冥礼,妖宾,恶客(五)
半截头陀的佛血裹着那一丝佛性回流,魏野的桃千金却还插在那颗妖心上。
也正因为如此,魏野以桃千金为桥,看到了些旁人看不到的东西。
秋高天净,黄叶满地,有车马军卒成队,迤逦而来。队伍中,有一驾马车,车后跟着一匹白马,马背上驮着许多包袱,依稀可以看见削成长条状的竹木方箧,上面刻画着莲花。
这是自西域而回的使臣队伍,马车中坐着的是自西域而入贡华夏的高僧,正要向洛阳去,朝觐大汉的天子。
而那匹白马背上驮着的,便是自大月氏与罽宾国而来的佛经了。
这情形魏野自然是清楚的,汉明帝夜梦金人,于是想见识见识“和尚”是什么玩意。于是西域都护、戊己校尉便只能联系西域的那些小国,找了些谈吐还能看得过去的秃驴,打包了让使臣带走。
那被打包了送去洛阳做巡回表演的两个秃驴,便是号为“西来二圣”的竺法兰与迦叶摩腾。
初传释迦之学入中原的这两个印度和尚,自然也有其不凡处。竺法兰与迦叶摩腾皆是小乘阿罗汉境界,只是魏野不知道,阿罗汉果分九等,这两位佛门小乘一脉的罗汉究竟证入了哪一等。
使臣队伍此刻在道旁停下,随行的火头军开始挖灶做饭,车上预备朝觐天子的两个高僧也下了车,操着生硬的汉话试图向队伍中的军士们兜售些佛家的粗浅信仰。
便在此刻,有一只花脚蚊子落在了那个皮肤更为白皙些的印度和尚脸上。
秋天蚊子本不多见,何况蚊子成虫活过两月就算是异数,这只蚊子还是只雄蚊,也就是俗话说的草蚊,本是不吸血的。若是寻常人,对待这种蚊子,也就是随手挥开了事,然而这皮肤白皙,极有可能是天竺地方最受尊崇的婆罗门种姓出身的和尚,面上却是带上了慈和一笑。
面上慈悲意现,这只花脚草蚊却浑然不觉,它的生命已经快要走到了尽头,每分每秒生命力都在流失,只有生物的本能还在勉强挣扎着。也就是这点挣扎感,让白面僧人佛心微动,一点慈悲意自然流露而出。
草蚊的喙是破不开人类的皮肤的,然而此刻,却有针尖大的一粒血珠自它喙下生出,又像是天然具有了生命,竟自动沿着它的长喙逆流进了它的腹中。
佛家将世间众生划为圣凡二界,凡分六道,圣有四品,证得阿罗汉果便是凡圣之间的分界。一滴罗汉血,入了草蚊肚腹,这便是稀有难得之机缘。
那只草蚊只觉得有一股温暖之意散漫全身,即将涣散的生命却重新汇聚起来,并变得比以往都强大。僧人感知到了面上这只草蚊的变化,欢喜发于面,低声做颂道:
“以此细微虫,我犹愿救度。震旦称大国,众生不知数。愿此微妙法,普惠作甘露。”
此颂一出,草蚊体内的那滴佛血,便附上了草蚊的心,再也无法分开,而草蚊的身躯,也似乎有了些很玄妙难言的变化。
车队走了,大汉使臣和两位已经证入罗汉果位的高僧也走了,草蚊犹然趴伏在原地,体内隐隐有佛光透出,像一只错过了季节的萤火虫。
草蚊在此一趴就是百日,转眼便是冬日,大路上人迹罕至,枯干的草木也不能给草蚊提供些许草汁树液。纵然有一滴罗汉所遗下的精纯佛血在心,草蚊还是渐渐变得虚弱,几欲冻毙。
只见日升月落数十次,终于在一个深沉的寒冬,草蚊看着一个屠户踉踉跄跄地走在这条路上。也许是因为天太过暗,或许是屠户的脚本来就有问题,草蚊看着那个屠户一脚踩空,摔倒在了地上,头磕着路上石头,顿时就流出血来。
感受到那犹带温热的血,草蚊缓缓地爬过去,爬到了屠户头顶的伤口上,吮吸起微腥微甜的血水。
草蚊似乎觉得自己有些不同了,它试着振动着口器,却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以此……众生……作甘露……”
以此众生做甘露,于是以人血为饮,人膏为食,幻出一个枯瘦的身披袈裟的老僧,却如饿鬼,似罗刹。
魏野想着这老妖僧在那群妖横行的黑气中唱的歌儿,不由得冷哼了一声,握剑的手再度发力。
于是因妖心而生的那些幻景一概消失于无形。
面前只剩下一具还在燃烧的一大块柴,分不出来它原来的本相。虽然火还在烧,然而内里已经如同洛阳城里冬天最受高门大户欢迎的兽炭,脆硬疏松。
将手一抽,桃千金就随着魏野的动作收了回来,只有一小块焦黑的东西还附在剑尖上。仙术士微微皱了皱眉,正想要找块手巾把这块焦黑玩意擦拭干净,却见那块东西表面的焦炭纷纷裂开,露出里面的真容。
那是一滴针尖大的鲜血,其色鲜亮如南红玛瑙,微微带着些莹莹光华,看着贵气无比。
这滴带着玛瑙红的罗汉佛血,附在桃千金的剑尖之上,隐隐可听见渺渺的梵唱之音自其中生出:
“愿以此功德,回向震旦国。遍说三法印,解脱八种苦。”
其音袅袅,然而在魏野听来,却是咿咿啊啊的好不烦人。
这声音不是来自那已经被魏野以真火炼化到连渣都不剩的老妖僧奢摩罗,而是这滴佛血的主人留下的那一丝执着。
不知道到底是竺法兰与迦叶摩腾这两个证得阿罗汉果的老秃驴中哪一个留下的执念,这滴佛血生造出一个嗜好人血的大妖,偏生还以佛法开脱出无数美妙理由。此刻奢摩罗已经被魏野借洞阳剑祝炼死,这滴佛血失了依凭,于是在仙术士的剑上现了本相。
魏野看着这滴佛血,轻轻一笑,手拈剑指在剑格离卦卦符上一点,一股纯正道家真火随即升起,转瞬之间便将这滴罗汉留下的佛血灼成了一丝青烟。
半截头陀立在魏野身后,看着这滴被灼化成虚无的佛血,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却没有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