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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路人家     锦绣大明txt下载     锦绣大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七十二章 会试风波(七)

    直到这次事后,杨震才从张四维那儿得知,他也是在最后关头才想起了考场里的这个规矩,这才立刻派人过来将杨震“逐出”贡院的。

    照道理来说,贡院一旦封门开考,所有人都不得进出,就是几名主考和副主考也没这个权力。但偏偏却有一个例外,那就是但凡考场里有发现作弊之人,就会被逐出考场,并被外面的官兵拿下,待考完后严惩。

    张四维之前因为心情紧张,便忽略了这一点。直到杨震离开后,稍微冷静下来的他便想到了这么个变通之法,反正规矩里也没说主考官不能驱赶其他协助自己的官员,便动用了这一权力,借口把杨震逐出考场而让他顺利离开。

    官场中的许多事情都是如此,看似无法通融,但其实却暗藏漏洞,只要用心去找,自然能顺利找到办法。

    当然,此刻走出贡院的杨震并不知道个中情由,也没心思却细想其中原委,他现在只是一门心思打算着赶紧将眼前的难题给解决了。不过,现在他有了两个选择,其一是返回镇抚司,和人商议之后再作下一步的决定,其二便是直接入宫去见皇帝,禀明事情原委。

    稍作权衡之后,杨震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因为他想到了,自己从考场出来,很可能会在短时间里惊动那些设计坑害自己的家伙,若是稍微迟缓一些,势必给他们以反应时间,那对自己可就不那么有利了。而且,这次之事毕竟太大,即便是他,也不敢太过自作主张,只能交给皇帝来应对了。

    最后一点,则是看现在的时间正是早朝时,想必这时候赶去把事情说明白了,还能杀那些设计者一个措手不及呢。

    拿定主意后,杨震再不耽搁,当即就快步朝着皇宫方向撒腿而跑。可他还没跑上两步呢,身后已传来了一声招呼:“大人……”

    杨震闻声一顿,回头正瞧见宋广等几个手下牵着马儿赶了过来,顿时神色一喜,也不与他们多说什么,接过缰绳,就翻身上马,猛抽一鞭子后,便迅速朝着皇宫奔驰而去。

    不过杨震显然还是忽略了一点细节,那就是如今他的身份不再是之前从江南回京时的钦差了,若是这时候皇帝和群臣尚在早朝,他是压根进不了宫的。宫中规矩一向严格,自然是不可能为他而破。

    但好在,杨震这回的运气确也不差,当他急匆匆驾马赶到皇宫前时,正瞧见一大群官员迈着稳重的步伐打从里面缓缓走出,显然是早朝刚刚结束。

    这其中,与杨震交情一向不错的钟裕很快就瞧见了他驻马立在一旁,顿时就是一愣,忍不住就想上去问个究竟。钟裕可是知道杨震此番担任会试监场任务的,见他这时候出现在此,自然会满心疑惑了。

    但杨震却不想和他在这个时候说话,毕竟今日之后是福是祸自己也不敢保证,自然不希望影响了这个朋友,便冲其微一摇头。钟裕也是个机灵之人,见他如此模样,虽然心下的疑惑更甚,却也没再过来,而是把步子一转,跟着其他人一道来到了停在一旁的轿子跟前,钻了进去。

    只是就这一耽搁间,又有不少官员看到了杨震,顿时众人就有些怀疑地窃窃私语起来。虽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杨震现在不该出现在此,但有知道内情的一说,便迅速惹起了众人的关注。

    对此,杨震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或许对百姓来说,官员是那么的神圣而高不可攀,但真到了他们这份上,其实这些官阶不同的官员也和寻常人没什么两样了,他们要嚼舌头,就随便他们去吧。

    面色淡然地从马上一跃而下,杨震便解下了腰间一直佩戴的玉制腰牌,直接递给了在宫门外值守的禁军手里:“还请向陛下通禀一声,锦衣卫佥事杨震求见。”

    一般来说,皇帝要见什么臣子都是由他自己决定的,而外臣是几乎没有办法主动要求见皇帝的。这也正是之前的嘉靖帝,以及历史上的万历所以能几十年不见官员的根由所在。但这其中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内阁辅臣,他们作为皇帝最亲信,最倚重的官员,是可以主动寻皇帝进言的。另外,就是一些深受皇帝信赖的臣子,也可能有这样的恩宠,而杨震就属于后者。

    那守宫门的禁军将领对杨震那是相当熟悉了,又不知他此刻担着考场里的职务,便只是一笑,道了声好,就叫手下人拿了他的腰牌进宫去了。

    杨震这么在宫门等了小半个时辰后,那禁军才转了回来,冲杨震一抱拳道:“杨佥事,请吧!”

    “呼……”见能够顺利入宫,杨震不觉稍微松了口气,至少是有了个好的开头。在和几名熟悉的禁军将士打了招呼后,他便昂首阔步地走进了皇宫。沿着自己已经渐渐熟悉的宫内甬道走了好一阵后,才见到一名皇帝跟前眼熟的小黄门等候在那儿,一见了他,便表明自己是来领路的,又带了杨震往里而去。

    一切倒也算是顺利,又行了一段后,杨震终于在太和殿的偏殿里见到了同样一脸诧异的小皇帝万历。一见杨震到来,他便忍不住道:“杨卿,你怎么从贡院那儿出来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刚才刚结束早朝的万历还想歇息一下,却听说杨震在外求见,这让小皇帝大感惊讶和不安。因为他记得杨震是在监场会试的,若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压根不可能从那儿跑出来。所以他没有任何的耽搁,就叫人把杨震给带了过来。

    杨震先是照足了规矩跟皇帝见了礼,这才苦笑着道:“陛下,臣是来请罪的。”

    “请罪?你犯了什么事?难道是和张四维起了冲突么?”皇帝有些奇怪地问道。

    “那倒不是,而是因为这次会试出了大事。”杨震说着也不再兜圈子,一面将身上所怀的试题证据拿出来,交给一旁的孙海呈交天子,一面概括地将锦衣卫发现有人偷卖试题的严重情况给道了出来。

    这一听,万历的整张脸顿时就阴沉了下来,连身子都不自觉地气得有些发抖了。虽然他年纪不大,但却也深明科举对国家的重要性,那是整个朝廷正常运行的根基所在哪。现在,居然有人在自己大婚后的恩科考试上做出这种事情来,怎能不叫他为之愤怒呢?

    正因如此,万历反倒是忽略了一点——杨震既然身在考场,又是怎么知道的外间变故?现在他脑子里除了愤怒之外,就只有焦急了,这都考了一天多了,现在被曝出有人舞弊,却该如何收场呢?

    一旦事情扩散出去,那些参考的举子自然不肯干休,就是寻常官员和百姓,也一定会对朝廷大为不满。而这一切,只怕又有不少要落到他皇帝的头上了。

    一想到这个,万历就只觉着一阵头痛。半晌之后,他只能把求助的目光落到了杨震身上:“杨卿,你说,咱们却该怎么办才好?”

    对此,杨震已和张四维稍微有过交流了,当即道:“如今之计,为防事情进一步恶化,只有先把这次会试给停了再说。就下官所猜,这次会试试题外泄,倒不是某人为了谋求钱财私利,而是为了针对考场中的官员所设下的毒计。”

    “这是何意?”皇帝再次一怔,同时目光已眯了起来。

    杨震也不隐瞒,便把自己的推测道了出来:“这试题是在张大人和臣等刚进入贡院之后流传出去的。也就是说,他们是算准了我们无法知道外间情况下,才这么做的。还有,据臣手下之人所说,那些出售考题之人都是一伙的,明显是有人在背后指使,这才敢干出如此事情来!”

    皇帝一听,顿时龙颜大怒,重重地一掌拍在了御案之上:“当真是岂有此理,竟敢将国家的抡才大典当成泄私愤的手段,到底是什么人,竟敢干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来!”

    “这个……臣却不好猜了。”杨震当然有怀疑的对象,但这个时候自然是不好说的。

    顿了一下,杨震又提醒道:“陛下,臣以为,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赶紧把本次会试先行停下为好,不然事情一旦闹大了,朝廷就完全被动了。”这才是他今日急着进宫的目的所在,至于如何查出那陷害自己的人,那是先把自己撇清后的事情了。

    不过这一回,万历却显得有些犹豫了。他毕竟年纪尚轻,在担当方面还不够,事情又过于大了些,一时竟有些难下决定。

    就在这个时候,守在殿外的内侍突然在门外小声道:“陛下,张阁老求见。”

    “张师傅?他怎么来了?”皇帝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似疑似喜。

    而杨震,在听说张居正来了后,也是心里一紧,这位可是他心中最大的嫌疑人了,他这时候来,是不是在知道情况有变后,做贼心虚了?

第六百七十三章 会试风波(八)

    虽然对张居正的到来心存疑惑,但万历又有些松了口气的感觉。即便他心中不想承认,但这些年来他早养成了一切大事都听从张师傅意见的习惯,尤其是像今日这般后果严重的事情,更是叫他难下决定,由张居正来帮他拿主意,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所以在略微一怔之后,万历便毫不犹豫地点头道:“请张师傅进来说话吧。”

    殿外,传来了张居正略带沙哑的答应,随即便昂然阔步地走了进来,先是恭敬地朝皇帝行了君臣之礼,这才略扫了杨震一眼,对万历道:“陛下,臣听说杨佥事突然从考场那儿跑出来进了宫见驾,心存疑虑,故特来看看。不知,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了?”他这话虽然看似是问的皇帝,但其实是冲杨震说的。

    杨震看了万历一眼,见其点头示意由自己回话,这才正色地将发生在考场内外的变故给道了出来,同时小心地观察着张居正的神色举动,看他是个什么反应。只可惜,张居正除了略略皱了下眉头外,几乎看不出半点变化来,其养气功夫终究深得叫人难以捉摸哪。

    顿了下后,杨震又把自己的意思复述道:“适才下官正跟陛下建议呢,事关重大,必须尽快叫停本次会试,不然一旦事情在外闹起来,而考试又结束的话,就更难收拾了。”

    张居正不动声色地听他把话说完,便把目光转向了皇帝:“不知陛下对此是个什么看法?”

    “朕也一时难作决断哪。就目前的证据看来,杨卿所言确有其事,但就这么叫停会试……不知张师傅你以为该当如何处置才妥当呢?”万历苦笑一声,把问题抛给了张居正。

    只稍作沉吟,张居正就郑重地点头:“此事确实非同小可,为防事情进一步恶化,叫停会试势在必行。同时,朝廷也必须立刻着手严查,将泄漏考题的罪魁祸首给找出来,以还众考生一个公道。”

    “朕也正有此意,那就照张师傅你的意思办吧。不知张师傅觉着这两件事情该交给谁来处理为好呢?”万历说话间,有意地看了杨震一眼,他自然是属意杨震来办这差事的。

    但张居正却道:“这叫停会试一事,就交给杨佥事吧,毕竟他本就是从那儿跑出来的,再跑一趟就是了。至于查处此事的人选嘛,臣以为该从与此次科举并没有什么关系的朝臣里挑选,如此方可叫人信服。”

    他这建议确实滴水不漏,即便杨震怀疑他另有目的,这时候也无法反驳,只能在旁默认。而万历,就更没办法不准这一建议了,便点头道:“如此,就照张师傅你的意思办吧。”说着转看向杨震:“杨卿,再辛苦你一趟,你拿朕的金牌前往贡院,叫停此次会试,并联同那儿的几位考官一起安抚住众考生,待朝廷找出真相后,再另外安排时间重考。”

    “臣领旨!”杨震忙再次跪下接旨,随后接下了一旁的太监递过来的那面代表着天子威仪的金牌,在看了张居正一眼后,就急匆匆退出殿去。

    而张居正,也在杨震离开后,借口事关重大,自己得要立刻和其他内阁成员商量如何平息事件而告退离开了。看着他走时的背影,万历心里不觉犯起了嘀咕:“就刚才杨卿反应来看,他显然是在怀疑张师傅是此次之事的主使之人。而且,张师傅这回来得也确实太及时了些,这……他会是那个主使者么?”一想到有这种可能,年轻的皇帝不觉感到了一阵寒意袭上心头。

    再次回到贡院的时候,杨震可就不再是一个人了。虽然皇帝没有明确做出安排,但既然拿了金牌,那杨震就代表的是天子,自然有足够大的排场——在三百多名禁军士兵的陪伴下,他才重新来到了紧闭的贡院门前。

    而这一路上,他们的行动已吸引了无数人的注意,尤其是贡院附近的住户以及等候着自家老爷——只要是考中举人的读书人,已可被人称作老爷了——考试出来的书童与奴仆们,更是一脸的诧异与担忧,不知这些威风凛凛的家伙到此到底是所为何事。

    在不少人在远处张头探脑的围观下,杨震直接就策马来到门前,这才翻身下马,高举起手中金牌,冲早已有所警觉,想要围上来的那些守门兵士大声喝道:“陛下有旨意,本次会试暂且停止,你等速速进去,跟主考张四维大人说明情况,叫他出来接旨!”

    “啊……”所有人都呆住了,半晌都回不过神来。他们中有不少人之前也曾有过在贡院外守门的经历,但却从未有过今日这般的经历。那本来在里面的官员突然被逐出门,而还没等他们商量出个所以然来呢,对方又带了天子的旨意来叫停这次会试了。

    不过这些人里机灵却已隐隐猜到了什么,一定是考场里出了什么大事,这位锦衣卫的大人才会干出这等事来。至于这到底是什么状况,显然和他们这些守门兵卒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于是便赶紧叫门,让里面的人进去禀报主考张四维。

    又是一阵等待之后,贡院那两扇以前必须紧闭三日,却在今天早前已破例开了一遭的大门彻底洞开,随后,面上明显放松不少的张四维就带了一众考场官员迎了出来。

    看到众官员朝着自己跪倒,杨震也不耽搁,当即就把金牌一亮,道明了自己的来意:“今查本次恩科会试有人暗中舞弊,为众考生公平计,陛下特旨暂停考试,留待查明事情真相后再作补考。”

    跟着张四维一道出来的这些官员其实也早就知道了出了如此大事,本来他们也是心里没底的。但现在,杨震去而复返,带回了天子的旨意,也叫他们心下大安,当即跟着张四维一道口称遵旨,然后把目光都聚集到了杨震他们两人身上。

    杨震见状,便一把搀扶起了张四维:“张大人,现在我们要做的是安抚住考生的情绪,还请赶紧入内吧。”

    “对对对,走,咱们先把陛下的意思传达给考生,然后再一同回宫。”张四维连连点头应道。同时心里对杨震也是高看了一眼,这年轻人确实有些本事,也深得皇帝信任哪,这才不过两个时辰,他就把旨意给要来了,看来这回自己还真很可能化险为夷,今后也得跟他多亲近才是哪。

    在他们进入贡院,并吩咐手下人把消息传达下去后,整个贡院就炸了……

    没办法,在这个科举功名就是一切的时代里,你正满腔热情地写着考卷,自以为今日之后就能金榜得中,从此高官得做,骏马得骑,走上人生巅峰,可突然就出了这么个变故,说是这次的考试不算,换了谁都接受不了。

    于是,考生们纷纷叫骂开了,直说这其中必有猫腻,有人在中间做了手脚,想阻止自己考中进士。叫骂声一浪高过一浪,声音都迅速传到了明伦堂这儿,直听得张四维等几名官员都是面色青一阵红一阵的。但这事确实是官员们没做好,所以即便那些举子此刻骂得难听,却也只能忍了。

    但若由着举子们这么叫骂下去却也不是办法,而且这么一来,事情可能会越来越糟,甚至会引发更大的动荡,在一番犹豫之后,张四维还是站了出来:“走,咱们先去和考生们谈谈,希望能安抚住他们。”

    其他考官虽然心下不愿,但既然担了这个差事,也只好舍命相陪了,便有些磨蹭地跟在了张四维的身后,朝着前方的考场里走去。

    此刻,本来各自待在号房里的举子已有许多走出号房,在过道上用手指着前方的明伦堂叫骂着。若非他们还有所顾忌,只怕都要冲到明伦堂里面来了。其他留在里面的人,也是一般神色愤怒,各种乡言官话,五花八门的辱骂声如浪潮般直扑过来,让张四维他们的脚步都不觉有些迟疑了。

    跟在他们身后的杨震见此情状,也是苦笑不已。他确实还是有些低估了这些读书人的火气,本以为只要官方把事情说明白了,答应他们可以重考,事情应该不难平息。但现在看来,这事可比他所想的要复杂多了。

    这时,来到考场跟前的张四维等人已停下了脚步,几名官员此时也不摆什么架子了,全都放低了身份,朝着那些考生连连作揖:“诸位,诸位还请听我们一言。此番之事,确实是朝廷有所疏忽,才叫你们吃了亏,但这毕竟事出有因哪。是有人舞弊在前,为了保障你们本次科考的公平,陛下才不得不叫停了这次会试。还望你们能理解陛下和朝廷的一片苦心,暂且放宽心,只待朝廷查明此番之事的真相后,自会给你们一个满意交代的!”

    可任他们如何苦口婆心地劝说,那些考生却只是不听,更有甚者,还有人拿起砚台笔墨,就朝着几位官员劈面砸了过来……

第六百七十四章 会试风波(九)

    好在,张四维等人所站立的位置离着众考生尚有一段距离,那些举人又普遍不是生产,手上的力道也稍嫌小了些,被他们投掷过来的砚台等物离着他们尚有一段距离后,便已落地。

    可即便如此,那笔墨落地,依然溅起了不少的淋漓墨汁,正落在了几名官员的衣裳下摆处,使他们的绯色官袍瞬间污糟一团。而见突然生出如此变故,张四维更是心头火起,险些就要动怒了。

    他张四维自入朝为官以来,一直与人为善,虽然在进入内阁后,因为有强势的张居正这个首辅,他这个阁臣看着极不显眼,但好歹也是朝廷重臣。如今被这些考生辱骂也就罢了,念他们也是一时冲动,可现在还被人泼墨,若是这都能忍,那官员的脸面,朝廷的声望又摆在哪个地方。

    别说是张四维了,就是其他那些副主考和各房考官,此刻也是怒容满面。但他们更清楚这时候绝不能再生事端,一旦真个叫手下兵卒拿人,这考场恐怕就要彻底乱了,到时这罪责只怕还得落到他们这些人的身上。

    正因由此顾虑,即便心里已恼恨非常,张四维依然咬牙苦忍,只是看他放在身体两侧的手,却已紧紧攥成了拳头,太阳穴此时也已突突乱跳,显然是到了即将爆发的边缘。

    但他们的这些神色显然没有叫那些考生感到畏惧,反而因为见他们不敢叫人拿自己,使得考生们的胆子更大,口中的骂声也随之越发的不像话了。

    “统统给我住嘴!”突然,一声犹如霹雳般的大吼自张四维他们身后响起,这一声吼声音一下就盖过了场上所有人的骂声,让考生一阵发愣,下意识地停了口,看向声音的来源。

    只见一身飞鱼服,神色阴沉得都能滴出水来的杨震正狠狠地扫视着那些考生,口中继续骂道:“你们这些书生,十年寒窗读的都是这些骂人的东西么?还是说都把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但有敢再放肆的,老子这就叫人把他拿进诏狱里去!”在说这几句话时,杨震运足了丹田之气,声若洪钟,声音久久在这考场的上空盘旋不去。

    “什么读书人,我看你们这模样,骂人的言辞,完全就不配当孔门弟子!就是街边的地痞无赖,与人起了争执时,也不过如此了。几位大人有涵养,有雅量,或许不会跟你们一般见识,但我杨震眼里可揉不得沙子,你们自己先掂量着吧。”在教训这些考生时,杨震还顺道捧了众考官一把。

    所谓的欺软怕硬,也不过如此了。适才还一个劲地叫嚣辱骂张四维他们的考生们,被杨震这么劈头盖脸地一顿教训后,居然个个都收了声,没有敢回嘴的。

    这固然有锦衣卫凶名在外的缘故,诏狱之名即便是普通人听了也要打个哆嗦的。而且,还有杨震之前在贡院之外立威之故。昨天在门外,他们已吃足了杨震的苦头,自然知道这家伙不好应付,而且还不是文官集团里的人,就更不吃自己这套了,自然不敢轻易开罪。

    眼见杨震替自己等人出头,几句话就喝止了考生的动乱,这让张四维等官员既感松了口气,又有些感激,看杨震的目光也多了几分谢意。

    而杨震,此时却是没空理会这些官员是个什么想法的,只是照着自己的想法继续沉着脸道:“你们别以为本官这番话是在虚言恫吓,老实告诉你们,这次发现有人科举舞弊,还是我们锦衣卫的人作出的功劳。现在只抓到几个出卖考题的,接下来我们必然会顺着线索查下去,而在这考场里,就一定有不少出钱买了考题的。在我看来,你们如此激动,恐怕也和此有关吧?想不想回我锦衣卫,好好做个交代哪?”

    连教训带恐吓,这效果就更拔群了,顿时所有考生都面露惶恐之色,忍不住朝后面退了两步,那些还举着东西想要往前砸的人,也赶紧放下了手中的笔墨砚台,生怕被杨震见了真拿了自己定罪。

    见众考生终于有些冷静下来,杨震才稍微放松了些脸色,只是语气依然严肃:“你们这些人,也不想想,诸位大人为何要冒着被你们辱骂和被朝廷怪罪的风险来强行叫停这次的会试。你们可知道,光是这一次,几位大人就必然会受到不少御史言官的弹劾,罚俸降职都难以避免!他们这么做是为什么?还不是为了让你们能公平地参与这场科考?不然,其中那些舞弊之人,这次的成绩就一定是各位当中拔尖的,到时你们中不少人可就要落榜了。现在,你们不但不思报答,反而怪罪几位大人,如此辱骂几位大人,当真是岂有此理!”

    这番道理其实是每个考生都能想明白的。但人一激动,却是什么都顾不上了。而现在,听杨震把话说明白后,众考生也纷纷醒悟过来,不少人脸上也露出了羞愧自责的神色来,不少人更低下了头。

    说到底,这些考生都是自小读圣贤书培养出来的,或许今后未必会多正直,但对错还是分得清的,此时冷静了,也就不会再太过责怪这几名考官了。

    见杨震软硬兼施地将考生彻底安抚住了,张四维等考官既感惭愧,也对他更是刮目相看起来。本来,他们对杨震虽然也都高看一眼,却只觉着这是个武艺出众,又立过不少功劳,深得皇帝信任的武官而已,在心底深处对他依然是抱有一定成见的。但今日,见了他这番作为后,这几个官员对他的观感就彻底不同了,无论是临事的反应,还是对道理的诠释,这个年轻人都不比当了许多年官的自己为差,甚至更好,自然叫他们为之心折了。

    而除了心折之外,他们还对杨震有着不小的感激之情。因为他这几番话里,可是一直把自己几个摆在前头的,如此照顾他们的做法,别说是武官了,就是一般的文官都很难做到。

    这时,张四维也自刚才的慌乱里镇定下来,也迈前一步,再次冲着面前的考生们拱手道:“各位举子,这回朝廷确实出了些差错,叫小人有机可趁。为了不耽误各位的前程,使本次会试绝对公平,本官出于无奈才不得不将此次考试作废。但各位大可放心,本次恩科考试是绝不会作罢的,只待事情有了了结之后,朝廷必然会再次重开考场。还望你们能够体谅陛下和朝廷的一番苦心,莫要做出叫外人笑话的事情来!”说着,他还弯下腰去,郑重其事地朝着考生们行了一礼。

    本来应该是这些考生将来恩师的内阁高官在被他们如此辱骂,又无理对待后不但不怒,反而向自己等行此大礼,这让同样冷静下来的考生们心下越发不安了起来。不少人稍作犹豫,也纷纷弯腰拱手回礼,口中只道一切听凭大人吩咐。

    至于剩下那些人,虽然心下依然不是太满意,但摄于杨震的威压,此刻也不敢再有放肆的举动,只能依着其他官员的意思,各自返回自己的号房里,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考场。

    事实上,杨震本有意追究一下,看到底是什么人起先挑的事儿,或许能找到几个买了考题的举子呢。但仔细一想,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这样只会把事情闹得更难收拾,现在他们的当务之急是安抚人心,并把这次会试顺利结束掉,实在没有必要再节外生枝了。

    所以最终,他也只能默然地看着这几千名考生离开考场,唯有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杨佥事,这回真幸亏有你哪,不然咱们这些书生怕是真镇不住那些急了眼的考生。”一名副主考直到这个时候,才苦笑地上前冲杨震抱拳感激道。

    他这一开口,其他人也纷纷朝着杨震连连拱手起来:“是啊,若非杨佥事,今日这事还不知是个什么收场。”

    杨震不敢托大,赶紧恭敬地抱拳回礼:“几位大人太客气了,在下不过是尽自己的本分,不敢说什么功劳。”

    见他如此谦虚,众人看他的神色就更柔和了。看来自己之前对他确实有些偏见,这个年轻的锦衣卫首领不但本事不小,而且人也挺好相处的嘛,那今后倒是可以和他打打交道。

    在这么寒暄了几句之后,杨震才把话题扯到了自己所关心的事情上:“各位大人,现在咱们要真正留心的,还是那考题到底是怎么流出去的。你们以为呢?”

    他这一说,才把众人有些小庆幸的心思给道了回来,也一个个神色紧张起来:“我们进了贡院后就再未与人联系过,也没有在考前得到过任何考题的消息,实在不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哪。”

    对此,杨震倒是相信他们的。这些人显然也是可能被这次科举舞弊坑害的官员,他们确实不会干出如此事情来。那么,一切的源头就只来自于外面了……

第六百七十五章 难题与猜测

    会试考场这边的风波算是平息了下去,考生的情绪也没闹得太大,这对朝廷来说自然是一件好事,但这次会试出了如此严重的舞弊事故,却也让朝廷丢尽了颜面,天子更是龙颜大怒,事情自然不会就这么算了。

    在次日早朝会上,一直不怎么发表自己看法的万历更是重重地对此事进行了申斥,下旨意一定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同时把这一重任交给了新任的刑部尚书严清来审查,严令其必须在半月之内查出真相,不然定当重惩。

    对此,无论是严尚书还是张居正,都没有办法反对。毕竟这等事情可关系到整个大明朝统治的根本,还有那么多举子在等待着会试重开呢,自然不能拖延太久。

    而这么一来,张四维等一众考官可就倒了霉了。本来,他们就是极容易被人怀疑的,现在时间紧迫,刑部更不可能留什么余地,在当天回衙之后,严清就下文将几位监考官员全给提到了衙门里询问,这一问,就是一整天,完了也没有将他们放回家的意思,只在刑部后院收拾了几处院落打发了他们休息。

    这做法,虽然没有明说,却还是将他们当成了嫌犯对待了。虽然相比起其他犯了事的官员来说,能不被关进天牢那恶劣的环境里已属大幸,但这毕竟是落了这些个官员的脸,自然叫他们面上无光。

    不过对此,张四维等人却也无可奈何。虽然他们问心无愧,但在这事上,他们几个考官确实是嫌疑最重的,也只有他们是最容易早些接触到试题,并将之泄露出去,此刻被人反复盘问,也在情理之中,即便有所抱怨,也不敢真个表露出来,只能寄希望于朝廷能赶紧查明事情真相,以还自己一个清白。

    倒是杨震,这回算是置身事外了,并没有什么人怀疑到他的头上。究其原因,这一来,他是第一个向皇帝检举舞弊一事的,大家自然不会再怀疑他贼喊捉贼;这二来嘛,他算是贡院里那些官员中间最不可能接触到试题的人了,他只是负责考场纪律而已,可能连试卷放在哪儿都不知道,又怎么能够偷出题目去呢?

    所以,虽然依旧有些官员上疏含沙射影地对杨震有过一定怀疑,但最终却也没翻起什么浪来。所以结果看来,杨震这个可能是此事真正目标的家伙,此刻反倒是最清闲,最没有什么压力的。他既没有被人怀疑,同时又因为与此事有所牵涉而不必插手案子,完全做了壁上观。

    当然,对此,也不是人人都会感到满意的。尤其是当刑部的人大摇大摆地前来跟锦衣卫要人的时候,手下兄弟还是颇感不愤。

    那些个售卖考题的家伙是他们拿下的,自己等也费尽了心思进行了盘问,可转眼间,这人和查问得来的线索都被刑部要了去,大家自然难免感到憋屈。好在杨震这回倒是颇识大体,并没有为难对方的意思,在他的点头下,刑部官员总算是安然地提走吃了不少苦头,遍体凌伤的几名人犯,同时也拿走了他们所留下的证词。

    不过看着他们离去的模样,夏凯等兄弟却还是愤愤难平:“呸,就知道到咱们锦衣卫这儿来摘桃子,真是岂有此理!”

    杨震见了,却是一声苦笑:“行了,你们别去在意这些,这事本来就轮不到咱们来查,能帮他们早日把事情真相找出来,总是好的。”

    “大人,这完全就是朝廷对您和我们锦衣卫的不信任了。论起查案的手段和本事,您和咱们锦衣卫要比他们刑部高出太多了。可现在倒好,他们宁可用刑部,也不用我们,还把我们辛苦弄来的人给要走了,这不是打我们的脸么?”格勒黑也气咻咻地道。

    “你们不必如此气愤,这事本就是我被人算计了,现在能独善其身已算幸运,又何必在意由什么人来查明此事真相呢?而且,倘若刑部到期限了依然查不出个所以然来,说不定这机会还会回到咱们手上呢,所以根本不必患得患失。”杨震摆了摆手,很不以为然地道。

    这时,沈言也附和地道:“大人所言甚是,这查案就跟用兵似的,并不是谁先上就一定能成功的。而且若是刑部最终查不出个结果来,却由咱们查出了实情,咱们锦衣卫不是更光彩么?”

    被他们如此一说,几个兄弟才重新平复下来,随后就忍不住继续讨论起眼下这个案子来。虽然人和证词都被刑部带走了,但刑部的人却不可能把他们对此事的记忆和推断都带走。

    在杨震的示意下,胡戈先说了自己的看法:“以属下看来,这事应该和考场里的几位考官没有什么关系,谁也不敢在这事上冒如此大险,为的只是将大人,或是其他几名官员给坑进去。即便他和各位大人有什么深仇大怨,也断然不至于做出这等两败俱伤的事情来。”

    “唔,还有么?”杨震略感满意地一点头,目光又在其他兄弟的脸上一一扫过,却没有看沈言,沈言也很识趣地闭口不作声,他看得出来,这是杨震在考验这些兄弟的本事了。

    “另一点就是如果真是考场里的人做的手脚,只怕也没这个本事将试题泄露出去。毕竟那儿已经被咱们的人盯着了,我们兄弟断不会走眼。”夏凯顺着胡戈的思路给出了自己的看法。

    杨震满意地一点头:“那你们倒是说说看,既然不是出自考场内部,那会是什么人泄露的考题呢?”

    “问题只有出在宫里了。”宋广稍作犹豫之后,还是如实道出了自己的看法来:“这试题乃是由张居正和皇帝一起拟定,随后就送去贡院的,既然问题不是出在贡院,路上也不会出什么状况,那就只能是宫里了。难道说,是天子身边的哪个太监一时贪心,做下的此事?”

    和他一向关系极好的余瑶这回却并没有站在他这边:“这个说法恐怕很难成立吧?天子身边的人岂会干出这等事情来?他们会为了几两银子冒这等可能惹来杀身之祸的危险?”

    确实,能在宫里混迹多年,并成为天子跟前得力内侍的太监,一个个都是精明到能榨出油来的家伙,岂会贪这点便宜?

    就在众人都对此表示认可的时候,杨震却淡然一笑:“倘若只是几两银子,他们当然不至于干出这等事情来,但若是另有其他好处呢?”

    “其他好处?”众人面面相觑,半天转不过弯来,就是提出这个假设的宋广,也有些疑惑地看着杨震:“大人这是指的什么好处?”

    “比如可以讨好某个大人物,使自己在宫里的地位得到进一步的提升,甚至成为第二个冯保呢?或许银子已不在他们的眼里,但来自某位大人物的允诺呢?”杨震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道。

    “大人是指……张阁老?”迟疑了一下后,沈言道出了这一猜测。

    顿时,所有人的面色都是一紧,虽然他们对于此事可能是由张居正操控的已有所猜测,但这么直接道出来,还是有些让人心惊的。

    毕竟,张居正乃是如今朝野声名和权力最大之人,只要想想他已要用这等手段来对付自家大人了,他们就会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倒是杨震这个当事人,这时候却依然神色淡然,就好像是在说不相干的人与事一般:“其实这一点,早在我发现有这事时,就已想到了。不过,却并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自己猜测的证据,就是那几个出售考题的家伙那儿,看起来也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那几个家伙虽然嘴硬,但在咱们的手段下面却也坚持不了太久。”夏凯哼了一声道:“他们招供说自己是受一个叫李寄的家伙引诱,才在四日前开始出售考题的。而且那人只在给他们试题时露过一面,并告诉他们即便真被官府拿了,也自有人帮他们开脱,然后便不再露面。本来,他们还觉着赚到了,只用极少量的定金就弄到了给他们带来上万两银子收入的考题。只是没想到,原来他们只是被人利用了,最终连这个叫李寄的家伙到底是什么路数都说不上来。”

    “所以说,即便我们有所怀疑,这事儿真想查个明白却也是没有任何证据的了。”杨震最后总结道:“而既然连我们都查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刑部就更不可能问出结果来了。所以最终,这案子还是会回到咱们手里的。”

    听他这一番推断,众兄弟是既感到快意,又有些为难,刑部这回肯定丢脸,但自己呢?他们能在这仅有的,并不充分的线索下面找出更多东西来么?

    “好了,趁着现在还有空,大家都先歇息几日吧。待过几日,咱们可就要忙碌起来了。”杨震说着,伸了个懒腰,对众人一摆手道……

第六百七十六章 求助上门(上)

    严清坐在自己公廨内的案前,翻看着手下递送进来的关于本次会试舞弊一案的种种卷宗,眉心处已皱成了一个川字,同时心里也揪成了一团乱麻。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这都过去有五天时间了,虽然刑部底下的人没少干事,更对那几个从锦衣卫里要来的嫌犯进行了仔细盘问,但结果得到的线索却还是少得可怜。除了知道是由那名叫李寄的神秘人给他们的试题外,对此人的来历身份,几个嫌犯却什么都说不上来。

    而更可气的是,当他询问这几人李寄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时,几人居然也都有些答不出来,只说是个模样普通,身材寻常的男子。如此一来,想从这方面入手追查的线索就彻底断绝了。

    其实早在被皇帝点名查案开始,严尚书就知道这起案子是个烫手山芋,难查不说,压力还极大,而要是一旦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却又得背负不小的罪名。但他也没料到这事竟如此古怪,几日下来,几乎没有任何进展,甚至连个可以继续审问的对象都找不到了。

    之前他也曾仔细问过包括张四维在内的几名监考官员,但结果,却也是一无所获。而且这几位也不过是略有嫌疑而已,甚至在严清看来,他们也是受害者的可能性更高些,这就叫他和手下人很难真用对付犯人的方式来审问他们,自然更不可能问出些什么东西来了。

    而与此同时,随着事情不断扩散和传播,各种谣言却已在京城,甚至是之外的地方飞传开来,这让朝廷的压力变得更大。相应的,刑部衙门所受的压力也大了许多,今日早朝时,皇帝又再次对此事进行了询问,并严词重申,必须在接下来的十日内查明真相,不然刑部上下官员都得被严惩。

    想到这儿,严清就只有苦笑的份了。说实在的,在刚取代吴百朋当上这个刑部尚书时,他就有些不安,他本来就不是刑狱方面出身,对这一块实在所知有限。只是当时觉着刑部尚书并不是非要善于断案,这才稍感安心,反正手下那些郎中之类的总有能查案的,到时只要知人善任就可以了。

    但这一回,他才知道自己之前的想法有多天真了。确实,对于一般的普通案子,只需要开堂审问,或是寻常的现场勘验,刑部底下的官吏自然足以胜任,也不会有什么难处。但遇到这种有着精密布置,都不给官府留下什么把柄线索的案子时,事情就没这么容易了。

    事实上别说是他这个半门外汉,就是那几个在刑部里以断案著称的手下,这几日也是束手无策,唯一能做的,就是去往各酒楼进行走访盘查,希望能找出那个叫李寄的家伙来。

    但很可惜,这番作为都成了无用功。且不说那些酒楼每日里客似云来,闹哄哄的根本不可能有人去留意一个陌生人的模样,就是有人之前留意了,只怕时隔这么多天,他们也不可能记得清对方长相了。那几个嫌犯就是如此,连他们都记不住的人,别人又怎么可能记住呢?

    “这却如何是好?难道我才刚担任刑部尚书不久,就要步那吴百朋的后尘了么?”这一刻,严清都已经有些绝望了。

    “大人……”房门外的一声轻喊,终于使严清从自己的思绪里拔出神来,看了一眼那名算是自己亲信的郎中朱晨,他便点头道:“进来说话吧。”

    待对方进来,他才很有些期待地道:“可是找到什么线索了么?”这位朱晨本来就是刑部的郎中,不过严清知道其在衙门里最是善于断案,所以就有提拔之心,将其收为心腹。这两日,朱晨也是办事最积极的,此刻见他过来,就叫严尚书的心里一动。

    但很可惜,朱晨还是叫自己的上司失望了,只见他轻轻摇头:“下官无能,未能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无论是那些酒楼里的掌柜伙计,还是经常去那儿的老顾客,他们都无法记起有这么个叫李寄的人。”

    严清对此也早有预料,所以虽然心下失望,却也没有太多的不满,只是苦笑道:“如此说来,咱们是彻底查不下去了?虽然离陛下所给的期限尚有十日,但这案子怕是真查不了了。”

    “是下官没用,还请大人责罚!”朱晨自责地躬身作揖道。

    “你不必如此,你们有没有用心去做,本官都是看在眼里的。有些事情,勉强是根本无济于事的,错不在你们。不过,即便到时候本官有心维护,你们也难免会受到牵连哪。”说着,严清便是一阵有些落寞的长叹。

    “大人……”严尚书这话更是叫朱晨感到惭愧,连眼圈都不由得有些发红了。

    “对了,你这次来见本官却是为的何事哪?”严清想到了这一点,随口问道。

    这一说,倒叫朱晨回过神来,赶紧收拾了下心情道:“下官是来给大人您一个建议的。”

    “什么建议?是关于这案子的么?”

    “正是。非是下官妄自菲薄,就目前我们所掌握的一切线索来看,单凭咱们想要查明真相,捉拿凶手只怕是不可能了……”说到这儿,朱晨便把话一顿,有些担心地看了严清一眼。

    见严清并没有因此动怒后,他才继续道:“所以若想有所进展,咱们必须找人相助才成。在这京城里,下官觉着能在这事上帮到咱们的,或许只有锦衣卫的杨震了。不知大人意下如何?”在一口气将自己的意思道明之后,朱晨又有些不安地瞥了自家上司一眼。

    他确实有理由感到不安,现在朝廷里的官员一贯是对锦衣卫这样的特殊机构抱有成见。而他们堂堂一个刑部衙门,居然在断案一事上要向锦衣卫求助,这实在有些弱了自己名头的意思了。说不定自家上司就会因此勃然大怒,好好申斥自己一番了。

    但这回朱晨却有些过分担心了,在听了他的话后,严清虽然略皱了下眉头,却并没有动怒的意思,反而陷入了沉思。半晌之后才道:“你觉着锦衣卫能帮到咱们?而且,他们还肯帮咱们这个忙么?”

    “倘若说现在京城还有人能寻出此案真相,就只有是锦衣卫的指挥佥事杨震了。大人您应该听说过他之前所做的一些事情吧?下官也曾见识过他断案的本事,确实要高过下官,甚至是我们刑部的所有官员!”

    “唔,几年前的元宵纵火案,还有那无名女尸案,本官也是有所耳闻的……”略作沉吟后,严清也不觉有所认同地点了点头。虽然他之前并不是刑狱方面的官员,但这两起案子如此之大,自然不会不知道。现在回想起来,这杨震确实有些手段。

    “其实那两起案子的卷宗下官也都看过了,自以为在同样线索的前提下,下官也未必能找出凶手来。所以若论查案断案的本事,下官是一定比不过那杨佥事的。”朱晨也不避讳自己不如别人,实实在在地道:“所以现在我们查不出什么来,或许杨佥事他们能查出什么来。”

    “你的话倒也有些道理。”严清此刻的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但你觉着他们肯帮我们么?我们刑部与锦衣卫之前可还有些过节呢,他们会出手相助么?而且,这案子又牵涉过大,对旁人来说,只怕是避之惟恐不及才对吧?”

    朱晨知道严清所指的是之前的尚书吴百朋帮着徐家一事,心里倒也没什么底气:“这一点,下官也不得而知了,但可以一试。而且,这次的舞弊一案其实杨佥事本身就涉入其中,下官觉着以他一贯以来的行事风格,也不会希望让那幕后之人逍遥法外的。”

    严清再次思忖了一会儿,这才看着对方道:“你说的倒也有些道理。而且,事情到了这一步,什么法子咱们都得试上一试了,就照你的意思去办吧。由你朱郎中代本官去一趟镇抚司,请杨佥事他们看在同朝为臣的面子上帮咱们这个忙。”

    “是,下官领命!”朱晨心里顿时一松,赶紧答应道。本来他心里还着实有些忐忑,但现在看来,这位严尚书可比以前那些个大人要好说话得多了,至少在正事面前,这位大人是懂得变通的。

    要知道,这么一来,刑部的面子可就算是彻底丢了。作为朝廷里刑狱衙门中的第一把交椅的刑部,居然在遇到解不开的案子时求助于锦衣卫,事情一旦张扬了出去,只怕不但会叫旁人笑掉大牙,更可能被有些人看成是不作为的罪名,吃几份弹劾也是很正常的。

    不过他并不知道,严清所以作此选择也有他自己的考虑。与这么点名声上的损失比起来,还是被皇帝或是内阁责怪,甚至因此降职外调的惩罚要重些。两害相权取其轻,他自然没有必要为了一点虚名就把自己的整个官场前程都给搭进去。

第六百七十七章 求助上门(下)

    朱晨的到来着实叫杨震有些诧异,尤其是当知道他是代表刑部前来求助的时候,就更让杨震为之惊讶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虽然杨震来到这个时代也才几年工夫,但对于这个时代里的文人官员的秉性却多少有些了解了。这些人性子或许算不上高傲,但绝对是不会自堕身份,向自己这样的武职官员求助的,尤其是像刑部尚书严清这样的高官,让他们跟自己低头求教,有时候可比杀了他们都难。

    但今日,虽然严清并没有亲自过来,但从朱晨所说的话语里,杨震还是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对方姿态放得极低,是真心前来求教的,这实在太也出人意表了。

    看着这个四十多岁,眉目清秀的中年官员有些告求地看着自己的模样,杨震不觉笑了起来:“朱郎中实在太客气了,我们同殿为臣,这种事情既然发生了,我锦衣卫自然也该出些力气。”

    听到杨震如此说话,朱晨心里顿时一喜,忍不住再次起身拱手:“杨佥事能如此想,实在是叫下官感动哪,请受下官一礼。”

    虽然杨震似有帮他们的意思,但一旁陪同的几名手下却有些不高兴了,皮笑肉不笑地道:“朱郎中,你们刑部不是我大明刑狱之事中的翘楚么?怎么,这等小案子你们都办不了,居然还要请我们锦衣卫帮忙么?”

    “就是。之前你们的人来我镇抚司带走那些人证时,可不是这个态度哪?说起来,若真是这样,当初你们又何必费这个劲儿呢,直接把差事交给咱们兄弟来办多好?”

    听着众人的一阵冷嘲热讽,朱晨的面上不觉泛起了一阵羞红,半晌才苦笑地冲众人一拱手:“这事确实是我们刑部衙门的人做得欠妥了,还望各位见谅。”

    见众人挤兑得朱晨面子上都有些挂不住了,杨震才把脸一板,随后挥手道:“不得无礼,你们都给我退出去。”直到几名下属领命退出,他才苦笑地冲朱晨一拱手:“朱郎中莫要见怪,他们都是些粗人,心里有怨气自然藏不住直说。”

    “下官明白,他们说的也都是实情,下官又怎么敢有什么怨尤呢?”朱晨这时候的姿态放得可着实很低,在小心地看了杨震一眼后,才有些期盼地道:“不知杨佥事是否就算答应下官的请求了。”

    “其实真要论起来,这事与我也大有关联,我又怎能置身事外呢?”杨震呵呵一笑,请对方重新入座后,才继续道:“其实就是这几日里,我也一直在琢磨这件事情。”

    “哦?不知杨佥事能有什么教下官的么?”听出他话里意思的朱晨顿时精神就是一振。若对方没有想到一些特别的东西,是不会突然提起这么一说的。

    “朱郎中你也是善于断案之人,你觉着这案子该从哪儿入手最恰当呢?”杨震却不急着道出自己的想法,而是反问道。

    “这个……”朱晨先是犹豫了一下,随后才道:“下官之前一直都觉着从那几个被拿下的售卖考题的人犯身上入手是最有效的。但现在看来,事情却不像下官所想的那么简单了,因为从他们身上入手,只能查到那个叫李寄的,之后就再没有进一步的线索了。”

    “唔,朱郎中所说的确是一般案子追查的正常手段。不瞒你说,我也曾动过这方面的心思,但我们锦衣卫在前几日也是一无所获哪。”杨震说着又看了对方一眼:“还望你们莫要见怪,毕竟这事和我也扯上了关系,我这人脾气就是如此,最无法容忍被人算计。”

    “不敢。”这个时候朱晨也好,刑部的其他人也罢,自然不会在意这点小事,甚至他们都巴不得杨震和锦衣卫的人插手查案呢,这样倒能给他们分担更多的压力。

    杨震虽然明白对方的想法,却只是淡淡一笑,也不点破对方的小心思,只是继续道:“也正是因为这么查着没有进一步的线索,让我产生了一个新的念头,那就是对方做这些的动机。”

    “动机?”朱晨心里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但一时却又还无法拿捏住这有些迷糊的说法到底是什么。

    “朱郎中你想过没有,那个叫李寄为什么要干出这等事情来?”杨震神色郑重地问道。

    “这个,自然是为了钱了。”朱晨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是么?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可现在仔细想来,却似乎不是那么回事了。”杨震说着,便是一顿,看着对方道:“朱郎中请想,此次会试舞弊的罪是不是极重,案子是不是极大?”

    “那是自然!”朱晨当即点头:“陛下震怒,朝野沸腾,此次之事自然是极其严重的。一旦被查出是什么人干出的此等事情,朝廷势必严惩不贷,就是杀头抄家都是轻的。”

    杨震满意地一点头:“朱郎中所言甚是,既然如此,那你觉着他到底是为的什么要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呢?就为了那点银子么?据我所知,他从那几个售卖考题的人手里也不过得了几百两银子而已,这点银子别说是考题了,就是一处位于京城郊外的院子都买不下来吧?这担负的罪责与所得完全不成对比哪。”

    “啊……”朱晨顿时就愣在了那儿。若非杨震这么一说,他还真从未往这方面想过,这种逆向思维一直都不是属于这个时代人所能拥有的。但在杨震的提醒之下,再往这方面想去,他就觉着事情还真就有些蹊跷了。

    “是啊,这幕后之人要想拿到考题就已很不容易了,还得冒着巨大的风险将之散播出去,他所图谋的一定不只是那点银子。”半晌之后,朱晨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杨震却在这时纠正道:“以我之见,他应该不是图的什么银子,而是另有目的。至于是什么目的,朱郎中你想一想,在这事上,到底是什么人会倒霉吧。”

    “杨佥事是指,那几名考官?”

    “还有在下我这个监场官了。倘若这次的会试后被人传出试题早被泄露,你觉着朝廷会不率先怀疑我们几人么?”杨震进一步引导地问道。

    这话确实在理,叫朱晨也不得不用力地点头:“杨佥事的推断确实在理……”说到这儿,他的身子便是剧烈一震,随后眼中露出惊讶之色来:“你的意思是,这幕后之人,是朝中某位官员?”

    “或者是陛下身边的某位公公,他们也是有机会接触到这次会试考题的。”杨震很是淡然地进行了补充。

    朱晨听了这话,身子再次震动,呼吸也不觉急促了三分。即便他再是有所准备,在骤然听到这么个推断后,也不觉心惊胆战,半晌都难以恢复镇定。而杨震,这时候也没有继续往下说,只是端着茶杯慢慢地喝着茶水,等候着对方吸收自己的看法。

    “呼……”终于,朱晨在神色阴晴不定了好一阵后,才恢复正常,再次冲杨震一拱手:“杨佥事所言,确叫朱晨茅塞顿开,如拨云见日了。照常理分析,此事确实有极大可能如你所说的那样。不过这么一来,事情可就太棘手了……”确实,若案子牵涉到了朝中官员,甚至是宫里的太监,那他们刑部要继续追查可就太难太难了。

    杨震自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这种事情最好还是由锦衣卫这个本就人人厌恶,人人惧怕的机构来做的好。但这一回,杨震却没有接他这话,只是淡淡一笑:“事情确实不易办,但这毕竟是陛下的旨意,即便再得罪人,你们也得查下去哪。而且,我相信以朱郎中你的能耐,要查出此案真相应该不会太过为难。”

    得,对方一句话就把自己想请他帮忙的后路给堵了个结结实实,这让朱晨只能一声苦笑。但他又无法因此不满,毕竟这差事是皇帝下给他们刑部的,又有不小的风险和被许多人看着,人家不肯担这险也是理所当然的。

    明白了杨震的心思后,朱晨只能在又说了番不痛不痒的感激之辞后起身告辞。他知道,自己能从杨震这儿得到的帮助只能到此为止了,其实相比起他来时的茫无头绪,杨震给他的提醒已经很大了,只是这提醒却又给了他其他方面的压力,叫他有些更加不安。

    直到朱晨走后,几名兄弟才回到堂内,见到杨震,就有些奇怪地道:“大人,您为什么要这么帮他?”

    杨震看了沈言一眼:“沈先生你能看出其中的缘由来么?”

    “这个嘛,大人这么做,应该有两层目的。其一,就是向刑部那边卖个好;其二,便是想借他们的手对付那试图对咱们不利的家伙了。”

    “不错,而且由刑部的人出手,可比咱们要方便得多了,也更叫人信服。”杨震咧嘴一笑,眼中却冷酷得能射出寒光来:“也该叫他知道知道什么事情都有后果的了!”

第六百七十八章 另一条线

    “哟,杨大人!您老能来小人这儿,实在是叫小的受宠若惊,蓬荜生辉哪。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一面说着客气话,应舟从院门里快步迎了出来,远远地已然冲杨震连连拱手作揖见礼了。

    这位能叫杨震亲自过来一见的,正是孙海的干儿子,与杨震有些交情的宫内宦官。虽然论起地位来他是远不如最近深得万历信任的孙海和张鲸,但靠着在宫内多年积累下来的人脉,他也算吃得开,只看这处比杨震的院落要堂皇大气得多的宅院,就可知其平日里所获颇丰了。

    可即便如此,在面对杨震时,应舟脸上依然堆满了谦卑热切的笑容,没办法,谁叫自家干爹和杨震关系极其紧密,而且连皇帝都对他刮目相看呢?

    杨震也笑着迎了上去,一把搀起了还弯着腰的应舟:“应兄太客气了,咱们朋友之间就别拘这俗礼了,而且又是在这儿,何必叫什么大人呢?”

    听他这么一说,应舟脸上的笑容就更盛了几分,也依着杨震的话直起了腰来道:“杨兄说的是,这儿不是宫里,不必论什么身份,请!”说着就把杨震迎进了门去。

    这几句话,还是很叫他受用的。虽然宫里的差事让应舟得了不少的好处,但身体的残缺和奴婢的身份依然叫他在其他官员人等面前有些抬不起头来。而这回,杨震居然肯与他兄弟相称,实在叫他有些受宠若惊,对杨震的观感也就更好了些。

    随着对方一同进入宅子,并于客厅里坐下后,杨震便先寒暄和夸奖了对方一番。这一套好话说下来,更让应舟眉开眼笑,不过在说笑了一阵后,应公公还是试探着问道:“不知今日杨兄来我这儿所为何事啊?可是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么?”

    “怎么?我来见你就非得因为什么事么?难道就不能想来看看你?”杨震似笑非笑地反问了一句。

    “杨兄说笑了,咱到底是个什么身份自己还是清楚的,您堂堂锦衣卫佥事,不说日理万机,但却也是够忙的,又怎么可能抽时间特意来见我呢?”应舟又笑了一下,随即把脸一肃:“就冲着杨兄你适才肯与咱兄弟相称,但只要是我能做到,一定不会推辞。”

    “你呀……倒说得叫我好生惭愧了。”杨震有些自嘲地一笑,随后又一声叹息:“本来我确实是打算只和应兄你见见面,拉拉关系的。不过,心里有点事情总是放不下,便想与你商议一下。”

    “杨兄请说。”应舟赶紧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静等杨震说话。

    可对方却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拿目光在厅内那几名仆从的身上溜了一圈。应舟这才想起这儿还有别人,便把手一挥,打发了他们出去,又看向杨震:“杨兄,这儿只有你我二人,你只管说便是了。”

    杨震这才稍稍正了下身子,又压低了声音道:“应兄应该知道之前会试出了舞弊一案吧?”

    “那是自然。陛下因此有好几日心情不快,直到这一两日,才没有为此烦恼。”应舟赶紧道:“对了,听说这次的事情就是杨兄你也牵涉其中,没什么事吧?”

    “我自然是没事的,不然也不至于来这儿见你了。”杨震呵呵一笑,随即又是面色一沉:“不过我心里却不是太痛快,这次的事情着实恶劣,而且还有可能是冲着我而来哪。”

    “啊……还有这一说?”应舟神色顿时一紧,心里不觉生出了一丝悔意来,自己似乎不该和杨震说这些哪。这种科举舞弊的案子,可不是他一个宫里的内宦可以置喙的,只可惜话都说到这儿了,他显然已无法回头。

    杨震若有所思地看了面色稍显僵硬的对方一眼,却跟不明白他心思般,继续自顾道:“正是,不然我怎么会被无缘无故地派下这么个差遣,还正好撞上了这等舞弊的案子?”

    听他这么一说,应舟也不由得有些认同地点起了头来。确实,以杨震的身份,这种事情压根就不需要他出马,这其中有什么瓜葛还真不好说了。愣了一下后,他还是试探着道:“却不知杨兄你的意思是?”

    “被人这么算计了,我自然不能糊里糊涂的。即便一时无法还击,我也得弄清楚到底是什么人干的这事哪。所以我想请应兄你帮着查一查。”杨震终于道出了自己此来的目的。

    可应舟一听却是愣住了,半晌后才有些诧异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杨兄想叫我帮你查案?您这是在开玩笑么?我哪有这本事?而且,这事不是交给刑部去查了么?你我又凭的什么插手呢?”这一连串的问题,显示出了他极大的困惑和不解,甚至是带了些畏缩的。

    杨震却只作看不出对方有心拒绝,只是继续道:“当然不是叫应兄你去查案了,即便你有这本事,我也不敢劳驾你哪。我想请你查的,是宫里一些人的情况,这事儿只有你这样一直在宫里的人才能查到哪。”

    话到这个份上,应舟自己已无法拒绝,便问道:“却不知杨兄想叫我查些什么?”

    “其一,查查到底是什么人把我推上那个会试监场之位的,这人即便不是这次会试舞弊案的幕后之人,也一定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只略一犹豫,应舟就答应了下来:“只要是跟陛下提起此事,或是上疏奏禀的,咱就有把握帮杨兄你给找出此人来。不过,若他是走的张阁老的路线,这事就难办了。”

    “只要应兄肯出力帮我查,杨震就很感激了,无论成与不成,我都欠你一份人情。”杨震笑了一下,又道:“另外,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情,也需要应兄帮着查一下。”

    “请说。”一羊是赶,两羊是放,应舟这回倒是坦然得多了。

    “这会试试题绝不是从考场里流出去的,而除此之外,就只能是从宫里流出,所以我希望应兄可以留意一下,看看有可能从陛下那儿偷走试题的宫内宦官里有无可疑之人,以及他们在考前几日是否有出宫。”杨震终于道出了自己此来最重要的一个目的。

    之前指点刑部的人如何查察时,杨震就知道有一个地方是朱晨他们怎么都不可能查到的,那就是皇宫之中。那些太监因为身份的关系,很难接受盘问,虽然这些人会帮着某些官员科举舞弊的可能性极低,但为了不留死角,却还是要查上一番的。

    于是,杨震就想到了请宫里的人来查。这个人一开始的选择自然是孙海,毕竟他和杨震关系更近,在宫里的权势也更大些。但在想了之后,他又改变了主意,因为孙海的目标太大了些,很可能事情没查到呢,就打草惊蛇了。所以,他便退而求其次,求到了应舟这儿。

    有人会说,既然如此,杨震又何必自降身份来求应舟,直接叫孙海给自己的干儿子下令不就得了?

    他们却不知道,这正是杨震高明的地方了。只是叫孙海下令或许更简单,但应舟心里总不会太是滋味儿,会不会完全尽心去办也未可知,另外他和应舟之间也难免有些疙瘩。而现在,绕开孙海直接请应舟帮忙,就是抬高对方身份了,在自尊心得到满足的前提下,他自然会尽心尽力去帮杨震办事,同时两人还多了份交情,何乐而不为呢?即便是后世,请人帮忙,和请你上司吩咐你去办某件事情的意义也是不同的。这种人情上的拿捏,差之毫厘,往往就会谬以千里了。

    而且,应舟在办这事时,也不会去和孙海禀报,如此也不至于得罪了孙公公。所以无论怎么说,除了自己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外,一切都是那么的恰当。而杨震,一向只重实利,至于些许面子上的虚名,根本不在考虑的范围内。

    果然,在听了杨震的请求后,虽然应舟依然有些感到为难,却也不好拒绝了,毕竟这事儿自己是可以办成的。所以最终,他便用力地一点头:“既然杨兄都这么说了,咱就尽力帮你查一查吧。只要是真有人干出这等事情来,这回一定饶不了他!”

    “如此一切就拜托应兄了。”杨震郑重拱手作谢,倒叫应舟心里更感满足,毕竟双方的身份还有不小差距,能受杨震一礼他自然是颇为兴奋的。

    在和这位应公公又说了番拉近关系的闲话,之后又在他的府上享用了一顿还算丰盛的酒饭之后,略带了三分酒意的杨震才在初更之后踏着月色告辞离开。

    在听到应家仆从把门关闭了之后,杨震忍不住再次回头,回望那显得有些幽深的宅院:“现在,各条追查此番舞弊案的线都埋了下去,就看谁能找出破绽了。到底那想对付我们的人,是出自宫里,还是来自朝廷,我想用不了多久,就会有答案了!”再回头时,杨震的眼中已一片清明,眼中更有丝丝精光闪烁不停……

第六百七十九章 做贼心虚

    在进入三月下旬后,春天终于姗姗来迟。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即便是日落之后,北京城里也不再有丝毫的寒意,自东南而来的微风轻轻吹拂着街道边上,刚生新芽的柳树,给人一种暖洋洋,同时也懒洋洋的感觉。

    不过,乘轿自官衙回府,看着眼前一切的李业却没有这种叫人安适的感觉,反而在看到自家宅院附近安静的街面时,有种极度不安的情绪不断冒上心头。

    其实他产生这种情绪已不是一两天了,自打会试考场出事,被杨震他们强行停止了考试,同时陛下下旨严查舞弊一事后,他就总觉着有人在暗中偷看着自己,就是在自家书房里,他都没有太强的安全感。

    有时候,李业也会安慰自己,这不过是疑心生暗鬼而已,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很是周密,几乎不可能有人查到自己头上,即便他们真生了疑心,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无论是刑部还是锦衣卫也不能拿自己怎样。可即便如此,或许是所谓的做贼心虚吧,他依然时常疑神疑鬼,衙门里来了个陌生人,都得让他小心半天。

    而这种感觉自打昨天得知刑部竟开始把怀疑对象转向在朝官员时,就愈发强烈了。他实在想不通,那刑部衙门里的人是怎么查到这一点,光凭那几个出售考题的家伙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叫他们往朝臣方面想哪。

    这越想,李业的心就越是不安,看什么都是有问题的。比如今日,当他乘轿回家时,透过半掀的轿帘看到外面静谧的街道时,也不自觉地犯起了嘀咕:“这时候天尚未黑,宵禁未开,怎么街上就变得如此冷清了?难道是某处衙门要办事,所以净了街?难道他们竟是冲我来的么?”这么一想,他身子就忍不住一阵哆嗦。

    心里有事,让李业连晚饭都吃不下了,索性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了书房里,苦苦思索着对策。在书房里来来回回地走了有不下几十趟,连脚都有些走酸了之后,李业终于生出了一个念头——

    “不成,我不能就这么等死。谁也不敢保证那刑部,还有一向喜欢暗中查事的锦衣卫完全查不出此事与我相关。但他们要定我的罪,却必须拿出实证来。物证方面,当日我只是看了那考题记在心里,随后散播出去时,也是借人之手写的东西,与我应该牵涉不大。现在最要命的还是人证。虽然他早在会试之前就被我藏了起来,但此人终究是个祸患,我不能留他!”

    想到这儿,一向与人为善,看着人畜无害的李业眼中就闪过了一丝凶芒来。在咬牙思忖了一番后,他已有了主意:“明日,明日就想法把他除掉。好在他只是我家中的一个奴仆,即便死了只要我不说,没有人会追查。对,就这么干!”

    在终于作出这个决定后,李业只觉着压在心头的不安感终于消散了许多。或许当明天把事情一干,这种如山的压力和阴霾就会彻底消散了吧……

    接下来的一天,李业在衙门里总是心不在焉的,待时间来到申时左右,他就再忍不住了,只和同僚们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

    但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这一番动静,正落到了一直盘桓在他所在的礼部衙门外的一名小货郎的眼中。而在跟着他的轿子走了一段路,确信有新的人跟上后,小货郎便转身离开,并在一番东拐西转后,来到了镇抚司衙门。

    这么个小货郎,一般来说别说是镇抚司这样的地方了,就是寻常的县衙门都是不敢进去的。但这位却就这么随随便便走了进去,门前看守的两名锦衣卫校尉也居然就视而不见,随意地就把人给放了过去。

    这人当然就是锦衣卫的暗探了,像这样化装成各行各业,盯着各大衙门,以及某些可疑之人的密探,锦衣卫在京城里足足有三百多个。

    本来这些人是要向直属的千户余瑶禀报自己收获的,但这回却有些特殊,此人径直来到了指挥佥事杨震的公厅前,在表明身份后,便获准见到了正自处理公务的杨震。

    杨震一见来人,便也神色一动:“怎么,是那李业终于露出什么破绽了么?”

    这几日里,随着宫内官场的一番追查,杨震已将怀疑的目标定在了少数几个官员的身上——据应舟所传回来的消息看,宫里的那些可能接触到会试试题的宦官们这段时日以来一直都没什么怪异,之前也没有出现过借故出宫的事情,如此便可排除是宫里某人为了对付自己或是某几位考官而做下的此案了。

    如此一来,杨震便把怀疑目标定在了官场。之后,从刑部那儿也传来了消息,在朱晨的好一番查探之下,还真就从几位被坑害的考官身上找到了突破口。

    这几位考官也觉着这是有人想害自己,所以很配合地道出了可能跟自己结仇的官员姓名。然后刑部再根据这些人的职司来进行判断,看哪些人是有可能接触到会试考题。

    这种调查方法虽然有些繁琐,却很合适这次的案子。在几日的查探之后,几个可疑的官员就纷纷浮出水面,这其中,李业就是很被人怀疑的一个。为此,杨震特意派了锦衣卫里最精擅于化装盯梢跟踪的几个人盯着对方,看他会不会露出什么破绽来。

    只是没想到,计划安排下去才不过几日,就来了这么个消息:“回大人,今日李业早早就离开了衙门,看他行进的路线并不是回府,看模样有些古怪。”

    “哦?其他几人都跟下去了?”杨震精神再次一振,赶紧追问道。为了这个可能性,他可等了不少时间了。

    “是的,其他几个弟兄跟了过去。”小货郎赶紧答道。

    “好!你赶紧去跟外面的弟兄说,叫他们准备一下,随我一起去……”本想下令前往拿人的杨震话说到一半,却突然改口了:“不,你这就去一趟刑部衙门,就拿我的名帖去见朱晨朱郎中,然后把这次的发现告诉他,他应该知道做什么。”

    “……是!”小货郎虽然满心的疑惑,但既然是佥事大人给出的命令,他自然没有不遵的道理,一抱拳后,就快速退了出去。

    而在他走后,一直关心此事的几名下属便也来到了门前:“大人……”

    看着他们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杨震便笑了起来:“都进来吧。有什么想问想说的,也不用避讳什么。”

    “大人,他是不是查到嫌犯的问题了?”

    “大人,咱们什么时候可以去把那贼人给拿下了,好给您出口气哪?”

    几个弟兄都有些急迫地问道。这几年里,锦衣卫声势渐强,几乎都没在吃什么亏了。这回自家大人差点被人坑了,众兄弟自然急着想报复了。

    见众兄弟这么急着为自己出头,杨震心里不觉一暖,但他的脸上却依然显得很严肃,只是一摇头:“你们就别想这次能去做什么了。这一回,我已决定了,咱们锦衣卫不会插手舞弊一案。”

    “啊?这是为什么?”所有人都呆住了,实在没想到以往怎么都不肯吃亏的自家大人这回竟不想亲手报复了。

    杨震看着众人,又笑了起来:“你们哪,别老是停留在以往凡事冲杀在前的习惯里,其实和人争斗,完全没有必要事事出头的。有时候用些策略,借人之力除掉自己的敌人也未尝不是一件更叫人感到高兴的事情。”

    见众人依然是一副诧异的模样,杨震只能语重心长地道:“不错,照你们的想法,咱们出手去把那可疑的李业拿下,然后用咱们最顺手的办法从他嘴里把一切都掏出来,就可以算是把什么仇都报了。但你们想过没有,这么一来我们会得罪多少人?”

    夏凯等人完全被他说得有些懵了,只剩下沉默地看着自家大人。好在杨震的话还在继续:“刑部那边,是奉了陛下的旨意查案的,结果我们就这么把他们的活给抢了,你们说,他们会怎么看待咱们?另外,这次的事情乃是科场舞弊,这是读书人最为看重的一件事情,结果却由咱们这些锦衣卫的人来帮着他们把案子给办了,他们又会是什么想法?最后,他们一向都对我们锦衣卫有所成见,现在我们突然指出那李业是舞弊主犯,他们就一定会信么?”

    被杨震这么一问,几个心思细密之人神色还真变得慎重起来。虽然不想承认,但众人却也明白他们锦衣卫和文官之间有着一道巨大的鸿沟,这次的案子又很是敏感,确实不适合由他们自己来处置。

    杨震最后总结道:“正是出于这几方面考虑,我才决定把这个机会交给刑部。想必急于把事情了结的刑部官员也不会包庇他的,现在我们既能置身事外,又可看着那家伙入罪,何乐而不为呢?”

    一番话,说得众人再无异议,杨震便一摆手:“你们都各自回去吧,事情很快就会有个结果了。”

第六百八十章 杀人灭口

    北京城中格局东富西贵南贫北贱,北城一带所居住的都是最贫穷的人家,这儿的房屋和宅子也是最破烂残旧的。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照常人的想法,这样的地方,别说是那些身份高贵的官老爷了,就是有些地位的富人,都不会自降了身份过来。可在今日傍晚时分,北城一条小胡同口里,却突然就多了一顶气派不小的轿子,周围的一些闲汉们还瞧见有个身着绸衫的中年男子打轿子里钻了出来,一个人进了那肮脏而略带腥臭味的胡同之中。

    虽然心中大觉好奇,但这些闲汉也是有些眼力见的,一看到那几名膀大腰圆的轿夫依然等候在胡同口,他们便没有再凑过去,只是在一旁盘桓了片刻,这才散了去。

    这位乘轿而来的富贵人物正是满怀心事的李业。他已打定了某个主意,可是直到他来到自己想去那儿附近时,才猛然惊觉了一件事情——自己这么乘轿来此,目标可是太显眼了,一旦被有心人记下,接下来的麻烦可也不小哪。

    这也得怪他最近总是心神不定的,在某些细节上的考虑就没有那么周到了。幸好在临到地方时想到了这一层,倒还有弥补的办法,于是就在离着目的地尚有几条胡同距离时就下了轿,再一个人从这儿有些复杂的几条胡同间绕过去。

    虽然李业现在的身份确实不低,不但有华宅美眷,出入也是车轿代步,但其实在他考中进士为官之前,生活还是相当窘迫的,当年在京城里等候会试时,也是暂居于北城这一带最贫穷落后的胡同里,所以对这儿的地形还是相当熟悉的。

    也正因为他起于贫寒,尤其明白自己该不惜一切地向上爬,现在能攀上张阁老这棵大树,更是尽心竭力,什么事儿都敢想敢做。而这一回,他也更明白一旦事情败露,自己就将失去一切,自然更容易下定决心,做出万不得已的事情来。

    趁着天色渐黑,胡同里的各家各户都已返家关门,都没什么行人的当口,李业小心翼翼地从那些流淌着怪臭积水,堆积了不少垃圾的胡同间穿行着,好一阵后,才终于停步在了一间极其普通的小院落跟前。

    这座院落处于一条小胡同的最深处,和附近的其他院落还隔了一段距离,正是藏匿人物的绝佳所在。在看了看周围漆黑的环境,确信没有什么人跟踪和留意自己后,李业才拿手轻轻地在残旧的院门上拍打了两下。

    半晌之后,里面传出了一个略带警惕与沙哑的声音:“什么人?”

    “是我!”李业压低了声音答了一句。话音刚落不久,门就被打了开来,一名无论身形还是模样都显得极其普通的男子就一脸惊喜地看着他:“老爷……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先进去说话。”李业说着,已一步跨进了院子里。那人这才想到自己的处境,赶紧让开身子,请人进来,同时迅速关闭了院门,在此之前,他还机警地朝四周扫了几眼,确信外面依然一片平静。

    在进了屋子后,那人才满脸惊喜地跪在了地上冲李业磕头道:“老爷,您怎么这时候来了?您要有什么吩咐,只管叫人来和小的说一声便是,这地方人多眼杂的……”

    看着这个心腹之人在这个时候还如此关心自己,李业心里不觉一阵愧疚,但很快地,自保的念头就压倒了这一点天良,他迅速上前,把对方搀扶了起来:“李轨你起来说话。”

    “是。”李轨听话地站起身来,又小心地在一张椅子上拂了拂了:“老爷请坐。只可惜小的这儿没什么好东西能孝敬您的……”

    “罢了,我今日来此也不是图吃些什么的。”李业勉强一笑,又问道:“怎么样,这些日子来委屈你在此窝着,有什么不适应的么?”

    李轨恭敬地站在一边,听他这么问来,赶紧把头用力地一摇:“没什么委屈的,小的在这儿还算挺适应的。唯一有点不安的是,小的担心自己出了什么茬子,那样小的自己倒没什么,只怕会连累到老爷您哪。”

    听他这么道来,李业心里又是一阵感动,但很快地,他又似乎想到了什么,把脸稍稍一沉:“你的意思是觉着本官叫你留在京城有些不妥,应该把你送出京去喽?”

    “不不,小的可没这么想,只是担心老爷您会被小的牵连。”李轨赶紧连连摆手否认,神色还有些慌张:“其实小的有什么好担心自己的,我不过是贱命一条,死就死罢了。”

    “李轨,你跟着本官也有差不多十多年了吧?”李业并没有接这话茬,却突然问了这么个问题。

    李轨明显愣了下,但还是点头道:“正是,小的自打老爷您中了举人之后,便一直追随左右,到今儿也有十五年了。也幸得老爷您信任,才叫小的也活了个人模狗样……”

    “这么说来,你觉着本官对你还算不薄了?”李业又问了一句。

    “岂止是不薄,若非老爷当初肯提携小的,小的现在恐怕就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而已,而现在,总算是有了个家,还有了婆娘和两个儿子。”李轨当即毫不犹豫地道:“老爷对小的恩情,就是拿命还,也是还不完的。”

    “你能有这心就好,本官还觉着你会怨我呢。这次要不是我叫你去把考题泄露出去,又把你藏在这儿,你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连个人都不能见哪。”

    “小的不敢,小的能有今日都是老爷您给的,别说是这么点事情了,就是您要拿小的性命,小的也不敢有半点怨言。”李轨闻言再次跪了下来,强调自己的忠心道。

    “你能这么想,我很安慰哪。你放心,你家老爷我不是那种过河拆桥之人,对你这样忠心的下人,更会为你安排好一切的。”李业神色里带着些欣慰地道。

    李轨本来还有些提着心的,现在听了这话,顿时也放松了不少,有些感激地道:“多谢老爷为小的考虑。不过,小的现在这身份可见不得人哪……”

    李业看了对方一眼,不待他把话说完,就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所以这次来就是为了解决这一麻烦的。我已安排好了,这两日里,就会把你送出京城。只要出了北京城,就再不会有任何麻烦了。”

    “多……多谢老爷……”李轨这回算是彻底放下心来,再次冲李业磕头告谢。别看他刚才说得有多好听,其实心里是完全不想死的。

    见他如此模样,李业眼中闪过了一丝警惕和厌恶之色来,但也只是一闪而过,并没有被对方觉察到什么。随后便状似无意地道:“对了,本官从衙门里出来后就来了你这儿,现在颇觉饥渴,你且去为我准备些吃的来?你也没吃吧,咱们也好久没有一起吃饭了,今日就破个例,就算是我为你送行了。”

    自家老爷既然这么说了,李轨当然不敢不从,赶紧就从地上起身,去旁边的屋里准备食物去了。只一会儿工夫,几样小菜,一壶浊酒就被他端了过来:“老爷,这地方简陋,也只有这些东西了,委屈了您了。”

    “没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本官在没中进士前连这些东西都不是经常能享用得到的。”说着,李业便为两人都斟上了一碗酒。

    李轨赶忙谢过,正要喝的时候,却见自家老爷想要夹菜的手不小心在桌子边沿磕碰了一下,那双筷子便掉在了地上。

    李业忍不住一声苦笑:“老喽,这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了。”

    “老爷这说的什么话,老爷您正当盛年,还要在朝廷里干一番大事业呢。”李轨赶忙安慰着,随后弯腰拾起筷子,不必李业吩咐,就又出了屋子,去一边拿双新的替换了。

    李业见他离开,眼中露出了一丝复杂的神色。但随即,却又把牙一咬,飞快地自袖子里取出个纸包来,把里面的药粉倒入了李轨的酒碗之内,再迅速收起纸包,端起自己的酒碗装作喝酒的模样来稳定自己的心神。

    当他刚做完这一切时,李轨已拿了双筷子回来了。李业接过筷子后,便冲他一举碗道:“来,我就借花献佛,用这碗酒来为你送行吧。过了今晚,你我二人就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相见了。”

    听他这么道来,李轨也不觉有些伤感。但很快地,他又调整了心态,端起酒碗道:“只要老爷您发一句话,无论怎样,小的都会为您办事的。”说着,便不再多说什么,举起酒碗就把里面混杂了毒药的酒液一口气都给灌了下去。同时,从他的眼中,竟也流出了两行热泪来。

    在把碗中酒喝完之后,李轨便把嘴角和眼眶一擦,再次恭敬地冲李业拜倒:“老爷,小的今生再不能为您做事了,还望您今后一切顺顺当当的!”说完话,再次重重磕下头去,随即便僵硬不动……

第六百八十一章 人赃并获

    看着李轨匍匐于自己脚下倒毙而亡的尸体,李业的神色急剧地变幻起来,这里面既有如释重负般的轻松,又有些他从内心感受到的后悔和惭愧。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李轨跟随了他十多年,一直以来鞍前马后,兢兢业业。当他还是个一文不名的小举子时,李轨跟了他在京城吃苦受累,却无半句怨言,并帮他解决了许多他这么个书生所无法解决的麻烦。

    而待到李业成功考中进士,走入官场之中,李轨也没有因为身份的改变而飞扬跋扈,反而显得很是低调,低调到连李业有时候都会忽略了他。所以在近几年来,能被他所重用的,永远不是李轨,而是其他一些更善于逢迎拍马之人。

    但即便如此,李轨却依然是李业最信任的那个人,,当他需要做一件完全不希望被人查出与自己有关的事情时,第一个想到的还是这个跟随了自己多年的忠心仆人。而李轨也确实没有叫他失望……

    他不但把事情办成了,而且即便面对李业如此安排也没有半句怨言,甚至……就连他明明已发现自己有杀他灭口之意时,也没有半点怨怼和反抗之举,毅然决然地饮下了掺了毒药的酒,死前也没有半点怨恨。

    当看明白这一点时,李业自然是后悔的——我不该不信他,我不该害死这么一个对我忠心耿耿的人!

    但很快地,这一点心思就被李业生生压了回去:“李轨,你应该明白,我实在是没的选择,才不得不这么做的。你在这个世上,只会给我带来无穷后患,你总不希望我因你而被人定罪吧。就像你所说的,我正当盛年,还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去做,还想在朝廷里一展抱负呢,所以你的死是极有价值的,我也会记住你的牺牲。还有,你的妻儿老小,我也会帮你照顾好的,绝不会亏待了他们!”

    在轻轻跟面前的尸体说了这番话后,李业心中的愧疚之意总算平复了不少。再次深吸了一口气后,他便决定离开这儿。

    在北城这一有些混乱的地方,死上这么个来历不明的人是不会惹来太多人注意的。就是官府方面,也会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将案子草草了结。正是怀着这一心思,李业才敢在这个夜里行此杀人灭口的勾当。现在他只剩下最后一点难处了,只要悄然绕回到轿子那儿,自然一切都不再是问题了。

    可就在他刚提起脚来,打算从李轨的尸体旁跨过离开屋子时,院门突然就被人大力地拍响了:“开门,有人在里面么?”

    这一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李业身子猛打了个哆嗦,他实在难以想象,这时候居然还有人会上门,而且听那语气,似乎不是寻常百姓哪。这一刻,他的脑门上瞬间就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来,目光急速地在屋里院内转动着,想找一处可以藏身的所在,以防那门外之人突然就撞门进来。

    可还没等他找到个合适的地方,一声巨大的砰响传来,那两扇门中间不过两指宽的门闩便硬生生被撞成了两截,随即李业就只觉眼前一阵火光闪耀,赫然发现院门前已站立了数以百计的官兵衙差……

    临散衙的时候,朱晨看着手上那些关于舞弊案新的线索再次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虽然在杨震的指点和暗中帮助下,他们确实找到了几个可能干出此事的嫌犯来。但那几人个个都是朝中职司不低的官员,一时半晌还真不好在没有确切证据的情况下把他们请到衙门里问话,因为这样实在是太得罪人了。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又没能找到进一步的线索,看来也只能冒着得罪人的风险试一试了。正当他咬牙做出这个决定的当口,却有人来禀报说锦衣卫派了人来见自己,有关于会试一案的线索禀报。

    这让朱晨大为激动,赶紧叫手下把人带了进来。从那锦衣卫口中得知李业今日的异动后,虽然依然有所怀疑,他还是打算搏上一把。反正都已拿定主意明天请这些有嫌疑的官员来问话了,便由这位礼部郎中开始吧。

    于是,朱郎中就带了刑部百十名兵卒捕快,由那名锦衣卫的带领下,循着之前跟踪李业而去的同伴所留下的记号一路追到了北城,并在那条简陋的胡同口见到了李业的轿子。

    在看到如此夜晚,身为朝廷命官的李业居然来到这么个偏僻的所在,行迹如此诡异后,就更叫朱晨对他产生了怀疑。于是便下令把这几个轿夫先拿了下来,随后又在一直暗中跟踪的锦衣卫密探的带领下一路来到了那处不起眼的院落跟前。

    这时候,朱晨已有七八分确认李业大有问题了,便顾不上太多,当即命人上前叫门。在叫了两声里面没有半点动静之后,他便下令破门。

    可即便如此,当院门被这些官兵撞开,在火把的照耀下看到惊慌失措的李业和他身旁的尸体时,朱晨还是不觉大吃了一惊:“他李业身为朝廷命官居然敢在此杀人?”

    不过朱晨毕竟是管着刑狱的官员,虽然骤见官员杀人有些惊讶,却还是很快就镇定了下来,立刻把手一挥下令道:“上去,把人拿下!”

    刑部的差役官兵也没有太多的迟疑,当即冲进门去,一拥而上,轻轻松松就把早已吃惊愣在当场的李业给摁在了地上。直到把人拿下,朱晨才神情复杂地走进了院子,来到了这位与自己官阶相当,有过一些交情的同僚面前:“李郎中,你怎么会干出这等事来?”

    李业也看清楚了来者是谁,心里同样有个疑问:他们怎么会来这儿的?他们怎么就知道我在这儿?不过这个问题他却问不出口,因为知道对方不可能回答。

    这时,其他几名衙差已检查过李轨的尸体,随后向朱晨报道:“大人,这人才刚死不久,是被人下毒毒杀的。”

    “李郎中,你可以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么?”朱晨盯着李业的双眼,不含半点感情的问道。

    这个时候,李业却已无法作答,只能把目光一垂,避开了对方逼问的眼神,同时嘴也闭得严严的。见他如此模样,朱晨再次一叹,把手一摆:“将尸体和这嫌犯全部带回衙门,还有这院子,也得封起来,不得让人随意接近。”

    虽然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很显然李业的罪名已可以成立了,但朱晨心里却也不是滋味儿。毕竟,谁也不希望发现与自己同殿称臣的朋友竟是个杀人凶徒哪。

    返回刑部衙门,当那儿的人瞧见朱晨他们果然押了人回来时,个个脸上都露出了惊喜之色,不少和李业有过几面之缘的人更是满脸的难以置信,忍不住就拉过身旁的同僚,询问起情况来。

    趁着这工夫,朱晨却把手一摆,命手下将李业投进天牢,仔细看守起来,随后自己则直奔后面的二堂去见尚书大人了。他相信,已知道自己去做什么的严清这时候是绝对不会回府的。

    果然,一到尚书大人的公厅前,他就瞧见里面有个人正自不安地在那儿踱着步。便赶紧走了几步,来到门前:“大人,下官拿下李业了!”

    正有些心神不定的严清听了这话身子猛地就是一顿,随即回头看着他:“那罪证呢?可有确凿的罪证?”这几日里,作为刑部主官,他身上的压力可比朱晨要大得多了,几次朝会,天子都会点名询问自己关于会试一案的进展,他都快没有什么可以拿来搪塞的说辞了。

    明白自家上司的想法,朱晨赶紧简要地将自己带人到地方拿下李业的经过说了一遍,随后又道:“若下官判断不错,那屋内被他所杀之人应该就是我们之前一直都在寻找的将试题卖给那几个人的家伙了。对此,只要叫那几人过来认上一认,自然不再是问题。”

    “好,好好!”严清紧绷的神经因为这几句便是一松,连道了几个好字,才上前一拍朱晨的肩膀:“辛苦你了。这次只要能把案子给完满结,这功劳当以你居首!”

    “下官不敢,一切都是尚书大人您指挥有方,才有今日这结果的。”朱晨赶紧谦逊地说道:“所以若说功劳,自然是大人您第一了。”

    “呵呵,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做事的总是你,本官是不会忘了的。接下来的审案之事也交给你,务必要将事情给定下来,绝不可留有任何破绽,明白了么?”在满意地一笑后,严尚书又不忘叮嘱一句道。虽然对于如此查案问案他并不在行,但多年的官场生涯却让他明白一个道理,任何事情都要做到滴水不漏。

    “下官遵命!”

    “唔,还有,今日天色已晚,就不要太劳累了,待明日再审案也不迟。”严清又如此建议道,他知道,有了今日这一收获后,衙门上下人等都可以睡个好觉了。

第六百八十二章 审问

    看着那具被摆在屋子当中间床板上的尸体,几名犯人不由得瑟缩了一下。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但在身后刑部官差的目光逼迫下,几人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弯下腰来仔细观瞧那具尸体的模样。

    虽然因为中毒之故,李轨的面色已作紫黑,容貌也稍有扭曲,但总体相貌却没有太大变化。故而在看了一会儿后,几名犯人还是异口同声道:“对,就是他,那日把东西给咱们,说是要送咱们一场大富贵的就是这个人!”

    “你们确信自己没有看错?”虽然听他们这么道来叫朱晨心里一振,但还是不忘追问一句。毕竟事关重大,可开不得半点玩笑哪。

    被这位刑部郎中凝重的气势所摄,几名人犯不觉有些犹豫了,便再次强忍着畏惧之心仔细打量起李轨的尸体来,片刻后,其中一人道:“就是他了,我还记得他左手边颔下有颗黑痣,这人也有!”

    朱晨一听,也走前两步,低头看了看李轨的尸体面庞,果然在紫黑色的面庞右下找到了一颗并不那么明显的黑痣。这回,他算是确信这几人没有胡乱认人了,便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来:“很好,只要你们说的不错,便算是为官府立了功劳,本官到时会为你们说话的。”

    几人一听,立刻跪了下来,冲他连连叩首谢恩。朱晨却没心思与他们多作纠缠,只把手一摆,就命手下的衙差把人送回天牢,随后又吩咐道:“去,把李业提来,我要先审他一审!”

    不一会儿工夫,满脸憔悴,眼中更是布满了血丝的礼部李郎中就被几名衙差给押到了刑部朱郎中的公廨之内,此时他身上已戴上了手铐脚镣,只走动一下,就会发出当啷声,显得极其狼狈。

    在吩咐两名书办和衙差在旁伺候着之后,朱晨便把其他人都给屏退了,随后目光就久久地停留在了被强行按倒在地的李业身上,半晌才一声叹息道:“李郎中,想不到你我昨日还是同殿为臣的同僚,今日却已成这般光景了。”

    听他如此感慨,李业的心里也是一阵揪紧,随后无声地低下了头来,并没有为自己开脱的意思。确实,在被人于毒杀李轨的现场当堂拿住,他还能有什么好说的?现在他唯一希望的是,对方并没有掌握自己与会试舞弊一案的关联,不然自己的下场可就更惨了。

    见李业没有答话,朱晨也不生气,只是自故着说道:“想必你也很奇怪吧,我们刑部的人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突然就出现在你面前。倘若不是咱们及时出现,只怕那儿就会多一起无头公案了,我说的可对?”

    这几句话确实惹起了李业的兴趣,他猛地抬起头来,看了朱晨一眼想说什么,但最终却只动了下嘴唇,并没有把话问出口。他很清楚,朱晨所以如此说话,就是要破自己的心防,而一旦自己开口说话,就很容易被对方拿住破绽。虽然他并不涉刑狱之事,但多年为官,这点道理却还是懂的。

    一旁的两名差役见自家大人说了这么多,这个犯人却没有半点反应,顿时就有些恼了,忍不住就欲上前呵斥。但他们才一动,就被朱晨以目光制止了,后者更是不见半点恼怒地继续自顾道:“事到如今,也不怕把实话告诉你了,因为咱们和锦衣卫的人一直都对你有所怀疑,怀疑这次会试舞弊就是你在背后捣的鬼!”说到最后时,他的眼中猛地闪过一丝精光来,定定地落在了李业半抬的脸上,与其目光来了个交接。

    李业的神色顿时大变,即便早有所准备,可被人当面点破这一点,他还是有些猝不及防的。幸好多年的官场生涯让他的定力到了极高的境界,即便如此,依然能保持着一丝清明,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目光却已开始闪躲,不敢与朱晨对视。

    “怎么,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妄图用沉默来逃避罪责,觉着只要什么都不说,我们就拿你没有办法了么?”朱晨冷笑一声:“都说锦衣卫善于对犯人用刑,但许多人并不知道,其实咱们刑部衙门里,也有的是刑讯的好手,我真不希望对你用上这些手段。”

    顿一下后,朱晨又突然换了个话题:“你也一定会觉着奇怪,为什么我们会对你产生怀疑。倒也不怕告诉你,事实上我们疑心了不少人,都是能接触到试题的朝中官员,你只是其中之一。其实作为礼部郎中,你能接触到试题也不是什么问题,但谁叫你和副主考张栋曾有嫌隙呢?而据我所知,张栋他所以能在本次会试中担任该职,似乎也是你举荐的吧?”

    听他这么娓娓道来,李业的神色变得更加难看,心也慢慢沉到了底部。他终于明白自己怎么就折在这场了,原来都是私心作祟的缘故哪。

    当时为了帮张居正对付杨震他们几个对头,他想出了这么个狠毒的计策。而在获得张首辅的同意后,他便又生出了借刀杀人的念头,把一向以来与自己不对付的张栋也给安排进了这场会试之中。

    照李业本来想来,只要会试舞弊事发,不光张四维和杨震这样的人会被人怀疑,甚至定罪,就是那几名相关的副主考也必然情况堪忧,就算不因此丢官罢职,被天子申斥,留下永远也洗不掉的污名也是不可避免了。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借势而为的一招,反而成了画蛇添足,把自己个儿给坑了进去,实在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哪。

    “说实在的,若非你迭出昏招,这次的案子我们还真找不到突破口呢。”朱晨见他一脸懊丧的模样,又加了一句。

    终于,在听了他这话后,李业再忍不住了,用沙哑的声音问道:“我……我还在哪儿做错了?”

    见对方终于入彀,朱晨眼中闪过一丝喜色,但语调却没有半点起伏,依然如之前般说道:“既然你叫那人帮你把会试考题外泄,为何不早早将之打发离开京城呢?若你这么做了,即便我们对你再有怀疑,也拿不到证据,从而定你的罪名。还有,在感觉到事情有变之后,你又做贼心虚,不打自招,居然跑去杀害这个人证,那就更给了咱们机会了。不错,现在我已确认,昨晚在城北被你毒杀之人就是那奉你之意将考题泄露出去的人了。你还有何话说?”

    “我……”李业本来是想否认的,但随即又想到了之前自己已顺着朱晨的话变相地承认了自己确实是泄露考题之人,顿时神色一变,到嘴的抵赖之辞便再说不出口了。

    见对方如此模样,朱晨心下更定,当即一拍桌案,声色俱厉地道:“大胆李业,你身受皇恩,本有大好前程,却因一己之私居然干出这等叫朝廷蒙羞,叫士子寒心的举动来,实在是罪无可赦。而到了这个时候,在我刑部衙门之中,在我们已握有充分证据面前,你还不肯承认自己的罪名么?”

    李业昨晚被拿下时就已心惊胆战了,又煎熬地一夜未睡,精神也有些恍惚。刚才被朱晨一番言辞击穿了最后的侥幸,心理早已到了崩溃的边缘,现在又被他如此大声呵斥,顿时再坚持不住,身子一垮,用颤抖的声音道:“不……不错,这一切确实是我叫李轨干的,而为了自保,我还下毒杀死了这个对我最是忠心的下人,我有罪……”事实上,压得他最难受的,还是心里对李轨的愧疚,在昨天见到李轨明知自己下毒害他依然从容就死后,李业已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只是当时还硬撑着罢了。

    但现在,在一连串的打击之下,这种愧疚和后悔便成倍地增加,彻底就把李业给击垮了。说到底,他依然只是个普通人,虽然心性还算坚韧,但在接二连三的打击和威慑之下,依然无法坦然面对一切,依然会彻底崩溃。

    在道出这一句后,李业的眼中还突地流下了泪来,却不知是害怕,还是因为后悔的眼泪了。

    而见他如此模样,还交代得如此痛快,朱晨在略一怔后,神色便是一喜。这么个结果倒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他本以为自己还得多费一番手脚口舌才能叫李业吐露实情呢,现在看来,倒还是有些高看对方的心理了。

    既然如此,朱晨便打算乘胜追击,在一沉吟,便问出了他一直以来都想要知道的话来:“那你到底为何要做这等事情?我不信你只是为了报与张栋的私仇而干出这等可能惹来大麻烦的事情的。说,你到底还怀了什么居心,又或是,你这么做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

    面对朱晨如此质问,李业险些就把实话给说了出来。但在话到嘴边时,他才猛然惊觉,赶紧改口:“我这么做只为了对付张栋,并没有其他任何目的!”事到如今,他若还想自保,或是保全家人,就只能把罪名一力承担,将希望寄托到张居正的身上了。

第六百八十三章 应对

    有句话叫作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是在北京城的各大衙门里,这句话也是适用的。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这不,刑部衙门才刚拿下李业不过一晚半日时间,朱晨还在审着人呢,这一消息却早已传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了。

    尤其是几处重要衙门,更是早早就知道了昨晚发生在北城的事情,一时众多官员甚至都把手头上的公务都摆在了一旁,纷纷讨论起这事情的原委与可信度来。

    毕竟,这次会试舞弊一案实在太过惊人,所有人都一直关注着其中原委呢,现在骤然冒出这么个消息来,自然很容易为人所津津乐道了。有不少人甚至还打了赌,觉着那李业只要一旦被确认是此事的主谋,就是被判个腰斩都极有可能。

    “你不想想,这次会试是个什么情况?那个是天子大婚之下的恩科哪。他李业居然敢在如此重大的考试上做手脚,这不是欺君是什么?所以我敢打包票,这回不光是他自个儿,就是他那些家人,也绝对没好果子吃,被发配到边远去已算是最轻的了。”礼部衙门里,一名一向与李业颇有些成见的官员正唾沫横飞地在和几名同僚说着话,看他那兴奋的模样,显然两人间的仇怨积得极深。

    不过随着他这番话说出口,本来还饶有兴致与其一唱一和的几名同僚的神色却突然淡漠了许多,只是淡淡一笑:“其实咱们何必操这心呢?只要事情真是他一人所为,连累不到咱们整个衙门,一切就只看陛下和内阁的意思便是。”

    “嗯?”那人明显愣了一下,刚才和自己说得极欢的几位怎么突然变得如此意兴阑珊了?正当他疑惑的当口,一声低咳在身后响起:“张综,他人之事与你何干?还不去处理了自家的事情再说?在衙门里如那长舌妇般搬弄是非,是何道理?你就是这么为朝廷效力的么?”

    那张综这才醒悟过来,原来是与自己说话的几名同僚发现了本部堂官到了,才会突然偃旗息鼓,这让他猛地一阵紧张,赶紧回头行礼:“见过尚书大人,下官……”

    如今的礼部尚书马自强是个六十来岁的矍铄老人,虽然因为管着礼部向来温和,但在这些属下官员面前还是颇有些威信的。只见他不满地瞥了其他人一眼,才把手一挥:“你们都散了各自忙去吧。现在李业出了事,他手上的公务还得由你们来帮着分担呢,就莫要在这儿嚼舌根了。还有,大家到底是同僚一场,这种事情休得再让本官听到。”

    众人赶紧唯唯称是,散了开去。只有张综因为心头有些担心,所以在原地愣怔了好一会儿,随即就发现马尚书竟没有转回自己的公厅,而是在略作迟疑后,转身重新出了礼部衙门。

    对此,他心里是颇觉古怪的。要知道马自强是个极重规矩之人,即便是礼部这样向来清闲的衙门,他也是不准部里官员随意外出的,而他自己也一直以身作则,除了早朝或是有什么意外情况不在外,几乎都能见到他的身影。可今日,他刚才显然是下了朝回衙门的,怎么刚进来就又出去了呢?

    张综虽然心下有些疑惑,却没有深思。事实上,在得知这一消息后,马自强也是很吃惊的,而他现在正打算赶紧回宫去见张居正,把这一坏消息告诉对方。

    但事实上,他这么做显然是有些多余了。因为就在从朝会上回到内阁后,这一消息便已由秦纲这个心腹报到了他的面前。

    当时,他正端着茶杯品着今年新上的明前茶呢,一听这事儿,整个人都呆滞了好一阵,差点失手将上好的官窑茶碗给摔到桌上。但饶是他定力够深,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可还是因为过度吃惊而把一口烫嘴至极的茶水久久含在嘴里而发出一声闷哼。

    秦纲在这个时候就展现出了他作为张居正心腹的一面了,即便察觉到阁老有些不妥,他也没有任何的反应,只是静静地低头站在那儿,就当自己什么都没瞧见。

    而张居正,也在过了好一阵后,才使舌头恢复了感觉,神思也重新回到了这件大事上面,面色变得极其凝重:“当真是那李业所为么?”

    “就目前从刑部传来的消息看来,应该就是如此了。”

    “他怎么就敢干出这等事来!枉我这几年来对他信任有加,悉心栽培,他竟……”说着,张居正的眼中就流露出了恨铁不成钢的痛惜之色。

    倘若是一个完全不知内情之人听了这话,只会为张居正这种为属下官员设想,关心下属的风骨所感动,全然不会生出其他念头来。但作为张居正的心腹,秦纲却心底深处除了对张阁老临事时表现出来的镇定的敬佩之外,还有一种莫名的寒意袭上心头。

    就是当着自己的面,张阁老还是得把戏做足了,这是一个多么会隐藏自己心思的人哪!

    不过这种念头也只是在他脑子里一闪而已,秦纲又接着道:“李业他辜负了阁老一片苦心确实不该,但现在阁老你该想的还是您自己哪。谁都知道李业一贯是您所器重之人,现在他做出这等事来,只怕会叫有心人联想到什么,从而对阁老你大大的不利哪!”既然张居正自己不肯说,那就只有他这个当下属的来点明眼下的情况了。

    果然在有他这句话作为台阶之后,张居正的神色变得有些凝重起来,但还是先强调了一声:“清者自清,我又有什么好怕的?不过,这李业所为确实大大不该,本阁身为内阁首辅确实该对此有所表态才是。这样吧,你以我的名义去给刑部衙门一道手令,着他们早日查明案情真相,不要因为李业的身份而有所顾虑。还有,若是可能的话,你也去看看李业,将本阁对他的失望告诉他,希望他能够有悔过之意。”说到这儿,他又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似乎对于这么个结果很是难以接受。

    “下官明白。”秦纲忙答应一声。他当然明白,张居正真正叫他做的可不是传达内阁意思,而是后者。至于见到了李业后该说些什么,他也早已有了打算。而且这种事情,都是他这个内阁舍人出于为阁老分忧的心思而为,与日理万机的张阁老可没有太大关系哪。

    见秦纲意会之后退了出去,张居正才在吐出一口浊气后神色变得复杂起来,眼中也带上一丝淡淡的忧虑。

    事实上,在李业真在会试上做了手脚后,张居正就有些后悔了。这种事情,成了固然对他有利,可一旦出了什么差错,其连带的后果可是极其严重的。只可惜,待他想制止时,一切都已太迟了。

    但在张居正看来,这事上李业做得还算有分寸,手脚也算干净,倒是有极大可能成功的。可没料到,如此计策居然还是坏在了杨震和锦衣卫的手里。从此一点看来,这个杨震还真是个难缠的对手了,也叫张居正更对其心生惕然。

    现在,事情变成如此境地,就更叫他心中难安了。虽然即便李业把实话道了出来也没多少人会信,但这种不利的言辞,一定会对自己的形象造成不可挽回的破坏。尤其是如今改革大计已来到了最要紧的关头,自己绝不容有半点疏漏的情况下,这事就变得尤其关键了。

    “不成,我绝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这次秦纲若是未能把他安抚住,那就只能用釜底抽薪的办法了。希望不至于要我做出这一手吧!”在暗暗拿定了主意后,张居正才重新拿起手边的奏疏,将精力重新投放到政事上面。

    与此同时的锦衣卫内却是欢欣鼓舞一片。虽然结果早在昨晚就已确认,但直到今天,他们才敢真正确信人已落网,只等刑部审问之后,便可把罪名给定下来了。

    只是,当手下兄弟为此而感到高兴时,杨震等少数几人的心情却并没有那么的高,反而有了一丝不安:“沈先生,你说这一回他会怎么应对?”

    虽然杨震没有把对方的姓名点出来,但沈言却知道他指的是张居正,便在略作思忖后道:“至少就在下来看,他能做的就只有将李业封口这一条路可走了。至于怎么封口,便是两个法子……”

    “以威压之,或是彻底叫他开不了口?”杨震了然地问了一句。

    “正是。”沈言正色点头:“当然,这后者所冒的风险更大,却是最没有后顾之忧的。”

    “看来先生与我的想法几乎一致哪,那咱们要应对这一点,就必须杜绝他们想在刑部大牢里做手脚了?”

    沈言再次点头,并且提醒道:“而且得快。想必现在这消息已传到宫中了,说不定张阁老已有所反应了。”

    杨震神色变得更加凝重起来,猛地抬高了声音,朝外面叫了一声:“来人哪,去把鹰扬和胡戈给我叫来。”

第六百八十四章 现世报

    当杨震意识到时间紧迫的同时,一身书生打扮的秦纲已出现在了刑部衙门之前,拿着自己的名帖投了进去,并很快就获得了严清的接见。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虽然他这个中书舍人不过七品小官,而严清则是堂堂的朝廷正二品大员,还是一部堂官,两人间的差距看似犹如云泥之别,但偏偏严尚书却不敢怠慢了这么个小官,只因他是张居正身边最信重之人。

    其实以秦纲科举二甲的出身,以及翰林院庶吉士的身份,再加上这几年来的从政经验,早该外放一地当个中等府的知府也是绰绰有余了。可他却甘于平淡,一心一意地留在张居正身边以为辅佐,即便官职卑微也无所谓,如此忠心,自然是深得张居正的信赖了。

    而这,也正是秦纲聪明的地方了。跟随在张阁老身边,不但可以尽展自己的才能与抱负,还不必担心被人算计。另外,跟了这么个天下权势最大之人,虽然表面上看来自己地位不高,但其实该有的好处却是半点不会少的。既然得了实惠,又何必去计较那些虚名呢?这就跟后世某些高官的贴身秘书——我指的是真正的男秘书,能干事的那种,别想歪了——类似了,虽然这些人的行政级别并不高,但手上的权力可完全不比一般官员要小。

    所以即便是严尚书,在见了秦纲后也显得颇为客气:“不知秦舍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哪?”

    恭恭敬敬地坐在下首的秦纲见对方发问,便微笑着道:“其实就是下官不说,以严尚书您的见识也应该可以猜到缘故的。”

    “可是为了昨晚之事么?”严清隐晦地问了一句。

    “正是。今日一早阁老得知这个消息后,可着实吃惊不小哪,为此还难得动了怒气……”秦纲说着一顿,看了严清一眼。就跟后世那些秘书一样,自身并没有什么权势的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借背后靠山的力量来给人施加压力了。

    在看到严清的目光微微一缩,似有所顾忌之后,他才继续说道:“严尚书您也是知道阁老对李业一向器重有加,这回他竟干出此等事来,阁老是既怒且惭哪,直言自己识人不明,愧对天子和天下哪……”说着他又有意一顿。

    果然,在听了他这话后,严清立马说道:“张阁老这话就太言重了,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满朝官员,又有几个人会想到那李业竟敢干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来!何况他是他,阁老是阁老,谁敢把他的罪名牵涉到张阁老的身上呢?”

    “严尚书对张阁老果然关心有加,倒叫下官有些感动了。”秦纲说着冲他一拱手,随后又皱着眉道:“其实下官也是这么劝阁老的,但阁老却依然有了心结,并很想当面责问那李业一番。不过……下官觉着这事已经够麻烦了,绝不能让阁老牵涉其中,所以极力苦劝,最终阁老准许由我代他来此见一见李业,问他几句话,不知严尚书可否网开一面,叫我和他见上一面哪?”

    在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后,秦纲终于将自己的来意给道了出来。而严清此时的脸上也不觉带上了一丝为难之色来。这案子才刚有了眉目,照道理自然是不能叫任何外人见李业之面的。可这是张居正的意思,却叫他有些难以拒绝了,现在整个大明天下,还真没什么人敢不照张阁老的意思做事呢。

    见对方皱眉不答,秦纲又道:“阁老在我来时也提醒了下官,若是刑部方面有什么为难的,就不要勉强了。却不知严尚书是否有什么难处呢?”

    “既然明知道你这要求会叫我们为难,那就别来嘛。现在倒好,却叫我如何推脱?”严清心下大为不满,但脸上的为难之色反倒是隐去了:“既然是阁老的意思,那本官有什么好为难的,难道我还信不过阁老,信不过你秦舍人么?这样吧,你要见李业自然不是问题,不过却得委屈舍人你一遭,因为此人罪名不轻,实在不敢随意将他从天牢里带出来,故而还请你去牢中见他吧。”

    见对方答应了自己的要求,秦纲心里就是一喜,自然不会在意要进一趟天牢了,便赶紧道:“这是自然,刑部的规矩下官还是要遵守的。”

    既然话说到了这儿,严清只能叫来一名属官,由其带了秦舍人前往天牢探看李业。待他们离开后,朱晨便带了一丝不安的情绪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大人,您就不怕他在天牢里做什么么?”

    严清苦笑一声:“张阁老都派人来了,我难道还真能回绝了他们不成?而且在那天牢里,他也干不出什么事情来,双方还隔着栅栏呢。”

    “大人所言倒也有些道理。”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朱晨脸上的愁绪却并未因此而稍减,虽然从李业口中并没有问出任何关于张居正的事情,但他心里总觉着这次的事情与张阁老有着一定的联系。

    秦纲这也是首次进入到刑部天牢之中,看着这儿有些幽深的环境,鼻端嗅着这儿混合了各种气味的臭气,他的眉头就不觉皱了起来。不过一想到自己身上的任务,他便又将这种心绪给抛了开来,只要把事情办了,遭这点罪又算得了什么呢?

    在那名属官的引领下,秦纲很快就停在了一间单独的牢房跟前,看到了一个披头散发,神色木讷的男子正蜷缩在牢房的角落里,对外间的事情完全没有半点反应。

    直看了好一会儿后,他才确认这位就是自己所熟悉的李业。这才两日工夫,这位一直以来仪表不凡的礼部郎中就已完全跟换了一个人一样了。

    “李郎中……”秦纲轻轻地叫了一声:“你可还好么?”说话的同时,他的目光就往边上的刑部官员的身上随意一瞥。

    那人自然明白他的心思,只略一迟疑,就冲他一笑:“秦舍人请便。”随后便退得远远的。

    听了秦纲的叫唤,牢里毫无生气的李业的眼珠子才错动了一下,慢慢挪动到秦纲脸上,迟疑了一下后,才唰地一下坐起了身来:“秦……秦舍人!可是……可是阁老他老人家让你来见我的?”

    本来已然死心的李业一见是他,心里顿时就生出了一丝希望来,奋力向前一扑,挨到了牢房的木栅栏上,双眼死死地盯着秦纲,眼中满是渴盼,随后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可是……可是阁老他老人家让你来见我的?”

    “不错,是阁老叫我来见你的,他对你的所作所为很是恼火哪。你太叫阁老失望了,居然干出此等事情来,你就没想过这么做会是个什么结果么?”秦纲的声音很是平静,面上也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人,就跟看一件物品似的。

    李业虽然刚开始时满心激动,以为自己这回还有救,但被对方这种冷淡的语气和神色一对之后,心却迅速也冷了下去,他已从秦纲的语气里察觉出了什么——显然,张居正对待自己的态度是和自己对待李轨的态度是一般的,既然自己已成了累赘,那就抛弃了吧。

    想到这个,李业不觉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什么叫现世报,这便是了。自己刚抛弃了那个忠心耿耿的仆人,刚亲手杀了自己最值得信赖的人,转眼间,同样的遭遇就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随后,一股怨气也自他的心里弥散出来——我为什么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来,还不是因为想帮你张居正么?现在事情出了差错,你就想将我弃如敝屣,天下可没有如此便宜的事情!

    见李业突然眼中闪过一丝怨气来,秦纲的脸色更冷了几分。看来阁老叫自己过来是对的,不然恐怕这家伙在临死前还真可能道出些什么不该说的话来呢。

    这么一想,原来还有些歉意的他反倒完全放开了,淡淡地说道:“你所犯之罪实在万死莫赎,即便阁老一直重视你,这一回也不会帮你说任何一句话的。不过……”说到这儿,他便眯起了眼睛,把声音往低了一压:“阁老毕竟是当今首辅,有些事情还是可以帮到你的。比如你的家人,虽然你所犯之罪极重,朝中有些人也有意将他们入罪,但只要阁老不答应,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所以你不必太过担心身后之事,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本来还满心怨气的李业在听到这话后,神色顿时就是一僵。脸上的怨恨之意顿时变成了担忧之色。他自然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了,这是在拿他的家人威胁他不要乱说话哪。是要他一力扛下这罪责,不要牵连到张居正哪。

    “这便是阁老要我交代你的话了,望你好自为之。”秦纲一见其神色变化,就已知道自己已完成了任务,李业是不敢把张居正给扯出来了。所以便不再久留只又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便洒然离开。

    背后牢里,李业却已浑身乏力地跪倒在地,眼中流出了两行茫然无力的浊泪来……

第六百八十五章 倒霉的刑部和天牢

    手提一盏烛光幽微的灯笼,沿着幽深而狭长的天牢甬道之中,已在此当了数月狱卒的戚三儿还是觉着心里有些发毛。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他很清楚,这天牢里已死了太多犯人,就拿前段时日来说,便有数十人被药杀在此,他们的冤魂说不定还在这长长的甬道里飘荡着找不到离开的道路呢。

    不过戚三儿觉着自己还是得庆幸那一次的变故,若非出了这事儿,使得整个天牢里的上下人等都被换了个干净,自己还得不了这份差事,还得在外面干着最低下的活儿,当一个苦役呢。

    但即便如此,行走在这条甬道里,他还是觉着浑身不舒服,只能强迫着让自己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的事情,只管一路查过去便是了。像他这样地位最为低下的狱卒,每日里有十几趟得在这条甬道里走动着,查看那些犯人的情况,一旦出了什么状况,更得及时跟外面的头儿报告。

    之前几个月来,这种巡查都没出过什么差错,所以已养成了习惯的戚三儿也没有太仔细,只是把脚步稍微提快了些,希望能尽快将这趟的巡查敷衍过去,好到外头歇息一会儿,听那几个兄弟侃大山。

    可就在他走到接近天牢甬道的底部时,直视向前方的目光余光却瞥见了一丝异样——照道理来说,那些被关在牢房里的犯人应该靠着里面的石墙躺着或坐着才是,可那间最里面的牢房里,那人犯居然是立着的。

    不,不是立着的。当戚三儿有些奇怪地转头向那边张去时,便看到了让他惊叫出声的一幕——那名尚未换上天牢正式囚服的犯人此刻已双脚离地,悬空挂在了牢房之中。而在他那跟着身子转动而同样移动过去的灯笼的掩映之下,正看到那人面色惨白,舌头有老长一截伸出嘴里,双眼直愣愣盯着自己的模样。

    “妈呀……”本就有些心惊胆战的戚三儿一见这情况,顿时吓得发出一声惨叫,随即一屁-股重重地坐在了地上,惊恐万状地盯着那具还在轻轻摆动的尸体,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而他这一声惊叫也迅速打破了天牢的宁静。外头几个资格地位都比他要高上些的狱卒和牢头一听到动静,也赶紧丢下了手上的东西,急匆匆冲了过来,待看到这一幕后,所有人都呆立当场,久久无语。

    终于,一个头脑最敏捷的兄弟口中叫出声来:“不好,这儿关的是要犯,是这几日里闹得沸沸扬扬的会试舞弊一案的人犯,这下出大事了……”

    其他几人闻言更是神色大变:“快,赶紧出去禀报……”这已是他们几个小人物在面对这突发事件时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刑部二堂,朱晨的公廨之中。

    胡戈神色有些紧张地盯着朱郎中:“也就是说,之前你们竟然让张阁老的心腹秦纲去见了李业?”

    “是啊。虽然这看着有些不合规矩,但人家拿出张阁老来压咱们,咱们总不好不给他们面子吧。而且我们的人一直都陪在旁边盯着,谅他也没有做手脚的机会。”看着对方有些吃惊的模样,朱晨倒显得颇为镇定。

    “哎,朱郎中,你们太大意了。这世上要坏事的手段可多了去了,只是在旁边盯着根本就起不了什么作用哪。”胡戈连连顿足,叹息不已。他知道,自己还是来晚了一步,却叫别人抢占了先机。

    “胡千户,你这话有些危言耸听了吧?”被他这么一说,就是朱晨也不觉有些紧张了起来,但嘴上却依然坚持着自己的看法:“难道我们连张阁老派来的人都不能信么?”

    “一般情况下,张阁老的人自然不会有任何问题。可这李业……他本就是张阁老的人哪……”后面的话胡戈也没有再往下说的必要了,对面的朱晨自然明白。

    在看到朱晨的神色再变之后,他又唰地站了起来:“走,现在就去天牢,先把人看起来才是正经。不然若这李业真出了什么事,只怕你们的责任也不轻哪。”

    这话倒是深得朱晨之心,没有多少犹豫,他也站起了身来:“走,我带你们过去。不过我依然觉着在天牢里不至于出现什么问题。”

    “是么?那去年那几十个犯人又是在哪儿出的事?”胡戈心里冷笑一声,不过这话当然不好当面说出来,不然可就得罪人了。

    两人和一直在旁没怎么开口的蔡鹰扬一道急匆匆出了公廨,就朝着衙门外面走去。可才刚到大门口,就瞧见几个如丧考妣的小官吏急匆匆赶了过来。一看到他们这几人的模样,朱晨的心里就是咯噔一下,因为他认出这几个都是管着天牢的,赶紧迎上前去:“出了什么事了?”

    “朱……朱郎中,出大事了……”那当先的天牢管事一看到朱晨,身子先是一颤,随即就跪了下来。其他人一见他这模样,也呼啦跪了一片。

    朱晨的心随之一沉,也不叫他们起来,只是盯着他们的头顶寒声道:“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那名前日才送进天牢的犯人李业在牢里自缢身亡了……”终于,那牢头道出了实情,随后又重重的一个头磕在了地上:“大人恕罪哪,小的也不知道竟会发生这等事情……”

    朱晨的脸色唰地一下就变得铁青,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晃动了一下。半晌才回过神来,上前一步森然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这些家伙是干什么吃的,居然让一个如此重要的犯人给自缢了?”没想到,居然叫胡戈给一语成谶了,人果然在天牢里出了事情。

    就在几个月前,天牢才刚出了几十名要紧的犯人和证人集体被人毒杀在其中的丑闻,现在又出了这么档子事,一旦此事传出去,刑部上下人等的脸可就彻底没地儿搁了。

    而且天牢,作为大明朝廷最高一级的牢狱,今后恐怕真会成为官场和民间的笑话了。再不会有人将这儿当回事了,毕竟一个时常发生犯人被杀或自杀的牢房,是不可能被人所重视的。

    到了这个时候,朱晨唯一的一个念头就只有:“为什么又是咱们刑部?为什么又是天牢里出了这种变故?”了。

    倒是一边的胡戈,在一开始的震惊后,很快就回过神来:“朱郎中,赶紧带人去刑部把事情查个明白,倘若他只是自缢倒还好说,可要是……你们刑部的干系可就大了。”

    “对对。”一语惊醒梦中人,朱晨这才一个激灵,一面冲身后早看呆了的刑部衙役摆手道:“去,赶紧给尚书大人禀报天牢出事了,让他赶紧过来。”一面已一提袍襟,冲那几个兀自朝着自己磕头不止的天牢看守道:“赶紧头前带路,别在这儿当什么磕头虫了。”

    顿时,几个人犹如火烧屁-股一般快速朝着天牢奔去,而胡戈两人,也很自然地跟在了后面,只是两人的神色也多了几分异样。

    来到李业自缢身亡的牢房门前,就着几盏灯笼,仔细打量了周围的环境后,虽然朱晨和胡戈的面色依然沉重,但却同时都稍稍松了一口气。只因为他们已可以确认,至少这位李郎中是自杀,而非死于他人之手。

    这一点,当朱晨叫人解下尸体,进行勘验之后,就更明确了。已多年刑狱生涯的他眼光还是有的,即便是在这昏暗的环境里,依然很容易就判断出李业是自己上的吊,而不是被人勒死后挂起来,或是被人强行挂上去的。

    “呼……”在得出这个结论后,朱晨的心稍微平静了一些。倘若他是被人所杀,那天牢和刑部的责任和麻烦可就太大了。不过,就光是这样,对他们来说也已足够头痛了,不知接下来该怎么给朝廷一个交代。

    这时,尚书严清也是满脸凝重地赶了过来。他才刚上任不过数月,就在自己治下出了如此大事,自然心情极度紧张,也大为恼怒。只目光一扫,就冲那些战战兢兢的天牢看守道:“你们白领了这份俸禄,都是干什么吃的?来人,先把他们都给本官拿下了,重责三十板,再行问话!”

    “大人……大人饶命哪!”本来就心惊胆战的那些看守顿时就再次跪地求起饶来。不过严尚书却不再拿正眼看他们,只几步就来到了朱晨他们跟前,紧张地问道:“怎么样,这人是怎么死的?”

    “他确是自缢身亡……”朱晨如实答道。

    “那就还好,想必是这李业尚有羞耻之心,这才会想到在此自尽。又或是,他深知自己罪孽深重,即便拖些时日,也难逃一死,故而索性就畏罪自杀,也好免去一些苦楚。”严清这才稍微镇定了些,同时口中迅速道出了一番解释来。

    虽然论查案什么的他是门外汉一个,但论起推脱责任的本事来,他严尚书还是有一定能力的。只两句话,就已将自身的罪责减到了最轻。

    而胡戈和蔡鹰扬两个在听了他这话后,都明显愣了一下,后者更是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来。

第六百八十六章 不了了之

    哪怕心中早对此结果有所预判,但在从赶回来报信的胡戈说出发生在天牢里的变故,以及刑部尚书严清对此事的结语后,杨震依然感到了不小的意外。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半晌后,才有些无奈地一笑:“我终究还是小瞧了张居正的能耐哪。只轻描淡写间,就将可能加诸到自己身上的麻烦给解决了,而且竟还能让堂堂的刑部尚书为他遮掩,果然手段高明!”

    “大人,这事果然是张居正指使那李业所为么?”几名下属听出了他话中之意,顿时有些气恼地问道。

    “即使不是完全由他所指使的,也是得到了他的准许,李业才敢干出这等事来。而且,那会试试题乃是张居正和皇帝一起拟定的,也只有从他那儿,才能轻松搞到题目。即便李业是礼部官员,在没有得到其首肯的情况下,也很难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到试题。”杨震淡然地道出了自己的看法。

    “既然如此,咱们就把这事给说出去,就不信天下人还真会被他蒙蔽了!”蔡鹰扬闷声提议道。而他的这一说法,也得到了不少兄弟的支持,谁也不希望看到自家大人吃这么大的闷亏哪。

    但杨震却再次露出了一丝无可奈何的笑容来:“倘若这么做有用的话,我自然不会否了你们。不过,就目前来看,这么做并没有什么用处。咱们手上压根就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可以指明一切是张居正指使的李业,而且现在连这唯一的人证都死了,就更是死无对证了。”

    “那李业的死还不够说明张居正心中有鬼么?即便刑部再怎么遮掩,有一点他们是无法否认的,那就是李业可是在他张居正派人去看了他后才死的,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他们做贼心虚,杀人灭口么?”夏凯也道出了自己的意思。

    “没有用的。”说这话的却不是杨震,而是沈言:“他们大可以说正是因为那秦纲的一番话使李业羞惭到无地自容,这才萌生了自我了断的念头。而这么一来,反倒凸显出了他张居正的刚正来,只派一人去见了个犯罪之人,就可叫对方惭愧自尽。”

    “这……分明就是颠倒黑白了!都说咱们锦衣卫喜欢混淆是非,可就现在看来,真正惯于做这些事的,反倒是他们这些道貌岸然的官员们!论起阴险多变来,咱们还是远不如他们哪!”就是宋广,这时候也有些忍耐不住了。

    “这正是他们高明的地方了。只要给人留下他们是多么正直的印象,哪怕他们在背后干了多少肮脏的事情,寻常百姓也只会将他们高高的供奉起来。所以这一回,咱们确实输得不冤。”杨震看了看一众兄弟,又把声音放缓了道:“不过真论起来,咱们这一遭也没算失败,至少没被他们彻底坑进去,反而及时识破了他们的阴谋,还把他张居正倚为臂膀的李业给铲除了,所以吃亏的反倒是他们了。”

    “这倒是,想必此时的张居正一定很不舒服吧,为了自保不得不将自己的心腹除掉。还有,在见到李业的下场后,他身边的其他人,会不会也生出别样心思来,也是难说得很。”沈言也附和地道。

    听他二人这么一说,一众兄弟的心气儿才稍微平顺了些,脸上也总算是见了点笑容:“不过还是便宜了他们,本来若是事情进一步往下挖的话,即便不能真把他怎么样,但却也能大大地败坏他张太岳的名头,但现在却只能如此了。”

    “其实你们想过没有,这样或许才是对咱们最有利的。”杨震突然肃然地说道。

    这句话,别说是众兄弟了,就是沈言也是听得一怔:“大人这话是何意?”

    “你们且想一想,倘若我们真拿着这次会试之事一味追查到底,那就真与张居正,以及他身后的那庞大的文官势力公然为敌了。如此一来,咱们的处境可就相当不妙了。而现在这样,倒还能维持一定的平衡,使张居正无法彻底撕破脸来与咱们斗,这样对咱们来说不是件好事么?”

    “大人果然看得要比我等都远上不少,在下佩服。”沈言第一个反应过来,连连点头赞同道。其他人里有明白的,也有不是太明白的,但既然自家大人都这么说了,他们也不好再反对或发牢骚,即便心下依然犯着嘀咕,也不好再说了。

    “好了,今日之后,这次的事情就算是彻底过去了,大家都把目光看向前头看,至于如何还击,今后也必然有的是机会。”杨震最后为此事做了个了结。

    “是!”众属下心理已放开了一些,当时就振作着答应道。

    待众人纷纷离开后,杨震脸上所挂着的淡然笑容才倏然不见,眼中还有几缕精光射出。虽然口中是这么说的,但他心里依然充满了对张居正的强烈敌意——好嘛,我都还没对你出手呢,你却先出招了。那就让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看到底谁能笑到最后。

    至少现在的张居正是怎么都笑不出来的。即便他知道了李业已死,再不可能对自己构成什么威胁了,但心中的不安与不快却还是无法彻底消除。

    而在把刑部的消息如实禀报之后,秦纲则很是识相地默然站在一边,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来打扰到阁老。

    好一阵的沉默之后,张居正才叹了口气道:“你是不是觉着我这次太过无情了?居然叫你去将李业生生逼死在天牢之中。”

    见阁老突然开口,秦纲赶紧打叠起精神来应对道:“阁老言重了,一切都是李业他有错在先,若非他干出这等事来,阁老又怎会……”

    听他这么为自己分辩,张居正脸上的苦笑却愈发浓了些:“这儿又没有什么外人,你何必说这种假话呢?他这次在会试上动手脚,确实是得到过我首肯的。”

    “阁老误会了,下官指的并不是这一点,而是他被人拿住把柄一事。若非他思虑不周,事后又过分紧张而露出如此之大的破绽来,又怎么可能落得如此下场呢?”秦纲立刻解释道。

    他这番话倒是有些道理,让张居正有些内疚的心理稍微好过了些。这官场上的争斗,虽然看似没有沙场争锋般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但其惨烈程度有时候是要超过后者的。一旦某个决定出错,所带来的结果就是举家上下全部遭殃,甚至还会连累到与自己亲近的其他官员。所以说,在京城要想生存,就得绝对的小心,绝不可露出半点破绽来。

    而李业,就是因为眼高手低,才最终落得如此结局。真要论起来的话,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了。在想到这儿后,张居正的脸色才稍微好看了些:“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他毕竟是为了我才走到这一步的,所以他的身后事,你能尽心就尽一点吧。还有他的家人,想来这次他一死,这份罪责就有不少要落到他们头上了,你也帮着照顾一下吧。”

    “是,下官明白。”秦纲赶紧答应一声。以他们的能力,或许无法为李业的家人脱罪,但却能最大限度地保护他们,待风声不那么紧了后,再从流放地将他们接出来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你下去吧,我也有些累了。希望这次的事情能就此而止吧。”张居正有些乏力地挥了下手,秦纲便应声退了出去,并轻轻地为他掩上了房门。

    其实照道理来说,这次会试出现了这么大的舞弊案子,朝廷是一定要追查到底的,哪怕李业已死在了狱中,也不会就此罢休。

    但偏偏这一回,事情却还真就如杨震所预料,张居正所期望的那样,开始偃旗息鼓了。不但刑部方面没有再派人进行进一步的追查,就连科道衙门里的那些御史言官们,也似乎瞎了聋了一般,对此事不作任何的评论,也不见他们上疏弹劾刑部看管不力。

    而刑部方面,也就只是向朝廷请了下罪,又惩治了几个天牢里的看守一番,便也不再多事,并随后就把李业已然认罪,同时畏罪自杀的结案陈辞给送进了宫去。

    这一回,就连皇帝也没有再追查下去的意思,在看过奏疏后,便将之重新发还了内阁,交由内阁作最后的决定。

    就此,这起当时引起不小轰动的会试弊案,就随着李业之死而彻底地落下了帷幕,只留下一些民间的各种传说。

    而随着恩科会试重开,人们的注意力重新投放到这场抡才大典之后,这场变故就更不被人所记得,彻底不了了之了。

    只是这一场案子,却多了一个枉死的官员,和一群被牵连,即将发往西北之地的可怜家眷。

    但这个时候却没有人会知道,随着这场试探性的交锋结束,杨震和当朝首辅张居正的正面对决才刚刚拉开帷幕,一场真正的较量,已如拉满的弓弦般,已到了一个不得不发的临界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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