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甲兵四千向神都(九)
从张让族人家中抄出来的财货不能随军,荀贞令宣康押之还乡,自己则与典韦、赵云、关羽、张飞等驰追部曲,是夜,宿住阳关。
阳翟、阳关皆在颍水南岸,次日一早,部队从阳关附近的桥上过河,至颍川北岸,沿着岸边的大道继续前行,行至入夜,前边阳城在望。
过了阳城,再前行数十里就出了颍川地界,是河南尹地界了。
嵩山在阳城西北边。
前世时,荀贞去嵩山游玩过,这一世,多年前他为颍川北部督邮时尝行县至此地,亦曾远眺峰山。今时夜宿野地,负手出营,他再次远望嵩山。此时虽已入秋,然如在白日望去,则嵩山仍显深绿,这会儿夜深眺望,却只见嵩山如一条漆黑的长龙,沉默地伏在夜色中的远方。
荀贞遥指之,顾对左右说道:“过了此山便是轘辕关,出关即是河南尹地界了。”
轘辕关在轘辕山上。轘辕山形势险要,东有太室、少室二山,西为鸡鸣、香炉二峰,是万安山与嵩山衔接处的壑口,因其山路险阻,十二曲道,将近复回,故曰“轘辕”。
轘辕关在的这个壑口相传是大禹所凿,素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乃是由洛阳通往颍川、汝南的一条捷径,秦末之时,刘邦有次攻洛阳不利,便是经由此关退至了阳城。中平元年黄巾乱时,朝廷曾临时置八关都尉,分别扼守洛阳周围的八个紧要关卡、拱卫京都,轘辕关是其一。
荀贞此次入京上洛,为节约时间,不可能去翻越嵩山,也不能绕过嵩山走远路,他也得过轘辕关。通常来说,旅人过关卡需要有“传”,也就是过关通文,单个的旅人尚且如此,况乎数千虎贲精锐?好在何进、袁绍随信寄来了一道军文檄令,可以凭此通过关卡。
嵩山如龙,轘辕如锁,横在了颍川郡与河南尹之间。
杀掉张让一族,对荀贞而言,不过是件小事,可将要进入河南尹的地界了,他的心情却非常复杂。
他将要面临的何进身亡、袁绍诛宦、董卓乱京这几件事,或者说“这一件事”,——这几件事前后关联,放在一个较长的时间段里来看,也确是一件事,何进身亡是起始、袁绍诛宦是发展、董卓乱京是**,这整个的一系列事件可以说是汉室由颓微走向倾倒的转折,虽说论危险似是远不如当年与黄巾在战场上的争锋死战,可如论对荀贞造成的压力却是远远胜之。
就像远方的嵩山黝黑深沉地匍匐在浓夜中,虽静止不动,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使人恍惚觉得山雨欲来风满楼。
压力之外,又有一点期待。
这点期待不是为期待汉室将亡,而是对自己将要加入这一千古留名的历史时刻的期待,这种期待是不自觉的,老实说,也是任何人都不能自控压制的。
期待之外,又有许多忐忑。
“董卓现在到哪里了?我还能赶上么?我还能赶在他前头入京么?我能阻止他政乱洛阳么?我能救下那百万将要流离失所的洛阳生民么?”
荀贞立在深深的凉夜下,负手眺望嵩山,安静的外表下内心中起伏汹涌。
他这样不安地想到了这里,忐忑登时又变成了焦急,恨不得现在就飞到洛阳。
“可是……。”他心中想着,转望了下身后不远处的宿营地,急行军了一天的兵士们都很疲惫,吃过饭便睡下了,营地中漆黑一团,只偶有巡夜的火把一闪而过。
“可是,兵士们吃不消啊!”他想道。
也只能无奈地放下了连夜行军的想法。
他转回头,又去眺望嵩山,去眺望嵩山的西北,西北就是洛阳。
他忍不住又想道:“如果我能阻止董卓,如果我能使董卓不入京,那么历史原本的走向会因此而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之后的群雄讨董应该就不会有了吧?没有讨董,袁本初、曹孟德应也难以借机崛起了吧?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何进身死、宦官被尽诛,外戚、内宦俱全盘覆灭,接下来会发生的极有可能是士人将独握大权。
为了保证自己的权势、利益,为了保护自己不会受到报复,袁绍定然会变成如霍光、梁冀那样的权臣,只是,他会成为霍光,还是会成为梁冀?——带兵血洗宫城,尽杀宦官,这种事情做得时候痛快,可后果却是严重的,此等事岂是人臣能做的?袁绍作为人臣,带兵杀入宫中,虽非作乱弑君,却也差不多了,天子如今年幼,大约奈何不了他,可等天子长大?能不忌惮袁绍么?袁绍对此必也心知,所以如果没有董卓乱政,接下来袁绍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把国家的权力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为了保护自己,他甚至可能会做出废立天子之事,总之一句话,他这个“权臣”是当定了,就算他不想当,为了身家性命,他也必须要去当。
那么,汉室已然陵迟,州郡叛乱不定,宦者、外戚虽亡,而袁绍独为权臣,短则尚可,一旦时长,他会不会滋生出野心?刘家的那些宗室会不会看不惯他?州郡的野心之辈会不会反对他?推演下去,会不会仍会出现群雄讨逆的场面?只不过,这个逆不再是董卓,而是袁绍了?
荀贞不知道。
但,他现在知道的是,未来也许会因此、因为他而改变,他又不觉产生了一点激动和一点不安的惧怕。激动不必多说,创造历史的机会不是人人都有;惧怕则是为可能出现的改变。他猜想袁绍可能会成为权臣,可他又对此不确定,不确定的东西总是令人惧怕的。
——对袁绍、曹操等人来说,未来本是不确定的,可对荀贞来说,未来在某些程度上而言,本来是确定的,他知道未来的走势,一直以来他都是靠着这个而一步步壮大起来的,可如果突然因为他而未来改变了,改变了走向,那么就好像是本来具有良好视力的人突然变成了瞎子,就好像突然他成了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悬崖,他明显地不适应,并因此而不安、惧怕。
可是这点不安、这点惧怕,却不能改变他阻止董卓入京的强烈愿望。
是的,如果历史改变,他将从此失去“穿越者”的优势,可他怎么能因为他一个人的“利益”而罔顾百万洛阳生民流离失所?只要能救下这百万生民,就算变成瞎子他也愿意。
“君侯?”
见荀贞远眺夜暮,若有所思,半晌没有再说话,从行在侧的徐卓奇怪地叫了他一声。
“啊?”
“夜凉了,野地露多,明早还要行军赶路,该歇息了。君侯如想看此山,可等明日路上再看不迟。”
荀贞点了点头,再次望了眼远处的嵩山。
嵩山仍如黑龙绵亘夜下,此时入到荀贞眼中,却不觉压力了,他这会儿看到的是雄龙蛰伏大地,将要一冲而起,遨游九霄,呼云吐雾。
变得不是山,变得是心境。
荀贞转过身,背对长夜、卧山,於诸人的从行下,行向隐隐火光闪烁的宿营地。
次晨,继续沿河而行。
过阳城,行数十里,暮至轘辕关。
时辰已晚,关门关闭。
部队於关外歇息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在群山环绕中过关入了河南尹地界。
过了轘辕关,再行二百里,就是帝国的雄都洛阳。
由轘辕关向西北行,只需经缑氏、偃师二县,便是洛阳了,荀贞本计划今日行军至偃师再歇息,可却只走了四十里地,方至缑氏,便被人拦下了。
30 甲兵四千向神都(十)
拦下荀贞及其部曲的是何进派来的朝臣。
这朝臣倒是荀贞的熟人,却是钟繇。
荀贞闻之,乃出至军前,与之相见。
钟繇自前几年被征入朝中后,先入尚书台为尚书郎,任满优异,外迁阳陵令,在职未久,以疾去,病好之后被三府征辟,之后重新在朝中为吏,被任为廷尉正。
中平元年一别,荀贞与钟繇至今已五年未见。
昔日於颍川分别时,钟繇三十四岁,荀贞年方二十余,而今於司隶道上重逢,钟繇已年近四旬,而荀贞也已而立了。
岁月荏苒,时光如白驹过隙,怎不令人感慨。
“元常兄,你怎么来了?”荀贞惊喜不已。
荀贞以为钟繇是奉何进、袁绍之令,特地来给他带路,迎接他入京师的,然而钟繇的回答却出乎了他的意料。
钟繇满面风尘,一看就是连日赶路之故,他顾不上与荀贞寒暄,拿出何进的檄令,递给荀贞,说道:“贞之,大将军令你屯营轘辕关。”
“屯营轘辕关?”
“正是!”
“这、这……,这是为何?”荀贞展开何进的檄令,一目十行,很快看完,确如钟繇所言,何进命他止步轘辕关内,屯军待召,无令不得出关入司隶地界。
荀贞疑惑重重,心道:“何进缘何突下此令,不许我出郡入关、进入河南尹地界?莫非?……莫非是京都生变?”瞧了对面的钟繇一眼,又心道,“元常从京都来,必知京都形势,我可先询问一二,然后再做决定。”想至此时,传下军令,暂令三军停止行军,就地驻扎。
然后,他把何进的这道檄令转给荀攸、程嘉等人看,招呼钟繇入军中叙话。
军中简陋,此时又非夜宿之时,没有什么可坐的地方,荀贞令典韦、赵云带着亲卫在道边的野地上清理出一片空地,扯来几个席子,便就铺在土上,与钟繇席地而坐。
虽是与钟繇多年未见,但如今京都政乱,荀贞、钟繇二人却是皆无叙旧的心思。
一坐下来,钟繇就拍着大腿连连叹气。
“元常,京都可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大将军为何令我不许出轘辕关?”
“大将军不止传了这样的命令给你,还给了董将军、桥东郡、丁都尉。”
“董将军现在何处?”
“大将军命谏议大夫种邵去给董将军宣旨传令,种公和我一起出的京,出京时,闻董侯刚至渑池。”
董卓是从河东郡带兵而来的,河东郡在洛阳城的西北边。
从河东郡来洛阳有两条路,一条经东垣,沿黄河北岸,可直接进入河南尹地界,抵达洛阳,另一条经安邑南下,渡过黄河,入弘农郡界内,随后转往东行,经渑池、新安、函谷关,进入河南尹地界,到达洛阳。这两条路,前一条因为需要经过王屋山,所以不太好走,不如后一条便捷,董卓走得便是后一条路。
钟繇出京时,董卓“刚至渑池”,也就是说,他刚出了河东郡,才过黄河,方入弘农郡内不久。渑池离洛阳比缑氏离洛阳为远,缑氏离洛阳不足百里,而渑池离洛阳足还有二百里之远。
听到这里,荀贞略微放下了点心,乃有余暇从容问道:“大将军既召我等入京,缘何又分遣使者,令董将军驻军弘农,令我不许出轘辕关?”
钟繇叹气不已,说道:“大将军还遣了别的朝臣,分去阻止桥东郡、丁都尉入京,令桥东郡驻军成皋,令丁都尉驻军孟津。”说到丁原,钟繇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大将军虽令丁都尉不许再率军前行,然却令他火烧孟津,孟津火烧之时,於夜中其光洛阳可见。”
孟津在洛阳的北边,位处河内郡与河南尹的交界处,离洛阳很近,不到五十里。丁原在孟津烧火,火势只要足够大,夜晚的时候,洛阳的确是可以看到的。
荀贞问道:“缘何令丁都尉火烧孟津?”
“还不是为了胁太后同意除宦!”
何进派去各个州郡招兵的心腹亲信们,如鲍鸿、王匡、张辽、张扬等,他们刚出京不久,有的尚未到达招兵的地点,离回来还远,所以现在抵达洛阳周边的都是本有兵马的“猛将”、“豪杰”们,计有四人:一个董卓,一个丁原,一个东郡太守桥瑁,一个荀贞。
荀贞出了颍阴后,一心想早点赶到洛阳,心里边想的只有董卓,压根就没有注意丁原和桥瑁,这时闻得钟繇说,才知道丁原部已经到了孟津,而桥瑁居然已经率军进至了成皋。
成皋属河南尹,在洛阳的东北边,也在缑氏的东北边,离洛阳二百里,离缑氏一百五六十里,——之所以吃惊桥瑁居然已经到达了此处,却是因为桥瑁乃是从东郡率军而来的,从东郡的郡治到成皋有好几百里地,远比从颍阴到缑氏为远,荀贞一路率军西北上,路上行军的速度已经很快了,从出颍阴到抵达缑氏他只用了三天,而料来行军速度绝不比上他的桥瑁却竟然早已出了东郡,抵达了成皋,这只能说明:桥瑁应是比荀贞更早接到了何进、袁绍的召令。
荀贞捡了一截枯枝,在地上画了一个简单的形势图:洛阳居中,西边二百里是董卓,北边五十里是丁原,东北边二百里是桥瑁,东南边不到百里是他自己。
四路兵马中,离洛阳最近的是丁原,最远的是董卓、桥瑁,如果把他自己的驻军地点退到轘辕关内的话,那么他离洛阳的距离其实与董卓、桥瑁相差得并不是很大。
——静下心来想一想,从这四路兵马离洛阳的距离远近中似就能看出何进最信任的是谁,不信任或者不太信任的又是谁了。
荀贞低头看形势图。
荀攸、程嘉等已经看完了何进的檄令。
荀攸问道:“钟君,将军刚才问你,大将军之所以令我等驻军轘辕关内,可是京都出现了变故么?缘何既召我等率军入京,此时京都尚远,又令我等停军不前?”
钟繇久在京都,他本是士人,与袁绍、曹操、何顒等常有来往,走得很近,因此对何进、袁绍谋诛诸宦之事,他非常清楚。
他说道:“公达,你前些时亦在京城,多与本初、大将军见,你我也曾深谈,你又岂会不知欲尽诛诸宦者,实为袁本初也,大将军本来对此就很迟疑,左右摇摆,既欲得名,又恐损权,故今虽有了召四方豪杰入京之举,而究大将军本意,对诛宦一事,他实际上仍是没有下定决心的。前几天,车骑复阻大将军诛宦,又言之曰:‘我家当初从南阳来,因为出身贫贱,是依靠了省内而才得以致富贵的,於私情来说,不宜除宦。於公事而言之,国家大事,又谈何容易?覆水不收,事情一旦做出,将来即使后悔也是没有用的。宜深思之,不如与省内和解’。”
所谓“省内”,即“禁中”,又叫“省中”,是皇宫里皇帝休息居住的地方。
本朝的中央官吏分外朝官和宫省官,外朝官即办公地点在宫外的官吏,宫省官即办公地点在宫省内的官吏。宫省官又分为宫内官、省内官,比如虎贲中郎将、羽林中郎将这类职在宿卫侍从的官吏便是宫内官,而如中常侍这一类的宦官则就是省内官。故此,常以省内借指宦官。
如果说何进算半个“理想主义者”,他有点理想,有点追求,想以除宦来得到天下士人、吏民的赞许,想以除宦来名垂后世,那么何苗就是个“现实主义者”。在何苗看来,什么天下人的赞许、什么名垂后世都是不切实际的,都是空中楼阁,你何进还是老老实实地认清形势,想清楚,不管是从私谊出发,还是为了你手里的国家权柄,你都不要再去想除宦这个事儿了。
何进有“理想”不假,可除了理想,他也知道现实。
所以,在被何苗这么一劝后,他又迟疑不决了。
前时令四方豪杰、猛将入京的檄文已先后发出,何进自己也知,桥瑁、荀贞、董卓、丁原等一旦统兵入京,那么京都的形势他可能就掌控不易了,诛不诛宦也许就不是他说了算了,因而,他便又令种邵、钟繇等分别带诏书前去各地,暂时阻止桥瑁、荀贞、董卓、丁原等入京。
荀贞闻之,转顾荀攸、程嘉等人。
荀攸还好点,他“外怯内勇”,为人谨慎,很少在外人面前发表不适宜让外人闻之的言论,程嘉却就不然了。
程嘉瞪大了眼睛,手握成拳,用力地击打在席子上,大声说道:“糊涂!”
钟繇没见过程嘉,刚才初见时,只觉得此人身短貌丑,只是一因当时没心情,二来也是恪於礼貌,故此才没有多打量程嘉,这会儿见他突然发怒,瞠目掀须,身虽短小、相貌虽丑,却自有一股慷烈豪气出来,不觉心中颇为之惊奇,遂问道:“‘糊涂’二字,足下何意?”
31 甲兵四千向神都(十一)
钟繇问程嘉:“‘糊涂’二字,足下何意?”
程嘉说道:“四方甲兵已聚,京都大震,如箭在弦上,而於此时却复狐疑,此自寻死路是也!”
董卓、丁原、桥瑁、荀贞诸路兵马受何进之召,皆已逼近京都,而且丁原在孟津放火,火光燎天,洛阳城中可见,可以料到,当此之际,宫中的宦官们必然都惊慌失措,何进已把他们给逼上绝路了,这时候应该快刀斩乱麻,越早把他们除掉越好,可何进却於此时又狐疑起来,这不就等同是主动在给宦官们“绝地反击”的机会么?故此说,程嘉直言何进是在自寻死路。
荀攸以为然,对荀贞说道:“君昌所言甚是。”问道,“将军,打算怎么办?”
荀贞闭上眼,陷入了沉思。
程嘉说的很对,这个时候应该快刀斩乱麻,而不应该再狐疑不决。
诛宦也好、逐宦也好,本来就是百余年未见之一大变局,而当此时刻,如再狐疑,则必生乱。
可何进的命令已经下来了,命他停军不前,该怎么办?
临出颍阴时,荀爽对他的交代浮上心头。
荀爽交代他:带兵入京,非同寻常,本朝之未见,时时处处都需谨慎小心,以诏书军令为是从。
此时此刻,天下皆瞩目京都,如不听令,那么就会给天下人一个“挟兵自重、非为人臣”的印象,可如果听令,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事情?
穿越至今,荀贞做过很多选择,如今摆在他面前的这个选择是最艰难的。
“将军?”荀攸又一次轻声问道。
荀贞睁开眼,问钟繇:“元常兄,你是从京都来的,京都的局势你比我清楚,大将军此令,我是该从、还是不该从,请兄教我。”
“贞之,你今为左中郎将,你如欲单身赴京,我愿为你前导;大将军军令已下,命你驻军轘辕关内,你如仍欲带兵入京,则军令在此。”
钟繇的意思很明确,要求荀贞服从朝廷的诏令。
其实不用问,荀贞也知道钟繇会怎么回答。
朝中那么多的朝臣,何进为何别的人不派,单单挑了钟繇来给荀贞传令?
要知,钟繇只是个廷尉正,虽颇有实权,然如论尊贵,在朝中却是排不上号的,荀贞现为左中郎将、颍阴侯,按理说应该派个和荀贞地位相称的人来传令才对,可却为何选了钟繇?
原因很简单,荀贞、钟繇是故交,所以才让钟繇来。
也就是说,何进派钟繇来,其中蕴含了一个潜台词,那就是:担忧荀贞可能会不服从命令。
正因有此担忧,故此朝中那么多的贵重大臣何进都不派,而却挑了钟繇。
钟繇对此也是心知肚明的,他虽和程嘉、荀攸、荀贞一样担忧洛阳的局势,他虽也认同程嘉的意见,认为该速战速决,不应再狐疑拖延,可朝廷的诏令既然已下,那么作为人臣就只有服从一途,朝廷的威严必须要维护,因而他对荀贞直言不讳:你要是想违令,我一定阻止你。
荀贞转而问道:“元常兄,你出京时,本初、孟德诸君可有话语相托?”
“吾得令便即出京,未曾与袁、曹诸君见。”
荀贞默然。
钟繇看着他,说道:“贞之,我知你忧洛阳局势,然朝廷诏令已下,该怎么办,君请三思。”
荀贞坐於席上,远望洛阳方向,暮色渐重,夕阳云乱。
荀攸第三次问他:“将军?”
荀贞按地起身,顾盼不远处道上的部曲义从,转对钟繇说道:“元常兄,天将夜了,这会儿也没办法再折军往回,且便就在此地宿营一夜,待到明日,我再率军退回轘辕关内吧。”
钟繇露出了一点笑容,点头称好。
荀贞传下军令,命诸部义从停下行军,就近找了处适合宿营的地方,由军官们指挥着,义从们或巡弋周围,或竖栅扎营。
趁荀攸、程嘉等陪钟繇的空儿,荀贞召来辛瑷,命他选派精骑,一往成皋方向去,一往渑池方向去。
次日,荀贞一改这几天快速行军的作风,直磨蹭到快中午才集合起来部队,带着向后退却,往轘辕关内徐行。路上走得也很慢,半天只走了二十多里。天还没到傍晚,就传令驻营休歇。
这天晚上,三更前后,去成皋的精骑回来了。
荀贞召之询问。
这个骑士禀报说道:“桥东郡已接诏令,驻军成皋,未见有违令前行之意。”
桥瑁如果抗令,如果他继续向洛阳进发,那么荀贞也就可以跟着抗令了。
桥瑁是故太尉桥玄的族子,也算是公族子弟了,如论在朝中的能量,他比荀贞大,可眼下却居然连他都服从了何进的命令,荀贞亦是无可奈何了。
事实上,在派人去成皋前,荀贞就猜到桥瑁不会违抗诏令的。汉室虽已衰微,可毕竟仍是天下之主,朝廷的诏令,除了跋扈骄横之辈,就目前来说还是没有人敢明着违抗的。
桥瑁不敢违抗,荀贞不敢违抗,董卓呢?
董卓会不会违抗?他敢不敢违抗?
荀贞焦急地等待着去渑池打探情况的精骑,可大约因为去渑池较为路远,路上也不太好走,山陵多一点,所以直到次日早晨仍没有消息送回。
董卓的消息没有送来,京都倒是有一件新闻传出。
王允被何进拜为了河南尹。
这边刚制止董卓、丁原、桥瑁、荀贞入京,没过几天,那边又拜王允为河南尹。
饶是荀贞有前世的知识,此时却也不觉糊涂了,洛阳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局面?
王允不折不扣的是士人一党,他和宦官势不两立,拜他为河南尹,这是除宦的节奏,可既然要除宦了,却又为何制止董卓、荀贞等人入京?
荀贞只能猜测:也许是在钟繇离京后,袁绍又对何进说了些什么?
程嘉私下求见荀贞,对荀贞说道:“君侯,朝廷方诏令君侯退军轘辕关,而却又拜王允为河南尹,实为‘进退失据、不知所谓’,以我度之,或许生变在即!可缓缓行军,以待其变。”
要除宦就动手除宦,要不除宦就别除宦,刚召了荀贞等进京,又命令他们停下不许再往前走,不走就不走吧,可接着却又拜“诛宦一党”的干将王允为河南尹,何进做的这几件事的确是“进退失据,不知所谓”。
洛阳宫中的宦官们“一日数惊”,荀贞等带兵入京的事情肯定让他们震惊骇怕,好容易何进改变主意,命令荀贞等停下来了,心还没落回胸口,又接着闻知王允被拜为河南尹,何进这是在测试宦官们的心理承受力么?赵忠、张让等人现在必已是“风声鹤唳”,朝中早晚生变。
荀贞前世时知何进身死,可当时不太了解细节,不清楚何进是怎么死的,不太了解前因后果,现在他了解了,兵法云“三军之灾,始於狐疑”,何进之死,亦是因为“狐疑”。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荀贞召来荀攸,对他说道:“君昌於我言:京都或许生乱在即。吾以为然。秘传我军令,命君卿、玉郎、仲仁不必急着行军,一日二十里足矣。”
程嘉能看出来京都或许将乱,荀攸自也能看的出来,听了荀贞此话,他心领神会,肃然应诺,说道:“钟君那边,将军不必担忧,我会去说的。”
荀贞点了点头。
行军、打仗和平时操练多的时候,荀贞军中悉为一日三餐,这会儿刚早饭过后不久,荀贞出了帐篷,忧心忡忡,又忍不住登至高处,回顾洛阳。
便在此时,数骑从营外驰来,却是派去渑池的精骑终於归来了。
荀贞急召之。
待这几骑来至近前,荀贞屏退左右无关人等,直接问道:“董军可有奉召?”
“禀将军,诏令至时,董将军没有受诏,而是急行前趋,入河南尹,因谏议大夫种邵之阻,而方才退军至夕阳亭。”
“夕阳亭?”
“正是。……我等不知董将军已离了渑池,所以起初没有能找到他,后经打探,方知他驻军夕阳亭。”
却原来,这几个前去渑池打探的骑士不知道董卓已经离开了渑池,所以在渑池扑了个空,然后从当地百姓口中才得知董卓压根就没有奉诏,随后,他们几人沿着董卓行军的路线一边打听,一边一路行去,最后才在夕阳亭找到了董卓的部曲。
夕阳亭是个亭名,此亭在洛阳城西,离洛阳已经很近了,——只从此亭的别名就可看出,此亭又被称为“洛阳都亭”,都亭者,城邑中的亭舍,通常指离城近的亭。
荀贞悚然而惊。
他隐约猜到董卓可能会不奉诏令,可却完全没有想到董卓居然会已经军至夕阳亭。
八月秋凉,可荀贞却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他差点马上就要召来许仲、荀成、辛瑷,命他们调转方向,立即再往洛阳行军了。
可这道命令他如果发出,那么他岂不是与董卓一样了?——目前抵达洛阳周边的四支兵马,除掉董卓、荀贞,桥瑁遵从了诏令,丁原既然火烧孟津,显是也遵从了诏令,不从诏令的只有董卓,荀贞如也不从诏令,那么“非人臣当为”的这个评价会不会也落到他的身上?
话到嘴边,荀贞又强自咽下。
他负手低头,踱步转圈,心中想道:“是立刻统兵驰奔洛阳,还是奉令退回轘辕关内?”
如是前者,他将会背负上一个抗令不奉诏之恶评,如是后者,极有可能会重演董卓乱洛阳之一幕。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为百万洛阳生民,我落一个骂名又算得什么?”
选择是艰难的,也是容易的。
如为自身着想,那么选择就是艰难的;如为洛阳的百万生民着想,选择就是容易的。
荀贞做出了决定。
他立住身形,深吸了口气,按剑瞻望营中将士,正要召许仲等人过来,忽见又数骑从远处道上驰来,近至营外,一骑高声喊道:“可是荀将军营么?司隶校尉袁君有信送呈将军。”
32 甲兵四千向神都(十二)
数骑从远处道上驰来。
近至营外,一骑高声喊道:“可是荀将军营么?司隶校尉袁君有信送呈将军。”
营门打开,这数骑驰入营中。
荀贞从高处下来,命召此数人入帐中相见。
荀贞先至帐内,不多时,这数人亦到。
荀贞观之,见带头一人年有二十余,其后跟从的数人年长者三十余,年轻者亦二十余,皆披甲腰剑,雄雄纠纠,相貌、个头虽各不同,然俱非常人之态,或英气外露,或武勇猛鸷。
见到荀贞坐在上边,这数人下拜行礼。
荀贞请他们起身,心道:“观此数人皆非庸人,既言是为袁本初送信来,想应必皆是袁本初左右的信用心腹,却不知姓名是何?”因问那带头之人道,“请教足下高姓大名?”
这年轻人气宇轩昂,朗声答道:“在下陈留高干。”又揖了一揖,“见过将军。”
荀贞心道:“却原来是高干!”
高干在历史上留下的的名气似乎并不太大,荀贞对他所知不多,只知他是袁绍的外甥,但对陈留高氏一族,因陈留离颍川不远之故,荀贞却是颇有所知。这高氏一族家在陈留圉县,乃是陈留郡中的一大名族,家世二千石,名著士林,不提别人,只高干的祖、父便皆曾出任过二千石之职,尤其是高干的祖父,曾任司隶校尉,也即袁绍现在出任的这个职位,权重一时。
虽说前世对高干所知不多,但陈留毕竟挨着颍川,对高干此人,荀贞这一世却是听到过别人的评价,都说他有文武之才、才志高远。
荀贞笑道:“适才远观足下驰马近营,英姿杰出,我道是谁人,却原来是陈留高元才,难怪难怪!”
“元才”是高干的字。
荀贞望顾高干身后的几人,复又问道:“高君,我观你身后数人亦皆杰出之士,却不知姓名?”
高干一一介绍:“此为蒋奇,此为夏昭,此为邓升。”
这几个人的名字荀贞在前世时没有听说过,皆不认得,料来应是袁绍或高干招揽来的地方豪杰。
彼此寒暄客气两句,荀贞话入直题,问道:“不知袁司隶有何信与我?”
高干从怀中取出信笺,呈给荀贞。
侍立在荀贞席后的赵云上前接住信,躬身递给荀贞。
荀贞打开来看,却见信上写的是:“而今交构已成,形势已露,大将军却又狐疑难断,待而不决。吾恐事久变生,卿可驰驿上奏,言欲进兵平乐观,以胁大将军,迫之诛宦。”
“驰驿上奏”,袁绍这是要求荀贞给朝廷上奏,希望能以此来胁迫何进下定诛宦的决心。
荀贞览信沉吟。
他本来刚刚下了进兵洛阳的决定,却又接到袁绍的这封信。
是按袁绍的意思办,暂时驻兵不动,先驰驿上奏,然后再观时局而定,还是干脆就按自己刚才的决定办,直接带兵进京?
高干见他沉吟,以为他不欲遵袁绍之令,面色微变,按剑问道:“将军可是有为难之处?”
荀贞笑道:“驰驿上奏,有何难也?我所虑者非为此事。”
“敢问将军所虑,是为何事?”
荀贞所虑者,自然是董卓,但不能对高干说。他笑而不答,扬起手中的信,转问道:“袁司隶是只给我送了此信来,还是给桥东郡、董将军、丁都尉也都送了信去?”
听得荀贞不是为驰驿上奏为难,高干松了口气,略松开了手中的剑柄,答道:“俱有信去。”
“我闻董将军兵锋已至夕阳亭,可有此事?”
高干愕然:“我出京时未闻此事,……大将军早已令种大夫前去暂阻董将军入京,想来董将军应不会已兵至夕阳亭吧?——不知此事将军是从何得知的?”
“我也只是道闻而已。”
荀贞所嘴上说是道闻,但从他表情可以看出,这事儿是真的。
高干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董卓不是士人一党,如果他真的已兵至夕阳亭,那么对袁绍明显是不利的,但是……,他转念想道:“大将军明明已遣种大夫去阻董卓入京了,如果董卓真的已经兵至夕阳亭,那就是说他连大将军的命令都不听了?”如此一想,董卓兵至夕阳亭,不但对袁绍不利,对何进似也不利,——这董卓想干什么?
高干悚然而惊,急抬头看荀贞,问道:“如此事为真,不知将军是何意思?”
无诏而带兵入京,说到底,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即使不能得到何进的同意,但如能得到袁绍的允可,也可大为减少荀贞的压力。
荀贞转顾了陪坐堂下的荀攸、程嘉一眼,他两人都知道了荀贞的意思,皆轻轻点头。
荀贞转回脸,正色对高干说道:“先时,大将军已传诏,命我、桥东郡、丁都尉、董将军各驻军本处,不得妄进,今唯董将军不奉诏,……高君,我深以为忧。”
“将军意下如何?”
“我以为,与其驰驿上奏,不如我带兵入京。”
高干默然不语。
荀贞问道:“高君以为如何?”
高干不傻,荀贞的话说得很明白了,“与其驰驿上奏,不如我带兵入京”,荀贞把“带兵入京”和“驰驿上奏”连到一块儿说,分明是希望袁绍能为他承担一部分,或者说一大部分带兵入京的责任。
在汉室虽衰却仍为天下之主的当下,无诏而擅带兵入京,这份责任不是谁都能担得下的。
可话说回来,从去年底开始,董卓数次不奉诏书,就是不肯交出兵权,屯兵河东,狼顾京都,其野心人尽皆知,士人一党早就对他怀有忌惮,若是被他提前入了京都,不管他还会不会奉何进的命令,对士人来说都是个极大的麻烦,即便能因此诛了宦,怕也掌不了该掌的大权。
前者的责任和后者的后果相比之下,后者远比前者重要。
高干年纪虽尚年轻,却如时人对他的评价,“文武之才”,已是个有决断的人,他只迟疑了片刻,便就做出了决定,肃容回答荀贞:“董将军挟兵自重,数违诏敕,此次召四方英雄入京,依司隶之意,本是不欲召董将军的,奈何大将军却执意召之,乃不得不退让。如真如将军所言,董将军违大将军令,进兵至夕阳亭,则事关重大,不可不防。将军可提兵折返,徐徐向京,我快马归洛阳,请司隶再请诏书,召将军入京。”
高干这一番话说得有点滑头。
看他前边的意思是赞成荀贞入京,可说到最后,却一个转折,来了句“请司隶再请诏书”,这什么意思?诏书肯定是请不下来的,他的意思无非就是说:这带兵入京的责任还得由你自己来负。
荀贞看出了他的小心思,浑不在意,笑了一笑,起身说道:“好!”
高干是袁绍的外甥,又是此次来给荀贞送信的使者,他的话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代表袁绍,就算袁绍请不来诏书,但只要有了高干这一句话,即便高干、袁绍不愿意,事实上,这带兵入京的责任其实已经分了一些到袁绍的身上了。
也就是说,不管高干这番话滑不滑头,只要有了他这番话,袁绍都得出来和荀贞共担责任,区别只是多一点、少一点罢了,少一点也无所谓,总比荀贞独自承担这份责任强,——袁绍现今是风头正劲的士人领袖,如有袁绍和他共担责任,至少士林这边的抨斥之语会少上很多。
荀贞不像何进,何进迟疑寡断,荀贞却是一旦做出决定便雷厉风行。
他先写好了奏折,交给高干,请他带回京都。
送走了高干等人,旋即,荀贞令部曲转向。
钟繇闻之,急来求见:“贞之,你这是要做什么?”
“元常,董卓已兵至夕阳亭。我非是不愿遵诏令,只是忧京都恐会生变啊!”
钟繇大怒,劈手拽住荀贞的衣甲,大声说道:“董卓不奉诏,你也不欲奉诏了么?”
“董卓其人,元常应知,自去冬至今,他数违诏令,挟兵以自雄,屯驻河东,而今又再违朝廷令敕,趁时局将变而进逼京都,其意不可测也!元常,我不是不想遵从诏令,实万不得已!”
“贞之!君家累世清名,族中先辈俱以节义显闻,君今统四千虎狼部曲,违诏而欲私入京都,你可想过后果么?千人所指,天下侧目,你是要毁掉你自己么?你是要毁掉颍阴荀氏么?”
“元常,你所说的,我都想过。可你想过董卓一旦入京,会出现何种后果么?”
“京都天子所在,朝中衮衮诸公,无有诏令,董卓岂敢强入京都?便是他敢强入京都,京都自有卫士,虎贲、羽林、北军、西园、城门、缇骑,虎勇何止万众,他又能奈何?”
如是何进不死,朝堂不乱,的确如钟繇所说,董卓怕是不敢强入京都,他违诏令进至夕阳亭是一回事儿,强入京都则又是另一回事儿,前者至多说他是心怀叵测,后者可就是带兵作乱了,给董卓个熊心豹子胆,他也是不敢干这种事的。
可问题是:何进很快就要死了,朝堂很快就要乱了。
荀贞无可奈何地看着钟繇,不知该怎么对他说怎么才好。
钟繇又急又怒,既是为荀贞着想,也是为荀贞的“胆大包天”愤怒,涨红了脸,胡须夹在了荀贞的甲上,一说话拽得生疼,他都顾不得,一心只想阻止荀贞。
荀贞呼赵云、典韦过来,命把钟繇夹走。
钟繇怒极,丢掉荀贞的衣甲,猛一仰头,拽出夹在荀贞甲上的胡须,退后两步,抽出腰中佩剑,先是指向荀贞,旋即想到荀贞久经沙场,现又身披甲衣,怕不是他的对手,又折剑回向,横在了自己的脖上,气急败坏地说道:“贞之!你如不听我劝阻,我就死给你看!”
进军京都的决心已下,刚好高干来到,也拉来了袁绍一起承担责任,万事俱备之际,却没想到钟繇会来出这一手,——之前荀贞也想到钟繇会出来阻拦,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他会阻拦得这么激烈,他哭笑不得,说道:“元常,你何必如此。”
“我奉天子之诏,令你退军轘辕关,你如不从,便是我有辱使命,辱则当死!”
33 甲兵四千向神都(十三)
钟繇性虽刚正,但他并非是一个不知变通之人,之所以会这么激烈地拦阻荀贞,使命在身只是其中的一个缘故,另一个缘故则是因为他与荀贞交情非浅。
抗旨入京,而且是带兵入京,这是犯上之事,虽非谋逆,性质上却也差不多了,身为臣子,怎能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钟繇和荀贞相识多年了,长社与颍阴只相隔数十里,族中长辈交好,可谓世交,又曾同郡朝为吏,又做过同僚,於公於私、於情於理,钟繇自觉都有责任阻止荀贞做这等昏了头的蠢事。
荀贞无奈地看着他横剑加颈,暗示典韦、赵云上去抢他手中的剑,可钟繇何等机灵,看出了荀贞的心思,不等典韦、赵云上前半步,手上使力,他脖中已有血痕出现。
“元常,我不是给你说了么?我不是想抗旨违诏,我只是担忧董将军。”
“休得再言!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撤兵,还是进军?”
看钟繇这架势,荀贞如果回答个“进军”,他还真有可能会横剑自刎。
即使这个可能性也许不大,但荀贞也不敢冒这个险。
万一钟繇真的自刎了,那荀贞就是“好心得恶名”了。
戏志才本在前军,闻讯匆匆赶来,见到眼前这一幕,愕然惊诧,问道:“这是?”
程嘉、荀攸其实也是不赞成荀贞违诏入京的,当下与戏志才分说清楚,戏志才亦不赞同荀贞的决定,劝道:“君侯,今大将军传朝廷诏令,命君侯退军轘辕关,而君侯如违诏强进,则知君侯者,知君侯是因为担忧董卓,可不知君侯者,怕将会以‘跋扈将军’而视君侯啊!”
荀贞苦笑对荀攸、程嘉说道:“公达、君昌,卿二人当知我之所忧啊!”
荀攸默然不语,程嘉只管一个劲儿地眨眼。
荀贞本还指望荀攸、程嘉帮他劝说钟繇几句,见他两人这般反应,也只能把这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叹了口气,说道:“罢了,罢了,元常,我奉诏就是!”
戏志才、程嘉、荀攸三人的意见,荀贞可以不听,可钟繇这般架势,荀贞却不得不暂为之妥协。
钟繇素知荀贞多智,却不信他,依旧横剑在颈,说道:“你且先下令命你部曲转向!”
荀贞刚下了军令,命部曲转向,改去京都,现在却又不得不再下军令,命部曲调回头,依旧向轘辕关方向。
荀贞部曲近四千,传达军令需要时间,钟繇站得久了,长时间地保持一个警惕地姿势,有点累,胳膊也酸,索性又往后退了几步,靠着马厩坐下,手中的剑却依旧横在脖前。
场景就变得有点搞笑了。
营中帅帐之前,一边是荀贞、典韦、赵云诸人,两侧是戏志才、荀攸、程嘉等人,荀贞等人的目光多皆落在坐地横剑的钟繇身上,周围则是甲士、骑士来往调动。
要是不知情的人看到这一幕,必然会茫然不解。
荀贞看着钟繇这般架势,也觉得有点好笑,笑道:“元常,地上寒凉,我叫人给你搬去个坐榻可好?”
钟繇不理会荀贞的“调笑”,苦口婆心地对荀贞说道:“贞之,统家兵入京都,莫说是违诏,便是奉大将军之令,其中亦凶险暗藏,此实本朝中兴百余年来之首见,卿离家之前,卿族中的长辈、诸贤想来对卿必有交代,当此之时,卿切莫刚愎独断,一定要小心谨慎啊!”
荀贞甚为感动,对钟繇说道:“元常心意,我尽知之!……这样吧,元常,高干已为我入京见袁司隶,为我请带兵入京之诏了,我答应你,如不能得此诏令,我绝不再兵向京都半步,可董将军兵临夕阳亭,我实忧京都局势,你也不要再促我退军轘辕关了,我便兵驻此处,如何?”
荀贞现驻营之地离洛阳二百余里,如果抛下辎重,轻装兼驰,一天一夜可到,若能驻兵此处,那么即使京都生变,或许也能赶得及,退一步说,即使赶不及,有他这四千兵马在此,料来董卓也该会有些忌惮,不敢恣肆乱为。
钟繇知荀贞并非是“跋扈不臣”之人,对董卓,钟繇也有担忧,此时听得荀贞此话,看出是荀贞的真心话语,思忖片刻,说道:“好!便如你言,只要你不再进兵洛阳,我便也不再催你退军轘辕关。”
“那你可以起来了吧?”
钟繇虽是坐着,但为防荀贞暗令人来夺他的剑,却和站着时一样依然保持着警觉,这会儿与荀贞达成了共识,心情放松下来,才觉出双腿酸疼,拄剑在地,连着试了两次都没能站起。
荀贞上前,亲把他扶起,又亲把他的佩剑归还腰鞘。
“元常兄,我与你相识多年,今日方见你刚烈之面。”
“贞之,我与你相识多年,亦今日才见你‘雄横跋扈’!”
钟繇这话是在奚落荀贞。
两人相顾一笑,适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顿为之一消。
钟繇顿了顿,又说道:“贞之,这两天我在你军中,才听闻你路过阳翟时,诛了张常侍一族?”
“阳翟张氏,倚张常侍之势,素横行郡县、鱼肉乡里,我久欲除之,今得其机,焉能放纵?”
“张常侍子妇,何太后之妹也,卿既非颍川太守,又无朝廷之诏,而擅诛张常侍满族,固大快人心,可难道就不怕张常侍之怒么?”
“我已经得罪了赵常侍,不差一个张常侍。再则说了,我颍川人也,我既能为魏郡父老除邺赵之患,又岂能不为本郡父老除阳翟张氏之恶?”
钟繇摇头慨叹,说道:“贞之,昔我与卿在颍川同朝为吏,虽已知卿除暴禁邪,捕搏敢行,数年未见,却不知卿今日竟是愈发鹰隼奋翰,凌刚摧坚!卿真雄横之士也!”
第一个雄横,是奚落荀贞;这第二个雄横,却是在赞许荀贞了。
荀贞诛阳翟张氏一事虽是擅杀,可钟繇久在京都,却早清楚当今的局势,现今的朝堂之上,士人与宦官的斗争已经到了最后一步,最终的结局只有一个,不是士人死,就是宦官死,绝无妥协的可能,所以说,荀贞擅杀张让一族这件事,放在以前可能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可放在现下却并不重要了,——在这场政斗中,士人如获胜,谁也不会去追究荀贞此事,而宦官如获胜,别说荀贞,便是袁绍、何顒、王允等等诸人也一个都逃不掉。
事实上,连钟繇这个并非漩涡中心的人都看出来这一点了,何况袁绍?
袁绍非常清楚,如不能把宦官悉数诛杀掉,那么他将要面临的就只有一条路:下狱死。
故此,对袁绍来说,虽然诛宦这件事一直都是由他为主力,是由他在大力推动的,可事情发展到现今这个地步,他本人其实也已经被逼到墙角了,他也已经是无路可退了。
因而,他先有退让妥协,为减少何进对士人的忌惮而主动建议何进召四方猛将、豪杰进京,继而又有现下的私令董卓、荀贞、桥瑁等人驰驿上奏,以给何太后、同时也是向何进施压。
——何进后来得亏是被宦官杀死了,如他不被宦官杀死,按这个势头发展下去,当袁绍被逼到绝地时,为了他个人、也是为了何顒、曹操等他这一党诸人的利益,以荀贞度之,说不定他还会施出什么手段来下手除宦。
军中讲究的是令不再改,三军之灾始於狐疑,要非荀贞带来的这些兵士多是跟从他多年的义从部曲,只他半个时辰内连下两道不同的命令,“朝令夕改”这一条,怕是早就引起了军心的不稳,却好在有许仲、荀成、辛瑷等无条件服从他的这些将士,倒是没有出现这种局面。
驻军当地,在焦灼不安中,度过了三天。
这天下午,得来消息:
荀贞、董卓等人要求诛宦的上奏分别被呈入朝中,何太后大为之恐惧,迫於外兵临境的压力,於是不得不悉罢中常侍、小黄门,命之还里舍,只留下了何进的一些亲信守在宫省之中。
张让、赵忠等诸常侍,以及小黄门等宦官皆到何进家中,向何进请罪,表示愿听从他的处置。
何进对他们说:“天下汹汹,正患诸君耳。今董卓兵屯夕阳亭,将入洛阳,诸君何不早就各国?”
宦官们中有很多被封的有侯爵之位,各有封邑,所谓“早就各国”,何进这是在要求他们离开京都,分去各自的侯国封地,至於没有被封侯,没有侯国封地的,自然是各归其家了。
曹操有封信随着这道消息送来,他在信中写道:“袁司隶劝大将军便於此决之,至於再三,而大将军不许。”
“便於此决之”,即是说,袁绍劝何进不如趁此机会,把张让、赵忠等常侍、小黄门一网打尽,干脆全都杀掉。可何进却不同意。
何进肯定不会同意。
如前文所述,为了各自的利益,何进虽与袁绍有着一个共同的目标:“都想除掉宦官在宫中、朝堂上的势力”,可又同样是为了各自的利益,他们两人的这个目标在先天上就存在着分歧。
作为士人的袁绍,当然是想把宦官一网打尽,悉数诛杀,因为只有这样,士人才能彻底摆脱宦官的压制,才能独掌大权。
可作为出身低微的外戚何进,他却压根就不想把宦官全部杀掉,他还指望着能借助宦官之势,用平衡之道,促使宦官、士人两大集团争斗不休,以此来保证他手中的权力不会被人夺走。
对何进来说,最好的局面应该是:宦官们服软,各自归国,离开京都,但同时,宦官们在州郡的势力却依然存在,如此,他既能得到天下的赞誉,能够留名后世,又可以在宦官、士人的争斗中,保持超然其上的地位,从而可以独享朝堂权柄。
荀贞甚至可以猜想到袁绍此时的心态。
袁绍此时此刻必然是恼火之极,虽然宦官们都被赶出了宫省,可他现在肯定并无半点获胜的喜悦,相反,说不定心情忐忑,时刻处於重压之下。
对袁绍来说,只有死掉的宦官才是好的宦官,如不能抓紧时机把宦官尽杀,那么一旦宦官们缓过劲来,——这个可能性是很大的,首先,张让、赵忠们和何太后在宫中朝夕相处,感情不错,而且何太后当初之所以能够得到灵帝的宠爱,其中多亏了张让、赵忠们的帮忙,并且有一次何太后与灵帝发生不快,差点被废,全是张让、赵忠等人涕泣求解,各献出家财千万,这才解了何太后之危,又且张让的子妇,也即他的儿媳妇还是何太后的妹妹,有着姻亲的关系,再其次,宦官们的宗族、子弟、亲戚、门客、故旧多有在州郡为吏的,势力甚大,没准儿什么时候宦官们就翻过盘来了,而一旦被宦官们翻过盘来,何进是何太后之兄,是天子之舅,可能不会死,可袁绍等人却是必死无疑了。
这就好像是头顶悬了柄剑,袁绍怎不为之辗转难眠、恐惧惊忧?
如果说,除掉宦官们在朝廷、宫中的势力是袁绍与何进共同的目标,那么事情发展至此,他两人之间的同盟关系已接近瓦解了。
用主要矛盾、次要矛盾来分析的话:
宦官的危害已不是何进要面对的主要矛盾,相反,士人的势力却从之前的次要矛盾现如今已经提升到了接近主要矛盾的地步;而袁绍这边,宦官之危害却依然是他们要面对的主要矛盾。
事情再这么发展下去,袁绍与何进分道扬镳、乃至反目成仇怕是近在眼前了。
甚至说不准,袁绍如果再逼得急一点,何进恐怕反过来会与宦官联手,对付袁绍一党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证实了荀贞的猜想。
曹操的信和这道消息送来后不久,又一道消息传来。
这道消息却是“大将军令”,命各州郡捕拿宦官亲属。
作为袁绍这个政治小集团一员的荀贞,很快就得知了内情,这道大将军檄令实非何进所传,而是袁绍假借何进的名义传给各个州郡的。
按理说,这件事足能使何进震怒,与袁绍翻脸,可紧随其后发生的另一件事却使何进不但没与袁绍翻脸,反而再次与袁绍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
34 甲兵四千向神都(十四)
袁绍假传何进之令,命各州郡捕拿宦官亲属之时,荀贞本以为袁绍也许会用同样的招数,也假借何进的名义召他带兵入京,可结果却是袁绍没有这么做。
这却也不足为奇。
不错,袁绍现在的确是有点“狗急跳墙”的意思,为了逼迫何进诛宦,他已开始不择手段,可召“人臣带兵入京”实在是事关重大,即便是到了眼前这个地步,袁绍也不敢妄行此事。
由此,却也可以理解钟繇为何不惜以死相逼,戏志才、荀攸、程嘉为何没一个赞同荀贞。
却也由此可以看出荀贞当时为了洛阳的百万生民而做出的这个决定是何等的艰难,又是何等的不顾自家前程和自家的名誉。
却说袁绍假借何进之意,令各州郡捕拿中官亲属,这件事本可能会成为何进与袁绍翻脸的导火线,而这种局面最终却没有出现,乃是因为紧随其后又发生了另一件事。
袁绍再三劝何进尽诛宦官一事,因为拖延日久,泄露出去了一些,张让、赵忠等宦官们为之恐惧,惧而思变,想要扭转这种不利的局面,於是,张让请来他的儿媳妇,也即何太后之妹,下拜叩首,说道:“老臣得罪,应当归家,唯受恩累世,今当远离宫殿,情怀恋恋,愿再入宫服侍一次,得以暂时见到太后,趋承颜色,然后退就沟壑,死不恨矣!”
这番话说得实在是情深意切,配上张让一把年纪的老态,着实令闻者落泪。他的儿媳妇遂将言於舞阳君,也即何太后姐妹的母亲,舞阳君又入宫告诉了何太后。
何太后深为感动,她本就是迫於时势而才不得不悉罢中常侍、小黄门等宦官的,於本心而言之,她实不情愿,如今听了她母亲转述的张让这番话,她作为一个妇人,难免就会后悔当初的决定,因此下诏,又让诸常侍全都回到宫中服侍。
何进费了千辛万苦,前脚刚把宦官们赶出宫省,还来不及得享胜利的喜悦,才没几天,只因为张让的一句话,宦官们居然就把局面又给扭转了回来,这让何进彻底认识到了宦官们的能量,回想袁绍早前对他说的那句“事久生变,复为窦氏矣”,可以料想到,何进必是脊背发凉,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个时候,他也顾不上恼怒袁绍假传他的檄令了,恐惧上得心头,只好再次与袁绍结成同盟。
何太后召中常侍回宫之事,几天后传到了荀贞的耳中。
荀贞不清楚历史的细节,对这段历史,他只知道袁绍与何进谋诛宦官,结果何进死在了宦官手里,由此引起了袁绍血洗宫城,又因而引发了董卓入京,当身在此局中时,他却是才知道:这其中的细节居然会如此多变诡谲。
早前,何太后令宦官们出宫归家时,荀贞已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是什么路数,现而今又闻何太后又召中常侍回宫,他更是为之狐疑。
他拈着这道情报看了又看,心道:“中官方出宫数日,便又被太后召还,这……。”
他召来戏志才、荀攸、程嘉,又请来钟繇,出示了这个消息。
程嘉摸着胡子,蹙着眉头,想了会儿,说道:“京都或将生变。”
戏志才、荀攸亦皆智谋之士,也看出了这一点,相顾一眼,皆面带忧色。
戏志才说道:“中官方出,未及数日,复被召回,大将军、袁司隶必为之惊惧,……。”
说到这里,戏志才顿了下,转脸又看了眼荀攸。
荀攸接口说道:“京都生变之局,不可挽矣!早则数天,迟则旬日,变必然生,只不知……。”
程嘉应声说道:“只不知是大将军、袁司隶得偿志愿,还是中官?”
戏志才说道:“万一是中官?”
诸人的目光齐齐集中到了荀贞的脸上。
万一是中官得势,何进、袁绍在劫难逃,荀贞亦将会再次被朝廷通捕。
荀贞虽有前世之知闻,但他只知历史的大势,在对细节的揣摩、推测上,他却是不如戏志才等人卓识明见,如今得了戏志才等人这几句话,联系到历史的大势,他顿为之悚然。
他脑筋急转,心中想道:“不错,这才短短几天,宦官们便将局面翻了过来,何进、袁绍必为之惊惧,他两人肯定会有随之而来的反应,而宦官们既然已经将局势翻了过来,为了他们自身利益着想,却必然不会再做退让,而会改为主动进攻了,……何进之死,怕就在眼前了!”
他霍然起身,顾对坐在下边的钟繇说道:“元常,京都即将生变,你还要阻我入京么?”
钟繇的智谋不及戏志才等人,可他也并非庸人,亦从这不寻常的局面中嗅出了危险。
除宦本是风险极大之事,而现今的局面却是一日数变,任谁都能看出,洛阳的这场政治角力实已是到了关键时刻,接下来,不是士人获胜,就是宦官得志,如果在这个时候,荀贞带兵逼近京都,对士人无疑将会是一个极大的臂助,可是?
钟繇犹豫不定,心道:“可是?可是无诏而统私兵临京,这实非人臣之所该为啊!”
“元常!中官方出宫省,不几天,而旋即便又被召还宫中,可见其势!如被中官得志,则我辈非但必将不能展眉,党锢之事恐亦将复起了!当此之际,实千钧而悬於一发!……元常,你即便还要阻我,我这次也一定是要带兵入京了!”
话音落地,不等钟繇反应过来,荀贞喝令之下,帐外的典韦等人涌进来,不由分说,抓住了钟繇,典韦伸手把他的佩剑取下,远远丢到一旁。
钟繇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下意识地挣扎了两下,之后,便安静了下来,任由典韦等拥着他出帐而去,只是不断地回首目注荀贞,眼神中透出忧色。
这忧色,既是为京都局势,也是为荀贞。
荀贞看出了他在为自己担忧,畅声笑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倘能为天下生民除害,倘能为我辈立功朝堂,我便是落一个千古骂名,又如何?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出到帐外,耳边犹回荡着荀贞的这句慷慨话语,钟繇回转头,望向前边,因是刚出帅帐,不由觉得阳光刺眼,他慨叹一声,对左右的典韦等人说道:“你们跟随了一个刚武的雄主啊!”
钟繇被拥出帐外,戏志才等人虽仍不赞同荀贞入京,但荀贞是他们的“家主”,却也不得不从其命令。
当下,荀贞传出军令,命部曲丢下辎重,留下了少许人马看守,其余的轻装开拔,急往京都。
道路远隔,前方的洛阳不可望,转首回顾,黑黝的嵩山隐然可见。
开拔时正值下午,行三十里,暮色悄至。
八月天凉,荀贞却心急如火。
踏着暮色全军疾行,赶路到入夜,方才停下来埋锅造饭,饭后,休息了半个时辰,接着行军。
沿途经过的乡亭,忽见有数千甲士急行经过,无不失惊,为免引起混乱,荀贞命人在前头沿途高喝:“左中郎将、颍阴侯奉诏入京!”有胆大的亭长、乡吏欲上来查问的,一概不理。
军行至天蒙蒙亮,半天一夜的急行军,此时离洛阳已然不是太远,只有数十里地了。
在前边引军开路的辛瑷打马回奔,驰至中军的荀贞骑前,遥指洛阳方向:“洛阳好像起火了。”
荀贞闻言大惊,极目望之,这会儿天刚亮,远处依旧冥暗,果然隐约看到数十里外似有火光。
隔着数十里都能看到火光,可见这场火之大。
“洛阳起火,难道?”
荀贞顾不上多想,接连下令,命部曲加快行军速度。
再往前行不远,辛瑷又转回来报:“前头碰上了几伙百姓,说都是从洛阳城里逃出来的。”
“唤来我见!”
辛瑷把这几伙百姓的领头者带来荀贞马前。
荀贞心急如焚,开门见山,直接问道:“汝等是从洛阳逃出来的?”
“是。”
“洛阳发生了什么事?”
这几个领头人推出了一个口齿伶俐的,由他回答荀贞。
这人说道:“大前天,大将军谋反,被杀於宫中,司隶校尉杀故太尉樊公、少府许公,与袁将军、何车骑、董都尉等并攻宫省,捕杀了赵常侍,又复杀了何车骑,血洗宫城,洛阳大乱。”
“大将军谋反?袁司隶杀了樊公、许公?与袁将军等攻宫城,又杀了何车骑?”
“是。”
这人虽口齿伶俐,毕竟只是洛阳的一个百姓,对何进身死、袁绍血洗宫城之事的内情并不清楚,所以听得荀贞糊里糊涂。
荀贞细问之,这人却哑口结舌,无可回答了。
荀贞乃又问道:“既然是大前天的事,汝等为何至今才逃出洛阳数十里?”
“宫省生变,洛阳兵乱,我等起初不敢出门,是故直到街上兵士似见稍少才敢出逃。”
见从这人口中问不出什么了,荀贞也不再问,放了他们走,又连下军令,催促加紧行军。
按刚才这人所说,何进身死、袁绍血洗宫城是大前天的事,也即是这件事发生在荀贞动身来洛阳的前两天,事情已经过去三天了,也不知京都的局势发展到什么地步了?最重要的:不知董卓是否已经入了洛阳城?
再往前行,从洛阳出逃的百姓越来越多,已不止有黔首,其中也出现了一些士人、宦官子弟,荀贞命人分别询问之,快到中午、离洛阳不到三十里时,他终於搞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实情。
却原来是:
大前天,也即八月戊辰这一日,何进入何太后所居之长乐宫,奏告何太后,请尽诛诸常侍。当初灵帝崩后,何进为了避免再发生蹇硕伏兵杀他这样的事,称疾,不临丧、不送葬,而却在当下这个关头入到宫中,面见何太后,这引起了赵忠、张让等人的怀疑,因此派人偷听,听到了何进的话。袁绍被逼到了绝地,赵忠、张让也已被逼到了绝地,这个时候已经是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之时了,於是,赵忠、张让率党羽数十人,手持兵器,从侧门进去,埋伏在殿门下,等何进出来,假皆何太后的旨意召他,据说当面痛斥了何进一顿,然后由尚方监渠穆动手,在喜德殿前杀了何进。
杀掉了何进之后,赵忠、张让等写下诏书,以故太尉樊陵为司隶校尉,以少府许相为河南尹。樊陵、许相都是亲近宦官的朝臣。依制,诏书是由尚书台颁发的,负责此事的尚书看到诏书,觉得可疑,明明何进、袁隗共录尚书事,却怎么会让亲向宦官的樊陵、许相出任司隶校尉、河南尹这两个这么重要的职位?因请何进出来共议此事。宦官们把何进的人头掷给这个尚书,说:“何进谋反,已伏诛矣!”
这个尚书大惊失色,当面假装同意传达诏书,出了宫城,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了候在宫外的何进部曲。
何进部曲的军官吴匡、张璋闻之,当即就要引兵入宫,可宫门已经关闭了。虎贲中郎将职在扈卫随从,算是宫内官,接替袁绍出任虎贲中郎将的袁术就在附近,听说后,马上带着虎贲郎、部曲门客赶到宫外,和吴匡等共斫宫门攻之。宦官们手持武器,防守阻挡。
袁术等攻宫多时,不得破入,暮色来至,袁术乃烧青琐门,想以此威胁宫中交出张让等人。张让、段珪等到长乐宫禀告何太后,说何进的部曲谋反,纵火烧宫,攻尚书闼。“尚书闼”即尚书台的小门,尚书台在宫中,是故张让等有此一语。张让、段珪等不管何太后是何等的惊惧,说完后,就裹挟着何太后、天子、陈留王,劫持宫省内的其他官员从复道逃向北宫。
洛阳的宫城分为南北二宫,长乐宫在南宫,南北宫中间有一条长七里的复道相连。
复者,重也,下边一条道,上边又一条道,便类如后世的立交桥,这就是复道。
尚书卢植适在宫中,手持长戈,站在下边的道上,守在上边这条阁道的窗下,拦住了张让、段珪等,仰脸斥责段珪。卢植名重天下,今虽为尚书,昔年却是统兵数万的将军,自有杀伐雄烈之气,段珪等人惊惧,放开了何太后,何太后从阁道上的窗口跳下,得以幸免。
卢植在下边,张让等在上边,他却也只能痛斥而已,虽然救下了何太后,却没办法再救天子、陈留王等人了,只能眼睁睁他们被张让等胁迫着逃去北宫。
宫外的袁绍这时也得了讯息,当即与叔父袁隗矫诏召来樊陵、许相,斩之,随之急召西园、北军诸部,并及他的本署兵士以及门下猛士,进兵至朱雀阙。
洛阳宫城有白虎阙、苍龙阙、朱雀阙、北阙、南宫阙等几个阙,所谓阙,就是宫门前两边供瞭望的建於高台之上的楼观。朱雀阙是这几个阙之一,——荀贞虽未入过洛阳,却也听说过此阙,在天气晴朗的日子,甚至在四十多里外的偃师都可以望到此阙,可见其之高大壮观。
何苗也得到了消息,他虽然不赞同何进诛宦,可毕竟是何进之弟,何进一死,他也难逃,因而亦带部曲、兵士赶来宫外,正好碰见袁绍,两边合兵。
在朱雀阙下,他们拦住了试图出宫召兵的赵忠等人,当场杀之。
何进一死,袁绍为首,袁术、吴匡、张璋等也来与之会合。
吴匡、张璋素怨何苗不与何进同心,又疑他与宦官通谋,乃令部曲将士,说:“杀大将军者即车骑也,吏士能为大将军报仇乎?”何进待手底下的人是很宽厚的,吏士怀其恩,听了吴匡、张璋的话,皆流涕说道:“愿致死!”“致死”也就是拼了命也要为何进报仇。
董卓虽为士人忌惮,但却为何进所用,作为何进一党,与丁原一样,丁原先后把帐下的悍将张扬、张辽都送到了京都,听从何进的指挥,董卓也把他的弟弟董旻送到了京都,听命於何进麾下。董旻且被拜为了奉车都尉。这时,他也已经闻讯带兵赶至。
於是,吴匡、张璋、董旻合兵,攻杀了何苗,把何苗的尸体抛在了宫苑中。——何太后一念之差,不但断送了何进,也断送了何苗的性命。没了何进,没了何苗,何太后本人的下场也可想而知了。
杀掉了何苗后,袁绍整军,关上了北宫的宫门,遣兵入内捕诸宦者,无少长皆杀之,听了解详情的那个洛阳人说,足足杀了两千多人,或有因为无须而被误杀的,或有不得不脱衣解带,露出下体而才免死的。
宫内的宦官们被杀了个干净,袁绍趁势指挥兵马扫荡宫禁,进而开始攻击省内。
宫省宫省,省在宫中。
宫中有诸多的官署,如尚书台等,而省内则是天子所居之地了。
何进是戊辰这一天死的,袁绍、袁术等先攻南宫,又攻北宫,杀了两千多人,及至进攻省内之时,已是庚午日,也即两天后了。
张让、段珪被困宫中,无计可施,只好带着天子、陈留王等数十人趁隙逃出宫外,入夜后,到了小平津。小平津在洛阳城北,是黄河上的一个渡口。
是时洛阳大乱,朝中公卿自顾不暇,没有一个跟随天子的,只有尚书卢植、河南中部掾闵贡觅得天子踪迹,追至河边。
闵贡厉声质责张让等人,而且说:“今不速死,吾将杀汝!”提剑手斩数人。
张让等惶怖,说实话,他们也是压根就没有想到何进一死,居然会引来吴匡、张璋,继而又引来袁术、袁绍等人“无法无天”地攻打宫省,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们自知再无活路,因此叉手再拜,叩头向天子辞别,说:“臣等死,陛下自爱保重!”遂投河而死。
戊辰是二十五日,庚午是二十七日,今天是二十八日。
张让等是昨晚投河死的,那么现在天子何处?
35 甲兵四千向神都(十五)
跪拜在荀贞面前的是宫中一常侍的子弟。
宫中的常侍们久居京都,其宗族、子弟皆有不少跟着他们住在洛阳,荀贞面前的这人便是其中之一。
因此人不是宦官,住在宫外,所以侥幸逃脱了此劫,没有死在宫城乱中,等到洛阳的局势稍微平定下来之后,他即潜逃出城,虽然是“潜逃”,穿的只是寻常百姓的衣服,但到底养尊处优得久了,肤润面红,大腹便便,只他颔下那一捧长须,便不是寻常黔首所能蓄的,故此一眼被辛瑷看穿行藏,疑非常人,略微吓唬他了几句,他就屁滚尿流地如实招出了。
听得他是宫中常侍子弟,料来必知洛阳实情,因此,辛瑷把他带到了荀贞骑前。
之前荀贞所了解到的洛阳变局之实情,大多就是从此人口中得知的。
荀贞问道:“天子现在何处?”
这人战战兢兢,头不敢抬,伏在地上,颤声答道:“小人从洛阳逃出时,闻人言:张常侍等投河死后,天子与陈留王在卢尚书和闵掾的扈从下,夤夜归宫。前将军董卓在显阳苑,闻洛阳生变,乃引兵急进,於今早天没亮时抵达城西,闻帝在城北,因与公卿往奉迎於北邙坂下。”
洛阳周围有很多的苑林,显阳苑是其中之一,在城西。董卓此前屯军夕阳亭,夕阳亭也是在城西,从夕阳亭往洛阳,显阳苑是路经之地。
北邙在洛阳城北,即邙山,自本朝光武帝的族兄城阳王刘祇葬於此后,这里遂成王侯公卿葬地,乃是洛阳城郊的一处有名墓所。
荀贞闻得北邙之名,不觉顿时想起了一首前世在书中看到的洛阳童谣:“帝非帝、王非王,千乘万骑走北邙。”据说此童谣是出现在袁绍血洗宫城之前,也不知是否真假。
——不过话会回来,便是此事为真,想来也应是与“两宫流血”、“洛阳兵灾”以及更早的“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类的预言一样,只是在无数说错的预言中碰巧说对的一条、二条而已。
“坂”,意为山坡、斜坡,“北邙坂”,即是说,董卓等在北邙山下迎到了天子、陈留王。
荀贞一时无言。
他攥紧缰绳,远眺洛阳城池,心道:“费尽心思,到底还是晚了董卓一步!”
这却也不怪他。
有句话说:趁时借势。处在一个时代之中,个人的作用其实有限,放到当下来说,汉室仍为天下共主,在没有诏书的情况下,他要想带兵抢先入京,实为阻力重重,换言之,他虽有心,敢为了生民而无视汉室威严,可别人却首先不知何进将死,其次就算知道何进将死、怕也难以像他这样“胆大包天”,所以除了他自己之外,钟繇、荀攸、戏志才、程嘉等人都或明或暗地反对他带私兵擅入京都,这么个情况下,他孤掌难鸣,虽欲阻董卓入京,却是回天无力。
——不但钟繇等人,便是袁绍,虽然他急於诛宦,可从高干走到现在有多少天了?却是只字片语不见有传来他召荀贞带兵入京的命令,也即是说,就连已被逼入绝路的袁绍现下也还不敢冒此天下之大不韪。再往前说,皇甫嵩统带雄兵,击定黄巾后,威名一时无二,却一样因为汉室为天下共主之故,先是拒绝阎忠劝他造反的建议,继而又拒绝皇甫郦劝他攻杀董卓的建议,前者倒也罢了,而后者,他宁坐视董卓怀不测之意、屯兵河东狼顾洛阳,也不肯无诏而擅杀之,可见汉室虽已衰微,然而前后汉至今四百年的天下,其威德却依然是无人敢违的。
——也许天下的英雄、猛将中,现在敢光明正大挑战汉室威严的,目前大约只有董卓一个。
简而言之:入乡随俗。
想要凭借一个人的力量,挑战时代之“俗”,实在是太难了,难如登天,基本不可能实现。
戏志才、钟繇、荀攸、程嘉等从在荀贞左右,闻得董卓带兵接住了天子、陈留王,神色各变。
荀攸问道:“董将军带了多少兵马至北邙?”
“这……,这不清楚,只闻骑众甚盛。”
“天子现在还宫了没有?”
“小人出洛阳时,闻得天子尚在还宫的路上。”
候在边儿上的辛瑷见荀贞等人无话再问这个中常侍的子弟了,乃问荀贞道:“将军,如何处置他?”
这人听得辛瑷此话,面如土色,伏地连连叩首,说道:“小人虽为中常侍子弟,一向在京却严守法纪,无敢有扰民之为,将军、将军饶命!”
这人已知对面马上的这位将军是荀贞,荀贞虽未入过洛阳,但他的大名却早传遍洛阳,这人亦曾闻荀贞捕杀赵忠一族的事迹,知道荀贞是宦官们的对头。
先是闻袁绍血洗皇宫,继而闻董卓兵迎天子,这两件都是本朝以来的首见之事,钟繇等人没有心思去理会这人的死活,俱皆忧心忡忡,远望洛阳,猜度洛阳而今的局势。
荀贞瞥了一眼伏在马前的这人,吩咐辛瑷说道:“我今驰兵向京,而却於道上相遇此人,也是有缘。既然有缘,……,便留他个全尸吧。”
辛瑷应诺,手起剑落,将此人刺死,叫来两个兵士,拖到路边丢下。
荀贞转对钟繇说道:“元常,君不听我言,今果被董将军迎住天子,奈何奈何!”
钟繇满面忧惧,颇有悔意,但却仍保有一线希望,说道:“大将军虽亡,然公卿俱在,袁司隶兄弟又各握精卒,董将军便是迎住了天子,以我料来,大约应也不会有什么跋扈之举吧?”
听了钟繇此话,荀贞苦笑而已。
就如他没能抢先进入京都不能怪他一样,钟繇虽担忧董卓、却仍对董卓保有幻想的想法也不能怪钟繇。
谁叫董卓是这汉末之世的一大异数呢?
本朝以来,虽是宦官、外戚轮番掌权,但因为外戚没有深厚的根基,勃也忽焉、亡也忽焉,所以最大的两个政治集团实际上是宦官与士人,至於武人,是排不上号的,只能算是依附者。
如丁原,虽兵强马壮,麾下猛将甚众,可何进未死时,他却也只能依附何进,便是何进死后,他也没有做出什么犯上的大逆不道之举,以是之故,不管是何进、抑或是袁绍,虽看出了董卓怀有狼子野心,可事实上却都是没有太在意他,没有把他当做潜在的大威胁的。
钟繇此时的想法也是和何进、袁绍相同。
却是谁也没有想到,在何进死后,在士人、宦官血斗之后,董卓竟然敢出来争夺朝廷的权柄。
戏志才问道:“君侯,现在我等该怎么办?”
荀贞沉吟片刻,说道:“孟津离京都不远,又在城北,丁都尉应已知京都之变,……君昌,你即刻驰马去城北,寻丁都尉,见到他后,可对他说:我久慕他的威名,十分想与他见上一面。”
既然没能抢在董卓前边进入洛阳,那么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联合洛阳城内、周围的军事力量,形成盟军之势,以图能遏制董卓,使他不敢随意妄为。
只是,能遏制住董卓么?
荀贞对此把握不大。
首先,他不知道董卓带了多少兵马来洛阳。
其次,他与丁原素不相识,也不知丁原会不会同意与他联手。
再次,就算丁原同意与他联手,丁原只是一个武猛都尉,他只是一个左中郎将,遏制或索性攻杀董卓这样的大事,也即在京都周边、甚至城内用兵开战这样的大事,却也不是他们两个能够决定的,必须得有朝中的公卿首肯,退一步说,也必须得有袁绍出来挑头。
程嘉机智,一闻荀贞之话,即明了荀贞之意,知荀贞这是想与丁原联手,以共对董卓,当即应诺。事关重大,他没有多留,叫来了数十骑护从,於马上向荀贞一拱手,即离军驰向洛阳城北,去找丁原了。
“玉郎,你选得力精明的骑士数人,……,不,你传我军令,命阿褒马上去洛阳城外,寻董将军踪迹,不管董将军部兵马有无入城,务必要探听清楚他总共带了多少人马来洛阳。”
陈褒机灵,这件事只有由他去办,荀贞才能放心。
辛瑷得令,自去寻陈褒传令。
荀贞回顾东北,又吩咐荀攸:“公达,你辛苦一点,立刻去成皋方向寻找桥东郡,桥东郡如仍驻兵未动,你可将洛阳形势详细告与他知,就说是我说的:请他最好马上带兵来洛阳,以防董将军擅朝乱政。”
桥瑁是公族子弟、士人名士,荀攸去见他最为合适。
只是,和丁原一样,荀贞与桥瑁也是素不相识,也不知桥瑁会不会因为他的话而就带兵上洛。
如果桥瑁肯带兵来洛阳,又如果丁原肯与荀贞联兵,又如果袁绍愿意挑头,那么,数路兵马相合,加上洛阳城中本有的虎贲、羽林、北军、西园、城门、缇骑等部兵马,以及何进、何苗留下的部曲,那么,就算是董卓带了万骑入京,凭借这些力量也足能压制住他了。
只是,事情会这样顺利么?
荀贞心里没有底,忐忑忧心之中,他再次远眺了洛阳一眼,此地洛阳二三十里,已可隐见洛阳高大的城墙,可见洛阳城内高耸的宫殿、门阙了,他传下命令:“全军急行,赶去洛阳!”
36 天下之中洛之阳
洛阳是一座古城,早在西周时便是名邑了,后经东周、战国、秦、前汉,又到本朝,历代对之皆有修缮、扩建,因其位处洛水之北,水北为阳,是故后来被名为“洛阳”。
汉以火德,本朝定都洛阳后,又把“洛”字改为了“雒”字,因称“雒阳”。
洛阳居天下之中,为九州腹地,早在三代时,就已是中原地区的交通中心,后经历代营建,现今的道路更是四通八达。
往大了说,洛阳与四方州郡皆有大道相连,由洛阳向西,经长安,可至西域,向南直通南阳,向东远达泰山。往小了说,洛阳的十二城门与周围八关之间亦皆有通畅的大道,——荀贞这次来洛阳,走的就是轘辕关与洛阳城东门间的大道,路上不但极为顺畅,而且槐杨如林。
离洛阳越近,路上碰到的从洛阳出逃的百姓就越多。
见得荀贞这一支兵马急进,沿途道上的百姓无不仓皇躲避。
百姓虽然躲避,可路上人多起来,难免会耽误行军的速度。
待荀贞等抵至洛阳城东的七里桥外时,已是下午,快到傍晚了。
所谓“大都无防”,洛阳与前汉、前秦时的都城一样,俱是有城无郭。
“郭”者,外城也,也即是说,洛阳没有外城,只有一座内城。
但虽无外城墙,作为帝都,洛阳却也是有“郭区”的,而且“郭区”的面积很大,不仅洛阳的土著百姓很多都在城外的“郭区”中住,国家重要的文化、礼仪建筑也都在城门外的“郭区”里,以是,围绕在洛阳“郭区”外的河水、漕渠实际上便形同成为了洛阳的“外郭”。
洛阳城东有一条阳渠,是在本朝初年挖掘开通的,这条漕渠就是洛阳城东的“外郭”,而七里桥则便是阳渠上的一座大桥,因与洛阳城相距七里,故此得名。在七里桥的桥东,也即阳渠东岸大约一里的地方,建有一座“门开三道”的大门,此门就是洛阳城东的“东郭门”了。
到得此门,再往前行,便是洛阳的外城区了。
洛阳共有十二座城门,合十二天干之数,不过这十二城门并非是一边三座,而是四面多寡不一,最少的北边,只有两座城门,南边最多,共有四座城门,而城西与城东则都是三座城门。
城东的三座城门从北向南依次是上东门、中东门、望京门。
七里桥离上东门最近。
荀贞闻前边部曲回报“已至七里桥门”,驻马前望,果见前头滔滔渠水岸上,平地而起一座占地甚广的雄伟高门。
从在荀贞马边的钟繇遂遥指此门,说道:“贞之,入了此门便是七里桥,过了桥就是洛阳外郭了。”
如是平常时候,傍晚时分正是热闹之时,从田间归家的外郭百姓或由远路而来的外地士人、商贾,往往会把桥上挤得水泄不通,而当下,桥上依然热闹,却不再是归家的百姓,也不见有外来的士人、商贾,反而俱是从城中、郭中逃出的洛阳吏民。
七里桥外的这道“郭门”本是有兵士驻守的,可眼下从城中出逃的吏民太多,些许兵士压根就管不住,放眼望去,远处的桥上、门里、门外俱是密密麻麻的人头,鼎沸的人声遥遥传来。
江禽从前头过来,向荀贞请示:“将军,桥门、桥上人太多,不好过,怎么办?要不要我带人先去把他们驱散?”
荀贞点了点头,见江禽要走,又叫住他,叮嘱说道:“桥下是水,人太多,你不要搞的鸡飞狗跳,免得有人坠河。”
江禽应诺。
荀贞传下军令,命三军暂停,由江禽先带人过去清道。
其实也用不着怎么清道,看到这么几千步骑甲士突然行至,桥上、门里、门外的百姓早就惊乱,过了桥的四散而逃,没过桥、离岸西近的纷纷又逃了回去,只留下桥上的一些,江禽带人过去只不过略微吆喝了几句,便将之悉数驱走,空出了宽阔的桥道。
守门的兵士可能也逃走了,又或者因见荀贞兵马势众而不敢上前问话,却是在无一人过问的情况下,荀贞率带四千甲士顺顺利利、通通畅畅地穿过桥门,行过桥路,进入了城东的郭区。
过了桥,离洛阳就只有六七里之远了。
在这个距离上,洛阳的城门、城墙已可清晰入眼。
墙高门伟,望之高耸雄壮,已令人惊叹,而尤令人惊叹的,却是城内宫省区的宫殿和门阙,遥望之,也不知是何宫、何阙,远高出城墙之上,明峻挺立,郁郁如与天连。
如后世的北京城又被称为“四九城”一样,汉世的洛阳亦有俗名,又被称为“九六城”。
只不过,北京的“四九城”之称指的是北京有四个皇城门、九个内城门,而洛阳的“九六城”之称指的则是洛阳城池的东西、南北之长,洛阳城东西六里十一步,南北九里一百步,因此俗称“九六城”,——四面城墙的长度加在一起,周长达二十九里,占地极广,极是雄伟了。
荀贞、戏志才、钟繇等随中军过了桥,兜马至道边,看余下的部曲络绎渡河。
许仲、辛瑷、荀成本在军中各部压阵,这时相继来到荀贞马前,询问道:“君侯,前边即是洛阳了,我等是直接入城,还是先择一地驻军?”
洛阳乃是京都,许仲、荀成不知荀贞的心意,不敢擅自做主,眼见天色已暮,秋冬天短,很快就要入夜了,所以提前过来询问下步行止。
荀贞转望洛阳,看了片刻,回过头,对他三人说道:“等下我先入城,汝等可於上东门、中东门外择一地扎营,等我军令。”
无诏书而擅带私兵至洛阳已是不妥,如再无诏书而擅带兵入城则更是不该,——事实上,洛阳十二城门,每门各有一“候”,皆有数百戍兵屯驻,统归城门校尉管领,无有诏令,荀贞纵是想带兵入城也是万万难行,除非他用武力强行攻入,但如果那么做,也就等同造反了。
许仲、荀成、辛瑷应诺,各归本部,自等部队悉数过河之后,往上东门、中东门外择地驻扎。
荀贞心道:“阿褒也不知找到董卓部曲,探听清楚董卓带了多少兵马来洛了没有?”迟迟不见陈褒回报,想来应是仍未探查清楚。
他转对戏志才、钟繇说道:“志才、元常,天快夜了,我们先入城去吧?”
洛阳与别的城邑一样,晚上皆有宵禁,经了前几天的宫城大乱,也不知宵禁提前了没有,还是趁早赶着入城为好,以免城门关闭,就得等到明天才能进城了。
戏志才、钟繇点头应是。
当下,荀贞没有带太多人,只点了典韦、赵云、原中卿、左伯侯、严猛等十余勇武亲卫,又特地叫来刘邓、魏光伴从,文士则只带了戏志才、栾固,余下的左右、亲卫皆留下从军而行,一行不到二十骑脱离了大部队,由钟繇在前引路,驰行奔向洛阳城门。
时人有诗云:“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讲的就是洛阳上东门外的风光。上东门外道路宽敞,沿路两边种植的尽是杨树、松柏,由此向北眺望,可见城北的北邙山。
适时天暮风凉,道边树木飒飒,前头洛阳雄浑,侧眺北邙森森。
荀贞策马迎风,胸中情绪潮涌。
穿越到这个时代十几年了,这是他头次来到洛阳,但心中却无半点激动,有的只是深深的担忧。
37 天下之中洛之阳(下)
诸如太学、明堂、灵台、辟雍、社稷、宗庙等等重要的文化、礼仪场所大多在城南,洛阳城东没有太多的文化、礼仪建筑,较为重要的大概要数迎春祠了,现已入秋,尚未至冬,况乎迎春?所以,迎春祠现在还没有到热闹的时候。
但洛阳几个大市之二的“马市”、“粟市”也在城东,顾名思义,这两个市乃是交易马牛羊、粟米稻谷等畜、粮的场所,往昔太平时,马羊嘶鸣、车来车往,总是十分热闹,隔着十几里都能听见市中传出的声音,可今天,却冷清非常,要非钟繇在路上无意中说起了一句,荀贞甚至都不知道马市、粟市就在城东。
由此也可看出,前几天城中的大乱直到今日,还没有消除影响。
踏着暮色,在出逃的洛阳吏民之一拨拨的人群中,荀贞等“逆流而上”,驰至了上东门外。
洛阳乃是都城,十二城门俱皆宽阔高大,以后世的度量来计,上东门足宽有二三十米。
七里桥东的门内没有了兵士驻守,上东门作为洛阳的城门之一,城中虽经过大乱,门内却还是有不少甲士戍卫的。
连着多日,只见人从洛阳城中外逃,罕见有人从外入城,见荀贞一行人大多甲衣持兵,又皆战马神骏,负责戍卫上东门的军候急忙带了数十甲士出门,上前拦住。
钟繇越过荀贞诸人,来到最前,从印囊中取出官印,向他出示,大声说道:“左中郎将荀君奉诏入城。”——荀贞如是不带兵马入城,那么他的确是奉诏入城,他被朝廷拜为左中郎将,肯定是得来朝中就职上任的。
上东门的军候却是认得钟繇。
钟繇在朝中的官职虽不高,但他出身颍川名族,朝中、城中多有长辈、故交、同郡乡人,所以在洛阳他也是颇有名气,这军候认得他并不奇怪,更何况,之前给荀贞传何进命令时,钟繇便正是经由的上东门出的城。
这军候向钟繇身后看了几眼,目光落在荀贞身上。
荀氏族中多美男子,托荀氏基因的福,荀贞本人英武挺拔,现又被戏志才、典韦、赵云等如众星捧月也似地围在中间,任谁看去,都能断定出他是这一行人中的主家。
现任的城门校尉伍琼是袁绍一党,这军候作为伍琼的下属,自是也曾听说何进请得诏书,拜荀贞为左中郎将一事,此时见到荀贞真人,他不觉心道:“这便是逼死了张角、捕杀了赵常侍一族的故魏郡太守、颍川乳虎荀贞之了么?果英武不凡,不愧当世英杰之名。”
既知道了荀贞的身份,当然不必再拦阻荀贞入城,这军候行了个军礼,退后几步,转过身去,亲带着部曲把拥挤出城的百姓们赶开,给荀贞一行人清理出了一条道路,恭敬地请他入城。
荀贞却不急着入城,而是令赵云上前打问:“闻董将军迎得天子,不知还宫了没有?”
上东门是洛阳城东最北边的城门,挨着城北最东边的谷门,离城北西边的夏门也不太远,这个军候却是知道此事,答道:“董将军与朝中公卿在北邙阪下迎住天子,已经回城返宫了。”
“何时回的城?”
“有两三个时辰了。”
现在傍晚,两三个时辰,也就是中午前后天子、陈留王、董卓等已经回到城中了。
“董将军的部曲可有入城?”
“入城的甲士、骑士不多,下吏听说,董将军的部曲多在城北驻营。”
“董将军现在何处?”
“这……,下吏不知。”
赵云把问来的情况回报荀贞,闻得董卓的兵马没有入城,而是在城外驻扎,荀贞虽仍是担忧洛阳可能将会出现的局面,但亦不由稍微松了口气。他心中想道:“午时前后回的洛阳,……料来董卓必不会轻易离开天子,那么现下他极有可能应是在宫省之中,陪从在天子左右。”
此时天已深暮,等荀贞入到城中,便是有钟繇在前为他通报,料也赶不及入宫了,——就算赶得及入宫,现下董卓既已接住了天子,以荀贞在洛阳的人生地疏,以他在朝中的援力稀少,入宫也没有用处,那么眼下之计,进到城中后,第一桩要事当然应该是去找袁绍、曹操。
洛阳是一座以宫省为主的城,南北二宫差不多占了洛阳一半乃至更多的面积。
入得上东门内,前行一段距离就是朱雀阙,而这个朱雀阙则便是北宫和南宫间的门阙,阙北是北宫,阙南是南宫,也即是说,上东门的位置处在北宫和南宫中间。
洛阳是都城,城中的道路和别城不同。
别的城邑,城中的一条路就是一条路,而洛阳的一条路却分作为三,中间一条是御道,两旁筑有墙,各高四尺余,外分之,这条道除了天子出行时专用外,平时唯公卿、尚书、章服可行之,黔首百姓只能走御道两边的路,“左入右出”,也即走左边是入城,走右边是出城。
荀贞是左中郎将,有资格走中间的御道。
这还是荀贞头次走御道,行於道上,顾望路两边的行人、车马,纵是当此忧心忡忡之时,荀贞却也不觉有了一种怪异的感觉,“阶级”之说不由地又浮上了他的心头。
现在并非是该起杂念乱想的时候,荀贞很快就把这种怪异的感觉压下,望了望前头数里外高耸入云的朱雀阙和朱雀阙南北绵延数里的宫殿楼阁,对钟繇说道:“元常,我今入城,本该先陛见天子,然天将夜,恐宫门将闭,是故我欲先诣见袁司隶,不知司隶校尉府在城中何处?”
荀贞说得在理,何况如今乃多事之秋,荀贞入城,从局势而言之,也应该先见袁绍,因而钟繇没有多说,默认了荀贞的选择,沉吟了片刻,说道:“袁司隶恐不会在府中。”
“噢?”
“宫省大乱,天子外出,历一日夜,於今午方才归宫,以我度之,袁司隶此时要么在宫中,要么在太傅府。”
太傅府,这说的是袁隗的府宅了。
太傅是周朝时的三公之一,在本朝,太傅则是上公。
本朝的三公是太尉、司徒、司空,太傅位在其上,故是“上公”。
太傅一职并不常设,最早是在光武帝时曾设此职,光武曾以卓茂为太傅,但在卓茂薨后,光武即省掉了此职,汉家素重“故事”,前代所有之,后代多遵循,因此,光武虽省掉了此职,可在他之后,每当有天子初即位的时候,朝廷便辄仿光武故事,置太傅录尚书事,而亦如光武时的卓茂故事,等这个太傅薨后,也即便随之省却,不再复设。
也就是说,只有当天子即位的时候,朝廷才会设一太傅。
袁隗便是由此而在灵帝崩、今天子即位后被拜为太傅,与何进共录尚书事的。
如把洛阳城从中分开,那么北边主要是南北二宫,天子、太后、太子等的居所和尚书台、三署郎、虎贲、羽林等等一大批官寺机构都在这边,至若三公之府,则在城南,临城东墙。
太傅虽不常设,然位居上公,其府坊也在城南。
城中道路两边皆种的有榆树、槐树,郁郁林林。
此时八月底,夕沉暮色,红洒城中,道直树郁,凉风拂面,望则宫阙如云,顾则城门雄阔,两边坊里参差,本该是一番壮观美丽的景色,设想往日太平时,若再加上三条道上车如流水、马如游龙,则眼前之见果不愧人间神都,可而今看去,却不但行人仓皇,且可远远地望见朱雀阙外和南北宫的宫墙、宫门上斑斑点迹,不用近前看也知,此必是血迹以及火烧后的痕迹,特别是北宫的宫墙、宫门,因为这里是袁绍等人后来的主攻处,更是有宫墙倒塌、宫门破坏的场景出现,牵连到道边的树木,也许是为了用来攻北宫,被砍伐了许多,望之萧瑟破败。
北宫被破坏至此,闻袁绍一夜杀了二千余宦官,宫中大约更是血流成河,乱事方定未久,董卓又带兵至京,人心惶惶,料来这北宫中一番大肆屠戮后留下的惨景应还没有被收拾干净,则天子想来大约现下只能是在南宫。
南宫在北宫的南边,正在荀贞转向去城南的道路右侧。
荀贞於道上不时右顾,观望南宫。洛阳外有城门,南北宫亦各有宫门,北宫有宫门三,南宫有宫门四,共计七个宫门,一如城门设“候”,驻有戍兵,七个宫门亦各有戍卫的屯兵,不过因为是天子所居之宫城之门,所以戍卫兵士的首领却不称军候,而是称为司马,高了一格。
南宫的四个宫门中,在东边的是崇贤门,主此门戍卫的司马号为苍龙司马。
路经崇贤门外时,荀贞特地停了下马,细细眺望之,遥见崇贤门已然关闭,紧闭的宫门外的门阙、门内的望楼和门两边的宫墙上皆见有持戈披甲的卫士守卫。
荀贞遥指之,问钟繇道:“戍卫宫门的兵士可是苍龙司马的部曲?”
隔得远,看不清楚,钟繇眯着眼望了好一会儿,不确定地说道:“似乎是。”
如真是苍龙司马的部曲,则还好一点,如是董卓的部曲,则便事情不妙了。
荀贞自忖,如换了他是董卓,他心道:“我必会换掉苍龙司马之部,改派我的部曲守宫。”想到这里,召来赵云,命道,“子龙,你可去宫门外远远打望,看守卫宫门的卫士中有无胡人。”
董卓部下的精锐多是胡人和胡化的汉人,在发饰上与汉人不同,可以分辨得出。
赵云接令,跟着荀贞又行了一段,逢上一处出口,驰马下了御道,奔去宫门外探望。
沿御道南行,过了南宫,前头一条大街。
钟繇介绍说道:“此街便是铜驼街。”
铜驼街是洛阳城中很有名的一条大街,地处洛阳之中,街北是南北二宫,街南是坊里、市区,因其位置环境优越,所以最是繁华。
此街之得名来自两个铜驼,本朝中兴后,铸了两个铜驼,各高九尺,分置於此街东西,相对而立,由是,此街得名为铜驼街。时有谚云:“金马门外集众贤,铜驼陌上集少年”,金马门是前汉的宫门之名,武帝得大宛马,命以铜铸像,立於其外,故名金马门,乃是当时学士待诏之处,为儒生、文士荟萃之地,以金马门外文士荟萃的盛况来类比车马来往、游戏相聚於铜驼街上的洛阳少年,可见此街平时之挥汗成雨、热闹熙攘。
细分之,此街又分为右铜驼和左铜驼,右铜驼在西,左铜驼在东,荀贞沿着城东的御道至此,穿过的正是左铜驼。
荀贞虽未见过铜驼街上昔日的繁华景象,可只观眼前之景,只见街上行人虽然不少,可不仅大多神色惶惧,而且也远称不上熙攘热闹,却不必问钟繇亦知,此必非是铜驼街上该有之象。
至於原因,却也不必再问了。
穿过铜驼街,再往前不远,赵云归返回来。
“君侯,我远远打望,见门阙外、宫墙上的卫士俱无有戴却敌冠,颇有胡人形貌。”
却敌冠,是卫士所戴之冠,没有戴却敌冠,又颇有胡人形貌,不用说,定是董卓部曲了。
荀贞点了点头,对戏志才、钟繇说道:“这必是董将军以宫省方经大乱之由,换掉了苍龙司马的部属,而改由他的部曲来接替戍卫宫城。”
口中说着,荀贞心中想道:“袁绍、袁术兄弟手下皆有兵马,却怎么坐视董卓的人接管了宫城守卫?……是了,董卓是直接扈从着天子来入宫中的,袁绍兄弟当时可能不在左右,即便在左右,也可能身边带的兵士不多,因此无法阻止董卓。”
既然宫门的守卫换了董卓的人,袁绍就算之前在宫中,现而今大约也应已离宫出来了。
袁绍是带头血洗北宫的人,他的这种行为虽非谋逆,亦可算是“犯上作乱”了,即使有袁隗等人为他后援,在这么个时候,在宫门被董卓一下控制的背景下,他肯定也不敢在宫中待得太久,万一有人拿他血洗北宫、犯上作乱来说事儿,外边都是董卓的人,他这不是自取死路?
荀贞问钟繇道:“元常,离太傅府还有多远?”
“过了前边这几个坊里,就是太傅府了。”
暮色深浓,夜已渐至。
往日这时,洛阳城中已是万家灯火,而此时,却灯火稀疏,四面望之,深沉的冥暮笼罩城上,虽有人声、犬吠时而划破这暮色,然却也给人以一种深深的压抑窒息之感。
铜驼街正对着城东的中东门,中东门南边是望京门,太傅府就在望京门内的城区里。
洛阳的城区可分为宫廷区、官署区、权贵区、平民区。
宫廷区自便是南北二宫,权贵区是权贵们的聚居之地,分布於上东门之内、宫廷区之东、铜驼街之北,也即荀贞刚才经过的地方,而官署区则在南宫的左前方,也就是权贵区的南边,亦即城东望京门内的这块区域,太傅、三公府皆在此处,而至若平民区,多在城西地带。
因这里是官署聚集之处,所以行至此处,御道上的车马渐渐多了起来。
荀贞是初入京都,在京都熟人没几个,路上遇到的车马人众,他一个不识,倒是钟繇认识不少,时不时停下来於道左叙话,并向荀贞介绍。
闻得当前之人便是荀贞,这些朝臣们流露出的表情不一,有的好奇,有的敬佩,有的冷淡,有的热情,有的若有所思。
就在此时,闻得身后马蹄声响,荀贞顾望之,却见是四五骑驰骋奔来。
这数骑行驰甚速,不多时即追上了荀贞等,看其架势,本是要直接超越而过的,而其当头一骑不经意地朝荀贞这边瞥了一眼,旋即轻咦一声,即勒马停转,招呼余骑共行至荀贞等侧边。
这人绣衣武冠,革带宝剑,环挂青绶,腰悬印囊,从服饰冠带来看,当是一位比二千石的武官,——青绶固是二千石、比二千石皆配,但既有青绶,又戴武冠,却只能是比二千石的都尉之类了。
这人跳下马来,冲荀贞、钟繇等行了一礼,先对钟繇说道:“钟君,你这是要去哪里?”
钟繇还了一礼,答道:“欲访袁司隶,故往太傅府。”
说完,钟繇侧身想给他介绍介绍,这人却不待钟繇介绍,又向荀贞行了一礼,笑道:“足下必是颍川荀君了?”
“正是在下,……恕我眼拙,我与足下曾有相识么?”
这个比二千石的武官年约四旬,眉眼开阔,身形雄壮,行止稳健,嗓音沉定,断非常人,荀贞如果与他曾见过面,有过相识,必不会忘,可不管再怎么去看、去想,却分明都不认得此人。既然不认得他,他却怎么认出了荀贞是谁?
这人笑道:“足下鹖冠,青绶,除了颍川荀君还能是谁?”
汉世的冠带舆服十分严格,正如之前荀贞通过守卫崇贤门的卫士没有戴却敌冠,又有胡人形貌而断定出了其必是董卓部曲一样,又正如荀贞通过这个武官的冠带、印绶而判断出了他必是一位比二千石的武官一样,这人也是通过荀贞的冠带、服饰、印绶判断出了荀贞的身份。
荀贞带青绶,说明他是一位比二千石或二千石的吏员,而又戴鹖冠,——鹖冠和武冠的形制相似,只是比武冠多了两个鹖尾,分竖在冠之左右,武冠是武官之所戴,鹖冠虽也是武官所戴,但能戴这种冠的只有中郎将、羽林左右监、虎贲武骑等宿卫之臣而已,换言之,荀贞既戴鹖冠,又佩青绶,则他只能是几个中郎将之一,而朝中的五官、虎贲、羽林等中郎将这人尽皆认识,不认识的只有新任的左中郎将荀贞而已,那么很明显,荀贞的身份就呼之欲出了。
判断中郎将的身份,还有一个特征,便是服饰,中郎将穿的是纱縠单衣,只不过荀贞为了便於行马,没有换上这种衣服。
荀贞笑了起来,只听此人这句话,就知此人必是久在京都,要非是久在京都,熟知京都朝臣,断难只凭荀贞的印绶冠带就能判断出他是谁人,当下问道:“敢问足下高姓大名?”
“在下泰山鲍信。”
38 纵横意气袁本初
鲍信之名,荀贞於前世有知,但对此人事迹却不太清楚,只记得他似乎与曹操关系甚佳。
果然,方想至此处,就闻鲍信笑道:“我与将军虽是初见,然於孟德处,却是久闻将军之名了。……不知将军何时到的洛阳?”
“方至未久。”
“我适才入城,路经七里桥,见桥西有数千兵马扎营屯驻,因前问之,闻答是将军部曲,此事可有?”
“不错,正是我所带之义从。”
荀贞待要解释几句,却尚未出口,便听得鲍信说道:“将军率部曲至洛阳,敢问可是为董卓?”
荀贞讶然,点头称是。
鲍信大喜,说道:“我先前奉大将军令,归乡募兵,得卒千余,而归来时,刚至成皋便惊闻大将军被害,因丢下部曲,只带了百余骑兵星夜驰向洛阳,继又於洛阳近郊闻袁司隶血洗北宫、董卓带兵入京,本正懊悔不该丢弃兵卒,轻骑回洛,却幸将军有统精锐至!”
荀贞闻他言语,心中一动,心道:“听他这般话语,莫非他对董卓亦是?”又心道,“他说他在成皋时听说了大将军身死,成皋乃桥瑁屯兵之处,想来这消息应是从桥瑁处得知的,桥瑁在京都应有耳目眼线,只是何进是二十五日死的,这道消息传得再快,至少也得一天多才能到成皋,而今天是二十八日,他却居然已经抵至洛阳,……不可谓不速矣!”
这时再去看鲍信,果见他虽精神还算不错,可衣上、马上却皆风尘仆仆。
荀贞因问道:“君云带了百余骑兵星夜驰归,不知余下骑士在何处?”
“皆在上东门外。”
十几骑、哪怕二三十骑甲士入城,都无所谓,可百余骑士甲械入城,却是不行,所以鲍信把大多数的骑士都留在了城外。
荀贞点了点头,心中想道:“我与他只是初识,交浅言深,君子所忌,有关董卓之事,却似是不适合多说,不过问他几句桥瑁之事,应是无碍。”於是又问道,“君言於成皋知悉了大将军被害,我闻桥东郡正是驻兵成皋,不知桥东郡是否也已知了此事?”
“此事我正是从桥东郡处听来的。”
“如此,桥东郡可有否对君说些什么?”
荀贞问的虽然委婉,鲍信却明白他的意思,长叹一声,说道:“大将军被害,洛阳必乱,我劝桥东郡不如与我共来洛阳,桥东郡却因无诏而不肯。”
按理说,桥瑁不是畏首畏尾的人,后来群雄讨董,起因正是桥瑁诈作三公移书,传驿州郡,说董卓罪恶,天子危逼,企望义兵,以释国难,以是才有了群雄起兵,拥袁绍为盟主之事,可现下,他却以无诏而推脱鲍信之邀,想来无它缘故,只能是时局尚不分明,故此他怀有远离京都、观望瞻顾之意。
听了鲍信此话,荀贞心头一沉,想道:“桥瑁既能拒鲍信之言,也能拒我之邀,看来公达要白跑一趟了。”
在不知道董卓已然进京,只知道何进身死的情况下,桥瑁都不肯带兵入京,那么在知道了董卓已经进京之后,桥瑁肯定更不肯来洛阳了,——桥瑁带的虽有郡兵,可他的这些郡兵与董卓的西凉虎狼相比却是不值一提,他对此定也心知,因料来是绝不会自投入此生死之局中的。
桥瑁大约不会来了,那么丁原呢?会不会同意与荀贞联兵?
刚才入城时,荀贞不但问了董卓、天子的情况,也问了丁原,不过丁原现在还没来洛阳,荀贞心道:“丁原,武人也,君昌虽为士人,然生性豪侠,又诙谐善言,机智多变,或许能和他脾性相投,投他所好,可是……,联兵对董一事实关重大,却也不知丁原会否应同?”
荀贞的这些念头说来甚慢,但他想的时候却是一瞬而已,不过片刻功夫,他即回过神来,问鲍信道:“君沐暮入城,驰马匆匆,不知是要去哪里?”
“我却是可与将军同行。”
“噢?”
“我也是要去找袁司隶。”
鲍信虽是奉何进之命归乡募兵的,但他与袁绍、曹操的关系也很密切,现今何进身死,他回到洛阳当然只能是去找袁绍,商议时局。
既然目的地一样,诸人便不再多在路边叙话,分别上马,沿路去往太傅府。
不多时,到得府外。
城中路边是不得乱停车马的,府坊中有专门供人停放车马的驻驾庑,荀贞、鲍信等下马来,各吩咐随从牵马去驻驾庑,而自己则分整衣冠,上前投剌,求见袁隗。
三公之府如外朝所在,天子有时也会驾临,掾吏众多,所以占地甚大,差不多占满了一个坊里,故三公之府又称府坊。太傅之职虽非常设,但既为上公,位尚在三公之上,则其府院肯定不能比三公之府小,也很大,亦是占据了整整一个坊里。
由外望之,可见府内楼阁台亭,林木葱葱。
等了约有小半时辰,前去通传的门吏回来,打开府门,请荀贞、鲍信等人进去。
荀贞问道:“太傅在何处?”
“在后宅。”
“袁司隶可在?”
“亦在后宅。”
找到了袁绍,荀贞心头微安,与鲍信对顾一眼,从鲍信脸上也看出了略微安心之色。
荀贞、鲍信带来的骑士不能跟着他们进去,因是,荀贞留下典韦、赵云等人,命在外院相候,自与鲍信、戏志才、钟繇三人跟在门吏后边,往去后宅。
缘长廊而行,过得层层楼、院、堂、舍,来入后宅之中。
这个门吏停在门口,把荀贞等人交给后宅的侍从仆婢,改由他们在前引路,带着荀贞等左绕右行,好半天,才终於到了袁隗所在之舍。
带路的奴婢进去通报,这次没有多久,即传来了召他们几人入内的话。
脱去鞋子,进到舍中,屋里灯火通亮。
鲍信现为骑都尉,虽说秩俸与荀贞一样,皆是比二千石,然若论贵重,却不及左中郎将,因此荀贞走在最前头,到了屋内,荀贞打眼观瞧,见上边主位坐了一人,两边四五人陪坐。
主位上所坐之人姿貌甚伟,仪表威容,坐姿虽较为随意,然望之如雄虎休卧,非但有雄豪之气显露,一双眼朗朗有神,嘴角带笑,向荀贞看过来时,又带有从容宽雅的气度。
荀贞恪於身份,未有多看,撩衣下拜,说道:“颍川荀贞,拜见司隶。”
这主座之人虽然仪容威严,显是身份尊贵,可年纪却只有四十来岁,荀贞纵是没有见过袁隗,也能确定他绝非是袁隗,而不是袁隗、却又能居坐此屋中主座的,除了袁绍还能是谁?
39 雄豪满座乳虎声(上)
荀贞料的一点不错,这主座之人正是袁绍。
袁隗乃是堂堂太傅,又岂是荀贞、鲍信随便就能见的?而且当此之际,作为太傅、录尚书事的朝中重臣,袁隗有大把的事情要忙,有大群的朋党要见,实也是没空来见荀贞、鲍信的。
因而,在知道了荀贞、鲍信求见之后,袁隗即命将此事转给袁绍,由袁绍接见。
天子回宫时,袁隗、袁绍、袁术也在接驾之列,不过在天子回到宫城、宫门守卫被董卓夺去后,袁隗、袁绍、袁术几人便相继离开宫省,回到了太傅府中。
回到府中的当时,袁隗、袁绍、袁术即分别使人去城中各处召各自的朋党来见。
现在这会儿,袁隗在后宅正堂里正与他的朋党们议事,袁术也在别的屋中与他的朋党们议事,而袁绍则便在此屋中与他这一党议事,荀贞、鲍信来前,他们正说到要紧之处。
见礼罢了,袁绍起身相迎,笑道:“贞之、贞之,可算把你盼来,可算见到你的真容了!”
他下到堂上,亲命人搬来坐席,吩咐放到挨着主座的地方,请荀贞入座,又命人奉上热汤。
待荀贞坐定,他回到主座坐下,又亲热地问荀贞:“君想必是刚到洛阳吧?想来应尚未饭,不知君口味如何?我这就命厨下为君备饭菜。”又笑对鲍信说道,“允诚,你也是刚到吧?你的口味我却知道,不用你再说了。”
鲍信的席位在诸人之末,听了袁绍此话,他刚刚坐下,便又立起身来,大步行到屋中,又向袁绍行了一礼,旁顾两边在座诸人,然后把目光复落到袁绍身上,说道:“我现在哪里还有心思吃饭!敢问袁君,而今京都局势如何?”
荀贞趁鲍信问话之际,不动声色地扫了一遍屋中诸人,在其中见到了两个熟人。
一个曹操,一个何顒。
何顒位在曹操之上,正坐在他的对面,曹操紧挨着何顒而坐。
见荀贞注目过来,何顒、曹操俱对他一笑。
两人的笑容不同,何顒的笑中带着忧色,显是在为朝局担忧,而曹操的笑中虽也有忧色,更多的却是自然流露而出的“与挚友久别重逢”的喜悦之情。
主座上袁绍闻得鲍信之问,慢慢收起了笑容,答道:“天子已於今午还宫,大赦天下,改元昭宁。”
“袁君,我适经南宫,见南宫宫门卫士似换上了董卓的部曲,此事可确?”
袁绍慢慢点头,答道:“不错。”
“唉,袁君,却怎么就让董卓夺走了宫城护卫?”
坐在荀贞对面的何顒代为答道:“当时我也在宫中,董卓入京时,左右随行的甲士、骑士众盛,又有其弟奉车都尉董旻所带之部曲为助声势,远比我等随行所带的兵士为多,为其势所压,他又拿出‘宫门司马多是中官一党’为借口,是故我等无可奈何,只得由之。”
“城中不是有北军、西园、城门、虎贲诸军?数何止万众,却怎么反被董卓所压?”
“诸军人数虽众,然於当夜攻北宫时,已伤亡不少,后又散去了一些,又迎驾天子之事发生得非常仓急,所以,在迎到天子时,我等左右的兵马并不多。”
南、北宫各有宫门卫士,宫内又有数千宦官,其中不凡青壮有勇力的,大前夜袁绍、袁术、董旻、王匡、张璋等合兵攻南北宫时,其所带领、召来的兵士已经伤亡了很多,加上王匡、张璋又和何苗火并了一场,伤亡者更众,攻入北宫后,宫城大乱,无人管制,宫中的财货、珍玩被兵士们抢了很多,西园等军的兵卒本就不能与百战老卒相比,军纪不强,抢了这么多的财物,难免会有兵卒开小差,因此又散走了很多,在得知天子、陈留王被张让、段珪等劫持出城后,事出仓急,也没有给袁绍等人留出太多召拢兵卒的时间,因是之故,各方面的原因加在一起,袁绍等出城时,带的兵马确实不多,兵马少,又不如董卓的虎狼之士剽悍敢战,那么在当董卓说话时,他们就算心怀愤怒、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忍住气,暂且听从。
说到这里,坐在荀贞这边的一人愤然骂道:“董卓老革,自恃兵强,实跋扈骄横!”他对鲍信说道,“允诚,你可知道,在北邙阪下,我等与董卓迎住天子时,董卓说了句什么?”
鲍信转对这人,问道:“说了什么?”
“天子见董卓将大兵突至,恐怖涕泣,太傅与诸公对董卓说:‘有诏退兵’,董卓非但不奉诏,反而颐指气使,睥睨群公,詈骂答道:‘公诸人为国大臣,不能匡正王室,致使国家动荡,何退兵之有!’……允诚,你听这老革之言,实是目无尊上,恃兵自雄!”
说来今天子也是可怜,今年才十三四岁,虽贵为天子,却还是个少年,一直养在深宫,未曾经历风雨,却方登基即位,就碰上了袁绍血洗宫城,历经了一场从没见过的血腥厮杀,旋又被张让、段珪等挟持出宫,颠簸奔逃了大半个晚上,总算被卢植、闵贡救回,却还未来得及喘口气,迎面继而又气势汹汹地来了一个统带雄兵精骑的董卓,也难怪他会“恐怖涕泣”了。
鲍信闻之,切齿愤怒,恨声说道:“子远,恨我不在当场,我如在当场,必与此贼血溅五步!”
荀贞心道:“‘子远’?”转头又看向适才愤然说话之人,想道,“闻袁绍有五个奔走之友,许攸是其一,这人莫非便是许攸?”
许攸的名字,荀贞前世时不陌生,这一世也不陌生。别的不说,只说他在魏郡太守任上时,时为冀州刺史的王允意图行废立之事,当时就有许攸参与其中,后来事败,王允自杀,荀贞不知这许攸去了何处,搞了半天,却是潜伏在了京都,归藏在了袁绍的羽翼护庇之下。
看了这疑似许攸之人一眼,荀贞收回目光,品味他刚才的话,心道:“‘公诸人为国大臣,不能匡正王室,致使国家动荡’,……嘿嘿,嘿嘿,董卓这句话说得倒是不错。”品味再三,忽然对董卓有了一点不同的观感,“‘何退兵之有’!董卓这五个字却竟似是颇有舍我其谁之态!”
董卓的这整句话连到一起,意思可以理解为:你们这些朝廷大臣,衮衮诸公,不能辅佐王室,一心只争权夺利,内斗不休,致使天下民不聊生,州郡反叛连连,现今又搞得京都大乱,连天子都流亡在外,你们还好意思说叫我退兵!
荀贞受前世所看之书的影响,对汉末、三国的士人们本是保有好感和敬意,可而今身在这个时代,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却发现这个时代所谓的“士人”、“清流”完全不像他想象的,其中固有很多清直忠义之士,如陈蕃、如李膺、如范滂、如荀家诸贤等等,可更多的却是无能、贪腐、结党勾连之辈,黄巾起事、天下大乱的缘故,士人多归咎於宦官,可事实真是如此么?并不见得。因了有此观感,他对董卓指责朝中诸公、大臣的这句话却竟是颇起了共鸣。
而这共鸣一起,他对董卓的观感便难免会不由地随之出现一点点的改变了。
荀贞不知,在张让、赵忠等杀何进前,张让等曾诘问何进:“今你欲灭我曹种族,不亦甚乎?卿言省内秽浊,说我等贪婪好财,为天下之害,那么我等且问你:公卿以下忠清者为谁?”
张让、赵忠等在杀何进前,既然有底气问出这句话,那么就可见朝中的公卿大臣们,那些所谓的名士、清流、士人领袖们,实际上比起宦官的贪婪来,却也是好不到哪里去的。
“不管董卓的这句詈骂之话说得对、或是不对,也不管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有舍我其谁、甚至欲凭一己之力而扭转朝局的雄心壮志,当下之时,最要紧的还是得想办法把他逐出洛阳。”
话说到底,即使董卓真的有舍我其谁、匡扶王室、扭转时局的壮志,但只凭他武人的出身,在士人为贵的时代里他就注定无法达成志愿,而董卓生长边疆,常与羌胡为伍,性格上又具有羌胡蛮夷这等未开化之族种行事残暴的一面,那么,他一旦达不成志愿,反而却成为“天下士人”共讨的对象,待到那时,他必然难抑愤怒,会不可避免地从“壮志”走向“残暴”这一面的极端,洛阳被烧、百万生民流离的局面终会出现,所以说,无论董卓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即便荀贞对他的观感有点改变,逐他出洛阳这件事却依旧是荀贞现今最急迫想做的。
鲍信愤慨怒斥董卓,疑似许攸之人座上、紧挨着荀贞坐的这人却忽然长叹了口气。
鲍信止声,转顾此人,问道:“孟卓兄,何事长叹?可是我说的不对?”
荀贞心道:“孟卓?”
这两个字挺耳熟,不但前世有闻,今世亦有闻,只是一时想不起是谁。
这人摇了摇头,说道:“无关卿事,我只是感叹朝局。”欲言又止。
曹操与此人应是很熟,见他这般作态,笑道:“孟卓,卿有何感叹,直言便是,何必如此?”
这人又叹了口气,说道:“天子流亡城外,此本朝未有之事,董卓带兵入京,亦本朝未有之事,……传国玺失,更是本朝未有之事啊!”
40 雄豪满座乳虎声(中)
这人又叹了口气,说道:“天子流亡城外,此本朝未有之事,董卓带兵入京,亦本朝未有之事,……传国玺失,更是本朝未有之事啊!”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这人的话说到这个地步,已不用他接着往下说了,却是诸人皆已明悉他的意思。
此次天子被张让、段珪等裹挟出城时,天子用的六玺都没有带,等回来后,这六个玺找到了,但传国玺却不见了。
天子共有七玺,其中六玺为日常所用,又被称为“天子六玺”,分别是封命诸侯王及官员用的皇帝行玺、赐诸侯王书用的皇帝之玺、发兵用的皇帝信玺、征召大臣用的天子行玺、策拜外国事务用的天子之玺和事天地鬼神用的天子信玺,除此六玺,又有传国玺。
传国玺乃是先秦始皇帝命人所镌,玺面上刻有李斯所书之“受命於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是皇权天授、正统合法的信物,与“天子六玺”不同,这一方玺却是从来不用,供为镇国神宝的,打个比方,如把天子六玺比作是天子个人的象征,那么传国玺是就是国家正统的象征。
秦末逐鹿,刘邦军霸上,秦王子婴跪奉此玺献於道上,秦亡,此玺遂归於汉。前汉末年,王莽篡权,时天子年幼,此玺藏於长乐宫太后处,王莽遣其弟来索,太后怒而詈之,掷玺於地,破其一角,王莽令工匠以黄金补之。后王莽兵败身死,校尉公宾得此玺,乃趋至宛,献给了更始帝。更始帝后为赤眉所杀,赤眉立刘盆子为主。刘盆子兵败宜阳,因又将此玺献与刘秀。
遍观此玺从镌成到现在,辗转多人之手,而凡得之者,无不奉为奇珍,视为国之重宝,而前朝的高祖、本朝的光武,两人分为最终得到此玺之人,而最终也都各一统天下,为人中之龙。
现而今,这个传承三个朝代、达数百年之久的传国玺却不见了。
儒家讲天人感应,本朝士人又多信谶纬之说,难免会由之胡思乱想,想些“不该想之事”。
这说话之人便是其一。
荀贞猛然想起:“‘孟卓’,是了,张邈张孟卓,他是党人‘八厨’之一、袁绍五个奔走之友之一的东平张邈!”
传国玺曾经丢失,后被孙坚在井中找到这件事,荀贞是知道的,因为前世就知此事,所以他对此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而目见座上诸人,包括袁绍、曹操、何顒在内,却皆似深为感触,各有不同的反应表现出来,或喟然而叹,或忧色满面,或抚案默然,或仰头沉思。
如果追究责任,传国玺之失,袁绍难逃其责。
要非袁绍攻杀北宫,导致宫城大乱,这传国玺怎么会丢失不见?
可事到如今,在座诸人都是袁绍一党,均知袁绍当时攻打宫城实是万不得已:一则,何进被杀,不立刻反击的话,下一个死的就将会是袁绍,二则,何进的部曲吴匡、张璋等俱是武人,不如士人那么敬畏皇权,他们受何进恩德,故此一闻何进死,不等袁绍等反应,便马上攻打宫城,事情已经由他们开了端,袁绍、袁术等便是想退也退不掉,只能顺着这条道走到底了。
袁绍抚案默然了片刻,摸了一把颔下黑须,面上从容,并无什么不安的窘态,微笑着说道:“诸君皆一时之杰也,缘何却对坐长叹,效妇人姿态?传国玺虽然暂失,却不代表以后就找不到,我已叫宫省中的侍从员吏细细在宫中寻找了,……”指了一指何顒、曹操座下之人,“也已请德瑜令城门戍军严密监搜出城吏民,也许过不了多久,这传国玺就能再现天日了。”
荀贞顺着他手指看去,见坐在何顒、曹操座下的这人年与袁绍相仿,三四十岁,中等身材,方面长须,虽未着冠带印绶,只一身黑衣,头裹帻巾,然体格壮硕,阔面长须,英侠之余,另有文儒之气,却极是雄深雅健,眉转眼到处,精光四射,显然也非是寻常之辈。
“德瑜”不是名,是此人的字。
“德瑜”之字虽不如“孟卓”在后世那么响亮,可荀贞却一闻此字,即明了了此人姓名,——却是因为此人正是现任的城门校尉,荀贞傍晚入洛阳城时还曾想起过他,所以一闻其字,即知其名,这人便是袁绍的五个奔走之友中的另一个、袁绍的乡党汝南人伍琼伍德瑜。
荀贞心道:“洛阳吏民蜂拥外逃,城门戍卒根本就无法一一搜检,袁绍此举,不过是在自慰其心罢了。”
确如荀贞所料,袁绍的这般作为的确是只是为了求个心安,“亡羊补牢”罢了,而且袁绍本人的内心实际上也不如他外在表现的那样从容晏然,要不然,他断不会在荀贞、钟繇、戏志才、鲍信等刚到时没有问戏志才的姓名,也断不会没有给荀贞介绍在座的诸人都是何人,这些都是基本的礼仪,纵是乡野之人也知道的,况乎袁绍身为公族子弟、当世名人,又岂会不知?但他却没有这么做,唯一的解释是:他心怀忧思,思绪不定,以至竟把这点都给忘了。
不过话说回来,城门戍卒无法一一搜检出城吏民也没关系,因为荀贞知道,这个传国玺如今还在宫中,只是不知在哪一个井中罢了。
荀贞推测之,应是在宫省大乱时,为了保玺不失,不会流入臣民之手,所以被人丢入了井中,而这个人最后肯定是死在了乱中,於是导致再无人知晓此玺的下落了。
荀贞是穿越来的人,来到这个时代十几快二十年了,虽然受这个时代的影响已经很深,可毕竟他是后世之人,对传国玺却是不像袁绍、曹操、张邈等生长於当代的这些人那么重视,因而也只是稍微推想了一下便就罢了,并没有针对此发表任何言论。
何顒轻咳一声,转开了话题,说道:“本初所言甚是,传国玺只是暂失,早晚能够找回,我以为,这件事现在并不重要。”
与袁绍、曹操、伍琼、何顒和疑似许攸之人等俱有不太拘束礼节的性格不同,张邈虽也是豪侠之士,年少时便以侠闻,振穷救急,倾家无爱,因得入“八厨”之列,但他在日常的坐卧行止上却是非常遵奉礼节的,只看他的起坐行止,不听他说话、不看他办事,恐怕任谁也不会想到他竟会是一位天下闻名的“大侠”,而只会以为他是一位遵礼守仪的儒士长者,——在座的这么多人中,一直保持正襟危坐姿态的只有两个人,一个荀贞,另一个便是张邈。
此时听了何顒的话,张邈举目注之,缓声问道:“然以卿以为,现下何事为要?吾愿闻高见。”
“我窃以为,当下之要,应是董卓。”何顒转对袁绍说道,“子远方才说得甚是,董卓自恃雄兵,目无尊上,实有不测之意,不但面詈诸公,现在宫省的守卫也被他夺了去,……本初,此事当重视,当早图之,不然,迟恐生变!”
何顒这是重拾话头,荀贞、鲍信等来前,他们就正在讨论董卓。
袁绍先不答何顒的话,而是举起手来,笑对仍立在屋中的鲍信压了压,说道:“允诚,不要站着了,且请归座。”
鲍信刚才起座出席,也正是为了说董卓,现闻何顒亦提及董卓,当下便归入座中。
等他入座,袁绍这才对何顒说道:“伯求,你所言之,我何尝不知!当初大将军招用董卓,我本就不愿,只是没办法,只得听之,……今大将军被害,董卓入京,事已至此,为之奈何?”
袁绍的脸上虽看不出什么喜怒变化,但荀贞猜料,他现下的心情必是十分憋屈。
谋划了这么多年,终於冒奇险,乃至不惜犯上攻宫,总算尽诛了诸宦,大功告成,可胜利刚刚到手,董卓这个武夫却居然就率兵闯入了京都,摆出一副要强夺胜利果实的架势,最要命的是,因为力不如人,这胜利的果实也许还真有可能会被董卓夺走,试问,袁绍怎不憋屈?
谁也不怪,只怪早前的何进、袁绍看低了董卓。
何顒说道:“董卓所恃者,无非其凉州兵士,要想图他,我以为,现今之计,当在召用强援。”顿了顿,转对荀贞,问道,“贞之,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卿今入洛,是单身来,还是携兵至?”
荀贞答道:“我义从四千,此次皆从我至洛。”
“现在何处?”
“於上东门、中东门外驻扎。”
何顒又问鲍信:“卿奉大将军令,归乡募兵,不知募兵几许?今归来,募来的兵士可有相从?”
鲍信跽坐席上,按剑挺身,答道:“募得兵士千余,因急着归京,大部未待,从我来洛者有精骑百余,骑虽不多,然俱为我郡勇士,足一当百,现亦驻在城东。”
何顒点了点头,又转过脸,看向袁绍,说道:“本初,有贞之四千虎士、允诚百余精骑,加上城中北军、西园、城门、虎贲、羽林、缇骑等诸部、署所存之兵马,以及吴匡、张璋等大将军余部,以我度之,应足能与董卓一较高下了。”
袁绍迟疑说道:“董卓所部,湟中义从、匈奴、屠各、秦胡兵及凉州健士,皆百战精锐,不可轻视,又不知他究竟带来了多少部众人马,如猝与争锋,万一落败?”
董卓掌军多年,部下的兵马与其说是汉军,不如说早就成了他的私兵,多年前讨击黄巾时他部下就已兵强马壮,这么多年过去,他又相继经历了多次击讨韩遂、边章等叛军的大战,收拢了不少俘虏,同时也又征募了不少凉州羌胡、壮士,粗略估计,他而今帐下的兵马至少数万,这次他来洛阳,非常注意部队数量的保密工作,一直到现在,别说荀贞,便是袁绍等也还没有搞清楚他到底带了多少人来,就不说他带着数万部众全来,即使只带了万人,就远非袁绍等人所能敌之的了。
由是之故,虽然短短一天之内,董卓就摇身成为了袁绍当前最大的敌人,袁绍也很想快点把他赶出洛阳,可即使在又多了荀贞、鲍信两路人马的情况下,袁绍却仍忧虑重重,难下决断。
曹操与袁绍打小相识,虽或不能说是总角之交,可却也是发小了,对袁绍十分了解,知他虽为人杰,却在有些时候会瞻前顾后,此时听了袁绍此话,针对袁绍所忧,说道:“天下精兵,北州首数凉、并,本初,如担忧董卓兵强,何不延揽丁原?”
董卓的凉州兵,丁原的并州兵,这两支兵马早先一在北边的河内,一在西北的河东,乃是何进所倚仗之与宦官、士人争雄的最大两个筹码,现今何进身死,董卓入京,那么要想抗衡董卓,延揽丁原无疑是个极佳的办法。
张邈插口问道:“孟德,如何延揽丁原?”
曹操笑指荀贞,笑着说道:“欲延揽丁原,着落便在贞之。”
41 雄豪满座乳虎声(下)
曹操笑指荀贞,笑着说道:“欲延揽丁原,着落便在贞之。”
荀贞愕然,心道:“孟德倒是与我‘英雄所见略同’,今如欲讨董卓,确是需先拉拢丁原,即使拉拢不过来,也得确保他保持中立,只是我与丁原素不相识,却缘何说着落在我身上?”
在座诸人亦皆不解。
袁绍问道:“孟德,此话何意?”
曹操抚须笑道:“本初,早前你曾进言大将军,请大将军拜贞之为执金吾。”
袁绍答道:“正是,奈何大将军却未应允。”说到这里,袁绍明白了曹操的意思,说道,“你的意思是?”
“今大将军被害身亡,太傅独录尚书事,君何不上言太傅,将‘执金吾’改授与丁原?”
在座诸人闻之,俱皆大喜。
疑似许攸之人拍手赞道:“本初,孟德的这个建议好啊!”
张邈等也都赞同。
张邈颔首说道:“确实,如将‘执金吾’授与丁原,便是不能得丁原助力,董卓亦必忌惮!”
执金吾虽非公卿,而秩中二千石,实位比九卿,秩俸既高,而其权责亦重。
所谓“执金吾”,“吾”字在这里音“御”,意思是“止”,“执金吾”之意便是“执金革,以御非常”。此职乃是京都的治安官,主要是负责保卫京城、宫省的安全,京都洛阳有一武库,并且这个武库也归执金吾管辖。
丁原如被拜为执金吾,那么有他的并州兵为后盾,足能牵制董卓。
袁绍亦喜,但却仍含忧虑,他蹙眉说道:“孟德此言甚是,我明日便进言太傅,请拜丁原为执金吾,……只是,孟德,你我与丁原俱不相熟,万一丁原被拜为执金吾后?”
“君可是忧丁原或许会被董卓给拉拢过去么?”
“我确有此忧。”
“亦无妨也。元固在长安,有兵万人,左将军威重天下,统精兵三万,屯於扶风,君可请太傅修书两封,分送与他二人,请他两人作出带兵向京之势。如此,外有元固、左将军,内有禁军、贞之、允诚,内外呼应,以我料之,丁原纵是首尾两端,亦必不敢乱也,而至於董卓,他若识相,早退出京都,或可保其全,而如仍恃兵自雄,则不过一瓮中之鳖罢了,擒之易也!”
“元固”即盖勋,盖勋去年被张温举为京兆尹,现在长安,有兵万人。“左将军”当然便是皇甫嵩,皇甫嵩现统精兵三万,屯驻在扶风。这两个人都是朝廷可以信用、依赖的对象,袁隗如果能请得朝旨,命他两人作势向京,则以他二人部下的四万之众,足能震慑董卓留在河东、渑池的主力兵马,外有盖勋、皇甫嵩,而内有禁军的余部、荀贞和鲍信的部曲,一旦形成此内外呼应的形势,丁原肯定不敢乱动,而董卓也极有可能会因之震惧,自动退出洛阳。
袁绍沉吟再三,说道:“孟德,卿言甚是,……可奈何长安太远,吾犹恐鞭长莫及。”
荀贞心道:“我记得曹操后来评袁绍,说他‘志大智小,色厉胆薄’,此言固有夸大的地方,可以今观之,‘好谋无决’四字,袁本初却是当之无愧。”
他忍不住,正冠起身,慨然说道:“司隶、诸君,在下有一句话想说。”
诸人目光转注,皆落在荀贞身上。
袁绍说道:“君有何话,尽请言来。”
“今中官被除,朝堂为之一清,天下无不奔喜,此皆司隶与诸君之功也!当此之际,海内士人无不急切地仰望司隶与诸君,以待山河重整,渴盼海内清晏!董卓,凉州一匹夫,适逢其机,因得以统兵擅入城,而却竟妄图以此与诸君决上下,虽三尺孩童亦难忍也,况司隶与诸君皆国家雄豪乎?人生世间,岂有万事俱全之时?项王破釜沉舟,遂有巨鹿之捷,淮阴背水一战,乃有破赵会食,如无攻破北宫,大将军被害后,司隶与诸君恐亦难身免!司隶与诸君岂不闻《吴子》云乎?‘一人投命,足惧千夫’!董卓兵势纵盛,凉州勇士虽健,贞不才,部曲颍川子弟四千,亦不让其后!愿为司隶、诸君马前驱,进讨董卓!大丈夫怀忠勇之气,何惧西凉羌胡?国家养士四百年,仗义死节正在今日!试看於今之神都,究是谁家之天下!”
荀贞与袁绍是初见,本不该说这些话的,可一来,他实在是焦心如焚,急着想把董卓快点赶出京师,董卓现在是刚到京都,立足未稳,逐之尚易,如拖延时日,怕就逐之不易了,二来,自中平元年以来,他久掌兵权,征伐果断,虽外表来看,仍是一文雅秀士,可其实他内在中,早自有了英雄之气,与中平元年前相比,可谓是脱胎换骨,所以在看到袁绍“好谋无决”、白白浪费时间后,他实在是难以克制自己的情绪,乃有了此跟在曹操发言之后的慷慨之言。
曹操这会儿的心态实际上和荀贞差不多,也是觉得袁绍太婆婆妈妈了,只是他一直以来都是袁绍的“小弟”,本身手下又没有什么善战的人马,所以却是难以如荀贞这样有底气说话的,这时听了荀贞之言,他为之喝彩,拍案起身,说道:“贞之雄烈,果乳虎风采!本初,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我亦有一腔忠勇气,愿统西园部曲,为天子除不臣,与董卓决胜京都。”
坐在尾席的鲍信也再次起身,按剑躬身,大声说道:“董卓拥强兵,将有异志,今不早图,必为所制,今他新至疲劳,如袭之,必可禽也!信兵虽少,亦怀壮烈,愿从荀侯、孟德击董!”
在座诸人都惊讶荀贞的雄烈,见曹操、鲍信相继附和荀贞,於是不约而同又把目光落到了袁绍的身上。
袁绍久久难决。
屋中安静了多时,他先请荀贞、曹操、鲍信落座,继而从容说道:“击董易,而如败,则朝权将必悉入董卓之手。国家之事,不可促决。且容我思之。”
42 鲍信烛下劝离洛
是夜,钟繇自回在京中的吏舍,荀贞等便住在了太傅府内。
鲍信荀贞、两人虽是初见,但两人皆是州郡豪杰,并且对董卓的态度也一样,所以惺惺相惜,以是之故,鲍信尽管赶了几百里的路,很疲惫了,却没有马上休息,而是来到了荀贞的住处。
“荀侯,今观司隶,似无逐董之意。”
荀贞叹道:“凉州兵强,董侯百战余生,可谓国家名将,司隶对他有所顾忌,亦是难免。”
董卓出身於武人之家,他的父亲起於寒微,后官至颍川纶氏尉,“纶氏尉”,即纶氏县的县尉,这是个武官,而纵观董卓的履历,他亦纯是以军功起家,早年未入仕时便以“健侠”闻名西州,后历仕凉州兵马掾、羽林郎、军司马、蜀郡北部都尉、西域戊己校尉等职,军功积累,遂得为二千石,曾经出任过河东太守,中平元年,又被拜为东中郎将,代卢植击冀州黄巾。——时至此时,董卓俨然已是可以独当一面、能与皇甫嵩等并驾齐驱的一员国朝名将了。
相比董卓的久经沙场,袁绍未曾经历过阵战,加上手底下的兵马又远不及董卓麾下的兵马精强,那么对董卓存有畏惧心理也是可以理解的。
“荀侯,我欲明日便离京返乡,不知荀侯是何打算?”
“君明日便要返乡?”
“董卓不除,京都必乱,司隶既无逐董之意,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与其坐等京都生变,不如及早离去。”
董卓现在是初到京都,立足未稳,正如鲍信、荀贞对袁绍所说的,如果现在逐他,那么可能还会好办点,如果现在不动手,假以时日,待他立足稳当了,再逐之恐就难上加难了。
是以,鲍信一见袁绍不敢对董卓下手,马上就决定离开洛阳。
事实上,荀贞也是有这个心思的。
那么说了,即便袁绍不敢动手逐董,可荀贞、鲍信手底下自有兵马,他两人却为何不联兵一处,声讨董卓呢?却是因为洛阳乃帝国京城,没有一个足够分量的人出来挑头,只凭荀贞、鲍信二人,他两人纵有逐董之意、手下虽各有精兵,这等大事却也不是他两人能发动得起的。
荀贞现为左中郎将,鲍信现为骑都尉,如果打个比方,放到后世来说的话,他两人至多也就是个军中的中、高级将领,洛阳是天子所在,权贵云集,衮衮诸公无不为天下之望,就凭他俩这点官职、资望,就算他俩敢擅自起兵逐董,他俩手底下的人恐怕也会拼死劝谏,不会让他俩这么干的。
所以,尽管忧董,鲍信还是决定离开,而尽管十分不甘,非常不想看到董卓乱政、洛阳生民涂炭,可荀贞却也不得不向现实低头。
见荀贞沉吟,鲍信说道:“荀侯,以君侯的眼光、见识,肯定不会看不出洛阳将要出现乱局,既然如此,何不与我一起离京?君侯文武兼资,世之英才,击黄巾、杀张角,定赵魏、退黑山,威名赫赫,有君侯陈兵在外,一足可为司隶之强援,二亦足能震慑董卓,使他不敢乱来。”
鲍信说得很有道理。
只要不除掉董卓,那么京都乱局就是必然。在这种时候,留在乱局中、为人所制是没有什么好处的,只能束缚自己的手脚,甚至可能会为敌所趁,而若能抽身在外,则便如雄虎脱困、进止随欲,不但对自己有好处,对袁绍也有好处,而至於对董卓,也确实能形成潜在的震慑。
曹操也在屋中。
荀贞先没回答鲍信,而是转对曹操说道:“孟德兄,以君之见,我当何为?”
“贞之,我不瞒你,我要是能走,我也是要走的!”曹操长叹了一声,敲案说道,“只是此时此刻,我却是走不得也!”
与鲍信、荀贞不同,曹操是袁党的中坚,如果他在这个时候离开洛阳,势必会影响他在这个小政治集团中的地位,所以,他虽然也不满袁绍的“胆怯”,却无法像鲍信、荀贞一样能够说走就走。
“如此,孟德兄也是赞成我离开洛阳的了?”
“我赞成你离开洛阳,不过不能就这样离开洛阳。”
“此话何意?”
“卿如有意,我明日可面见本初,为卿求一近京大郡。”
荀贞现为左中郎将,左中郎将是朝官,不是州郡官,荀贞如想离开京都,就只能挂印绶而去,换言之,一旦离开了洛阳,荀贞就无官职在身了,虽然还是颍阴侯,可手中却不再有任何的权力,这样一来,所谓“为袁绍强援”,所谓“震慑董卓”,都将成为“水中之月”,不可能会实现,所以,曹操说:你如果同意,我可以请求袁绍为你谋取一个近京大郡的太守之职。
至若为何一定要是“近京大郡”,不必多说,自然是为了“一旦有变,方便应召入京”。
曹操这句话可算是说到荀贞的心窝里了。
荀贞与陪坐堂下的戏志才对视了一眼,戏志才微微颔首。
荀贞没有推辞,回答曹操说道:“那便拜托孟德兄了!”
送走了曹操、鲍信,掩上门户,红烛光中,荀贞背着手在室内绕行,喟叹连连。
戏志才说道:“君侯可是为离京而叹?”
“志才!我所以无诏而带兵入京,所为者,正是董卓!我本以为以我部曲四千,加上京都驻军,或能说动司隶起兵逐董,却实在没有想到……,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戏志才身份低,在袁绍屋中时,他没有发言的机会,但却趁机细细观察了一遍当时的屋中诸人,这会儿听了荀贞之叹,他说道:“司隶虽公族子弟,名满天下,固姿容弘雅,风度晏然,然以我观之,论临机决断,却似不如曹、鲍二君,……不过话说回来,司隶却也有他的考量。”
“噢?以卿之见,司隶有何考量?”
“大将军被害、中官被除,现今朝中当权者,是司隶的从父袁太傅。汝南袁氏,累世公族,宗族、姻亲、门生、故旧遍及朝中和天下,一呼百应,袁太傅今又独录尚书事,董卓虽强,在洛阳毕竟是无根之木,或许在司隶看来,其人最多是一时之患,而非为国家大害。”
荀贞因知董卓之害,故此只顾想着说动袁绍逐董,却是没有细想过袁绍的心态,此时听了戏志才的分析,霍然醒悟,心道:“还真有可能如志才所说,袁本初没准儿真是有这个想法,对董卓、对将要出现的朝局还存有侥幸心理。”
灵帝崩后,早前的朝局是:何太后临朝,何进、袁隗共录尚书事。朝权分别在何太后、何进、袁隗和宦官们的手中。现如今,何进死了,赵忠、张让、段珪等宦官的头领们也全都被除掉了,没了何进和宦官,何太后亦等同是被架空了,也即是说,朝权已经完全落入以袁隗为首的士人集团手中了,董卓虽然在这个时候突然蹿了出来,可如论根基,他却是完全不能和袁隗、袁绍等比的,在不知道董卓后来一系列“胆大包天”的举动之前,袁绍难免对朝局还抱有一些幻想。
毕竟说到底,即使是荀贞,如果不知道历史发展的轨迹,即便他看出了董卓是个祸害,可大概却也是万万料想不到董卓后来居然敢做出那么多“大逆不道”、“丧心病狂”的事来的。
不说荀贞,鲍信、曹操、戏志才等“有识之士”其实也是如此,毕竟本朝还从没有过武人擅权的前例,而且董卓虽然兵强,可陈列在京畿周边的诸路兵马亦非弱者,如扶风的皇甫嵩,他麾下三万皆为精兵,这么个背景下,谁能猜想得到董卓竟然会有那么大的胆量和野心,后来竟然会做出那么多“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来?而事实上,即便是在董卓擅权洛阳后,如果皇甫嵩听了盖勋的建议,与盖勋联兵向洛阳,那么在西有袁绍等诸侯联兵的情况下,东西夹击,董卓虽强,却亦难免会早早地就败亡掉了。
只能说,董卓后来之乱洛阳是在集合了各种的“巧合因素”之后,最终才形成出现的,拿句后世的话说:是历史的偶然,不过从整体上分析,却也是历史的必然。
只是,身在局中,难免会出现“不识庐山真面目”的情况,能够拨开重重迷雾,卓有远见地看出“历史之必然”的人少之又少,——设想一下,如是袁绍能看出董卓后来居然敢擅权朝中,他又岂会犹豫不决,不同意荀贞、鲍信的进言?
时势如此,荀贞空有扭转历史之心,到底因其现地位尚低、名望尚不够大,只能徒呼奈何。
43 董卓狼顾问英雄(上)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这是后世谭嗣同在狱中时写下的两句话,荀贞此时,有了与他相似的慨叹。
人在不同的地位,有不同的想法,正如戏志才所言,袁绍的确是有他自己的考量,看出了这一点,荀贞也就不再想着去劝袁绍逐董了,没有办法,只能接受鲍信的建议,改而准备离京。
次日,鲍信果然辞别袁绍,带兵而还。
荀贞却不能立刻就走,他还得等曹操为他求郡,只是,也不知曹操到底能否为他求来一个近京的大郡,如能求来,也不知能得到何郡。
他是朝中新拜的左中郎将,来到了京都,於情於理,都得去见见皇帝。天子年少,固然是没什么可见的,可如今宫中方经大乱,朝中的公卿大臣们也不知都是何反应,借此机会,见见他们也是好的。因此,荀贞於次日送走了鲍信后,便来找袁绍,商量入宫觐见天子之事。
却还没有说定何日何时入宫,外边来了一个太傅府的掾吏,报道:“司隶,董将军有请荀侯。”
荀贞、袁绍楞了下。
荀贞心道:“我昨暮方到京城,董卓今天就来请我,可见他对我必是极为忌惮……。”抬眼看了眼袁绍,有心再劝他逐董,话到嘴边,到底却还是咽了下去,又想道,“罢了,罢了,袁本初既无意起兵逐董,我便是再说,也是多说无益!”
荀贞昨暮方至洛阳,董卓今天就来请他,却是说了:董卓不也是才到洛阳么?他的消息就这么灵通?——这却是因为荀贞来时带了数千兵马,这么大的动静,董卓又岂会不知?荀贞遣了赵云去打探董卓的底细,说不定昨晚董卓也派了人去打探荀贞的底细了,而董卓之所以这么快就来请荀贞,很明显,这肯定不是因为和荀贞的关系好,而只能是因为忌惮荀贞的兵马。
袁绍也想到了这点,不过却没有对此发表任何言论,只是沉吟了下,对荀贞说道:“董卓虽跋扈无理,但既然他来请君了,君不妨去与他一见,看看他会说些什么。”
荀贞应道:“诺。”
出了后宅,来到前院,门外一人正在等候荀贞。
荀贞看去,却是熟人,正是董卓麾下的悍将徐荣。
“徐君!”
“君侯。”
“何敢劳君亲至。”
“冀州一别,与君侯多年未见,荣今日来,既是奉董侯之令,也是主动请缨。”
“哈哈哈哈。”
荀贞握住徐荣的手,极是亲热。
董卓麾下多是凉州人,徐荣可算是唯一一个非凉州人而却得入董卓军中高层的人了,所以在董卓军中,如论地位,他不低,可如论与董卓的亲厚程度,其实并不排在前列,不过董卓大约是也知他与荀贞交情不错,所以特地遣他来迎荀贞,这却是在表示对荀贞的重视和礼遇了。
荀贞上下打量徐荣,笑道:“与君多年未见,甚是挂念,闻君讨边章、韩遂,克胜大捷,威震叛军,得讯之日,我欢喜得手舞足蹈,把帻巾都给弄掉了。”
徐荣一身官衣,冠鹖冠,青绶银印,一副比二千石的中郎将装束,却是因董卓之举荐而被朝中拜为了现职,——“中郎将”一职乃是朝廷的高级武职,因为大将军、车骑、骠骑等重号将军权力太大,不轻授、不常设,故此中郎将做为常设的高级武职便名类众多,有五官中郎将、虎贲中郎将、羽林中郎将,又有左、右、前、后等五中郎将,又有使匈奴中郎将等等。
徐荣笑答道:“讨叛军之捷,全因董侯运筹帷幄,如荣者,不过为董侯爪牙,冲杀疆场,因人成事,侥幸获些微功罢了。”
“太谦虚了,太谦虚了!”
“董侯正在相待君侯,君侯如无别事,便请吧?”
“好!”
荀贞顾对跟从身边的戏志才说道:“志才,你不用跟我去了,在府中等我回来便是。”
戏志才点头应诺。
典韦等人被安排在府中的前院住,闻讯赶来,想扈从荀贞,荀贞只让典韦从行在侧,其余人亦令之在府中等待。
徐荣在前引路,荀贞、典韦从之在后,出了太傅府,径向北行,至铜驼街,折往西去。
荀贞讶然问道:“董将军不在宫中?”
“昨晚董侯便出了宫,现在城西显阳苑。”
荀贞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什么。
骑在马上,边往前行,荀贞边心中想道:“董卓倒不是个没脑子的,却也知宫省禁地,非他一个外臣可居之处,……他现在城西显阳苑?既在城西,那么他左右必不会不带兵马,如此一来,城北有他的驻军,宫省有他的精锐兵士,城西又有他亲自坐镇,洛阳虽大,却已被他囊括半城了。”
董卓虽然跋扈,可他现在到底是初到京都,还不能为所欲为,因此并没有在宫中住,而是住在了城西的显阳苑。他的一部分兵马在城北,他放着离南、北宫较近的城北不住,却为何住到城西?一方面是如荀贞所想,的确是为了能更好地控制洛阳局势,另一个方面则却是因为他的主力部队均在洛阳西边,或在远一点的河东,或在近一点的渑池。
这第二个原因,荀贞也想到了。
饶是与董卓“势不两立”,荀贞却也不得不为此赞一声:“到底是沙场老将,排兵布阵、进退有据。”
只要能占住城西,那么无论是战、抑或是退,董卓皆游刃有余,可以说他已经隐然立於了不败之地。如战,则城北、城西、城中宫省一起发力,三面呼应,足能使敌头、中、尾不相继;而如退,则因为有西边渑池、河东的部队接应,亦足可保他安然无事,全军全身而退。
沿铜驼街向西,行三四里,顺道南转,向南行了一段,复转西行,再走不多远,经城西三门中间的雍门出了洛阳,再往前边就是众多的苑林所在了。
洛阳是帝都,城外建筑云集,因性质的不同,这些建筑分聚在不同的方位。
如城东,主要是“大市”,商业集聚区,马市、粟市皆在於此。城南,多是重要的文化、礼仪建筑,如太学、明堂、辟雍、灵台、社稷、宗庙等。城北,也多是重要的文化、礼仪建筑,只是没有城南多,如北郊祠、六宗祠等。
而城西,便是皇家苑林、包括权贵们的苑林的聚集区了。
城西的苑林极多,上林苑、西苑、显阳苑等等皆在此处。
灵帝在世时,经常来这里游玩,这些众多的苑林中,近年来最为人所知的大约当数西苑了。
中平三年,就在黄巾之乱刚被平定后的第二年,灵帝来游西苑,命在苑中建了一座裸游馆,共有房屋千间,采绿苔而被阶,引渠水以绕砌,屋舍被澄沏的清水围绕,可以乘小船在水上游漾,宫人凡年十四以上,十八以下,皆靓妆而解上衣,惟着内服,有的和灵帝一同裸浴,
此裸游馆之名,荀贞在魏时便有耳闻,并听说盛夏时灵帝避暑於此,长夜饮宴,曾经有一次,灵帝感慨地说了一句话:“使万年如此,则为上仙矣。”
当时黄巾虽定,然各地反叛不断,盗贼蜂起,身为一国之主,却不以国事为重,反仍荒淫游戏,而道“使万年如此,则为上仙矣”,实令人扼腕长叹,天子如此,汉室怎不倾危?亦正是因天子如此,也许这才有了如今的南北宫之乱、有了如今的董卓犯上进京。
慨叹之中,遥见前边一大片楼阁宫观,显阳苑在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