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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之最风流全文阅读

作者:赵子曰     三国之最风流txt下载     三国之最风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6 原盼

    在纵横社区“温文君子赵子曰”的专栏里传了几个图:出土的父老僤碑文、骑马执刀盾武士的汉代画像砖、东汉环首刀上的铭文。

    地址如下:http://bbs.www.uu234.com/forumdisplay.php?fid=70

    以前没注意社区可以传图,以后有什么图就都改传在这里了。

    ——

    荀贞负责的三个里,依照远近,依次是:安定里、南平里、敬老里。

    “安定里”距离亭舍最近,站在亭舍的门口就能看见墙垣。里中住民和南平里差不多,也是五六十户。就经济条件来说,这个里是本亭最好的。

    墙垣高大,外有长沟,绕墙一周,引水流入,清澈见底。对着里门有条路,宽度足可过车。

    沟与墙垣间,种植的尽是桑树,根深枝茂,有的叶子黄了,有的仍然绿着,有的半黄半绿,混在一起,色彩斑斓,如一条彩带也似,绕墙似抱,在阳光下甚是显目。

    陈褒在前牵着马,回头笑道:“荀君来得有些晚,早一两个月,正能赶上桑椹时节。那桑椹酸酸甜甜的,好吃极了。”

    荀贞入了里门后,没有太多惊扰居民,只是转了一圈,大概看了看环境,心道:“都说本里最富,果不其然。”随后,在“弹室”里给本地的里魁交代了一下县中的命令,吩咐:“严守里门,凡见有陌生面孔,务必盘查细问。如见许仲,立刻上报亭中。”

    “弹室”的案几上放着一柄环首刀,他随手拿起抽出,刀体细长,长约三尺有余,直脊直刃,一侧是刃,一侧是厚实的刀脊,刀柄处有木片相夹,外用粗绳缠绕,柄首呈扁圆的环状。

    他拿手指在刀刃试了一下,寒气逼人,翻转过来,见另一面的刀体上刻了一行铭文,字为隶书,共十八个字:“光和三年四月丙午造卅炼大刀吉羊宜子孙”。

    “吉羊”,即吉祥。“吉羊宜子孙”,善祷善颂的吉利话。“卅炼”,说明这把刀是被折迭锻打了三十次的钢刀。

    “卅炼钢刀。今年刚打造出来的?”

    里长恭敬地说道:“是的。小人前几天进城办事,顺路从市中买来的。”

    “是蜀刀么?”环首刀中,蜀地所产的刀质量最好,价格也最贵。

    “不是,南阳产的。荀君要不要试试刀锋?”

    “噢,南阳的。”荀贞点了点头。光武帝时,杜诗任南阳太守,推广水排,用以冶铁,大批生产铁制的农具等物,在帝国各地都有销售,名气很大。那里的作坊中,也有生产兵器的。

    好的环首刀,价值几千上万钱。这一柄卅炼钢刀中等水准,估计也得千钱。

    荀贞心道:“一个里长就能买得起这等好刀,难怪人都说此里富足。”笑道,“只管其形,便知是好刀,还试什么?”将刀还入鞘内,说道,“你既然舍得买这等好刀,料来技艺不俗。我初来乍到,各方不熟。亭中治安诸事,以后还得劳你多多协助。”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该说的都说了,荀贞不多停留,便欲要走。里长拉住了他,拿出一个布囊,陪着笑脸,递将过来。囊中叮当乱响,显然必是钱了,从布囊的大小判断,估摸有四五十个。

    “你这是做什么?”

    “日后小人里中,全靠荀君照顾。”

    荀贞不觉失笑,穿越过来十来年,头回碰见行贿的,当官不当官就是不一样啊。他也知道,亭长虽然卑微,但就本亭这一亩三分地而言,权力还是不小的,除了负责治安,还负责一些民事,比如劝农、徭役之类。他初来乍到,这里长为求个安稳,送些钱财并不奇怪。

    只是他心存“大计”,怎么肯收这点小钱?他说道:“依据律令,我连米肉酒礼都不能接受,何况钱财呢?”

    程偃、陈褒没在室内,都在门外等候。

    那里长说道:“君知我知,室内并无六耳。”见荀贞还是不肯,又道,“不瞒荀君,郑君在时,亦是如此。包括郑君之前,都是这样,此为惯例。俺等黔首小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亭中诸事日后就要全赖荀君操劳,俺们非常感激,一点小小的心意,不成敬意。”

    荀贞执意不收,态度很坚决,正色说道:“‘受遗犯赃’可是要按盗贼罪论处的啊!你是想把我这个亭长逼成盗贼呢?还是把我当成了盗贼?”

    里长惶恐说道:“小人怎敢!”

    荀贞回颜作笑,说道:“那就把钱收起来罢!你的心意我领了,钱,不收。”

    也许因他不肯收钱,里长的态度与之前有了一点不同,殷殷勤勤地把他送出里门。荀贞走出好远了,不经意回头,看见他还在里门口站着,竟是“目送”,不觉又是哑然失笑,心道:“这个里长倒是憨厚,不似奸猾之辈。”

    出了安定里,往前再有一两里地,便是南平里。

    因为王屠妻女是在这儿住的,故此荀贞决定最后再来此处,继续往前走,又一两里,到了敬老里。

    相比安定里,敬老里寒酸得多。

    墙垣不高,砖石脱落,只一眼扫过去,就能在墙壁上看到四五处残破的地方。里门也破旧不堪,还很低矮,骑着马过,不小心都会碰到头。荀贞下了坐骑,步行入内。

    里中空空荡荡,道上一个人都没有。沿着两边宅院中间的狭窄土路,三人来到弹室。

    弹室外边,竖了块石碑,高五尺余,宽近三尺。

    荀贞驻足观看,看了右边第一行,心中想道:“原来是父老僤的约束石券。”

    他来亭中也几天了,去的里也有两三个了,却是头一个见立有父老僤的。父老僤,就是里中居民为凑钱、凑田地,“借”给“里父老”,供其日常工作所用而签订下来的券文。里父老和乡三老一样,是一种荣衔,身份介乎官民之间。

    这块写着券书的石头没有经过打磨,石面粗糙不平,字刻在其上,排列得不整齐,多的二十几个字,少的十几个字,应是用钢钎刻凿而成的,淳实静穆,朴拙天然,写道:“熹平五年正月十五日,敬老里父老僤祭尊原爽、主疏左英等六十一人,共为约束石券里治中”云云。

    碑文约有二百余字,大意是:“熹平五年正月十五日,敬老里原爽等六十一位父老僤的成员,在里的‘弹室’**同立此约束石券。凑钱五万,买地五十亩。现在约定凡僤中成员按家产能当里父老的,可以借僤中的田经营,以收获的谷物等供给开销。

    “家赀不足,不够格当里父老的,要把田交出来,转给其他为里父老者。田地就这样一代代地传下去。如有亡故的,由他的后代接替。若僤中成员都因为家赀不足,不够资格当里父老,那么,原爽、左英等人可将田租出去。

    最后是僤成员的名单:“如约束:原爽、左英、左远、左中间、原中遥……”。

    名单中有个熟人,即日前在王家见到那个太平道人“原盼”。那天见过原盼后,荀贞问过杜买,已知他住在此地。

    六十一个名字,代表六十一户,其中原姓和左姓的占九成以上。里民多聚族而居,一个里中有一两个大姓很正常。

    荀贞将碑文看完,里中依然不见人影,巷子冷冷清清的。陈褒牵着的马不安地踏了几下蹄子,甩头打了个响鼻,略添了些许声响。

    程偃搔了搔脸上的伤疤,说道:“好生古怪!这里中的民户都哪里去了?怎么一个不见。”

    “弹室”的门关着,里边没人。

    陈褒把手中的缰绳交给程偃,对荀贞说道:“俺去找找。”

    “弹室”两边、对面的几处宅院都关着门,陈褒一家一家的敲过去,惊起许多鸡鸣狗叫,划破了里中寂静,但却都无人应答,过了好几户,才“吱呀”一声,有人打开了门。

    “走,过去看看。”

    荀贞亦是狐疑,招呼程偃一块儿过去,到得近前,见应门的是个老人。陈褒刚刚问清楚,向荀贞禀报:“里中不是没人,都去原盼家里了。”

    “原盼家在哪儿?”

    那老人答道:“在最西边。”

    敬老里在路西,原盼家又住在最西边,那就是在巷子的尽头了。

    联想到刚看的父老僤中原盼的名字,荀贞问道:“是僤里边议事么?”

    “不是,是讲解经文。”

    “经文?什么经文?”

    “自然是大贤良师传下的《太平清领经》。”

    荀贞微微变色,确定似的追问了一遍:“里中住民都在他家听经?”

    程偃误会了他的心思,也犯疑,说道:“对呀,原盼家能坐下那么多人么?”

    老者答道:“除了下地的,都去了。”

    陈褒了解情况,解释说道:“去年大疫,因郑君救治得力,咱们亭中大部分的里都没怎么受到影响,唯有敬老里受疫最重。全里六十来户,二百多口人,病故了小一半。今年八月‘算民’的时候,只剩下了五十来户,百余口。……,他们里中又有不少人是周边富户的徒附、宾客,除掉他们,剩下的也就五六十口。原盼家连屋子带院子,挤个几十人没啥问题。”

    荀贞心中震惊,想道:“竟是全里信奉太平道?”脸上的神色恢复过来,若无其事地对老者说道:“多谢你了。”对陈褒说道,“咱们去他家看看。”

    三人牵马向西,来到最西头。

    原盼的家紧挨着里西门。从里西门出去,外边都是田野,只有一条小径曲折地穿过青青的麦田,通向远方。荀贞往门外望了几眼,遥见远处山丘隆起,林木稀疏。

    原盼家的宅门没有关,虚掩着,一阵一阵柔和的声音从中传出。荀贞听了出来,分明便是原盼在说话。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杂音。他微微犹豫,示意程偃、陈褒安静,轻轻走到门外,朝里看去。

    门内院中,黑压压跪坐了一片人,没一个乱动的,俱皆全神贯注,目注前方。顺着他们的视线,荀贞看到了堂屋内的原盼。他在坐席底下垫了什么东西,比别人高出半个身子来,手中拿着一卷竹简。屋内也有听众,一样的安安静静,一样目不转睛地注视原盼。

    荀贞粗略估计了一下,屋内院中的人加在一块儿,差不多四五十人,大半都是男子,也有妇人,还有为数不多的几个老人。

    原盼的语速不快,每个字的发音都清清楚楚,听入耳中,说不出的舒服。

    只听他讲道:“方才讲了‘一州界有强长吏,一州不敢语也。一郡有强长吏,一郡不敢语也,一县有刚强长吏,一县不敢语也;一闾亭刚强亭长,一亭部不敢语也’。你们都懂了么?”

    底下人应道:“懂了。”

    “那接着讲这一段:‘天地开辟以来,凶气不绝,绝者而后复起,何也?夫寿命,天之重宝也,所以私有德,不可伪致。……,一事不悦,辄有伤死亡者’。”诵读一句经文,解释一句。读完一段,又整体连着说一遍。

    荀贞没有看过《太平清领经》,不知他现在讲的是哪一段,但仔细听来,有点道理。——,也不是“道理”,是“玄理”。“玄”和“理”这两样东西是最能吸引人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又听他讲道:“凡人之行,或有力行善反常得恶,或有力行恶反得善,因自言为贤者非也。”

    又听他讲道:“凡人有三寿,应三气,太阳、太阴、中和之命也。”

    又听他讲道:“胞胎及未成人而死者,谓之无辜承负先人之过。多头疾者,天气不悦也;多足疾者,地气不悦也;多五内疾者,是五行气战也;……,多病寒死者,太阴气害也;多病卒死者,刑气太急也;多病气胀或少气者,八节乖错也。”

    把人的善恶、把人的生老病死种种皆与“天地阴阳”相连,继承了老、庄“天人合一”的思想。

    荀贞静静聆听,又听他讲道:“今天地阴阳,内独尽失其所,故病害万物。帝王其治不和,水旱无常,盗贼数起,反更急其刑罚,或增之重益纷纷,连结不解,民皆上呼天,县官治乖乱,失节无常,万物失伤,上感动苍天,……,天威一发,不可禁也,获罪於天,令人夭死。”

    听完了这一句,他心头震动,不禁向后退了一步,心道:“帝王其治不和,水旱无常,盗贼数起,反更急其刑罚……,民皆上呼天……,上感动苍天……,天威一发,不可禁也,获罪於天,令人夭死。”

    他不得不承认,这段话的前半部分很符合眼下的朝政和世道,而后半部分?他窥视院中肃穆的气氛,他听着原盼柔和温暖的声音,他似乎从中看到了一望无际、席卷帝国的黄巾,他似乎看到了冲天的血红杀气,他像是受了惊吓似的又向后退了一步。

    他一时想起穿越来所耳闻目睹之百姓凄苦,一时想起日后将要揭竿而起的黄巾群众,一时又想起万没料到自家亭部内竟有一处全里信奉太平道的所在,心思交错,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想说些什么,又像是怜悯,又像是害怕,又像是吃惊,最终各种想法融汇一处,也只是忍不住又默念了一遍最后十六个字:“天威一发,不可禁也,获罪於天,令人夭死。”

    这说的是人,但又何尝不能当作是在说朝廷呢?

    ——

    1,父老僤。

    “僤”是一种组织形式,也称为单,也称为弹。有官办的,也有百姓自发组织的。

    官办的,有为解决国家徭役而设立的“正僤”,在有徭役的时候,组织僤内成员凑钱出去“临时雇佣,不烦居民”。也有为别的目的而设,比如东僤、酒僤、孝子僤、宗僤等。

    百姓自发组织的“僤”也有不同种类,“父老僤”是其中一种。

    2,算民

    “算民”,就是普查人口。全国的县、道,都必须在每年的八月统计境内户口增减的数目,称为“算民”,据此制定户籍、收税。

17 无赖

    荀贞悄立院外,听原盼讲经,一时想起穿越来所耳闻目睹之百姓凄苦,一时想起日后将要揭竿而起的黄巾群众,心思交错,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想说些什么,最终惊骇渐去,喟然一叹:“获罪於天,不可禁也。”

    他没有进去院里,听了几段后,悄然离去。

    出了敬老里,陈褒见他一直沉默着不说话,好奇地问道:“荀君,你信太平道么?”

    “不。”

    “俺见你刚才在门外听了半晌,不时点头,像是表示赞同,以为你也信呢。”

    “我有点头么?”

    连观察力不强的程偃都看到了,肯定地说道:“点了好几次呢。”

    荀贞哑然,心道:“《太平经》被许多人视为神书,自有其独到之处。”他虽然担忧黄巾起义,但也不愿昧着良心说假话,岔开话题,问道,“你们知道《太平清领经》系谁人所作么?”

    陈褒不太确定地说道:“听说是得自神授?”

    数十年前,琅玡人宫崇诣阕,将《太平清领经》献给当时的天子孝顺皇帝,说是他的师傅于吉於曲阳泉水上所得,共一百七十卷。陈褒所谓“得自神授”,便是指得此事。

    荀贞问道:“你们信么?”

    “……,太平道的信众都是这么说的,众口一词,就算假,也假不到哪儿去吧?”

    《太平经》到底是谁写的?荀贞因忧虑黄巾起义,对这个事儿有过研究,但只能追溯到于吉的弟子,再往上,就毫无头绪了。于吉从哪里得来的这本书?或者是他写的?一部经书一百七十卷,虽深受谶纬之学的影响,但自成体系,堪称经典,如果全是他写的,也太了不起了。

    荀贞更倾向认为:这本书不是一个人写成的,可能最先只有几句话、几卷经文,后来,在漫长的岁月里、在不断地传承中,被方士们补充、添加,最终形成了现在的面目。

    这是理性的判断,但对社会最底层的黔首们来说,他们也许更愿意相信来自神授。

    荀贞没有驳斥陈褒,他只是笑了笑,用笑容掩盖住了担忧。

    尽管已知原盼是“本地最有名”的太平道信徒,但实在没有想到敬老里上下竟然全都信奉太平道。原盼讲一次经,就能使全里尽空。

    “在去年的大疫中,敬老里灾情较为严重,里中的住民又多是同族,而原盼此人亦温和善良,并非歹人,观他给王妻治病,不收分文;又听他讲经,称得上娓娓动听。如此种种,也难怪全里的人都成了信徒。”

    回想起在安定里中见到的那一柄卅炼钢刀,再联系在原盼院中听经的那些青壮年。虽然此时阳光高照,荀贞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如果忽然有一天夜晚,这几十人手执兵器,冲向亭舍?亭中只有六七人,又毫无戒备,结果会怎样?

    他问陈褒、程偃二人:“别的里中信奉太平道的多么?”

    陈褒答道:“原师在本亭口碑甚好,为人和善,急於助人,凡亭部居民有病,求到他头上的,绝不推辞,因而从他信道的人为数不少。”

    “为数不少?有多少?”

    “这个,……,以前没有特别注意过,具体有多少小人也不知晓。……,繁家兄弟族中就有信的。”繁阳亭中诸人多非外地人,只有繁家兄弟是本亭住户。陈褒仔细回忆了一下,给不出具体的数字,估摸着说道,“各里信徒数量不一,少的两三人,多的一二十?”

    荀贞心道:“除掉敬老里,本亭还有五个里,以每个里信徒十人就算,就是五十人,其中或有老弱妇孺,又分散各里,倒不是个大问题。只有这敬老里,以后需要重点关注。”

    程偃打断了他的思路,说道:“荀君,南平里到了。”

    “这么快?”

    荀贞太过出神,没留意路程远近,觉得好像才刚出了敬老里,就到了南平里。

    南平里的里监门、里长都见过了,省去了寒暄和介绍,荀贞开门见山,说道:“县中震怒,县尉亲自带队,此次搜捕非同小可,你千万不要不在乎。王屠且是你们里中的人,务必打起精神。”

    里长应道:“是,是。”

    “许仲的亲友没来过吧?”

    许仲的朋党在秦干的面前落了威风,必定憋屈恼怒,有可能来王家撒气。

    里长答道:“没有。”

    荀贞心道:“这么说,许仲的朋党还算讲理。”交代过了县中的命令,观察过了本里的虚实,他准备走,却见里长欲言又止的,奇怪地问道:“怎么了?为何这般作态?”

    “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何事?”

    “许仲的亲友虽没来找王家的麻烦,但,……。”

    “但怎么?”

    “本里有一个无赖儿,昨夜敲了王家的门。”

    荀贞愕然:“你说什么?”

    “这无赖儿名叫武贵,一向不事产业,游手好闲,每日只浪荡博戏。”

    “此人现在何处?带来见我。”

    里长羞惭不语,荀贞顿时明了。

    里长为一里之宰,上至收赋税、征徭役,下至捕盗贼、行教化,无事不管,惯例都是选用里中“辩护伉健者”,但这个“辩护伉健”只是针对寻常黔首而言,若碰上无赖轻侠之流,轻则束手无措,重则俯仰鼻息。眼前的这位里长显然是对“无赖儿武贵”无可奈何。

    他问道:“可是此人不听管教?”

    里长羞赧地说道:“此人无赖至极,难以管束。以前小人也曾说过他,不但小人,里父老也说过他他,但都没用,他根本不听。说得轻了,他只当过耳风;说得重了,便半夜上门、撒泼大骂。小人惭愧,无计可施。”

    荀贞心道:“听他讲述,这武贵分明是个滚刀肉。”略一沉吟,已有计较,对里长说道,“你前头带路,我去王家看看。”

    出了弹室,候在外边的程偃、陈褒紧跟其后,看方向不是出去,陈褒问道:“亭长,是去王家的么?”

    荀贞点了点头,把“武贵夜敲王家门”的事儿说了一遍。

    程偃勃然大怒,“呸”了口,说道:“武贵这个老婢养的!算个什么东西!”他一恼怒,脸上的伤疤不知是痒还是怎么,总是下意识去挠,挠了几下,又道,“不瞒你,荀君,俺早就看他不惯!以前,他总是去找阿褒博戏,赢了,一个钱不肯饶;输了,每次都赖账!大丈夫岂能如是?也就是阿褒了,脾气好,不和他一般见识。换了俺,早打死这老婢养的了!”

    亭卒低微归低微,到底占了个“卒”字,吃的是朝廷差饷,有捕人的权力,程偃的脾气,不敢“傲上”,却也不致“欺下”,若碰上许仲这样的人物,他自然钦服,但对上武贵这等上不得台面的无赖,他实在鄙视。他问陈褒:“阿褒,你说对不对?”陈褒嘿嘿一笑,不接口。

    荀贞说道:“你们和他有过来往?”

    陈褒答道:“同在一亭,低头不见抬头见。早两年有些来往,近年来甚少见面了。”

    谈谈说说,来到了王家,大白天的,院门紧闭,两棵桑树隔着粉刷的墙壁露出枝桠。

    里长有眼色,抢在程偃、陈褒前头敲门。好半晌,院内有人怯生生问道:“是谁?”

    里长答道:“亭长荀君来了,开开门吧。”

    王妻打开院门,荀贞见她已换上了粗麻孝服,上衣处缝了一方没有缉边的“衰”,额头上绑了条麻布,梳了个直髻,以一根尺长竹子做成的箭笄来安发结,也不知她哭了多久,两只眼红肿得跟桃子似的,刚从门内出来,就跪在院中行礼。荀贞拦不及,也只好由她,等她行完礼起身,诸人回了半礼。

    在秦干、刘儒勘验过后,王屠的尸体已被送回。

    荀贞瞥见堂屋内放了一个棺椁,问道:“可发丧了么?”人死后公告於众,是为发丧。王妻哭坏了嗓子,声音嘶哑,答道:“昨日已经发丧。”眼圈一红,又有泪水滴下,说道,“可怜贱妾家亲戚多病故,说是发丧,也没几个人会来。”

    时人视死为生,凡下葬多为厚葬,丧家以来宾多为荣。十年前,荀贞族兄荀衢的父亲病逝,汝、颍名士及其昔日门下的故吏们很多都来奔丧,怕不下几百人,为荀氏族人津津乐道,以之为荣。不过,相比最让荀家人骄傲的三十年前八龙之父荀淑去世时的情景,荀衢之父的葬礼又有不及。荀淑名重天下,号为神君,吊唁者如有云集,八俊之首李膺时任尚书,自表师丧,为其守师丧之礼。一时盛况,可谓颍阴近代第一。

    荀氏乃天下名门,王家只是区区小民,自不能相提并论,而且王屠亲戚又多病故,并及他又是被许仲杀死的,便有亲友或也会畏惧许仲威势,不敢来,等送葬时,估计不会有多少人。

    荀贞对里长说道:“这种事情,你们里中不能不管。选一个人出来,主持一下丧礼,缺什么东西凑钱去买。都是一个里的人,不能形同路人。”

    主持丧事的人,一般由丧家直系亲属主持,也有由里中豪杰主持的。王家亲戚几无,里中应该把事情接过去。里长应道:“是,是。”

    王妻泣下,又要拜倒感谢。荀贞道:“你不要多礼了。今天我来,是有件事想要问你。”

    “荀家请问。”

    “我听里长说,昨夜有人来敲你的门?”

    王妻登时红了脸,虽不是她的错,说来毕竟丢人,她低下头,低声说道:“是。”

    “那人名叫武贵?”

    “是。”

    “他敲你的门做什么?是有事儿找你么?”

    王妻一下抬起了头,急声否认,说道:“不是!他能有什么事儿?他来、他来,……,他敲贱妾家的门是为了,是为了,……。”她不好说出口,吞吞吐吐,最后说道,“他昨夜敲门时,贱妾不知是谁,应了几句,听得出来,他喝了酒!”

    荀贞了然颔首。他来王家就是为了确定一下这件事,毕竟里长是第三方,应该听听当事人的讲述,王妻讲得一清二楚,不必再问了,从囊中取了些钱出来,递给她,说道:“这是我们亭中的一点赗礼。天色不早,我们就告辞了。”

    王妻听他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么几句后就要走,不知他是何意思,糊里糊涂地送他们出了院门,王妻问道:“荀君,贱妾求问可拿住许仲了么?”

    “暂时还没有,不过县中已下了命令,全县搜捕。”

    王妻感激不已,说道:“全靠县君和荀君了。”

    “你们留步吧,不需再送。”

    看着他们快步离开的背影,王妻看他们去的方向,却不是出里门、回亭舍的路,轻呀了一声:“莫不是去找武贵?”

18 捕人

    荀贞正是往武贵家去。

    武贵家离王家不是很远,斜对面。

    这次程偃抢着敲门。他不是敲门,是锤门。“咚咚咚”,门被捶得乱晃。

    一人在屋里叫道:“哪个死囚?这么大力气?”

    程偃不吭声,继续捶。

    荀贞听到那人骂骂咧咧地走到院中,来到门后。门刚打开,程偃就一拳打了过去。

    不过没打中,荀贞将之拽住。

    程偃诧异回头:“荀君?”

    一句话不讲,上门就打,这不合道理。荀贞不是这样的人,他拉开程偃,打量门内之人。

    这人大约二十**,七尺身高,赤着上身,下边穿条犊鼻裤,没有扎发髻,头发乱糟糟的,刚才大概在睡觉,开门时还打着哈欠,但被程偃那一拳吓了回去,嘴半开着,睁大眼,一手扶在门上,满脸惊奇意外的模样,待看清门外诸人,变了脸色,怒道:“程偃,你什么意思?”

    “老婢养的!”程偃往前挤身,被陈褒牢牢抓住。

    “你就是武贵么?”

    那人回过眼,看荀贞,变怒为笑,说道:“是新任的亭长荀君么?”荀贞裹着赤色的帻巾,腰上插着木版,一看就是亭长。

    “小人武贵,拜见亭长。”那人装腔作势往下跪拜。

    荀贞本和他只有两三步的距离,这时不但不去拦他,偏又往后退了一步,含笑瞧着,等他下拜。武贵向来自诩亭中豪杰,上任亭中郑铎在时,他也从没下拜过,此番说“拜见”,只是初次见面的客套话,原以为荀贞会拦住,他便可以顺势起身,哪知道荀贞却这般作态?

    他心中恼怒,想道:“年纪不大,架子不小!小指甲盖儿大的一个亭长,竟如此拿捏!”话说出来了,不能掉地上,几双眼看着他,总不能拜了半截就停下,无可奈何,只得踏踏实实地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荀贞这才说道:“请起。”

    武贵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瞥了下黑着脸的程偃、笑眯眯的陈褒、还有不安的里长。

    他不是笨蛋,几个人的表情入了眼,加上程偃方才那一拳,立刻醒悟,心道:“俺说怎么这般拿架!原是过来替王家出头的!”狠狠地剜了里长一眼,暗道,“好你个鼠子!敢找姓荀的告状,且等乃公打发了他们,再寻你好看。”

    他拍打完尘土,皮笑肉不笑地问道:“荀君来俺们亭中上任,本该小人前去拜见,又怎敢劳动荀君亲自登门?”

    这话听着味儿不对,是在暗示荀贞过来找他,是为了拜见他么?荀贞没有生气,笑道:“好一个伶牙利嘴。……,我来寻你,是为公事而来。”

    武贵茫然:“什么公事?”他一个亭中无赖,能与什么公事有关?

    “公事之前,先问你件事。”

    “什么事?”

    “你昨夜敲了王家的门?”荀贞没耐心绕圈子,对武贵这种人也没必要绕圈子,直接问出。

    武贵搞不懂荀贞找他是为了什么“公事”,但这不妨碍他无赖的脾气,大咧咧点头承认了:“敲了又如何?”乜视荀贞,指着他腰间的木板,问道,“小人敲个门,走个邻居,难道也违法么?”

    “只敲门当然不违法。”

    律法有规定:“禁吏毋夜入人庐舍捕人”,“无故入人室宅庐舍,格杀之,无罪”。禁止吏、民夜晚进入民宅,哪怕官吏是为了捕人也不行,如果违反,即使被主人杀伤,主人也无罪。但这只是禁止夜入民宅,却没有禁止夜晚敲门。——任何法律也不会禁止晚上敲门。

    武贵大声说道:“既然不违法,荀君又问小人此事作甚?”

    “我问你自有我的道理。”

    “什么道理?”

    荀贞首先摆事实、讲道理,说道:“谚云:‘夜不过寡妇门’。王屠尸骨未寒,家中只她与女儿两个。你大晚上的喝完酒,醉醺醺跑去她家敲门成何体统?”

    “什么夜不过寡妇门?小人只听过‘盗不过五女门’!”对荀贞的劝说,武贵嗤之以鼻,顿了顿,又道,“王屠死了,小人去慰问慰问,不行么?寡妇?寡妇又怎样?寡妇还能改嫁呢!”他叉腰而立,“陈平妇不就接连改嫁了六次,最后才嫁给了像陈平这样的好男儿大丈夫么?”

    荀贞笑道:“不意你竟还知道陈丞相!”当时礼教未严,寡妇再嫁实属寻常,他也懒得给他纠正陈平的老婆不是寡妇再嫁,只顺着话说道,“……,寡妇自可改嫁,但你夜晚敲门,不觉得不合适么?要是被里中邻居、住户知道,王家妻子该如何见人?”

    武贵冷笑,说道:“小人敲了王家的门,你怕对王家妇的影响不好。荀君,小人俺也没犯法呀,你来敲我的门,就不怕对俺的影响不好?”

    程偃怒极:“老婢养的!”

    武贵扬起脖子,说道:“骂人算本事么?瞧不惯、看不起,你有能耐来砍了俺呀?”

    程偃试图把手臂从陈褒的手中挣脱出来,陈褒拉住不放。荀贞叹了口气,说道:“你我好好说话,你何必叫嚷?既往不咎,过去的就算了。我且问你,你以后能做到不去打扰王家么?”

    方才程偃大力敲门的时候已经惊动了邻舍。武贵叫嚷的声音更大,远近宅院中有不少人陆陆续续地出来,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块儿,小声说着话,观望这边情形。

    武贵这类人,人越多,他越来劲,从荀贞身边冲过,勾下腰,往程偃的腰边去蹭,用手摸着自己的脖子,叫道:“休欺俺黔首百姓,岂不闻小儿歌谣‘吏不必可畏,小民从来不可轻’!今日俺一个小民,明日焉知不又是一个陈平?……,抽你的刀来!往这儿砍,往这儿砍!”

    荀贞哑然:“这厮倒理想远大,想做一个盗嫂的陈平!”他早了解到当世风尚好大言,人皆有“丈夫之志”,武贵虽只无赖儿一个,但有此“壮志”却也并不可笑。

    程偃气红了脸,抬脚便踹,却又被陈褒拽开。

    陈褒一直在观察荀贞的面色,这会儿见他转过身,看着撒泼似的武贵叹了口气,心中想道:“不知荀君打的什么主意?武贵虽做的不对,可也确实没违反法纪,他如执意坚持不肯认错,至多打他一顿,但像他这样的无状儿,越是打他,越适得其反。王家母女两人,可挡不住他去闹事。……,荀君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准备怎么收拾武贵?”

    荀贞提高声音,压住武贵的叫嚷,问道:“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以后能不去打扰王家么?”

    武贵哪里肯应?撞破天似的叫道:“要么你杀了小人,要么就别……。”

    荀贞道理讲过、人情讲过,仁至义尽,没工夫再和他交缠,不等他说完,迈步就走,经过陈褒身边时,说道:“将他带去亭舍,关入犴狱。”

    武贵的叫喊戛然而止,呆了一呆,质问道:“俺犯了什么法?你要将俺关入犴狱?亭长,你可别以为小人不懂律法!你这么做,当心俺去官寺击鼓喊冤。”

    荀贞停下脚步,转回身,看着他,问道:“你认得许仲么?”

    武贵正嚷嚷,下意识地答道:“谁不认得?”

    “你既认得许仲,我带你去亭里问一问,不行么?”

    武贵目瞪口呆。程偃和陈褒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一个哈哈大笑,一个嘴角轻笑。

    程偃接过绳子,陈褒拿住武贵的左臂,脚往下扫,轻轻巧巧将之摔倒。武贵试图挣扎,程偃力大,稍微一按,他就哎唷痛叫,没费什么劲儿就把他给绑上了。

    围观的里中诸人再看荀贞时,多了几分畏惧、几分尊重。尊重,是因为他们不喜欢武贵;畏惧,是因为荀贞看似和气,却翻脸无情,出手如此狠辣。

    和县衙通缉的要犯许仲牵涉到一块儿,谁都能猜得出来,武贵这次铁定要脱层皮了。

    荀贞注意到了里中诸人的眼神,面上从容,心中想道:“自来亭中,我就琢磨该如何立威。本想在许仲案上下手,却不料在武贵身上实现。也算歪打正着。”

    武贵不复方才的滚刀肉作态,他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吓得嘴唇都在发抖,颤声叫道:“荀君!荀君!小人知错了,再不敢了。你就把小人放了吧。许仲的下落,小人怎会知道呢?”

    程偃扯着他,呲牙笑道:“你现在当然嘴硬,说不知道。等到了亭里,试试乃翁的手段,也许你就能想起来了。”

    武贵哀声求饶:“程翁、程翁,你就是小人的阿翁!小人的亲阿翁!你饶了小人吧,小人真知道错了。”

    荀贞啼笑皆非,这叫什么人?一动真格的,立马就软了下来,不但软,连尊严都不要了。他暗自摇头,心道:“都是轻侠之流,与许仲比起来,却有天壤之别。……,呸!这等人也配称轻侠?”

    里长送他出去,经过处,各家出来看热闹的人纷纷后退,恭敬地长揖行礼。

    他这是第三次来南平里了,头两回,路上碰见的人虽也有向他问礼的,但哪里比得上今天?不过只收拾了一个武贵,就得到了南平里诸人的恭敬,他想起了刚才在敬老里时听到的一句经文,心道:“‘一亭有刚强亭长,一亭不敢言’。……,也许,获取威望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难?”扭脸瞅了瞅武贵,冲他微微一笑。

    武贵毛骨悚然,腿上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经过王家院门时,荀贞看见了王家妻子。

    她跪坐在门内,似乎专在等他,等他过来,俯下头,素拜行礼。

    在里中诸人的视线中,在王家妻子的跪拜中,荀贞出了南平里。

19 恶奴

    三个里跑完,已经傍晚。回到亭里,陈褒问如何处置武贵。

    荀贞哪儿会将这点小事看在眼里?只吩咐将之丢入犴狱,任凭程偃整治。

    杜买比他回来得早,正与繁尚对坐在桓表下下棋,看他们归来,起身相迎,瞧了眼面无人色、一副大难临头样子的武贵,问道:“怎么了?”

    陈褒三言两语解释清楚。

    杜买也看不起武贵这种人,啐了口,鄙夷地说道:“这小婢养的,早该整治整治他了。郑君在时,俺就想抓他,提了几次,可惜因无确凿证据,不能明其犯法,郑君都没同意。”

    繁尚凑过去,幸灾乐祸地拍打武贵的脑袋。武贵比他个高,他翘起脚,连拍了好几下,转脸向荀贞请命:“荀君,这厮嘴尖人滑,程偃老实,怕是问不出许仲的下落。让俺来问他吧!”

    本亭中向有刑讯逼供,都是由繁家兄弟为之。他两人是本地人,荀贞本是出於照顾他二人的心态,怕他两人抹不开情面才交给程偃的,此时见繁尚自告奋勇,自无不允,说道:“那就交给你二人问话。”

    繁尚高兴应道:“好咧!”与程偃一道,将不住告饶的武贵拖去后院犴狱。

    “杜君,春里等处情形如何?”

    繁阳亭辖区内六个里,依次是:春里、北平里、繁里、安定里、南平里、敬老里。

    杜买答道:“俺将县君的命令悉数传达给了他们。”汇报完情况,又道,“许仲也是胆大,在闹市里杀人,难怪县中震怒。如今全县齐动,他怕是难逃追捕。”摇了摇头,似是惋惜。

    黄忠本在鸡埘边撒食儿,这会儿撒完了,走过来,拍了拍手,把残留在手上的鸡食儿打掉,接口说道:“当日在大市上,不是有人说许仲早跑去了许县?咱们县里边声势再大,估摸也没啥用处。说到底,还得看许县那边。”

    杜买往后院看了看,有点担忧地说道:“许仲出了名的孝顺,咱们将许母扣押亭中,不知会不会惹恼他?”想起了一种可能,问黄忠,道,“老黄,你说他会不会偷跑回来?”

    “偷跑回来?回来见他阿母?”

    “对啊。”

    “……,他虽然孝顺,也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吧?县中如此震怒,他如果回来、被抓住,明摆着难逃一死。”

    杜买想了想,确也是这么回事儿,放下心来,说道:“你说的也是。”

    荀贞问道:“许母起床了么?”

    黄忠答道:“起来了。”

    “吃饭了么?”

    “许季端给她,她勉强吃了点。”

    “我去后院看看。”

    ……

    对荀贞关心许母这件事儿,亭中诸人都没有意见。

    程偃、陈褒是敬重许仲,对他母亲当然也毕恭毕敬。杜买、繁家兄弟等也认识许仲,晓得他的声名,敬畏他的威势,自也不敢对许母有不恭。黄忠年岁大了,一来怜悯许母年迈,有同病相怜之感,二来荀贞是亭长,他服从命令,所以也无半句反对。

    荀贞来到后院,还没进屋,先碰上了许季。

    “大兄回来了。”

    瞧许季的样子,是刚从屋内出来。荀贞笑道:“在陪阿母说话?”

    “是的。”许季看向犴狱,眼中透出疑惑神情,问道,“那人犯了律法么?刚听见他凄声求饶。”

    “一个泼皮无赖,不必理会。”

    许季转回视线。他的心思原也不在武贵身上,只是被武贵惊动,知道荀贞回来了,所以特地出来,想问几句话。荀贞岂会猜不出他的想法?当下低声说道:“二兄早出了颍阴,县里就算翻个底朝天也找不着他的。你不必太过忧心。”

    许季怎能不忧心?他忧心忡忡,迟疑地说道:“我听游徼左高言称:县君已传文许县,请其协助。”

    “你没找人去许县报讯么?”

    “那天大兄走后,我就托了家兄的一个朋友去许县传讯,但不知找着人没有。”

    “二兄闾里大侠,名声远扬,所过处,必有贵人相助。”荀贞把史巨先的话重复一遍,安慰许季,“你且放宽了心,必不会有事。”

    “唉。”

    许季长吁短叹,吐露腹心之言,说道:“我的父亲早逝,长兄夭折,三兄亦早亡。二兄名为我兄,实养我如父,如今他为阿母报仇,触犯律法,亡命江湖。阿母日夜以泪洗面。我每次见此,都不由自责、悔恨。早知今日,为何我不先去寻那王屠?也免了二兄受罪、阿母难过。”

    许母受辱时,许仲不在家,他在家。

    他不似许仲勇武使气,只是书生一个,加上年岁也小,虽也恼怒,却没想过去找王屠。后来,许仲去报仇,他也拦过,但是,正如他所说“许仲虽为他的兄长,实养他如父”,他又怎么拦得下?而且,当时他也没想到许仲会把王屠给杀了,本以为最多打骂一顿而已。

    荀贞劝慰了他几句,拉住他的手,说道:“走,陪我进屋,和阿母说会儿话。”

    许仲站着不动。

    “怎么?还有话说?”

    许季抿着嘴唇,像是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问道:“大兄,我很感激你对家母的照顾。但我能问问你,这是为什么么?”

    是啊,荀贞和许家非亲非故,也不是许仲的朋友,一个刚来上任的亭长,为何会对一个案犯的母亲如此照顾?许季虽年少,不太通人情世故,但人聪慧,对此迥非常理之处早看出来了,只是一直没找着合适的机会问。

    荀贞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一句俗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心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不照顾你的母亲,我怎能得到敬爱豪杰的名声?”

    这番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自然不能直言相告。

    他肃容说道:“卿兄纯孝,为报母仇不惜舍身。乡中豪杰,谁不敬重?我虽只是个微末的亭长,却也识得英雄。只恨权小,不能为卿兄脱罪!何况仅仅是帮助照顾一下阿母呢?”

    他的态度非常诚恳,许季犹豫了片刻,选择了相信。

    ……

    荀贞在后院陪许母说话,前边来了一拨旅人,车马甚众。

    杜买、黄忠迎将上去。

    一人驱马近前,停在亭舍的台阶前,没下马,便坐在骑上,横矛在前,问道:“这里是繁阳亭舍么?”

    “正是。”

    “听说你们这儿是周边最大的亭?”

    “对。”

    “我家主人要在你处借宿,速将房舍清扫干净。”

    这队旅人气势十足,杜买、黄忠分不清是官是民。黄忠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贵人来自何处?”

    “汝阳。”汝阳属汝南郡,离颍阴二百里远近。

    “可是因公事路过?”

    “问这么多作甚?”持矛的骑奴一脸不耐烦,不过还是回答道,“不是因公事路过。怎么?不为公事,你这里便不能借宿么?”

    亭舍不但要招待过往官吏,也允许百姓投宿。面前这队旅人,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黄忠哪敢儿说个“不”字,弯腰陪笑,说道:“当然不是。……,只是,舍中房屋有限,怕安顿不下来这么多人。”

    “有多少房,打扫多少房。别的事儿,不用你管。”

    “诺。”

    杜买、黄忠把两扇院门尽数打开,请他们进来。

    那骑奴却不肯,说道:“尔等先将房舍清扫干净。”瞄了两人一眼,问道,“谁是亭长?”说了半天话,才想起问谁是主事人,可见根本就没把这小小的“亭”看在眼里。

    黄忠说道:“小人亭父,他是求盗。不知贵人来到,亭长尚在后院。”

    骑奴挥了挥手,说道:“去,去,叫他来。”

    杜买、黄忠不敢多说,应了声是,倒退着回入院中。刚才这队旅人来时,黄忠已叫陈褒快去通知荀贞了。荀贞正好从后院出来,三人碰上。

    听得院外马嘶人响,荀贞问道:“是谁人路过?来投宿的么?”

    此时暮色渐深,入夜便要宵禁。颍阴离此地几十里,宵禁前肯定赶不到。这个时候来,显然是为了投宿。

    “没有说。只说是从汝阳来,姓周,不是为公事。……,荀君,他们请你出去。”

    荀贞才上任没有几天,这是头回接待投宿的客人,虽不知对方底细,但听这阵势,不是官宦出身,也必为地方豪族。他略整衣袍,大步流星,从院中走出。

    出得院外,他张眼看去,只见官道上停了几辆辎车,皆双辕单马,车边有御者扶辕。车队的周围散布了二三十个或骑马执矛、或步行带刀的奴仆随从,还有四五个婢女打扮的妇人、少女,亦跟在车后。

    辎车与轺车不同。轺车贱,辎车贵。轺车多为敞篷,而辎车有帷盖,两边可以开窗,四面屏蔽,封闭较严,可挡风遮雨,车身也大,铺陈设施,可卧、可居、可乘,较为舒适。这种车,最先只用来载物,故名为“辎”,后也用来乘坐。

    “尔即亭长?”

    “是。请问贵人尊姓?”

    “周。”

    荀贞脑筋急转,想从籍贯、姓氏判断出对方的来历,很快想到了:“汝阳,周氏。周宣光的后人么?”敛容作揖,问道,“可是五经纵横的周氏么?”

    “咦,你这小小亭长,倒是有些见识。”

    周宣光,名举,其父为故陈留太守周防,其人姿貌短陋,而博学洽闻,为儒者所宗,京师号称“五经纵横周宣光”,历任两千石的高官,曾被拜为侍中,与杜乔等七人分行天下,查处贪赃、安抚百姓,天下称之,号为时之“八俊”。三十年前亡故。

    他的儿子周勰,初以父荫拜为郎中,后辞官归家。当时“跋扈将军”梁冀贵盛,海内从风,凡被其征命者,无不委质从命,然而周勰却接连推辞了三次,不肯降身;后又受太尉、司徒、州中的几次辟举,依然不就。延熹二年,在梁冀被诛后,他“年终而卒”,去世后,蔡邕为他写了诔碑。

    从周举的祖父周扬到他的曾孙周恂,六世单传,皆有名当世。

    周勰早就去世了,现在周家的男子只有两个,周恂和他的父亲,来者必为其中之一。说起来,荀贞出身荀氏,也是名门,并且颍阴荀氏的名声比汝阳周氏大得多,这个时候,他应该自报家门,上前叙话。

    只是,他现为亭长,身份不太恰当,因此闭口不提,只道:“不知贵客登门,有失远迎。”看了看前呼后拥的车队,为难地说道:“贵家从者人众,舍中陋仄,怕屋舍不足。”

    “刚才已对你亭中的亭父说过了,只管将屋舍尽数清扫干净就是。”

    荀贞站在亭舍门前,正能看到车队全貌,见中间的一辆车打开窗,车内有人伸出手招了招,车边一锦衣人过去,垂手躬身,恭恭敬敬地听里边说了几句话,连连点头应诺,从车马队中走出,来到舍前,站直了腰,昂首挺胸,颐指气使地对荀贞说道:“你亭中有房舍多少?”

    “小屋五间,大屋一处。”

    “这么少?”来人大为不满,举头打量舍院,问道,“观你亭舍规模,应是前后两进,怎么只有这么点屋舍?……,你带俺进去看看!”

    荀贞又没骗他,自无不可,带着这人回入院中,边走边介绍:“前院此屋,是给求盗、亭父以及亭卒住的。”那人“鞥”了一声,问道,“后院呢?”

    “后院现在住了三个人。一个是我,两个是在逃案犯的亲人。”

    “什么在逃案犯?”

    “前几日,亭部出了桩贼杀案,在下奉令将案犯的母、弟扣押亭中。”

    这人不置可否,在前院略顿了顿足,便往后院走。

    两人来入后院,这人瞧见了北边的两套屋,楞了下,指着问道:“这不是两套大屋么?你怎么说只有一套?”

    “案犯的母亲现在外边这套居住。”

    “一个案犯的母亲,有什么资格住在这里?”

    “此屋本为我的住所,……。”

    “不必说了,把那什么案犯之母赶出去!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快点收拾好,以供我家主人居住。……,被褥卧具之类的也全都拿走,俺们随行带的有,不用你们的。”

    “案犯的母亲年事已高,……。”

    这人再次打断荀贞的话,斥道:“你没听见俺说的话么?”指着南边,问道,“这不是六间小屋么?你为甚说只有五处?”

    “……,我现在住了一处。”

    “腾出来!”

    “腾出南边的屋子没问题,只是北边这个,案犯的母亲……。”

    这人勃然大怒,抬起右手,用下三指抓着袖子,指着荀贞的鼻子,骂道:“你是耳聋的么?我家主人何等身份?岂能与案犯之母住在一院?还有你,你算个什么东西?小小亭长!便是你,也没资格与我家主人同住一院!带上你们的物事,全都滚去前院!”

    北边空着的那套屋里,探出一个脑袋,正是在打扫卫生的黄忠。许季也从许母住的这套屋中走出,吃惊地望向两人。

20 名士

    锦衣人恶语相加,满院皆闻。

    黄忠急忙跑了过来,向锦衣人告个罪,把荀贞拉到一边,说道:“荀君,来人车马甚众,随从人多,绝非寻常人家,咱们何必与他们斗气?便将屋舍让出来吧。”

    许季听到了三言两语,晓得事情是因为他母亲而起,不安地说道:“大兄,听这人说话只是个奴仆,却锦衣华服,他家主人必定不凡。不要因为我们与他们起了争执。便让出来吧。”

    荀贞面沉如水,他两世为人,从来没被人指着鼻子骂过,这骂人的还只是个奴仆!不过说来奇怪,他竟是半点不恚怒,对自己的这种状态他也很奇怪,心道:“先是那武贵撒泼,接着是这锦衣奴粗口詈骂,我却都不生气,这是为何?什么时候我的脾气变得这么好了?”

    他想不通,不过也懒得想,眼见来客强横,黄忠、许季说得有道理,没必要硬顶下去,微微一笑,颔首说道:“行。”对许季道,“就是委屈阿母了。”

    黄忠小声道:“委屈也就一夜。他们过路的,明儿一早肯定就走了。”

    荀贞转回锦衣奴面前,笑道:“请你稍等片刻,我们这就把屋舍腾出。”既然腾出,干脆就腾个干干净净,叫来陈褒,吩咐说道,“将武贵带出来,暂扣前院。”

    锦衣奴“哼”了声,问道:“武贵是谁?”

    “一个犯了案子的无状儿。”

    “带走带走!”锦衣奴强调,“后院一个人都不准留!”

    加上许季,亭中八个人一起动手,先把许母请出,搀扶到前院屋中,再将后院所有的屋舍尽数打扫一遍,又按锦衣奴的交代,把被褥枕头等悉数拿走,堆放到前院屋中。

    荀贞求为亭长时,只看到了亭长的自由与能结交豪杰,虽也知道需要迎来送往,但没太过在意。今日有“贵人”投宿,总算尝到了其中滋味,暗自想道:“当日,族兄劝我莫做亭长时,曾引逢子康之语,说:‘大丈夫安能为人役哉’!初不介意,今日方知其味!”

    不过,相比“大计”,这点“为人役”他还能承受。

    锦衣奴等他们打扫完,命随从的奴婢从车中取出卧具诸物,并及铜灯、铜镜、铜匜、漆盘、漆壶、漆卮、银勺、银碗、象牙箸、短匕等等,还捧了个香炉,一个青瓷唾器,两个盛放化妆品的严具,等等的生活用品,放置到北边屋中。

    一番清扫、布置下来,天已擦黑。

    亭舍外的车马队打起了火把,火苗跳动,映得亭前通通红红。凉风吹过,带来田野中的清香,远处的安静衬托出了近处的喧杂。在荀贞的迎请下,车队的主人终於下了车。

    五辆辎车,共坐了三个人。

    一个男子,两个女子。

    男子二十上下,头裹幅巾,身穿黑袍,行走端详,举止晏然。两个女子,观其打扮,前头的少妇应是男子的妻子,后头那个妇人则是大婢。

    车外的武士、骑奴、婢从们皆躬身行礼,给他们让开道路。

    辎车进不了院,一字排开,停到路边。马厩里也拴不下这么多马,骑奴们自将坐骑拢到一处,由人专管。最先问话的那人带了十几个武士、奴婢随从入内。

    从始至终,这黑衣男子一句话都没和荀贞说。对此,荀贞也不在意。

    将这些人送入后院,黄忠问道:“可要俺们准备饭食么?”

    锦衣奴鄙夷地说道:“谁耐烦吃你们的饭!俺们自己做。”欲入屋内,又转身叫住黄忠,摸出几个钱,丢给他,道,“俺见你们前院养的有鸡,挑一只肥美的,交给外头的人。”

    迎请黑衣男子入内时,杜买、陈褒、程偃、繁家兄弟都跟着,待返回前院后,见左右无人,陈褒吐了吐舌头,扮个鬼脸,说道:“好大的排场!”

    杜买连连点头,憧憬地说道:“若能有一日,俺有如此风光,不枉活这一遭!”

    程偃摸了摸佩刀,羡慕地说道:“那些武士连佩的刀鞘都是上等质材,别说里边的刀了!定然锋利。俺要是能有一柄,倾家荡产也愿。”

    繁尚嘲笑他:“你就别想了。也不想想,能和人家比么?”吧唧两下嘴,问诸人,“你们瞧见了么?那个大婢真是美气,在院门口时,她瞧了我一眼,那双眼水汪汪的,真勾死个人。要能和这样的美人儿睡上一夜,死也愿意!”男子的妻子相貌普通,那个大婢却十分妖娆娇媚。

    程偃使劲儿瞪着繁尚,说道:“就你?目陷腮高,长得跟个胡奴似的!就算有此好事,也该不到你!”问荀贞,“荀君,你说是么?”

    诸人志向不同,所见、所想也不同。荀贞微笑,说道:“隔墙有耳,你们不要乱说了。”向院外努了努嘴,道,“如果被人听见,不免麻烦。”

    黄忠亦道:“对,对,都小心点,别胡扯乱说的。得罪了贵人,谁也救不了你们。”叫陈褒,“将薪烛拿来,给俺照个亮。”抬头望了望夜空,一勾弯月悬挂西天,繁星点点,说道,“不早了,等将鸡给他们送去,咱们也该做饭了。”与陈褒一道,自去鸡埘捉鸡。

    杜买、繁家兄弟去院外,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

    程偃问道:“荀君,晚上怎么住?”

    前院只有两间卧室,一间堂屋。加上许季、许母,还有武贵,九个人,很不好安排。荀贞说道:“让幼节陪着阿母住一间屋。在堂屋里打个地铺,住两个人,把武贵也绑到堂屋,顺便看着他。剩下的人,挤一挤,凑合一间屋里住就是了。”问,“阿母呢?”

    “许季陪着在屋里呢。”

    来了贵人,许季、许母案犯亲属的身份,当然不愿在外边抛头露面。荀贞往屋里看去,见黑通通的,没有点烛,料是因许季不熟屋内陈设,没找着燧石,说道:“这位‘贵人’随从甚多,用不着咱们。你我别在院内傻站了,走,进屋去,点起灯。……,想下棋么?”

    “想!”

    “那就等会儿去把棋子拿来,我画棋盘。”

    两人说着话走入屋内。荀贞先去找许母和许季,他两人坐在黄忠、陈褒、程偃住的屋中。听见荀贞进来,两人摸黑起身。屋里比外边黑,猛然进来看不见东西,等眼睛适应了,荀贞忙过去搀扶许母坐下,内疚地说道:“阿母,有人借宿,不得不将后院让出。你别生气。”

    许母握着荀贞的手,哑着嗓子说道:“俺怎么会生气呢?阿贞,来的是贵人,你别因为俺这一个老婆子和他们闹别扭,不值当。俺老了,不挑剔,一把老骨头,住哪儿都行!”——改称荀贞为“阿贞”,是荀贞陪许母说了一夜话的成果之一。

    “阿母,瞧您这精神矍铄,身子骨儿又好的,哪儿老了?年轻着呢!少说还得再活一百年。”

    许母笑了起来,说道:“你这孩子,就是会说话。”转头往许季坐的地方看,又道,“以后啊,你得多教教三郎,他整天不出门、不见人,只捧着书看个没完,嘴笨,不会说话!”

    “有的人敏於言,有的人敏於行。幼节饱读经书,年少老成,来日必成大器,少不了给您一个‘万石许妪’的美称。阿母,你就等着享福吧。”前汉时,有位严母,生子五人,皆有吏材,官至二千石,时称其为“万石严妪”。这个故事传得很广,许母也知道,她叹了口气,说道:“只苦了我的中郎。”

    借助微弱的夜光,程偃找着燧石,啪啪地打出火,点着薪烛,驱散了室内的黑暗。

    就着一窜一窜的烛火,荀贞还没与许母说几句话,程偃已捧来棋子,放到地上,眼巴巴地看着他。——这棋子与之前的不同了,陈褒嫌石块大小不一,不好看、且蠢笨,将之改成了木块,一个个四四方方的,既好看了,用着也更方便合手。

    荀贞便在地上画了棋盘,拉许季一块儿,与程偃对弈。许季本无兴致,但看了会儿,觉得新奇,竟是与六博完全不同,问清规则,想代程偃下一局。

    程偃不答应。上午他被荀贞虐惨了,一次没赢过,支撑时间最长的也不过十七八合,憋屈得不得了,此时间许季想下,心喜总算有新手参与,反主动邀战,邀请他来对垒。

    许季初次上手,也就比上午时的程偃强上一分,还不如陈褒最开始的时候,不足十合就败下阵去,呆坐棋局前,楞了半晌,抬头问道:“这就输了?”

    程偃高兴得拍着大腿,咧嘴笑:“哈哈,哈哈!”从许季的九宫外拿起自己的“车”,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得意地说道,“看见没?看见没?”重重地棋子扣回原位,“‘将军’!”身往后仰,又拿起手指,点着棋子,说道,“知道么?‘将军’!”喜极忘形,一副得胜将军的模样。

    许母虽不懂,但看见程偃这个样子,不禁笑了起来。

    ……

    浓浓的柴火烟味儿飘入屋内,也不知是周家的人还是黄忠做起了饭。一阵脚步声响,一人来到屋外,叫道:“亭长在么?”听声音像是那个锦衣奴。

    许母收了笑声,说道:“贵人找你,阿贞,快点去吧,别耽误住了。”

    荀贞心道:“都安置下了,又来叫我。是短缺了什么物什,还是后院哪儿没打扫干净?”从席上起身,穿上鞋子,对许母说道,“好,我出去看看。”出得屋外,果然是那锦衣奴。

    “请问何事?”

    “前几个月,是不是有个汝南袁家的人借宿此地?”

    “是。”

    “你随俺来,我家主人要见你。”

    荀贞摸不着头脑,心道:“他家主人想是看见了那姓袁的留下的字。……,看见就看见了,叫我过去作甚?”说道,“我刚来上任。袁君来时,我还没在。如果贵人有什么想问的,要不要叫上亭父一块儿?”

    “亭父在哪儿?”

    黄忠从厨房里出来,手上湿漉漉的,刚才应是在洗菜。锦衣奴蹙眉说道:“把手擦干净。”迈步走向后院,“随俺来。”

    黄忠小声问道:“怎么了?”

    “客人见了袁君留的字,可能有话想问。”

    ……

    后院还是那个后院,感觉截然不同。

    荀贞、许母、许季住时,院中较为冷清。而如今,还没进院门,门口就站了两个带刀的武士。进入院内,大榆树下或坐或站,又有三四个随从。两边的屋舍都点起了灯,并在院中点起了火把,亮堂堂的。靠墙的水井处,两个大奴正取水。北边最里边那套屋外立了两个俊俏小婢。

    本来屋里地面裸露,不知什么时候铺上了毯子。在门口,锦衣奴指令荀贞两个脱下鞋子,领他们入内。毯子色泽绚丽,柔软暖和,踩在上边一点声音没有。

    与荀贞他们只能用薪烛取光不同,这周家用的乃是灯油。屋内高高低低放了好几个青铜灯架,一个灯架上多的十几盏灯,小的也有四五盏,把室内照得如同白昼也似。

    黑衣男子负手立在西壁,看墙上的字。年轻少妇、也即他的妻子不见人影,可能是在卧室里;那个大婢跪坐在案几边,正在研磨。

    繁尚对这大婢念念不忘,初见时,荀贞并没怎么细看,此时不禁多看了几眼,——因她换了件衣服。

    她原先穿的是袍子,此时换上襦裙,紫襦到腰,黄裙曳地,腰间束了绢条,两端丝带下垂,襦裙的质料很轻薄,贴在她的身上,胸前高耸,臀部浑圆,跪坐在臀下的一双足没穿足衣,有两根脚趾露在裙子的外边,如珍珠柔腻,颇是诱人。

    她比那年轻少妇大上几岁,可能二十四五,一身妆扮素而不艳,体贴合身,成熟诱人。

    黑衣男子转过身,面对荀贞、黄忠,上下瞧了两眼,问荀贞:“你便是亭长么?”刚才已见过面了,他却又问一遍,也不知是刚才没记住,还是根本就没记,想来后者的可能性大点。

    “是。”

    “这幅字可是袁子威写的?”

    自听过黄忠的介绍后,荀贞特地来看过这幅字,落款是“袁奋”,袁子威应该是他的字,答道:“是。”

    “你认得字么?”

    “认得几个。”

    “他写的什么?”

    荀贞对着墙壁上的字,念道:“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

    “何意?”

    “乘着骏马驰骋,我给你引导道路。”

    两人年岁相仿,但那男子高高在上,荀贞温文谦逊,一问一答,竟好似师生对话。

    听荀贞对答如流,那黑衣男子有点意外的样子,又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说道:“想不到一个小小亭长,也知此句意思。”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这句话和那持矛骑奴说的几乎一样。

    “颍川能与我汝南齐名,并为天下名郡,果有几分道理。”黑衣男子联系到颍川,发了句感慨,紧接着面色一变,说道,“你既识得此句,当知此句出自《离骚》。”冷笑一声,“袁子威空自出身名门世家,汝南袁氏,却连眼前的世道都看不清楚,可怜可叹!”

    他伸出手,道:“拿笔来。”

    那美貌婢女忙将笔拿起,捧了砚台,起身伺候。他抓住笔,转回身,便在袁奋写的字边儿上,也写了一句:“鸾鸟凤凰,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袁奋写的是隶书,蚕头燕尾,古朴厚重;他写的则是行书,浓淡相融、疏密得体,如行云流水。

    行书为近人刘德升所创,才刚面世不久,善书的人不多。刘德升是阳翟人,颍川、汝南两郡相邻,这男子近水楼台,可能早有学习,以荀贞后世的眼光看来,写得不错。

    本来荀贞想着他写完也就算了,心中还想道:“叫我来看他写字的么?”谁知道他反手一笔,在袁奋的字上抹了一道,嫌不过瘾,抓起砚台,尽数泼上,墨汁四溅,沾染了小半面的白墙。

    黄忠唬了一跳,脱口而出:“这?”

    他不是可惜字,是可惜墙。律法规定,官吏不得损坏公物,县里的廷椽每次来巡视,都要检查各种器具有无缺失、损坏。墙上被泼了墨,当然也算损坏的一种。

    男子丢下砚台,指着墙壁,说道:“尔等给我看好了!这面墙上的墨,还有我写的字,一个不能动。日后若有来宿的人问起,你就告诉他,墨是汝阳周恂所泼,字是汝阳周恂所写!”

    荀贞苦笑,看着墙壁,心道:“原来叫我来是为了这个。”

    “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充满了报国的理想;“鸾鸟凤凰,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却是在说眼下阉宦当道,鸾鸟日远。

    名士之间,若性气相投,便肝胆相照,托生死。若道不同,便羞与为伍,耻同郡。在这一点上,与游侠有相似之处。

    周恂和袁奋的名士之争,使荀贞左右为难。

    按周恂所说,得罪袁氏。不按周恂所说,袁奋的字已毁,两个都得罪。

21 赏钱

    荀贞两个都不想得罪,但摆在面前的路只有一条,得罪一个总强过得罪两个,没奈何,只得答应周恂,出了院门,黄忠想不通,问道:“这位贵人怎么这样呢?”

    “……,大概他家风如此。”

    黄忠没听懂。荀贞也没再解释。

    周恂的祖父周勰连续受了五六次的征命、辟举,皆推辞不受。周恂的父亲也没有出仕。祖父两代如此,他耳闻目染,难免会受到影响,加上当下宦官当道,党人禁锢,较之昔年梁冀当朝更为不如,他因此看不起因为受到一次辟举、就兴高采烈入京的袁奋也在情理之中。

    黄忠做好了饭,陈褒帮手端入屋中。院内院外都是人,不能再在院中吃用了。

    一人一碗豆羹,两个麦饼,一碟腌菜,一碟豆酱,分用木椀、木盘盛着,放在竹制的矮脚食案之上。饭菜远谈不上丰盛,但比起乡里中的贫苦人家,已经好到天上去了。

    程偃饭量大,就着菜、酱,三两口将麦饼吃完,端起椀,跐溜跐溜地把豆羹喝个干干净净,抹抹嘴,朝别人案上的饭菜看去。

    繁尚吃得慢,细嚼慢咽,像是故意勾引他似的,时不时拿起麦饼晃两晃。程偃咽口唾液,恨恨地转开头,将木盘拿起,凑到嘴边,去/舔上边残留的酱、菜。荀贞看不过去了,把自己的麦饼掰了一半,递给他,说道:“行了,行了。给你这个吃吧,别舔了,……。”忍了忍,一句话没说出来,“怎么跟狗似的。”

    陈褒笑道:“荀君,你别搭理他。每次都这样,吃完了自己的,就看别人。”

    麦饼是用去麸的麦粉加水揉制蒸熟,黄忠总是一次性的蒸够一笥,现在吃的是三天前蒸的。又凉又硬。许母牙口不好,许季帮她掰成小块,泡入羹中。

    羹是纯豆羹,没加任何佐料,不好喝。麦饼和豆羹都没味道,佐食的便全靠酱和腌菜了。许母甚喜吃酱,饼只吃了半个,腌菜也没怎么动,却几乎把酱全吃完了。

    她见程偃狼吞虎咽的又将荀贞给他的半个饼吃掉,便把剩下的饼又给了他半个,剩下的一个分成两半,分别给了许季和荀贞。程偃毫不推辞,接过就吃。荀贞稍作推辞,她就不高兴起来,说道:“阿贞,你是嫌俺这个老婆子脏么?”

    “怎么会呢?您老人家这两天吃饭都少,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俺这把年龄了,还能吃多少东西?你们都是男儿丈夫,要吃饱才有力气。”

    “行,行。全听你的,阿母!”荀贞装出说不过她、无可奈何的样子,伸手将饼接住。老太太高兴地笑了。

    “薪烛”点燃得时间长了,呛鼻熏眼,等大家吃完饭,荀贞就安排住宿。陈褒主动提出去堂屋看守武贵,荀贞不愿与太多人挤在一处睡,便决定与陈褒一起。——武贵被绑得结结实实,丢在堂屋的地上,因讨厌他叫喊求饶,嘴也被堵上了。

    陈褒拉了两条席子,自去铺在堂屋地上。黄忠住的这屋,因有他经常打扫,比杜买等住的那屋子干净,便让了出来,请许母、许季住下。诸人收拾好椀、盘,各去安歇。

    ……

    临睡前,荀贞出门转了转。

    留在院外的那些随从们在野地上升起了火,正热热闹闹地围在火堆边吃饭。他们吃的也是饼,但菜就好得太多了,胃脯、肉酱等物,应该是从车中取出的。至於后院中的周恂,早有奴婢在后院升火支釜,专门做饭。——他们嫌弃亭中的厨房脏乱小,不乐意用。

    虽然周恂、锦衣奴和最先问话的那个持矛骑奴或者清高,或者狗仗人势,或者倨傲,都没正眼看过荀贞,但并不代表周恂的随从、奴婢都是这样的人。有人瞧见了荀贞,大声招呼:“亭长!吃过饭了么?要是没吃,过来一起用啊。”

    荀贞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我已吃过了,诸位慢用。”

    又一人说道:“哟,‘慢用’!文绉绉的,亭长读过书么?”

    “年少时,略读过几本。”

    夜色已深,路上早无行人。夜空茫茫,原野苍苍。若从远处望来,这堆腾腾的烈焰只如萤火一般;若从再远些望来,更渺不可见。在这天地之间,面前的这堆人也只如沧海一粟。

    感触着近处的喧闹和远处的寂静,感受着近处的火光和远处的苍茫夜色。立在院门,身前是一望无际的田野,身后是古朴浑拙的屋舍。

    风吹衣过,凉意深深。头上星空,苍苍茫茫。他看着火堆边这群豪爽的汉子,想着自己与他们血脉相连;他听着他们与后世不同的口音,记起自己与他们究竟有所不同。他想起在许母面前的刻意求好,一瞬间,他忘不掉的前世如画卷在脑中淌过。

    他也有朋友,他也有家人,但都在后世,不在此时。荀贞蓦然地又一次感到孤独。

    他感慨地仰头望天,人间变幻,星空长存。那些星、这些星,亘古以来,看过了多少人间初见?又看过了多少秋风画扇?看过了多少英雄崛起,又看过了多少英雄暮年?

    时光不停留,滚滚向前。

    他从后世来到了这里,而他终将也会被时光淹没。他以看古人的眼光来看当世人,而他终究也会被后人当作古人。人生一世,如白驹过隙,握之不得,留之不能,该有何求?在这乱世将来之际,他却只能争取做到“夙兴夜寐,毋忝尔所生。既明且哲,以保其身”么?

    他举首望天,感慨万千,这星空、那天空,究竟是苍天、还是黄天?

    “千古在前,万古在后。著我中间,渺然何有!”

    这是他前世最喜欢的一句诗,用来形容眼前这磅礴的星空非常合景。

    “亭长先生,你在看什么呢?”

    “先生”,是对读书人的尊称。说话那人用这个词儿来称呼荀贞,是没有恶意的戏谑。

    荀贞将思绪从浩瀚的星空收回,把联想从岁月的长河中抽离,就像一个从悬崖上坠下来的人,失重之后,他又感到了大地的敦厚和坚实。他微笑说道:“没有看什么。……,晚上亭舍的门不能不关,你们如果要用水,最好现在去后院打些来。”

    火堆边的人并不在意他关不关门,反正舍内也有他们的人。一人说道:“水早打够了,足够用过明早。亭长,你要关门就尽管关吧。”

    荀贞回入院内,将门关上,走到屋门口的时候,听见院外传来了歌声以及用箸击打漆椀的伴奏。他侧耳倾听,听见唱道:“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唱的是《陌上桑》。这首歌谣在荀贞刚穿越时还没有,这几年传唱开来,非常流行。虽然唱的是有关爱情的歌谣,但歌声苍凉,与夜色、星光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对照。

    直到荀贞躺到席上,亭舍外的歌还没有停。伴着歌声,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

    次日一早,周恂等连饭都没吃就走了。

    临走前,那锦衣奴拿出了一袋钱,施舍似的给他。荀贞婉拒了。那锦衣奴傲然说道:“要不要是你的事儿,给不给是我家的事儿。”直接把钱袋丢在了亭舍的门前,挺胸叠肚地离开了。

    碰见贵人、官吏借宿,亭长、亭卒受辱是经常的事儿。汝南名士陈蕃,有次经过临颍的巨陵亭,他的从者就狠狠地揍过一个亭卒。巨陵亭离繁阳亭很近,也就二三十里路。

    当然,有些亭长很强横,受了侮辱后会立刻反击,曾经出现过亭长因不堪受辱而杀人逃亡的事例,巨陵亭的这位亭长也很强硬,当场就翻了脸,关住亭舍的门,尽收陈蕃的随从,挨个痛打,甚至打算把陈蕃也绑起来。

    ——这位亭长强硬是够强硬的,可惜冒犯的人不对。陈蕃何等人物?人称“不畏强御陈仲举”,乃是天下党人名士的“护法”。可想而知此人最后的下场:被县令给杀了。

    荀贞盯着地上的钱袋,看了好一会儿。

    杜买、黄忠、陈褒、程偃等人都在他的身边。

    程偃人粗,浑没在意那锦衣奴的举动,也没注意荀贞,只顾热切地看离开的车马队,目光在随从们的坐骑、长矛和佩刀上打转。

    陈褒小心地观察他的神色,轻声地说道:“荀君?”

    荀贞讲目光从钱袋上移开,笑道:“把钱捡起来吧。”

    陈褒没有动,又问一遍:“荀君?”

    黄忠叹了口气,说道:“咱们干的就是这迎来送往的活儿,周家人还算好的,至少顾忌世家大族的体面。荀君,你是才来上任不知道,最难伺候的不是这些世家大族、也不是高官显宦,反而是那些百石、二百石的县吏、郡吏。”他唠唠叨叨的,“荀君,要说你也真是的。你出身名门,做什么不行呢?非要来当这个忍气受屈、拿低做小的亭长!”

    通过和荀贞这几天的接触,黄忠觉得他是个和气的人,所以一时忘记身份,说了后半段话。

    杜买连连点头,深表赞同,也不知是赞同黄忠说的前半截还是后半截。

    荀贞没有回答他,笑道:“把钱捡起来吧。来亭里两三天了,整天麦饼、豆羹,就没见过肉。今儿托这位周家奴的福,晚上打个牙祭。”

    鸡埘中养的鸡多是母鸡,用来下蛋的,亭中诸人不舍得吃。

    繁尚就等他这句话,一个箭步上前,迫不及待地拾起钱袋,感受了一下重量,晃了一晃,听里边叮当乱响,喜笑颜开:“不少钱呢!”

    “‘牙祭’?荀君这词儿用得真有意思,是给牙做祭祀么?也是,吃肉喝酒都得从牙中过,的确不能亏待了它。”陈褒说笑着缓和气氛,又道,“说起来,荀君你来的头一天,就说给你摆个接风宴的。一直拖到今天还没办成。要不这么着,再打点酒,晚上喝点?”

    程偃马上收回了注意力,不再去看远走的周家骑奴、武士,说道:“喝酒?”

    荀贞问他:“想喝不?”

    “想!”

    “那就喝点儿。……,我昨儿在安定里见弹室里边放了壶中山冬酿,你去问问他们里长从哪儿买来的。”“中山冬酿”是一种名酒,产自河北中山,路途遥遥,在颍阴不多见。

    “成!”陈褒痛快应道,抢过钱袋,提起荡了荡,沉甸甸的,笑道,“那大奴出手挺大方,钱还真不少,够痛饮一番了。”

    刚到手的钱袋还没暖热就被抢走,繁尚呲牙咧嘴,忍不住说道:“前晚上,你不是说你出钱买肉买酒的么?这钱是贵人赏给咱们的,可不能混为一谈。”

    陈褒不搭理他,对荀贞说道:“今儿本亭没大市,要买肉得去邻乡。荀君,要不俺现在就去?”

    “好。”

    陈褒去院里牵马出来,就要走。黄忠叫住他:“别忘了回来拐去春里买点姜、蒜,要有菜也买点。”繁阳亭六个里,春里的菜种得最好。

    “知道了。”陈褒下了台阶,纵马飞驰。

    黄忠兀自絮叨:“存的鸡蛋还有几个,蒸一蒸,也是一盘菜。……,哎哟,忘了叫阿褒再买点酱了。”众人都笑,程偃说道:“老黄,你越来越啰嗦了,真是老了。”

    “啰嗦?要没俺啰嗦,有你一天两顿的好吃好喝?”

    诸人嘻嘻哈哈。荀贞掩了心事,也笑,他望向远方,天高云淡,碧野万顷,周家的车马队渐行渐远。

22 旋舞

    在社区上传了几个图:计有执炉奴婢、执镜奴婢、捧奁奴婢、捧盒奴婢、宴饮六博、宴饮起舞、宴集。

    ——

    黄忠入灶间做了早饭,荀贞照例亲手端给许母。

    吃饭时,陈褒回来了,带了条肥大的土狗,暂不杀,栓到了桓表上。程偃端着椀,绕着狗转,啧啧称赞,说道:“竟有这般肥壮的大狗?你从谁家买来的?足够吃两顿了。”

    陈褒提着酒,拿着姜、蒜,放到厨房,出来说道:“走了半截,想起王屠家卖的有狗,便去他家买了,特挑了点最肥壮的。走时,给王家妇钱她还不要,最后没办法,俺只能学那周家奴,也当了一回讨人厌的,把钱扔在了地上。亏得我走得快,才没被她拽住将钱塞回。”

    程偃关注酒,问道:“酒哪儿买来的?可是中山冬酿?”

    “从安定里里长那儿买来的。他那酒是前些日在县里买的,买的多。俺要了一坛。”

    饭毕,接着昨天未完成的搜查。

    昨天仅仅检查了各里,山林草泽尚未搜索。山林间多野兽,荀贞等人带上了弓矢,这次没有分开,而是一块儿行动。只留下了黄忠一人看守门户。

    繁阳亭人烟稠密,不似那些冷清的偏远亭部,辖区内的山林不多,但若一处处细细检查,也需不少时间。荀贞、杜买骑马,程偃、陈褒、繁家兄弟步行。一行六人迤逦远行。

    为了免得许季担忧,荀贞专门给他说了声,直言相告:“我等出行,只是为了完成县中的命令,肯定不会碰见二兄的。”再三交代,“别告诉阿母!”他对许母的说辞是要巡查亭部。

    亭长的差事就是这么苦,迎来送往、追捕盗贼,忙时一日不得闲。现在还算好的,至少天气不错。若逢上雨天,或者深冬雪日,栉风沐雨,跋涉雪地中,那才叫一个寒苦。

    不过,荀贞并没有后悔。

    路过安定里时,安定里的里长站在里门口,向路上乱看,瞧见他们,隔了大老远地就忙忙长揖行礼。路过南平里时,碰见几个下地的农人,见他们过来,住了脚,敬畏有加地避让。

    老百姓是最朴实的,只不过昨天的一次拒收贿赂,一次整治武贵,就轻易赢得了安定里和南平里的尊敬与畏服。这尊敬与畏服虽还只是萌芽,但只要坚持不懈,总是能换成足够的威望。

    荀贞策马奔驰,迎面的风吹散了早上的阴霾。

    那锦衣奴不过周家的一个奴而已,想开了,完全不必计较。忘了自己是为何来当亭长了么?他顾盼左右,这繁阳亭,这三百余户、千余口人,早晚一日,要把他们变成自己的根基。还不够,要再扩到整个乡。还不够,要能再扩到整个县?黄巾起事的声势再大,也足可自保了。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这是荀子《劝学》中的几句。他勉励自己:“要把‘先祖’的话牢记,付之行动。”

    越过田野,进入山林。

    从最近处开始往前排查。山丘不多,林子也不是特别大,但林木茂盛,野藤缠绕,行走不易。坐骑没了用,只能步行。一直到中午,什么都没发现。众人个个满头大汗,身上污泥杂枝,歇息了会儿,继续搜查。下午依然没见着任何可疑,倒是遇见了几只野兔、雉鸟,不过被林木阻隔,又逃得快,没等开弓,已不见了影踪。

    辛苦了一天,大家都是疲劳不堪。在暮色未来前,荀贞决定打道回府。对这个英明的决定,人人同意。

    到得亭舍,已是薄暮。未入门内,远远地闻到一股肉香。

    程偃食指大动,说道:“必是老黄整治好了菜肴!”飞奔着奔入院中。荀贞与诸人相顾一笑,也随之入内。累了一天,大家其实都想着晚上的酒肉了。将马牵入厩中,荀贞来到厨房门口。

    肉香更浓了。

    繁尚陶醉地深呼吸,说道:“多少天没闻过这味儿了!想死我了。老黄!肉做好了么?”

    “好了,好了,就等着你们回来吃了。”

    诸人搭手,将席子铺在院中。陈褒说道:“趁天没黑,早点开吃吧。”

    杜买赞成,说道:“饿得前心贴后背,走路的力气都没了。老黄,好酒好肉地上来!”当仁不让,先占了个席子,脱鞋坐下。

    陈褒、程偃钻进厨房,帮黄忠分肉。荀贞见没啥可帮忙的,便去洗了一下,到后院去请许母。——许母已搬回了后院。

    秋天晚上凉,荀贞怕冷着她,先抱了条单被铺在席上,这才请她入席。

    一样的食案、一样的椀盘,一样的豆羹麦饼,一样的腌菜和酱,多了酒肉就不一样。气氛热闹非常。陈褒将酒提出,给每人分了一个耳杯,取了瓠瓢,舀酒分斟。肉香、酒香,尚未开动,已熏得人欲醉了。

    “中山冬酿”乃为名酒,陈褒又添了点钱,也总共只买了一石而已。

    程偃迫不及待,端起耳杯一饮而尽,连道:“好酒!好酒!”争过瓠瓢,又给自己倒上,仍是一饮而尽。如此这般,连喝了三杯,方才放慢速度。

    这也不怪他,百姓生活艰苦,穷困的食不果腹,好一点的平时也不沾酒肉,至多岁时伏腊,逢年节时,斗酒自劳。亭中诸人俸禄微薄,虽能保一日两餐,但酒肉亦不多见。

    黄忠教训他,说道:“不知尊卑老少。荀君、老夫人在席,你怎能只顾自己?”端起耳杯,伏在席上,向荀贞、许母敬酒,说道,“祝荀君早登州郡,祝老夫人长命百岁。”

    荀贞右手端杯,左袖护在杯外,亦对着许母、侧身跪伏在席上,说道:“阿母,我也祝你寿比南山。”

    有他两人带头,诸人一起举杯,包括许季在内,皆伏拜席上,说道:“祝老夫人(阿母)长命百岁。”

    许母不能多饮,但盛情难却,喝了一口。许仲杀人亡命,秦干亲自下令,命将她带来亭中,本以为就算不受虐待,也是个受气的前景。万没想到,荀贞居然待她如母,食必先请,睡必先请,凡有所需,不等开口已经备好,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何况落难时的雪中送炭?她越看荀贞越亲切,说道:“阿贞,你也喝!”

    荀贞笑道:“长者赐,不能辞。诸位,饮尽吧!”

    诸人一饮而尽。程偃叫道:“只喝酒有甚意思?荀君,敢与俺拼斗手势令么?”

    手势令,类似后世的剪刀石头布,两人相对做手势,输者饮酒。荀贞说道:“看你杀气腾腾的样子,与其玩儿手势令,何如划拳拇战?”

    程偃不懂:“划拳拇战?怎么玩儿的?没听说过。”

    荀贞心道:“你没听说过就对了。改日将纸牌做出,你还不知会有怎样惊奇,原来酒令也有这么许多玩法!”划拳的游戏,他在颍阴时曾教过族人,此时来教程偃,轻车熟路,很快解释清楚。

    诸人听完,皆兴趣盎然。程偃即捋起袖子,来与开战。他才学,手指不伶俐,不是喊错失枚,就是口不应手,片刻功夫,连输四五杯。

    繁尚不干了,嚷嚷道:“老程!你是不是故意的?借此骗酒?”抢着要与荀贞来。下场一样,也是连战连输。又换杜买、黄忠、繁谭,许季也上来参战一回,除了繁谭撞上赢了一局,都是全盘尽墨。

    学象棋时,陈褒是头一个与荀贞对弈的,输得一个惨,这回划拳,他学了乖,不抢着上,在边儿上细细观察、揣摩,觉得差不多了,上阵挑战,果然与其它人不同,连输几局后,慢慢找着了感觉,也能赢上一局半局的了。

    荀贞笑道:“总算有人赢我,要不这酒都要被你们喝光了!”

    夜色渐至,黄忠取来火把,插在地上点亮。

    程偃说狗肉足够吃两顿,小觑了诸人的食量和馋劲,半刻时辰不到就吃了个精光,酒还剩下小半。

    他喝得最多,已然醉了,跳起身,赤足下席。总共铺了三条席子,上首正面坐的是荀贞、许母和许季。左右两席分别坐了亭中六人。三条席子中间,空出有一块地方。他便在空地上盘旋作舞,边舞边歌:“出东门,不顾归。来入门,怅欲悲。”

    陈褒挥箸,击打木椀。繁尚拍腿,为之伴奏。

    程偃旋舞高歌:“盎中无都储,还视桁上无悬衣!”

    杜买、黄忠、繁谭齐声和之:“还视桁上无悬衣。”

    程偃拔高音调,继而唱道:“拔剑出门去,儿女牵衣啼。他家但愿富贵,贱妾与君共餔糜。”

    杜买三人和道:“他家但愿富贵,贱妾与君共餔糜。”

    他们唱的是相和歌,高音慷慨,和音低沉,唱到这里,程偃舞到荀贞的席前,两臂张开,袖子上甩,身体斜仰,撤步后退。荀贞应之起身,举袖叉腰,上步前舞。

    陈褒击椀呼叫:“旋,旋!”

    杜买等亦附和起哄:“旋、旋!”

    荀贞不扭捏,说旋就旋,挥袖转足,在空地上旋转起舞,开口歌唱。他声音清朗,不像程偃悲凉,唱的歌也不似《东门行》悲壮,而是一曲婉转民谣:“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

    这首歌耳熟能详,在座的诸人都会唱,齐齐和道:“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

    民谣唱罢,荀贞舞到许季的席前,甩袖仰身。许季面皮薄,不好意思起来。荀贞撤步后退,再舞一圈,又舞到他的席前。

    许母拍了拍许季的胳膊,笑吟吟说道:“阿贞属你,为何不肯起身?”

    许季勉为其难,只得起身。荀贞退回席上,换许季起舞。

    这个酒席上起舞、劝舞的过程叫做“以舞相属”。前一个起舞的跳完之后,邀请下一个人来跳。如果下一个人不肯应,或跳的时候不肯旋转,都是失礼的行为。

    肉已无,酒将尽,诸人醺然欢乐。

    许季舞未跳完,院墙处传来“啪”的一声,诸人去看,见有一人从墙上跳下。

23 劫人

    今天一更,觉得后边的内容有些冗杂,修改一下。

    ——

    诸人饮酒起舞,忽有一人从墙上跳下。

    陈褒虽在酒后,反应最快,左手按地,“腾”的一下跃起,右手往腿边一抹,抽出了拍髀短刀,离席下地,抢到荀贞身前,喝道:“谁人?”

    杜买、程偃等跟着跃起,抄刀喝问:“谁人?”

    两句“谁人”接连问出,一声比一声大,惊动鸡埘中的群鸡、马厩里的双马,一时院中乱糟糟一片。

    荀贞安坐席上,眯起眼,往墙下看,观瞧来人,见他个子不高,隐在黑影中,瞧不清面容。

    他招手将许季唤回,吩咐道:“照顾好阿母。”缓缓起身,慢慢地整了整衣襟,问道:“墙下君子谁人?”脑中急转,猜来人是谁,首先想到的是给他造成最大压力的太平道人,“难道今夜事发?”转念一想,觉得不太可能,还没到甲子年呢,不是太平道人,这里是亭舍,也断然不会是蟊贼盗寇,“或是许仲朋党?”

    封查许家时,许仲的朋友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一点儿不怀疑那些人有胆子来亭中劫许母。如果是许仲的朋党?来的怕不会是一个人。荀贞往墙上、院门看了一眼,静悄悄的,不见有别人影踪。

    来人在墙下的阴影中待了一待,很快走出,借助火把的光芒,众人看得清楚,只见他大约七尺身高,貌不惊人,眼睛不大,唇上蓄了胡须,穿一件褐色短衣,腰插长刀。

    “许、许仲?”说话的是程偃,极为惊奇。

    紧接着许母、许季、陈褒、杜买等人也都轻呼出声,有叫“中郎”的,有叫“二兄”的,有直呼其名,称“许仲”的。

    “竟是许仲?”荀贞目光灼灼,望向来人,惊奇之极,心道,“他竟有如此胆大?居然敢来我亭中!”定住心神,问道,“足下便是许仲么?”

    “许仲见过荀君。”来人在夜色下长揖行礼。他的声音低沉,很有穿透力。

    “足下夤夜而来,不知有何贵干?”

    “许仲不孝,连累家母。今夜来,是想请荀君高抬贵手,将家母放还。”

    “放还?”

    “正是。”

    “你是来投案自首的么?”

    “汉家律法:‘杀人者死’。许仲虽愚,留此身尚有用处,并不愿自寻死路。”

    “你既不投案,又欲你阿母归家,如此,是想劫人了?”

    许仲默然,夜色下,一双眼熠熠生光。他按刀问道:“放或不放,荀君一言决之。”

    “你一个人来的么?”

    “然也。”

    “如此,你是欺我亭中无人?”

    “荀君此话何意?”

    “县君严令,你一日不投案,你的母亲便一日不能离开亭舍。你今夜独身前来,既不投案,又欲我放了你的阿母,你是想让我承受县君的怒火么?你是视我亭中诸人为无物么?”

    许仲手按刀柄,无视亭舍诸人的隐隐包围,趋前一步,盯着荀贞,低声说道:“许仲不才,区区一人,岂敢视诸君为无物?荀君若不肯放人,……。”

    “怎样?”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嘿!单人独身,敌对六七人,面不改色,出言威胁。

    杜买等都听出了许仲隐藏在平静语调之下的浓重杀意。程偃、陈褒还好点,繁尚、黄忠面如土色。

    杜买勉强喝道:“许仲!你只一人,我等七人,你哪里来的大话?俺知你骁悍,但亭舍重地,不可乱来!若是恼了县君,便是你遁走千里,也难逃一死!”

    他扯出县君吓唬许仲,许仲毫不理会,逼前一步:“今夜事,要么放还吾母,要么血流尸横。”他的气势与秦干不同,秦干是正气,他是毫不遮掩的杀气。

    杜买为其所迫,明知己方人众,却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黄忠两股颤栗,繁尚汗出如浆。繁谭、程偃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仿佛面前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噬人的猛虎。

    院中沉静下来。

    突然,从荀贞身后传来“啪”的一声。

    胆小如繁尚的,受此惊吓,差一点将刀丢掉。众人看去,见是许母将木椀摔倒了地上,由许季扶着,她颤巍巍地越过荀贞,走到了许仲的面前:“逆子,还不跪下!”

    “阿母,孩儿不孝,累你受罪了。”此时情形下,许仲怎能下跪?他按刀紧盯诸人,吩咐许季,“扶着母亲来我身后。”

    “别扶俺!”许母用力地想推开许季,“你放开俺!”

    许季左右为难,看看许仲,看看许母,又转脸看看荀贞,犹豫了下,到底母子连心,怕许母摔倒,站稳了脚,不肯离开。

    许母眼泪掉下来了:“你们这两个逆子,都想气死俺么?”

    许仲、许季哪里能见得了母亲流泪?登时慌乱起来,七手八脚,也不知该劝慰、还是该下跪。特别是许仲,完全不复方才镇定自如的表现,手足无措。

    荀贞善解人意,对杜买、陈褒等人使了个眼色,退到远处,留个足够的空间和距离供许家母子说话。被许仲这么一闹,诸人的酒早都醒了。陈褒凑到荀贞身边,低声说道:“荀君,要不要小人出去看一看?”他是个谨慎人,言外之意,出去看看许仲有没有带同党来。

    荀贞心道:“带同党也好、不带同党也罢,又有何不同呢?我虽善待许母,但今晚,许母是绝对不能交给许仲的。如若交给,不但在乡里轻侠面前颜面尽失,且必会招来县君的惩处。”

    他摇了摇头,说道:“许仲声名在外,不会欺瞒我等。他说是独身前来,便是独身前来了。”

    程偃深以为然:“丈夫一诺千金。阿褒,你也忒把细了。许仲不是弄假的人。”问荀贞,“只是眼下该如何是好?”

    “当务之急,不能让他带走许母。”

    诸人皆以为然。尽管他们对许仲或敬或畏,但职责所在,如果今夜真被他劫走了人,除非他们肯放下一切,跟着他亡命江湖,否则正如荀贞所说,县君的怒火是谁也承受不起的。

    “杜君、繁家兄弟,你三人守住院门。”以防许仲暴起发难,带着许母突围冲出。

    杜买、繁家兄弟应了声是,悄悄去到院门口,各寻地利之处站定,握住刀柄,面对院中的许家母子,如临大敌。

    荀贞吩咐妥当,稳住心神,远观许家母子说话。今夜是否会有转机,就全看许母了。也不知连日来的善待服侍,会有几分作用?他细细观看许仲,心道:“闻此人名声已久,今夜初见。本以为他是怎样的一条昂藏大汉,却不料如此瘦小。”

    没了荀贞等人围在身边,许仲将刀抽出,放在地上,一手握住,跪在地上。许季也跪下了。两人并成一排,拜倒在许母的身前。

    许母抹着眼泪,说道:“荀郎待俺,如待亲母。让出自己的屋子给俺住,每到饭时,跪行奉饭。怕俺冷了,拿出自己的被褥给俺。这一切,你弟都看在眼中。中郎,你已杀人亡命,今夜突然跑来,又逼迫荀郎将俺放走。且不说俺老了,能跑去哪里?就说这么做,对得起荀郎么?……,因为俺,你杀了人;再因为俺,要让荀郎受县君的责罚么?”

    许仲呆了呆:“……,荀君待阿母如待亲母?”

    许季曾随荀绲读书,荀贞待他又如春风和暖,实不愿两边流血冲突。他说道:“字字为真。大兄待阿母、待我,如待亲母、亲弟。”

    许仲见其母容色哀戚,言语恳切,又闻其弟证实,立刻做出了决定,伏头触地,给许母磕了三个头,说道:“既如此,孩儿不孝,不能再尽欢膝下了。”交代许季,“阿母十月怀胎,将你我养大,若不孝顺,愧为人子。我以后不在家中,你要尽心尽力地侍奉母亲。”

    他交代完,也不等许季答话,昂然起身,大步走到荀贞近前,先将佩刀解下,捧在手上,接着跪倒在地,挺腰说道:“许仲无知,不知荀君大恩,险陷不义。适才见荀君诸人与家母并坐,又见幼弟场中舞蹈,以为是荀君在戏弄母、弟,故此言语冒犯,任请责罚。……,我愿投案自首,换家母归家。”高高地将佩刀捧起,俯身在地。

    ——男女不同席。虽说在底层社会,甚至上层社会中,男女混坐吃饭饮酒的情况不是没有,但如果严格地按照礼法,即便许母已经年迈,荀贞他们也是不该与之坐在一块儿吃饭的。

    适才还步步紧逼,转眼间献刀自首,而其中的原因只是许母的一句话。这转变太快,诸人瞠目结舌。

    场中最伤心、最为难的是许母了,一边是危难中待她如待亲母的荀贞,一边是孝顺的亲子,她两个都不想伤害,但现如今的情况下,却必须选择舍弃一个。是舍弃荀贞,还是舍弃亲子?她浑浊的眼中泪水长流,看着许仲献刀,听着他自愿投案,心如绞痛,身子摇摇欲倒。

    许季吓了一跳,急忙跳起,将她扶住,叫道:“阿母?”许母用尽全身力气,抓住许季的臂膀,无声啜泣,却咬紧了牙,不肯说出一句:“中郎快走!”

    荀贞目睹许母悲容,长叹一声,说道:“有其母,必有其子!许君,我今夜方知这天下为何会有你这样纯孝仁德的奇男子了!”将许仲扶起,接过他的佩刀,亲手给他挂回腰间。

    “荀君?”

    “我为亭长,你是逃犯,按照律令,我本该将你绳之於法。只是,抓你不难,不伤你阿母的心却太难。许君,你的母亲我不能放,你,我也不会抓。你走吧!”

    一个甘愿放下武器,为救母而投案自首。一个偏偏不肯要这件大功,为不伤许母的心,甘愿冒受县君惩罚的危险将之放走。陈褒、程偃诸人看得眼花缭乱,面面相觑。

    杜买拽了荀贞到一边,耳语道:“荀君,许仲固然纯孝,但今夜若将他放走?话传出去,怕会引来县君的雷霆大怒啊!”

    荀贞不以为意,正气凛然、慷慨激昂地说道:“《春秋》之义,子不报仇,非子也。今岂能因国法而灭春秋、杀孝子?我宁受县君的怒火,也不愿不仁不义,为天下杀一奇士。”

    陈褒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但对他的决定很赞成,说道:“是啊。许君来而复走,只要咱们不说,谁会知道?”问程偃、黄忠等人,“你们说是不是?”

    黄忠、繁家兄弟久在本亭,对许仲了解颇深,知他虽看起来瘦小,实际悍勇异常,要没有兵器在手,倒是不惧,但是荀贞已将环首刀还给了他,如再动手,怕真难免落一个“血溅五步”的下场,谁也不想就此丧命,如今能留住许母在亭舍中已是心满意足,皆道:“阿褒所言甚是。荀君,你放心,我等必守口如瓶。今夜之事,半个字不会外传。”

    诸人都保证了,许仲还是不肯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荀贞略微一想,知道了他的担忧,说道:“许君,你母亲在我这里,你尽管放心,断然不会受到半点辛苦。”

    “阿母系身亭中,我却逃亡在外。此非人子所为。荀君,多谢你的好意,但我不能走。”

    他竟是执意投案。

    荀贞怎肯眼看他赴死?娓娓劝道:“你犯下的是贼杀重罪,如果投案,必然一死。你死了,谁来孝顺你的母亲?幼节年纪尚小,不及弱冠,你将阿母托付给他,能放下心么?”

    “这,……。”

    “当今天子宽仁,自建宁以来,几乎年年大赦,明年应也不会例外。如果赶上允许赎买的话,你的罪行虽重,也不是不能赎买。要不这样,如今已是九月,你再等一等,等到明年夏天,看看天子有无诏书允许赎死。如果没有,你再来投案,如何?”

    有时候,朝廷会下诏书,允许天下罪犯、亡命用钱、谷、缣等物,或购买爵位来赎罪。小到“赎耐”,大到“赎死”,都是可以的。

    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许母涕道:“荀郎都这么说了,你还站着干什么!”

    荀贞说的有道理。

    如果许母在亭中过得很不好,受到了虐待,许仲拼得一死也会把她救出,如救不出,他也会甘愿投案自首。但现下,许母过得很好,又有许季随侍在侧,似乎确实也没有必要执意自投死路了。朝廷的大赦不在春天就在夏天,完全可以再等几个月,看看情况再做决定。

    许仲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就像他刚才一听他母亲说荀贞“侍其如母”、不愿荀贞获罪,就立刻二话不说地从劫人改为自首一样,现下听了荀贞的劝说,觉得有理,便走回许母身前,重新跪拜在地,叩首请罪,说道:“因为孩儿的缘故,连累母亲受此大难。孩儿本欲投案,以换母亲归家,……。”

    许母打断了他的话:“你也知俺十月怀胎,将你养大。把你养大,就是为了让你寻死么?你不要再说了,快走、快走!”把他扶起,握住他的手,泪眼相对,又道,“千万、千万,毋要忘了荀郎的恩德!”

    “扑通”、“扑通”接连三四声闷响,打断了母子说话。诸人吃了一惊,睁眼望去,又有三四个人跳入了院内,皆短衣打扮,手执长刀,一个还拿着弓弩。

    ……

    繁家兄弟唬了一跳,从院门边跳开,背靠墙壁,“噌”的一声将刀横在胸前。繁谭叫道:“何人如此胆大?夜犯亭舍!”

    院中站了这么多人,也出乎来人的意料。来人中一人飞快地将院中扫了一遍,说道:“不要惊吓住了老夫人!”奔到许仲身前,叫道,“许郎,咱们的人都来了,尽在院外。”

    另外那三个人执刀、拿弩。

    拿弩的逼对荀贞诸人。执刀的缓缓向繁家兄弟逼去。傻子也看出来了,来的这几人必是许仲朋党。

    荀贞见院门的缝隙中,闪动火把光芒,虽不闻人声嘈杂,但脚步沙沙,也不知聚了多少人。他纵城府深沉,但眼看本已平定的局面突然又起风波,亦不免紧张起来,想道:“哎呀,难道看错了许仲么?他竟不是一人前来?”深吸了口气,保持住冷静,制止住程偃、陈褒驱前。

    许仲抬起头,火光映衬下,他脸上亦一副吃惊的模样。

    荀贞的目光一半在来人身上,一半在他身上,见他这般模样,放下心来,心道:“看来这些人不是和许仲一同来的。”

    果然,许仲起身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阿禽给俺们送信,说你今晚去了他家,知道阿母被系在舍中后,一转眼就找不着人了,猜你定是来了此处,所以俺们招呼相聚,过来相助。”

    亭舍诸人起先还好,此时见许仲朋党尽来,无不失色,能保持镇定的只有荀贞和陈褒两人。

    荀贞轻轻地活动了两下手指,摸住腰边短刀,外松内紧地时刻注意来人动静,一言不发。这个时候,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许仲若不改变主意,那么万事大吉;许仲若因来了帮手而陡然变计,没别的说,只有血染庭院,看看鹿死谁手。

    陈褒嘿然冷笑,说道:“许仲!俺敬你乡间豪桀,所以你阿母来亭中后,荀君令俺们恭敬侍奉,俺也毫无怨言,却没想到,你是这般小人!既然已经留了后手,刚才却又是献刀投案、又是跪地磕头,你全是在做戏、戏弄俺们么?你虽人众,俺却也不怕!”

    许仲脸上微红,荀贞因而笑道:“诸位汹汹而来,我以为是想做什么呢,原来是为了阿母。许君,不管你来的是一个人,或者很多人,我一样都是这句话:你的母亲我不能放。”

    许仲的个子比后来那人低很多,但两个人站在一块儿,诸人的视线却全都落在他的身上。

    他低沉地说道:“我实是一人前来。他们大约是忧我安全,故此聚集齐至。……,荀君,你悉心照顾我的母亲,恩德厚意不敢忘。日后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遣一个人、拿一片纸,递句话来,纵刀山剑树、地狱火坑,我不惜此身。”拉住身边的人,说道,“我们走。”

    他身边这人愕然,问道:“走?”

    “荀君侍我母如亲母,恩德如山,报之不及,怎能刀剑相对?”许仲拉了这人的手,大步走到院门边,对繁家兄弟说道,“劳烦,开一下门。”

    繁谭、繁尚转头去看荀贞,荀贞点了点头,他两人将门打开。

    饶是荀贞胆壮,也不由倒抽一口凉气,院门外密密麻麻,站了足有二三十人。还好刚才许母、许季帮忙说了话,要不然就亭中这六七人,真动起手来,一个都活不了。

    许仲立在门口,他的两个朋友打起火把,映亮了他的容颜,他面对院外众人,说道:“诸君今夜前来助我,许仲感激不尽。”跪拜在地,叩首行礼。

    院外众人慌忙丢下刀、弓,尽皆伏身,齐道:“俺等无一不受许君恩惠,此身早已尽付、任凭驱使。君之大礼,承受不起!许君,快请起身!许君,快请起身!”

    许仲起身,说道:“因为我的过错,我的母亲被系亭中。我今夜来,本为救母,但来了后才知道,荀君德高如山,侍我母如亲母。若不是听了阿母的话,我险些又犯下大错。……,诸君,你们若看得起我许仲,便请向荀君一拜。”侧身让到一边。

    院外众人莫名其妙,不知许仲何意,但没一个人违拗,皆道:“请荀君出来一见。”

    在杜买、程偃、陈褒的陪同下,荀贞安步走到院门。

    包括先前入院的四人,诸人拜道:“许君是俺们的兄长,他的阿母便是俺们的阿母。荀君敬事许君的阿母,就是敬事俺们的阿母。恩德如山,请受俺等一拜。”

    荀贞环顾诸人,不但有前些日在许家见过的那些,排在最前头那人就是那日拔刀之人;还有许多陌生的面孔,观其容貌举止,应该也都是邻近乡、亭中的豪杰轻侠。他善待许母,所为者何?不就是为了这一幕么?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幕来的这么快,更没有想到“这一幕”里有这么多人。不过他并无自得之意,适才的险情反令他沉着冷静。

    “这是刚刚开始而已。”他这样想道。

    他拱了拱手,说道:“许君仁孝的美名早传遍郡县。幼节好学苦读,与我曾为同窗。阿母慈祥可亲,我早视之如我母了。诸位君子,你们既视阿母如亲母,视许君为兄长,那么你我便是兄弟昆仲。何必行此虚礼?……,诸君为友救母,犯险不惜身,我很敬佩,也请受我一拜。”

    这一番话说的面面俱到。既捧了许仲,又暗示他和许季是同窗,关系非同寻常,再又借助许母拉近与诸人的关系,最后不忘再夸奖一下诸人“为友人不惜身”。

    他这一拜,杜买、陈褒等没法儿站着了,也随之拜下。院内院外三四十人,对着拜倒。站着的只剩下了许母和扶着她的许季。

    荀贞又道:“今夜诸位齐聚,是为阿母而来。阿母在此,何不向阿母一拜?”

    请了许母出来,站在众人面前。荀贞当头,许仲、许季其次,众人排列靠后,又齐齐向许母拜了三拜,有善祷善颂的,大声说道:“祝阿母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这句话出自《诗经》,没想到这些豪杰、轻侠居然还有读过《诗》的。

    要是来的人少,荀贞可能会邀请他们一起入席,但一来,如今酒已残、肉已尽,便算将鸡埘中的鸡子尽数宰了,也不够这三四十人一顿吃;二者,许仲的这些朋党大部分不是本亭人,来的时候或已经惊动了沿途的亭舍,若将县尉、游徼引来,麻烦就大了。

    因此,荀贞没有留诸人,不但没有留,反而催促许仲:“许君,夜已深。这么多人聚集亭舍,势必会引起注意。若引来乡中人,未免不美。依我之见,你还是早走为好。”

    许仲凝视荀贞,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说道:“今夜初见,不及叙话。荀君恩德,尽在我心。”临别复又跪拜,“家母就全拜托荀君了。”再给许母跪拜行礼,招呼诸人,出门欲去。

24 杜买

    稍微修改了一下。

    ——

    许仲欲走,荀贞又叫住了他,拉住他的手,来到一处安静的地方,说道:“县君已移文许县,请求协助追捕你。许县如果不见你,也许会再移文周边诸县。许君,你打算去哪儿呢?”

    许仲丝毫不隐瞒,说道:“阳翟黄家,有名豪杰间。我有一个朋友认识他家中人。我本想在救出阿母后。就投奔黄家。”

    “黄家?”

    黄家的大名如雷贯耳,颍川人不知道的没几个。荀贞沉吟片刻,说道:“黄家与天子乳母有亲戚,豪名在外,你若能得到黄家的庇佑,即使郡县知道,也必定不敢为难,可以安枕无忧。”

    他面带微笑,勉励许仲,说道:“渔阳阳球为报母辱,结客灭郡吏全家,由是海内知名,及为司隶校尉,除奸猾、整朝纲,京师畏震。许君今虽亡命,不可自弃,以君奇节,来日未尝不能为朝廷栋梁。”

    阳球任司隶校尉,族灭中常侍王甫等人、杀太尉段颎,都是去年的事儿,因被杀的皆为高官权宦,天下皆知。虽然阳球最终也因此获罪身死,但男儿大丈夫轻死重气,不能五鼎食、便即五鼎烹,与其苟且偷生,不如轰轰烈烈。荀贞的这番勉励正中许仲心意,他改颜正色,说道:“仲小人黔首,不通经文、家无足赀,不敢求为贵人,然击强除暴、扫灭不平正所愿也。荀君劝勉,仲必铭记在心。”再看荀贞,他已不是单纯地感恩了。

    再拜行礼后,他倾尽囊中,又招呼诸人,总共凑了一千多钱,悉数递给荀贞,说道:“许仲一去,不能日日来。家母、家弟平时吃住穿用,请荀君多多费心。”

    荀贞怎肯去接?作色说道:“许君,你有奇节,难道我就行不得奇事么?你作此庸夫俗态,将我看成什么人了?”

    许仲再三相递,荀贞坚决不收。许仲没办法,只得再又拜倒,说道:“只恨荀君晚来繁阳任职!不能早日相识!”

    荀贞笑道:“有道是:倾盖如故、白头如新。今日相识,亦不为晚。”亲自将许仲等送走,立在门口,目送他们呼啸离去。

    夜色笼罩大地,星光闪烁。麦田间,一条官道笔直。许仲等三十余人下了舍前台阶,便熄灭了火把,各分东西南北,散入麦田间,很快,尽数消失夜中。

    杜买等站在荀贞的左右,繁家兄弟不约而同地长出了一口气.

    繁尚抹了抹额头,说道:“吓了俺一头汗!”说话的声音兀自带着颤音。他胆子最小,刚才都是硬撑着,腿都软了。他哥哥繁谭也好不到哪儿去,毕竟来的有三十多人,谁不怕呢?

    杜买对荀贞刮目相看,说道:“许仲朋党来时,成群结队、刀弩相对,俺亦惊骇,而荀君却丝毫不惧。如此胆色,实令俺们惭愧。”

    荀贞嘿然,说道:“老实说,我也害怕。”

    “咦?那为何我见荀君镇定自如?”

    荀贞心道:“因为害怕解决不了问题。表现得越害怕,许仲朋党便会越胆壮。”这些话不足为外人道也,他笑了笑,没有再回答杜买,眼见许仲等人走远,说道,“黄公,关了院门吧。”转身回院,恭谨地请许母回屋。

    许母很难过,既心疼儿子,又觉得愧对荀贞,说道:“阿贞,仲郎今夜来,他们人那么多,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荀贞不以为意,说道:“能有什么麻烦?夜深人静,他们呼啸来去,就算半路上有人看到,又怎知他们是来我亭舍呢?就算有人知道他们来了我亭舍,又怎知他们是来此作甚呢?就算又有人猜出他们是为何而来的,没真凭实据,又能怎样呢?……,阿母,你不要多想了!天色不早,秋深夜凉。……,幼节,咱们扶着阿母回屋,早点歇息。”

    许仲投案自首的时候,许母能忍着,那是因为她知道仁义,荀贞对她这么好,她不能连累他。可是说到底,许仲是她的亲生儿子,她又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他投案、取死呢?所以,对荀贞不肯收捕许仲,放他走,她非常感激。越是感激,越是自觉惭愧。

    在荀贞扶她回到屋中后,她拉住荀贞的手,不让他走,又叫许季给他跪拜行礼。荀贞怎么肯?连连推辞。又是说了差不多一晚上的话,直等到许母睡着,荀贞和许季才轻手蹑脚地出来。

    “阿母真是个好人啊!”出屋门时,荀贞扭脸往卧室看了眼,想道。

    ……

    天色微亮。

    晨风冰凉,吹动院中枝叶,许季不觉打了个哆嗦,荀贞倒是精神一振。他笑道:“一年四季,我最爱秋冬。幼节,你喜欢什么季节?”

    “我喜欢夏天。……,秋冬萧瑟寒冷,大兄怎么会喜欢?”

    “秋冬寒冷是寒冷,却不见得萧瑟啊。”言及此处,荀贞突然想起了一首诗,吟诵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汉代没有绝句、律诗这样的诗歌形式,但七言诗还是有的,不过不多见,并且多为乐府、民谣,也有一些民谚。许季读过《诗》,也知道一些乐府、民谣,听荀贞吟诵了这么一首诗,虽然是不常见的七言,不过他也并不很惊奇,细细品味,觉得此诗用字浅显,也没有什么可回味的妙处,但诗中那一股蓬勃向上、积极进取的精神却是呼之欲出。

    他默诵了两遍,问道:“这诗是大兄写的么?”

    荀贞有感而发,脱口念出了这几句诗,此时闻得许季询问,一时不好回答,含糊其辞,反问道:“你觉得写得如何?”

    “琅琅上口,富有进取乐观之意。”

    荀贞此时的心情,的确“进取乐观”。

    观他来亭舍这些天,基本上事事顺利。

    亭中诸人虽脾性不同,但对他都敬重配合。

    亭部住民尚未能尽识,但至少已熟悉了三个里的情况,并且因拒绝安定里的贿赂和将武贵关入犴狱,隐隐得了此两里里长、居民的敬畏。

    更重要的,敬事许母得到了回报,不但得到了许仲的一拜,还得到了许仲朋党的一拜。虽说这只是一个开始,许仲对他或许还只是感恩、在感情上尚还疏远,而许仲的朋党只是看许仲的面子,但只要再下些功夫,不愁能得到更好地回报。

    这来亭中任职还没有多少天,已经得到了这样的局面,可谓“良好开端”。即使有敬老里尽信太平道的麻烦压在心头,他却也骤然轻松,迎对秋风,亦是精神振作。

    他转开话题,笑道:“幼节正值年少,便如夏季,艳阳如火。你喜欢夏天,正合你的年龄。……,你今年十五岁了?”

    “就快十六了。”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前贤王世公,年十一便辞别父母,外出求学。我观幼节也不是没有大志的人,为何不出外游学呢?”两汉游学之风极盛,许许多多的士子都抛家远游,寻求名师,或为求学,或图扬名。许季老老实实地答道:“我不是不想出外游学,只是家中余财不多。”

    “大丈夫岂能为钱所困?你也是颍阴人,应该听说过‘征君’的名号吧?”

    “大兄说的可是鄢陵庾世游么?”

    “正是此人。”

    “庾世游家贫乏粮,为诸生佣,而终天下知名,使太学中‘以下座为贵’,得到诸生博士的敬重。幼节,你家中再穷,能比庾世游还穷么?你若有心向学,我可以资助你一些钱粮。”

    “大兄厚意,许慎心领。只如今家兄在外,我不能将阿母独留亭舍。”

    “你不放心阿母,可以不必远游。今时不比往日,若在百十年前,游学多去长安、洛阳,而如今因为党锢,颍川、汝南的巨儒名士多弃官归乡,天下儒林过半,在我两郡,外来求学者络绎不绝。你占近水楼台之便利,大可在此两地游学,先得明月。”

    荀贞劝许季去游学不是心血来潮,有什么办法能比在善待许母之后、继而善待许季,更能得到许仲的倾心呢?不过,这事儿急不来,也不可能一下就说动许季、让他放心地留下老母,出外游学。见许季不肯,他不再多言,笑道:“阿母好福气,有幼节和二兄两个孝顺儿子!”

    ……

    荀贞和许季在后院树下说话,前院黄忠、杜买等人也都起了床。

    黄忠开门、喂鸡、养马、打扫。

    陈褒、程偃在院中,一个拿出了弓矢调试,一个搬举粗石,打熬力气。

    杜买出来转了一转,回到屋中,盘腿坐在床上,抽出刀,拿手试了试锋芒,突然叹了口气。

    繁家兄弟都在屋内,繁尚还睡着,未曾醒来。

    繁谭刚起来一会儿,正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听见杜买叹息,问道:“老杜,你为何长叹?”

    “昨夜许仲虽没能劫走许母,但荀君将他放走的事儿,如果传出去,后果不妙啊。”

    “昨夜许仲朋党众多,就凭咱们几个人,也留不下他啊。”

    “话是这么说,但你觉得县君会听咱们的解释么?事情如果暴露,不但荀君,你我也会获罪。”

    “昨晚不是说好了么?知道的此事就咱们几个,还有许仲的朋党。许仲的朋党不会说,咱们也不会说,县君怎会知晓?”

    “他们三十多人来而又走,声势极大,也不知出门时有无惊动里监门,也不知在路上有无惊动亭部,隐瞒怕是不易,而且别忘了,犴狱里还关着一个武贵!”

    繁家兄弟都是一惊:“哎呀,昨夜忘了此人!”虽说犴狱在后院的尽头,离前院比较远,中间又有院墙、院门间隔,但昨夜来了三十多人,搞出那么大的动静,不排除被武贵听到。

    繁谭生气地埋怨道:“昨夜为何不说!直到现在才提起,太也反复!”

    繁尚惶急失措地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杜买也无主意,低头抚刀,默不作声了。

25 备寇

    今与前汉不同,亭长不止需负责“本亭”的治安,还要负责一些民事。

    荀贞任职的第一天就碰上了“许仲杀人案”,惊动县中,连着这好几天都在忙活此事。按县里的命令,又是查封许家、又是扣押许母,又是搜捕亭部、又是把许仲的画像挂在舍壁,一直不得闲歇。而今,县君的命令都已完成,许仲也见过了,知道他将会去阳翟黄家,短期内可保无虞,不必忧其被捕。荀贞顿时轻松,放松了许多。

    昨夜陪许母说了一夜话,但胜在年轻,能熬夜,也不困,早上吃了饭后,他坐在前院的华表下,寻思是不是该腾出手,做点别的事儿了?

    他盘算来到亭舍后的收获,想道:“来亭中时间不长,但对亭中诸人的脾性已较为了解,他们对我也算敬重。经昨夜,如今在本地、邻近亭部的轻侠中亦薄有名声,并稍得安定里、南平里的敬畏,算是初立威望了。那敬老里中尽太平道信徒,不能掉以轻心,该早点着手下一步才是。”

    华表正对着亭舍的院门。

    荀贞靠着华表而坐,望向舍外。

    日头高升,田间农人忙碌。很多小孩儿跟着出来,在田边玩耍。

    三四个小女孩儿聚在路对面,捏土为饭,弄点泥水当成是羹汤,摆些木头、土坷垃算是肉块,叽叽喳喳地玩儿过家家的游戏。

    这个游戏有很久的历史了,荀贞记得《韩非子》里就形容过这种游戏,而在他的记忆中,千百年后的小孩子们依然喜欢玩这个游戏。小孩子们跟着大人成长,耳闻目濡,学着模仿家庭生活,既在情理之中,看着也很有意思。

    荀贞心中想道:“秦干要我提倡教化,把孩子们都送去上学,虽不太现实,但确为好意。孩子们的模仿能力、学习能力快,跟着父母就能无师自通地学会过家家;送去学堂,若能遇到良师,近朱者赤,长大后未尝不会成为国家栋梁。”

    只是,“提倡教化”虽也是亭长的职责之一,并且做好了能得美名,但就目前来说,却非当务之急。

    他接着琢磨他的“下一步”。他的下一步就是“组织部民、备寇冬贼”。

    “威望已立,当可备贼,借势聚众、打造班底。”此本是他来前的计划之一,但如今却有个问题,“如果组织部民,肯定是每个里都要选人,而那敬老里内尽是太平道信徒,该怎么对待?”

    敬老里有太平道这个背景在,总是块心病,在组织备寇的时候,该怎么对待他们呢?

    阳光灿烂,麦田青翠,孩童们快乐的嬉戏。他将臂肘放在曲起的左腿膝盖上,用手撑住下巴,摩挲着泛出的胡渣,出神地望向舍外。

    一阵孩童的叫喊声传来,四五个孩子骑着竹马从院门前跑过。

    和女孩儿们喜欢玩儿过家家不同,男孩儿们喜欢竹马、打幡,排行伍等这些与军事活动有关的游戏。这几个骑竹马的孩子,年纪小的七八岁,年纪大的十来岁。

    最先一个看起来年龄最大,大概有十一二岁,打了一面用破布做成的幡,用竹竿挑着,当作军旗,一面骑着竹马前跑,一面高声地喊着口令,领着一行人在亭舍门前转了个弯儿,雄赳赳、气昂昂地奔到路对面那三四个小女孩儿处,停下脚步,像个大将军似的,睥睨女孩子们,大声说道:“我乃大将军!你们还不拜倒相迎?”

    女孩儿们蹲在地上抬头看他们,却不肯卖他们的账,没人搭理。

    “大将军”立刻恼了,挥动军旗,下令说道:“扔了她们的东西!”

    “部下们”蜂拥而上,有的抓起木块、土坷垃远远扔开,有的下手把女孩儿推倒。厉害的女孩儿跳起来想跟他们打架,胆小的女孩儿嘴一咧,哇哇大哭。

    哭叫声引起了远处田间农人的注意,两三个壮妇飞奔叫骂:“小赖子!十二三的人,还领着小孩儿玩儿竹马!欺负人!你的脸皮是怎么长的?……,别跑,看怎么揍你!”

    “大将军”不怕她们,哈哈大笑,军旗一挥,令道:“今日大破羌贼,诸将皆有功劳。且等回到朝中,我替你们向天子请功。走也,走也,凯旋回师!”带着这群男孩儿嘻嘻哈哈地跑掉了。

    荀贞不觉一笑。

    “五岁鸠车,七岁竹马”。竹马通常是七八岁、十来岁的孩子们玩儿的,领头的这位“大将军”十二三岁了,还带着一大群小孩儿玩儿竹马,确实不像话,难怪被那几个壮妇痛骂。

    因眼前此景,荀贞想起了一桩逸闻,当年从荀衢读书时,听他提起过,说的是丹阳名士陶谦。

    陶谦少孤好玩,一直到十四岁,还带着全邑的儿童缀帛为幡,乘竹马而戏,受到乡人的耻笑。但他后来的岳父挺有识人之明,在半路上遇见了他,见他容貌异於常人,停下车和他说话,言谈甚欢,认为他长大后必成大器,於是便把女儿嫁给了他。

    果然,陶谦长大后,刚直有节,仕州郡、除茂才、任县令,青云直上。

    想到此处,他站起身,走到亭舍门口,向外张望,瞧见那群骑竹马的男孩儿已经跑远。大概是怕被那几个壮妇追上,跑得太急,没注意地面,领头的“大将军”被土埂绊了一下,摔倒在地,顾不上疼,爬起来接着再跑,惹得田间观望诸人哄笑起来。

    荀贞也笑了起来。

    陶谦后来能成大器,固与本身的才干有关,但不能排除他父亲旧时的关系和他岳父的扶植。陶谦的父亲做过余姚县长,他的岳父做过苍梧太守,都是官宦之家。两方面结合,成就了陶谦,却不代表每个贪玩的孩子都能成为陶谦。

    他在院门口站了会儿,心道:“孩童玩乐,无所顾忌,故而欢快。敬老里虽有太平道的背景,但此时距黄巾起事尚有数年。对他们固然需要警惕,但也不必太小心了。就编练备寇此事而言,就像对待别的里一样即可。”又想,“上次去他们里时并无交谈。这次可以趁着备寇的说辞,去他们里中探个底细。”

    ……

    黄忠将前院、后院都打扫干净了,过来问他:“荀君,那武贵该怎么处置?”他和杜买一样,也是今天才想起了武贵,彷徨不安,实在忍不住,明为问该如何处置,实暗指昨夜之事。

    荀贞对此,昨晚就有定计。

    武贵被关在亭中后,也没受什么苦,只被饿了两天,被打了两顿。要是没有昨晚儿这档子事,放了他也无所谓,如今万万放不得了。

    “许仲尚未归案,武贵知情不报,再关他几天吧。”武贵没有什么亲人,在里中名声又坏,别说关几天,就算关个一年半载,估计也没人质疑。

    黄忠是个老成人,欲言又止,叹了口气,说道:“也只能如此了。”问荀贞,“荀君,今天还要不要巡查亭部?”

    “要,当然要!”

    既然已经决定开始着手下一步,“组织备寇”,当然要立即施行,不能拖延。荀贞说道:“不过之前,我有件事要与你们商议。黄公,请去叫一下杜君,再把阿褒、阿偃等人也都喊来,咱们去后院议事。”

    “备寇”是大事,关系到全亭的住民,黄忠、杜买、陈褒、程偃等人都是久任亭中,熟悉当地情况,需要与他们商量商量。

26 招人

    黄忠叫来诸人,来到后院。为不打扰许母、许季休息,在南边随便找了间屋。黄忠提前在屋内铺设好席子,诸人脱掉鞋,鱼贯入席。

    荀贞坐在正中,杜买、黄忠分列左右,余者依照爵位、年龄的高低依次坐定。

    荀贞注意到杜买情绪不高,跪坐在席上,发呆似的,时不时皱皱眉头,当下问道:“杜君,昨夜没休息好么?”

    杜买回过神,答道:“昨夜趁着酒意,一觉睡到天亮。休息得很好。”

    “那怎么看你有些萎靡?”

    “……。”

    荀贞瞧了瞧他,猜出了他的心事,问道:“可是在担忧昨夜之事?”

    “……,不瞒荀君,俺是有点担忧,怕会外传。”

    程偃不满起来,说道:“昨晚不是说得好好的么?怎么又反复?知道此事的只有咱们和许仲的朋党。他们肯定不会乱说,咱们也不说,谁能知晓?怎会外传?”

    “只怕武贵,……。”

    武贵这个麻烦,不但杜买、黄忠想到了,陈褒也想到了,不过他并不担心,接口说道:“如荀君所言,武贵知道许仲的行踪却闭口不说。只要许仲一天不被抓,他就别想离开犴狱。”

    却是与荀贞的解决办法一模一样。

    杜买说道:“话是这么说,但咱们只是个亭舍,没有权力长期扣押人犯。若是被县中知晓?”

    繁阳亭是个野亭,远离县治,但这不代表县中就对其不闻不问,就像郡中有督邮日常巡查各县一样,县中也有椽吏日常巡查各处乡、亭,武贵被关押的事绝对瞒不住。瞒不住还算好的,弄不好,县里会派人把武贵带去县中盘问。到那时,一切不都露馅了?

    陈褒说道:“犴狱脏乱,臭味熏鼻,往常椽吏巡查到咱们亭部时从不会亲自进去。老杜,你要是担忧武贵会被提去县里,到时候就说他犯的是别的事儿,不就完了么?”

    “就怕隐瞒不住。”

    陈褒说道:“武贵一个乡间无赖,名声极坏。如果县里的椽吏问及,实在不行,咱们就实话实说,只他夜闯寡妇门这一条,关他个十天半月的也不过分。”

    “关他十天半月当然可以,但以后呢?能一直扣押亭中么?早晚要放他走的。”

    陈褒笑道:“武贵这类人欺软怕硬,也就能欺负欺负寡妇孤女,把他关个十天半月的,慢慢整治收拾他,便以后放了他走,借几个胆子他也不敢乱说!……,何况,昨晚之事他到底听见了没有,咱们还不知道,老杜,何必胡乱猜测呢?”

    荀贞叫他们来是为商议“备寇”,不是为商量怎么解决武贵这个麻烦的,听他们争论了几句,他自有主张,笑道:“杜君所忧有理,阿褒所言亦有理。不过以我看来,你们都忘了一件事。”

    杜买、陈褒问道:“什么事儿?”

    “昨晚上的主角不是咱们,而是许仲。”

    杜买、陈褒立刻恍然。程偃没听懂,问道:“什么意思?”

    “许仲为了救母,敢独身来见咱们;他的朋党为了助他,敢聚众冲击亭舍。就算武贵听见了昨晚的动静,除非他不要命了,否则怎会胡乱说话?”

    许仲和他的朋党都是“轻生尚气”之徒,就算武贵听见了昨晚之事,如果他敢告密,别的不说,便只许仲就不会放过他。——武贵虽然无赖,也算轻侠一流,对许仲等人肯定十分了解,不会想不到这一层。所以,正如荀贞所言:除非他不要命了,否则定不敢乱说,必守口如瓶。

    也正因为想到了此层,荀贞对“武贵”并不在意,不觉得他是个麻烦。

    黄忠、陈褒、程偃等人都道:“荀君所言甚是。”

    “杜君以为呢?”

    “听了荀君这么一讲,是俺多虑了。”

    “那咱们言归正传?”

    “正要请教荀君召我等前来,是为何事?”

    “去年大疫,盗贼蜂起,藏匿山林,待到冬天,或会剽掠亭部。我既为亭长,便有保护一方的职责。如今九月,正是缮五兵,习骑射,以备冬寇之时。前日,黄公曾有此议,因忙於许仲案,无暇顾忌,今时稍闲,我决定开始着手。”

    程偃猛地一拍大腿,头一个赞成,说道:“正该如此!”

    黄忠亦道:“去年的大疫死者极多。别说贫家了,一些中家都因为操办丧事而典卖宅地、荡尽家产。相比邻近诸亭,本亭还算好的,即便如此,也有几十户住民破家。春里、北平里、南平里都有人弃家远走,不知去了何处。”

    陈褒说道:“但凡弃家远走的,十之**聚集草泽、沦为寇贼,现今天还暖和,路上行人也多,他们尚能行劫道中,等到冬天,大雪封路之时,确有可能会剽掠乡里。……,去年,邻近的亭部就被盗贼抢掠过。”

    杜买是“求盗”,在治安这一块儿,他是荀贞的第一副手。荀贞问他:“杜君以为如何?”

    杜买没有意见,说道:“荀君不说,俺早晚也要提议。只不知荀君的章程如何?”

    “郑君在时,是个什么章程?”

    “郑君在时是按里抽人。本亭共有六个里,按照住户丁壮的多寡,每个里抽出不同数量的精壮,多则十余人,少则七八人。……,去年总共组织了五十余人,刚好编成一队。”

    军中编制,最低为“伍”,五人一“伍”,两“伍”一“什”,五“什”一队。一队五十人。

    只组织了五十余人?这和荀贞的预期有点差距。

    他沉吟说道:“每个里抽选的精壮,多则十余,少则七八,是不是少了点?”

    “荀君的意思是?”

    “本亭住民千余口,分散六里之中,只抽五十余人,够何用处?去年疫病严重,今冬形势严峻,我以为不如多抽些人。”

    “多抽些?”

    “抽一屯如何?”

    两“队”一“屯”,一屯百人上下。也就是说,比去年多出一倍。杜买迟疑地说道:“一屯?是不是有点多了?”

    黄忠说道:“荀君有所不知,抽调演练是件苦事,去年那五十余人还是勉勉强强凑成的。一下翻一番、加一倍,恐怕难度很大。”

    “今年不比去年。去年是刚刚大疫,今年是贼势已成。若是碰上大股的寇贼抄掠,区区五十余人怎能守得住地方太平?”

    “话是这么说,就怕亭部住民不能领会荀君好意。”

    “要不这么着,诸位多辛苦辛苦,多劝说劝说各里的里长。若是实在招不够,那就招多少是多少。总之,多多益善。如何?”

    “也只能如此了。”

    定好召集人数的目标,荀贞又问道:“去年怎么训练的?”

    仍是杜买回答:“每五天聚集演练一次,一次半天。按照各人的特长,分为步战、弓矢。步战习兵器、手搏;弓矢习射。”

    五天操练一次,一次半天。一个月总共才有三天的训练时间,这能练出个什么?按荀贞的意思,最好每天都操练,不过这显然不可能。即使农闲,老百姓毕竟不是军人,让他们每天都来,用不了两天,定怨声载道。那就算每天操练不行,至少也要两三天一次罢?不过现在不是讲这个的时候,他也没有提,只是问道:“步战多少?弓矢多少?”

    “大多步战,弓矢不到十人。”

    “训练的吃用怎么算?”

    “一部分是黔首自备,一部分是各里的富户资助。”

    “富户?”

    “主要便是冯家了。”

    “噢!”

    冯家是本亭最有钱的,钱越多自然也就越怕盗贼,对操练精壮、防备冬寇的事儿自然也就越上心。程偃插嘴说了一句:“冯家不但出米粮助亭中备寇,他们自家也会把徒附、奴婢组织起来同样操练,操练得比咱们还积极呢。咱们是五天一操,他们是三天一次。”

    “冯家组织的徒附、奴婢有多少人?”

    “每年都不同,去年十几人。今年三月青黄不接时,他家又趁机买了不少地,收了不少徒附,估计今年的人数会多一点。”

    荀贞心道:“早就想去这冯家看一看,被许仲缠住身,一直不得闲。现在倒是可以借‘操练备寇’的空儿,去他家造访。”他要想在本地立住脚,只得到轻侠的支持不行,还必须要有大户的支持。不过去冯家也不急在一时。

    大致了解了去年的情形,他说道:“前车后辙。既有去年的章程在,今年依然照此。诸君,这便下去各里,通知各个里长罢?……,切记,务必要将今年与去年的不同讲解清楚,争取招够一屯。”

    诸人齐声应诺。

27 敬老

    荀贞没有坐在舍中干等。亭部六个里,舍内七个人,除留下黄忠看门外,余下六人分别各负责一里。他毫无悬念的选了敬老里,与负责安定里、南平里的陈褒和程偃凑成一路,出亭舍向南,行不太远,遥遥地看见远处的田中露出一抹黑色的墙垣,敬老里已然在望。

    因他没见过敬老里的里长,所以陈褒、程偃先陪着他来入此里,到得巷中的“弹室”时,室内有几个人正在说话,见他们进来,纷纷从席上起身。一人笑道:“陈君、程君,你们怎么来了?”荀贞大眼扫过,看见了一个熟人:原盼。原盼面带微笑,随着诸人长揖行礼。

    说话这人便是本地的里长了,等陈褒介绍完了,少不了又是一番行礼。

    里长亦将室中诸人介绍给荀贞。

    除了原盼,还有三个人,其中年纪最大的那个是本里的里长老,名叫周兰。

    另外两个三旬上下的壮汉,长胡须的那个叫左侯,短小精悍的那个叫原卿。

    里长的年岁与那两人相仿,也是三旬左右,名叫左巨。

    左巨陪笑说道:“上次荀君来,正赶上原师讲经,未能相迎,劳累荀君白跑了一趟,后来听里民说起方才知道。我甚是不安,当时就想去舍中赔罪,又被杂事缠身,没得去成。本想等忙完了再去,却直到现在事情还没办好,所以拖延至今,……。”

    这左巨人如其名,身材高大,得有八尺多,一站起来跟个巨灵神似的。荀贞个头不算低,看他也需抬头,笑吟吟的听他说完,说道:“上次来时,虽没能与诸位见面,……”冲里长老周兰拱了拱手,笑道,“但周父老的名字我却早就见过了啊。”

    左巨茫然不解。荀贞点了点门外的石碑,笑道:“父老的名字不就在碑上么?”

    门外的那块石碑,荀贞上次来时仔细看过了,是延熹五年立的,也即近二十年前。当时周兰的名字排在原盼前边。在他们前边,又有原爽、左英等人。

    左巨恍然大悟,说道:“原来荀君说的是父老僤啊!”

    他个头虽高壮,说起话来却很啰嗦,提一说十,顺着这个话题,又喋喋不休地说道:“既然荀君看过碑文,那更好说了。”指着左侯和原卿说道,“左伯侯便是左公讳英之子,原中卿即原公讳爽之子。左公和原公年前相继病故后,他们两人递补入了父老僤中。”

    ——原来这左侯和原卿分别就是碑文中“左英”和“原爽”的后人。左巨在提到他们名字时,分别在他们名中加了一个“伯”字和“中”字,这是表示他两人分别是家中的长子和次子。

    荀贞“噢”了声,说道:“原来是左公、原公之后。……,诸位齐聚弹室,可是在商议父老僤中事么?我贸然前来,打搅了!”

    左巨咧嘴笑道:“荀君是贵人,想请还请不来呢!说什么打搅不打搅?……,更别说俺们本打算这两天就去亭舍向你赔罪呢。”一叠声请荀贞、陈褒入席。

    陈褒、程偃没有坐,他们急着去安定里与南平里,告辞离去。左巨、周兰请荀贞面南上座。荀贞推辞不掉,只得坐到上位。

    左巨殷殷勤勤地倒了碗水,亲手奉上,落回本座后,才想起来问:“荀君来可是有公事么?”

    “也没甚么公事。只是眼看九月中了,按照惯例,到了‘备寇’时节。……。”

    左巨打断了他的话:“噢!俺知道了。荀君是想召集人手,操练防贼,对么?”

    “正是。”

    左巨非常爽快,说道:“没问题。去年俺们里出了八个人,……,对了,老左,去年你不是参加了么?要不今年你还接着去!怎么样?”

    屋内姓左的,除了他只有左伯侯了。

    左伯侯浓眉大眼,胡髯甚长,垂到胸前,他拿手斜抚胡须,说道:“全凭荀君定夺。”乍一听之下,他的嗓音和许仲很像,都很低沉,但与许仲不同的是,许仲的声音低沉有穿透力,他的低沉带点沙哑。

    “荀君,实不相瞒,在俺们敬老里,武艺最好的就数老左了。老左与俺同族,俺们祖上有人从过军,当过校尉,有家传技艺,只是传到俺们兄弟这儿,多好逸恶劳、吃不得苦,肯习练的不多了。也就老左,从小打熬身体,习练不止,到如今,开得强弓、用得长矛,尤其投掷短戟百发百中,不敢说百人敌,至少十七八人近不得身。”

    左伯侯谦虚说道:“荀君名家子弟,见多识广,什么样的壮士没有见过?三兄,俺这点微末技艺,你就不要拿出来自夸了。”——他称呼左巨“三兄”,应该是族中的辈分排行。

    荀贞打量了左伯侯几眼,见他膀大腰圆,确是一条好汉,笑道:“左君将门虎子,身负绝技,一看就是勇士。只可惜如今天下太平,没有战事,左君晚生了几年。若是早些年前,说不定已万里封‘侯’了啊!”

    他说到“如今天下太平”的时候,原盼等人面无异色,唯独原中卿露出不屑的神情,撇了撇嘴,转脸去看窗外。

    左巨接口说道:“可不是嘛!老左的阿翁是俺从父,为啥给老左起名时以‘侯’为名呢?就是指望他将来能以军功觅封侯,继承俺们祖上的威风,光耀祖宗!”

    原盼轻轻咳嗽了一声,笑着插话说道:“三郎,四郎技艺出众,咱们里中人尽皆知。不过,四郎说得也没错,虽然你们是从兄弟、一家人,可你也不必急着向荀君推介。”

    左巨摸了摸脑袋,嘿嘿地笑了起来。

    原盼对荀贞说道:“说到备寇之事,如今九月,也的确到着手准备的时候了。三郎刚才也说了,去年俺们里中总共出了八个人。不知荀君今年是何章程?”

    原盼在敬老里的威望很高,他一开口,诸人都不再说话。饶是左巨啰嗦,也闭口不言,只把眼珠一会儿转到原盼身上,一会儿转到荀贞身上,静静倾听。

    “原师也知,去年疫病严重,破家的百姓甚多,今年的贼情肯定会比去年严重,所以我打算多增加些人数参与备寇。”

    “增加多少?”

    “这就要看你们里中的意思了。”

    原盼微微沉吟,问周兰:“周公,你看?”

    周兰一直没说话,这时听了原盼问询,想了想,说道:“多出几个人还是可以的,只是操练时的吃用?”

    左巨苦着脸说道:“荀君,本亭六个里,安定里最富,俺们里最穷。安定里家家富庶,多则有田百余亩,少则也五六十亩。俺们里却大多只有一二十亩田地,平时连饭都吃不饱,全靠帮佣赚些家用。这一操练起来,势必会影响到日常的生计,便是里中贴补些口粮怕也不够。”

    荀贞笑道:“贵里的情况我虽不算尽知,但大体上也还了解。防贼备寇虽是为了亭部安全,但也决不能使你们倾家荡产。操练的口粮吃用,一如去年旧制,不够的由亭舍补出。……,我就是想问一下,参与备寇的丁口,你们能出多少?”

    周兰、左巨对视了一眼,都不肯发表意见。周兰问原盼:“原师觉得呢?”

    荀贞心道:“按道理讲,该是父老的分量最重,其次里长。但这敬老里,说话算数的看来既不是父老、也不是里长,而是原盼。”

    原盼掐着指头算了会儿,说道:“去年的疫病中,我们里受害的情况比较严重,亡故了好些人,丁壮本就少了,且里中的麦场、仓房也需要修葺,又及左十三郎、十九郎、还有我们族中的老五、小六等等十来家的屋宅太过破旧,也需要整修一下,以免等到入冬后被雪压塌。这些,都需要人手。……,不过,荀君说的也对,今年的贼情确实不必去年,也许会严重很多。太多的人手我们里也出不了,十一二人总还是有的。”

    荀贞拜谢道:“如此,多谢了。”

    原盼还礼,说道:“荀君为亭部黔首着想,该我们感谢荀君才对!人数越多,操练起来越辛苦。今年的操练,肯定要远比去年辛苦。荀君为亭部安稳,不顾劳苦,实令我等敬佩。”

    荀贞非常关心地询问道:“参与备寇的人需要自备兵器,不知贵里在这方面可有难处?如果兵器上有不足,尽管说来,也许我可以替你们借来一部分。”

    原盼答道:“里中虽穷,十来件兵器还是凑得出来的。只是多为刀剑,弓矢仅有一副。没有铠甲、强弩,十分粗陋,尚请勿怪。”

    荀贞怎么会怪责呢?如果要怪责,也是怪责他们里中的兵器太多。

    说起兵器,原盼叹了口气。

    荀贞以为他是因“兵器粗陋”而叹息,劝道:“原师何必叹息!强弩、铠甲昂贵,便连安定里中也不见得会有此两物。只要有刀剑、弓矢,足够防御寇贼了。”

    “我不是为此叹气。”

    “那是为何?”

    “是为如今的世风叹气。”

    “此话何意?”

    “世风好武,重末技而轻田亩,至有倾尽家产只为置办一柄好剑的。一柄好剑价值千金,一亩上好的田地也才几万钱而已。如能将这些买剑买刀的钱都用在置办土地、耕作田亩上,世间该会有多少人因此而温饱满足,这路边又会减少多少饿殍?……,我是为此叹气。”

    荀贞愕然。

    他万万没有想到,身为太平道信徒的原盼、身为数年后会拿起兵器、揭竿造反的太平道中一员的原盼,居然会像儒生一样为此叹息,居然为因嫌民间兵器太多而叹息!

28 原师

    荀贞万万没有想到,身为太平道信徒的原盼、身为数年后就会拿起兵器、揭竿造反的太平道中一员的原盼,居然会为此叹息,居然为因嫌民间兵器太多而叹息!

    原盼言辞恳切,态度诚挚,不似作伪。

    荀贞附和说道:“是啊!民间尚武,风俗剽悍,轻田作而好末技确实不是件好事。但民风如此,又有什么办法呢?”

    原盼说道:“荀君名门子弟,博读史书,当知前汉龚渤海的故事。君今为繁阳亭长,虽只辖十里之地,但也算为政一方了,何不效仿前贤,劝导百姓呢?”

    “龚渤海?原师说的可是龚少卿么?”

    “正是。”

    “龚公年高德劭,劝人卖剑买牛,卖刀买犊。我小子无德,怕是学不了前贤的事迹。”

    “我听说荀君有陈留仇季智之志,不愿为劳形之吏,而愿为生民做事。既然有这样的志向,还怕有做不成的事情么?”

    荀贞为得到荀衢的同意出任亭长,曾举出陈留仇览的例子。此前秦干、刘儒来亭中时,已经当面称赞过他,现下又得到原盼含有批评的勉励。他也不知该高兴还好,还是该苦笑才好。天地良心,他对荀衢说那番话的时候,是绝对没有想到将之外传,以此博得声誉的。

    他笔直地跪坐席上,双手放在膝上,肃容说道:“原师所言甚是,我知错了。”

    不管原盼是何出身,不管他是不是太平道人,也不管他数年后会不会造反,至少他的这几句话是“长者之言”。原盼笑道:“在下不过一个乡野鄙人,略读了些书,和荀君你是不敢比的。几句随口的话,如果荀君觉得对,是在下的幸事;如果说错了,还请荀君帮我纠正。”

    “自我来亭中后,日夜所思,都是该如何造福一方。但一来年岁小、没经验,二来不熟悉地方,到现在为止,还没能有一个成熟的思路。原师,请你教我。”

    荀贞诚意请教,原盼也不遮掩,说道:“繁阳亭内有六个里,住民一千多口,要想治理好,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

    “请原师教我该怎么办?”

    “古人云:‘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又云:‘名正则言顺’。依我看来,能把这两条做好也就足够了。”

    “愿闻其详。”

    “乡里野人,多不通律法,荀君可遣人至各里中,分别教之。律法,就好比规矩,有了规矩,百姓们知道了什么是可以做的,什么是不能做的,亭部中的一切就都井井有条了。”

    “然后呢?”

    “在这个基础上,荀君可以再亲身作则,教导百姓什么是本、什么是末。当百姓们分清了本末之后,知道了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不重要的之后,亭部中自然也就翕然宁静了。”

    原盼的这两点建议,没有特别出奇的地方,老成之言而已,但可谓“堂堂正道”。荀贞如果按此实行的话,短期内或许看不到效果,一年半载后,必有成效。但他并不满足,又追问道:“耕作为本,余者为末的道理很容易对百姓们讲清楚,但讲清楚了之后呢?该如何具体行事?我该怎样亲身作则?”

    “荀君真的不知道该如何亲身作则么?”

    “真的不知道。”

    “可你已经开始在做了啊!”

    “……,我做什么了?”

    “荀君扣押武贵,不就是亲身作则么?”

    “原师的意思是?”

    “乡里轻侠无赖,结帮成群,整日游戏浪荡,一言不合,动辄拔刀相向,不惜流血五步,实为乡间最大的祸患。仇季智任蒲亭长的时候,首先不就是严肃地整治轻侠么?将他们皆役以田桑,并严格规定地惩罚制度。有违反的,必严惩不贷。”

    “噢,原师是想让我?”

    “不错,荀君既然仰慕仇季智,那么按他治理亭部的办法来治理繁阳亭就足够了啊!”

    原盼所言是至理名言。如果现下是太平盛世,按此办法治理亭部自无半点问题,只可惜,荀贞心知乱世将来,为能在乱世中聚众保命,他拉拢轻侠还来不及呢,又怎么能严惩他们?

    他暗暗叹息,想道:“掀起乱世的正是太平道信徒,而现在劝我严惩轻侠的却也是太平道信徒。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个讽刺。”又想起了秦干,“秦干把他当作对头,但在整治轻侠这一块儿上,他们两人却不谋而合,意思相同。嘿嘿,嘿嘿。”心里这么想,脸上没显露半分,赞道,“贤哉原师!”

    “些许粗陋的见识,哪里敢当的一个‘贤’字?”

    “除了惩治轻侠,原师觉得我还应该做些什么?”

    “安定里之所以富足,不止是因为他们的田地多,还因为他们种植了大片的桑树。有了桑树,便能养蚕,养蚕便能纺织,‘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按一家五口人,女子两人来计算,一年下来,足可织成布帛数匹。一匹布长四丈、宽二尺二寸,可以做成一身大人的衣服。如此,不但足够自家穿用,多出来的还可以拿去卖钱,贴补家用。”

    “原师是想建议我动员百姓,多植桑树么?”

    “朝廷本有法令,桑树种植的多少也算考核的标准。如果劝导百姓种植桑树,一来可以使得百姓富足,二来也可满足考核。两全其美,何乐不为呢?”

    原盼刚才话中有一句:“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出处是《汉书?食货志》;再之前,他还引用过孟子、孔子的话。当世不比后世,读书不易,他能随口引用史籍、经典中的语句已经让荀贞吃惊不浅。此时,又听他说“朝廷本有法令”,竟是不但熟读典籍,更通晓朝廷律令。荀贞无法再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太平道头领来看待了。

    他想进一步地试探一下原盼的才干,故意为难地说道:“劝民种桑当然很好。可是,购买桑苗以及种植入土都需要组织,并且需要钱财。组织倒也罢了,这钱财该怎么凑集呢?”

    原盼笑道:“君不见弹室门外的父老僤碑么?”

    家家户户都出钱,按照出钱的多少,分得桑苗数目不同。荀贞故作恍然,拍了拍额头,笑道:“要非原师提醒,一时还真没想到这个办法。”问原盼,“原师既然有此良策,为何不在贵里之中施行呢?”

    “今日我与周公、三郎、四郎、阿卿会集弹室,正是为了商议此事。”

    左巨半天没说话,早就憋不住了,这时总算找到了机会,急忙忙地插口说道:“这两天没能去亭舍给荀君赔罪,也正是为了忙碌此事。”

    “噢?原来如此!这是好事儿啊!……,不知商议得如何了?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么?”

    “已经商议得差不多了,各家各户各出多少钱,也大致定下来了。只等把钱收齐,便去县中市里购买桑苗。等到今年雪后,立春之前就能种下了!”

    “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如有难处,少不得麻烦荀君。”

    话说到这里,该说的基本都说了。荀贞见屋外天色将晚,起身告辞。原盼、左巨、周兰等将他送出门外。左巨更一直把他们送出里门,这才折回。

    ……

    回到亭舍,杜买、陈褒等人尚未归来,黄忠迎接上来,牵马入厩,因见荀贞恍恍惚惚的,关切地问道:“荀君,怎么了?可是在敬老里办事不顺么?”

    荀贞回过神:“倒也不是。……,黄公,你久在亭部,应该比较了解原盼吧?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原盼是本地名人,黄忠确实很了解他,回答说道:“是个好人。……,怎么问起这个了?”

    “我与原师只见了两面,第一次见面时,因为秦君、刘君的缘故,闹得很不愉快,但他并不因此记恨,反而与我挚诚相见。适才在敬老里时,他给我提了几个治理亭部的建议,都是良策啊!”将原盼的话转述给黄忠。

    黄忠道:“确实良策!这么说,荀君打算按此行事了?”

    荀贞避重就轻,避开“整治轻侠”这一条,单说推广桑树,回答说道:“等把各里的人召集齐了,备寇的操练上了轨道,便开始动员全亭种植桑树。”

    黄忠说道:“荀君,你虽来了才没几天,但俺觉得你比郑君强多了。”

    “这话怎么说?”

    “郑君在这儿当了好几年的亭长,也没说过推广种桑。”黄忠出身农人,年纪又大,当然知道对农家来说,种植桑树的好处有多大。

    “话不能这么说。去年的大疫,全靠了郑君,本亭才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害。只这一点救人活人的功劳,我就远远比不上啊。”

    红日西沉,荀贞立在舍院门口,观看官道。不知不觉,在敬老里待了大半天,只早上的那点饭顶着,他早就饿了,笑问黄忠:“黄公,打算何时开饭?”

    “荀君饿了么?”

    “上午出来,近暮方回,早就饿了。杜君、阿褒、阿偃他们料来也肯定都饿了。黄公,早点做饭吧。”

    黄忠自无不允之理。

    遥望远处,官道上人来人往,荀贞自言自语地说道:“也不知杜君他们何时回来?”他更想知道的是,杜买他们总共召来了多少人。

29 许季

    荀贞没有等太久,杜买、陈褒等人相继归来。黄忠很快做好了饭食,诸人洗过尘土,聚坐前院,一边吃饭,一边交流彼此的情况。

    大体而言,亭中各里的里长、里父老都挺给面子,从安定里、南平里、繁里、春里四个里统共召集到了五十来人,比去年将近翻了一番。尤其是安定里,还额外拿出了二十石米粮,“以供荀君贴补操练”。安定里是由陈褒负责的,他转述那里长的话,学得绘声绘色。

    杜买又奇又喜,说道:“亭中诸里,安定里最富,往年备寇的时候,也曾与提过要它额外出些钱粮,却从没得到过半斗一升。今年却是怎么了?竟肯捐送?……,阿褒,全是你的功劳!”

    陈褒不贪功,笑道:“哪里是俺的功劳!非是俺的要求,而是他们主动提出,叫俺也是十分惊喜。它那里长与里父老说,‘荀君刚正清廉,些许报效,自是应该’。……,荀君来亭部时日未久,已得百姓爱戴,实令小人等亦觉脸上有光。”

    二十石米粮,数目不多,但就一个“里”而言,不算少了。一个百石吏每月的俸禄也不过才八百钱加米四石八斗。二十石米粮,顶的上一个百石吏两月的俸禄了。而若比之军中,一个士卒每月的口粮平均下来是一石八斗左右,二十石,够一“什”军卒一月吃用。

    荀贞心道:“‘刚正清廉’?说的是我上次拒收他贿赂的事儿么?”谦虚地笑道,“我初来乍到,既无威信,又无事功,何来‘百姓爱戴’呢?诸君久在亭部,威信素著,特别是杜君,捕盗治安,深得部民敬畏。安定里肯出二十石米粮,都是诸位之功。”

    杜买等人得了称赞,虽知荀君说的是漂亮话,但也都很是开心,唯独繁尚苦着个脸,说道:“安定里的里长、里父老会做人,叫阿褒捡个便宜。北平里的里长却是个奸猾老狗,不给荀君脸面,叫俺好生着恼!……,嘿,早知与你阿褒换换,换你去北平里,俺去安定里!”

    杜买问道:“事情不顺么?”

    “那老狗又是说里中各家都要治场圃、修窦窖,又是说要培筑里墙,总之一个人不愿多出。俺好说歹说,他也只肯出十五个人。”繁尚恼道,“说得俺嗓子都冒烟了,一碗水都不肯倒!”

    “去年十六人,今年十五人?不多倒也罢了,还减少一个?”杜买、陈褒等人都极不满意。

    陈褒对荀贞说道:“亭中六里,春里人最少,只有二十来户,安定、南平、敬老、繁里皆五六十户,独北平里人最多,百余户,四五百口。他们里中便仗着人多,在亭部向来骄横,一向不怎么把其它几个里的人放在眼里。从最南边的南平里到最北边的春里,每个里都受过他们的欺负。特别是春里,他们两个里的田地相挨,几乎每年都要发生几次争水、争地的斗殴。

    “每斗殴时,北平里往往全里出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几百号人,声势浩大。俺记得前年时候,他们甚至将春里的里墙打坏!把春里当时的里长都差点打死!……,欺负人的时候全里上阵,备寇的时候却只出十五个人?”

    他愤愤不平:“老实说,俺早就不满他们了,只是一直不得借口收拾!一百余户的大里,出的人不如安定诸里?这叫个什么道理!”

    荀贞和陈褒两个人的性格有点相似,都是不把喜怒带到脸上,一个总是云淡风轻的,另一个则总是笑嘻嘻的。认识陈褒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见他发怒。——连陈褒这样好脾气的人都对北平里不满,可见北平里平时在亭中有多不得人心了。

    黄忠顺平了喉咙,咳嗽了两下,清了清嗓子,把羹汤放下,说道:“也许他们就是因为自恃人多,所以不肯多出人参与亭部的备寇吧?”

    安定诸里,多则五六十户住民,少则如春里才二十余户,如果有强寇来袭,怕是没有能力自保,需要依靠亭中其它里的支援,所以对“备寇”比较积极。而北平里百余户,丁口至少二百多,也许他们认为凭借他们自身的力量就足以抵御寇贼,故此对“备寇”不积极。

    繁尚说道:“老黄说的不错,他们就是这么想的。……,他们的里长当着俺的面就说了,去年备了几个月的寇,折腾得不行,结果半点都没用上。虽有几股贼人来犯,但都是寥寥几人而已。哪里用得着那么多人‘备寇’?还说要不是看荀君初来,今年他们一个人也不会再出!”

    荀贞笑了起来:“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他们了。”

    程偃“呸”了一声,放下木椀,捋起袖子,恶狠狠地说道:“荀君,北平里的里长俺知道,那就是一小婢养的!别看他在别人面前嚣张跋扈,不是俺自夸,他却从不敢在俺面前挺腰!……,什么也别说了,明儿俺去一趟,瞧瞧他还敢不敢强项嘴硬!”

    “这种事儿不能要求,出人备寇本就是自愿,不可勉强。”

    “那就这么算了?”程偃睁大眼睛,十分不甘,“他嘴上说是看在‘荀君初来’,其实明明是欺负荀君乍到。落了荀君的脸面,也就是落了俺们的脸面,话传出去,忒不好听!”

    荀贞拿着筷箸,轻轻敲了敲椀边,沉吟不语,心中想道:“来到亭部后,我扣押武贵、拒贿安定,又善待许母,加上我荀氏的出身,本以为在亭中已薄有威望,如今看来,过於乐观了。”

    话虽说“不可勉强”,但他心中并不是这样想的。程偃说的不错,北平里这般举动,分明藐视自家,如置之不理、随其意思,落了脸面事小,关键是会对日后的“大计”很不利。别的里若都照样学样,还想什么立足本亭,招揽乡间?

    他想道:“眼下已是如此,该如何应对?”是让杜买去一趟,还是亲自去一趟?他很快做出了决定,“繁尚去没用,再让杜买去恐怕也是一样。罢了,我亲自去一趟就是。”亲自去一趟,见见这位北平里的里长,看看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计议已定,准备开口说话,却听上座的许母说道:“北平里?三郎,你二兄认不认识他们里中的人?”虽才短短几天,但诸人聚餐已成习惯。

    荀贞今儿回来后,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去后院给许母问安,许母问起他一整天都干什么去了,他如实回答,是以许母也知道“招人备寇”的事儿。

    许季放下椀箸,恭谨地避席答道:“二兄交往的人,儿熟悉得不多,大部分只知其人,不知其名,更不知籍贯何处。其中是否有北平里的人,儿子实在不知。”

    “你二兄在家时,整日人来客往,半刻不得闲息。说不定其中就有北平里的人。”

    陈褒机灵,转脸瞧了下荀贞面色,见他沉静安详、静静聆听,当下插口笑道:“好教老夫人知晓,仲兄还真是认得北平里的人。昨晚夜间,来亭舍拜见老夫人的人中,有昆仲两人,一个唤作苏则、一个唤作苏正,便是他们里的。”

    许母欢喜说道:“那就太好了!……,三郎,你现在就去北平里,好好央求人家,请他们帮荀郎说句话。”

    “诺。”

    许母说让他“现在去”,许季就真的“现在去”,饭也不吃了,从席上坐直身,就去穿鞋。

    “这怎么使得!阿母,我的事情,怎能让幼节去办?”荀贞忙不迭也从席子上起来,一把拉住许季,不让他动。

    “荀郎,你既然叫我‘阿母’,便就是我的儿子了,三郎也就是你的幼弟。兄长有事,幼弟帮忙,有什么不可以的么?”看见荀贞阻拦,许母很不高兴。

    “话虽如此说,幼节年岁尚小。阿母你刚才也听到了,北平里的里长是个不讲理的人,……。”

    许母打断了他的话:“好,你不让三郎去,老妾也不吃饭了。你的屋子老妾也不住了。阿褒,你去把犴狱的门打开,老妾住那里去!”她推开木椀,颤巍巍地就要起身。

    荀贞无可奈何,上前把她搀住,只得答应,说道:“暮色深重,快要入夜了,就算让幼节去,也不急在一时!阿母,你先坐下,等吃完了饭,咱们再好好商议,明日再说。如何?”

    “不行!”老人家一固执起来,谁也劝不住。

    许季穿上了鞋子,对诸人一揖,向荀贞说道:“大兄放心,我认得路,不会丢的!”

    “且慢,我随你一起!”

    许母反手拉住荀贞,不让他动,嗔道:“饭还没吃完,你哪里去?”

    荀贞万般无法,只好对陈褒使了个眼色。

    陈褒跳起身,穿上鞋,笑道:“这么着吧,俺陪三郎去!骑着马,来回也快。”不等许母再说话,他麻利地去到马厩边,转头问许季,“三郎,会骑马么?”

    许季摇了摇头。

    “那行,咱骑一匹马,俺带着你去。”

    陈褒牵马出厩,拉了许季的手。两人自出亭舍,踏着暮色,往北平里而去。

    荀贞哭笑不得,扶着许母重新坐下,说道:“阿母,你这是何必呢?不是我同你见外,二兄如今不在家,幼节也说了,并不认得二兄的朋友。现在这么晚了,你说,你让他跑一趟去北平里干什么呢?就算去,总是先把饭吃完!……,还不让我跟着一块儿去!”

    他这几句话,半带埋怨、一半亲热,埋怨是假,亲热是真。

    “我虽老了,还没糊涂。我的儿子我能不了解么?中郎交往的都是些人,我心里一清二楚。那苏家昆仲定能帮上你的忙。”见荀贞听了自己的话,放了许季去北平里找人,许母转嗔为喜,坐回了席上,很开心得笑了起来,连额头、脸颊上的皱纹、褶子似也透出了笑意。

    “对,阿母你说得都对!”荀贞试了试木椀,里边的汤羹还温温的,递回许母的手上,说道,“三郎也去了,什么都听你的了。阿母,还生气么?不生气,就快将饭吃了罢!”这一句话,他是真心诚意。等许母开始吃饭,他退回席上。

    他脸上带着微笑,时不时与许母说几句话、劝她多吃点,心中想道:“要非阿母说起,我还真没想到借助许仲之势。许仲交往的多是轻侠,在乡间有声威,如果他没走,由他亲自出面,或许北平里的里长还会卖个面子。但而今,许仲去了阳翟,许季是个还没弱冠的孩子,又不认识许仲的朋友,就算去一趟,十之**也会无功而返。……,不过,试试也是好的。只是如果结果不尽如人意,却不能当着阿母的面说,以免再引她着恼生气。”

    他起初善待许母,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随着接触,许母慈祥朴实,特别昨夜许仲夜入亭舍,她宁愿自己的儿子投案自首,也不愿“恩将仇报”,断送荀贞的性命,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荀贞固然存的还有“利用许仲声威”的打算,但对许母却也是诚心敬事了。

    而且,他的顾虑也很对。许仲再有声威,那声威是许仲的。许季虽为其弟,但只有十五六岁,还只是个半大孩子,又会有几个人重视呢?况如许季所说,他甚至都不认识许仲的朋友,最多只是见过,看着面熟而已,别人能不能记住他还是一回事儿,又怎么请人帮忙?

    更别说,对“里”中来讲,“出人备寇”是件很麻烦的事儿。

    每个人都有自家的活计要干,参加了备寇,自家的活计怎么办?还不得靠里中帮忙?“里”中怎么帮忙?只能是由“里长”出面组织别的里民帮他们做。也就是说,每多出一个人,“里长”的麻烦就要多出一份,“里中住民”的麻烦也要多出一份。

    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就算那两个“苏家昆仲”认得许季,也肯出面说项,但就凭他两个人就能说动“本里的里长”?就能说动全“里”?

    荀贞觉得不太可能。

    ……

    杜买就坐在许母的下手边,目睹了许母叫许季去北平里的整个过程,若有所思。不经意,他的眼神碰上了荀贞,忙转走开,低下头,小口喝羹。

    他心中想道:“想那安定里,往年一个米粒都不肯出,今年却主动捐送二十石。而又不过三五日的功夫,许母对荀君已如待亲子。并及许仲乡间豪桀,敢闹市杀人的,也肯对他一拜。荀君看似温良,自来亭舍后,没见过他生过气,也没见他用过什么了不起的手段,不经意间已得这许多好处,手段实在高明。……,不但远胜俺们,便连上任的亭长郑君也是远远不如。”

    想及此处,再回想荀贞初来时,他还想着自己是亭中老人,存了点倚老卖老的意思,在诸事上都不太尽心尽力,指望以此得到荀贞的重视,好让以后的日子好过点。

    再又想起秦干、刘儒来时,不管他怎样百般表现,秦、刘二人却都不曾正眼看过他,反而与荀贞谈笑密切,而他们三人的对话,又是引经据典、又是议论名士,对比之下,他就好像一个土包子似的,就算把耳朵支到了最大,也是半点都没有听懂。

    再又想起因为害怕武贵会走漏许仲来过亭舍的消息,他辗转反侧,一夜不能成眠,而结果在荀贞的眼中,这却根本不是一个问题,三言两语就说得诸人心服口服,不复忧虑。

    他不觉怅然。

    他又是失落,又觉得自己可笑,不自量力。不管是从出身、还是从谈吐、见识,甚至胆色,他自问有哪里比荀贞强的?或者说,有哪里比得上荀贞的?他扪心自问,最后悲哀地发现:一个都没有。如果说荀贞是天,他就是壤,天壤之别。

    再偷偷看看荀贞和许母的亲热,他又想起昨天晚上许仲及其朋党来时,要不是因为荀贞,怕他们早都葬身刀下。他一阵阵的后怕。

    虽然他仍然不懂荀贞为何以名门子弟的身份、却不去县中任职,偏来繁阳当个小小亭长,但最初那点倚老卖老的想法却渐渐地消失不见了。

    他自认比不上荀贞,原先的盘算落空,所以觉得失落可笑,但其实这还不算最可笑的,最可笑的是:他一系列的心理变化,荀贞根本不知道。他此时此刻的怅然、可笑、失落,荀贞也根本不知道。

    ……

    许季和陈褒回来得很快,荀贞他们饭还没吃完,他们就回来了。

    去的时候两个人,回来的时候五个人。

    随他们一起来的三个人,一个二十来岁,一个三十多岁,最后一个年有四旬。

    陈褒介绍:“这就是北平里的里长苏虎。”

    四旬上下的那人陪着笑脸,躬身向前,二话不说,“通”的一下跪拜在地,对荀贞说道:“下午小人犯了糊涂,没估算清楚,只出了十五个人。繁君走后,俺又仔细算了算。”他偷偷地看了同伴一眼,接着说道,“……,再多出十人,应该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听见这名叫“苏虎”的里长这么一说,诸人你看我,我看你,表情各异。

    繁尚最是恼怒,下午时,他亲眼见了这位“苏虎”里长的强硬态度,万万没想到,只因许季去了一趟,转脸却就又能“再多出个十人”。他首先觉得不是解气,而是脸面无光。

    程偃“嗤”的冷笑出声。

    这会儿已经入夜,夜色朦胧,黄忠打起火把,亮了院中。

    荀贞注意到他的那两个同伴似曾相识,应就是昨夜来过的苏家兄弟,把苏虎扶起,笑道:“苏君,本该早去拜访,只因一直忙,不得闲。我对你闻名已久,今夜总算相见。”

    苏虎诚惶诚恐,说道:“怎敢劳动荀君!要说拜访,也该是俺来拜访荀君才对。”

    “今天繁君去贵里中,……。”

    “对,对,今天繁君下午去的。”苏虎猛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追悔不及地自责说道,“都怪俺当时糊涂,以为最多能出十四五人。繁君走后,俺越想越觉得过不去,劳烦繁君跑一趟不说,别因此再耽误了荀君的大事。……,故此,又仔细算了一下,再多出个十来人不成问题!”

    他小心翼翼地问荀贞:“……,荀君,总共出二十五人,可够么?”

    他又补充:“俺适才来的路上听陈君说,为这次‘备寇’,安定里出了二十石的米粮。俺们里虽说不富,但荀君‘备寇’是为了整个亭部着想,俺们不能落於人后,多的不行,少的还可以,俺与里父老商量了一下,决定在出人之外,也再报效亭舍十石米粮。”

    他说完了,挺没底气地问荀贞:“荀君,你看行么?”

    从十五个人直接升到二十五人,外加十石米粮。荀贞心道:“看来我猜错了,许季跑这一回,还真是挺有作用。”对这个结果很满意,看苏虎战战兢兢的样子,他决定安慰两句。毕竟,苏虎作为北平里的里长,以后打交道的日子还长。

    他笑道:“苏君来前,我还与黄公、杜君说起,‘备寇’虽是为亭部安危,但这种事情毕竟不能勉强。我也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贵里虽然人多,但人越多,事情越多,越麻烦。能出多少人,是否可以额外多出些米粮,我并无话说。贵里的事儿,全凭苏君做主!”

    夜风很凉,荀贞穿着袍子还觉得不暖和,苏虎的额头上却汗水涔涔,他咬牙说道:“是,是。……,要不三十个人,二十石米粮?”

    荀贞楞了一下,重复说道:“三十个人,二十石米粮?”

    苏虎见他迟疑,再也撑不住了,“扑通”一声,再又跪拜在地,带着哭腔大声说道:“荀君,最多三十石米粮。这已是本里的极限,真的是半点也不能再加了!”捣蒜似的,连连叩首。

30 回家

    苏汇和另外两个人走了好一会儿,荀贞还没回过神。

    他一方面是觉得苏汇好笑。

    先是十五个人,再是二十五人,最后三十个人。先是半点米粮没有,接着十石,接着二十石,最后三十石。跟挤牙膏似的,一点点增加,直到自称的“极限”。这位北平里的里长是个妙人。

    另一方面,他是为许仲的声威吃惊。

    许仲人都去了阳翟,只他没有成年的幼弟出面,来去仅仅半顿饭的功夫,就把繁尚没能办成的事儿给办好了。要知,繁尚不但是“本亭亭卒”,而且是本亭人,而许仲只是个黔首,而且还不是本亭人。

    他自觉已经高估了许仲的能量,但以眼下这件事儿来说,他暗自喟叹:“一人之威乃至於此!我还是低估了许仲啊。……,也难怪他敢独身犯我亭舍。”

    杜买、黄忠等人还都在院中,议论方才的事儿。

    黄忠笑道:“苏汇是三年前当上的北平里里长吧?……,哎哟,三年了,头回见他如此爽快!竟肯出三十个人、三十石米粮。”夸奖许季,“许君,全靠你了!”

    许季面色微红,说道:“我也没做什么事儿。”

    程偃急不可耐地说道:“你快将去北平里的经过给俺们讲一遍!你们瞧苏汇走时哭丧着脸、又强陪作笑,一副被割肉出血的模样。哈哈,好生痛快!”

    许季说道:“我与陈君到了北平里后,他们的里门已经关了。陈君叫开门,刚好里监门认得我。我就告诉他我是奉阿母之命而来。他便领着我,去找了大苏君,小苏君。大苏君、小苏君当即去寻里长,也不知他俩对里长说了什么,里长苏君就同我与陈君一起回来了。”

    他一会儿一个“大苏君”,一会儿一个“小苏君”,一会儿一个“里长苏君”,跟绕口令似的。不过好在诸人都是久任亭中,认得他口中的“大、小苏君”与“里长苏君”,才没被绕迷糊。

    荀贞问道:“大苏君、小苏君,便是刚才与里长苏君一块儿来的那两位么?”

    许季点了点头,说道:“是的。”

    从苏汇他们来,到苏汇他们走,“大、小苏君”两个一句话都没说。荀贞问过他们的姓名,他俩也只是笑,不肯回答,只说:“荀君召人备寇,俺们兄弟到时是一定要来的。”

    陈褒说道:“大苏、小苏兄弟,兄长名叫苏则,仲弟名叫苏正。别看他两人年岁不大,在他们族中的辈分很高,里长苏汇还得叫他们一声叔父。并且,他们兄弟两个勇武过人,往年他们里与别的里争水、争地时,总是他二人冲在最前,平素又趋急救难,很得族人信赖,尤其在族里年轻人中威望不低。……,或许便是因为这两个原因,所以苏汇改变了主意。”

    从苏家兄弟有胆量参与围攻亭舍,就可看出他两人很有勇气、且讲义气,有勇气、讲义气、又趋急救难,当然在族中的威望就会高。

    虽说担任“里长”的人多是选用“辩护伉健”者,苏汇也确实“辩护伉健”,敢拒绝亭长的要求,但话说回来,“强中自有强中手”,当有更强健的人出现后,他也只能委屈忍让。

    “呸!”

    程偃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鄙视地说道:“苏汇这小婢养的!前头恁般傲慢,转脸低三下四,没点节操,算得甚么好男儿!”

    荀贞摇了摇头,笑道:“话不能这么说。出的是里中人,又不是他苏汇家里的人;出的米粮,想来也会是由里中殷实人家凑的,不是他苏汇家出的。苏君先将咱们回绝,不肯多出人手,也是为他们里中的住民着想啊!”

    “这么说,他还是个好里长了?”

    “那是自然。……,不说这个了。自我来亭中后,咱们一直没得休息。小繁,我记得前几天你还想告假回家,当时比较忙,我没能答允你。现在,该忙的事儿都忙得差不多了,只等各里把人手送来,就要开始操练备寇。趁这个空当,咱们明天休沐,放个假,都回家看看。如何?”

    程偃喜道:“真的?哎呀,可算能回家了。算起来,十来天没回了。也不知阿母想俺了没。”

    陈褒调笑程偃,说道:“你阿母想你了没有,我们不知道。你想你阿妇了没有,我们却知道!”

    程偃登时涨红了脸,羞恼道:“俺想不想俺妻,管你何事!俺便就是想了,你又能怎样?”

    陈褒笑道:“能怎样呢?不就扛腿那点事儿?总不能让俺们代劳?”

    程偃勃然大怒,劈手就去抓陈褒,陈褒敏捷地跳跃一边,叫道:“你不愿俺代劳,你就直说嘛!为甚动手动脚?怎么?难不成你还想扛扛俺的腿?俺可吃受不起。”

    诸人尽皆大笑。程偃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荀贞笑道:“先别闹。亭里边得有人留守,总不能一下全都走完。你们谁愿留下?留下的晚休息一天,排到后天休沐。”

    繁家兄弟不肯留,程偃也不愿留,杜买家有幼子,他也想回去看看。最终,只有黄忠、陈褒愿意留下。

    “那就这么说定了。黄公、阿褒,辛苦你们一天。明儿一早,杜君、阿偃你们就可以回去了。……,别忘了,后天不要回来太晚。”

    诸人齐声应诺。

    荀贞和许季回后院,走过杜买身边的时候,关心地说道:“杜君,今天跑了一天,肯定累坏了,早点休息!”从腰间解下环佩,递给他,笑道,“我听阿褒说,再过几天,就是我那小侄的生辰。我明天要去县里,没法儿登门亲去,这个环佩当作礼物罢。”

    “这,这怎么行!”

    荀贞不给他推辞的机会,强塞到他的手里,回去后院。

    杜买站在前院的夜色中,拿着环佩,望着他的背影,神情复杂。

    ……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荀贞就起了床,洗漱过后,牵马出亭,踩着晨光,往县中去。

    ——杜买、程偃、繁家兄弟比他起得还早,也比他出发得早。

    昨晚回到后院,他特地问过许母,问想不想跟他去县中。许母年纪大了,不愿动。她既不想去,许季自然需要留在亭舍照顾,也不能去。单人独骑,迎着秋季的晨风,他抖擞精神,沿官道一路疾驰,只用了一个多时辰,就望见了颍阴的城门。

    颍阴是一个大县,城周七八里,疫病前,城中近万户,四万多人,在疫病中亡故了不少,今年八月算民的时候,算得还有住民三四万人。

    城墙用黄土夯筑而成,高约五丈,宽有三丈余,开了四个城门,角楼、马面等防御性的设施样样齐全。城外有河,河上有石桥。荀贞在桥头下了马,牵马过桥。

    护城河的水很深,碧波粼粼,走在桥上,水气扑面,令人顿觉凉冷。

    因为他从亭中回来得早,所以这会儿桥上还没有多少行人。一个荆钗布裙的妇人可能来城中串亲戚的,走在他的前面,一手提了个竹篮,上边用布盖着,一手牵着个五六岁的垂髻孩童。

    被清脆的马蹄声惊动,那孩子走两步便回一次头,吃着手指,好奇地打量荀贞和他的坐骑。妇人扯紧了他的手,飞快地扭头看了一眼荀贞,低头小声对他说了句什么,避到石桥的一侧。荀贞虽相貌俊秀,但牵马、带刀,最主要的裹着赤色的帻巾,定非百姓,是个吏员,主动做出退让总是没错的。

    荀贞本想等他们过桥后再过去,既然妇人让开了路,他也不是矫情的人,快步从他们的身边走过。妇人低着头,不敢看他;小孩儿胆大,当马经过时,伸手想摸。那马虽是老马,也不是战马,却也自有骄傲,岂肯容小孩乱摸?打了个响鼻,吓得那孩子赶紧缩回了手。

    荀贞歉意地说道:“马劣脾躁,吓住了你们,对不住。”

    那妇人嗫嗫嚅嚅,不敢应声。道过谦,荀贞正欲走时,听得一人朗声笑道:“这不是荀君么?”他驻足回望,见一辆牛车缓缓地上了石桥。

    车上跪坐一人,三十多岁,面白长须,却是本乡的乡蔷夫谢武。

    荀贞放开缰绳,长揖行礼,说道:“贞见过谢君。”

    谢武将双手放在车前的横木上,站起身,扶轼回礼,笑道:“你怎么回来了?”

    “今天休沐,所以回家看看。”

    “倒是巧了!我今儿个也是休沐。看天气不错,所以进城转转。”

    说话间,牛车近至马前。石桥虽宽,奈何谢武的牛车驾了两头牛,再加上车厢的宽度,还有一边儿那个妇人和孩童,显得有些拥挤。荀贞忙牵马前走,给他让出路来。

    谢武瞥了那妇人和孩童一眼,笑对荀贞说道:“荀君恂恂自下,温文敦厚。不以稚子年小而表歉意,名门风范,果然荀家子也。”

    “孩童被我的坐骑所惊,错虽在马,我是它的主人,道歉自是应该。”

    下了桥,车、马并行。谢武坐回车上,问道:“荀君归家后可有闲暇?能否出来?”

    “谢君有何吩咐?”

    “我又不是你的上官,你也不是我的下吏,能有什么吩咐!我打算等会儿去找刘公文。荀君若有意,便一起去!刘公文家中有一个婢女,唱得一口好曲,清澈好声,响遏行云,号称‘不让秦青’。三五知交,谈论名士,按曲饮酒,不亦快哉!”

    刘公文,即上次和秦干一起来过亭中的刘儒。

    “刘君今日也休沐么?”

    刘儒身为县吏,不到休沐的时候是不能回家的,平时必须住在县衙的宿舍里。谢武笑道:“他奉县君之令,往阳翟出了次公差,事情办得不错,县君很满意,所以准他在家多休息几天。”

    “我回家后需得拜见族中长辈,怕是不能欣赏刘君家中婢女的歌声了。”

    “噢?也是。离家多日,是该拜见。”

    石桥再往前不是很远就是城门。进了城门,两人分道扬镳。

    城里街上的人远要比城外多,或裹帻巾、或露发髻,或襦绔布履、或褐衣佩刀。偶尔也有头戴高冠、褒衣博袖的儒生经过。人来人往,说不上喧噪,却也甚是热闹。

    谢武的那辆牛车,双牛驾辕,颇为拉风。目送它混入人流后,荀贞亦牵马归家。

    ……

    他家在高阳里,位处城西。

    高阳里,本名“西豪里”,因为荀淑的八个儿子,即“荀氏八龙”皆有才名,时任颍阴县令的苑康便“以昔高阳氏有才子八人,今荀氏亦有八子”,将里名改成了“高阳里”。

    他自小生长本城,道路熟悉,从大道下到小路,又从小路转上大道,转来转去,抄了近路,没多时,就到了里外。城中的“里”一如乡下,亦有墙垣、里门。

    看守里门的里监门姓邓,四五十岁,跛了一只脚,见荀贞牵马入门,忙从侧室中迎出招呼:“荀君回来了!”

    高阳里中的住民半数姓荀,此外,又有邓、胡两个杂姓。荀氏天下知名,邓、胡两族自然对荀家子弟都是恭敬有加。荀贞微笑着点了点头,说道:“今儿个休沐,回来看看。”

    “荀君初任亭长,离家五六十里,一去这么多天,在亭中过得可好?繁阳亭是个大亭,民户众多,没遇上什么麻烦事儿吧?”

    “一切都好,有劳邓公挂念了。”

    姓邓的里监门看着荀贞背影远走,称赞似的连连摇头,自言自语地说道:“荀家子侄出色得不少,但要说礼貌,没一个比得上荀君!”他可能喜欢摇头,一边看着荀贞远去,一边摇个不住,直等荀贞的背影消失不见,这才回入门中内侧的屋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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