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定计
宋程濡在朝中立足整整六十余年,既经历过宦海沉浮,也经历过勋贵倾轧,太明白若是陷入党争会是个什么下场。
命好的跟对了人,日后沾着从龙之功的光又怎样?如同晋北侯、淮安侯那样,当年军功赫赫,封侯赐爵,何等荣光?后来儿子们更是尚主,可结果呢?连公主们也保不住他们的命。
更别提若是命不好跟错了人,下场大多都是连九族也要被牵连。
他从当了宋家当家人这一天起,就从未曾想过把宋家置之险地。别说只是个封在了福建的端王,纵然是宋贵妃他日诞下皇子,他也不会压上整个宋家去争这个九五之位。
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不去招惹别人,别人倒是先把主意打到了他头上。
他细细梳理了来龙去脉,大概也能把宋楚宜梦中发生的事与现实对上几分。在宋楚宜梦里宋珏会出事、贵妃会暴亡,那都是因为没料到的缘故。
而现在,他们已经知了先机,就没理由坐以待毙。
宋老太太仔细思索一会儿,忍不住溢出一声冷笑:“是了,我竟也差点被人牵着鼻子走。”
她将何氏异常热络的态度提出来,不免又想起了苏大太太当时缠着她非要说些宋贵妃在宫里如何如何的话,想是后来花园内出了事,她才没机会继续说下去。
宋程濡问宋楚宜对这件事的看法。
“圣上与皇后娘娘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太子出生之际圣上恰好登位,向来被认为吉兆。也因此,太子早早就被确立为太子......他的地位若无意外,当是无可撼动。”
可偏偏就有一些意外。
太子仁厚聪慧,又受当今宠爱,可偏偏身体极差,从小就是个药罐子。
上一世太子身体虽然不好,却安安稳稳的活着,若不是被行刺了,能活到登位也未可知。
宋程濡真是越发的喜欢跟这个小孙女聊天,她的话永远字字珠玑直切要害,话说的也坦诚明白,不会故布疑阵叫人摸不着头脑。
他来了兴致,手指在桌上敲了几下,忽然开口问她:“那依你看,祖父该如何应对?该如章天鹤所说写折子......还是装作不知道?”
宋楚宜低眉敛目稍一思索便摇头:“祖父上折子,写什么呢?”
宋程濡嘴角微翘,蓄的极好的胡子一抖一抖。
“西北军饷被盗?可是军饷现如今还是好好的,不是已经过了石嘴山了么?章大人说写折子,那为何是您来写?”宋楚宜毫不犹豫指出其不可为:“您为了户籍册子跟宝泉局铸新币的事,可并不曾关注过这西北军饷。这事情是由季世叔去办的,您若是知道的比他还清楚,那当今怎么想,御史们怎么想,季世叔,又怎么想?”
宋程濡看着宋楚宜,目含惊喜,差点忍不住要击节赞叹。
宋楚宜不骄不躁,继续道:“何况,端王显见得是想先拉拢您,拉拢不成必有后招。现如今他仍旧是端王,您若是上折子指他欲行不轨,谁信?有何铁证?有何人证?既是都无,少不了被安上一个诬陷皇亲的罪名,还得罪了端王。而端王毕竟曾起过拉拢您的心思,太子殿下从今以后也未必能尽信您。”
当然,若是宋程濡是东宫一党,必然得先将这些知会太子,让太子早作准备。
可宋程濡不是,他从先皇一朝熬到如今,靠的就是从不趋附党派。谁当皇帝,他效忠谁,这未尝不是最好的自保方法。
这个才七岁多的小女孩说起这些的时候,就跟其他小姑娘们讨论胭脂水粉一样冷静自然,似乎这就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宋老太太既骄傲又心酸,她想,宋琳琅办不到的,这个小孙女一定能办到。
“东宫势力经营多年,对端王的举动未必没有防备。说不定这回苏老太太自己首告苏大老爷,也有太子的手笔呢......祖父,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约束好家里的人。”宋楚宜眉头微蹙,隐含一丝担忧:“上一世端王会从大哥身上下手,这一世大哥去了青州,保不定他们就会打家里其他人的主意。”
端王其实非常擅于玩弄人心。上一世他先从宋珏身上下手,叫当时的宋家手足无措,一开始就被打蒙了,后来再通过苏家作为纽带对宋家采取拉拢政策,若是宋家答应了,那到时候行刺宋珏的那群刺客的供词定然就全然不同,矛头定是直指太子一方。而宋家若是没答应,下场当然就跟上一世一样,被诬陷贪污军饷......
宋程濡与宋老太太对视一眼,立即就明白了其中深意。
是,现如今这个时候,家中的任何人都要警惕再警惕。
“明天进宫的时候,你记得同贵妃提一提。”宋程濡看着宋老太太,神情严肃:“她是个有分寸的孩子,知道该怎么做的。”
宋老太太答应了,又询问老太爷要不要在年后办个宴席-----年前勋贵之家大多有下帖子请了宋家的,若是没有一点回应也不好。
可是现如今这个情况,办宴席倒也成了不是了。更别提也容易被有心之人钻空子。
“先看着吧,纵然是要办,等到元宵上年之时也来得及。”宋程濡想了想又叮嘱宋老太太:“内宅之事也不可轻忽,我刚听说你发作了老大媳妇老二媳妇,这做的很对。没规矩不成方圆,素日你就是太惯着她们了,否则她们怎么在姑娘们伺候的人身上还能出岔子?这幸亏是在小宜身边.....”
他想了想觉得不对,宋楚宜这样聪明得显然不同常人的人,为何会拿一个管事嬷嬷还有大丫头没办法?
她是真的没发现管事嬷嬷跟大丫头逾矩了,还是在借刀杀人?
他看一眼坐的笔直端正的小孙女,眼中笼上了一层寒气。
四十六·拜年
大年初一,长宁伯府上上下下全部焕然一新,丫头婆子都穿着崭新喜庆的衣裳,面上带着欢喜的笑意。
宋老太太同大夫人进宫去朝见太后皇后了,等她们回来,老爷们便会开了祠堂拜祠堂年,紧接着几位夫人们会相约着去庙里拜菩萨年,祈求伯府上下平安。
他们这些伺候的下人们,今日得到的赏赐红包也都是丰厚的叫人惊喜的。
宋楚宜穿着大夫人送她的衣裳,立在冰天雪地里仿佛是一只瓷娃娃,眉清目秀,两只眼睛仿佛琉璃一般,波光潋滟。
不一会儿鞭炮声就争先恐后的响起来,宋楚宜侧耳一听,就知道应该是命妇们朝见回来了,各家开始放起了鞭炮。
玉书提前过来拉了宋楚宜避在一旁的台阶上,笑道:“要放鞭炮了,六小姐可当心点。”
宋楚宜笑着点头,看着鞭炮噼里啪啦炸响,闻着空气中密布的火药味,由衷的绽开一个笑脸。
上去的祠堂年很顺利的拜完,宋老太太叫人装了祖宗排位前放置的果子,分给小辈儿们吃,一边还笑着拉住咿咿呀呀要把核桃塞进嘴巴里的宋楚宴。
大夫人回房去换过了衣裳,来请老太太示下:“去清凉寺的鞭炮蜡烛跟香油钱倒是都准备好了,只是今年又添了个观音庙,不晓得该怎么备香油钱?”
宋老太太略略沉吟一会儿,道:“就添上三十两吧,当是为了咱们家出嫁的几个姑奶奶,求菩萨保佑她们早日诞下麟儿。”
大夫人含笑应是,正要去做准备,就见邱妈妈略带慌张的同黄嬷嬷一同进的门来禀报说:“二姑奶奶回来了!”
宋楚宣竟然在这个时候回来了?!大夫人惊疑不定,忍不住站直了身体就要往外冲。
京城规矩,嫁出去了的女儿向来是在大年初二才回娘家拜外婆年的,现在宋楚宣在这个时候跑回来做什么?!
本来还欢笑喧闹的宁德院瞬间安静下来,连小孩子们都察觉出了不对劲。
还没等大夫人出去,宋楚宣已经如一阵风一般闯了进来,进门就哭倒在了宋老太太怀里,含着无限悲愤委屈的喊了一声祖母,就泣不成声。
宋老太太本来要出口的呵斥就再也说不出来,她看着宋楚宣面上两团触目惊心的青紫,颤着声音问:“这是怎么了?!谁动的手?!”
大年初一祠堂年的时候跑回娘家来是极不吉利的,尤其是还露了哭声更是不详,大夫人本待狠狠地将女儿骂一顿,可听见宋老太太这话,一时就愣住了。等她看清楚了宋楚宣脸上纵然上了粉也没遮住的淤青,心里的怒气早已经烟消云散,只余下心疼跟愤怒:“怎么弄成这样?!”
她一把拉起宋楚宣,伸手轻轻的在她脸上摸了摸,脸色难看无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楚宜也瞧见宋楚宣脸上几乎横亘了整张脸的淤青,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她这才想起来,这位二姐姐,上一世就一直不受婆母喜欢,后来渐渐的与丈夫也离了心,日子很是不好过。
可是她留在宋楚宜记忆里的,永远是每每回府之后的新奇礼物跟轻声细语。
宋楚宣见了亲人,心里堆积的委屈喷薄而出,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大夫人气的狠了,抓住她的胳膊摇晃了几下:“你是要急死我们?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句话啊?!”
宋楚宣却疼的丝丝的抽着凉气。
大夫人觉得不对,伸手将她宽大的袍袖撸起来,那白嫩细腻的肌肤上盘桓的伤痕就暴露在空气里。
宋老太太看的眼睛都红了,一把扯过宋楚宣来,先回头去叫黄嬷嬷拿紫金活血丹来,又叫玉兰去取散瘀膏。
大夫人气的浑身乱颤,只觉得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似地,看着宋楚宣露出另一个伤痕累累的胳膊,终于忍不住厉声道:“邱嬷嬷,去把今日跟着二姑奶奶回来的人给我带进来!”
邱嬷嬷忙应是。
很快雪竹瑞朱就被带了进来,大夫人难得的含着戾气用手一指宋楚宣,怒道:“谁来告诉我,二姑奶奶这浑身上下的伤是怎么回事?!”
宋老太太也抬起头面无表情的看着两个丫头。
瑞朱眼珠子乱飘,看来看去就是不敢直接对上人的眼睛。雪竹倒是忠厚一些,瑟缩了一下身子怯懦的摇头。
宋老太太怒极反笑:“你们是我们府里跟去的陪嫁丫头,竟不知道你们主子为何成了这副模样?!我竟不知,我们府里什么时候养出了你们这样的大丫头!”
宋楚宣趴在宋老太太膝头呜呜哭泣,听见宋老太太这么说才抬起头来,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指着瑞朱:“祖母,她不是丫头......她如今已是瑞姨娘了......”
宋大夫人目眦欲裂,冷冷的瞪了一眼瑞朱,真是气的一佛出世二佛涅槃。
瑞朱心里觉得有些害怕,转念想到如今自己已经是萧二公子的姨娘,又壮了几分胆气,垂着头大着胆子道:“姑爷要收用......”
宋老太太果断的喝住了她,免得污了这屋里姑娘们的耳朵。冷笑道:“结衣,叫几个婆子把她捆了。连夜送到庄子上去,叫庄头立即把她配人!”
瑞朱眼睛瞪的滚圆,似是不可置信,紧跟着就嚎叫起来:“老太太,您不能卖我......我可已经是萧家的人了......”
“你的身契从头至尾就在我们伯府,谈什么萧家的人?!”大夫人冷笑出声:“萧家再能耐,管得到我们处置自己家下人?!以为凭着萧家就能踩到二小姐头上来,你打错了主意!”
黄嬷嬷动作神速,早已领着几个粗使婆子上来,左右将瑞朱的手一反剪,又极迅速的在她嘴巴里塞上了一团破布,悄无声息的就将她给拖了出去。
宋老太太这才看向另一旁早已吓呆的雪竹,抬了抬下巴问道:“你呢?难道也已经成了萧家的姨娘?”
四十七·要人
以为已经踏进了富贵地的瑞朱,不过片刻之间竟就完了,雪竹骇的面色雪白,跪在地上不断给宋老太太跟大夫人磕头,声音都在乱颤:“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姑娘身上的伤是平阳侯府四姑娘打的......”
平阳侯府四姑娘箫四娘!
这人在京城出了名的难相处,却没料到胆子竟大到敢打嫂子的地步!
宋老太太几乎是从喉咙里溢出几声冷笑:“这是拿我们长宁伯府当什么?!她们萧家是不是欺负我们长宁伯府没人了?!”
宋楚宣哭的狠,总算断断续续的说出几句话来:“祖母、母亲,我原想忍着到明天回来的时候再同你们说......可是萧家不许我出门.....大嫂她们去拜菩萨年了,我只是同婆婆提起了明日回来该备的礼,婆婆就打了我一巴掌.....说让我趁早死心,别想回家来.....小姑更是追着我打......”
平阳侯府竟欺长宁伯府至此!
大老爷正同二老爷几个在花厅摸牌,得了消息赶进来就碰见这幅场景,不由整个人都懵了。
宋大夫人拉着他看女儿的伤,忍不住哽咽着数落他:“你就这么当爹?看看你女儿被人欺负成了什么样?!他们是不是当我们长宁伯府都是死人!”
大老爷颤着手摸了摸女儿额头上肿起的包,整个人都笼上了一层寒气。
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
宋楚宣向来怕父亲,见父亲阴着脸就往宋老太太怀里缩,哭着求宋老太太:“祖母,求您别把我送回去......”
“回去做什么?!”宋大老爷怒吼一声,恨不得拍桌子砸椅子:“谁敢叫你回去,我打断她的腿!今日之事,萧家若不给我们一个交代,我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他说着,又怕自己语气太过严厉吓到女儿,不由又放缓了语气看着宋楚宣:“你就在家里呆着,什么也别怕,父亲一定替你做主!”
没料到以前动不动就说她回娘家回的太勤的父亲竟会这么说,宋楚宣愣了一会儿,却哭的更厉害了。
宋楚蜜几个都含着眼泪上来劝。
宋楚宜牵着宋楚宣的衣摆,轻轻的用手沾了药膏给她涂在额头上。
大夫人总算冷静下来,着人去布置宋楚宣从前的闺房,等整理好了情绪,才要同老夫人说继续去拜菩萨年的事,外头就有人来报说是平阳侯府来人了。
宋老太太看了一眼宋大老爷,问道:“你怎么说?”
宋大老爷毫不犹豫的吩咐下去:“乱棍打走!别叫他们脏了我们家的门!”
外头收到风声的宋玘早就已经带着人出去,将平阳侯府来的下人打的抱头鼠窜。
宋老太太平复了一下心情,嘱咐大夫人仍旧照常与二夫人她们去拜菩萨年,又冲宋大老爷道:“等你父亲回来拿定了主意再说此事,你仍旧出去罢,今日虽无亲朋来拜年,待会儿那些舞龙舞狮的也快要到了,你总得安排茶饭。若有寺庙来化缘,也都好好的招待了。”
大老爷应是,嘱咐女儿好好休息,便与大夫人一同出了门。
宋楚宣又饿又累,宋老太太叫玉书伺候她吃了饭,就叫她在碧纱厨眯一会儿。
她自己坐在圈椅里,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宋楚宜上前依着她坐下,抱着她的胳膊轻轻的摇晃:“祖母别伤心。若是二姐姐遇见的是另一个姑父,能早日看清、早点止损也是好的。”
宋老太太看着宋楚宜晶晶亮的眼睛,笑自己竟不如一个孩子想的开。她胸闷的感觉好了些,点头道:“说得对,我们宋家的女儿,不受他们的鸟气。大不了,我与你祖父养你二姐姐一辈子,也不叫她去吃这样的苦,被人这么糟践!”
宋楚宣在碧纱厨里听见,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将枕头都染湿了一片,同时又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
她的娘家人竟然是这么想的,真好。
下午宋程濡回来听见了消息,先到已经搬去了大夫人院里的宋楚宣那里看了一遍,才阴沉着一张脸回了老太太房里。
“问明了是什么原因没有?”他坐在炕上,看着炕几上摆放的果盘,随手拈了几颗松子在手里。
宋老太太给他递上一杯茶,讥诮的笑了笑:“早问清了。若是咱们家女孩儿的错处,我也不至于叫老大把他们平阳侯府的人打出去。实在是欺人太甚!”
她把事情经过同老太爷说了,又冷笑着补充道:“他们家的那个箫四娘三天两头的就找二丫头的麻烦,还插手哥嫂房里的事,将瑞朱那个丫头送上了萧衍的床!你说气不气人?!这哪里是世家千金,分明是.......”
宋老太爷脸色更加难看,苦笑了一下也不由怪起了自己:“当时还以为萧家是个好的,没料到竟上上下下乱成这样,真是看走了眼。二丫头有没有说打算怎么样?”
有了宋琳琅这个例子,他真是宁愿孙女儿和离回家来由家里养着,也不愿意孙女儿被磋磨得慢慢丢了性命。
宋老太太静静的坐了一会儿,才道:“她没说,但我瞧着她的样子,似乎对萧衍还存着几分不舍。”
宋老太爷下了决定:“那就再看看,等萧家来人了再说。若是萧家的人拿出态度来还好说,若是他们一条道走到黑,那也别怪我不客气!”
宋老太太也觉得可行,垂着眼睛不知眼里是何情绪:“但愿他们懂的分寸。”
大夫人拜完菩萨年回来就回了房,搂着女儿细细的问了一下午,越问脸色就越差。
二夫人她们听见了消息也都关心的来探,不免都唏嘘了一阵。
大少奶奶黎氏最是心软,又怕招惹得宋楚宣不开心,憋得眼睛通红的,坐在宋楚宣身边握着她的手,心疼的说不出话来。
晚间的时候平阳侯府有人来递了消息,说是萧衍本来下午便想过府来赔罪,只是下午不好到人家家里做客,所以次日再来。
大老爷听了,只是嗤笑一声,将帖子扔在一旁。
四十八·诚意
第二日一大早,伯府的中门就大开迎客,鞭炮声从头至尾就没有停过。
宋楚宜才穿好衣服,青桃就端了汤进来服侍她喝完,又笑道:“三姑爷跟三姑奶奶回来了,在祠堂里点完蜡烛放了鞭炮正往老太太院里来呢,您动作可得快些!”
青桃自从决意跟着宋楚宜,行事也就放开了手脚,她本就是府里的家生子,对府里的盘根错节的关系摸得极清楚,又机灵能干,打听消息竟比以前的黄姚还要灵通。
徐妈妈也在一旁插嘴附和:“说的是,您快些!今日怕是事情多着呢,可不能窝在屋子里偷懒。”
等到了老太太正院,果真就听见玉兰笑嘻嘻的回禀老太太:“老太太!三姑奶奶来了!”
话音才落,宋楚宛已经踩着小碎步进门了,她先跟老太太请了安,才转头去看宋楚宜笑:“早前就听见说老太太把这小丫头放在身边养了,看来这古怪脾气改好了些?”
宋楚宛是庶出,大夫人虽做不到待她同大小姐二小姐一样,却也不差的,因此性子竟比太过受宠而性子软弱的二小姐强硬许多。
她嫁的是从七品的翰林编纂陈良清,虽说官小了些,但是却是正经进士出身,日后前途也算是光明。再加上因为是高攀了伯府,宋楚宛在婆家的腰杆挺得很直,陈良清又是个不错的人,对她也是事事有商有量,因此她气色极为好看,老太太夸她是花红雪白,一团富贵像。
老太太假装不满的说她:“就知道逮着小的取笑!你这丫头成亲后性子越发刁钻了。”
宋楚宛晓得老太太的脾气,一点儿也不怵,转过身来拉着宋楚宜给她戴上了一只金镶琥珀蝴蝶钗,含笑道:“我们家的小姑娘们一个个的越长越好看了。当年还跟在我屁股后头要糖呢,一转眼规矩也懂了,害羞也会了,一点儿也不亲近我这个三姐姐......真叫人惆怅。”
一屋子人都被她逗笑。
老太太笑着从黄嬷嬷手里接过一尊白玉观音像来交给她:“日后你自己生一个小的不就好了?!你姐妹们又不是专程陪着你玩的,还不许人家长大不成?!”
那尊白玉观音像通体无暇,一看就是好东西,及至看见底座上刻着的‘灵隐寺’字样,宋楚宛忍不住眼睛有些热热的-----杭州灵隐寺向来以仙灵所隐而出名,听人说但有所求无不应验,是以善信颇多,其中求送子观音的更是多不胜数。
宋老太太待她们这些庶出的孙女们也向来这么好,她忙低下头平复了一会儿情绪才继续抬头说笑。
正说着,外头忽然来报说,平阳侯府来人了。
宋老太太脸色即刻就沉了下来,沉声问道:“来的是谁?”
紫兰出去问了,回来低着头告诉老太太:“来的是平阳侯府大太太、咱们二姑爷,还有她们府上的四小姐。”
居然还有萧四娘,宋楚宜有些好奇平阳侯府这到底是带人来道歉的,还是老神在在觉得无所谓,带着人来耀武扬威的。
宋楚宛有些不明所以,没听见宋楚宣的名字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刚要问就瞧见紫兰悄悄冲她摆手摇头,只好忍住了疑问闭口不言。
大夫人很快带着平阳侯夫人并萧四娘进来,她脸上虽笑着,眼底却殊无笑意,略显冷淡的坐在了老夫人下首。
平阳侯夫人似是丝毫未察觉忽然冷下来的气氛,笑着同老太太请了安:“老祖宗好?身子还是这么健朗。”
宋老太太不动声色的瞧一眼带着一脸得色的萧四娘,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丝毫不显,笑意盈盈的回话:“面上瞧着好罢了,实则不中用了。亲家看着倒是气色好,想必是日子过的舒心,人也精神。”
平阳侯夫人脸上的笑意就一顿,干笑几声之后借势问道:“不知二娘她如今可还好?说起来也都是我们家混小子的不是,一言不合就动上了手,可不是反了他了么?我已经将他好好教训了一顿,他父亲也气的要命,将他打了一通......”
老太太咳嗽一声打断平阳侯夫人的话,两眼盯着她似是有些不认同:“我们家还有小辈儿的几个姑娘在,亲家母想是急了没想周全。”
这些话当着未出阁的姑娘们提确实不好,平阳侯夫人脸上的笑意更收敛了些:“看,是我太担心二娘了,竟忘了这一点......”
宋老太太说了声无妨,转头去问大夫人:“外头卷棚里暖炉放了没有?”
大夫人忙站起身来说是都放好了。
宋老太太笑着点头:“既如此,四姑娘也闲着没事,不如跟我们家这个丫头去赏赏花。卷棚里都放了暖炉的,冻不着。”
平阳侯夫人这才想到不适合听的不仅仅只是宋家的姑娘,脸上有些讪讪的,忙不迭的答应了。
萧四娘隐约听出来宋老太太这是在影射自己家家教不好,有些想要发飙,却顾忌着父亲的再三叮嘱,不情不愿的跟着宋楚蜜等几个出了门。
宋家虽然家教极好,却并不拘束女孩儿们的性子,因此宋家的姑娘们除了宋楚宣宋楚宾这两个,其他都是有自己的性子的。
宋楚蜜待一出门,脸上挂着的笑就不见了,阴沉着一张脸似乎随时就要发怒。
宋楚宾最好说话的人,此刻也默不作声的跟在宋楚蜜后头,一言不发。
一行三四个姑娘,竟没一个同萧四娘搭讪几句的。
萧四娘只觉受到了天大的侮辱,忍了一路,到底没忍住,在卷棚里冲着宋家姐妹阴阳怪气的笑了一声:“你们伯府的规矩倒是同以往不大一样,难道是因为降了爵,规矩也跟着降等了?”
宋家姐妹勃然大怒。
宋楚蜜脾气向来直来直往,闻言气急反笑,嘲讽道:“不敢当,只是听说你们平阳侯府的规矩不一般,世家出身的姑娘竟比市井泼妇还要恐怖些,一言不合恐怕还会动手打人.....我们自然不敢在你面前造次!”
四十九·压人
萧四娘听出了她话里的嘲讽不屑之意,心中又有心病,闻言忍不住大怒,登时倒竖了柳眉,拿手戳了一下宋楚蜜的额头:“你骂谁?!你们不过是祖上争产降爵的破落户,也敢在我面前摆谱,真是笑掉了人的大牙!你说我们侯府泼妇?!我倒觉得是你们长宁伯府自古以来就家风不正,养出来的女孩儿们也没一个好的!”
这话一出就伤了一窝,在场的宋家姐妹全都肃了脸色。
宋楚蜜被她气的浑身发抖,偏偏又不知该如何回嘴,急的差点咬破了嘴皮。
萧四娘身边跟着伺候的人眼观鼻鼻观心,竟像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样,一点阻止的意思都没有。
在这一片怪异的气氛中,忽然有人轻笑了一声。
众人转头去看,只瞧见宋楚宜欺霜赛雪的小脸上缓缓绽开一抹红晕,瞧着比画上的年画娃娃还要玉雪可爱些。
萧四娘略有些不自在的呵斥道:“你笑什么?!”
宋楚宜头上的蝴蝶簪羽翼颤动,栩栩如生竟似要展翅飞去一般,瞧的众人都忍不住一呆。她唇角噙着一抹不符合年纪的讥诮的笑,似是漫不经心却又含着雷霆之势抬眼问道:“我笑萧姑娘似乎忘记了一点:成化七年,先帝要在平阳侯府的三位少爷里选一位做驸马.....害的萧家大房绝了根呢。”
萧四娘霎那间面色雪白,旁边跟着伺候的人也都惨无人色。
为了当驸马,平阳侯府世子的三个儿子反目成仇,互相揭短揭丑,到最后甚至刀剑相向,二少爷三少爷合谋溺死了醉酒的大少爷。这成了成化一朝的笑话,成化帝连下四道旨意斥责平阳侯府荒唐,甚至还直接斥平阳侯府三个少爷禽兽行!
后来萧家二房最后得了最大的便宜,踩着没有后嗣的大房袭爵。
宋楚宜冷冷的瞥一眼呆在原地的萧四娘,冷笑道:“萧姑娘今日此等行为,当真不由叫人想起当年的萧家来,果然是......家学渊源、一脉相承啊。”
宋楚蜜轰然而笑,看着萧四娘一脸不屑:“不,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看萧四姑娘巾帼不让须眉,只怕要压过几位萧少爷的名声呢!”
萧四娘勃然大怒,终于忍不住尖着嗓子喊道:“你放屁!”因为喊得太急,还有些破音。
宋楚宜冷眼一看身边的青桃,青桃便知机的上前将姑娘们挡在身后,假笑着说合:“我们家姑娘小不懂事,还请四小姐担待些。”
看了一眼作势要扑上来的萧四娘,宋楚宜余光将她身边伺候的人都瞧一遍,嘴角仍旧挂着叫萧四娘看着就生气的讥笑:“我劝萧姑娘一句,可不要上门怪主人。我们这样有爵的人家,没有这样做的道理,你说呢?”
那些回过味来的丫头婆子终于察觉到背后涔涔冒出的冷汗,下死力拖住了自家小姐,只觉得这位年纪极小的宋六小姐比戏台上青面獠牙的那些鬼怪还要吓人些。
二少奶奶那样好拿捏,没料到她家里的姐妹却个个如此难缠,尤其是这个年纪小小的宋六小姐更是言谈之间举重若轻,字字句句都知道追着人的痛脚打,偏偏这事情还是自家姑娘先挑起的,若是日后真的要追究起来,宋家顶多一句轻描淡写的‘怎么上门怪主人’就能叫萧家颜面尽失......四小姐这个亏,是吃定了。
萧四娘这里气焰受挫,平阳侯夫人那里也步步维艰。
大夫人还好对付些,毕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出来的,偏偏宋老太太这尊门神在,说什么她都只有洗耳恭听的份。
她坐了半响,终于有些坐不住了,主动提起了宋楚宣的事:“那日是我正在气头上.....府里出了些事,二娘却又闹着要回娘家,我一时气急了......”
宋老太太终于肯正眼瞧她,抬眼将平阳侯夫人看的几乎要无地自容,才呵了一声,盯着她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们不会教女儿?”
说长宁伯府的姑娘没家教没眼色?
平阳侯夫人忙着急的摇头,激动得连声说不。
宋老太太垂着头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那想必就是对我们家里有不满的地方,发作在了我们家姑奶奶身上。这样论起来,倒是我们伯府不好,叫我们姑奶奶受了我们的连累。”
这话正说到了点子上,平阳侯萧鼎原先领着五城兵马司总指挥一职,后来却因捕务不力被撤了差事,就想着求握着实权的亲家帮一帮。
谁知老长时间没动静,向来刻薄的平阳侯夫人就磋磨起了儿媳。
被说中心事,平阳侯夫人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又羞又臊,脸红的如同火烧云一般。
大夫人气的心肝都疼,哼了一声没说话。
宋老太太放低了声音叹了一声:“你是她的婆婆,管教她也是理所应当,我没话好说。再势大的娘家,女儿也是泼出去了的水,没道理插手婆婆管媳妇。”
平阳侯夫人心中一荡,含着笑意不停点头。
宋老太太的话随即就拐了个弯:“可是做的太过分了,也由不得我们不管。我们家的姑娘,贵妃娘娘自是不必说了,不论哪样都是好的。二娘虽性子软些,女工针指、德容言功却样样拿得出手,你教她我也就认了,你家姑娘又是凭的哪门子的势,仗着谁的脸,在她身上下绊子?!还敢打的她浑身是伤?!这做的是哪门子的小姑子?!”
贵妃娘娘跟宋楚宣一母同胞!
平阳侯夫人惊得面色惨白,直至此时才真正明白了丈夫为何听见了消息之后那等生气......长宁伯府果真不好得罪!这位老封君辈分高资历老,连寻常的公主王孙也要给她几分脸面,她自己又是年老成精的,几句话竟就把人逼得下不来台至此......
难怪平阳侯气的当场指着她骂无知蠢妇!
她咬着舌头,只觉得舌头都快要被咬断了,才勉强压下了心中的惊惧,强笑着摇头:“哪里敢......老太太折煞我了......”
五十·教女
当年这门亲事,其实老太太是不大赞同的。
虽然平阳侯也是跟着太祖出生入死过的,但是品行却不是很好,功成名就之后立即就抛弃了糟糠之妻另娶名媛千金。
再加上成化年间萧家出了臭名昭著的兄弟争尚主的事情,其实平阳侯府已然遭了皇帝厌弃,不可能再开恩叫他们格外再多一代袭爵了,很快就会沦落成伯爵,他们家又没出过有出息的后辈,也就是四五十年的事,京城说不定就再也找不着平阳侯府了。
可是萧家毕竟还是有好人,萧家这位如今已经袭爵了的萧老爷人很好,极懂的分寸,也确实是个古道热肠的人,与大老爷十分交好。
大老爷既然与萧家老爷交好,一来二去的自然也就谈到了儿女亲事上。
老太爷看着萧衍人不错,想着既然家主如此,家风应也不差,就点了头。
谁知平阳侯夫人跟萧四娘竟是这种人。
宋老太太想着,脸色就越发的差,恰好此时玉兰回来,轻轻的冲老夫人点了点头。
想是有话要与自己说,老太太借故要去更衣,带着玉兰转到了隔间:“是不是姑娘们那头出了岔子?”
现如今她对萧四娘全无好感,虽说觉得在自家孙女儿们不容易吃亏,到底有些不放心,因此一来就疑上了萧四娘又撒泼了。
玉兰忙笑着摇摇头,一面将宋楚宜如何应对的话说了,赞叹道:“给我一百个时辰我也想不来这番话......咱们六小姐的心肝真的是水晶做的,七窍玲珑啊!”
宋老太太脸色也好看了几分-----萧四娘竟拿宋家兄弟争产之事攻击宋家一家的家风,若不给她点颜色瞧瞧,还当真以为宋家好欺负。
萧四娘很快哭着回来同平阳侯夫人告状,她到底是听不进去身边嬷嬷丫头们的劝,忍不下这口气。
宋楚蜜几个跟在后头进门,唇抿的紧紧地,看向萧四娘之时满脸不屑。
这样的世家千金.......
平阳侯夫人偏疼儿女,看女儿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早已慌了,心中浮现不好的预想-----莫不是宋家这几个姑娘存了替姐姐报仇的心,哪里伤着了四娘?
她顾不上看大夫人嘲讽的笑意,上上下下的将女儿仔细检查一遍,发现一根头发丝儿都没少,才算松了一口气。
也是等她松完了这一口气,冷静了些才发现,已经换完了衣裳的宋老太太正面带微笑的看过来,笑意却不及眼里。
几乎不用人说,平阳侯夫人自己先红了脸。
这屋里所有的宋家人的表情,都在说明同一件事:你的女儿便尊贵,别人家的女儿就该踩在脚下的?
脸皮向来很厚的平阳侯夫人这回真的是察觉到了羞臊,有些不安的冲着宋老太太解释:“我们家.....四娘她性子急,心地......心地却是好的......”
她说不下去了。
宋老太太皮笑肉不笑的点了点头,开始下逐客令:“人老了,总免不了犯困,不中用了。”
大夫人顺势站起来,看也不看平阳侯夫人一眼,恭声道:“既这样,媳妇儿就先领着孩子们退下,您好好歇一回。”
平阳侯夫人连宋楚宣的面都没见到,宋老太太跟大夫人更是绝口不提这事。
她当初还以为宋家该是着急的那个,毕竟已经出阁了的女孩儿没经夫家的人送就跑回了娘家,娘家总归是会觉得没脸的。没想到宋家根本就没放在心上,甚至当此事完全没发生一样。
平阳侯夫人一颗心直直的往下坠,半日才斟酌着问道:“侯府客人往来不断,少了二娘怕是招待不过来......”
“说起来我二姐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终于弄明白了情况的宋楚宛盈盈一笑,道:“事情也真巧,前阵子我还记得,礼部侍郎的太太办了一场赏花宴。结果世子夫人到了,我家二姐姐却没影儿,我觉得奇怪,就多嘴问了一声。”
宋楚宛一口气说完,看了萧四娘并平阳侯夫人一眼,接着道:“世子夫人说,这种场合我二姐姐怯场,索性就不来了。这话说的好笑,我二姐姐当年进宫陪着贵妃,连太后皇后娘娘也是经常见的,居然还会怕一场赏花宴......她既是连这个都怕,怎么能待客?”
平阳侯夫人脸上血色尽失,嗫嚅了几下嘴唇终究没说出话来。
该说什么呢,她们确确实实一家子女人在折腾宋楚宣一个。
大夫人忍了忍终于没忍住,回过头来眼睛如同钉子一般定在平阳侯夫人身上,凉凉的道:“都是当母亲的人,萧夫人,你为何不能将心比心呢?”
萧四娘忍不住替母亲打抱不平:“嫁过来都两年了,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还不准哥哥有通房妾侍,这算什么大家小姐?”
屋子里气氛陡然冷下来。
宋老太太耐心这回真是到了极点,瞧也不瞧萧四娘一眼,只看着平阳侯夫人冷笑:“贵府千金当真好家教,我若是得了空,真要好好与人说道说道。”
她年老位尊,在勋贵圈极得人心,若是真的开口去数落一个小辈,那这个小辈的名声基本上也就毁完了。
平阳侯夫人心惊肉跳,忽然暴起给了萧四娘一个巴掌。
啪的一声,将萧四娘打蒙了。
萧四娘捂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母亲,刚要叫嚷起来,萧夫人又是一个巴掌打在她脸上,把她打的一个趔趄,直接栽倒在旁边嬷嬷怀里。
“我素日怎么教的你规矩,你全都忘了个干净!”萧夫人忍着心中的不忍跟心疼,疾言厉色的开始数落女儿:“在府里没个规矩,顶撞嫂嫂也就罢了,那都是自家人。出门做客却也改不了这个性子,以后你都别再跟着我出门了!”
宋老太太揽过宋楚宜在怀里捂住她的耳朵,转过脸去看着萧夫人问道:“萧夫人怎么好端端的在我们这里打上了女儿了?”
五十一·妥协
萧夫人心里有苦说不出,总算领教了宋家人的厉害。
不着一字,占尽便宜。
宋家人从头到尾甚至都没提起过宋楚宣,却逼得她不得不表态。
她眯了眯眼睛,掩饰了心里头的心惊,半响才逼着自己扯开了一个笑:“这丫头不识好歹,先前还冲撞了几位小姐妹......现在又当众顶撞长辈......当真是丢尽了世家女孩儿们的脸面,若是再不出手教训,她都要反天了。”
这话说的还算是人话,大夫人面无表情的看着张口欲言却被捂住了嘴的萧四娘,不置可否的偏过了头。
“才刚二弟妹递话进来,说是要带小六儿去拜年......”她岔开了话题,看着宋老太太:“我看时候也不晚了,若是过了时辰倒不好。”
李氏为了表示她的贤良,每逢年节都会带着宋楚宜去李家的。
宋老太太点点头,吩咐了徐嬷嬷照顾好宋楚宜,想了想不知为何总觉得不放心,又道:“结衣也跟着,小宜身体不好,这大冷的天当心受了寒。”
屋里众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惊讶。
宋楚宛也忍不住往宋楚宜身上多看了几眼-----宋老太太对宋楚宜的这份关心跟宠爱,超过了以往任何一个孙女。
宋楚宜知道这是因为黄姚跟汪嬷嬷的事,宋老太太虽说没追究,心中却有了不安的缘故,微笑着答应了。
黄嬷嬷就同徐嬷嬷一同张罗着带着宋楚宜收拾了,去二房同二太太会和。
见到跟来的除了徐嬷嬷之外竟还有黄嬷嬷,李氏的脸色不由变了数遍,几乎想要当场发作。老太太就这么不给自己脸?!
这个丫头难道是玉雕的,碰一下就会碎掉不成?!
宋楚宁瞧瞧一声不吭的母亲,再瞧瞧面带笑意美丽温柔的姐姐,忽然啊了一声像只燕子飞快的扑进了宋楚宜怀里。
“六姐,我屋子里廊檐下的燕子回来啦!还生下了一窝小燕子,长得肥肥胖胖的,见了人也不躲,可有趣呢!”她仰着头看着宋楚宜,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加上细腻白皙的皮肤,几乎能与后头画上的年画娃娃以假乱真。
连向来对李氏存了警惕心的徐嬷嬷都忍不住笑了笑。
李氏被宋楚宁的话惊得回了神,脸上便也挂上了慈和的笑意:“正是呢,你不知道这小丫头天天念叨叫你来看燕子。说起来,那窝去年被风刮得要掉,还是你们姐妹俩缠着我叫人帮忙固定好了......”
宋楚宜脸上也就跟着她们做出怀念的神态来:“是呀,母亲最经不得我们歪缠了。”
这么一打岔,李氏行事就完全如同以往一般了,温和细致又体贴备至,叫黄嬷嬷看的不住点头。
宋楚宜不动声色的打量宋楚宁一眼,心中浮起一丝自嘲来。过了年也才六岁的宋楚宁虽然行动间都带孩子气,可是说出的话做出的事没一件是叫人不高兴的,这份心机,连重活一世的宋楚宜也觉心惊。
宋毅不坐马车,当先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后头跟着的一辆马车里放着给李家的年礼。宋琰年纪小不能骑马,便同宋楚宜坐了一辆马车,宋楚宁大病初愈,跟着李氏坐同一辆马车,也方便李氏照顾她。
上了车宋楚宁就放下了帘子,趴在小榻上抱着枕头看着李氏。
那目光几分审视间又带着几分好笑,看的李氏几乎挂不住脸上的笑意。
“你总看着我干什么?”李氏最近看着女儿便觉得莫名的心虚,被她这么一看就有些焦躁。
宋楚宁忽然收了那令人有些不舒服的姿态,略带婴儿肥的脸上绽开一个笑,软软的窝进李氏怀里。
李氏许久不抱女儿,只觉得手都有些僵硬,好半响才抱住了她,溢出一缕叹息。
毕竟是自己亲生的女儿,虽然心机重,说出来的话骇人听闻了些,也是为的自己好......
宋楚宁仿佛猜到了她的想法,扬着手替李氏抚平了皱着的眉头,声音软软的还带着小孩子的软糯:“母亲别生气了,既然已经错过了好时机,生气也于事无补。”
李氏已经在心里怪了自己无数次-----贪功冒进、心慈手软......以至于叫宋老太太抓了黄姚跟汪嬷嬷的小辫子,将她都给申饬了一番。
这些也就罢了,最可气的是宋楚宜身边还多了一尊大佛,黄嬷嬷的孙女儿啊!
她在宋楚宜身边安插的人被清查了个干净,现在宋楚宜又养在宋老太太房里,她自己现在对宋楚宜的事就是瞎子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
“你说,娘该怎么办?”李氏狠了狠心,反正女儿既然不是池中物,迟早也要面对这些龌蹉,不如早些应对,积攒些经验也好。
满意于李氏的妥协,宋楚宁笑的像一只猫,圆圆的眼睛迸出兴奋的光。
萧夫人也用尽了自己毕生的自制力,低声下气的开始求宋老太太跟大夫人的原谅:“之前的事是我们家不对......是我猪油蒙了心了,居然纵着四娘磋磨起媳妇儿来......”她说着,忍不住哽咽起来:“实话同您二位说,来之前我们老爷就给我下了死令,若是不能求得二娘与我回去,就要休了我......”
萧四娘不挣扎了,看着萧夫人低声下气的,心头的火滋滋滋的往上冒。
“满京城的勋贵人家,从未听说过有小姑子磋磨嫂子至此的。”宋楚宛冷了脸瞧着萧四娘,语气颇为咄咄逼人:“平阳侯府,还真叫我长了见识。”
萧夫人被个小辈这么说,等于被人指着鼻子骂,心里有气,却不敢就发出来。就算不看谁面上,她也不敢得罪清貴翰林,那群书呆子们都不是好糊弄的,若是倔劲儿上来,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大夫人不好说的话,被三小姐说了出来,心里快意许多,看着宋楚宛的眼神越发柔和,面上却斥道:“说什么呢?满屋子的长辈,哪需要你来出头给姐姐打抱不平。”
萧夫人哪里听不出来大夫人话里的涵义,看了一眼仍旧默不作声的老太太,知道这件事不可能就这么轻易算了,咬了咬牙,终于下定了决心。
五十二·蛛丝
李氏的兄长早已等在了门口,见了宋毅就笑着上来挽了他的手,互道温凉之后便亲手将宋毅带来的鞭炮打了,笑着叫人带了李氏她们去后堂。
李家时代清流,家里一应布置用具都不以华贵为主,花园里一颗银杏树郁郁葱葱,枝叶蔓延得仿佛遮住了大半个后院,瞧着颇有几分意趣。
宋毅被李大老爷等人簇拥着在前厅与客人一同吃酒,李氏就领着宋楚宜几个先去后堂拜见李老太太。
李老太太年纪比宋老太太年轻许多,穿着石青色交领褙子,下头套着青色马面裙,看起来清爽又干净,她瞧见了宋楚宁,脸上的笑意就加深了许多,忙伸手招了她上前,揽在怀里抱了抱,笑道:“怎么还是小猴儿似地长不大?太轻了,外祖母一只手就能把你拎起来。”
从前因为李氏的刻意引导,许多东西都是雾里看花模糊不清,重活一世才发现,有多少事是她自己一厢情愿。
她将李氏当成正经母亲敬爱,也将李氏的娘家当成自己的外家一样依赖,可是到头来这些都是冰山一样,一见着阳光就融化殆尽。
宋楚宜攥着宋琰的手,似乎一点儿也没察觉李老太太的刻意忽略。
李氏有些无奈的瞧了一眼自家母亲,卷手咳嗽两声,笑道:“虽然这丫头病了一场,母亲却也未免太偏心了,瞧不见咱们小六儿也站了半日了不成?”
李老太太看她一眼,这才转过头呀了一声,招手将宋楚宜姐弟也唤上前去,嘘寒问暖了一阵就眯缝着眼睛瞧着宋琰:“琰哥儿确实长高了些,也壮了。想必在外祖那边过的舒心。”
她看着宋琰的表情明显同看着宋楚宁的时候是不同的。
宋琰人虽小,却被崔氏教养了一年多,敏锐的察觉到了李老太太的敌意,抿了抿唇没说话。
李老太太却并不肯就此住口,又淡淡道:“你在外祖家过的倒是开心了,却不知你姐姐一个人在府里多孤单,就是你母亲,为了你担了多少的骂名?我竟不知你那外祖家到底存的是什么心,叫你母亲担心也就罢了,还闹得你们姐弟分离......”
这么明目张胆的挑拨崔家跟宋琰的关系......
可是瞧着宋琰看过来的带着不安跟愧疚的眼神,宋楚宜又忍不住在心里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她从前的确是心里有疙瘩的,崔家的人来接了宋琰走,却把她似乎忘了似地留在了宋府,她那个时候刚失去了母亲,继母又飞快的嫁了进来,整日间的在徐嬷嬷的愁眉苦脸下活的不安又自卑。
所以每次李老太太提起崔家带了宋琰走却留下她的话,她的心里就要难过很长的一阵子。
宋楚宜轻哼了一声,面上落寞失落的神色一如以往。
李老太太面色放软了许多,一把将她也揽在怀里,叹道:“唉,我可怜的小六儿,到底琰哥儿是个男孩子,你外祖他们只疼他也是必然的。不过你别怕,还有我们疼你呢。”
宋楚宁也上来拉她的手放在李老太太手掌里,笑的一派天真:“对对,姐姐别伤心。外祖母疼你的。”
宋琰揪着衣裳有些局促不安,到底才是个五岁的孩子,心里怀着对姐姐的歉意,一张小脸苦巴巴的看着叫人心疼。
李氏就伸手将他揽过去,轻声的低头哄他:“没关系没关系,你外祖母逗你玩呢,她哪里是真的怪你。你才是个小孩子,去不去外祖家又不是你说的算。就是母亲我,也为你高兴。毕竟那是你的亲外祖母,对你肯定是好的,我们哪里会因为这个不高兴的呢?我盼望你好还来不及......”
李家这一大家子,当真是把戏演的炉火纯青入木三分。
李大太太进来说是酒菜都已经备好了,让她们去吃些东西。
李大太太倒是没对宋楚宜宋琰姐弟表现出多亲热的态度来,与李老太太不同。
李老太太有些不满的瞥了她一眼,不冷不热的叫她先领了孩子们出去,自己却与女儿两个人留在屋里。
看着人都出去了,李氏就上前坐在李老太太身侧,有些不满的晃了晃李老太太的胳膊:“母亲,您也是的,刚刚怎么摆出那样冷淡的姿态来?小孩子都多心的,若是她察觉出了什么可怎么办?”
“她要是能察觉出来,就说明你蠢。”李老太太瞪了她一眼:“你都花了多少年功夫了,连个七八岁的小丫头都收服不了,那不是只能说明你没用?”
李氏有些无奈的替李老太太揉肩捶背:“细水长流才能润物细无声嘛,这不是母亲你教给我的么?怎么临了倒是自己先耍起小孩子脾气来?”
女儿毕竟是贴心小棉袄,下手的力度掌握的刚刚好,李老太太舒服的挺直了背,嗔道:“谁耍小孩子脾气?我是听于妈妈说你这阵子总是吃我那亲家的挂落,替你探探这丫头的底儿!你倒是不识好歹起来。”
提起这个,李氏不免也有些黯然:“当初就不该答应老太太将她要过去养,现在做什么都不顺手了。您瞧瞧今日,来咱们家拜年老太太还派了亲近人跟着她......”
李老太太脸上阴霾一闪而过:“宁儿也是她孙女,倒不见她这么着紧。她也是越老越糊涂了。她糊涂,你可不能糊涂,谁是你女儿可得分清楚,我听说你发作了宁儿,还害的她手都受了伤,你怎么当的母亲,难道演戏演久了,忘了谁才是你亲生女儿不成?!”
说起这个,李氏心里倒是当真多了几分担忧。她在母亲面前也就不再掩饰,将宋楚宁异于常人的表现提出来,忧心忡忡:“她才多大啊,心机却这么重,当真是叫我吃惊,我倒不是怕她心机重,只是总觉得......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儿,还是天真一些的好......”
李老太太倒是与女儿的想法不同,她有些不以为然:“这些事我也都听于妈妈提过,虽说是罕见了些,却也说明宁儿她聪明。”
五十三·生变
李氏带了宋楚宜等人回府,又亲自将她领去了老太太那儿,与老太太说笑了一阵才退出去。
宋老太太看着黄嬷嬷等人捧着的成堆的礼物,倒是笑了笑,拉了宋楚宜在怀里问她这一趟出去开不开心。
宋楚宜挑了能说的说了,就问宋老太太宋楚宣的事。
“回去了。”宋老太太摸摸她的头,似是感慨又似是抱怨:“女人就是这样,再大的委屈,只要男人来哄一哄,便也算不得委屈了似地。”
她想着宋楚宣身上的伤,还有萧衍的态度,本不愿意宋楚宣跟回去,奈何平阳侯夫人下了血本,承诺不日就定了萧四娘的亲事,更耐不住萧衍的一番苦求,宋楚宣自己倒来求了情。
宋楚宜陪着宋老太太沉默了一会儿,努力的哄老太太开心:“老太太别担心,二姐姐是有福气的人,她会过的好的。”想了想又似是保证似地揽着宋老太太的胳膊,坚定的下定了决心:“不管怎么样,小宜永远陪着您。”
宋老太太被她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了,嗔道:“说的什么傻话?将来你也是要嫁出去的。”
宋楚宜把头摇的像拨浪鼓:“我不嫁!我哪里都不去,在家里永远守着您跟祖父。”
她想她算是看透了男人的本质,上一世惨痛的二十多年的夫妻生活叫她再也对男人生不起兴趣。
纵然世上男人不一定都负心如沈清让,可也并没好到哪儿去。
没哪个男人身边没有几个美妾,再浓的情分也会被日复一日的独守空房跟横亘着的种种问题消磨干净。
她用尽一辈子失败的人生悟出了一个道理,不求,就不会失去。
宋老太太看着她露出不合年纪的认命跟绝望,心里就酸酸的,一下一下的拍她的背:“不能因为失败了一次就缩在原地不肯动弹。就像你姑母一样,她觉得全天下的男人都同你姑父没什么两样,就甘愿守在你姑父身边。这天下失败的人无数,可东山再起的人也同样如过江之鲫。小宜,祖母最讨厌认命的人......”
宋程濡进门就瞧见宋老太太安慰宋楚宜,还以为宋楚宜受了什么委屈。
宋老太太又好气又好笑的将宋楚宜刚才的话说给他听,末了忍不住笑:“你说说这是不是小孩子脾气......哪里就到了因噎废食的地步呢?”
宋程濡忍不住也被勾起了笑意,跟着宋老太太笑了一阵,又问起了宋楚宣,得知结果了后沉默一阵,叹道:“也罢了,希望她们好好过日子罢。”
宋老太太点点头,问他萧大老爷的事:“虽说这回是我压着那位侯夫人低了头,到底不是长久之计。萧大老爷犯的事到底严重不严重?若是不严重......能帮的就帮吧......老大那边我也是这般劝他,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啊。”
“哪里有空去理会这等事。”宋程濡有些疲惫的揉了揉眉头:“今日去镇南王府拜年,碰见了端王......”
宋老太太绷紧了身体,聚精会神的听。
“他跟我说已经递了单子来户部,今年漳州那边府卫扩充了近四千多人,要三万两银子.....还要置办兵器.....”宋程濡有些头痛:“他这么有恃无恐,又做的冠冕堂皇的,真是叫人更加头疼。”
端王竟已经无法无天至此?宋老太太心惊肉跳,半响才问道:“难道圣上就眼看着不管?太子殿下也不会坐视不理吧?”
宋楚宜知道缘故。
端王口口声声称漳州不太平,常有倭寇混迹,他的王府都曾被倭寇袭击,因此要求比别的藩王增添一倍的府卫。
福建那边确实常有倭寇出没,皇帝总不能看着儿子当真被倭寇骚扰,自然会应。
“祖父,端王此次回京动作频频......”宋楚宜抬头看着宋程濡,仔细想了想才道:“事情怕是并不简单,他的主意应该也不止打到了您的头上。我看很快要有大事发生了......”
宋程濡跟宋老太太都被说的一惊。
老太爷毕竟久经官场,很快就反应过来宋楚宜这番话的意思。
端王此人狡猾,此前既然想拉拢自己不成,定然就只能找别的路子。可能还是同上一世那样,从宋家家人入手,最后给他栽上一个罪名......
宋程濡想的还要更深一些,宋楚宜所说的,梦里那些刺客提供的有他印鉴的书信,是他到现在的心病。
这必须得是宋家的人,还得是宋家极少数的几个人才能拿得到的东西。
宋家,估计是出了家贼了,他心里沉甸甸的,摸了摸宋楚宜的头,叹息了一声。
宋楚宜和他想到了一起,忍不住问他:“祖父,您的印鉴藏好了吧?”
这回当真是藏的再好也不过了,宋程濡苦笑一声,又问起宋老太太陈锦心的事情来。
“已经好了许多,不过身体还是太虚,躺在床上坐起来都难。”宋老太太心里也不好受:“孙太医过几日就来给她瞧一回,说日后估计也就是用药养着了......苏家也真是造孽......”
陈君安这个参将做的很是称职,也不是靠着祖荫的二世祖,打倭寇的时候奋不顾身的冲在最前线,是个好人。
宋老太爷向来对这样的人抱有敬意,闻言叹息一声,还是叮嘱老太太好好的给陈锦心养着:“还是好好养着吧,能养好一点是一点。这孩子的日子以后怕是难过,回了陈家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若是陈家是个好去处,当年苏云溪也不会拼死带着女儿回娘家了,只可惜没料到娘家竟也是个狼窝。
宋老太太晓得宋老太爷的意思,郑重的应了是:“就算不是看在那封信面上,我也看在云溪那孩子的面上,不会苛待她的。”
“还是那句要紧话,无论如何把家里人给约束紧了。外头自有我们父子担待,他们几个都是心里有数的聪明孩子。要紧的是内宅,若是出了什么空子,那可真是万劫不复了。”宋程濡脸色依旧不怎么好看,目光沉沉的瞧了一眼窗外。
五十四·噩耗
正月初七,已经去了青州整整月余的宋珏终于寄来了第一封信。
宋老太太看完之后就病了,躺在床上连动也动不得,一连几天食不下咽。
宋楚宜早上去请安的时候正瞧见宋大老爷从老太太房里出来,步履蹒跚,似乎一夜间苍老了好几岁。
她上一世的时候很怕这个大伯伯,总觉得这位将来要继承伯府的伯父威严有余慈爱不足。可是等到她奄奄一息的时候,也是伯父跟李氏撕破了脸进来瞧她.....
“是小六啊。”他看见宋楚宜站在台阶上定定的看着自己,就正了正衣冠,不甚自在的上前来与她说了一会儿话。
可是可说的话无非也就那么几句,说完了也就没了,他向来不知道该如何与女孩儿们亲近,自己嫡亲的女儿一个是贵妃一个是个软包子,说几句都会哭起来,因此对待弟弟们的女儿的时候就更加小心翼翼。
宋楚宜忽然走近几步去牵了他的手。
宋大老爷吓了一跳,几十岁的人了第一反应竟是往后退了好几步,差点甩开小侄女的手。
“大伯,等放了晴您带我去放风筝好不好?”宋楚宜仰着头看着宋大老爷,一脸向往:“祖母说您最会放风筝了,比父亲他们放的都要高。”
宋大老爷小时候不务正业,极喜欢到处跑着放纸鸢,对这门道当真是颇有心得。估计是当官的里的最会做风筝的。
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心里舒畅一些,答应的很爽快:“行啊,等放了晴挑个时间。我带着你们一同去皇觉寺,那里又宽阔又漂亮,可适合放风筝了......”
之前大夫人数次与他提过宋楚宜,说是老太太很喜欢她。他听着自己媳妇的语气,分明对这个侄女也有些另眼相看的意思,现在看来,这个小姑娘确实有点惹人喜欢。
要知道,连他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少的与他说上几句话呢......
她目送着大老爷走远了,才转头进门。黄嬷嬷苦着脸端着几乎没动过的一盏莲子汤出来,叹息着冲她摇了摇头。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黄嬷嬷小声的告诉宋楚宜:“从昨晚到现在,又是只喝了几口白粥,其他什么都吃不下。”
宋楚宜进了门,宋老太太正卧在炕上,屋里的地龙烧的暖,她身上只盖了一床绒毯,见了宋楚宜才露出一丝笑意。
宋楚宜快步上前握住宋老太太伸出的手,坐在玉兰准备好的锦杌上,轻声劝道:“祖母,您这样总不吃东西怎么成......”
宋老太太摆手打断她的话,咳嗽几声才苦笑着摇头:“道理我都知道,可是想到自己生了个这么不争气的女儿就觉得心里难受。”
连宋楚宣恐怕都比宋琳琅硬气一些。
宋楚宜也觉得宋琳琅有些做法简直叫人难以理解,明明宋珏千里迢迢的去了青州,可是宋琳琅竟似乎不知道似地,过了整整**天才见了这个侄子。
更离谱的是,向云章从头到尾就没露过面。
把嫡妻的娘家人疏忽成这样,嫡妻娘家还是颇为显赫的长宁伯府。向云章的这份胆量也算是当世少见。
宋珏的信里说,宋琳琅病的极重,又不肯看大夫,恐怕就是这几个月的事了。她在向家过的不好,身边以前的老人几乎都被打发走了,瞧不见踪影。
更叫宋老太太难以忍受的是,宋琳琅居然答应了要将庶出的那几个儿子记在自己名下来讨向云章的欢心。
“天下的男人都死绝了吗?!”宋老太太猛地咳嗽起来,情绪激动:“我教导她十七年,就把她教成这样?!她出嫁到如今,统共也才回来过几次啊......生养之恩,她就这么报答我......”
宋老太太想不明白,她倾尽所有教出来的女儿,怎么就能为了区区一个男人,不要自尊踩着骄傲,宁愿卑微到泥土里也要死扛到底?
她想不明白,心里的那口气就越发的堵在心口,叫她坐立难安。
在宋珏送来第二封信的时候,宋老太太终于死心,她强撑着身体亲手写了一封回信,整个人似乎一下子老了五岁。
“我把珏哥儿叫回来了。”宋老太太靠在软枕上,满头银丝披散在肩头,紧紧的握了握宋楚宜的手:“她自己找死,我拉不回来。”
宋楚宜也有些茫然,她曾经以为重生回来以后要改变一些事情会很容易,可是宋琳琅的人生轨迹却依旧是按着上一世的在走,她忽然觉得心里有些惶恐。
这一丝惶恐从她的心里蔓延到四肢百骸,叫她毛骨悚然。
晚上青桃上宿的时候,听见她翻来覆去的叹息。
第二日早上起来,她眼底就是厚厚的乌青,脸色极差。
徐嬷嬷心疼的不行,又知道近几日老太太那里也是这样,只当她是因为老太太难过,抱怨了几句就去煮蛋给她敷眼睛。
“青桃。”她趁着徐嬷嬷出去,迅速抓住了时机看着青桃,脸上神情很有些复杂:“我交代你父母去做的事情,还是没有消息吗?”
按理来说,才半个多月,探听不出什么消息来也是正常。可是宋琳琅的事,叫她心里忽然有了些不安,她真的怕极了,怕命运还是带她走向上一世的悲惨结局。
青桃敏锐的察觉到了宋楚宜这几日来的浮躁,低下头做出承诺:“毕竟是七八年前的事了,要探听起来不是很容易......不过我父母都很上心,想必不用过多久就会有消息的......”
宋楚宜点点头,抬头狠狠的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想压制住那莫名的头疼。
青桃立即上前几步抓住她的手,压低了声音劝她:“姑娘,你最近太累了.....还是叫孙太医来瞧瞧吧。”
宋楚宜这才察觉到自己近来确实很有些沉不住气,她苦笑一声,想了想点点头算是答应:“别惊动嬷嬷。你陪我去祠堂一趟吧.......”
这些事情沉甸甸的压在她的心上,她除了崔氏,无人可说。
五十五·借刀
京城的最后一片雪也化尽了,春日暖阳透过长宁伯府高达的花木斑驳的洒在地上,带来与前阵子下雪时截然不同的暖意。
西花园的荼蘼架上荼蘼花开的正好,微风一过,大片大片雪白的花瓣就随风飘落。若是在往年,宋珏定然会邀上几个同窗好友来此赏景喝酒。
今年宋珏肯定是赶不及了,倒是便宜了宋二老爷。
他的任命已经下了,开了年就要外放长沙知府。长沙虽然远了些,但是也容易出政绩,他对这个差事极为满意。
宋大老爷也替他开心,索性就约了三老爷五老爷一起,兄弟几个在西花园里设了个席面,仍像年轻时那样喝酒畅聊。
都是嫡亲的兄弟,自小培养起来的感情,喝到最后宋二老爷连眼圈都红了,说是辛苦了大老爷,既要侍奉父母,下又要照顾他们兄弟。
宋大老爷看他喝的有些多了,就叫人送他回房。
宋二老爷却摆手拒绝了,他站起身来,虽然动作有些摇晃,但是神智却还清醒,笑着道:“没喝醉,还有些事情要去同母亲说......”
宋二老爷曾经与宋老太太很是亲近,比最小的五老爷与宋老太太的关系还亲近些,可是六七年前不知怎的关系忽然有些别扭起来。
此刻听说宋二老爷是要去宋老太太房里,宋大老爷也就不拦了,上前拍拍他的肩叮嘱道:“有什么话好好说,老太太虽然嘴里不说。心里却想着你呢。你也不小了,别总惹她生气......这次外放出去。又不定要几年才见的到,尽孝的机会还有几年呢?”
宋二老爷红着眼点头。果然折到了宁德院。
宋老太太的身体近几天才好了些,听见说是宋二老爷来了,以为他是因为要外放去长沙了,过来说说话,欢喜的叫黄嬷嬷迎了他进来。
“怎的喝了这么多酒?”宋老太太闻着他身上的酒气忍不住蹙眉,忙叫许嬷嬷去端醒酒汤上来。
宋二老爷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同大哥三弟他们一起在西花园里赏花......兄弟们难得聚在一起,不免有些忘形。”
他们兄弟亲近是好事,宋老太太听的心里也舒畅,笑着点头。
宋二老爷用了醒酒汤。觉得脑子清醒了许多,同老太太说起话来:“小宜她身边伺候的徐嬷嬷......我瞧着有些不好,还是换了老成些的来好些。”
徐嬷嬷是宋楚宜的奶娘,从宋楚宜落地那一日起就陪在宋楚宜身边,这么多年来不说功劳,苦劳也是有的。
宋二老爷一来竟就说要换掉徐嬷嬷,宋老太太不解之于心里又浮现出七年前的事来,忍不住皱了眉头。
“她在小宜身边伺候有些年头了,向来也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宋老太太耐着性子看了宋二老爷一眼:“何况小宜是个有主意的。她身边这样重要的贴身伺候的嬷嬷说换就换,指不定要多心的......”
宋老太太这一句多心,却叫宋二老爷更加下定决心,他摇了摇头。顶着宋老太太的目光道:“小宜一日一日的大了,徐嬷嬷毕竟是崔氏身边的老人,跟在她身边怕是不妥......为了安心。还是打发走吧,不拘放到哪个庄子上荣养着也就是了。”
果然还是为了七年前的旧事。
宋老太太目光沉沉的看着儿子叹气。
知子莫若母。她太清楚自己儿子是个什么性子了,心性不定的仍旧像是个孩子。做错了事一味的就只知道逃避责任。
崔氏的死就像一根刺梗在他的心上,他心里内疚不安,每到了崔氏的忌日必定提前几天就避出去,去年年底要去崔家接宋琰时更是拖延了一月多才动身......
想必是总见到徐嬷嬷觉得心里不安,此番又想故技重施将徐嬷嬷放去庄子上远离宋楚宜。
“她虽是汀汀身边的旧人,却从小宜出生之时就跟在小宜身边。后来的事又那样隐秘,她能知道些什么?”宋老太太试图打消儿子的想法:“更何况,汀汀身边的那几个大丫头跟嬷嬷都已经打发走了,若是小宜身边的徐嬷嬷也被打发走,反而惹人怀疑。崔家那边迟早也要来往的,到时候他们问起来,又怎么交代?”
宋毅听见崔氏的闺名,眼里竟浮起一层淡淡的雾气。思量许久之后他才斩钉截铁的开口:“就是因为迟早要与崔家来往,这个险更不能冒。谁知道徐嬷嬷日后见到了崔家人会不会想起些什么来呢?小宜她是我的亲生女儿,日后要是因为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话跟咱们宋家离了心.....那我真是悔之莫及。或许委屈了徐嬷嬷,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宋老太太怔怔的听了良久,终于沉沉的点了点头。
李氏有些不安的在卧房里等消息,紧张得连帕子都忍不住绞成了一团。
于妈妈一边忙着安慰李氏,一面却忍不住为镇定得老神在在的宋楚宁心惊。
“怎么还不回来?”李氏不耐烦的拂开了于妈妈递上来的茶,想了想站起身:“不然我亲自过去一趟......”
宋楚宁这才开口叫住她:“母亲,父亲过去那是出师有名。您去了的话,可就徒添嫌疑了......老太太本来就因为这事忌讳您,您这个时候凑上去不是给自己添堵么?”
李氏站住脚,猛地回头看着女儿:“可是老太太这么多年来因为这事没少跟你父亲闹别扭,哪里有那么简单就能答应的。这步棋,是不是走的太险太急了一些?”
“恰到好处。”宋楚宁悠闲的盯着自己手中的书,露出一个老谋深算的笑:“父亲跟您不同,他可是老太太亲生的儿子。有些事你说出来那是做贼心虚容不下继女,他去说却是名正言顺维护宋家子女,这两者之间的含义是截然不同的。父亲正好要外放长沙了,担忧不断长大的女儿听到什么流言蜚语影响了父女感情这不是人之常情么?”
于妈妈听的也忍不住眼前一亮,忙附和道:“是啊是啊,这个话可是老爷去说的,跟您怎么也沾不上关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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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反应 (第二更啦,求订阅求订阅)
宋楚宜呆在宋老太太面前,双手紧握成拳垂在身侧,用尽全力才能忍住汹涌沸腾的怒意,红着眼睛问宋老太太:“是不是徐嬷嬷做错了什么?祖母,您知道徐嬷嬷待我向来很上心的.....”
宋老太太知道宋楚宜心软,她拉住宋楚宜的手,将她的头按在自己怀里,半响才沉沉的叹了一口气。
“虽说是叫她出去,却不是因为犯错的缘故。”宋老太太拿出跟宋毅商量好的说法:“通州那边的庄子上缺个庄头,徐嬷嬷丈夫是个能干的,这也算是提拔了他们夫妻俩。你身边也不能没人补上.....祖母把许嬷嬷给你,也是一样的......”
宋楚宜忍了又忍,终于还是蓄着满眼的眼泪点了点头。
豆大的眼泪砸在宋老太太手上,也重重的砸在她的心里。
真是个好孩子,明明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明明很舍不得奶娘,可是硬撑着答应了不叫人为难,连一句多余的叫人为难的话都没有问。
她恍惚的一下一下的拍宋楚宜的背,安抚似地一遍一遍和她说会好的,日后日子会好起来的。
宋楚宜回到抱厦的时候眼睛通红,一看就知道是哭过了。徐嬷嬷惊得不知如何是好,还以为是她开罪了宋老太太,拉着她焦急的询问。
宋楚宜自己拿手胡乱的把眼泪抹了,冷静得全然不似常人,开口就叫绿衣去看着门。
现如今汪嬷嬷跟黄姚都被打发出去了,新来的人也还没补上。整个抱厦都是宋楚宜自己信得过的人。
绿衣依言出去,宋楚宜就拉着徐嬷嬷坐下来。
徐嬷嬷就知道怕是有事发生了。她确实不如早前崔氏身边那几个独当一面的大丫头,却也不是蠢的。仔细思索了半日后就问宋楚宜:“姑娘,是不是我做了什么事惹了老太太不高兴了?”
宋楚宜摇头,将声音压低了一些:“老太太说,要调张叔跟您去通州的庄子上当庄头,管庄子里的事。”
徐嬷嬷讶然,张大了嘴半日才猛地摇头:“这怎么行呢?不行的,我答应过小姐,要好好照顾您的......我去求老太太.....”
宋楚宜一把拽住她,忍住心酸跟悲愤。决然摇头:“没用的嬷嬷,我太清楚祖母是个什么人了,若是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我就不用待到此时才回来了......”
徐嬷嬷身子一软瘫在座椅上,哽咽得许久才说出一句连贯的话来:“为什么呀.....”
宋楚宜嘲讽的牵起了嘴角。
玉兰说,早上宋毅来了一趟宁德院,与老太太深谈了大半个上午。
她这个父亲从她记事起就与宋老太太不甚亲近,母子二人的关系虽说不算差,但是相比起其他几个叔伯来。到底像是多了一层不可言说的隔膜,亲近之间都带着淡淡的尴尬跟疏离。
跟宋老太太多说几句话都似乎透着心虚的宋二老爷此次如此主动,怎么看都带着些不正常。
他前脚走,后脚老太太就通知她徐嬷嬷的事情。哪里有这么巧的事?
李氏想动她身边的人已经很久了,这回她打发走了黄姚跟汪嬷嬷,她就用徐嬷嬷来作为报复。只是没料到她竟会迂回到宋毅身上。她不是向来深爱宋毅,不愿意叫宋毅卷入内宅纷争。努力想他当个贤臣么?居然也有一日会把宋毅当成手里的刀来用。
徐嬷嬷委屈又担忧的哽咽起来。她实在担心宋楚宜的将来,老太太虽然说宠着她。可是她身后还有居心叵测的李氏,若是连自己都走了,日后宋楚宜身边还有谁可以信任?
“嬷嬷别哭。”宋楚宜平静的安慰起她:“老太太将许嬷嬷给了我,许嬷嬷年纪大资历高,又是老太太身边的得意人。我会好好的,您在外头也要好好的。”
徐嬷嬷不想宋楚宜难过,努力收了眼泪,抚摸着她的手还是有些难过:“可怜的小姐,若是夫人还在......”
宋楚宜没说话,良久,她忽然看着徐嬷嬷问:“徐嬷嬷,我母亲,她是怎么死的?为什么她过世之后,身边伺候的人全部都换了?”
她记得崔家来的人因为这个很是跟宋家闹了一场,最后还是宋老太太出面,才勉强说服了崔应书。
徐嬷嬷浑身颤了一下,看着宋楚宜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嬷嬷,您知不知道我叫青桃的父母去查什么消息?”宋楚宜没立即逼徐嬷嬷回答,自顾自的说着自己的话:“我叫他们去查,当年我母亲身边的那几个丫头被卖到了哪里。”
拥有奴籍的下人虽然可以任意买卖,却不能任意打杀。若是一下子要杀十几个下人,这动静也太大了。
宋毅就算是想这么做,宋老太太跟宋程濡也不会允许。
他们能接受的最大限度,怕也就是将这些下人远远的发卖。
宋楚宜才到徐嬷嬷的腰,仿佛还是当年那个总因为宋毅多抱了一会儿宋楚宁就眼泪汪汪的小女孩,可是仔细一瞧,她眉目间分明是不属于她的年纪的清冷。
徐嬷嬷犹豫良久,终于颤颤巍巍的搂住了宋楚宜:“你一出生,夫人就指了我跟在你身边。那时候绿衣这小丫头也才出生不久,我一下子要顾着你们两个,夫人那边的消息渐渐的知道的就不多了。只知道夫人出事前段一反常态,总是跟二老爷吵架......夫人难产生琰哥儿的那日,是在山上破的水,二老爷亲自护送回来的.....”
许多事情她自己知道的也不清楚,都是她心里怀着对旧主的恩情断断续续的推断出来,她不敢将自己的猜测直说出口影响宋楚宜。
“夫人难产,折腾了一天一夜生下了琰哥儿,自己却没能熬过去......”徐嬷嬷终于又忍不住啜泣起来了:“我得了消息过去的时候,院子都空了。墨梅墨画她们几个一个都不见,走动的全是陌生的脸孔......连年老的几个管事嬷嬷都不见了踪影,她们都是崔家跟来的,论理来说,若崔家不松口将她们给了您或者琰哥儿用,都会跟着崔家的人回原籍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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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反击
宋楚宜坐在圈椅里,屋外洒进来的阳光雀跃的落在她的脸上,却照不亮她的脸色。
从上一世宋楚宁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母亲蠢,她就猜到了些端倪,重生回来以后也始终记得这事。
宋毅真是太蠢了,他要是不做的这么急,她不会这么快的察觉到这里面的猫腻的。好端端的要换她的奶娘,又没有什么非换不可的正经理由,谁能不怀疑?
再联想起宋老太太会点头答应、这七八年的母子关系疏远,再蠢的人也能嗅到异常来。
崔氏身边伺候的人都是崔家的家生子,奴籍也都在崔氏手里,按理来说就跟她的嫁妆一样,婆家为了避嫌是万万不会动的。
可是向来重规矩的宋家偏偏就动了,冒着跟崔家生出龌蹉的风险。这说明什么?说明还有更要命的事情要遮掩,规矩什么的已经不能顾了。
知道徐嬷嬷已经将知道都说了,她点了点头,细细的开始吩咐徐嬷嬷出去之后的事情来。
徐嬷嬷一开始还怀着满腔的不舍跟委屈,等听到后头就忍不住瞪大了眼睛,随即就端正了身子,一字一句的听的极为认真。
晚间的时候抱厦伺候的人都听见了风声,青桃聪明,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能问,只是照常做自己的事。
红玉跟绿衣却不可避免的想来宋楚宜这里求情。就算知道徐嬷嬷并不是犯了错被打发出去,可是分离还有未知的未来总是叫人难受的。
还是青桃拦住了她们,冒着得罪二人的风险认认真真的说起了自己的看法,最后叹气道:“若是还有转圜余地,姑娘能眼睁睁的看着嬷嬷被放出去?此刻最难过的恐怕就是姑娘了,二位姐姐还是别去招姑娘不开心吧。”
徐嬷嬷恰好过来交代绿衣跟红玉事情,听见此话就赞叹了一声,感慨的看着青桃笑:“果然姑娘慧眼识人,你真是个好的。只希望你日后多带挈带挈这两个丫头,她们虽忠心,到底及不上你机灵聪敏。”
青桃红着脸点头。
徐嬷嬷语重心长的交代了三人日后的事情,又格外叮嘱她们要看着日后送来的人,严防她们起了什么坏心。
绿衣红玉晓得厉害,连声答应,心里却空落落的。
徐嬷嬷安慰她们几句,脸上的衰败神情却也消失了,沉着的将自己的一应用品收拾好,手脚轻快的去宁德院谢恩。
宋老太太缓了几日,精神头好了许多,见了徐嬷嬷和颜悦色的问了几句话,就让她坐。
徐嬷嬷仍旧弯着腰谦恭的连说不敢。
倒是看的宋老太太心中一叹,觉得叫人家母女分离确实有些不厚道。她问了徐嬷嬷几句话,就道:“你也别多心,并不是为的你做的不好,只是庄子上那边也缺人。你丈夫是个好的,日后你们好好在外面,好多着呢。”
黄嬷嬷也笑着附和,生怕徐嬷嬷会求情。
徐嬷嬷却结结实实的跪下了,看着老太太一脸恳求。
黄嬷嬷还以为她要给自己求情,急的忙去搀她,连哄带劝的笑:“这可是高兴坏了,还不快起来呢。”
宋老太太紧盯着她,目光变幻莫测。
“老太太。”徐嬷嬷执着的跪在地上给宋老太太磕头:“您的吩咐我不敢不遵,我......我只是不放心六小姐......”
宋老太太缓缓挥了挥手,黄嬷嬷就不再动弹了。
玉书玉兰几个已经带着小丫头们一溜儿的出了门。
徐嬷嬷壮着胆子去看宋老太太的眼睛,哀哀恳求:“前些日子二夫人单独叫我过去,我就晓得自己怕是不能留在小姐身边多久了,只是没想到竟来的这么快......”
宋老太太听的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点点头示意徐嬷嬷继续说。
“二夫人前阵子叫我去,问我小姐近来有没有什么异常。”徐嬷嬷似乎在仔细回想当时情景,眉头皱的紧紧的:“她说小姐近来言行大异往常,会不会是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又叫了我去细细的盘问了一遍,问我是否有多嘴在小姐那里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
什么叫做不该说的话?宋老太太目光闪烁,心中泛起疑虑。
徐嬷嬷越说情绪越激动:“她还说黄姚很不错,日后出门尽量多叫黄姚跟着......可是黄姚明明是不尽心做事的.....”
黄姚、汪嬷嬷!
宋老太太想着这两个胆子大又刁钻的下人,心中的火气已经渐渐的冒了起来。
“二夫人她又奇怪的叫我尽量少叫四少爷同六小姐亲近.....”
黄嬷嬷瞪大眼睛,看向徐嬷嬷的眼神有些不安。她的孙女日后是要跟着宋楚宜的,宋楚宜日后的境遇基本就决定了她孙女的生活。
宋老太太终于出声,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哦?她说叫琰哥儿少跟小宜接触?有说原因么?”
“说是六小姐嫉妒晋中那边只接了四少爷过去,六小姐心里对四少爷很不满。”徐嬷嬷有些愤愤:“可是六小姐现在不这样了,她分明没有这样的心思......”
宋老太太当然比任何人都知道宋楚宜现在绝对不会存这么糊涂的心思。
她冷笑了一声。
她说好端端的宋毅怎么又忽然小性子发作非要折腾,却原来是有人把他当成一把刀,想劈在宋楚宜头上。
当年的事她心里的余气还未消,现在李氏又蝎蝎螫螫的来这一套,真是叫她厌烦无比。
徐嬷嬷不断的给宋老太太磕头:“我不敢说二夫人存着什么坏心,可是她觉得我们姑娘是个不好的似地......老太太,我们姑娘真的好了,她心里不糊涂的......”
宋老太太脑海里浮现出宋楚宜明明泪眼模糊却依旧懂事的点头的模样,又想起最近这几****天天在床前的锦杌上给自己念书、哄自己吃药,心中就是一软。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就算不看在宋楚宜这样倚赖自己的份上,她也要看在已故的崔氏面上,维护好这个小姑娘。
她冷笑了一声,冲黄嬷嬷道:“你去瞧瞧大夫人二夫人在不在,叫她们晚间过来陪我用饭。”(未完待续。)
五十八·颜色
宋老太太对媳妇们向来温和,平日里极少叫她们立规矩,连晨昏定省也是能免则免。李氏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次没脸也就是上回闹出了汪嬷嬷跟黄姚的事,被宋老太太发作了一通。
这回专程叫她过去用晚饭,她心里就有些惴惴的,本能的联想到宋毅上午去说的徐嬷嬷的事情。
于妈妈跟在身边安慰她:“您别怕,像咱们姑娘说的,老爷说的话字字句句都是合着他素日的行事,谁能想得到这是您的主意?再说即使是想到了,您不承认,谁也不能就认定是您不是?咱们还是得自己先硬气些。”
是啊,不然自己先漏了怯不是就得不偿失?李氏挺直了腰板,收拾齐整就带着宋楚宁出了门。她本不愿意带着女儿,怕到时候宋老太太要真的是因为这事发作自己,给女儿看笑话。
何况宋楚宁对宋老太太等人的情分实在淡薄的叫人害怕,她想女儿跟握着实权的祖母亲近一些,自然不愿意加深她们之间的隔膜。
宋楚宁却坚持要去,她倒是一点不紧张,拉着李氏的手晃荡一会儿,见母亲蹙着眉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不禁莞尔:“母亲,您别弄得要上刑场似地紧张。父亲要出外任了,祖母大约就是交代交代你好好照顾父亲之类的事情而已。”
她脑海里关于梦里的记忆一波一波的涌上来,早已对之后要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压根一点儿不怕。
她还觉得有些惆怅,虽然有些小事同梦里发生的故事不一样,可是大致的走向轮廓却都是没变的。
一个人要经历差不多两世一模一样的生活,真是太过无趣了啊。她老成的叹了一口气,随即却又兴奋起来。
固然,活的跟梦里一样是有些无趣,但是看着别人在同样的地方摔倒两次,倒霉两次,甚至一辈子都重复梦里的悲剧,还是很有些趣味的。
她大大的杏眼里闪着狡黠的光,想着这个在祖母面前讨好卖乖的六姐日后悲惨的场景,由衷的哈哈笑了一声。
夜晚的宋府格外漂亮,长廊上挂满了灯笼,一望到底的灯海旁边是散发着清香的花木,叫人愉悦。
李氏被女儿这么一闹,心里也安定了许多,笑着拉了快要绊倒的女儿一把,轻声嗔道:“做什么跑得这么快,当心碰见夜游神。不许往中间走,怕冲撞了夜游神。”
宋楚宁不以为然的摇头。
李氏无奈摇头,抬头就碰见同样也赶到了的大夫人,笑着道:“大嫂来的倒早。”
大夫人自从汪嬷嬷跟黄姚的事情过后,对这位贤良淑德的二夫人也保留了几分看法,闻言淡淡一笑:“二弟妹来的也不晚。”
宋楚宁乖巧的恰到好处的上前给大夫人请安,嘴甜的牵住了大夫人的手。
二房的姑娘们真是一个比一个会讨人喜欢,金铃金环互看一眼,不约而同的在心里赞叹一声。
大夫人不好拒绝小孩子,笑着牵着宋楚宁的手同二夫人一同进了宁德院。
老太太这里正摆饭,大夫人二夫人忙上前要帮忙布菜。
宋老太太挥手拒绝了,笑着让她们俩人入座,余光看见宋楚宁,不由得一愣。
宋楚宁已经笑着扑上去抱住宋老太太,圆睁的杏眼扑闪扑闪的闪着光:“老太太,我也要跟六姐一样,来跟您做伴!”
漂亮的小女孩总是惹人喜欢的,何况同样是血脉相连的亲孙女,宋老太太想着向来喜欢宋楚宁的宋程濡,脸上就也绽开笑意,温和的点头:“好,只要你不怕闷,尽管天天来!”
一面却使眼色叫玉兰将她带下去。
玉兰笑着过来牵她:“外头新养了一只波斯猫,眼睛是蓝色的,看着倒是怪稀奇的。我带姑娘去瞧瞧。”
宋楚宁知道这是有事不能叫自己听,顺从的摆出一副天真模样,欢快的跟着玉兰出门。
她一出去,老太太就转头看着大夫人:“老二出门赴任的东西都准备妥当了?”
果然是为了二老爷赴任的事情,李氏心里不着痕迹的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笑也自然许多。
大夫人忙点头,又道:“银票准备了三千两,是定福庄的,银号分布各地,用起来也方便。现银也准备了三百两,到时候随着马车放着,应急用。跟去的人已经先打发了三房人过去,剩下再凑两房人也就差不多了。”
宋老太太点头,想了想看着李氏问:“跟去的姨娘,你可准备好了叫谁去?”
李氏一愣,一时竟不能反应。
她不用主持中馈,亦不用伺候婆母,按照规矩应是她陪着去的啊。
老太太见她半日没有回答,不由提高音量再问了一遍。
大夫人也不由面露异色-----按理来说,李氏跟着去是最好不过的,毕竟宋二老爷出了外任要应酬,带着妻子总是更好些。
怎么现在听着宋老太太的意思,竟是不叫李氏去?
李氏急的带了一点哭腔:“媳妇......媳妇原以为是我跟着去的......”
宋老太太摇头,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你三弟放了大同知府,你三弟妹身子不好要跟着去。家里就余下你大嫂跟你五弟妹,到时候操持起四姐儿跟五姐儿的事来怕是分不开身,你还是留在家里帮衬帮衬吧。”
凭什么三夫人就能跟着去任上?!李氏心里不服,质问的话几乎要冲口而出,但是她到底还是有一丝理智在,硬是压住了忿忿不平,沉沉的点了点头。
她不能跟宋老太太对着来,连宋毅都对宋老太太毕恭毕敬,她若是敢触怒了宋老太太,宋老太爷就敢叫宋毅把她送回娘家反省。
至此,大夫人已然明白二夫人定是在哪里惹了老太太的眼。她象征性的替二夫人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不再劝了。
二夫人面如死灰,心里的悲意怎么压也压不住,出了门眼泪就蓄在眼里,连宋楚宁也顾不上,几乎是飞奔着回了房。(未完待续。)
五十九·心惊
于妈妈一路小跑着才勉强跟上,她有了些年纪,扶着门气喘吁吁的喘了半天粗气,才算缓和了喉咙里因为跑得太快的疼痛。
李氏已经先行在屋子里砸起东西了,她脾气原本就不算好,每每都是因为宋毅才选择忍气吞声。
可是这回她实在是没法儿忍得住了,宋毅去赴外任,一去就是三年。宋老太太竟不叫她这个原本该去的妻子去,反而叫挑个姨娘陪着!
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她摔了桌上的成套的景德镇御窑烧出来的成套的青花瓷茶具,又去拿多宝格上的水晶摆件。
素知素馨几个人急的团团转,却都不敢上前去劝。
李氏气急了的时候是不认人的,转眼把东西朝你脸上砸过来也是常有的事。
好在于妈妈已经踉跄着跑了进来,冲上去将东西夺了下来,微微用了点力气扯住了李氏:“夫人,您这是干什么呀!”
李氏挣开她的手,看着伸手去掩门的素知素馨,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扬声道:“干什么?!你说我要干什么?!我现在过的这是什么日子......明明知道我同老爷分不开的,为什么偏偏不准我去?!这个老虔婆!”
素知素馨已经忙着把门掩上了,两个人对视一眼,都看见自己眼底的惊恐。
于妈妈也吓得魂飞魄散,毫不犹豫伸手就去捂住李氏的嘴:“姑奶奶啊,您这是生怕老太太听不见动静吗?”
李氏不依不饶,眼里的眼泪就下来了,气呼呼的甩开于妈妈的手,气的浑身乱颤:“听见不见有什么要紧?!她就是不待见我,她就是故意针对我!我做的再好她也瞧不见,我费心讨好她可结果呢?!结果呢?!”
门啪的一声被推开了,众人都愣了一下看过去。
宋楚宁面无表情的捧着一只小奶猫进门来,目不斜视的落座在旁边椅子上,冲着李氏笑了一声:“闹啊,母亲,你继续闹。外面玉兰姐姐还在呢,你要是不满就尽管闹,她听得见。”
素知砰的一声,忙把门又给关了。
李氏愣愣的站了一会儿,被女儿的眼神看的心里发慌,忍不住烦躁的伸手来推搡她:“你有脸说我闹?我之前就说这事或许操之过急了,你偏偏说没事!这个老虔婆心里精明的很,肯定会觉得是我把她儿子当枪使了的......你就是喜欢自作聪明......”
不能随同宋毅赴外任,李氏心里就如同被浇了一盆凉水,整个人都沉浸在不可抑止的愤怒里。
宋楚宁定定的看了她半响,忽然起身。
李氏被她的眼神看的心里发毛,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宋楚宁重重的将她手里本来扒拉着她的袖子的小奶猫重重的摔在了地上,像是在扔一个没有生命的死物。
小奶猫挣扎着微弱的叫了一声,强撑着爬了起来。
宋楚宁伸手就将刚才于妈妈抢下来的水晶摆件,狠狠地就往那只正要跳上凳子试图往窗外跑的猫身上砸过去。
屋里的人都被她惊呆了,等到她拿水晶摆件的时候素知才反应过来,颤着身子去抢她手里的东西。
“你心里不高兴,就去找叫你不高兴的人。”宋楚宁看着那只衰弱的小猫跳下窗台,回头看着李氏,脸上神情冷淡:“你可以干脆像我这样,拿着这尊摆件朝她的头上砸,砸到她以后不能说让你生气的话为止。别冲不不相干的人发火,别人又不欠你。”
李氏被她看的竟然有些心虚,往后退了几步手撑着桌子才算站稳了。
一个才满六岁的小女孩对着才说过喜欢的小宠物,转头就能狠狠地亲手下死手,这份狠劲儿叫人只觉心惊。
李氏看着她的眼睛,只觉得看到的是一条没有感情的冰冷的蛇,寒气从心里丝丝缕缕的冒出来。
于妈妈被骇的半句话都说不出来,面色惨白的看着眼前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小孩子。
刚才还闹得沸反盈天像是不会再安静了的二房正院终于安静了下来,宋楚宁伸手用幸存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喝了一口之后就把那杯子往地上一甩。
啪的一声,杯子四分五裂,碎片飞溅。
“失算了。”她面容依旧平静的盯着地上的狼藉:“那个蠢货有长进啊。”
屋子里没人敢去接她的话。
宋楚宁自己笑了一声,那一声笑似是嘲讽又似是不平,抬起双掌看了一眼,一字一顿的自言自语:“想让我们留下来?那我就留下来给你看看。”
李氏心里的不安已经压过了最初的愤怒,颤抖着上前想要去拉宋楚宁的手,可是在快接触到女儿的时候却又忍不住停了下来。
她没法儿忘记刚才宋楚宁摔猫时的表情,更没法儿不为她刚才的行为心惊。
虽然这是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可是她忽然发觉,她好似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女儿。
宋楚宁不叫她碰,自己拂拂裙子站起身来,看着李氏的表情仍旧如刚才一样平淡:“既然她说了让你留下来,那你就别打别的主意了。你不是知道她精明吗?跟她斗现在你还不够格。”
于妈妈抢上前去拉住李氏,压住了心里的惊涛骇浪连声附和。
“先前我说玉兰还在外面,是假的。”宋楚宁转过头看着呆若木鸡的几个人,眼光最后定在素知素馨身上:“若是明天有什么消息被别人听见了,你们俩跟外面值夜的人,就全部跟去长沙吧。”
去长沙?是去阎王殿吧......素知素馨快哭出来,忙不迭的点头。
李氏目送她出了门,像是失了力气一般瘫坐在榻上,只觉得右眼皮跳的飞快。她有些烦躁的将旁边的白纸按在眼皮上,吩咐于妈妈:“去.....看着她......”
可是看着她什么呢?这个小祖宗哪里还需要别人看着啊,简直早慧得吓人。她不去给别人添麻烦就不错了。
于妈妈顿住了脚为难的没动,李氏自己也茫然的把头埋在臂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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