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怨偶
宋楚宜又起了个大早,徐妈妈瞧着她眼圈儿底下越加严重的乌黑,忍不住绷着一张脸数落她:“如今昼长夜短的,我瞧其他姑娘们都睡到辰时一刻。您倒好,睡的晚起得早!”
一边却还是去拿了珍珠膏给她细细的抹在脸上。
宋楚宜便笑:“妈妈别急,忙完这一阵子我便日日躺着睡大觉可好?只是今日大哥哥就要启程去青州了,我还有些事要与他说。左右睡不着,不如起来罢。”
说到这个徐妈妈就更是担心,大夫人现在还为了大少爷要出远门的事不高兴呢,宋楚宜现在送过去,不又得挨排喧吗?
只是她晓得近来宋楚宜有主意了,不好下死力劝的,只好给她穿戴好了,想想还是不放心:“姑娘还是带着绿衣红玉吧?”
黄姚那个性子,她可真是信不过。
正说着,黄姚已经兴高采烈的推门进来,脸上有遮也遮不住的笑意:“小姐,东花园那边出事了!”
长宁伯府有两座花园,一座是二房与正房之间的一座带湖的西花园,另一座便是黄姚嘴里的东花园,在五房居住的常芳园那边。
宋楚宜脚步一顿,有些意外的问了一句:“什么?”
她这才想起来,她重新活了一次之后到现在,都还没有见过五房的人。
黄姚脸蛋红扑扑的,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来转去,简直差点就要蹦起来:“刚刚我瞧见五小姐哭着往宁德院跑了,觉着好奇,就问了追着五小姐跑的彩月一嘴,这才知道,五夫人又闹起来了!这回闹得可严重了,听说五夫人还打七小姐呢......”
简直胡闹!
宋楚宜瞟了刚进来的青桃一眼,当机立断的吩咐她:“青桃,你去大夫人那里走一趟。”
徐妈妈忧心忡忡:“姑娘,这事儿跟您挨不着边儿,还是别管了。”
如今她们自己身上就一堆事儿,哪里还分得出心思去管别人的事?何况五夫人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大夫人尚且不敢真的下死命去管......
宋楚宜抿了抿唇,眼睛如同利箭一般看向青桃。
青桃被她看的脸色发白,不假思索就转身往外跑了。
东花园早已经闹的不可开交,宋楚宜带着黄姚过去的时候正碰见五夫人有一下没一下的打宋楚宥的脸。
宋楚宥跟她同岁,此刻只能无助的勉强躲在大丫头青樱身后,眼睛都已经哭肿了。
五夫人打人极有章法,伸出手掌就重重的往青樱头上拍,拍不到头就拍脖子,再拍不到脖子了就打脸。青樱被打的连连后退,瑟缩着护着宋楚宥往后躲,连哭也哭不出来了。
前世宋楚宜知道这个五婶难相处,却并不曾与她真的相处过,自然没瞧见过她这个做派,现在却亲眼看见了。
这跟大街上的泼妇有什么区别?!何况她责打的还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够了!”
宋楚宜还没开口,就听见一声爆喝,随即就见宋玠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一下子挡到了宋楚宥前面。
宋楚宥年纪小,拉着宋玠的衣摆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五夫人连脸色也没变一下,麻木的将宋玠一把推开,伸手又去抓宋楚宥的脸。
“五婶!”
宋楚宜再看不下去,上前一把将宋楚宥扯在身后。她用的力气太大,差点把自己也一起拽倒。宋玠此时却也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顾不得看看宋楚宜有没有受伤,他飞快的又张开手挡在两个妹妹身前,皱眉看着五夫人:“你不要再发疯了!我们......我们也是你生的啊!”
说到后来,宋玠的声音已经带着些委屈的哽咽。
“谁愿意生你们?!”五夫人讽刺的看了他一眼,仿佛看的是街上的乞儿:“谁愿意生你们这些废物!”
“她们是废物,你是什么?”宋楚宜从宋玠身后走出来,看着五夫人冷笑:“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要这么折辱她们?!”
五夫人闹了一早上,这才发现原来还有个眼生的丫头,不由得回头去看身后的下人。
“夫人,这是六小姐.......”她身后的大丫头汤圆忙出声提醒。
黄姚睁着两只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宋楚宜,偷偷冲她道:“姑娘姑娘,五夫人脸色好吓人。她不会连咱们一起打吧?”
五夫人面色复杂的看了她半日,冷哼道:“原来是崔汀汀那个短命鬼的女儿......”
崔展眉的小名就是汀汀。
宋楚宥已经伸手来拉住了宋楚宜的手,声音低低的让她走:“六姐,算了......”
与宋楚宜宋楚宁不同,宋楚宥是真正的只有七岁的小姑娘,怯弱天真,被母亲责打就不知所措。
宋楚宜向来嚣张又跋扈,但是她心地一直是好的,上一世对这个七妹妹也很是有几分怜惜。
黄姚估计也就是看中这一点,才撺掇她来管五房的闲事。
宋玠急的脸色发白,眼睛里的怒火奔涌而出:“母亲!你怎可......这么侮辱二伯母?”
五夫人水葱似的手指往宋楚宜额头上一点,脸上讽刺的笑意愈来愈深,偏头冲宋玠道:“这个小丫头都不急,你急什么?”
“是,我并不急。”宋楚宜伸手拂开五夫人的手,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五夫人这样的人说的话,我全当听不见。连自己亲生儿女都不看在眼里的人,我原没指望你会狗嘴吐象牙。既没指望狗嘴会吐出象牙来,自然不会因为你的话着急。”
五夫人王氏、出身成国公府,是成国公的嫡亲女儿。自幼在宫中由荣贤太后教养长大,金枝玉叶,身份尊贵。
可惜成国公府一夕之间获罪,昔日富贵荣华之地瞬时成了修罗场......幸好王氏因着太后的原因从小被养在宫中,方免了罪责,最后由荣贤太后指婚,嫁入了长宁伯府。
只是这婚姻并不如同荣贤太后期待的那样美满,不仅没成良缘,反而成就了一双怨偶。
十六·掌中
王氏嫁进来之后第一年就生下了宋玠,随后生下五小姐宋楚宾之后再隔了六年才又生下了宋楚宥。
虽说生儿育女之事王氏没有耽搁,但是与丈夫儿女过不去的事,王氏也同样没有耽搁。
五老爷宋潜其实是很好的,在宋楚宜看来,是极好极好的人。他虽然不喜欢说话,却心地极好极软,平日里看到街上的乞儿也要长吁短叹半日。
可惜王氏不喜欢。
宋楚宜想到这里,眼里若有若无的嘲讽就转变成了深刻的恨意。
王氏喜欢谁呢?
王氏喜欢的,是英国公世子沈晓海。
上一世她落魄了之后,不止一次见宋楚宁携着王氏来私会英国公。
花团锦簇之下,一团糟乌。
王氏与英国公府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更与之后崔家的没落有关。
想到上一世王氏进宫求了当时的太后顺和皇太后,定了宋琰的婚事,宋楚宜眼里的恨意就转变成了浓烈的杀意。
宋琰的婚事是在她死前没多久定的,她嫁去国公府之后,对宋琰的关注就越发的少了,只知道他过的不甚好,不管是文治还是武功都没什么出息,后来渐渐的领了家里的一些差事在管。
可就是到了这个地步,宋琰也是关心她的,时不时托人送银子进来......
她那时候已经心如死灰,自从儿子死了之后唯一的依靠与慰藉就只剩下了宋琰这个胞弟,她怀着微弱的期许,期望能挽回一点以前犯下的过错,至少也要熬到宋琰成婚......
直到王氏进宫。
王氏进宫替宋琰配了一门亲事,新娘是个死人-----是皇太后已经死了二十多年的亲生女儿,世嘉大长公主。
她们就这样轻轻松松的给宋琰定了阴亲,把他送去阴间陪一个死人。
宋楚宜才发了一会儿呆,五夫人的手已经往她的脸上不管不顾的拍下来了:“臭丫头!你说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宋玠一直盯着王氏,此时见她突然发难,本能的就上前替宋楚宜挨了这一下。
王氏的手指甲保养得极好,如削过的葱根一样,尖利又圆润,此时往宋玠脸上一抓,宋玠脸上立即就开了花,渗出几点血珠来。
“哥!”宋楚宥终于哭出声来,泣不成声的拉着宋玠的衣裳。她弱弱的看向五夫人,脸上含着小心翼翼的讨好与委屈:“母亲......母亲您别再打了....”
“五弟妹!”恰好此时大夫人也到了,瞧见这场景就蹙眉,强自压抑着内心怒气:“你这是做什么?!”
她领着一群丫头仆妇快步上前,立即就瞧见了宋玠白嫩脸上触目惊心的血迹,不由又加深了几分怒气:“怎么还动上手了?!”
就不能让人安静几天!几乎隔两天就要闹上一次,好嘛,这回还打上亲生孩子了。
大夫人又惊又气的摇头,果断的吩咐一旁跟着的邱妈妈:“邱妈妈,快把三少爷同六小姐七小姐带下去!”
五夫人一点儿也不怕大夫人,她狭长的丹凤眼微微一眯,毫不客气的截住了大夫人的话:“我管教我的儿女,与你何干?虽说你是世子夫人,也没插手小叔子房里事的道理吧?!”
她连大嫂亦或是大夫人都懒得称呼一声。
大夫人气的浑身发抖,欲待要甩袖而去,却瞧着只知道呜呜哭的宋楚宥可怜,不由涨红了脸,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五夫人懒懒一笑,尖尖的下巴高傲的抬起来不屑一顾的瞧着大夫人冷笑:“你是什么破落户你自己不知道?在我跟前端什么......”
“邱妈妈!”
她还没说完,宋楚宜已经扬声喊了一声,硬生生的打断了她的话。
邱妈妈正为大夫人觉得委屈,不妨被她这一喊,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了,才忙应声,诧异的看着宋楚宜,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我记得当初老太爷说过,家里有妄议大伯母身世的,不论是谁,家法处置!”
众人脸色一时千奇百怪。
这个规矩是在大夫人进门一个月后,老太爷当着族中各长老立的,说是既然宗妇已定,就没有改的道理,日后谁若敢拿大夫人的身世说事,行家法。
可这么多年来,长宁伯府后宅风气一直极好,这个规矩也就渐渐被忘记了。
没有人料到,此时这个规矩竟被一个小姑娘再一次提了起来。
邱妈妈的震惊摆在了脸上,可是也就是一瞬间的功夫,她立即就肃了脸色,垂手恭敬的应是,毫不拖泥带水:“是!老奴这就去请家法!”
五夫人的吊梢眉立即就扬了起来,狠狠地剜了宋楚宜一眼,怒道:“你敢!”
“为什么不敢?!”宋楚宜察觉到大夫人拉她的手握紧了几分,也就不再动作,立住了身子提高了声音讥诮道:“你以为你是谁?成国公嫡长孙女?!荣贤太后养女?!你以为你同我大姐姐一样,还是皇家人吗?!”
这一连串问话直把五夫人问的连连后退,一脸惊色,她越听脸色就越差,到最后只觉得周身的衣裳都被剥光了被扔在人堆里任人观看,恍惚得站都站不住。
“五姐三哥哥还有七妹,她们都是我宋家的人,都姓宋!大伯母既是宋家的宗妇,教养宋家子弟理所应当。她比起你这个不称职的母亲来,可更加有资格去关心三哥他们。五夫人,你是不是忘了这一点?”
下人们虽然不敢喧哗,但是听了宋楚宜这话,到底是按捺不住,俱都倒吸一口冷气。
“我撕了你的嘴!”五夫人再也端不住孤傲清高的面孔,声色俱厉的朝宋楚宜扑过去。
众人忙做一堆,拉的拉挡的挡,东花园从未这样热闹过。
大夫人无意间瞥见宋楚宜的脸色,错愕的愣在当场。
是她看错了吧?一个才七岁的小姑娘,怎么会用冷漠到极点的眼神去看这一切......那种视人生死如无物的冷淡到极点的眼神,她从未在这样的小姑娘身上见过。
十七·不服
宋楚宜冷着一张脸跪在老太太院中的天井里,旁边种的翠竹随着风一摇一摆,已经伸出了院外的枝叶青翠欲滴。
那样充满生机。
一点儿也不像上一世她在英国公府里的院子,残花败柳、空余断壁残垣。
大夫人从老太太屋里出来,正好瞧见宋楚宜望着一个方向发呆,略显空洞的眸子罕见的露出类似期盼的表情-----那是二老爷牵着宋楚宁的背影。
宋楚宜眼里的期盼只一瞬间就隐去了,仍旧是空洞的眼神,跪在地上的身子挺的直直的,半刻不肯放松。
那一刻大夫人忽然觉得有些心酸,她鬼使神差的蹲在宋楚宜跟前,轻轻的摸了摸她的头:“你怎么这么倔呀?其实不过是小事,认个错就过去了,你为什么就是不肯认呢?”
黄妈妈迈着小碎步过来,先冲大夫人行了礼,才弯下腰来扶宋楚宜:“六小姐,老太太请您进去呢。”
大夫人也就不好再同宋楚宜多说,拉住她的手拍了拍:“去吧,别惹老太太生气。”
“从前我倒不知你这样牙尖嘴利。”宋老太太瞧着抿唇不语的宋楚宜,蹙眉说道:“前几日才说你懂事了许多,怎的今日又这样任性?”
宋楚宜垂着头没说话,腰间垂着的一方玉璧在灯光映照下熠熠生辉。
老太太等了一回没等到她说话,便哼了一声,道:“过来我瞧瞧!”
宋楚宜就上前几步立在老太太身前。
虽然鬓发有些散乱,脸上到底没像宋玠那样受伤,宋老太太心里松了一口气,又板着脸问她:“你可知错了?”
宋楚宜仍旧没有说话,眼里却啪嗒一声掉下一滴豆大的眼泪。
宋老太太吓了一跳,却再也没法儿板着脸了,拉了她数落:“哭,你还晓得要哭,现在知道后怕了?当时冲上去咬人的那股子狠劲儿去哪儿了?上回你四姐的事情过后,我还当你开了窍了,谁知道仍旧莽莽撞撞的。”
那些下人对五夫人终究是怕的,不敢下死手拦,五夫人又撒泼惯了,横冲直撞的到了宋楚宜面前。
不过这回她可真没占到便宜,因为宋楚宜张嘴就朝她的手腕狠狠咬了下去。
咬的极狠,把五夫人的手咬的血肉模糊的,若是不是宋楚宥哭着过来拉,五夫人的手估计都要被咬断了。
宋老太太不知道孙女儿这股子恨意是从哪里来的,按理来说五夫人是惹人嫌,却与她没什么关系。
“祖母......”宋楚宜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声音低低的,目光迷茫:“我做了一个梦......”
玉书已经眼疾手快的带着小丫头们退了出去,只余一个黄妈妈侍立在一旁。
“梦里我惹人讨厌、脾气不好、又做出许多惹人白眼的事,还以死相逼叫父亲把我嫁给了沈七......”
宋老太太看着跪着的宋楚宜,面色复杂。
上回宋家姐妹去李氏的外家做客,宋楚宜就是因为要跟着沈七公子而跟镇南王府的云岫县主起了争执,最后还叫人云岫县主哭着回家了。
如今宋楚宜说出来的话听起来像天方夜谭,可是宋老太太心里知道,是有可能发生的。
“我嫁过去了,您跟父亲再也不愿意理我。沈七不喜欢我,却又装作喜欢我......后来我生的孩子也死了.......”
宋楚宜跌跌撞撞的抱上老太太的腿,终于肆无忌惮的哭起来:“祖母,我很害怕......我不明白,我没做过坏事,为何他们要这样对我......”
其实宋楚宜并不是不明白,她早已明白为什么。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身为崔氏女留下的后裔,占着嫡女的位分,是她的原罪。
宋老太太半响没有反应过来,却被孙女儿凄厉的哭声哭得心慌,积年的老人很多年来未有这种感觉了。
“在你梦里,是不是你大哥也出了什么事?”
好半天,宋老太太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宋楚宜抽泣声渐渐停了,她抬起头看着宋老太太,酝着水汽的眼里藏着几分恐惧:“是....祖母您怎么知道?”
宋老太太笑了笑,她活了这么多年了,是真是假还看的出来。且先不说七岁的小女孩没这个能耐编出这种谎话,刚才宋楚宜眼里的恐惧绝望也骗不了人。
而宋珏之所以被宋府这样宝贝,自然不可能只因为他有出息,还因为,他是个再合格不过的继承人,心地善良仁厚,又有极深的责任感。
若是在宋楚宜的梦里宋珏没出事,宋楚宜是不会沦落到那个样子的。何况-----现在想来,宋楚宜前日劝她叫宋珏去青州的事的确太过诡异了。
“你把你梦里发生的事,细细的告诉我。”宋老太太将她扶起来,又亲自接了黄妈妈手里的帕子替她擦脸。
才刚宋楚宜断断续续的说的不是很明白,这回却捡了能说的全给老太太说了个遍。
最后她盯着老太太的眼睛,恳切而恐慌:“祖母,我没有说谎......我梦醒了以为一切都是梦,可是转眼,三婶婶就说了跟梦里一模一样的话,在梦里她也是这样质问我......我真是怕极了......”
宋老太太脸色沉沉,揽着宋楚宜的手紧了几分。似是觉得有些不可置信,却又觉得这些事隐约有例可循。
“你刚才说,在梦里,不久之后你姑母就......就....去世了?”
宋老太太尽力压抑着情绪,却仍旧掩不住声音里的颤抖。
宋楚宜点点头,脸色黯然:“上一世去青州的人是林总管.....他回来后就报说姑姑的身体不大好,过了三个多月,青州那边就有人来报丧了.....”
宋老太太重重的呼出一口气:“所以,你才向我提议,叫你大哥哥去青州?叫他避过这一劫吗?”
宋楚宜的手都忍不住在抖,她依着宋老太太摇头:“祖母,我不知道行不行,我也不敢把梦里的事情拿出来说....我知道大伯母不会信,大家都不会信我.....祖母,您相信我,我没有骗你。”
十八·夙怨
宋老太太活了五十七岁了,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当然看的出来宋楚宜没有骗人。
她几乎没有半刻犹豫,立即就将此事定义成了鬼神借着宋楚宜来向她们宋家示警。就如同成国公家遭灭族时,如今的五夫人王氏的妹妹王瑾依就天天哭个不停,说是梦见了成国公府起火了,所有人都死了......
隔不多久,成国公府真的就葬送在了火海里。
宋老太太想着那个场面就觉得心有余悸,重重的咳嗽了几声,当机立断下了决心:“小宜,你从明日起就搬来跟祖母做个伴如何?”
上一世宋老太太再宠着宋楚宜,也从未叫过她的小名,前世今生,这还是第一次。
黄妈妈瞪大了眼睛-----自从大小姐宋楚宸之后,宋老太太就再也没有亲自教养过女孩儿。现如今宋老太太居然是想亲自教养六小姐了吗?
宋楚宜依偎在宋老太太怀里,闻言似是惊讶至极,半晌才愕然跪下给宋老太太磕头,而她眼里终于第一次有了欢喜的笑意。
她明明知道黄姚调唆她去管五房的闲事没安好心,可是还是去了,当然不仅仅因为对五夫人的恨意-----她太知道软刀子捅人的痛了,前世沈清让跟宋楚宁她们别的好事没做,却深刻的教会了她一个道理。
若是恨着谁,就宠着她、捧着她,把她捧到最高的地方,然后丝毫不留情面的在她最幸福的时候狠狠地抛下她。钝刀子割肉,一刀一刀的,叫她生不如死却又不得不死,这才是最狠的。
她上一世被这些手段害的实在太惨,那种剜心割肉的疼痛叫她日日夜夜辗转反侧寝食难安,这一世,她要害她的所有人都尝尝这个痛苦。
所以,明知道黄姚撺掇她去管五房的闲事是要叫她闹笑话,得罪五夫人,她仍旧去了。
她如今已不是那个吴下阿蒙,知道做每件事都需要三思后行-----她又不怕得罪五夫人,在五夫人眼里,宋家就是个狼窝,里面没一个好人,包括她自己生的宋玠跟宋楚宥宋楚宾。
她想借着这个机会好好的同宋老太太交代一下她的变化,毕竟一个人再如何开窍,也不可能与以往差别到了天差地别的地步。
而她以后要做的远远不止这些,宋毅她靠不住也不能靠,那就只能往更高层找保护伞。她觉得,她找对了。
于是就在同一天内,二房正院里李氏的心情一下子从天堂跌到了地狱。
她怒气沉沉的坐在自己的软塌上,哪怕是怀里的女儿也没能让她冷静下来。
“不是说今天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吗?!她还去咬了王氏!”李氏好看的眉毛此刻几乎皱到了一起,平素里保养得宜的眼睛难得的透出些红血丝来:“怎么我竟不知道我们有名的长宁伯府竟就是这样教女孩儿的?对着长辈又打又骂的,竟然也能轻轻揭过,老太太的心居然长得这么偏!”
于妈妈听的眉头一跳一跳的,生怕宋毅忽然回来,忙扑上去捂她的嘴:“哎哟喂!我的姑奶奶唉,才刚说过您毛躁,怎么就是改不了这性子?这些话也是能胡乱说的吗?传出去您明天还怎么去见老太太啊?”
宋楚宁窝在李氏怀里,此刻见于妈妈显然是劝不住李氏了,才柔柔一笑,抬手去揉李氏的心口:“母亲快别生气了。”
李氏这才惊觉宋楚宁还在房里。
她其实不愿意女儿学这些阴私手段,她的女儿,只要光明正大、一身阳光的做伯府嫡小姐就是了。
“....母亲不生气。”李氏朝于妈妈使了个眼色,有些疲累的挥了挥手:“母亲这儿还有些事,你先随嬷嬷回去可好?|”
宋楚宁倚在李氏怀里不动,见于妈妈转身要出去叫她的奶娘,就笑着道:“母亲可别打发我走......我瞧着六姐姐是有些不同了。”
于妈妈犹疑着站住了没动。
李氏却有些生气了,抬手戳了一下女儿的脑门,怒道:“她再怎样与你有什么干系,你别跟她玩的太近!这些事你都别管,开了春你大伯母就要为你四姐五姐请教习了,你到时候也跟着去学。先回去吧。”
“母亲这话可没道理。”长得玉人儿似地瓷娃娃眨巴眨巴眼睛,露出个明显不符合年纪的笑来:“您自己这么喜欢六姐姐,又不许我亲近她,这在外人看来岂不是只做面子功夫?”
乖乖!于妈妈在心里叫了一声佛,心里直心惊。这二房的两个姑娘,年纪小小的,心眼子少说却也有一万个,比三房五房的那些十三四岁的还要能干,真是叫人心惊。
李氏自然不会为自己女儿的心眼觉得惊讶,她摸了摸女儿的头,带着无限爱怜:“那怎么一样,你是什么人,她又是什么人,你怎么好自降身价跟她比?”
她嫁过来五年,到如今才生下宋楚宁这一个女儿,自然是千娇万贵的,恨不得把一切好的都捧到她面前来。
宋楚宁伸手攀上李氏的脖子,将头靠在她心口,笑意盈盈:“怎么不好比呢?当然要比呀,不然,在老太太跟父亲跟前,我不就永远要低她一头吗?”
她笑吟吟的,语气也平淡至极,李氏却无端打了个寒颤。
“胡说什么?!”她反应过来了就呵斥女儿:“什么低她一等?她不过就是个丧妇长女,也值得你去比?”
宋楚宁被呵斥了也一点儿不生气,她甚至还噗哧一声笑出了声。
“她死了娘,父亲跟祖母就都对她好,光是这一点,我拍马也及不上了。”宋楚宁伸手握住李氏的手:“因为她没娘,父亲祖母总觉得她要受委屈,不管母亲您面上对她多好,他们都觉得不够......自然也就没心思花在我身上......”
李氏觉得有些心酸。
她嫁过来五年多了,宋老太太总是对她淡淡的,对她生下来的宋楚宁虽说也算不错,但也只是不错而已,与宋楚宜确实是比不得的。
“宁儿......”她涩涩的开口,咳嗽了几声想解释些什么。
宋楚宁却已经先她一步开口了:“不过也没什么,这世上原没有什么办法能强逼着人喜欢谁。再说我也不在意这些。”
十九·偏执
一个娇滴滴的伯府小姐,居然不在意祖母父亲的宠爱。
“那你在意什么?”李氏有些愣了,不觉脱口而出。
宋楚宁就仰头朝她微微一笑:“我在意的,是她们喜欢的珍宝被打碎了时候的感觉。”
李氏与于妈妈对视一眼,皆有些反应不过来。
“母亲你之前做的就不错啊,她们既然宠着她,那您就更纵着她。纵着她喜欢自己喜欢的,憎恶自己憎恶的。纵得她无法无天,纵得她彪悍跋扈,纵得她不知天高地厚......”
“到时候自然会有别人来收拾她,一点儿也不用脏了自己的手。等她落魄了,难堪了,以为身后还有你跟父亲祖母的时候,再狠狠地踩她一脚,不留余地的把她踩到泥土里去。这不是很好玩吗?”
这下子不止于妈妈,连李氏也不由悚然而惊,一把推开宋楚宁失声道:“你胡说些什么?!”
她真的是想指天发誓,虽然她自己不待见宋楚宜甚至憎恨,却从未想过把这个想法强行灌输给宋楚宁。
因为受够了小心翼翼步步惊心的苦,她总希望自己女儿能无忧无虑的、快快活活的当一个伯府的嫡小姐。尊贵雍容,天真娇俏,手上最好不要沾惹一丝不干净的东西。
可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女儿的想法这样恐怖。连她这样的大人听了,都觉得毛骨悚然-----是,她自己也不算个好人,可是自问除了对崔氏跟崔氏留下来的儿女有这么深刻的恨意,对别人却万万不会怀有如此深刻的恶意。就算是对当初在娘家欺负过自己的几个姐妹,也不会这么恶毒啊!
李氏还敏锐的从宋楚宁的话里听出了她对宋老太太、甚至是宋毅的不满跟厌恶。她提起宋毅跟宋老太太的语气,甚至是漠然.....
她理了理一团乱的思绪,又怕吓到了宋楚宁,深呼一口气才勉强笑道:“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可能误会母亲的意思了。”
“我没有!”宋楚宁一脸倔强的挥开李氏的手,脸上还带着一丝不耐烦:“母亲别骗我,你面上怎么对宋楚宜,底下又对她多咬牙切齿,我都看得见。我又不是瞎子聋子!至于祖母跟父亲.......既然她们不喜欢我,那我自然也不喜欢她们。”
李氏终于发觉出不对了,宋楚宁以往在人前表现得娇憨可爱天真娇俏,可是没想到内里却是这么想的。
一个才五岁的小丫头啊!
她瞪大眼睛看着宋楚宁,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挥手叫人将她带下去了。
于妈妈轻手轻脚的上前来帮她揉太阳穴。
“小姐这样早慧也不是什么坏事,您日后也少操些心不是?”
李氏摇头,眼里的忧色越发深重:“就是这样我才更加操心!她才几岁?平素里又都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大小姐,父母双全的伯府姑娘,谁敢给她苦头吃?纵然她祖母父亲确实偏心了一些,却也有我这个母亲无微不至的关心着,怎的养成这样古怪的性子?你听听她刚刚说的那些话,多么叫人惊心。哪里像是个没经过波折的小姑娘,分明就是个......”
她找不出合适的词儿来形容了,深深的再吐了口气。
于妈妈不好再多说这件事,想了想就问道:“夫人要不要叫黄姚过来问问情况?”
一语提醒了李氏,她眯了眯眼睛,勾起一个讥诮的笑来:“我倒是差点忘了这一点,你待会儿抽个空过去把她传来。”
宋楚宜被罚之时黄姚青桃就被老太太房里的人遣回了二房院里,青桃回去了之后就默默跟在于妈妈身边,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
倒是黄姚新高彩烈的嗑了半斤瓜子,觉得心头舒畅。
还以为这个六小姐变聪明了,现在看来,也不过就是一点就爆的炮仗嘛!之前还害她平白担心那么久!
不过话又说回来,当时六小姐咬五夫人那一口也真够狠的.....她啧啧了两声,又欢快的吐出瓜子皮,掏出手绢悠闲的擦了擦嘴。
临走时五夫人那嚎啕大哭的样子她可看着呢,老太太那铁青的脸色唷......这回宋楚宜不死也得脱层皮,又得罪上了有名的泼皮五夫人,她想着二夫人到时候一高兴指不定有什么大赏赐下来,眼神就透亮透亮的。
可是她这好梦还没做多久呢,就立即又啪嗒一声被砸醒了。
宋楚宜是亲自被老太太跟前的黄妈妈送回来的!
她亦步亦趋的跟在青桃身后,身边汪嬷嬷不断朝她使眼色她都没瞧见。
怎么好端端的,天就突然变了?!
绿衣红玉担心死了,与徐妈妈商量着要去宁德院探探消息,却又转头想到宋楚宜的交代跟院子里的汪嬷嬷,到底忍住了担心没敢胡来。
此刻见宋楚宜毫发无伤的回来,三人的心才算是放回了肚子里。
徐妈妈连话都说不大利索了,深呼吸了几下也没用,一开口那哭腔就带了出来:“小姐!您可真是吓死我了!”
宋楚宜面色还是如同早上出去时一般有些憔悴,眼底有一圈乌青,但是精神却显见好了许多。她笑着由徐妈妈左看右看,等徐妈妈看完了,才笑道:“好了妈妈,我这不是没事儿吗?”
徐妈妈的失态也就是一瞬的事,听了宋楚宜的话就立即反应过来,转而冲黄妈妈扯出一个笑脸来:“忘记请老姐姐进去喝茶了,该打该打。”
从前崔氏在的时候与老太太的关系极好,黄妈妈也与徐妈妈因此有几分交情。
此刻她闻言就笑了:“咱们俩什么关系,还在乎这些子虚礼做什么?你快点带着人去清理清理,瞧瞧六小姐有什么要带的东西,明日就准备搬家罢!”
搬家?!
徐妈妈如遭雷击,心里先浮现的居然是不好的念想,难道老太太这回真的气的不行,要将宋楚宜赶回晋中崔家吗?
可是她立即就又否定了这个推测,回晋中更不可能,难道,是要把宋楚宜遣到哪个庄子上去?
她想了想,心都灰了。
二十·老练
黄妈妈立即就知道她是想歪了,不由好气又好笑的拍了拍她的手:“大妹子,日后六小姐就搬去同老太太做伴啦!这可是喜事!”
轰隆一声雷炸响,这会儿众人却真的是如遭雷击了。
汪嬷嬷一张绷得和树皮似地脸终于再也维持不住原样,眼珠子都差点要瞪出来。
黄姚更是面色发白,额际的冷汗都顺着头发渗出滴落在地上。
徐妈妈自己也许久才算反应过来,茫然看向宋楚宜。
黄妈妈当她们全是欢喜坏了,笑意盈盈的叫徐妈妈:“快将六小姐的东西整理整理,明日老太太看了黄历,选好日子,也就该先搬了。”
风卷起落花吹过穿廊,檐下挂着的画眉鸟飞扑着翅膀乱叫,吵的叫黄姚心烦。偏偏入夜伺候了宋楚宜睡后,汪嬷嬷还来敲她的门。
她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奔赴正院,印堂有些发青。最近真是流年不利,本来还以为宋楚宜这回定然是讨不了好了,谁料这个六小姐自从病了之后运气竟这么好,不仅又躲过了不说,竟还讨得了老太太亲自教养这样的好事。
她想了想同算是嫡出的宋楚宁,后槽牙有些发酸。
她的老子娘都是伯府的家生子,当初送她进二房来当差,还只当她能攀上宋楚宁这颗高枝,谁知宋楚宁没瞧上她,李氏倒是瞧上了,把她送去了宋楚宜身边。
从小对伯府后宅之间的事耳濡目染,她自然知道宋楚宜这个主子不是什么好主子-----年幼失母,外家又远在千里之外,家中还添了也算是清流世家的继母,日后能有什么前途?
因此李氏稍稍冲她努努嘴儿,她便心动了。
其实她一向做的也算是顺利隐秘,宋楚宜待她比绿衣红玉还好,有好吃的好穿的从来都记得分她一点。李氏又不忘时常给她些小恩小惠,最近更是许她日后可到宋楚宁房里当大丫头这样的好处....
可是谁知道她趁着混乱推了宋楚宜一把,满心以为宋楚宜会就此落魄的时候,宋楚宜竟开始走运了!
真是晦气!她在心里骂了一声,胆战心惊的站在李氏下首。
“你来给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儿。”李氏坐在软塌上看她,脸色平静没有怒意,甚至还带着一丝隐隐的笑意,却无端的令人后背发寒:“怎的一转眼的功夫,你们六小姐就要搬去宁德院了?”
黄姚吓得魂不附体,膝盖一软就重重跪在地上不断磕头:“夫人饶命,我真是照着于妈妈的话去做的,六小姐她也很听话的去跟五夫人闹起来了呀!只是后来......”
李氏瞧她一眼,竟还心平气和的嗯了一声。
“后来如何?”
黄姚不知为何越发觉得齿冷,打了个冷颤才急忙道:“后来的事我便不清楚了,才进老太太院子不久就被玉书姐姐她们赶出来了......只是听说六小姐是在受罚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变成了这样。”
李氏眉头紧皱,面色凝重的看向于妈妈:“这是个祸害,不能留了!”
原先还想等到离了伯府去任上的时候再处理她,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老太太竟然打算把宋楚宜带在身边养,这是在打自己这个继母的脸!
她面上贤良淑德了五年多,对宋楚宜可以说是无微不至,外人谁不称道?这件事一传扬出去,别人会怎么想她?!
黄姚闻言已是汗湿夹背,垂着头发抖,一言不发。
听见了李氏这样隐秘的打算,她就算是想脱身都不可能了。
大夫人听闻的时候也很有些吃惊,转头问她旁边跟着的大丫头金铃:“你没听错吧?许是只是去老太太那里住几日养养病?”
“这种事奴婢怎么会听错?”金铃上前给大夫人摘下银丝髻,笑道:“这位六小姐可真是......傻人有傻福啊。”
金铃是大夫人的心腹,说起话来也不如何避讳。
大夫人此番却没能笑出声来。
傻么?
那孩子这几日可比谁都精明。
老太太是什么人?出身高贵年纪又到了的、年老成精的老封君,素来喜欢的都是伶俐的女孩子,傻人能在她那里讨到好处?
要知道,前前后后算起来将近三十几年,得宋老太太亲自教导的女孩子不过两个:一个是老太太嫡亲的唯一的一个女儿宋琳琅,另一个便是伯府的嫡长孙女、大夫人的亲生女儿宋楚宸。除此之外,老太太虽说也疼孙女儿们,到底没有教养过女孩儿了。这可是破天荒头一份的宠爱。
“老太太亲自教养呢,多大的福气啊。”大夫人感慨的叹了一声。
金铃将大夫人的钗环都尽数卸了交给金环,一面用浸湿了的帕子轻柔的去帮她擦脸,一面又抿嘴笑道:“谁晓得这位莽撞的六小姐会不会翌日就得罪了老太太,又被赶出来呢?她平日里可实在是冒失得有些吓人,老太太一时新鲜劲过了,只怕会觉得六小姐聒噪。何况,咱们二夫人心里恐怕也不会痛快。”
二夫人心里若是不痛快了,那定然是要找找能痛快些的法子来出出气。一个继母要是想拿捏前任妻子的儿女,可是容易得很。
当然,若是这位六小姐能长长久久的抱着老太太这根大腿就又不一样了,可是金铃不觉得有这种可能。
金铃最近没跟着大夫人出去,今天的事她也不在,自然不知道宋楚宜已经与以往不同了,她凭借着宋楚宜咬了五夫人这一点,便觉得宋楚宜仍旧是那个随便调唆调唆便能爆炸的炮仗。
邱妈妈却看了大夫人一眼,迟疑着道:“也不尽然吧.....我瞧着六小姐今日行事,再老练不过了。”
大夫人心念一动,看着邱妈妈点点头。
平心而论,连她自己都没那个能耐,能在宋老太太的怒火下全身而退。年纪尚小的宋楚宜能做到这一点,还做的不露痕迹,不叫人觉得刻意攀附,当真不是一般的老练。
二十一·诡异
绿衣起来替宋楚宜穿衣裳,因着昨日黄妈妈过来说的搬家的事,她一整晚都没能睡着。只要想到以后她们便不用缩在二房小心翼翼的过日子,她心中就不知道多快活。
这快活多半来自于替宋楚宜高兴。
老天爷还是有眼睛的,她想起上回宋楚宜表情虔诚的跪在崔氏灵位前的场景,越发觉得这是崔氏在保佑着她们。
心一旦放宽松了,也就想的多了。她指了指黄姚所在的房间,努了努嘴有些鄙夷的问:“小姐,现如今咱们能去老太太那儿了,能不能把她给打发了?昨晚我下半夜换红玉下来的时候,听红玉说她又往正院去了。”
宋楚宜嘴角含笑,因着消瘦许多而越发显得尖尖的下巴扬了扬:“不,我们什么都别做。”
绿衣有些不甘心:“可是她没安好心呢!天天撺掇着您去做那些惹老太太讨厌的事儿,谁知道日后她胆子会不会越来越大?”
“就是要把她的胆子养的越来越大。”宋楚宜穿戴好了,掀开珠帘往外面的小圆桌一瞧,见早饭都已摆好,便坐下来先喝了一口粥:“等过些日子你且看吧。”
为什么要自己动手呢?
上一世她学的最多的就是如何兵不血刃、借刀杀人。
她现在虽说已经得了老太太的喜爱,到底才是一个七岁的小姑娘,要真正做出什么有杀伤力的事来不大可能。
就算闹到最后她如愿处置了黄姚跟汪嬷嬷她们一干人等,难免也要落下少年尖刻的名声。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流言的伤害上一世宋楚宜已经领略的太清楚-----瞒着姐姐,私底下勾搭姐夫的渣男贱女到最后都能洗白成人间真爱,而她这个正牌妻子倒是成了阻挡她们真挚情感的恶人......
垂下头又舀起一勺粥,她勾唇一笑,这一世她会好好爱惜羽毛,谁也别想有机会把脏水泼到她身上来。
她这里气定神闲的喝着粥,那头黄姚就冒冒失失的闯了进来,神色还很有几分惊慌:“小姐小姐,不好了!”
绿衣没好气的瞪她一眼:“什么不好了,大清早的你瞎说什么呢?!”
黄姚虽说因为昨日的事有些心虚,到底仗着近几日宋楚宜给的脸面,横了绿衣一眼,自顾自的跟宋楚宜回话。
“二夫人,二夫人她去老太太那儿啦!”
宋楚宜偏头瞧她一眼,脸上仍旧挂着浅笑:“去老太太那儿请安不是应该的?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并没有问起昨日为何要撺掇她去五房的事,也好像不知道昨晚她出门去正院了。黄姚觑着宋楚宜的神色似乎很是欢喜,且看不出别的异样,心里的惶恐就去了几分,心也放回了肚子里-----也是,她跟青桃一间房,青桃那丫头虽说木讷的很,但是也没胆子去告发她,汪嬷嬷更是二夫人的人,哪里有不替她遮掩的?
这么一想,她心里更加松快几分,发挥的也就愈发自然,只差要手舞足蹈起来:“不不,二太太可不是前去请安的,她是去请罪的!”
宋楚宜果然立刻含了忧色,转头去看她,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去请罪?”
青桃拿了青花瓷汤勺去给宋楚宜再舀了一碗碧粳粥,手肘往黄姚肚子上一捅,越过她将粥稳稳的放在了宋楚宜面前。
黄姚没料到青桃会忽然来这么一下,痛的弯腰捂住肚子,顾不得宋楚宜还在旁边,就怒道:“你作死啊!手脚怎么这么笨?!”
宋楚宜瞧瞧黄姚,余光再往青桃那里一晃,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这个青桃可真是比她想象当中的还要聪明啊。
青桃没料到黄姚这么不上道,她本是想趁机给她提个醒叫她别再说出其他招祸的话来,谁料黄姚竟半点光都收不到,不由有些丧气,回头一见了宋楚宜似笑非笑的神情,她心里就咯噔一下,当真手脚无措起来。
宋楚宜却若无其事的将头转开了,接着就站起身来,直接点了她与黄姚的名字:“你们随我过去看看。”
黄姚接下来的话都还没来得及说,不由有些不甘心,待要再说,却又怕太过热切漏了马脚,只好跟在宋楚宜后头去了宁德院。
才进了院门,就瞧见廊下几个丫头闲坐晒太阳,见她们来忙立起身过来请安。
宋楚宜含笑进了穿过回廊进了正院,紫薇已经笑道:“六小姐来了?快请进。”
屋里气氛似乎有些沉闷,宋楚宜一眼望见宋老太太面色有些不好看,再看下首左边坐着的李氏眼睛也是红红的,心里就有了谱。
见了她来,李氏已经率先起身一把拉了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哽咽着冲宋老太太哭诉:“母亲,这么多年来我自问对小六儿尽到了本份。徐妈妈没想到的,我先想到了,只要她要,只要我有的,我无一不满足她......纵然是宁儿也落在了后头。您今日要把她带在身边养着,媳妇不敢有意见,只是......只是日后外头人要怎么看我呢?二老爷、崔家又会怎么想我,日后我还怎么做人?”
“何况,媳妇当真是将她当成了亲生女儿来看待。以后她离了我身边,我怎么能放得下心啊?”
宋老太太看着李氏没有说话。
凭良心说,李氏嫁过来之后对宋楚宜确实是没话说的,至少明面上的确是没话讲。宋楚宁也真的被忽视了很久。
老太太还想起一件事来,宋楚宜四岁的时候发了高热,自己在宋楚宜身边守了多久,李氏就也在旁边守了多久。后来听闻清凉寺有高僧能驱邪解厄,还亲自去了清凉寺求高僧做法-----连宋楚宁高烧了两三天都没发现。
也就是从这一件事开始,她彻底对李氏放了心。
现在没有一点儿征兆她就要把宋楚宜放在身边养,对于李氏来说确实未免残忍了一些。毕竟后母难为啊。
可是宋楚宜做梦这样的理由,当然也不能说出来。
二十二·妥协
李氏果然是个人精。她不说宋老太太的不是,不说宋楚宜忘恩负义不记得她这个母亲的恩义,她只是明明白白的说出自己的难处,又把自己放在一个慈母的位子上。叫人先就不忍,生出几分愧疚之心来。
若不是因为宋楚宜已经提前把自己做的那个“梦”告诉了老太太,那么纵然是老太太,也要被她这一番肺腑之言打动。
幸好提前做好了准备,宋楚宜垂下头扬了扬嘴角。
沉默许久,宋老太太终于开口。
“谁说我把她要过来带着是因为你照顾的不好?”
李氏红着眼抬头看着宋老太太:“自然是媳妇做的有不周到之处,才惹得老太太这样。”
“胡说!”宋老太太沉着脸让黄嬷嬷把李氏拉起来,语重心长的叮嘱她:“我也是为了你们着想,你嫁过来五年,什么都好,就是还没能给老二添上一个儿子。”
一句话说中了李氏的心病,也击中了李氏的软肋。她有些心虚的低下了头-----子嗣毕竟是大事,她嫁过来五年多了到现在都只有个宋楚宁,确实说不过去。
幸亏宋老太太是个开明的婆婆,也未曾拿这件事为难过她。
宋老太太难得提起来,她就更不好再说什么了。
“我知道你是个好的,却也不能只一味的把心思都花在小宜身上。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又要打理二房的事,又要伺候老二,还要兼顾着小宜跟林姨娘所出的宴姐儿。”宋老太太拉住她的手,拍了拍。
李氏就哽咽起来,像是受了许多委屈终于有机会发泄。
许嬷嬷忙上前劝住了,又笑道:“二夫人平日里最是仁善体贴的,怎么就看不出来我们老太太的好意?这也是为了二老爷与您着想呀!”
李氏有些为难的看向宋楚宜,似是极为不舍:“可是,小六儿惯常被我宠坏了,怕是会闹着老太太。”
宋楚宜走近几步亲密的揽着她的手,声音甜糯一如既往。
“母亲别担心,祖母昨晚跟我说了好些道理。每每八妹妹都为了我与母亲更亲密些而生气,等日后母亲有时间了,能多关心关心八妹妹,八妹妹就会开心些了,母亲也能尽快为我添弟弟妹妹。这也是为了我们二房好,我都省得的。”
李氏就知道此事是不可转圜了,便又带着哭腔谢了老太太。转头出了门就拉了黄妈妈叮嘱:“小六儿她不喜欢吃甜食,那些糖水呀****呀碰都不碰,肉也不喜欢吃....晚上还爱蹬被子......”
黄妈妈听的都忍不住心酸,不免又感叹起李氏果真是个难得的善良人。回头就冲宋老太太细细说了。
宋楚宜在旁边听着,一言不发。
她要由着李氏表演,李氏的面具越好看,到时候面具被揭下来露出丑恶面容的时候,就会越让人厌恶。
宋老太太沉沉的点了点头,拉了宋楚宜在身边坐下。
“昨日太晚了,我又被你闹了一场,有许多话来不及告诉你。”
宋楚宜窝在她怀里,安静得像只小猫。
真的同以往不一样了,这样的变化若是没有那场梦,还真是叫人难以相信。宋老太太叹了口气,问她:“你做了那样一场梦,醒来以后是不是满心怨忿?恨不得沈七立时死了,恨不得把梦里欺负你的那些人统统杀死?”
宋楚宜这回没有再哭,却也没有点头,她似乎有些犹豫。
宋老太太这才欣慰的摸了摸她的头,露出长辈关心晚辈的慈爱来:“你会犹豫,就说明心没有完全被愤怒仇恨填满。”
“祖母接下来要与你说的话,也许你还不能全然了解,可是却一定要好好牢记,知道吗?”
宋楚宜无言点头。
“你姑姑像你五姐姐这般大的时候,你祖父与我就开始忙着替她相看人家。你姑姑从小没有姐妹,只有兄弟,一个女孩儿家被我们娇宠坏了,给她相看人家她都要自己过目。看了许多,京城的少年郎们几乎都挑遍了,却总是没有她喜欢的。我觉得不对,不想由着她拖了,就打算帮她订下来,谁知她自己看中了人。”
老太太喝了一口许嬷嬷递过来的茶,润了喉就接着讲:“她倔,又撒娇撒痴惯了,缠着我与你祖父只是非君不嫁,我与你祖父也就只好由着她。可是我们到底是不放心,提前派人去了你姑父的老家,查探人家门第门风。你姑父家也是清流出身,在蜀中也小有名气,我们也就应了这门亲事。”
“想着只要你姑父上进,对她好也就罢了。为人父母的,所图者不过是子女过的好。你姑父也当着我们的面立过誓,四十无子方才纳妾。他都这样表明心意了,我与你祖父就更觉放心,明知他日后要远去赴任,也允他们成了婚。你姑母出嫁到如今,统共也只回来过京城一次。你也知道,这辈子......她怕是没这个命再回来了......”
老太太的声音越放越低,略显浑浊的眼里有了泪意。
宋楚宜终于听出些了不对劲来-----传言中她的姑父对姑姑是极好的,结发夫妻,恩爱不疑。可是,听老太太的意思,似乎不是这样?
“她嫁过去十一年了,到如今膝下也只一个女儿......而你姑父,早在大前年就纳了几房良妾。满打满算的,你姑父也才三十三呢。这还不算他们成亲第三年你姑姑主动给他的那些通房丫头。”老太太的话里带了些嘲讽:“我怨你姑父,他不守信用移情别恋,可我更怨你姑姑。当年若她但凡肯听我与你祖父的话,就不会落到这个下场。”
“第七年的时候,你姑姑就已经与你姑父没了情分,我曾经写信问她要不要帮她和离。她斩钉截铁的说不用。你大伯三叔亲自去替她撑腰,她也不领情,强撑着体面把他们打发了回来。我真是气急了,气她为了个男人家也不要了,父母也抛下了,连伯府嫡女的尊严也不要了。”
二十三·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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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楚宜沉默了半响,问道:“后来呢?”
“后来?”宋老太太冷笑半响:“后来就是你姑父又新得了几个美人儿,到如今已经有了三个庶子了。而你姑姑,身体每况愈下......就算是这样,她也不肯答应我们回娘家,仍旧死守在青州。”
宋楚宜捏紧了帕子,没有说话。
原来一颗心真的可以从热血沸腾到冷硬如刀,原来不顾尊严不顾脸面不仅换不回夫婿的心,还反而将他推的更远。
“小宜,若你没有做这个梦,没有对我说那些话。这些话我永远不会对你讲。”宋老太太看着她,就如同看见了当年那个肆意明亮的宋琳琅,目光也渐渐的发冷:“我要你永远记住这一点,但凭相貌或许会有片刻的心动,却与真正的喜欢有极大的区别。与其去想什么不切实际的****,不如踏踏实实的选个老实的过日子。这世上原没有哪个男人,值得你抛下所有去追随。若有,他不会叫你抛下所有。你懂不懂?”
许嬷嬷有些不解,这样一个小人儿怎么会懂那样深沉的话?
“我明白。”宋楚宜扬起脸,目光明亮:“就像沈七,他原不值得我伤了您跟父亲的心。该是我的,就会是我的,不是我的,强求也没用。”
宋老太太觉得心中安慰,赞扬道:“你说的对,你昨日告诉我,你是强逼着我与你父亲答应你跟沈七的婚事。沈七后来既然那样对你,说明他对这门婚事原本就不满意,既是原本就不满意,那你们俩会成怨偶也是必然的。你梦里的沈七固然罪不可恕,你却也要负些责任。这也是我为何问你是不是恨不得沈七早死的原因。”
“幸好你并没全然将责任推给沈七。”宋老太太拉着她站起来,语重心长的道:“小宜,我希望梦中的一切都不要发生,若是发生了,我也希望你不要像在梦里那样执着。日后不管你会遇见什么,都要先想想你自己有的,不要只盯着自己没有的。”
宋楚宜明白老太太的意思,面上恭谨的应了是。
可是心里头她自然明白事情不是这样简单,有些事情是不能与宋老太太说的。就像是她跟宋老太太说的那个“梦”,从头到尾她都没提过李氏母女二人对她做过的事,也不曾提起过宋琰。
树欲静而风不止。
恨不恨、报不报仇这种事,从来不是她愿意便能行的。
李氏回房的时候宋楚宁正在穿廊下拿着玉签子逗鸟玩儿,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面上一派天真无邪。
她心里不由放软了几分,昨晚因着那番耸人听闻的话而盘桓的寒意就散去了大半,招手叫她到了面前。
谁知宋楚宁开口便问她:“母亲,不知你昨日有没有听见,长房那里请太医了呢。”
长房请个太医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李氏有些疑惑,顺嘴问了句:“谁病了?”
宋楚宁弯唇一笑,眉目间分明还带着三分狡黠七分慵懒,她拉了李氏进内屋,将众人都遣散了,这才仰着头笑道:“没病,是喜事。”
李氏蹙着眉头想了半刻,展颜道:“莫不是你大嫂嫂有喜了?”语气欢快,是真心替黎清姿高兴。
她虽前些日子与大夫人起了些不愉快,但是与大少奶奶的黎氏的关系却极好,闻言不由有些开心。
宋楚宁嘴角就含了一抹奇特的笑:“母亲也别高兴的太早。长房有喜事,也解不了您目前的窘况啊。要知道,六姐姐被要去老太太那儿养几乎已经成了定局,老太太今儿必定是用子嗣来压您了吧?”
李氏笑脸一僵,看着宋楚宁没有说话。
她觉得她似乎不认识自己的女儿了,也或者说,她从来就没了解过自己的女儿?
宋楚宁见她不答话,自顾自的把话接了下去:“日后母亲再想够到六姐姐那里可就难了。”
李氏有些疲累的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抬手制止了她的废话:“你想说什么?”
往常她都是把宋楚宁揽在怀里的,此刻她却忽然不能这样做了。宋楚宁总叫她想起高高在上的宋老太太,似乎看透了世间百态。
一个五岁的孩子,跟这样的形容多么不搭边,可是偏偏宋楚宁的心智显然又真的不止五岁,她有些头疼了。
宋楚宁拨弄着手上的玛瑙嵌珍珠手镯,几乎一点儿犹豫也没有,理所当然的道:“现在喜讯大约是还没完全确定,老太太跟大太太那里都还来不及插手,若是琰哥儿或者六姐姐不小心与大嫂嫂发生了争执,害她小产了......不是一劳永逸么?”
李氏几乎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得心头被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冷到了脚。
等反应过来她就立即站起来狠狠地甩了宋楚宁一巴掌:“你到底知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宋楚宁人小力薄,立即被李氏的耳刮子打的倒退了好几步,手肘磕在了红漆木桌上,碰掉了上头盛着葡萄的琉璃盏。
“那是你大嫂嫂!”李氏气的眼睛都有些红了,指着宋楚宁手都有些颤抖:“当年你发高烧,还是她照顾了你半个多月啊!”
宋楚宁只觉得手肘又麻又痛,一下子几乎抬不起胳膊来,好半日才算是缓过来了许多,噙着一抹冷笑看着李氏:“母亲既然还记得,那我倒是要问一句,当时您在哪里呢?”
李氏怔住,半日不能言语。
宋楚宁就当着她的面把袖子撸起来,见蹭破了皮也不觉惊慌,顺手拿了帕子捂了,眼睛直直的看着李氏:“当时你可在清凉寺替六姐姐求平安符呢,连我已经高烧三日都不知晓,还幸亏是大嫂发现了不对,不然我的小命早就没了。既然你能为了除去先夫人留下来的儿女做到这个份上,现在来心慈手软什么?”
李氏瞧着她白生生的藕臂上的血迹忍不住心疼,待要上前搂住她安慰一番,就听见她撂出这么一串话,不由得愣在原地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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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背后
连日的春雨总算是给人留了个喘息的日子,阴霾了许久的京城这日太阳高悬,初阳升起,嫩叶抽芽,叫人心情舒畅。
英国公世子沈晓海下了衙回府,就见世子夫人何氏正与大儿媳妇一同在商量着去忠义将军府的贺仪。
“今儿回来的早些?”何氏放下手里的单子,起身亲自替他下了披风。
大少奶奶也上来请安见礼,沈晓海点点头,挥手叫她下去了。
“去忠义府那里的事,宋家可来了消息?”沈晓海随意往黄桦木圈椅里一坐,挑眉看向何氏:“我听说他们府里的大少爷去了青州,怎么回事?原先不是说好的会去参节围猎?这么来回一耽搁,肯定是去不成了。”
何氏上前替他脱了靴子,又给他换上舒服的毛线勾鞋,嘴里也不忘回他的话:“是去青州了,我过去那天宋老太太恰好就提起了这事儿。是赶巧了,老爷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家姑奶奶那点儿破事儿。”
沈晓海点点头,似乎带着些看热闹的心态:“今年他们家宋仁去不了,四月围猎他肯定是要随行的,老二老三刚出远门回来。按理来说会派个管事去,怎的这回要宋珏亲自去?难道是要不行了?”
何氏将他的衣裳摊在架子上,想了想就道:“我看着估计也是这么回事儿,宋老太太似乎心情不好呢。伯府的嫡女,沦落到这个下场,也真是可惜了。”
沈晓海不以为然,也就不再提这事儿,转而说道:“到那****警醒着些,宋家老太太那可是个人精,当年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别漏了痕迹。”
说到这个何氏不由有些惊惶,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开口:“可是他们家已经出了一个贵妃,又如何肯投靠别家?”
“贵妃又怎样?”沈晓海讥诮一笑:“她到如今也只生了个公主,连个皇子都没生下来。何况就算生下来也不见得就能养大,皇上皇后那是自小的感情,是她能比?就连贤妃,都生下了两个皇子,而且都已成年封王。她如今四六不着,比情分比不过贤妃良妃,比地位比不过皇后,难道不要给自己找条后路?”
贵贤淑德,宋楚宸只用了短短几年就成了四妃之首,表面看着风光无比。但是细究之下却不难看出她的处境尴尬。
建章帝毕竟已经年过半百了,她却才二十三岁,青春正艾,若是再生不出皇子来,日后的处境还真的难说。
何氏还是有些眼界的,想了想又提醒他:“老伯爷可是只老狐狸,他现在是户部尚书,身份地位都有了,只会比从前更谨慎稳重,怕是不会拿宋家的前程来冒风险啊。”
“所以这事儿急不得。”沈晓海拿手指一指桌上摆着的枇杷,示意何氏递过来:“宫里贤妃是个没主见的,还不是端王叫做什么就做什么?等她与贵妃熟了,有些话自然也好说。贵妃若是有了想法,难道宋家还想置之不理不成?再有咱们这外边帮帮腔,事情也就有六七分可能了。”
何氏替他剥了枇杷,拿牙签挑给他,担忧的叹了口气:“毕竟这是大事。您要不要同父亲商量商量?”
沈晓海听不得这话儿,脸上显出些不耐来,枇杷也不接了。
“与他商量?他除了混吃等死还会什么?现在他还熬着不肯把位子传给我,不就是怕要降等了吗?若是我再不做些功绩出来,这位子轮到清让的时候就是个伯了。长宁伯府还有实打实的实职,我们有什么?等到降等成了伯府,我们的日子能比得上长宁伯府?”
长宁伯府有个贵妃娘娘,伯爷又破天荒的考了科举有了出身,爬到了户部尚书的位子。
这也是天家恩典,当年老长宁侯亲兄弟争产以至惊动了先帝遭了申饬,又将爵位从侯降成了伯,长宁伯府就元气大伤。
本来是伯爷的嫡兄宋程演袭爵,谁知才袭爵没几天他就被亲军十二卫中的一场骚乱给折腾的丢了性命,而此时本不用袭爵的嫡次子宋程濡已经考了进士领了官职外放了知府。
先帝念着长宁侯的功绩,也念着宋程演毕竟算是因公丧生,就允许宋程濡以官身接了爵位。长宁伯府也因此更加兴旺起来。
这当然是四代之后就要减等的英国公府所不能比的,眼看着就要到降等的时候了,沈晓海当然坐不住。
东宫太子的地位稳如泰山,他这样空有虚名没有实职的人投奔了过去,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只能剑走偏门了。
何氏见他神色不愉,不敢再开口多说什么,唯唯诺诺的应了。
沈晓海最讨厌她露出这副德性来-----何氏出了名的欺软怕硬,在外头低一等的命妇面前就趾高气扬,回了内宅也是事事不容人,只在公婆与自己面前当个应声虫。
若不是四代英国公都沉迷享乐不知进取,他又怎么会落到娶个毫无实权的外戚家的女儿。瞧瞧这教养,一与别的贵夫人比起来就露怯了。
想到这一点,再想想幼时的玩伴、养在太后跟前的王瑾思来,不由觉得兴味索然。
纵然是有了这层嫌弃,他仍旧不忘再一次叮嘱何氏:“这次的事千万别给办砸了,也不要多话。话自然有忠义将军府的人去说,你少多嘴多舌惹了宋老太太疑心。”
何氏哪里敢不听,忙忙的应了。
沈晓海就站起身来拿了外袍往外走。
“您不在家用饭?”何氏忙迎上去替他穿衣裳,面上有几分期待又有几分落寞。
沈晓海摇头,等整理好了衣裳就迈步出了门,想了想又倒转回来:“对了,你平日里还是给我好好管教那个臭小子。既是年纪相仿,就叫他与宋家那个.....排行第几来着?”
何氏知道他的意思,忙接话道:“姑娘们里的排行好像是第六。”
“就容他们多来往些。那个小丫头可比宋家的其他姑娘们又多一重好处。”沈晓海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二十五·诱饵
宋老太太很快就选定了日子,将宋楚宜搬至宁德院的日子定在了腊月二十七。
眼看着近年关了,户部那头一大堆事。西北的军需又报上来了,十年一换的户籍册子也要重新登记造册,宋程濡几乎日日忙的脚不沾地。
好容易沐休一回,就听见宋老太太正着人布置宁德院的小抱厦,不由挑了挑眉:“你怎的好端端的管上这种事来?”
自从宋琳琅之后,宋老太太统共也就教养了一个宋楚宸,那还是因为知道宋楚宸必定是要进宫的,不得不打点精神来点拨。到如今宋老太太提起还要教养宋楚宜,他就觉得有几分奇怪。
宋老太太嗔怪的看他一眼:“前日我就使人往书房给你报了个信,想必你是又没放在心上。”
宋程濡笑了笑:“你又不是不知我这阵子手上多少事,前日还与仓部主事吴元一就西北那边的事商量了个通宵。家里这些事委实是不知晓。”
宋老太太知道他最近确实事务繁忙,也就笑着点点头,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我瞧着小宜很喜欢。小小一团儿,待人接物却自有一套,难得的是沉得住气。许多年没见过这样出色的孩子了,留在身边养着,日子过的也松快些。”
从前并没听说过宋楚宜还有这些优点,很会闯祸倒是真的。前些日子不是刚说跟蜜姐儿起了争执?
因为家中曾出过争产而降爵的事,宋程濡对家风看的尤其重,自从知道这两个小姑娘竟不顾姐妹之情大打出手之后,他心中就已经对二人不喜了。
此时听起宋老太太提宋楚宜的这些优点,他就摇头不信:“你少瞒我。怕是你见她哭闹的不像了,要亲自管教吧?”
内宅的事男人们大多都少的管,以这些年来的观察,他觉得李氏是个不错的继室,对原配留下来的子女已经够好。只是宋楚宜脾性不好太过娇纵,被惯坏了性子。
这样的情况下,作为继母的李氏不好下狠手管,只好求到了宋老太太这里来,请她代为管教,也是正常的。
宋老太太不置可否,吩咐黄妈妈领宋楚宜上来。
等宋楚宜进了门,宋程濡的眼神自然就看向了她。她今日穿了鸭卵青的夹袄,底下系着霜色的百褶裙。虽然还未长开,形容尚小,那双眼睛却如同清水里盛着两颗黑葡萄,又亮又透,眼角微微上扬,叫人见之忘俗,整个人瞧着清雅出尘。
确实同以往不一样了,不是衣裳打扮的关系,是整个人的气质就不同了。宋程濡一眼就看了出来,眸色就深沉了几分。
宋楚宜上前请安行礼,四平八稳,动作一如这几天的行云流水,做的舒畅又自然。
宋程濡教导子女严苛得很,纵然是未出阁之前的宋贵妃,在他跟前也总是有些紧张,却没想到眼前这个才七岁的小姑娘竟然能沉得住气一板一眼的行礼,面容端素眼神坚定,不像以前眼珠子乱转徒添几分轻浮之气。
他不由真有了三分满意,嗯了一声,脸色柔和了几分:“小六儿,日后就要跟随你祖母一同住了。你祖母这儿可比别处都要严谨些,你受得住?”
宋楚宜心中明白,要过了宋程濡这一关,才是当真的抓住了宋老太太这个依靠。闻言就重重的点头,目光坚定的直视宋程濡:“无规矩不成方圆,小六儿以后会好好同祖母学规矩。”
宋老太太很满意,笑着将她拉至身边坐下。
自从身居高位以来,宋程濡已经很少见到年轻的子侄辈敢这样直视自己的眼睛了。
微愣片刻他便知道老太太这回怕是真的捡到了宝,哈哈一笑:“那你可记着你这番话,你母亲出身世家,规矩礼仪都是上上的,你可不许落到了后头去!”
宋老太太就知会玉书玉兰:“今日你们六小姐搬家,你们去各房知会一声,叫娘儿们们都来宁德院用晚饭,也给你们六小姐高兴高兴!”
玉书玉兰都笑着应是,领了人出去了。
屋里就剩了黄妈妈许妈妈,老太太也寻了个由头把她们二人也支了出去,这才面向宋程濡:“老爷可还记得成国公府灭族当年之事?”
宋程濡一惊,看了一眼垂着头的宋楚宜,心中莫名,不明白为何宋老太太在她面前提起此事。可是他与宋老太太这么多年的夫妻,当然知道她是什么样人,便点头道:“当然记得。那时候她们家小九疯疯癫癫的,说是梦见了成国公府起火了......还闹到了太后跟前。”
京城一片哗然,都说九小姐是中了邪了。
当时宋程濡与宋老太太心里却并不安宁-----那时已经是风声鹤唳之时,成国公一家都是支持当时的泰王的.......
果不其然,后来泰王被流放了,成国公一家就葬送在了火海里。除了太后护下来的一个王瑾思,成国公家竟一个人也没剩下。
“小宜最近也常做梦。”宋老太太说着,声音缓缓放低了:“兆头不是很好,我有些不放心。你今日既有时间,就一同来参详参详。”
宋程濡的脸色没怎么变,屋内的气氛却霎时冷了下来,安静得连呼吸也听得见。
宋楚宜知道宋程濡怕是已经疑心自己装神弄鬼了,若是不说出个所以然来,之前做的一切努力都要白费。
她深吸了一口气,低眉敛目的跪在了宋程濡面前,将之前在宋老太太跟前说的话重新再说了一遍。
只是侧重点却不同。
与老太太说的时候侧重点在与沈清让的不幸婚姻上,说了自己日后要遭受的苦难。这是为了给老太太心里先种下对李氏的一点疑心。
如今在宋程濡面前,她说的更多的是宋家日后的遭遇。
听见她说前世宋珏死在围猎场、宋琳琅也病故,宫里的贵妃娘娘怀子暴毙之时,宋程濡已经是面色铁青。
这绝对不会是宋楚宜编出来的!宋程濡心里清楚,一个小女孩绝对不可能有能耐编出这样一番话来。
二十六·筹码
宋程濡到底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精,他只震惊了一盏茶的时间,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梳理得差不多了。
“一般像你这么大年纪的小姑娘做了这样的噩梦,怕是一时回转不过来。像是成国公九姑娘那样疯了的也大有人在。你的心志这样坚定,倒是叫祖父害怕。”他盯着宋楚宜,不放过她一丝动作,忽然提高了声音呵斥道:“莫不是中了邪罢?!”
大周的人多多少少都信鬼神之说,后宅之中也经常有道姑女尼来往。
宋楚宜噗通一声又跪在地上,抬头看着宋程濡,声音清亮,完全没被他的怒意震慑:“先前也是害怕的......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天天做同样的梦,后来真是怕极了,才鼓起勇气告诉了祖母。”
她说着,又道:“祖父,我日日做同样的梦,那个梦又长又可怕,我沉迷其中,随着梦中的自己的命运惊喜忧虑绝望,就如同已经走完了一生。等害怕完了伤心完了,才发现再没有多余的情绪可用了......”
宋程濡明白这种心情。
这也算是件好事,他伸手搀了宋楚宜起来,语气终于渐渐温和:“那你为何不先去找你的父亲母亲,反倒来了你祖母这里?”
李氏待宋楚宜简直到了溺爱的地步,纵然是原先对她的用心持有怀疑态度的宋程濡,也不由得渐渐打消了心思。
按道理来说,宋楚宜若是真的觉得不对劲,是该先去同李氏说的,毕竟她们感情如同亲生母女一样。
宋楚宜浓密卷翘的睫毛垂下,掩住了眼里的神色,语气平淡:“孙女只是觉得......祖母祖父这样的人,才不会觉得我是烧坏了脑子,在胡言乱语。把这些告诉母亲,她既不能替我解决,又徒添烦忧。”
进退有度,逻辑清楚。果然像是做了二十几年的国公夫人。
宋程濡心里的阴郁散去几分,叹了一口气又问道:“那你在梦里可知道你大哥哥的死因?”
宋楚宜并不先回答宋程濡的话,反而张口问道:“祖父,今年西北军营那里,是不是又闹着要军饷,说是有人私下克扣了军需了?”
宋程濡这回是真正的张大了嘴。
宋老太太也面色严肃的挺直了脊背,偏头去看宋程濡怎么回答。
宋楚宜又垂下头去,声音放低了几分:“哥哥的死一开始大家都只当是意外,后来才发现这与西北军饷有关。”
宋程濡目光沉沉,再也没有一丝怀疑,听了这话就道:“你接着说。”
“在梦里,哥哥是与其他几个羽林卫一同去勘察地形的时候被刺杀的。凶手后来抓到了,供认说是西北的逃兵-----他们说是祖父您勾结西北都督章天鹤贪污了军饷,所以把主意打到了哥哥身上。”宋楚宜看了一眼宋程濡,接着把话说下去:“后来圣上叫刑部侍郎同大理寺一同审理此案,刺客当真提供了有您印鉴的书信。”
竟是有人直冲着宋家而来!
宋老太太倒吸一口冷气,失口道:“老爷!”
宋程濡脸色也十分不好看,他冲宋老太太安抚的点点头,又看着宋楚宜,道:“后来呢?”
“案子惊动了圣上,圣上命三司会审,又叫太子监审。后来......”
“后来怎么?”老太太见她停顿,一颗心都吊在了嗓子眼里,差点要跳出来。
宋楚宜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来,太子被刺杀了。在去顺天府的路上......”
宋程濡终于失色,捏碎了一只杯子。
他有些不安的站起身来,在屋子里不断踱步。
这一切肯定不可能是巧合,真的是有人打宋家的主意。
宋程濡还要再问,外面黄妈妈便请示:“老太爷、老太太,外头几位夫人都来了.....世子同二老爷三老爷五老爷也都递了话进来说稍晚过来。”
几个老爷估计是听了老太爷也在,来请安的。
这个话题也就只好打住。
宋老太太立时强打了笑脸,拉了宋楚宜在怀里,笑道:“快请进来罢!”
一边又问宋程濡:“您是在这儿用饭,还是同他们哥儿几个到外厅另外摆桌?”
说话间大夫人已经带着几个妯娌涌入,见了宋老太爷忙不迭行礼。
宋老太爷也就坐定了没动:“既是人都来齐了,干脆就在这儿用了吧,也便宜些。一大家子都是自己人,也没什么好忌讳的,索性当再过个小年。”
大夫人听这么说,就忙起身笑:“既然爹这么说,那媳妇就先下去安排了。庄子上前日刚送了一批锦鸡来,听说拿来炖上菌菇鲜美无比,又不见一点肥油呢。”
她办事向来是稳妥不过的,宋老太太闻言就点点头。
想了想又道:“你交代珏哥儿媳妇一声,让她领着姑娘们都过来。既说是再补个小年,当然一大家子人一起才好。”
世子夫人忙答应着去了。
李氏就看着倚在宋老太太怀里的宋楚宜,笑道:“小六儿今日刚过来,母亲思来想去也不知送你什么好。”说着就从旁边于妈妈手里接过一个描金匣子来:“这里头有一方端砚,还是当年你外祖给我的陪嫁,索性就送了你吧。”
宋楚宜连忙道谢,上前领了,交给一旁的黄姚。
谁知递到半空,不知是黄姚没接稳还是宋楚宜收手过快,那匣子咕咚一声落在地上,端砚在方格纹方砖上滚了几滚,裂成了几块。
众人都惊呆了。
黄姚似乎极震惊委屈,盯着宋楚宜不可置信的看了又看,瑟瑟发抖的跪倒在地,忙不迭的哭着求饶。
宋程濡与宋老太太听了宋楚宜的话,本就心情不好,被她这么一哭脸色就更差。
“哭什么?!”宋老太太皱了皱眉:“怎的连这样的小事都做不好?”
做不好就算了,脸上瞧着似乎还很是委屈不服。
宋老太太有些不满了。
二十七·站稳
屋子里霎时落针可闻。
宋程濡跟宋老太太都没说话,李氏已经忙不迭的扯了宋楚宜到一边看看她有没有伤着。
三太太察言观色了半日,还以为宋程濡跟宋老太太这是不喜宋楚宜,便掩嘴笑了笑,略微抬高了声音:“小六儿这暴躁脾气一向就是这样,这回想必是这个丫头惹了你?还是你母亲送的礼太轻了你不喜欢?瞧瞧这小丫头的可怜劲儿,你就饶了她罢!”
三太太云氏是个喜欢记仇的人,上一世因为她装病害的宋楚蜜受罚,她记仇了整整一辈子,有机会就落井下石。
可是这一世宋楚宜还以为随着老太太房里请安一事之后都改了呢。
李氏闻言手顿了一顿,余光瞧见宋老太太越发不善的神色,心中觉得扬眉吐气,面上却一副和善不忍:“三弟妹你说的什么话?小六不是这么没有眼色的,以往的毛躁都改了的。”
宋老太太不喜欢媳妇们之间耍心眼,更不喜欢大人对着小孩子用手段。
上回在宁德院三太太就对宋楚宜横眉冷目的,失了做婶婶的慈爱。
“好了!”宋老太太难得的沉了脸,看向三太太,眼里似有失望:“一个下人不懂事,也值得你教训侄女?我与你父亲又不是死的!”
三太太因为心直口快以往也总挨些训斥,可都是不痛不痒的,从未被老太太这么呵斥过,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由得脸就涨红了,急的眼泪都差点掉出来。
宋老太太发作了三太太,就转头看向一边手足无措的黄姚,呵斥道:“还不下去?!日后再这么毛手毛脚的,可仔细了!”
黄姚没料到老太太竟然毫不犹豫的就将事情定义成自己毛手毛脚,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还憋在肚子里,不由又惊又怕的看了李氏一眼。
李氏脸上的笑意也有一瞬的僵硬-----明眼人都看的出来黄姚刚才脸上那震惊委屈是指向宋楚宜的,可是老太太想都不想就呵斥了黄姚,看来是一点儿也没怀疑到宋楚宜头上去,这样的宠信,太过头了。
她这样想着,觉得着实有些心惊,看着宋楚宜的眼神三分警惕外加着还有七分审视。
屋子里一时有些安静,老太太刚呵斥了三夫人,大家都不想给三夫人没脸,也不敢触老太太的霉头,没人再开口说话了。
恰好此时大少奶奶黎氏带着众位姑娘们来了,进门就蜂拥着冲老太爷跟老太太行礼。
四小姐五小姐大方可爱、七小姐八小姐懵懂天真,九小姐跟十小姐被乳母抱着,还张着手要老太太抱,一下子就又将气氛扭转了过来。
宋老太爷喜欢孙女儿们,笑的慈爱可亲,这几个女孩儿里他又额外喜欢李氏所出的宋楚宁一些----五岁的宋楚宁平日里比只会惹祸的宋楚宜可听话乖巧得多了。
宋楚宁如以往一般倚在他身边,笑着问他:“祖父祖父,我刚瞧见六姐姐旁边的黄姚姐姐哭着出去了,她惹祸了吗?”
李氏有些惊慌,她不知道宋楚宁会不会语出惊人,可是她向来怕宋老太爷,不好开口打断,心中提了一口气,紧张的看着宋楚宁。
宋老太爷还没功夫在意一个犯了错的丫头,再加上心思都在宋楚宜说的那番话上头,闻言就点点头:“打翻你了母亲送小宜的东西,太粗糙了!”
他也开始不自觉的跟着宋老太太称呼宋楚宜为小宜,而这改变不过是几个时辰的事。
宋楚宁眉头微皱----虽说她觉得自己胸有成竹,可是一连几天,事事都不如同她所预知的那般,她有些浮躁了。
三太太被这些姑娘们一闹,面子上也好过了些,强忍着心里的酸涩,从身边丫头手里接过一个荷包,冲宋楚宜笑:“小六儿,你今日搬家,三婶也没什么好送你的,这里头是一只玫瑰金戒子,你留着玩罢。”
三夫人还惦记着之前宋楚蜜的事,虽然后来已经证实了是乌龙一场,三夫人心里也清楚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却仍旧把账算在了宋楚宜头上,只送了一个金戒子。
这份礼,在长宁伯府这样的地方,实在有些低了。
按照以往,宋楚宜必定是要暴躁起来的-----她失了母亲,虽有李氏宠着,却总是觉得缺了什么,不自觉的低人一等。每逢遇上了事,敏感得像是只刺猬,动不动就炸了毛。
可是此时她稳稳的上前恭敬的双手接了那只并不算精致的荷包,笑的诚恳又感激:“多谢三婶。”
她脸上的感激之色众人都瞧的出来,不是作假。
老太爷就想起方才宋楚宜跪在他面前,双眼含泪的说以后一定会珍惜现有的生活,再不得陇望蜀的话来。
她并不是为着讨谁欢心而说,而是真正的在如此做。知行合一,宋老太爷瞧着宋楚宜更生了几分欢喜。
宋老太太看了三夫人一眼,笑着招手把宋楚宜唤至身边,朝大少奶奶笑:“你母亲的礼可还没送,你这做人媳妇的可要补齐!”
黎氏是大夫人的嫡亲媳妇,又是大夫人的内侄女,向来与大夫人感情极好。此刻闻言就忙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几分腼腆:“前日听了消息,孙媳就已经备上礼了,母亲定然是另外备了更好的。”
大夫人为人谨慎之中带着几分精明,行事向来缜密。大少奶奶黎氏却全然又是另外一个样子,温柔腼腆,最是心软和善。
府里众人都喜欢她,老太太也看重她。
此刻她这么一说,老太太就笑了:“你送的东西向来没有不好的,我瞧瞧是什么。”
大少奶奶忙站了起来,额头上的花佃晃动,将她细腻白皙的脸映衬得更加娇美。她将丫头捧上来的托盘上的红布一揭,笑道:“前些日子大爷进羽林卫时,上头赏了一匹烟霞纱。我瞧着那纱颜色极好,就拿来给六妹妹做了套衣裳。”
她说着,徐妈妈已经将衣服拿过去给宋老太太过目了。
是天青过雨的颜色,透着光看似烟似雾,交领上镶着一圈珍珠,将略显素淡的衣裳衬得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宋老太太忍不住就赞叹了一声:“这针黹极好,怕是不下于内造了。阿姿,你这双手可真是巧啊。”
二十八·绸缪
大少奶奶脸就红得像是一只苹果,忙不迭的摆手:“不值当什么,六妹妹喜欢就好。”
她总是这样尽心,对府里众人向来和善可亲。大夫人曾经担忧过她的性子,去向老太太讨主意:“总是这样容易害羞,行事又动辄心软落泪,日后可怎么压得住人?”
老太太初时也担忧过,却终究觉得这是好事。心软总好过那些太精明的,便安慰大夫人:“日后慢慢改吧,谁一开始就是什么都会的?就冲着她那份把你当亲娘、把咱们府上的人当亲人的真心,你也要好好教她!”
大夫人得了老夫人的话,也不强逼着黎清姿改,大少爷等人又宠她敬她,是以她成婚将近二三年了,仍旧这样动不动就脸红。
老太太瞧她一脸腼腆,忍不住就笑了:“我这是夸你呢,你害羞什么?”
宋楚宜见黎清姿的脸越发的红,便忙笑道:“我喜欢大嫂送的衣裳,拿来当过年衣裳穿!”
“哟!”大夫人掀了帘子进来冲着宋楚宜笑:“那看来大伯母送的这套,你是不穿了?”
她在外头就听见了宋楚宜说的话,此刻进来就看着宋楚宜假装恼了:“你大嫂的针黹是好,心思也巧,看来你大伯母的你是看不上了。”
她说着,却笑着从金环手里取过一个长阳木匣来递给宋楚宜:“你大伯母的手艺没你大嫂那么精巧,你可别嫌弃。”
上一世对她不闻不问的大夫人最近似乎对她格外热乎,不知道是因为上回花园里她替大夫人呵斥了五夫人立威还是因为宋老太太的偏爱。但是她乐得承这份情,闻言就含着笑捧了匣子,红着脸谢大夫人。
大夫人瞧了一眼呵呵笑的宋老太太,摆手笑:“先别谢,瞧瞧喜欢不喜欢。若是不合适了,我再改去。”
宋老太太就替她将衣裳拎起来一瞧-----桃红色绣翠竹的上衣、樱草黄八幅裙,绣工精致,样式精巧喜庆,一看就是用了心的。
“这太贵重了......”宋楚宜有些不安的去瞧宋老太爷跟宋老太太,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
二夫人的笑脸也渐渐的挂不住了,她没料到大少奶奶跟大夫人会备这么重的礼,相比较起来,她给的一座端砚就有些拿不出手了。
最觉得丢面子的是三夫人,她拿的只是一只金戒子,估计还没一钱重,样式也不算好看。大夫人跟大少奶奶这一出手就把她反衬得格外小气。
刚才还被老太太训斥了,三夫人有些坐立难安,虽然没人说她什么,她却觉得自己受尽了冷眼嘲笑。
外头来禀报说晚宴已经备好了,宋老太太与宋老太太带着众人去缀锦添光堂用晚宴。
缀锦添光堂院门前已经亮起了两盏大红灯笼,瞧着就添了几分喜庆。内院也早已布置好,能瞧见天上已经上了柳梢的月亮。
世子爷已经领着几位老爷并众位少爷们候着了,见状忙上来请安。
宋玠一眼瞧见在宋老太太旁边的宋楚宜,上前几步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荷包来递给她:“六妹妹,听说你搬家了,这是送你的镇宅礼。愿你日后平安顺遂。”
他脸上带着浅笑,笑容真挚又诚恳,俊朗的脸上添的那道伤痕就越发的显眼。
宋楚宜觉得心里很有些过意不去,低着头不肯收:“三哥哥,我怎么好要你的东西?”
五夫人在府里嚣张跋扈横着走,老太太大夫人她们都不理她,虽是心疼宋玠兄妹,却也不好次次因为他们与五夫人起争执。宋玠他们几个的处境其实也不算好的,加上五夫人苛刻,宋楚宜心里不忍心。
宋玠脸上的笑脸一点一点的黯淡下来,垂着头有些无所适从。
成国公府被灭族,王瑾思就是个没有娘家的人,相对着,宋玠宋楚宾宋楚宥也是没有外祖家的人。
加上王瑾思还看不上伯府,对他们比陌生人还生疏些,他们心中多多少少都有些自卑。虽然伯府家风向来好,老太爷跟老太太也从来不短了他们的东西,可到底是不同的。
宋楚宜敏锐的察觉到了宋玠的失落,心中知道宋玠怕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忙抬头道:“三哥哥你别乱想,我只是觉得你昨日已经给我送了药膏,如今又送我东西......”
宋玠笑着露出一口大白牙,似是松了口气,将手里的东西塞到她手上:“这有什么?哥哥送妹妹东西,天经地义呀!”
宋楚宜在宁德院里的住处定了正房旁边的抱厦里,宋老太太本想将她安置在碧纱厨里,等东厢房那头收拾出来再做打算,可是后来想想还是作罢了。
她回去的时候徐妈妈已经准备好了热水,将她冻得冰凉的绣鞋脱了,忙服侍她泡了脚。
宋楚宜见出来迎接的不见黄姚,便问旁边的红玉:“黄姚呢?”
“在房间里哭呢。”红玉难得的有了脾气,数落道:“不晓得她怎么有脸哭!小姐,咱们留着她怕真是后患无穷,她这个惹祸精迟早要坏事的啊。”
黄姚远没有上一世那样刁钻奸猾,做事耍心机都还流于表面。
宋楚宜嘴角漾开一抹笑,自己拿帕子擦了脚,转头冲红玉道:“你去把她叫过来。”
铺垫的差不多了,该收网了。
黄姚很快就站到了宋楚宜面前,她面有惶恐之色,哭着跪在了地上:“今日我真不是故意的,姑娘饶了我吧!”
她将头埋在地上,哭的呜呜咽咽的差点喘不上气,瞧着实在有些可怜。
宋楚宜面上仍旧带着和煦的笑意:“饶了你?饶你什么?”
黄姚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毛手毛脚的打破了二太太送您的端砚,当着老太太跟众位夫人的面丢了您的脸......”
宋楚宜点了点头,叹了口气伸手去扶她起来:“我知道你是不小心,可是老太太觉得你当着那样多的人连件小事都做不好,打算把你给打发到外院做粗使丫头呢。”
二十九·贿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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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老太太的脸色黄姚不是没看见。听闻此言就白了脸色,连话也说不利索了,不断的磕头求宋楚宜救命。
从姑娘们身边的二等丫头变成粗使丫头,这中间的落差可谓天差地别,黄姚再蠢,也知道老太太下了决定,二夫人怕是也没什么办法能让她回宋楚宜身边仍旧当二等丫头。
而不能继续在宋楚宜身边当差,那二夫人许下的那些好处就完全打了水漂。
家里哥哥的差事、自己日后的前途全都会没有。
她不由得哭的更狠了。
宋楚宜苦着脸摇头,脸上似是有不舍之情:“你别哭了,老太太下的决定,连大夫人也不敢不遵从,何况是我呢?纵然我肯替你去求情,怕也是没用的。”
黄姚从这话里听见了一线生机,就上前扒拉了宋楚宜的腿:“小姐,咱们从小一块儿长大,您干什么我都陪着您呐!您可千万别不管我......”
宋楚宜弯下腰将她再次扶起来,咬了咬唇就道:“我自然知道你的好处。只是你也知道,我今日才搬进来,又怎么好一而再再而三的去麻烦祖母?况且我说话还未必有用。”
黄姚的脑子已经乱成了一团浆糊,闻言忍不住就又哭了起来:“那我可怎么办呢?”
“也不是没有办法。”宋楚宜似乎真是很不忍心,下了很大决心似地,吸了一口气才道:“你可以试着去求求玉书姐姐。”
黄姚闻言,嚎啕就止住了,瞪着眼睛看着宋楚宜。
玉书是老太太身边的红人,在这府里很有几分脸面,连几位夫人都让她几分。她平时确实很能在老太太跟前说上话。
宋楚宜这好像是在真心为自己打算,黄姚想了想,又觉得有些为难的吸了吸鼻子:“可是......可是我人微言轻的,玉书姐姐怎么会帮我呢?”
说着,嘴一扁,又要哭出来了。
宋楚宜揉了揉额头,想了想就道:“这样罢,你就说是我说的,叫她帮个忙,在老太太那里帮你说几句好话。”
原本宋楚宜不这么说,黄姚也预备这么跟玉书求情的。现在听了宋楚宜这话,自然是喜得无可无不可,高兴得连给宋楚宜磕了几个头。
宋楚宜瞧了瞧外边天色,扬了扬下巴朝黄姚示意:“若是要去,就要快些。等晚了,轮到玉书姐姐上宿,她可没时间理你。”
黄姚心里比宋楚宜更急,老太太既是开了口要她走,明早就会同大夫人说了。
只能趁着这个时候去跟玉书求情。
她忙不迭的摸去了正院,急的连找汪嬷嬷商量一下都忘记了。
玉书本来没时间见黄姚这个今日刚犯了错的小丫头,可是一想到她是宋楚宜的丫头,日后还要打交道,便让小丫头领了她进来。
“有话赶紧说。”玉书虽然最是和气,可是也不是意味和气的人,见了黄姚哭哭啼啼的样子有些不喜:“今晚我当值,这可是偷了空过来的,你若是耽搁了我的时间害我受罚,我可不依的。”
黄姚不敢在玉书跟前弄鬼,啪嗒一下就跪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不断磕头:“玉书姐姐,求您救救我吧!”
玉书没料到她忽然就跪了下来,愣了一霎才皱着眉头有些不喜:“你这是在做什么?!”
伯府重规矩,丫头之间哪怕隔着一等三等也都是一样的人,平时只是行个平礼,从未有小丫头跪大丫头之说。
现如今黄姚二话不说就给她跪下,她不但没有高兴,反而觉得警惕。
黄姚见她面色忽然严肃起来,心里不由更加慌张,原本还萦绕心头的一丝怀疑也霎时没了。
玉书是老太太身边最得用的大丫头,她就是老太太心情的风向标,既然玉书会这副态度,说明老太太果真是要打发自己了。
她泪如雨下,拽着玉书的裙角死不撒手,哀哀啼啼的哭了半日,把玉书哭的马上要耐心尽失了,才抽噎着道:“玉书姐姐,今日我在老太太房里摔了六小姐的端砚真不是故意的,您替我在老太太跟前求求情......我日后再也不敢了,一定好好在六小姐身边当差......”
玉书就明白了为什么,她有些好笑的看着黄姚,正要开口,就见黄姚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绞丝三环白玉镯来。
“你干什么?”她一眼就瞧出这个玉镯不是凡品,肯定不是一个丫头能有的,心中的疑虑就丝丝缕缕的冒了出来。
黄姚讨好的将那玉镯往玉书手里塞,一边塞还一边紧紧地握住了玉书的手,生怕她会推回来。
“玉书姐姐,您替我在老太太跟前说说情.....”黄姚眼里溢满希望,咬咬牙又承诺道:“若是我还能在六小姐跟前呆着,日后一定好好孝敬您!”
这只绞丝三环白玉镯玉质通透、雕工细腻触手温润,一看就知道是好东西。
玉书原本推拒的心思就忽然熄了,将玉镯塞在了袖子里,冲她点点头:“你回去罢,我会替你同老太太说的。”
黄姚得了这一句,如闻天籁,提到了嗓子眼的心就放回了肚子里。也顾不得其他了,絮絮叨叨的拉着玉书又说了许多好话。
玉书只是静静的听着,再没有初时的不耐。
等黄姚说的差不多,玉书就再次笑着冲她道:“我该去伺候老太太了,出来这么久,老太太问起来怕是不好回话。你的事,我会同老太太说的。”
黄姚欢天喜地的不断点头,毕恭毕敬的送玉书出了门,才又偷偷的摸回了抱厦。
她捂着犹自跳的飞快的胸口,兴高采烈的同青桃说了玉书答应帮忙的事-----至于她还送了玉书绞丝三环白玉镯的事,她留了个心眼,一个字也没提。
饶是如此,青桃也骇的面色灰败,只觉得背后冷汗透湿了衣裳。
若真是她料想的那样,那六小姐这心机当真是深不可测......她有心提醒黄姚几句,可是想到宋楚宜那冰冷得有些渗人的眼神,到底一个字都没敢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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