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打算
叶景川听的有些咋舌,他虽讨厌涉足内宅之事,但生长在高门大户里,难免对这些事耳濡目染,有着天生的敏感。以前家里要是有谁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一般也是送去庄子上,更严重的,就是这样,叫人牙子来,干脆连银子也不要,隐约表明对这个奴仆的看法-----任由人牙子怎么处理,只要这个犯了错的越不好过就行。这也已经是京城里世家大族对家里下人约定俗成的规矩。
他想了想安安,又想想之前在猪圈里被自己找回来的涟漪,忽然觉得平时这些他一直觉得太绝情的方式也自有存在的道理。否则怎么叫这些恶人为自己的错误付出应有的代价?
宋楚宜已经有些疲累的转过了头,狂风呼啸而过,将她的风帽都吹落了,她将袖套交给刚刚赶过来的青桃手里,自己从新将风帽罩好,轻声偏过头去问青桃:“涟漪知道这事了吗?”
李家是涟漪心里的噩梦,每逢听见就会害怕得不可抑止的发抖打颤,这些年她真的是过的太苦了......若是得知李婆子竟还丧心病狂的打着要安安死的主意,不知道她会有多难过。
青桃一面替她将袖套重新给套上,一面在她手里塞了个手炉,这才摇头:“没敢告诉她,我跟徐嬷嬷也说了,叫她别跟涟漪提起这事。”
宋楚宜不由自主的松了一口气,嗯了一声转头去谢周唯昭跟叶景川:“今天真是多亏了你们,否则......”
否则要是安安出了什么事,涟漪也活不了,她这一生都不会安心了。
周唯昭摇头,指了指垂花门示意她往前走,又道:“你弟弟此时应该已经到蜀中了吧?唐明钊那里弟子不多,他又是个君子,去那里是好事,又得清静又能学本事。”
叶景川也插嘴:“我也听父亲说过,唐明钊总共也就收那么几个弟子的。轮到宋琰的时候刚好就是关门弟子了。你们也真是会赶时候。”
转过垂花门,四面都是院墙,狂风呼啸声音小了许多,宋楚宜只是略微点了点头:“也是因缘际会得到的机遇,我不求他能经天纬地,只要日后能立足也就是了。”
虽然荣贤太后已经被扳倒了,可是宋楚宜仍旧不放心,宁愿把宋琰送到千里之外,也不愿意他在京城成为别人攻击她时的靶子。上一世的悲惨故事,再也不能发生了。
她顿了顿,又去问叶景川:“你最迟过了年就要立即动身了,怎么总有时间在外面闲逛?而且还次次都逛到我这里来......”
之前镇南王妃就带着叶景川到过长宁伯府好几次,虽然没透出什么意思来,但是对她的亲近之意恐怕大家都看得出来。
叶景川就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一是我自己想找你玩,二是我母亲听见我来找你就愿意叫我出门了,因此我也不好往别的地方去......”
周唯昭看他一眼,忽而觉得有些好笑:“你是想找她玩,可是你母亲却不是这个意思,她恐怕还以为你是长大了晓得替自己打算了。”
叶景川的确是会为自己打算啊,若是他真是一般的纨绔子弟,也不会执意跑去福建了。她正了色去看叶景川,忽然发问:“为什么你愿意从北边退下来跑去福建,是觉得倭患来的会比北边的早?”
鞑靼经过通州之事,发难恐怕就在这一二年之间-----大周关了互市,就等于断了他们的锅碗瓢盆米面衣裳,这些只会在草原上放牧的人爆发是迟早的事,既然没办法买了,又记起骑兵在通州的惨况,自然会被逼得狗急跳墙。
可是在众人看来,福建那边的倭寇却一直都只是小打小闹,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提起这件事,叶景川难得的沉稳起来,他脸色凝重的点了点头:“朝廷一直都是禁海的,可是近些年来那边报上来的海盗却一个比一个多,我数了数,光是有自己的船舰武器的,就不下十人。这些都是通缉犯的海盗越来越嚣张,不仅贩卖武器给东瀛,有时甚至会连同东瀛那批倭寇一同来福建、广东沿海抢掠......这样的时间持续了整整三四年了,我曾经问过你表舅,这样下去会如何,你表舅的想法跟我是一样的......”
周唯昭负手走在前面,听见他停顿就给他接了话:“不出一年,必有倭寇大举来犯。”
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崔绍庭才一直不放心,接到调令都迟迟不肯进京。可同时,北边防线也确实吃紧了,虽说以前大同宣府都是铜墙铁壁,守城的也都是名将之后,可是渐渐的几十年下来,一直没有好好维持,也不如以前坚固了。
宋楚宜眉头就紧皱在了一起,忽而沉沉的叹了一口气。
她知道这些海盗大部分都是江西、长沙的,这两个地方近些年匪患不断,因着离海近,跑去做海盗的越来越多。
最可怕的是,这里头有好几个人,都同端王过从甚密。
上一世端王举兵之时,倭寇同时进犯福建、广东、浙江,将南方兵力牵制了大半,雪上加霜的是,那时候的福建总督、广州知府、长沙知府跟江西知府一样都是端王的人,南方几府几乎是端王的大本营了。
“你这次去福建,投的是谁麾下?”宋楚宜叹完气就抬头看着叶景川,眼睛亮晶晶的一眨不眨,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上下翻飞。
叶景川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脸有些热,愣愣的摸了摸自己的头,一时脑子里竟空白一片,半日都没答话。
周唯昭又在他头上敲了一击,才把他给敲的回过神来。
“我父亲的意思是,仍旧投在继任福建总督......”
宋楚宜摇了摇头,脸上忽然漾开一抹笑意,这笑意来的突然又好看,叫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不,别去他那里。我告诉你一个人,你跟着他,准没错。”
二十八·妙算
上一世宋楚宜身边的人死的死残的残,没一个有好下场的,唯一有个挨得上边的人却与她截然不同,一生都安枕无忧,最后还诰命加身荣华一世。
当然这个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嫁的那个人才是真的无比重要。
她母亲曾经交好的手帕交商丘沈氏的嫡女沈鸯,嫁的是一个从七品的巡按,最后却一路高歌猛进直升浙江巡抚,最后甚至封侯拜相。
算算这一世的日子,差不多也就是这一阵了,沈鸯的丈夫郭怀英就该上位了。而他上位的原因,正是因为他既是端王认定的自己人,同时也是岑必梁眼里的天纵英才加好侄子。
他背景深厚,祖上曾经跟着太祖打天下,且从小就是同这些皇子、藩王跟世子们混在一起长大的,表叔是岑必梁,恩师是常首辅,妻子是商丘沈氏的嫡女。
可是宋楚宜当然不仅是因为他的身份和他即将飞黄腾达才叫叶景川去投奔他,而是因为这个人虽然左右逢源,却实实在在的是一个好官加一个好人。
他会接过崔绍庭的班,成为又一个叫倭寇闻风丧胆的人。
周唯昭垂着头想了一会儿,步子忽然停了,转头去盯着宋楚宜,缓缓的吐出了这个名字:“你是说,郭怀英?”
宋楚宜有些吃惊,这个时候郭怀英不过是一个浙江巡按而已,根本不足以引人注意,可是周唯昭竟能一下子猜准......
她越发的好奇周唯昭究竟是从哪里来,会不会同自己一样也是重新活过一世的人......可是转念她就觉得自己想的实在是太多,上一世周唯昭还没活满十二岁就死了,就算重生,也没理由会知道这么多事,不像自己,在世上挣扎浮沉了几十年,许多事都刻骨铭心片刻不敢或忘。
见叶景川果然一副茫然的样子,宋楚宜也瞪大了眼睛,周唯昭就抿着唇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的瞧着宋楚宜笑:“我也只是瞎猜。只是我想了想,福建浙江那边至关重要,崔绍庭被调到了北边,南边也不能没人。思来想去之下,南方那边能直接跟京城内阁扯得上关系且关系匪浅的,也唯有一个郭怀英了。”
常首辅当首辅还是挺合格的,自然,他也有跟前几个首辅差不多的地方-----譬如说虽然很多时候能做到知人善任,可是许多时候也避免不了培养自己的势力。郭怀英既有能力又跟他有渊源,自然要好好提拔。
宋楚宜点了点头肯定了周唯昭的猜测,又郑重其事的告诉叶景川:“我并没有同你开玩笑,你回去之后将我说的话同王爷跟驸马说一遍,我相信他们自然会明白我的意思。”
福建不是个好去处,倭寇也不是那些一触即溃的山贼盗匪,小队聚在一起就顽抗,大队在一起战斗力就极强,很难对付,上一世直到她死,倭患都没彻底平息,可见这帮东瀛矮人多么顽强。
叶景川人生地不熟的,最关键的是还有些冲动易怒,就算是投在了总督名下,恐怕总督看在镇南王的面子上,也只是养着他看着他,这样下去迟早也要出事。
还不如叫他去跟着郭怀英,至少这是个干实事的人,跟在他身边也能学经验本事,拜了码头之后也能顺便亲近亲近这个未来的封疆大吏,同他亲近亲近,这不是很好么?
“我倒是不怕你同我开玩笑,可是郭怀英是谁?”叶景川一脸茫然的瞧着她,直接无视了小跑过来险些滑倒的宋玘:“我总不能去跟着个无名小卒一起混日子吧?”
周唯昭失笑,见宋楚宜转过头去跟宋玘打起了招呼,就偏头在他耳边轻声告诫:“你若是想打倭寇,还非就得跟着他不可,除了他,恐怕没人会带你到海上去打倭寇啦。何况他到底是不是无名小卒,你回头去问问你父亲兄长就知道了。”
虽然他现在还只是个从七品的巡检都御史巡按浙江,可未来的事谁说的准呢?以前的岑必梁还不是只是个巡按江西的御史?可现在不照样坐稳了兵部尚书的位子?像郭怀英这样有背景又有本事的人,升上去只是早晚的事,而现在崔绍庭调任,南方势力洗牌,正是常首辅他们最好动作的时候,都已经把崔绍庭升任三边总制了,怎么可能会放弃南方那块肥肉?
叶景川虽然总是对周唯昭有些不服气,可是却向来知道好歹,听周唯昭这么说,就知道这里头肯定有关窍,只是他一来怕丢脸,二来觉得周唯昭都知道自己不知道会惹宋楚宜笑话,也就丢开不再提,反正横竖回家之后父亲跟叶景宽总会告诉他个所以然的。
宋玘安排好了席面才发觉找不着人了,好容易听说人在后院湖畔,紧赶慢赶过来,瞧着叶景川难得的就有些生气:“虽然咱们两家是通家之好没错,可是这毕竟没个正经长辈在,你总往小宜身边跑不合适!”
叶景川就有些发怵,比起来宋珏宋玘两个亲兄弟,他还真是怕宋玘这个二愣子多一些,闻言打了个哈哈:“我又不是来瞧她的,是来瞧安安的。再说若是没有我,这会子你们连满月宴恐怕都不必办了。”
宋楚宜就轻声跟宋玘解释了一遍缘由,末了就道:“二哥,这回确实是多亏了世兄他们,否则安安只怕是危险了。”
宋玘蹙起眉头来,许久才压下心头火气。
“这虽然是别庄,却也是有规矩的地方,何况你又时时过来,若是看管的不严些,日后出了事就晚了。”他见宋楚宜没事,松了一口气,随即就又悬起了心,将声音压得低低的:“再说后院里还住着苏家那位陈小姐跟四妹......”
宋楚宜不禁也吃了一惊,忙看着宋玘道:“二哥,快派人去瞧瞧!”
如果刚才李婆子抱走安安只是调虎离山之计,真实目的却是有人觊觎宋楚蜜或者陈锦心,那就完了!
二十九·贵客
宋玘不敢耽误,也顾不上再追究叶景川了,转头就去叫人-----幸好如今宋楚宜每次出门都有十来个护卫跟着,此时正好派上了用场。
宋楚蜜跟陈锦心分开住,两人每人单独占据一个院子,中间只隔着一堵院墙。
宋玘带人在外头瞧了一遍,见她们两人院门前都矗立着几个护卫,稍微放了提着的心,亲自上前问了情况,都说除了厨房上有婆子送了午饭过来且没进门,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他来之前宋老太太跟宋大夫人就再三叮嘱他,一定要看紧了门户,尤其是宋楚蜜那里,一定不能出问题,若是真出了什么事,他也没脸回去见祖母跟嫡母了。
因着出了李婆子的事,宋玘心里始终觉得有些不放心,除了特意关照张叔跟徐嬷嬷加强防备,日后进出要严格登记之外,也催促宋楚宜早些回府去。
宋楚宜是宋家二老的心肝肉,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他可真是不知道该如何交差,何况他也要回去同祖父跟父亲商量商量看看是不是要在别庄这里再多派几个人手-----虽然他不知道为何四妹宋楚蜜也被严加看管了起来,可是祖父做事向来有他的道理,不会无的放矢。
原本宋老太太答应了叫她们在这里住一晚,第二日再回去,不用赶得太急----风大雨大的,怕一不注意就着了风。
可是现在出了李婆子的事,叶景川跟周唯昭也在,虽然周唯昭带了几个道兵,可是叶景川却是孤身一人来的,这两人凑在一起,要是出了什么事谁也担待不起,宋楚宜想了想,也就答应早些回去。
徐嬷嬷在一旁很是过意不去,忍不住又自责起来:“若不是我看管的不严,又非得把这帮女人拘在别庄里磋磨,也不至于招惹出这事儿来,差点害了安安不说,若是他们胆子再大一些,岂不是连姑娘你都要遭殃......”
李家这帮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已经放弃了这帮婆子,现在还很难说。也正因为想到这一点,宋楚宜宁肯错杀一千,也不肯冒着这个风险把这帮人留在身边。
“算了。”宋楚宜安慰她:“这谁也想不到,毕竟这些日子都老老实实的,非得趁着这个时候......”
非得挑一个大家都没防备,都高高兴兴的时候来这么一招。若是真的被她们得逞了,那现在恐怕所有人哭都没眼泪。
宋楚宜隐约觉得能挑时候挑的这么准的人唯有一个宋楚宁,加之崔夫人派去长沙的人也都铩羽而归,心里不禁就有些惴惴的-----一个疯狗一旦疯起来,就算它再落魄,也能狠狠咬下你一块肉来,让你痛不欲生。
而想起宋楚宁,她又想起远在蜀中的宋琰跟宋珏来-----要是依着宋楚宁的脾气性格,很难说她若是知道宋琰跟宋珏去了蜀中会不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殿下。”她怔怔的想了半响,回头去看一直沉默不语的周唯昭,眼里带着一丝不安:“您能不能帮我个忙?”
周唯昭闻言就笑了起来,一口牙齿白的有些晃人眼睛:“我记得当初我就说过还欠你一个人情,若是再加上这次我父亲的事,我欠你的何止是一个人情了?我正为了如何还你人情发愁呢,你若是有事情我能帮得上的,我自然是义不容辞。”
叶景川皱着眉头很有些不舒服-----自从上次通州他跟宋楚宜的交易被周唯昭截胡之后,宋楚宜就好似习惯似地每回遇到事都找周唯昭了。
可是他又知道自己若是没镇南王跟叶景宽的允许,的确很难办成什么事,想了想也就不生气了,反而关心的凑过去听宋楚宜究竟要周唯昭帮什么忙。
“您应该知道我父亲带着我的一个妹妹去长沙了。”宋楚宜斟酌着说辞,又认真看着周唯昭:“我想了许久,总觉得这样放着她在外面不是长久之计......想请您想个办法,帮我把她带回京城来。”
虽然宋毅说是会在过年带着宋楚宁一起回京来负荆请罪,可是凭宋毅这偏心眼的程度,只要他一天死死的咬着不肯松口,宋老太太跟宋老太爷忌讳着打了老鼠伤了玉瓶,就不能真的对宋楚宁怎么样。
而重要的是,宋楚宁却真的是威胁太大了,把她远远放在长沙,天知道她能做多少事。
周唯昭跟叶景川都知道她说的是李氏所出的那个宋楚宁,想了想就应了:“我叫青卓跟含锋一同去一趟吧。”
宋楚宜既然会求到他这里来,就说明并不想光明正大的做这件事,或者说是光明正大的去做做不到,他手底下青卓跟含锋他们确实也有些本事。
宋楚宜点点头,见许嬷嬷带着绿衣青桃把东西都整理好了,就由着许嬷嬷替她披上了厚厚的斗篷,把脑袋从风帽里钻出来瞧着叶景川跟周唯昭:“一道走吧,现在回去,恰好傍晚左右能进城。”
宋家毕竟带足了护卫,再加上周唯昭身边那几个道兵,不管怎么样也更稳妥一些。
周唯昭领她的好意,颔首答应,见宋玘也不骑马,略一思索就拉着叶景川同宋玘上了一辆马车-----北方冬天风大雪大,且路途又滑,宋玘都因着怕叶景川骑马而自己改坐马车了,他们自然也不能叫宋家为难。
幸好一路上倒也真的没再生出什么事端来,平平安安的进了城,宋玘就轻呼了一口气,同叶景川和周唯昭告别-----他到此刻还不知叶景川身边这个小道士才真是要紧的,只觉得也算是把叶景川这个世弟完整带回来了。
周唯昭不想多事,叶景川自然也就不会特意提起这茬儿,笑着同宋玘拱手:“过几日再同母亲一道上门来道谢。”
宋玘忙摇头,吩咐车夫加紧赶路,因着早就已经派人回家递了消息,西角门上除了看门的,早已有婆子等着,等着门槛卸了马车进了二门,忙就来搀扶宋楚宜下车。
“姑娘回来的也恰是时候,咱们府上正好来了贵客呢。”
明天开始又是三更啦,月末的三更。
三十·人精
能被长宁伯府称得贵客二字的客人还真是稀有,宋楚宜踩着踏板下了马车,紧了紧身上斗篷就问:“是哪位贵客?”
绿衣跟青桃紧跟在她左右,又吩咐了小丫头去马车上收脚踩的火笼,听见宋楚宜这么问,也不由朝那婆子看了过去。
“是姑娘的表舅跟表舅母。”那婆子不敢在她跟前卖关子,对着这个小女孩也做足了礼数:“早晨就来了,咱们老太爷老太太强留着在咱们府里用了晚饭再回去。”
宋楚宜步子停了停,似是有些意外,反应过来就点了点头:“妈妈有心了,多谢妈妈提醒。”
又转头去看了青桃一眼。
青桃知机的递了个荷包过去,叫她拿着去打酒吃,把这个妈妈高兴的无可无不可。
进了花园穿过拱桥就瞧见紫云已经在院门口等着了,手里还打着一盏玻璃灯笼,瞧见了她们一行就笑了一声迎上来:“出去的时候说是一定得明天才回来,忽然接到消息说您今天晚上就到家,还把我吓了一跳。”
“没什么大事,只是镇南王府小少爷也恰好在,刚好就同他一路回来了。”宋楚宜踩着雪往里走:“怎的你亲自等在外面?”
“老太太那边才刚叫了玉书姐姐过来传话,让您回来了换了衣裳就过去。”紫云替她将见客的衣裳抱出来,一面笑道:“二位舅夫人正在老太太房里说话呢。”
果然是崔夫人陪着一道来的,宋楚宜点了点头,换好衣裳喝了口热茶就带着紫云跟青桃往宁德院去。
小丫头们正聚在一起烤火,见了她都忙笑着站起来问好,又争相去替她打帘子,一叠声的喊着六姑娘来了。
一进门就瞧见宋老太太右下手坐着崔夫人并一个眼生的贵妇人----之前她去崔府的时候并不曾见到这位表舅母,因此并不认识。
倒是隔壁间里宋楚宾带着华蓥华仪两姐妹出来,笑吟吟的喊了一声六妹。
“可算是回来了!”宋老太太笑着朝她招了招手,将她唤至身前仔细瞧了一遍:“路上风大,来去这么匆忙当着冰着。”
一面又看着玉书替她把斗篷下了,吩咐她:“快去见过你二位舅母。”
崔夫人一把将她扶住了,笑着转头去瞧余氏:“不是总吵着要见见汀汀的女儿?现在见了又不见你有什么表示。”
说话间宋楚宜已经朝着余氏盈盈拜下去,余氏忙一把将她扶住了,顾不得崔夫人打趣,先笑着看宋老太太:“果然被老太太养的极好,才刚一眼瞧过去,活脱脱就是小时候的汀汀......”一面又埋怨崔夫人:“你少在我跟前使坏,到时候外甥女还以为我这个舅母不如你这个舅母。”
余氏一瞧就是正儿八经的南方姑娘,身量纤细眉眼精致,同华蓥华仪两姐妹像了个十成十,感叹了一番就忙着给宋楚宜见面礼:“实在不知道该送什么好,这两样东西是我当年出嫁之时华蓥外祖母给我压箱的,你瞧瞧看喜不喜欢?”
华仪就忙笑起来:“是真的是真的,母亲她挑了两三天才挑好你的见面礼。这两套东西可叫我跟姐姐眼馋,你快打开瞧瞧。”
宋楚宜依言打开造型精巧的锦盒,就见盒子竟成扇形滑开,一溜儿摆着十几根造型各异的宝石簪子,每支都精致小巧造型各异,瞧着就让人目不暇接。
“这太贵重了!”宋老太太看向余氏:“小孩子家家的,可不能这样娇惯着她。”
余氏不以为意的摆摆手:“老太太还不知道我?这些东西摆在家里也是光瞧着不上手的,在我那里才真是暴殄天物了。小宜她年纪小,带这个是正适宜的,留着等她及笄了以后插戴,岂不是比留在我那里蒙尘的好。”
崔氏也跟着把另一个棕色匣子打开,瞧见是一套绿宝石的头面,就阖起来交给宋楚宜,朝着上首的宋老太太笑:“她说得对,反正留着她也不戴。老太太可别替她心疼东西。”
宋老太太叫玉书替她收了,笑着唤了华仪跟华蓥上前:“你们母亲既然这样大方,我这个做长辈的更不能小气了。也送你们两样玩物。”一面朝黄嬷嬷颔首。
黄嬷嬷笑着同玉书进了碧纱厨,一并捧出两个锦盒来递到宋老太太跟前。
“这个是和田玉雕的双鱼玉佩,给你们压裙是极好的。”宋老太太将前头那个锦盒递给华蓥,另笑着又打开另一个:“这个是一套红宝石的头面,留着给阿仪你添妆用。”
余氏眼尖,瞧见那个双鱼玉佩里头分明还有个黄田石玉冻,忙道:“这才是真的有价无市的东西,老太太您实在是太破费了。”
“留着给孩子们玩罢了。”宋老太太不以为意,见余氏还要推辞,就笑着打趣:“何况这也算是送给舅夫人您的谢礼了。”
大夫人也跟着凑趣:“是这么个理儿,谢媒礼可不就得隆重些?舅夫人就快别推辞了。”
谢媒礼?宋楚宜挑了挑眉觉得有些不对劲,侧目望去正好瞧见宋楚宾嫣红一片的脸颊,有些了然的回头去看宋老太太-----宋楚宾性子软弱,嫁到这京城世家里去当宗妇肯定是压不住,做不能袭爵的嫡次子媳妇老太太又怕她受委屈,因此干脆就托给了余氏。余氏家族在江阴可是极有名望的,由她出面牵线搭桥,把宋楚宾嫁到南方去,当个书香人家的媳妇,既能叫宋楚宾衣食无忧,又能避免她为中馈发愁-----书香人家一般都人口简单,可比京城还有几个世家家族的名门望族要好上不知多少倍。
“老太太跟夫人可别取笑我。”余氏忙笑着摇头:“尽力而为罢了。”
两边都是人精,轻轻松松就因为这样一桩婚事又将彼此之间的关系拉近了不知多少,屋里气氛也比之前更加热闹欢快。一时其乐融融皆大欢喜。
今天三更三更,多谢这几天大家给的打赏,非常感谢么么哒。
三十一·余氏
等稍晚一些用了甜点,玉书就来催宋楚宜姐妹几个到明间去:“舅老爷那边差不多了,现在舅夫人正在话别呢。”
几人都慌忙站起身来跟着她朝外走,果然掀开帘子就见二位崔夫人都已经穿好了大氅,见了她们来就笑着叫她们同长辈们道别。
华蓥拉着华仪上前乖巧的跟宋老太太和大夫人辞行,额头上的花佃半点不见晃动,宋老太太满意的点了点头,含着笑意忙叫大夫人搀了起来。
崔夫人拉着宋楚宜说话:“听说过几****要进宫去,这回可别怕,皇后娘娘不比那个......好说话得很,尽管放宽心。”
皇后娘娘要见自己?宋楚宜诧异一瞬,紧跟着就点了点头。
余氏又笑着邀宋老太太跟大夫人过几日去她们府上做客:“来京城以后就一直忙着拾掇收拾,竟没得个空儿请亲朋好友聚上一聚,因此想着办个堂会,也算是熟悉熟悉京城里的人了。到时候老太太跟世子夫人可千万赏光来寒舍听个戏吃个饭才好。”
宋老太太含笑点头,又问道:“不知那日都请了谁?”
“常首辅家的老夫人、陈阁老家的夫人并杜阁老家的夫人通通都请了,只是不知人家肯不肯给这个面子,其余也就是给岑大人、镇南王府、英国公府下了帖子,其余的却并没了。”
请的通通都是多少对崔绍庭调任出了力的人,这样宋家混在其中既是姻亲又同样是阁老之一,竟一点儿也不扎眼了。
宋老太太笑着瞧了大夫人一眼,大夫人便笑:“一下子报了这么多名儿,我们难不成比这几位的面子还大不成?自然是要去叨扰一杯水酒的。”
一边就笑着亲自送她们出去。
宋老太太等人都走了,将宋楚宾也打发回房休息,才拉了宋楚宜坐在自己身边,偏过头去问她:“怎么今日回来的这么匆忙?别庄那边出什么事了?”
在宋老太太看来,宋楚蜜的事情终究还是麻烦得很,且宋楚蜜到现在也不肯松口,********的认定了是他们这些做长辈的阻拦了她的幸福,要是她见了宋楚宜,闹出些什么幺蛾子来也是有的。
宋楚宜轻声将今天李婆子的事说了,末了就道:“二哥觉得别庄还是太过松散,不敢带我留在那里,且太孙殿下跟叶二少爷也恰好要回京,干脆就一道回来了。”
宋楚宜跟周唯昭和叶景川的关系竟然好成了这样-----一个毛孩子的满月他们都特意跑去了通州?
宋老太太沉沉的盯了宋楚宜半响,见她眼神清澈神情坦然,不由得暗骂自己多心-----虽然孙女儿在梦里经历过一生,可到底只是个梦而已,现在她这个年纪还是个小孩儿,哪里会想到情情爱爱上面去?
“你做的对,把她们打发走就对了,省的到时候又做出什么不省心的事来,或者叫有心人利用了钻了空子,反而不美。”她拍了拍宋楚宜的手,想了想又叹道:“你二哥担忧的也有道理,别庄那边现在不仅住着涟漪,还有你四姐跟陈姑娘,是该看管的严一些。”
停了停她又问宋楚宜:“你对你这个表舅母有什么印象?”
还真是没什么印象,上一世宋楚宜跟崔家的关系并不亲近,连嫡亲的舅舅舅母都不算很融洽,更别提这些表舅了,闻言就摇了摇头。
宋老太太就笑:“你这个表舅母可不简单,一回来就知道我们家关窍在哪儿,说的话做的事无一叫人不服帖,你以后可得跟人家好好学学。”
八面玲珑能兼顾所有人还不惹人嫉妒讨厌的人,确实是很难得的。
宋楚宜只接触了余氏这一阵,就察觉到了她对于人心还有别人喜怒的掌控能力,因此并不觉得稀奇,反而对余氏为何插手宋楚宾的婚事觉得好奇:“祖母,怎么好端端的,她会来给五姐做媒?”
“这就是我说的她明白关窍的话了。”宋老太太看了她一眼:“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们宋家树大招风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凡事总该给自己留条后路。你表舅母主动提出可以给五姐儿的婚事牵线搭桥,在江阴找个人口简单家风严谨的人家嫁过去。我们也会投桃报李,她家华蓥定了广平伯家的嫡次子,日后也要长留在京城的,我们自然也就要给她多看顾看顾。最重要的,是她还答应到时候带玘哥儿一同去陕西-----你二哥毕竟是个庶出的,虽然日后也能分得些家产,可总不如自己打拼出前程的好......且这样,路也就更平坦了。”
宋老太太微笑瞧着宋楚宜:“最要紧的还不是你五姐,是你二姐。你这位表舅母搭上你五姐只是个人情,实际上却是冲着你二姐来的。”
宋楚宣?宋楚宜想了想就点头,这明摆着不是一个简单的当冰人的问题了。余氏竟是想直接跟伯府挂靠上关系......这显然不是一个女人能决定的事,背后肯定是经过了崔绍庭的授意的。崔绍庭就这么相信他们长宁伯府?
虽然崔绍庭同样姓崔,跟崔家同气连枝,可是这风险会不会冒的太重了一些?哪怕就算是崔应书也不敢拿崔氏全族来赌,始终跟常首辅那头保持着关系......
她回过神,正好听见宋老太太提起英国公府:“沈家倒也有趣,依着庄太妃那边的关系想找太后没找成,如今倒搭上了常首辅......”
她摸了摸宋楚宜的头,看着她有些感叹:“你若还同梦里一样是个普通的孩子,可真是别想斗得过这样专会迎风使舵的人家。”
上一世英国公府要不是这样左右逢源,确实也难有当日地位-----若是按照这个标准来看,沈晓海倒也的确是个难得一见的奇才,总能在对的时候跟对的人,错的时候明哲保身。这回京城这么大风浪,他也能全身而退,这可是难得的本事。
三十二·进宫
这是这一世宋楚宜第二次入宫,相比起第一次进宫之时对荣贤太后的长宁殿怀着的一腔深刻怨恨,这一次她已经平静许多。
心思放宽了,自然也就有功夫欣赏起凤藻宫的风景来----相比上一世端王侧妃住着的凤藻宫,宋贵妃把这里打理得质朴可爱许多,乍一看并不起眼,可是越是往里走就越是觉得目不暇接,每一样东西都摆放得恰到好处。
名门世家的女孩子,对这些东西讲究得很,可是能把偌大的宫殿都布置得不露富贵又处处彰显高贵,却不是个容易事,从这一方面来说,宋贵妃倒是的确被宋老太太教导得很好,至少品味这一方面来看,是个极高雅的人。
正殿十二扇泥金仕女图屏风大开,六个宫女将宋老太太一行人迎进门去,宋老太太便带着大夫人跟宋楚宜纳头便拜。
宋贵妃忙叫住了,亲自下座来一手扶了宋老太太,一手扶了宋大夫人,泪眼汪汪的喊了一声祖母,就泣不成声。
自从上次皇后宫里来人从她宫里带走了几个人,宋老太太又告诫了她一番之后,她一颗心就一直悬在嗓子眼里没动弹过-----只要一想到荣贤太后居然在她宫里埋下眼线跟所谓的证据,她就觉得不寒而栗。
若不是宋家的人通知的快,若不是皇后照拂,那死的就不是世嘉长公主,而是她宋楚宸并宋家的所有人......
同时她也敏锐的察觉到了以往自己犯的错误,也许是皇帝的态度给了她错觉,她总以为荣贤太后毕竟是太后,可是事实上......事实上皇后跟荣贤太后早就已经只差撕破脸皮,皇帝对荣贤太后的余情也的确不够保荣贤太后横冲直撞胡作非为。
可笑的是她竟然还为了好过一些,把自家的小妹妹推出去......
想起这些,她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好一阵子才缓过了神,盯着宋楚宜问:“这就是六妹?”
她仔细打量宋楚宜几眼,忍不住赞了一声------遗传了宋毅跟崔展眉的优点,长得确实极为可人意,眼睛水灵灵的仿佛会说话一般,瞧着就让人喜欢。
“正是。”大夫人擦了脸上眼泪,瞧着宋贵妃破涕为笑:“算起来,你还从未见过她。”
宋贵妃赐了宋老太太跟宋大夫人坐下,抿唇微笑:“说起来,家里这些姐妹,也就二妹三妹还记得些面貌......进宫的日子太久了,再过几年,怕连二妹三妹也记不得了......”
从前宋楚宣还在平阳侯府的时候,逢年过节说不得还能见上一面,可是如今又和离了,想再见也着实是难。而宋楚宛嫁的毕竟也只是个从七品的翰林编修,虽说前程似锦,可等她熬到资历够进宫来觐见或参加宫宴,又不知究竟还要多少年了。
提起这些宋大夫人不由更觉伤神,拿着帕子捂住眼睛好一会儿才移开了,勉强笑着安慰女儿:“别说这样丧气的话......这回你二妹恐怕还真是因祸得福了,若是她日后过的好了,也是她的造化。不比她在平阳侯府过的舒心?”
宋贵妃诧异的瞧瞧宋老太太,再看看宋大夫人,皱着眉头有些不解:“祖母跟母亲是想替宣儿择新的人家?可是眼看着满打满算和离也不过才过了一年......且京城这样的地方,总是人言可畏的......依本宫的意思,不如再等几年,风声过去了再安排这事儿,也显得咱们家仁至义尽了。”
宋大夫人忙摇头,说到底宋楚宣毕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过的好不好实在是太要紧。这次余氏肯主动开口替宋楚宣做媒,且开口说的那户人家还是江阴望族,门风人物都是一等一的好,这样的机会实在太难得,过了这个村,只怕找不到这个店了。
“不不不。”她忙摆手冲宋贵妃笑了笑:“不是在京城,说起来这件事还未曾告诉过娘娘您。是崔夫人亲自牵的线。虽说有她作保自是万无一失,可是老太太这回也提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特意叮嘱了崔夫人叫人家亲自上京来给我们瞧瞧,我们这边也派人去江阴探探底......”
若是这样,倒真的是件好事,毕竟是亲妹妹,宋贵妃自然只有盼着她好,没有盼着她不好的,闻言就点了点头,又问她黎清姿的事:“早就接了消息说要发动了,怎么这又过去了十几天,还是没半点动静?”
当时她连赏赐都准备好了,可是到最后却只是乌龙一场,还把她惊了一阵,以为又生了什么意外。
宋大夫人这回是深深叹了口气,忧心不已:“当时动静闹的那么大,可是之后稳婆也叫来了,产房也准备好了,连水都烧上了,她又没了动静......您说急人不急人?请了三四个太医来瞧过了,都说最迟也就是这几天了,这种事急也急不来,只好等了。”
宋贵妃见宋老太太望过来,想了想就忙笑:“弟弟不是快回来了?想必这孩子有灵性,非得等着他父亲回来了,再出来。”
宋大夫人听的扑哧一声笑开,心中更觉松快几分:“若是照着娘娘这么说,自然是好的。”
不一会儿茶端上来,宋贵妃就特意问宋楚宜:“这茶吃的可还习惯?咱们府里惯喝龙井,我这里却喜欢用香片。”
宋楚宜心里有些纳罕-----这么一瞧宋贵妃哪里像是一时冲动就会推妹妹出去背黑锅的不明智的人?分明心细如发八面玲珑,处处都周到无比。刚才说的一番话句句分明都是说给宋老太太听的,在讨宋老太太欢喜,又在自己跟前显示了长姐风范跟作为宋家长女的人情味,用以拉近关系或者说是消弭隔阂......
这样一个人,真的会不经思索就怕荣贤太后至此,会牺牲家族利益来叫自己好过一点吗?
她正思索,就见宋贵妃忽的蹙了蹙眉,抚着胸口将茶递给了一旁的竹影。
三十三·演技
“这是怎么了?!”大夫人显见得有些焦急,匆忙站了起来,想上前又有些犹豫的瞧了宋贵妃一眼:“心悸又犯了?”
宋贵妃有心悸的毛病,可是向来犯得极少,家里人也是在她即将进宫之时才发现了她有这个隐疾,可是这么多年她一直保养的很好,从未出过什么问题。
竹影摇了摇头,小心的接了宫女递上来的水送到宋贵妃嘴边,欲言又止的看着宋贵妃。
倒是宋老太太目光灼灼的盯了宋贵妃一阵,又回过头来看着宋楚宜,神情很有些复杂。
宋贵妃没接话,宋老太太又奇怪的竟沉默起来,宋大夫人不由也察觉出了不对,左右望了一眼,意识到这是深宫之后,又垂下了头-----这里头就算是宋楚宜这个小孩子,恐怕也比她敏锐聪明的多,有时候不该开口问的时候,就不能问,这个道理,她已经知道了。
空旷华丽的大殿立刻就安静了下来,静的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外头偶尔传来冰渣落地的啪嗒声,在这样安静的环境里显得尤其刺耳。
宋贵妃扬起了头,放在胸口的手往上一抬一挥,除了竹影竹意之外的宫女们就鱼贯有序的退了出去。
宋楚宜不免抬头看了宋贵妃一眼-----这个她上一世从未谋面,这一世也是第一次相见的大姐姐妆容精致眉眼含笑,叫人如沐春风的同时也容易忽略她眼里的寒意。
她瞧着外头被缓缓带上的门,和宫里仅剩的几个大宫女低头噤声的一副聋哑模样,忽的笑了一声-----能把凤藻宫牢牢掌握在手里、更借着皇后的手打掉了一堆钉子的宋楚宸,她当时怎么会觉得是这个大姐犯的糊涂?
宋贵妃凤眼微抬朝她看过来,眼里终于染上了一抹笑意:“小宜,你笑什么?大姐姐这里此刻危机四伏的,你怎么好像还挺开心的?”
大夫人听的如坠云里雾里,只觉得满头的雾水,可是瞧着宋贵妃并不再有什么不适了,才勉强松了一口气。
宋老太太终于回过头来把宋楚宜的手攥在了手里,侧头看着她神情严肃目光炯炯:“小宜,我记得你之前除了你大哥还有你自己的事,还跟我提过你大姐姐。”
她当时说,宋珏死了之后宋家大乱,宋贵妃怀子暴毙,宋程濡也被人坑陷,说是贪污了西北军饷且勾结鞑靼人刺杀太子......
现如今几样事都避过去了,却唯独忘了一件-----若是按照宋楚宜梦里的进度,宋楚宸是该怀上了皇子了。
宋贵妃的目光就也跟着宋老太太落在了宋楚宜身上,终于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跟打趣,实实在在的惊讶的咦了一声,有些错愕的看了看这祖孙俩:“什么梦?提我又是要做什么?”
她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想将自己已经藏了月余的秘密吐露给祖母母亲,可是在此时她才惊讶的发觉,祖母竟好似预先都知道了一般-----可是这分明就不可能的,别提她藏的好好的,就连十一公主她都瞒着的......
宋老太太将目光放在她的肚子上,神情已经恢复了之前镇定与自若,抬了抬下巴问她:“娘娘可曾上告过了?”
宋贵妃终于没绷住,抿着唇有些无措的盯着宋老太太瞧,半响才深深的叹了口气。
她原以为这个消息说出口,连向来稳重非常的祖母恐怕也要惊得不能自已,可是现在瞧来,宋老太太分明不对这个惊人的消息抱有半点惊讶,甚至似乎已经早有预料。而为什么宋老太太竟会有这样异于常人的本事?连她的亲生母亲宋大夫人都没瞧出什么不对来......
宋贵妃把目光落在宋楚宜身上,脑海里瞬间闪过许多念头-----刚才宋老太太说的梦是什么梦?这个小女孩到底有什么特别的?之前她为了保住这个秘密避开荣贤太后推了宋楚宜出去,会引来宋家二老这么大的怒火难道也是因为这个缘由?
“昨天御医刚诊了出来,皇后娘娘已经对过了彤史。”她按捺住心头惊讶与震惊,转眼又是笑意吟吟的模样:“真是意外之喜,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直都没动静,我还真是不敢再抱希望了,谁知无心插柳柳成荫......”
宋大夫人总算听出了些端倪,瞪大了眼睛一时失态站起了身,颤着声音问:“怎么?娘娘竟......”
宋贵妃脸冲着大夫人,眼睛却定在宋楚宜身上,缓缓点了点头。
宋大夫人顿时喜上心头,一时开心的无可无不可,手足无措的连声说了几个好字,其余的话竟一时都想不出来了。
宋贵妃盼着这个孩子已经不知盼了多久了-----深宫内活着处处惊心,有个皇子傍身总归比那些膝下无子的嫔妃日子好过不知多少,对于年少进宫与皇帝并不算多亲密的宋贵妃尤其如此。
她从前为了这个也不知提心吊胆了多久,也曾四处祷告求神,如今总算是如愿了,一时只觉得喜从心来,忙拿了帕子去擦快掉出来的眼泪。
宋贵妃却去问笑过之后就安安静静坐着的宋楚宜:“小宜,你才笑的是什么,还没告诉姐姐。”
她自称是姐姐,宋楚宜也就从善如流的改口:“回大姐姐话,才刚笑的是老太太能干。”
“哦?”宋贵妃将手放在肚子上,似是来了兴致,见宋老太太满面笑意,就问:“为何忽然想到这头上去了?”
宋老太太教出来的,除了一个宋琳琅,没有不好的。宋贵妃保养得宜的纤纤玉手如同上好的羊脂玉,与手腕上佩戴的两只玉髓镯相映成辉。
宋楚宜垂眉敛目,做出一副恭敬姿态:“老太太能干,才能教出大姐姐这样玲珑心肝的人啊。”
以前宋楚宜其实就一直很不明白为什么宋贵妃会做出推人出去替死以求避风头的蠢事来,这件事若是换做是大夫人来做,还能显得理所当然一些,毕竟大夫人出身决定了见识,可是被宋老太太放在身边教导,又在深宫里浸淫了十几年的宋贵妃,本不该这么冒失。
现在看来,这位大姐姐的演技,真是一等一的好。
三十四·面目
因着风越发的大,门窗都紧紧闭着,可是外头呼啸来的狂风仍旧不停的发出声响,叫人片刻没法忘记自己已经身处隆冬。
宋楚宜思绪渐渐的有些飘远了,她想,这位宋贵妃哪里是冒冒失失胆小怕事?又哪里是因为被贤妃良妃怂恿几句就真的笨的自己把把柄递给荣贤太后?
她就算最初没预料到宋楚宜的重要性,真正目的也绝对不是因为什么挡灾,更不是因为想靠荣贤太后更稳一些。
瞧现在荣贤太后倒了,她这凤藻宫还一如从前就能知晓了。
恐怕她是早就察觉出了贤妃良妃的意图,将计就计罢了-----宋家毕竟在荣贤太后的干预下已经许久没能有人进宫来瞧她,她可能怀了身孕的消息也一直没办法传递出去,身边又有十一公主要照顾,她这分明就是在借着荣贤太后的手提醒宋家,这宫里还有一只巨虎在虎视眈眈罢了。
至于后头的事,她不是真的既在风口浪尖上全身而退了么?就算是她有了身孕这样大的消息,在后宫里也没掀起什么风浪来,毕竟荣贤太后跟世嘉长公主倒霉的事闹的这样满城风雨,她一个贵妃怀着身孕的事在这样的疾风暴雨之下,也显得不是那么的突出了。
“大姐姐。”她回过神来看着宋贵妃雍容的眉眼,叹了口气又笑:“您这次叫我进来给您看看,是不是就是专程为了透露这个消息给我知道?”
让自己知道她真的是因为孩子的事不得已,当时才暂时把她推了出去?难怪才刚一直做出那样的姿态来,真是聪明人。
宋贵妃没料到她真聪明到了这个地步,一时竟有些无言,半响才看向了宋老太太:“祖母可真是叫我佩服,小六儿将来到了我这个年纪,还不知会厉害到什么地步。”
宋老太太抓着宋楚宜的手拍了拍,轻轻朝着宋贵妃笑:“娘娘这个妹妹,可真不是一般的聪明人。娘娘这次......太过冒险了,若是真的推了小宜出来,咱们家恐怕连同您一起,可都要被人连锅端了。”
宋贵妃也跟着心有余悸的点了点头:“这事是我做的太冒险了一些,不过您后来做的事也真是叫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说起来真的要多亏了小宜了,若不是她进宫之前发现了端倪顺藤摸瓜抓出了云家,祖父恐怕也不能这样下定决心快刀斩乱麻。”
她说着又低头叹了口气:“其实当初贤妃良妃撺掇我,我就知道她们安得是什么心。这么多年来我虽然敬着长宁殿,可同清宁殿的关系却也不差......她们这是摆明了连同长宁殿那位一同来算计我,我那个月又恰好没换洗......也真是被逼得没了办法,她们往我这里插的眼线不少,我根本不敢冒险,只好叫人出去一趟做出那副姿态来,叫她们真以为咱们家慌了......”
剥开冲动易怒容易被挑拨的面具,宋贵妃底下却是这样的真面目。
宋大夫人听了这话就想起来当时她自己所作所为,只觉得两颊火辣辣的,垂着头绞着帕子长叹一声,并不敢出言答话。
宋老太太点了点头:“这原也不能怪你。现在这宫里......”
“这么一闹,她们插在我宫里的暗桩全都给皇后娘娘带走了。”宋贵妃展颜笑了:“孙女儿手上丝毫没落血腥,更别提惹贤良二妃怀疑了。”
所以总的来说还是件大好事,毕竟宋贵妃跟宋家都盼了宋贵妃这一胎这样多年了,如今总算是如愿以偿。
宋老太太蹙眉想了一会儿,回头问宋楚宜:“当时的......原因,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这个却真是为难了宋楚宜,她上一世在宋贵妃暴毙之时也不过是个跟在沈清让屁股后头哭的小丫头,哪里会得知这些秘辛?
只是左思右想,她终于还是抓得了一丝头绪,因沉着脸抬起头来直视宋贵妃:“大姐姐除了小心贤良二妃,不如也多避着几位公主......尤其是九公主......”
宋贵妃饶是再镇定,也不由毛骨悚然。
她忽然不知为何想起了前两年的秦淑妃来-----她就是被九公主撞了一撞,摔落湖里之后导致的滑胎......
宋老太太沉声喊了一句:“娘娘!”
将宋贵妃喊得回过了神,才郑重的叮嘱她:“既是小宜这么说,娘娘不如多个心眼。您素日不是也常说十一公主喜欢跟着九公主玩?九公主毕竟又跟着太后娘娘长大......这里头的干系若是深究下去,可真是说不清楚,不如避着些的好。”
宋贵妃回过神来,定定的应了声好,又似乎有些感叹:“从前还不知为何她被祖父祖母这样看重,今日一见,可算是明白了。”
她笑了一阵,又问宋楚宜:“对小八的事,你如何看?”
之前她就一直不知道该如何打消宋楚宜对自己的芥蒂,如今接触了宋楚宜,心里这一点打算就越发的迫切了起来。
“其他的我并不怕。”宋楚宜老老实实的看着宋贵妃:“我就是怕她不知深浅,心里又怀着对咱们的一腔怨恨,会做出什么糊涂事。”
宋贵妃有些不以为然,她并不知道宋楚宁的异常,只是觉得宋楚宁毕竟是李氏所出,与宋楚宜姐弟必定会有矛盾,想送个人情罢了。现在听宋楚宜说到糊涂事这一项上,不由就笑了笑:“她不过是还不足七岁的小姑娘......”
宋大夫人忙摇头,冲她摆了摆手:“娘娘您是不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个才不足七岁的小姑娘,可实实在在的是个叫人害怕的......”
她压低了声音,将宋楚宁纵火烧宋琰,后来又如何灭了于妈妈口的事情说了,末了又叹道:“这等心机手段,比之大人恐怕也不差了。哪里是您说的什么小姑娘?”
这宋家二房,竟这样得天独厚,一下子竟得了两个这样吓人的女孩儿?!宋贵妃只觉得下巴都咯吱一声响,愣愣的摇了摇头。
三十五·处置
二叔瞧着那样爽朗一个人,两个二婶先不说谁好谁坏,也出身学识通通都不差,怎么养出来的女孩儿都有些......奇怪?
宋楚宁她并没见过,可是听宋大夫人这么一说,就已经能窥知其中诸多蹊跷了。而宋楚宜,现在就真真切切站在她面前-----上身穿着松涛红的圆领袄子,下身是樱草黄的八幅裙,头上零星点缀着几颗珍珠,瞧着就是个教养极好的世家千金。若是从外表来瞧,谁会不喜欢这样的小姑娘?又有谁居然能料想得到她竟聪明机智到如此地步?
“既是如此,本宫就更关心八妹的事该如何处理了。”她叹了口气看着宋老太太:“她做出了纵火这样大的事,按照祖母的性子,怎么也不该放她去长沙才是......”
纵火杀人,这放在一个大人身上尚且叫人觉得丧心病狂,何况凶手还只是一个几岁的小姑娘,几岁的小女孩心智就深沉阴骘如此,直叫人毛骨悚然。
何况她烧的还是宋琰,是她同父异母的亲生兄长,她竟然也下的去手-----宋家经过争产一事之后,一直对家风看的甚重,甚至因为这个还定下了不分家的规矩,从兄弟就如同亲兄弟是一模一样的,向来教导孩子们要友爱手足。宋楚宁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以宋老太爷跟宋老太太的脾气,没道理会这么轻易就放过她,除非......除非是这个小丫头自己使了什么诡计,听宋大夫人的语气,分明也是对宋楚宁不满至极了的,宋家既是对她这样不满,宋楚宁又能烧宋琰,至少说明了她对宋家怀着深刻的怨气,这样一个浑身上下都是毒刺的小丫头放在外面,就如同在家门口放了一只虎视眈眈的饿狼,叫人寝食难安。
宋老太太瞧了一眼墙上的自鸣钟,语气较之先前又深沉许多:“说起来叫娘娘见笑,我同你祖父实是不打算放她走的,可是她偏偏就撺掇了你二叔走成功了。之后我们也不是没动过脑筋,可是跟你二叔去长沙的那几户人家被她收服的收服,打发的打发,竟无一能成事的,就算是崔家派去了人,也没能起什么用处......这个小丫头可真是不简单啊。”
她越是不简单越是厉害,就越不能放任她在外面成为祸害。
宋贵妃单手支颐沉思了一瞬,就抬头直视宋老太太,轻声道:“老太太,宫里几个公主都到了找玩伴的年纪,论理也是时候找两个伴读了......”
在深宫浸淫这么多年,宋贵妃的第六感时常准的叫她自己都害怕。宋大夫人几句话就叫她几乎联想到了宋楚宁的可怕之处,她才六岁,就能把已经四十的宋毅握在手里掌控自如,还能耍宋家二老一道,这得要是多深沉的心机才能做到?
她远在千里之外,京城这边又没她的一星半点的消息,鬼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把脑筋动到别人身上。等到时候察觉了,恐怕灾难都已经造成了。
宋贵妃不愿意冒这个险,不管是为了宋家还是为了她自己,都不行。
既然连崔家都拿她没有法子,宋家二老又始终顾着面子跟宋毅不能放心施为,那就只能让她来出手了。
几位已经出嫁的公主当时都是找了伴读女官的,这些女官大多是从公主们母妃家族中选,或者是其他世家名门里年纪相仿的小姑娘们进宫来给公主们充当玩伴。现在九公主下面的几个公主也渐渐的长大了,是时候该挑选起来了。
借着这个机会把宋楚宁从宋毅身边调出来......接下来宋楚宁在深宫里前程怎样是生是死还不是掌握在了自己手里?
宋大夫人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心惊胆颤,本能的摇了摇头否决了这个提议:“娘娘,她不是普通的小姑娘......放她在十一公主身边.....”
要是她起了什么坏心思,十一公主年纪这么小怎么可能防的过来?
宋老太太却屈起手指静静的在桌上敲了一敲,深思熟虑过后才问宋贵妃:“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娘娘您的手段,我信得过。”
这宫里步步都是陷阱处处都要防范,且宋楚宁就算进宫想给公主当伴读,也得先叫公主们挑,这里头学问还多得是呢......已经在深宫里这么多年的宋贵妃想在这里头动手脚,根本就不费吹灰之力。
宋贵妃笑了笑,露出宋家人大多都有的深深的酒窝来:“本宫也不敢把她放在十一身边,只要先让她进了京,也就好办了。到时她若是在宫里染了什么风寒一病不起......二叔到时候也不好太过怪罪本宫吧?”
是,她们只要把宋楚宁弄进京城来,其他的事也就都不是事了。
宋贵妃说完,又看着宋楚宜:“小六儿,上次的事......大姐姐的难处你也都知道了。这回大姐姐帮你处置这个可怕的妹妹,不知道能不能算是将功折罪了?”
“大姐姐别这么说。”宋楚宜余光瞥见宋大夫人张口欲言,抢在前头接了宋贵妃的话:“本来就没有罪,又怎么来的将功折罪之说?至于八妹,若是大姐姐肯出面,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这么一顶大帽子压下来,又是通过内侍省去通知的人,宋毅恐怕替宋楚宁高兴还来不及-----经过宋老太太宋老太爷的排斥,想来他虽然嘴里不言,可是心里却已经对宋楚宁的前途产生了极大的担忧,这个时候宫里公主选伴读女官的消息对他来说无异于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他没理由不答应的。
就算是宋楚宁,依照宋楚宜前世对她的了解,也不能对这一点毫不动心-----就算是知道这恐怕是个陷阱,以宋楚宁的性子,肯定也想要拼一拼的,何况就算她真的已经改了性子半点不想拼只想休养生息,也由不得她。
三十六·先机
宋楚宜既然这么说,宋贵妃也就顺势下了决定:“既是如此,那就这么定了。过几日本宫就去同蔡嫔说一声。”
在宫里,不管什么时候最好都不要自己出头去说自己的想法,结识一两个喉舌是很有必要的,宋贵妃显然已经深谙这个道理。
宋楚宜看了宋老太太一眼,更加确定宋楚宸深藏不露,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这件事一旦是皇命,那就算是定了,哪怕宋毅再不舍得呢,他也只能束手无策。宋老太太也算是放下了一块心头大石,忍不住扬起了笑意。
见宋老太太脸色好看了许多,宋大夫人自然也就跟着放开了些手脚,细细的叮嘱了宋贵妃一些该注意的事项,末了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忧:“娘娘,既是小宜说了叫您小心些九公主她们,还请您千万放在心上。”她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郑重:“并不是大家都捧着她,只是小六她说的话,向来没有不准的。”
宋贵妃也跟着颔首,吩咐了竹意出去瞧瞧清宁殿那边有没有什么示下-----之前清宁殿曾递过消息来,说是那边可能会有召见。
又转过头来盯着宋老太太:“崔家那边......”她迟疑的看了一眼宋楚宜,见宋楚宜垂着头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忍不住感叹这孩子真是被教导得滴水不露,轻声将话题继续了下去:“有没有给咱们回话?”
依着宋贵妃的意思,二老爷也不能就这么一直当个鳏夫----毕竟他才四十岁不到而且还是个走官途的。而这个继妻的人选,若是有可能的话,自然是崔家最好。
当时她把这个想法跟宋老太太和宋老太爷都说过,宋老太爷摇头说还是不要再去碰这个钉子,可是宋老太太却还是想着试一试。
毕竟若是继妻来自崔家的话,崔家跟宋家的联系只会更紧密一层,而宋楚宜宋琰两姐弟日子也会好过一些,毕竟都是本家的,沾亲带故的,比那些不知根基的好的多了。
宋楚宜诧异的抬了抬眼皮,宋毅娶继妻她自然早就料到了,可是却从没想过人选居然还会想到崔家。
可是随即她心里又有些打鼓-----崔家又不是卖女求荣的,按理来说已经赔了一个崔展眉,断然不可能再搭上一个崔家姑娘了,就算是偏远一些的远房的恐怕都不可能。可是这些日子崔家确实似乎同宋家过从甚密....崔绍庭甚至还透露过结盟的意思,难道崔家真的竟然有了这个打算?
说起这个事来,宋老太太脸色就又淡了一些,默默地叹了口气:“不成了。崔夫人那边回了咱们。”
宋贵妃虽知崔家断然不肯再赔出一个嫡女来,可是想着恐怕远房的姑娘们恐怕还是愿意给一个,没料到竟回了,脸上神情显得有些严肃。
宋老太太紧跟着又道:“可是崔家也并不是不想同咱们继续来往。”她将宋楚宾跟宋楚宣的事情说了,嘴角微微上扬:“这是变相告诉咱们呢,崔家女子是不能再给了,可是可以从其他方面加强关系.....”
宋楚宜有些诧异这些人一个决定之下九曲回肠的深意,心想果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虽然知道些前尘往事跟将来,却也还是多得是该需要学习的地方。
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总比老死不相往来的好,宋家实在需要一个可靠的盟友。宋贵妃点了点头,又问起了五叔宋潜:“五叔的事也该早些定下来,虽然小五的婚事有崔夫人帮忙牵线,可是她下面还有弟妹呢.....总不能一直没个操持的人。只是虽然急,可人选却再不能马虎了。”
否则要是再碰上一个王瑾思或者是李静姝,谁也吃不消。
宋老太太跟她说起了自己的打算:“这件事不用娘娘您提,我们也一直悬在心里。过去那个王氏真是叫老五他吃了不少的苦头,这也是我们父母不够尽责的缘故。日后自然是要把眼光放长远些了,虽然也不必盯着人家姑娘的家世,可是人才品貌却是重中之重......”
她顿了顿,提出了一个人选:“我瞧着广平伯家最小的那个庶女就很不错,身份合适两家有过往来。上次苏家出事之时她也在,年纪小小难得竟没吓得跟其他人一样惊慌失措......”
宋贵妃听着也觉得满意,略点了头:“祖母既是有了打算,自然不会出错。等翻过年去也就满一年了......若是有这个主意,还是该尽早同广平伯家透个信儿。”
宋大夫人就笑着插嘴:“老太太也是这个意思,前几天去皇觉寺还碰着了广平伯夫人......”
宋楚宁拢着厚厚的大氅,恰好也在长沙著名的观音庙上香,双手合十拜了拜,就提着裙摆起了身,在小尼姑的引导下进了后院休憩的厢房,定定的瞧了上首坐着的人一眼,偏过头去看跟在身边的方夫人:“先生您说的人就是这个?”
方夫人听她语气似乎有些不以为然,似笑非笑的应了一声,自若的点头开始给她引见:“这位便是王爷的乳娘,秦大奶奶。”
端王的乳娘?后来端王登基之后被端王奉为养母的慈恩夫人?
宋楚宁有些吃惊,立即就收了轻视之心,上前端端正正的行了个礼。
她近来之时脸上的不屑跟得知自己身份之后的郑重其事全都落在了秦大奶奶眼里,她不动声色的牵了牵嘴角,脸上一片和善:“快请起罢,怎么当得起小姐的拜?”
宋楚宁扶着方夫人的手站起身,神情自若的坐在她右首的第一张椅子上,皱着眉头有些不可思议:“难不成秦大奶奶您竟想亲自去一趟蜀中?”
这样一个妇道人家,就算再厉害又怎样?难道还真的千里迢迢的跑去蜀中?
秦大奶奶嗤笑一声掩住了嘴:“八小姐就爱说玩笑话,我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就算去了又有什么法子?我只是来通知宋八小姐一声,消息已经送出去了,过年之前,这事儿总会有个信回来。”
三十七·相争
秦大奶奶大概也有五十岁年纪了,保养得却仍旧如同三十许人,眉梢眼角都显露出尽力克制的精明。
此刻她瞧着宋楚宁,上吊的眉眼无端端的显出些压人一等的凌厉来,随意就着小尼姑的手喝了一口茶,她摆了摆手又冲宋楚宁别有深意的笑了:“可是这信儿是好的还是坏的,我可就不敢跟宋八小姐您下保证了。”
她目光炯炯,毫不避讳的直视宋楚宁,瞧着根本不像是一个乳娘,倒像是端王的亲妈。
那样的目光将宋楚宁看的心烦,她皮笑肉不笑的哎呀了一声,随即装不小心将小尼姑递来的茶打翻了。
滚烫的茶水眼看着全都要倒在秦大奶奶身上,她旁边却闪出个小丫头来掀了桌上桌布一卷,茶杯就骨碌碌的滚落到了地上。
这明摆着是刻意的挑衅叫秦大奶奶脸上笑意顿敛,她强压住了心中的气呵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宋楚宁正眼也不瞧她,懒懒的拨弄自己的指甲,等秦大奶奶提高了音量再问了一遍,她方才转过头去看了秦大奶奶一眼,冷冷淡淡的撇了撇嘴角:“没什么意思。”
方夫人暗地里伸手在宋楚宁身上一掐,低声警告她:“别放肆,这可是......”
宋楚宁没等她说完,就笑了一声拂开了方夫人的手,转头盯着秦大奶奶沉声道:“方先生难道没有告诉过大奶奶您,我素来不喜欢别人拿一双死鱼眼看着我吗?”
秦大奶奶终于忍不住勃然大怒,在她眼里,宋楚宁不过就是个乳臭未干分不清局势轻重的小丫头,此刻竟然当众给她没脸叫她下不来台,简直让她心里在冒火。
“大奶奶要跟我置气的话,还不如多关心关心家里病床上熬日子的女儿。”宋楚宁嫣然一笑,说出来的话就秦大奶奶呆愣在了当场:“否则若是等再过两个月,人去了,大奶奶恐怕哭也没眼泪了,您说是不是?”
秦大奶奶的女儿是端王的妾侍,如今大小也是个夫人了,前年生了一个女儿之后就一直绵延病榻。
可是请了名医来瞧,都说只是产后失了保养着了风所致,只说要好好养着,这一养就养到了如今。
秦大奶奶最听不得人家说她女儿命短,宋楚宁这话一出显然就点着了炮仗,叫她才刚憋着的火瞬间全都烟花似地爆了出来。
“放肆!”她面貌有些微微扭曲,狰狞的伸出因留着长长指甲而更显纤长的手来指着宋楚宁:“别在我跟前使你这小姐性子,否则我叫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别人若是来说这话,宋楚宁顶多也就是嗤笑一声丢开罢了,可是秦大奶奶说这话,却不能等闲视之-----她毕竟是可以左右端王决定的特殊存在啊。
方夫人有些着急了,率先上前扶了秦大奶奶,转过头来对着宋楚宁轻声呵斥:“你人小嘴笨,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能说?!快给大奶奶赔不是!”
宋楚宁仍旧以无所谓的姿态闲闲的坐在椅上,开始切一个黄澄澄的香橙,等破好了橙子,她擦了手,才凉凉的叹了一声。
“大奶奶若是真的相信了那些庸医所说,认定夫人她是真的产后失调身体不适,那夫人可真是离死不远了。”
方夫人面色突变,惶惶然看着青筋暴跳的秦大奶奶,恨不得扑上去捂住宋楚宁的嘴。
可秦大奶奶却忽然冷静下来了,她睁着两只眼睛看着宋楚宁,忽然想到这个小女孩为什么被端王所重视------靠的不就是所谓的先见之明吗?
“不如你说个所以然来给我听听,也好叫我知道知道。”秦大奶奶瞬间想通关节,收起所有的脾气同不满,仿佛同刚才暴跳如雷的她完全不是同一个人,平心静气的道:“你若真的能解了我这个难处,日后自然好多着呢,你说是不是?”
宋楚宁终于将到嘴巴里的橙子咽了下去,微微一笑就别有深意的提醒她:“大奶奶这样聪明的人,为什么就从未怀疑过给夫人请大夫的是谁呢?我只听说过太医院的太医们浑身上下长得都是同一张嘴......”
秦大奶奶神情变得严肃,扬着头似还是有些不愿相信:“我们也曾自己请过名医......”
说的还是同那些王妃请来的大夫们说的**不离十,都说是产后失调所致,只要用心保养就好了,可是保养来保养去,身体却是越来越差......
一屋子都散发出脐橙的芳香,宋楚宁接过了秦大奶奶的话冷淡的笑了:“王府后宅毕竟是王妃的天下,就连夫人跟大奶奶,不也对她推崇备至吗?”
是啊,不然也不至于把孩子交给王妃照顾了。
秦大奶奶腾的站起身来,浑身都因为愤怒而在发颤-----若真是端王妃做出这等事,那真是......
方夫人眼见着秦大奶奶冷静下来了,也就松开自己拉着她的手,想了想斟酌着道:“姐姐,不如......不如悄悄的请个大夫带进府去给夫人她瞧瞧......”
“大奶奶还是别对什么姐妹之情抱有幻想了,别说只是堂姐妹,哪怕是亲姐妹呢.....也有自相残杀的。你瞧瞧我跟我姐姐,不就能想得通了吗?”
端王妃正是出自汉水秦家的三房一支,也是秦家最兴旺的那一支。而秦大奶奶,则是秦家二房的大奶奶,她的女儿-----如今的端王芮夫人,正是端王妃的堂妹。
说起来,如果不是她这个端王的表姨母兼乳娘的分量,秦家还未必能出个王妃。可是没想到这个侄女却这么有本事,把主意都打到自己人头上来了。可是秦大奶奶仔细思索之后就不免寻到了缘由----芮夫人自来受宠,又给端王添了如今唯一的一个女儿......而端王妃却还至今一无所出,糟糕的是她嫁进王府也已经三四年了,会心急也是难免的。
她心里百转千回将这些弯弯绕绕过了个遍,面色终于和缓下来,轻轻冲宋楚宁点了点头:“多谢宋八小姐提醒。”
三十八·泡影
石阶上很快厚厚堆了一层白毯似地雪,北风呼啸着卷起一片之后又落下一片,纷纷扬扬洒得叫人睁不开眼睛。
宋楚宜跟着宋老太太和大夫人出了宫等在西华门,很快就瞧见了自家马车。
等被簇拥着上了马车,宋大夫人放下帘子就深深的叹了口气:“听贵妃娘娘的意思,皇后娘娘本来是要召见的,可是这一下......”
竹影带回来的消息说是东宫似乎是出了事,皇后那边忙得脚不沾地。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难免叫人心里沉甸甸的直发慌,宋老太太唉了一声,垂着头叹道:“想是殿下又病了......算了,这不是咱们该打听的,噤声吧。”
宋大夫人忙应了是,服侍宋老太太用了热茶,又亲自替宋老太太盖了毯子。
宋楚宜心里却隐隐有些担忧,若是她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这次还真不是太子殿下生了病,而是太子良娣范氏所出的周唯琪摔着了腿。
这么多年来,因着太子身体的原因,东宫子嗣一直不丰,除了太子妃生下的太孙周唯昭并太子良娣所出的周唯琪,零星也就只有一二个郡主,并没有其他男嗣了。
而上一世本来在太子被刺太孙奔丧途中身亡之后,建章帝有意立太子的庶子周唯琪为皇太孙,只是后来端王棋高一着......
当初送周唯昭上龙虎山,听说还是太子妃在帝后跟前哭求的,也不知这里面究竟有没有什么猫腻。
回府的时候恰好到了饭点,宋老太太干脆留了宋大夫人跟宋楚宜一道在宁德院用饭,又吩咐宋大夫人这几日叫稳婆随时待命:“别出了什么事,否则珏哥儿回来咱们怎么有脸见他?”
宋大夫人自然没有不应的,提到儿子忍不住笑容满面:“等他回来就当了爹了,还不知要高兴成什么样儿。”
仿佛专程为了应她们这句话似地,玉兰苦着脸从外头进来,顾不得拍去浑身的冰雪,就清了清嗓子有些为难的道:“老太太,大夫人,才刚听见消息-----大少爷那头已经半月多没有音讯了......大老爷此刻正指派人手去找呢......”
大夫人手里的碗啪嗒一声扣在了桌上,有些手足无措的站起身来,心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一时心里尽是些不好的预感-----宋珏这孩子做事向来极有分寸,不管怎么样半月一封的信是少不了的,就是为了怕家里人担心。可现在信竟然断了,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宋老太太也吃了一惊,放下了碗筷瞧了宋大夫人一眼,没心思去斥责她的失态,立即问道:“老太爷那边知道了?怎么说的?”
“老太爷已经去书德阳知县叫他们帮忙寻人了。”玉兰低声答道:“不知能否有消息。”
宋珏上一次写信回家来的时候的确说已经快到德阳了,可是这半个月过去了,人未必还在德阳啊。
宋老太太见大夫人慌得实在不成样子,叹了口气叫她先回去歇着:“别想那么多,家里这么多人,难不成还找不着珏哥儿?说不得是信在途中掉了丢了也是有的,珏哥儿此刻可能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何况老太爷跟你丈夫都在想办法,你少操些心。自己都这样慌慌张张的,吓着了你媳妇可怎么办?”
宋大夫人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听见了说是黎清姿才算回了回神。这可是珏哥儿的第一个孩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出错。她强压住心中烦闷应了是,转身出门就立即吩咐金铃:“去瞧瞧老爷在哪里,快请他来见我。”
宋老太太转头去问宋楚宜:“小宜,你怎么看?”
“大哥做事向来有章法,没理由信会中途断的。”宋楚宜一五一十的将自己想法说出来:“不过祖母祖父也不必过分担心......说不定信过几天就到了。”
宋老太太就察觉出宋楚宜话里有话,顿了顿看着人把饭菜都撤了出去,才点了点头道:“怎么瞧着你似乎早有预料似地?”
“也不是早有预料......”宋楚宜老老实实的看着宋老太太,摇了摇头道:“只是孙女儿一直都有些不放心。在梦里咱们家所有祸事都是从大哥哥死开始的......外头又有个同样知晓未来的八妹,我不担心大哥自己,我担心的是有人刻意害他。这个人可以不是端王,可未必不能是其他人......”
宋老太太沉沉的点了点头,是啊,宋楚宜说过家里所有的祸事都是从宋珏的死开始的,而宋楚宁也知道这一点,对宋家恨之入骨的她,会不会从宋珏身上下手还真是难说。
依着宋楚宁的本事,教唆李家甚至买通山贼强盗都是有可能的。
她再一次觉得这真是一条吓人的毒蛇,心中更坚定了几分要借着宋贵妃的手把她弄回来的信念。
“所以你们早就做好了准备?”宋老太太还是有些不放心:“可是这事哪里是防的准的?”
宋楚宜笑着摇了摇头:“也未必防不准,她们就算再能耐,也远隔千里呢,大哥什么时候动身从蜀中出发,什么时候又到了哪里,她们也只能靠估算跟打听罢了。可是打听来的若是错的消息.....这天下又这么大,她们去哪里堵人害人?”
难怪出门的时候宋珏选人的时候选了又选,最后挑了秦川跟一干信得过的亲信,原来就是为了防着走漏消息。
宋楚宜考虑得对,宋珏只要不按照常理来走,比如说晚上赶路白天休息,比如说比预定的提早几天出发,这天大地大的,恐怕也只有神仙才知道他已经走到了哪里,就算是想要在他身上下手,又哪里有那么简单?
“你可真是......”宋老太太感叹着叹了一声:“精怪!”
宋楚宜笑得略有些小得意:“在梦里被八妹吓惨了,凡事都留着几个心眼呢,就是为了防患于未然......”
三十九·失和(求订阅)
虽是宋楚宜这么说了,可是该派出去的人手却也不能不派,宋老太太沉吟了一会儿,使了个人去把宋老太爷叫回来商量。
“小宜也不知是梦里就被李氏母女整怕了还是琰哥儿的事......”宋老太太斟酌了一下用词,叹了气道:“被琰哥儿的事吓成了惊弓之鸟,竟防范小八到了如此地步。不过也幸亏她警惕心竟这么强,否则若是珏哥儿真出了事,可真是咱们的罪孽了。”
如果不是她们的疏忽,宋楚宁又怎么会跟着宋毅去长沙那么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现在谁也管不着她,还不是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宋老太爷脸上神情越发严肃,沉沉的摇了摇头。
“这个小丫头的心思狠成这样,的确是不能留了。”他看着宋老太太道:“既是贵妃娘娘都这么说了,就按照娘娘说的办吧。老二那个不省心的,若是再闹什么幺蛾子,他就不配当咱们儿子。”
要不是宋毅这个糊涂软弱的家伙,事情也不至于闹到如此地步。
“他比他哥哥差得远了,比底下的弟弟们也不会处事得多。”宋老太爷下了结论:“当初李氏若不是因为他,哪里能进咱们家的门?说到底崔家跟小宜她们怨他也没错,他就是害死他媳妇的凶手。只是咱们一直因为一点私心护着他罢了......这次他若是再敢跟我闹,我就敢开祠堂让他滚!”
他很少这么疾言厉色情绪外露,连宋老太太都被吓了一跳有些反应不过来,过了许久才惴惴的垂下了头。
开祠堂.....宋家因为争产之事被降爵之后就没出过什么要开祠堂分出去的人,若是真出了,且还是宋家嫡系中的嫡系,也不知道要惹多少人的眼,宋毅的前程也就自此毁的差不多了-----一个孝字压下去,就足以把他压得身败名裂。
宋老太太有些不忍心,可是却又知道宋老太爷这是在为了整个宋家考虑。宋毅也的确是该学着长进了,否则靠着家族荫庇顺风顺水的当着官,还反过头来跟他们闹脾气......
宋老太太见宋老太爷皱着眉头很是烦躁的样子,不由就问:“您脸色怎么这么不好看?难不成除了珏哥儿,还有别的事?”
“这些天真是叫人烦得厉害。”宋老太爷在宋老太太跟前向来直言不讳:“西北那边闹了雪灾,可户部拨下去的灾款却只是泥牛入海听不出个声响,现在闹的厉害呢。”
宋老太太早听宋老太爷提过西北闹雪灾的事,可是没想到竟然严重到这个地步,停了停就问宋老太爷:“这也是户部该操心的事,您也不必太上火了......”
“这火却烧到了我头上,叫我怎么能不上火?”宋老太爷苦笑了一声:“因着我之前就任职户部,对这些事都门清的,方孝孺上书请圣上让我一同去江南募集赈灾款......”
自来江南那些盐商的钱最难掏,想来方孝孺是知道为难,所以才拖上了他这个前户部尚书来,生怕独自担责任。
钱的事最不好沾,尤其是这赈灾款,里头门道多着呢。宋老太太不免也跟着忧心忡忡:“江南那批盐商大贾一个个的比谁都肥却比谁都抠,想从他们手上拿到钱何其难?他们背后又都有层层叠叠的关系网......稍不注意就说不定得罪了后头的某个人物。若是拿不到,少不得被御史们参奏罔顾百姓无用至极,就算真是募集到了足够的钱款,也未必能平平安安的回来......怎么好端端的被拖进了这样的浑水里。”
“谁说不是呢?”宋老太爷冷笑了一声把手里茶杯放下:“方孝孺他打什么主意还真打量我不知道,一天天往老陈那里跑,随后就想到了这个法子......老陈也真是以为我们好欺负了,竟然想让方孝孺踩着我往上爬。”
他说的老陈就是陈阁老,宋老太太只觉得齿冷不已:“他也不是不知道咱们如今跟他站的是一条线,竟然还把主意打到咱们头上来。”
“是站在一条线没错,可是小宜不是也说过吗?就算亲兄弟之间还多的是人要争出个高低呢,何况是我们?”宋老太爷见宋老太太有些神思不属,反过来安慰起了她:“这事儿你自己知道就行,也不必过于担心。我好歹在户部摔打了二十几年,里头的门道没人比我清楚。只不过是麻烦一些罢了。”
也没有其他办法了,未必能拒绝不成?
宋老太太怔怔点了点头,又跟宋老太爷说了一遍派人去德阳寻寻宋珏的事,之后就低声把今日进宫所谈完完整整跟宋老太爷禀报了,末了沉着脸道:“贤良二妃显而易见已是沆瀣一气,千防万防,暗箭难防,小宜给娘娘出的主意是,叫她尽量靠着些清宁殿。这原本也是正理,可是今日我们出宫之时,却听说东宫又出了事请了太医......”
宋老太爷皱着眉有些不解:“可太子殿下刚刚才去过钦天监,商议今年去太庙告祖的事......瞧着他脸色却还不错......”
“东宫日后也就等同于如今的皇宫,派系也多。就如您跟陈阁老一般......这回我猜测不是太孙殿下或者是殿下自己出了什么事,而是另外那位天潢贵胄......”宋老太太拐着弯提醒宋老太爷:“他可实实在在的在太子殿下跟圣上跟前承欢膝下了十一年,太子殿下对他向来疼宠非常......”
宋老太爷也就听出了宋老太太的意思,太子有两个儿子,当初送太孙去龙虎山,还是因为太子妃亲自去帝后跟前哭求的,虽然外面仍旧一片和乐融融,可大家多多少少都对太孙殿下莫名生的那场大病有些讳莫如深。
如今看来,太子妃跟那位太子良娣范氏,果然是很不对付。
而周唯昭若是跟周唯琪失和,那东宫就免不得会闹出些事来。
宋家又明摆着同周唯昭更加亲近,还是要看太子究竟更重视哪个儿子多一些-----可太孙现在回来的日子尚浅,太子又病了这么许久,究竟太子跟太孙感情如何,外人根本摸不着门道。
四十章·来信
南方的雨水多的叫人生气,好容易见晴了几天的天忽的又灰蒙蒙的下起了倾盆大雨,瓢泼大雨叫人都不敢出门,一出门就不免被淋得浑身湿透。
宋楚宁立在窗前瞧了一会儿,不知为何忽然暴怒,伸手啪嗒一声下了撑子,窗户就啪嗒一声发出巨响,叫一旁的翠果忍不住跳了起来。
长沙真不是个人待的地方,夏天的时候热得人像是要着火,冬天冷得人简直不能动弹,她来南方不过一年,脚上竟然就起了冻疮......
脚趾麻麻的痒得人难受,宋楚宁一生气,竟顺手抄起旁边篓子里的剪子朝自己脚上一下子刺下去。
“姑娘!”翠果被惊得三魂吓走了两魂,魂不附体的尖叫了一声,随即就来抢她手上的剪刀,带着哭腔喊她:“您脚上都流血了......”
方夫人随后进来,见到这一幕也不由得一怔,快步走了上前来,果然见宋楚宁白色绣鞋上渗出鲜红的血印,整个人都呆在了原地。
她原以为宋楚宁只是对别人没心肝,可是现在看来,宋楚宁对自己也是狠得下心......
翠果小心的替宋楚宁把鞋袜除了,就见她大脚趾那里被血染得通红,看着甚是触目惊心。幸亏热水一天到晚都是烧着的,她吩咐了小丫头打了水进来,替宋楚宁将血迹都擦了,一面抱着她的脚给她上药。
方夫人看着仿佛察觉不到疼的宋楚宁只觉得不可思议:“你好端端的,这么折腾自己做什么?”
听见过往别人身上动刀子的,可这自己刺自己的,还真是少见。
“痒的难受,想个法子叫它不那么痒咯。”宋楚宁轻描淡写的笑了一声,抬头瞧方夫人:“怎么样了,有消息了吗?”
她的逻辑实在是叫人难以理解,方夫人怔怔的摇了摇头,不知为何竟带了几分心虚:“恐怕这次事是不成了。打听到了他是十一月初七启程的,可是一路上都没发现他的踪迹......人都找不到,又谈什么动手?”
宋楚宁脸上方才还带着的一丝笑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抿着唇蹙起眉头。
宋珏哪里有这么精怪,会知道先放出时间来,然后暗地里换路换时间走?这也只有宋楚宜才会出这样旁门左道的主意。
她竟然又早早的就开始防备起了自己,宋楚宁不晓得自己是生气多一些还是愤恨多一些,伸脚一脚蹬开了水盆,瞧着飞溅的水花面无表情。
总是慢宋楚宜一步,总是就是差那么一点,为什么总是只差这么一点?!
她忽的不知该如何发泄自己心中怒火,一把抄起旁边纳鞋用的钩针开始刺自己的脚趾。
方夫人蹭蹭蹭的往后直退了好几步,看着宋楚宁的眼神像是在瞧一个疯子。事实上她也真是怕宋楚宁当成了疯子,震惊道:“你疯了吗?!”
宋楚宁将冻疮一个个的戳烂,看着源源不断的血透过破皮流出来,满不在乎的扬手将钩针一扔,直勾勾的看着方夫人讥诮的掀了掀眼皮:“下次再失手,我可就不拿自己撒气了。”
方夫人只觉得寒气从脚底直扑心里,让她的脚牢牢钉在了原地,一步也不能动弹-----下次不拿自己撒气了,那拿谁?
魏延召还是自己,或者是自己赖以生存的秦大奶奶?她不忽然有些不敢想,第一次觉得自己或许是在与虎谋皮。
北边的京城宋府却总算是盼来了好消息,宋老太爷将手里薄薄的信纸交给宋老太太,又惊又喜的瞧了宋楚宜一眼:“小宜可真是神机妙算啊,你大哥果真就传了信回来。”
宋老太太拿着老花镜将信看了几遍方才放心,也不由应和道:“幸亏这兄妹俩之前有成算商量好了怎么走,否则还真可能出事。珏哥儿信里说,有人沿途拿着他的画像打听的行踪呢。”
而清楚宋珏相貌的,除了宋楚宁还有谁?只是没想到宋楚宁竟真的有这个本事,能追到四川去。
她夸赞完了宋楚宜,又让玉书去正院那边报个平安:“告诉你大太太去,说珏哥儿已经来了信了,再过半月左右就到京城了,让她尽管放心吧。”
玉书笑盈盈的俯身应了是,转身掀帘子出了门。
宋老太爷就又提起去江南募集灾款的事情来:“最迟过个三五日就该出发了,可能连年也不能回来过,你们在家万事小心。”
宋老太太之前已经同宋楚宜提过这事,因此宋楚宜也不觉吃惊,只是还是有些担忧:“此去江南毕竟路途遥远,现在天气严寒,祖父还是要保养好身体要紧。”
宋老太爷笑着点了点头:“这不用你叮嘱祖父也知道,放心吧。”
“至于募集灾款......”宋楚宜迟疑了一会儿,才道:“祖父心里有打算了吗?”
这些事她还真是插不上手,上一世毕竟没发生过,而且事关户部,里头很多关窍跟门道,门外汉根本连皮毛都摸不着。
宋老太爷摸着胡子笑了:“小宜这是担心你祖父账算不好?且放心吧,我自有打算。”
他在户部混迹了这么多年,当年黄河大水、陕西大旱、北边粮草军饷,还不都是摸爬滚打摔过来的?早已经百毒不侵了,何况这回他也就是去当个监察的,多听少做也就是了。
“毕竟盐商巨贾后头利益链千丝万缕,祖父没必要做出头鸟惹人注目。”宋楚宜见宋老太爷也是这个打算,心里就放心许多:“陈阁老既打主意让您来当这个恶人,您干脆就在路途中‘恰好病了’,方大人总不至于真的就装鹌鹑到底吧?”
宋老太太忍不住笑,看着宋老太爷抱怨:“我就说这丫头古灵精怪又促狭,偏您说这是心里有成算。”
宋老太爷也笑着去回宋老太太:“这莫不成不是心里有成算?小宜又没说错,难道只许他们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不成?今次我还就真的装这个鹌鹑了。”
四十一·出事
宋程濡毕竟年纪大了,骤然要出远门,还是这样天寒地冻的时候,宋大老爷跟宋大夫人都忧心不已。
尤其是宋大老爷,恨不得跟着父亲一道去,可是毕竟他身后也有一头家,手上又有公务,根本走不开,一时心里就急的冒火。
“要是珏哥儿在就好了。”他看着宋大夫人叹了口气:“父亲他办事自然是妥帖的,可身边没个人照顾,怎么叫人放心?要是珏哥儿在他身边,好歹凡事也有个可以商量的人......”
宋程濡向来不是个****的家长,对他们几个兄弟都算得上慈和,因此宋大老爷作为嫡长子向来跟宋老太爷很是亲近,宋大夫人知道他的心思,想了想就试探着提意见:“要不然让玘哥儿跟着去?他年纪也不小了,跟着父亲出去游历游历,对他也有好处。”
宋玘虽然是庶出,可向来都是大夫人养着,同宋楚宛一样,同大夫人感情很不错。
宋珏日后肯定是要承袭爵位的,宋玘既然在读书,跟着出去游历游历长长见识也不是不可。宋大老爷略一思索就点了头:“我去同父亲提......”
他话音才落,金铃就掀了帘子进门,说是黎家舅爷上门来了-----前几日黎清姿已经产下了一名男婴,照理来说黎家的确是该来人送红蛋并喜饼跟新衣鞋袜了,宋大夫人原本缓和了许多的心情再度激动起来,忙吩咐金铃把人领进来。
黎清姿嫁过来两年多了却一直没个动静,她作为姑母又作为婆婆,实际上心里比谁都着急,虽说宋家二老都并不苛责还劝她看开些,可她总怕自己耽误了自己儿子,现在黎清姿总算是不负众望生下了她的长孙,她心里的喜悦简直要溢出来。
宋大老爷也忙换了衣裳去迎自己的小舅子,一面又同大夫人道:“舅爷既然来了,你嫂嫂肯定也在后头或者是就要到了,你去宁德院同老太太知会一声,商量商量洗三宴怎么办。”
这事儿黎清姿生产之前大夫人就已经同宋老太太商量过了,当时形势不是非常好,世嘉长公主的事情闹的沸沸扬扬的,因此也没决定大办,洗三只是请亲家还有几家通家之好聚聚也就是了。
现在宋老太爷眼看着立马就又要出门,这么多事凑在一起,想要大办也来不及了。宋大夫人站起身应了,亲自替大老爷披了鹤氅送他出门,才自己折往宁德院来。
可这个时辰本该当值的紫薇紫兰竟都坐在穿廊上吹冷风,她不免吃了一惊,忙免了二人的礼,瞧了帘子一眼,轻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早晨她来请安的时候还好好的,宋老太太也有说有笑的很是开心,怎么现在这两个很得脸的大丫头竟也都惶惶不安的?
“青州那边来了信......”紫薇也压低了声音,看着外头低头扫雪的丫头们忙忙碌碌,脸上表情很有些害怕:“老太太发了大脾气......把我们都赶出来了,里头只有黄嬷嬷陪着......已经去请六小姐了......”
紫薇说的断断续续,宋大夫人却听的心里直打突,连额头上的青筋都不自觉的狠狠跳了几跳。自从上次宋珏去过青州之后,青州那边就没来过信,宋老太太当时还吩咐过,日后青州来信,看也不用给宁德院这边看......
可是没想到这大半年来青州竟硬是真的就没来过一封信,更没一丝消息透露过来。老太太一面生这个女儿的气,一面又替她悬心,每月总有一段时间郁郁寡欢的。虽是这么说,当初大家也都劝宋老太太,毕竟青州那边既然没消息就说明是好消息-----毕竟宋琳琅的身体早在半年前就已经说是坏到了极点,如果猛然来封信,很可能就是报丧的讣告了......
现在青州这大冬天的忽然就来了封信,老太太还发了大脾气,难不成竟真是宋琳琅不行了不成?
宋大夫人不敢深想,瞧着紫薇掀了帘子,揣着小心进了明间给宋老太太请了安,不敢立即就问起青州的事,就笑着先说起了高兴事:“我兄嫂已经进京了,今日上门来送红蛋跟小儿衣裳......”
宋老太太脸上怒气未消,整个人绷得紧紧地像是一张蓄势待发的弓,闻言极力压抑住了怒气点了头:“舅爷千里迢迢的赶来,是情分也是看得起咱们,俗话说舅兄最大,让老大好好招待着。”
宋大夫人忙应了是,小心的觑着宋老太太脸色,又拐着弯说起了宋玘来:“老爷的意思,是老太爷年纪毕竟大了......玘哥儿也该跟出去历练历练......”
这也是正理,之前宋老太太也曾想到这上头去。毕竟都是宋家的儿孙,总该给他们都多想想未来前途。
她皱着眉揉了揉额头,推开了黄嬷嬷递上来的参茶,沉沉的叹了口气:“既是玘哥儿有这份孝心,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你这个做母亲的,也多关照关照他出门该注意的,衣裳行李也都要替他铺排好。”
瞧着宋老太太情绪总比之前好了许多,宋大夫人却犹疑着不敢提青州宋琳琅的话茬儿-----她嫁过来这么多年,统共也没几次瞧见宋老太太发这么大的火,看起来也不止是发火这么简单......
青州那边到底又出了什么幺蛾子,才惹得宋老太太这么生气?
她迟疑了好一会儿,还是试探着问出了声:“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瞧着老太太您脸色不是很好......”
黄嬷嬷在宋老太太身边冲宋大夫人叹了口气,轻轻冲她摇了摇手。
宋老太太闻言脸色就更差,随手将桌上的信纸拂落在地,冷笑了一声:“就算是出了事,也不关咱们的事。当初既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叫咱们别管,现在她来求着咱们又能有什么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