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前奏
大兰山老营的伤病所里,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在围绕着陈文忙碌着。
良久,老者在纸上写了一堆近乎于狂草的小字,便随手交给了旁边打下手的小僮。
“陆老,如何?”一个穿着绯色官袍却大抵只有三十几岁模样的官员发声问道。
“回禀王经略,这位小哥除了身上的摔伤,只是风寒而已。不过,他体力透支,倒是需要时间修养。”
在此时的浙东,能被称之为经略的只有鲁监国任命的经略直浙兵部左侍郎兼左副都御使王翊。
王翊抬手阻止了陆老郎中行礼,问道:“他什么时候能醒来?”
“待老夫施针,便可苏醒。”
“如此便有劳陆老了。”
“不敢。”陆老郎中上大兰山已经有一年多了,从未见过王翊有过今日这般焦急。虽然颇有些诧异,但是陆老郎中手中却丝毫不停。
不一会儿,陈文便悠悠转醒。“我这是在哪?”
“此乃大兰山老营,本官就是王翊。”
王翊,他就是王翊?陈文看着眼前这位年轻文官,心中不由得想到。
真是年轻啊。
虽然陈文在来之前就知道王翊此时应该只有三十几岁,但是亲眼看见之后,还是不免有些惊讶——明朝的经略直浙兵部左侍郎兼左副都御使大概相当于陈文那个时代南京浙江军区司令、国务委员兼国防部副部长外加中央纪律委员会副书记吧。
在他印象里,这里面任何一个职务起码得五、六十岁的年纪才有机会坐上去,就算从政之后一路顺风顺水,也得五十岁左右吧。而王翊此时往大了说也不过是个奔四的年纪,如果不联系时代背景,他真的会以为王翊其实是本穿越小说的男猪脚呢。
想到这里,陈文马上起身行礼,可是身体的虚脱感使得他刚要起身就又躺倒了下去。
“免礼,小哥来找本官有何要事,但请直言。”
而这时,似是感受到了陈文的目光,陆老郎中立刻向王翊行了个礼,然后赶忙带着那小僮走了出去。
门已关好,屋子里只剩下陈文和王翊两个人,陈文思索片刻,按照自己先前设计好的话语开始回答。
“回禀王经略,在下陈文,字辅仁,北直隶天津卫人士。”
一个正常人类是不可能凭空出现的,即便是孙悟空也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就像解释电是什么一样,陈文觉得自己同样无法解释穿越是什么意思,所以一个无法被人调查的身份就非常重要。
“辅仁?可是论语中的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的那个辅仁?”
“正是。”
得到这个回答后,王翊的表情变得有些怪异。只是陈文并没有注意到这点,他的脑海里还在考虑着后面的话要怎么说才能提高印象分。
“甲申之后,在下打算效法辛稼轩南下投效王师。”
辛稼轩就是辛弃疾,辛弃疾在年轻时抗金归宋,以五十人袭击数万敌军的大营,擒拿叛徒南下的故事颇为传奇。陈文相信,王翊肯定知道。
“只是家父年老多病,在下不忍起行。今年年初,家父病逝,在下操办完丧事立刻变卖家私南下。”
孝是儒家思想体系的基本支柱之一。儒家有很多关于孝的名言和典故,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孔子那句“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这样的回答既可以提高可信度,又可以将自己的形象丰满起来。
说到这里,陈文心中突然一沉。穿越以来,自己始终奋力挣扎求生,虽然艰苦,但也算是充实。可是,自己那个时代的父母,或许还在等着自己回家……
陈文强抑着已经开始发酸的鼻子,继续说道:“在下经过南京时,受先父好友所托,前来求见王经略。”
从合理性上而言,一个没有官身的年轻人是不大可能获得这样重要的消息的,而陈文同样不觉得他自己可以按照后世谍战片编造一个故事。而这一句受人之托,所有类似的问题就都可以推出去。再者,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也符合儒家的理念。
“鞑子议定,今年九月,最晚不超过十月集结大军围剿四明山地区的王师。”
听到这里,王翊眉头皱了一皱。
“鞑子的具体计划,在下怕被人搜出来,早先已经把它烧掉了。”
“可还记得?”
陈文点了点头,说道:“记得。”
听罢,王翊的神色露出了一丝轻松,说道:“辅仁先好生将养,过几日身子爽利了本官再来看你。”
“多谢王经略。”陈文舒了口气,本来他也不打算再继续说下去,经过了今天这么一闹,他打算再重新考虑下先前的计划。
“不必客气,养好了身体,才能更好的为朝廷效力。”说完,王翊便走了出去。
伤病所的小院里,王升和他的部下们跪在阳光下,已经有一个多时辰了。
王翊关上门,与那陆老郎中吩咐了几句,便走了过来。
“王将军。”王翊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王升。
“末将在。”
“你也是跟随冯侍郎多年之人,不意行事竟还能如此鲁莽灭裂。”
“末将该死,末将该死,末将有眼无珠,还请王经略恕罪。”王升立刻以头蹈地。
“你非是本官部下,本官不便责罚于你,你且把这封信交给冯侍郎,滚!”话音方落,王翊的从人就将一封书信递给了王升,而王翊则看也不看,径直的向着中军大厅而去。
王升跪在地上,看着手中的书信,面色复杂。他很清楚,这封信上即便没有关于他的事,他也要和冯京第解释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大兰山,这一顿责罚想必是跑不了了。
“大帅,先起来吧。”说着,那狗腿子军官将王升扶了起来。
王升盯着伤病所,满脸阴沉,只见他偏过头对那狗腿子军官说道:“找两个机灵点的,把那个姓陈的打听清楚,若是他要是离开四明山,就带人找个地方把他给本帅作了。”
“遵命。”
………………
大兰山老营中军大厅的二堂里,一个服绯的年轻文官正在核对账目,直到王翊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他停了下来。
王翊坐下后,挥退了旁人,对那文官说道:“长叔,你这边如何?”
那文官看了看账册。“到现在为止,全无错漏,这个孙黑脸果然有一套。”
“小户人家出身,自然更会精打细算一些。”
听到这话,那文官突然促狭一笑,说道:“完勋,你这话好没道理,君不见你这耕读传家之人有多会精打细算。”
“有你王长叔在呢,我何必去费那心力。”王翊笑了笑,接着只听他说道:“不过,此人倒也确实对得起他这个诨号,能严于律己,更能管住下属。若是不出错漏,今年秋收后完全可以将他升作库大使,你觉得呢?”
“嗯,只怕是一个库大使配不上他的才具。”那文官点了点头。“你那边呢?”
“那个人叫陈文,我见他似乎暂时不愿再多说什么,就没有多问。只是,如果他说的是真的的话,我们先前制定的计划可能就要做出变更了。”
说完这话,王翊沉吟片刻,说道:“不过他的话是否可信,还要再试探试探。”
第七章 情报
夕阳西下,陈文躺在这里已经整整一天了。
“今天应该是七月初五了吧。”
从床上起来,陈文伸了下懒腰,身上的酸痛不见了,头也不晕了,只是还有些疲乏,或许是昨天运动量太大了吧。
“这位老中医开的药还是很有效果的嘛。”
经过了一天的休息,陈文觉得他已经可以也必须去见王翊了。
本来,按照他先前制定的计划,自己应该在见到王翊的第一时间就把情报说出去,这样是最为正常的。可是,王升的出现却打乱了自己的计划。
不能再等了,这样重要的情报,报信的人不应该第一时间把详情说出来吗?就算身体不适,也不能真的等王翊来见自己。陈文觉得,每过去一天他的话的可信度就会低一分,所以他根本耽误不起。
当然,等清军正式开始围剿的时候,王翊倒是会信了陈文的话了,可是,那时他若是再想离开便是千难万难了。
“日子过得真快,还剩下不到两个月时间。”
看着窗外的暮色,陈文不禁感慨,已经过了十几天日出而行,日落而息的日子,自己还是不太适应这样的生活习惯。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已经没电了,自己大概是再也听不到那份熟悉的开机音乐了。
“不过它应该还可以当镇纸用,就像那个充电宝一样。”
陈文推开门走了出去,目光所及,自己身处在一个小院之中,对面屋子的廊下,陆老郎中和那童子正在吃饭。
“真不是时候。”陈文走了过去。
见他走来,陆老郎中站了起来,说道:“小哥起来了?”
“是,身子舒服多了。多谢陆老救命之恩,在下这厢有礼了。”陈文行礼如仪。
陆老郎中立刻将陈文扶了起来。“不可如此,主要还是小哥底子好,老夫也没做什么。”
“陆老,您过谦了。在下想求见王经略。”
“哦,不先吃点吗?”陆老郎中颇为诧异。
陈文摇了摇头,说道:“多谢陆老,只是在下睡到现在,已经耽误一天了,事关重大,还请陆老告诉我在哪可以找到王经略,我自己去。”
“这样的话,那小哥随我来吧。”
陈文先是一愣,随即释然,这里毕竟是军营,不同于自己曾经来往的办公场所。自己还真是不合时宜啊。
“那么,有劳陆老了。”
出了小院,便是校场,而中军大厅所在的院落就位于校场的正北面。
陈文亦步亦趋的跟随着陆老郎中,很快就到了大院门前。只见陆老郎中上前和守门的军官说了两句话,那军官看了陈文一眼就转身走了进去。
没过一会儿,一个小吏打扮的人便随着军官走了出来。那小吏看了看门前的两人,冲着陆老郎中行了个礼。随即,陆老郎中回过礼便转身离开了,而是由这个小吏将陈文引到了门房。
而这一切仿佛是心有灵犀一般。
门房里已近乎坐满了人,一眼望去,不是青、绿常服的文官、就是铠甲军服的武夫,无一例外的年轻。不待那小吏指引,陈文便自顾自的找了个座位。
一屋子人看着脚踏草鞋、破衣烂衫还满是泥土和污垢的陈文无不皱眉,他身边那位黄鹂补子的文官见陈文坐了过来,更是立刻起身换了个位置。
“怎么还来个乞丐?”
“别是来告状的吧。”
“胡说什么,万一人家是个投军的义士呢。”
“投军的义士应该去求见黄都督、毛金刚他们,跑这来干嘛?”
真是一群民国少奶奶。
陈文也不理会他们,怡然自得的坐在那里。
很快,门又打开了。
只见那小吏脚不沾地的冲了进来,气还没喘匀便大声说道:“陈先生,王经略有请。”
“有劳。”陈文离开了那把还没坐热乎的椅子,走了出去。
只听身后,那小吏对着一众官员说道:“王经略说了,今日不理事了,各位明天再来吧。”
众人听后一惊,须知道,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无论是王翊还是王江只要有公事,不管是民事还是军务,也不管是多晚,向来是今日事今日毕,从来没有推到过第二天。
一众官员不由自主的将目光移向陈文,满脸的不可思议。
陈文随着那小吏向中军大厅走去,只见中军大厅里,一群青、绿服色的文官正在起身离去。
自大厅出来,这群文官便三三两两的走在一起,用着或诧异、或疑惑的目光看着如同乞丐一般的陈文。
“知道的少一些或许是好事,起码不需要现在就得为了两个月后的那场浩劫忧心。”
待走到大厅前,陈文在那小吏焦急的目光下整理了下衣服,又用手拢了拢头发,随后便大步流星的走了进去。
中军大厅的大堂里,王翊坐在正座上,而一个孔雀补子的年轻文官坐在下手,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王翊看见陈文,先是一愣,随即把那小吏招了过去,低语了几句。那小吏上下打量了下陈文,便走了出去。
而此时,陈文看着坐在下手的文官,细细的思量着。
按道理,见到不相识的人应该等相识之人介绍。可是对他而言,当前最需要的不是知道这个人是谁,而是需要在接下来交谈中的获得主动权。
“要不要赌一把。”
陈文端详着那文官,满脸的精明,一看就不是个好糊弄的角色。官服很得体,也很干净,只是袖口上有些黑点,是墨迹吧。另外官靴上有些白点,是白灰还是面粉?
陈文想了想,一个长于案牍,时常出入粮库的三品文官……
“希望史书没有骗我。”
“在下陈文,叩见王经略,叩见王副宪。”陈文行礼如仪。
王翊和那文官对视了一下,说道:“免礼。”
“谢王经略,谢王副宪。”
待陈文起身后,王翊问道:“辅仁怎么不再休息几日?”
“陆老妙手回春,在下已经大好了。再者事关重大,也容不得在下偷闲了。”
这是那个坐在一旁的文官问道:“你是如何知道本官就是王江的?”
猜对了。
陈文舒了口气,对王江说道:“大兰山二王,如雷贯耳,怎会不知?再者,副宪的袖口有墨迹,显然经常处理案牍之事,靴子上有几个白点,在下揣测是面粉。如此便不问可知了。”
王江看了看自己的袖口和靴子,与王翊相视一笑。“好一个见微知著。”
“副宪过誉了。”陈文躬身一礼。
在他的印象里,史书上四明山一带这一年之间出现过的南明三品文官应该有兵部侍郎王翊、李长祥、张煌言和冯京第以及副都御使黄宗羲和王江这么几位。
王翊就在眼前;李长祥和张煌言现在应该在舟山;黄宗羲在那次赴日乞师后就已经不在鲁监国朝中了,而是和钱谦益一起搞起了“地下工作”;那么剩下的选项只有冯京第和王江了。
有道是相由心生,根据史书记载的关于冯京第的故事,应该是一个书生气颇重还有些刚愎的形象,显然不是他。而且若是冯京第在场那个王升也应该在,毕竟他和王升先前有过冲突,可是陈文先前却听说了王升已经在昨天已经下山的消息。
而相较之下,关于王江的记载虽然不多,但是他后来设的那个局给陈文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这副面相显然更接近眼前的这个人。
此时,王翊问道:“辅仁此来想必有以教我。”
“不敢,在下此来只是为了将昨日未尽之事尽了。”
听到这里,王翊立刻正襟危坐,说道:“此刻此地已无第四双耳朵,辅仁但说无妨。”
陈文想了想,说道:“可否借纸笔一用。”
“那辅仁过来说罢。”
陈文走到王翊桌子前,拿起了毛笔,蘸了蘸墨,提笔在纸上按照他的记忆画了幅浙江的地图。
俗话说的好,有图有真相,没图你说个jb。
王翊和王江站了起来,看着陈文的涂鸦,直到他标注了地名才意识到这是张地图。
陈文见二人的注意力已经被自己所吸引,指点着地图说道:“监国四年,监国殿下进驻舟山。”
公元1649年,鲁监国在福建收复的失地再度丢失,在张名振、阮进、王朝先火并黄斌卿后进驻舟山,战略上也从恢复福建转为经营浙江。
“鞑子浙闽总督陈锦唯恐浙江再如福建一般,故与固山额真平南将军金砺、浙江巡抚萧启元和浙江提督田雄议定,趁监国陛下于舟山立足未稳,行先招抚后围剿,先去枝蔓再除根本之策。先前严我公的招降只是其中一部分,自今年始对不肯降虏者采取围剿的策略。”
严我公的招降活动是在全国范围内大规模反清起义风起云涌,清军疲于奔命又不善水战的背景下的必然选择。由于两个月前王翊的部将刚杀了严我公的劝降使者,将这样的事和陈文即将要告诉他们的联系在一起,便可以提升其话语的可信度。
“而鞑子的计划,分为南、北两线。”
“南线,鞑子以金华总兵马进宝为主将,领金华、处州、温州、台州四府绿营及浙闽总督标营中军副将张国勋所部围剿温州何兆龙、金华徐守平、处州叶灵化等部义师。”说着,陈文在地图上画了几个箭头,分别由金华府治延伸到金华东永山、温州以及处州。
“当然,本来鞑子的目标还有温州三盘的平夷侯和闽安侯,不过……”陈文摇了摇头。
平夷侯周鹤芝和闽安侯周瑞是同族兄弟,是故鲁监国命令二人一起驻扎温州三盘,结果却弄得兄弟阋墙,周瑞南下投靠郑彩,后来成了郑成功的部将,周鹤芝则被上投奔鲁监国麾下的水军大将荡胡侯阮进。
这是鲁监国行朝发生的一件很知名的内斗事件,其结果直接导致了在明年发生的舟山之战中,舟山明军被迫分兵迎战由台州北上的南路清军。
听到这里王江立刻打断了陈文。“平夷侯和闽安侯怎么了?”
“难道这件事他们还不知道?又或者是此时根本就还没发生?”陈文想了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件事是今年几月发生的。
既然如此,陈文只得故作诧异的说道:“二位上官不知道吗?平夷侯和闽安侯水火不容,现在已经分道扬镳了。”
话音一落,只见王江先是一愣,随后叹了口气,表情有些颓废,而王翊则全然不为所动。
陈文断没有没有想到王翊竟然会是这个表情,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下面是北线,鞑子唯恐四明山与舟山互为犄角,议定今年九月以平南将军固山额真金砺帅本部八旗兵及宁波绿营出奉化,以浙江提督田雄帅提标营及绍兴绿营出余姚,会师大兰。”
“鞑子计划在荡平贵部后,以大兰山为中心,游骑四出,扫荡四明山,不论老幼,一概处死,以防止王师再利用此地。”
在陈文那个时代的历史上,清军九月出兵,就是按照陈文提及的方向进军的,在攻占大兰山之后进行了血腥的洗山暴行。
而就在这期间,冯京第身死,王江被俘。而王翊在击退清军无望之际,被迫前往舟山向平西伯王朝先求援,试图在清军云集四明山之际从海路偷袭杭州。可是等到他第二年初辗转到达舟山时,王朝先已经被定西侯张名振和荡胡侯阮进杀死。
七月,王翊回返四明山,看到的是“山中诸将,降杀且尽”,而此时,清兵已经开始集结,准备进攻舟山。无奈之下,他只得前往天台招兵。七月二十四“为团练兵执于北溪”,不降,到八月十二,被清军残忍杀害于定海。
“而在下也正是为此而来。”
陈文看着眼前面露忧色而陷入沉默的二人,暗自思量着这其中的利弊。
或许我可以做得更多,清军势在必得,但是如果王翊可以带领四明山的百姓暂避锋芒的话,或许会有更多人能够活下来。
如果四明山明军没有被彻底消灭的话,对于抗清大局而言便能多保留一份力量,而对于自己来说,也是一份资历和善缘。
陈文沉吟片刻,决定再扔下一颗深水炸弹。
“另外,在下不知道二位上官是否知道,如今定西侯与平西伯不和,双方业已势同水火。”
话音方落,王翊和王江几乎同时开口问道。
“鞑子总兵力几何?”
“舟山之事,你是如何得知?”
陈文说道:“二位上官,在下是先回答哪个问题呢?”
王江先是一愣,随即抬手示意陈文先回答王翊的问题。
陈文犹豫了片刻,说道:“据在下所知,提标营三千兵,全员出动;绍兴绿营两千人,宁波绿营三千人,应该是抽调部分参战;杭州驻防八旗四千兵,出兵数量未知,不过应该不会少于两千。这还仅仅是战兵,辅兵不得而知。”
陈文根本就不知道清军出兵多少,因为他看过的书上没写这些。既然如此,他也只得按照比较合理的说法尽可能的往多了说。按道理,七、八千的战兵,辅兵只会更多,这样的兵力显然不是大兰山明军可以抗衡的。
而此时此刻,陈文的目的很是明确,那就是促使王翊暂避清军锋芒。因为历史上四明山明军就是在今年几近全军覆没的,以至于到了明年浙东明军对于进攻舟山的清军起不到一星半点的牵制作用。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走吧,活着才有输出。
第八章 履历
见王翊再次进入沉默,陈文转过身开始回答王江的问题。
“这件事乃是先父的好友连同清军入侵计划一起告诉在下的。”
陈文根本没办法解释,所以干脆直接把锅甩给了那位不存在的长辈。
“不知令尊的这位好友,我二人可认识?”
这个王江,真是个问题宝宝。
陈文想了想,那就按照先前编好的继续吧。“在下的这位世父估计到二位上官会问。只让在下告诉二位,收复南京之日,只道是天津右卫陈三的好友的便是。嗯,先父族中行三,就是这样。”
“天津右卫?辅仁是军户出身?”
有明一朝,卫籍出身并不一定是军户,其中也有民户。不过在明朝,军户社会地位低下,若是卫籍民户没有必要的话是不会强调卫籍出身的,以免被人认定是军户。
“正是,我家在太祖时本是青州左卫世袭百户。永乐二年,成祖皇帝迁青州左卫为天津右卫,我家便落户天津卫城……”
明初,由于开国和靖难,当时很多武官都获得了世袭军职,比如戚继光的祖上,就是在洪武年间出征云南殉国后获得的登州卫指挥佥事的世职。不过对陈文而言,一个世袭百户就够了,太高了过于显眼,反而不好。
“到了在下的祖父时就已经是余丁了,数代以来皆是以商贾之事为生……”
按照明朝军户制度,卫所军户正丁从军,余丁便和民户差不太多,可以去从事其他行当,甚至可以参加科举考试。比如弘治正德年间的内阁大学士,那位“刘公断、李公谋、谢公尤侃侃”中的李东阳就是金吾左卫的军户家族出身。
“弘光元年,鞑子攻破南京,家父闻讯后就一病不起,之后身子就不行了。直到先父去世时,口中始终叨念着陆放翁的示儿……”说着,陈文装模作样的摸了摸根本就不存在的眼泪。
陆放翁就是陆游,而他在临终时的那首示儿是陈文上学时印象最深刻的一首古诗词
此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这首诗直抒胸臆,完美的体现了在蛮夷侵占中国半壁后,一位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老人一生的心愿和满腔的悲愤。用这首诗来衬托一位明朝遗老临终时的心态最好不过。
可是陈文却知道,在陆游去世后的第六十九年,南宋王朝兵败崖山。得知这个消息后,陆游的孙子陆元廷忧愤而死,他的曾孙陆传义绝食而死,而他的玄孙陆天骐更是在崖山之战中投海自尽。
以至于到了元朝,南宋遗民林景熙曾叹道:“青山一发愁蒙蒙,干戈况满天南东。来孙却见九州同,家祭如何告乃翁。”
王翊和王江听着陈文娓娓道来,一个更加立体丰满的形象逐渐浮现在他们的脑海。一个世袭武人的后代,为了完成先父的遗愿而南下投效已是风雨飘摇之中的王师。
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这样的人应该去选择自己的道路。而这正是陈文需要展现给他们以及未来的老板郑成功看的,哪怕他们所看到的角度根本不同。
二人对视了一眼,王翊便说道:“聊到现在,辅仁想必也饿了,不如先吃过饭,再说。”
眼见于此,陈文心中暗道,从他进入这间屋子开始,这两个人已经对视了多次。每次对视完就好像已经交流过了一样,这份“神交”的技术,显然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经略这么一提,在下确实是有些饿了。”
他很清楚,从自己进入这间屋子开始,所说的话数据量实在太大,他们二人“神交”的能量条估计已经不够用了,势必需要时间商量一下。
听到这话,王翊起身便走到门口,打开了大门。
先前那个小吏此刻已经手捧着一个托盘,站在门外。托盘之上,一套衣服连带着鞋袜网巾通通放在那里。
那小吏见王翊打开了大门,从门外随着他走了进来。
“本官见辅仁衣衫不太整洁,便叫人寻了件衣服,辅仁可先沐浴更衣,再去吃饭。”说着,王翊将托盘递到了陈文的手中。
“多谢二位上官体怀。”陈文行礼后,接过那托盘,便随着那小吏走了出去。
出了中军大厅的院落,陈文亦步亦趋的跟着那小吏三拐两拐的进了一间大屋子。屋里放着一个半人高大浴桶。水是热的,空气中弥散着隐隐的热气。
见陈文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环境,那小吏便道了一声失陪,走了出去,并且顺手把门关好。
陈文见那小吏出去,便把新衣服放在墙边的凳子上,脱下衣服,闻了闻。
卧槽!
这酸爽,简直无法想象!
随后他飞快的把身上的衣服扒了个精光,踩着竹制的台阶跳进了浴桶里。
真舒服啊。
陈文惬意的靠在浴桶的一侧,不禁的感慨。
十几天了,自己没有洗过一个澡,浑身上下不光脏的如同泥人一般,也变得臭不可闻。而在这一刻,身体的疲乏也在水温的刺激下,随着水蒸气消散在空气中。
十几天了,自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每天殚精竭虑的为着能够活下去,为了达成目的而奔忙。而在这一刻,仿佛这一切都变得有意义了。
陈文反复的搓洗着身上的污垢,静静地思量着。
到现在为止,一切还是按照自己先前设计的剧情发展。虽然有些小瑕疵——陈文的眼前浮现了王翊那张无动于衷的脸。这应该不重要,等拿到了盘缠就可以向着福建中左所一路扬长而去了。
至于他们能不能逃过这场浩劫,自己已经尽了人事,剩下的就是天命了。这个数量级的敌军,自己这样的一个**丝宅男可没有办法。
毕竟是一vs几万,还是算了吧。这等事,估计还是应该找个“位面之子”来才能逆转未来吧。
渐渐的,陈文的眼皮越来越重,很快就睡了过去。
………………
中军大厅里,王翊和王江依旧坐在先前的位置。
“如何?”
王江看着那份地图,思索了片刻,说道:“他带来的情报很详尽,可信程度很高,应该不是假的。如果我是陈锦的话,我也不可能放任王师在浙江做大。而且,这样的细节所需要的阅历和经验也绝对不是像他这样年纪的人可以编造得出来的。”
“再者,此人虽然穿着破烂不堪,不过看皮肤牙齿,应该是出身富贵之家。有道是,千金之子,不坐垂堂。这样的人没有必要冒着生命危险跑来撒谎,只是他口中那个世伯……”
听到这里,王翊说道:“情报应该是真的,这一点无需置疑,两个月时间完全没有必要撒谎。至于他这位世伯,总有机会相见的。”
“不过,此人知道的好像也太多了,浙江鞑子各部的兵力、平夷侯和闽安侯之事、舟山之事还有那张地图,这些即便是我们也不是知之甚少就是闻所未闻。他是如何知道的?难道都是他那位世伯说的?”
“等一会儿再和他谈谈自然就有答案了。”
第九章 答案(上)
“阿嚏!”
视线又重新变得清晰起来,陈文依然坐在浴桶里,可是水已经凉了。他赶忙从浴桶里爬了出来,拿起布擦干身体。
感冒刚要好,反复了可受不了。
擦干了身子,陈文看了看地上的西装,又看了看凳子上王翊的馈赠,毫不犹豫的拿起了那套新衣服。
既然人家给了,不穿好像不给人家面子似的。再者说了,一套17世纪的汉服,拿回去能在帝都二环以里换套三居室了吧。
算了,还三居室呢,拿回去也得上交国家。
陈文回忆着以前一部古装电视剧里的样子,笨手笨脚的开始穿衣服,深衣、网巾、浅面鞋……
衣服一件件穿好,很合体,几乎赶得上定做的了,可是却怎么也系不上。
不对,汉服是右衽。
孔老爷子曾经说过“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汉人穿衣服是右衽,胡人穿衣服才是左衽呢。
这古装电视剧害死人啊。
陈文穿好了衣服,看了看扔在地上的西装,把皮带抽了出来,系在了身上。又把手机掏了出来,揣进了怀里。
他低下头打量了下自己,好像还是有点别扭。
别扭就别扭吧,谁要问就说天津卫流行这么穿好了,反正他们也没去过。
陈文拿起地上的衣服,打开门走了出去。
那小吏低眉顺眼的站在门外,见陈文出来,他说道:“陈先生可洗好了,经略和副宪在等您一起用饭。”
听到这话,陈文颇有些尴尬,自己求人办事居然还让人家等自己吃饭,也是醉了。
“实在抱歉,在下过于疲乏,刚才在里面睡着了。”陈文躬身行礼,问道:“冒昧的问一句,在下在里面呆了多长时间?”
那小吏让过了陈文,回道:“陈先生进去一个时辰了。”
卧槽,一个澡泡了两个小时,怪不得水都凉了,这尼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做大宝剑了呢。
“麻烦问一下,请问哪有扔垃圾的地方?”
那小吏看了看陈文手里的衣服,说道:“陈先生把它给我就可以了。”
“有劳了。”陈文将衣服递了出去。
只见那小吏接过后,眉头一皱。
就着夜色,陈文差点儿笑了出来。
外衣还不算什么,十几天没换过的内衣裤,这味道,没谁了吧?
那小吏扔过了东西,陈文跟着他很快就回到了中军大厅,大厅里并没有人。接着,那小吏将他引进了二堂的一个偏殿,王翊和王江二人已经坐在那里,显然是等候良久了。
陈文满脸尴尬,行了一礼。“在下刚刚在浴室睡着了,还请二位上官恕罪。”
王江笑道:“无事,辅仁带病之身,不忘家国大事,有古人之风。和我二人谈了那么久,想必也累了,不必介怀。只是须得注意身体,别再着凉了。”
“多谢二位上官关怀。”陈文躬身行礼。
“辅仁先坐,饭菜马上就上来。”
见陈文行礼坐下,王翊向那小吏摆了摆手,那小吏便关上门走了出去。
很快,一个厨娘打扮的女子提着食盒走了进来。只见她素手翻转,几下子就将食盒中的物事在桌上一一摆好,随后便侍立一旁。
两荤两素一个汤。
竟然还是四菜一汤的标配,想不到当年朱元璋为了整治达官贵人穷奢极欲而专门设计的标准,到了两百余年后的时下竟然还在执行。不是说洪武朝之后,明太祖制定的一切关于提倡节俭、反对**的制度全部saygoodbye了吗?
陈文看了看饭菜,咽了口唾沫。只可惜都是些家常菜,并没有什么宁、绍一带的名菜。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从饭菜开始上桌起,陈文就彻底被这饭菜的色香吸引了。作为一个入门级吃货,啃了十几天干粮,实在是无法忍受了。
好容易等到王翊开始动筷,陈文便再不客气,立刻甩开腮帮子大吃起来。或许是这些日子忍饥挨饿的原因,陈文觉得这顿饭食格外的香,简直恨不得一张嘴当做两张来用。
王翊和王江被陈文的吃相吓了一跳,却也没说什么,只是示意那厨娘去替陈文布菜。
陈文道了声谢,便继续用饭。
一餐无话。
那厨娘前后为陈文续了数次饭,直到盆干碗净陈文才表示自己已经吃好了。
从来到这个时代开始,陈文便是饥一顿饱一顿,昨天更是在感冒的情况下虚脱。也正是因为感冒的缘故,到今天不过是吃了几碗粥而已。洗了澡之后,就更加的饿了。
长久以来,陈文按照着既定计划行事,一步一步的走下来,眼见着眼前的二人想必已经相信了自己道出的情报,剩下的无非是混盘缠的问题了。心情分外轻松,所以这顿饭吃得相当开心。
心满意足之下,他打了个饱嗝。紧接着便不好意思的说道:“让二位上官见笑了,在下已经好些日子没吃过这么香的饭菜了,实在是情不自禁。”
见桌上的三个人已经吃完,那厨娘从外面端了几杯水,陈文学着另外两个人的样子,漱了漱口。
待那厨娘收拾东西出去后,王翊开口问道:“我见辅仁也读书识字,可曾读过圣贤书?”
陈文想了想,眼前这两个人都是读书人出身,同样的身份显然会增加好感。况且,明朝可是讲究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一个读书人的身份也更有利于自己后面计划。
可是,这等事却是不能乱说的。万一对方说两句四书五经里的段子,自己可全然不懂。毕竟对于他曾经那个时代的年轻人而言,能把课本里的“论语六则”都背下来就算是不错了。
“在下少年开蒙,字是识得。不过在下少时顽劣不堪,对于四书五经全无兴趣。倒是史书读了一些,平日里也以此为乐。”
说自己没读过书显然不为人信服,可是四书五经以及那些科举读物对于陈文那个时代的年轻人而言太过于遥远,中考高考什么的根本用不上,既然用不上又有什么必要读呢。
况且现在对于八股文的评价很低,什么钳制思想、除了科举无全无用处之类的话比比皆是。就连明末的著名思想家顾炎武也曾说过“八股之害等于焚书,而败坏人材有甚于咸阳之郊……”是以陈文更提不起兴趣去读了。
不过,陈文平日里喜欢泡泡论坛,起码历史故事混了一肚子,自称读过些史书也说的过去。
王翊沉吟片刻,说道:“有时间还是应该多读些圣贤书,即便不考科举,多听听圣人之言也是大有好处的。”
“王经略言之有理,在下受教了。”
陈文面上恭敬,心中却嗤之以鼻。身处残明末世,光靠读圣贤书就能把清军读走吗?这个时代到是有不少读书人依旧在读所谓的圣贤书,也不过是去考满清的科举而已。若不是王翊在陈文那个时代的历史上忠贞不屈,最终死于清军之手,他真想讽刺一二。
算了,道不同,不相为谋。赶紧弄盘缠吧,早一点儿去见郑成功,便距离成功更近一点儿。
只是不等陈文开口提盘缠的事,王江便问道:“对于鞑子进攻四明山之事,辅仁既然提前知晓,想必心中已有成算,可否说出来,为我二人参详一二。”
陈文想了想,自己既然希望他们暂避锋芒,那么在这个问题上也是可以好好做做文章的。
第十章 答案(中)
这个问题倒是挠到了陈文痒处,毕竟是应试教育体制下批量生产出来的读书人,押题这等基本功还是会的。
不过做戏做全套,这时候还是需要谦虚一下。
“此事事关大局,二位上官想必已有万全之策,在下一介白丁还是不好插嘴吧。”
“有道是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辅仁但说无妨。”王江盯着陈文说道。
你们俩儿不就是二人吗?
陈文整理了下措辞,说道:“副宪刚刚提到的问题,在下确实想过,应对之策无非有三。”
“其一,二位上官既然已经知道此事,大可以遣人在鞑子占领区大肆宣扬,这样的话鞑子可能可能会因为泄密而终止行动。若是能不战而屈人之兵,那想必是极好的。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听到这里,王江眉头一皱。“辅仁的意思是鞑子会提前出兵?”
“正是。”陈文微微一笑,能够让对方自己说出来印象才会深刻。
随即他解释道:“王师占据舟山,与四明山互为犄角,于鞑子而言便是如鲠在喉。他们若不趁舟山王师现下无力援助四明山的时机进攻,等到了犄角已成之时,宁波的鞑子就会腹背受敌。所以此次鞑子对四明山势在必得,极有可能会提前出兵。”
“那其二呢?”
“其二,很简单。权当做不知道此事,向舟山和天台求援。两个月后,便在这四明山上和鞑子决战!”
视线所及,王翊似乎事不关己,全然没有反应,而王江却面露忧色。
陈文不清楚王江忧心何处,但这并不妨碍他继续说下去。“不过嘛,那舟山之事既然在下的世伯知道,凭着严我公的那条三寸不烂想必鞑子也会知道……”
“那其三又如何?”
“这个其三嘛。”陈文深吸了口气,是时候图穷匕见了。
“趁鞑子尚未入山,带领四明山百姓撤往天台,与新昌伯汇合,保全实力。鞑子今年扫荡浙江沿海南北各路义师,无非是为明年进攻舟山做准备,此事已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若能保全力量,明年鞑子围攻舟山时才可以有所作为。”
永历二年,清军围剿刚刚攻陷上虞的王翊所部义军。军溃之后,王翊引残兵至天台依附当时还是定远将军的新昌伯俞国望。而后待清军主力撤退,王翊出兵击败当地团练,很快就聚众万人,立寨大兰山。
在陈文看来,按照惯性思维,他们既然已经有过一次东山再起的例子,那么面对相同的处境只要按照曾经的办法再来一次不就很好吗?
听到这里,王江笑着摇了摇头,说道:“那么,辅仁是建议我等暂避锋芒喽?”
看来自己的意图还是过于明显了。
“这只是在下的一点愚见,若是说的不对,还望二位上官见谅。”陈文犹豫片刻,继而坚定的回答道:“昔晋楚城濮之战,晋文公也曾退避三舍。还望二位上官考虑则个。”
城濮之战,晋文公大败楚军,终成霸业。陈文用典并不恰当,不过急切之下他也只想到了这个。
听到这里,王江便不再继续说话。反倒是王翊却问道:“此间事了,辅仁可有何打算?”
难道留在四明山吗?
陈文心中冷笑,情报你们也知道了,若是选择硬拼,我不过是在这等死,若是选择暂避,我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何必呢。
“在下打算去福建。”
“福建?”听到这话,王翊和王江无不诧异。
“是的,在下的世伯托在下给福建的忠孝伯带个口信儿。”
郑成功那个忠孝伯的爵位是隆武天子册封的,而此时他已经有了新的爵位——永历天子册封的威远侯。不过对此陈文不打算计较,因为隆武帝已经殉国了,而永历帝还在和鲁监国并立。自己又何必因为这个引人不快呢。
这个回答显然不足以取信于他们,此时王江直截了当的说道:“辅仁人才难得,不如留在这大兰山,本官可以和王经略联名向监国殿下保举个一官半职。至于带信之事,辅仁若是信得过我,我可以找人代为传达,如何?”
“这……”听到这话,陈文怦然色变,绝对不能留在这里,生死不论,留下来就势必赶不上明年施琅降清了。
既然如此还是说实话好了。
陈文起身行礼。“二位上官赏识之恩,在下铭感五内。只是在下此去除了送信还准备投效忠孝伯军前,还请二位上官恕罪。”
这个回答显然出乎王翊和王江的预料,他们对视了一眼。王江便开口问道:“投军为何要去福建,浙江一样有王师在。”
浙江和福建的明军能一样吗?
陈文清晰的记得,明年舟山之战后,鲁监国系统的明军纷纷成为郑成功部下,就连鲁监国本人也在郑成功的地盘上当起了寓公。只有定西侯张名振所部还在勉力维持着浙江明军的独立性,即便如此,张名振所部在军事行动上一样要受到郑成功的节制。
而这期间,从永历五年的舟山之战后开始算,到永历十三年的南京之战,浙江明军的兵力和战斗力没有丝毫提升不说,反倒下降了不少。
反观福建明军,虽然郑成功几乎每次连战连捷后都会遭逢大败,但是到了南京之战时已经坐拥十几万大军和一支横行中国海的舰队。也正是凭借着这样规模的军队,他才有机会进行这场豪赌。
接下来该怎么说呢?
陈文斟酌了下措辞,说道:“并非在下小视浙江王师,只是在下留在浙江的话不过是个无用之人,若是去福建的话,对于驱除鞑虏、中兴大明的事业还能尽一些绵薄之力。”
“此话怎讲?”
“我家经商多年,也接触些海贸的生意。虽然只是在海商出海前出售需要的货品,待他们返航时收购并转卖他们带回的方物,但是对海贸也算略知一二。”
“海贸?”这个回答勾起了王江的兴趣。“浙江一样可以做海贸啊,何必舍近求远?”
这人还挺执着的,陈文无奈之下只得继续说道:“忠孝伯一家做海贸多年,在福建广东甚至是浙江都有人脉和货源,在海上有信誉和不被人轻视的舰队,在倭国、朝鲜、大员和马尼拉等地都有出货的渠道,而这些浙江王师都没有。”
“原来如此。”对于商贾之事,王江作为总掌大兰山明军后勤的官员也是懂得一些的。陈文所说的东西虽然新鲜,但是对于他而言一样脱不开行商坐贾的那一套。
只见王江故作轻蔑的笑了笑,说道:“据本官所知,忠孝伯不过万余军士,辖地不过数个海岛,辅仁就算海贸做的再好又能如何?”
他这是在玩激将法吗?
陈文心中苦笑,形势比人强,自己今天必须说服他们。既然如此,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了。
“在下相信,未来几年之内,忠孝伯的麾下可以迅速扩张到二十万大军,从而成为决定我大明能否中兴的一支决定性力量。”
“海贸利润竟如此丰厚?”
陈文摇了摇头,又拿了张纸自顾自的画了幅福建及台湾的地图。“并不是海贸利润的问题,海贸首先要有货源,现如今鞑子占据大半个中国,哪怕忠孝伯人脉再强,也一样拿不到多少货物去做海贸,又何谈利润二字。”
见眼前的二人已经被自己的话吸引住,陈文便在地图上台湾海峡的位置画了一条线,然后手指着继续说道:“关键在于地理位置,泰西海商想要把货物运到江浙和北方或者贩到朝鲜和倭国,必然要经过这条航线,而我大明的海商想要把货物运到马尼拉同样也要走这条航线……”
历史上郑芝龙就是在一统闽海黑白两道之后,郑氏集团凭借着收取过路费在清军入关前的那些年,每年可以获得几百万两白银的收入。从而逐步获得了整个福建的军权,获得了拥立隆武天子的实力。
到了后来,郑成功重新统一郑氏集团之后,每年也能够获得百万两以上的收益。也正是凭借着这一点,他才能够依靠中左所的弹丸之地养兵十几万并且建立了一支无敌于中国海的舰队,而且这还是在台湾没有收复的情况下完成的。
“这等事,从崇祯年间郑芝龙接受招安开始,石井郑氏已经做了几十年了,无论是人脉还是航线都没有任何人可以和他们争得了的。”
几百万两?如今的浙江明军之中,大兰山算是发展的最好的,尽管如此,他们也只能靠着收取税赋和建立军屯来养兵,每年所获连这个数字的零头都达不到。
王江咽了口唾沫,问道:“那如果不走这条航线呢?”
“不走也可以,大明的海商从江浙或是江北去朝鲜和倭国可以不走,不过问题就又回来了……”
“没有货源?”
“正是如此。至于泰西的海商嘛。”说到这里,陈文决定艺术夸张一下。“要不就直接在广东交易,不过广东的商人吃不下那么多货物;要不就走台湾以东的大洋,不过那里风高浪急,十船九沉。”
看着王翊和王江如同看怪物一般看着自己,陈文心中暗道不妙,自己好像说的太多了。必须的赶紧蹭盘缠跑路,否则被强留下来就不妙了。
“在下南下时变卖家私,可是到了扬州附近时,路遇鞑子绿营兵,在下趁他们劫掠同路的行商百姓时逃脱性命,银钱却丢的一干二净。”
这时代清军的军纪是出了名的烂,不过想想也很正常,二战时的日伪军也没有对中国的老百姓秋毫不犯。
接下来的故事,陈文决定把自己先前编好的再改一改。“经过南京时,在下的那位伯父倒是资助了些盘缠,到福建也是足够的。可是前几日路遇那王游击,又被他劫掠个干净。”
史书上记载,那段时期,四明山范围内的明军只有王翊、李长祥和张煌言的部队军纪良好,而其他义师大多有着劫掠百姓的恶行。
所以,陈文决定让那位王大游击过一把大侠瘾——背锅侠也是侠嘛,不能拿豆包不当干粮哦。
待陈文把这个“倒霉蛋儿”的故事讲完之后,便可怜巴巴的说道:“所以在下想先向二位上官借些银钱,待在下到达福建后向忠孝伯讲明后,再设法遣人相还。”
在这里陈文一定要强调郑成功,便是暗示自己可以作为四明山和福建明军的中间人,从而促使他们出盘缠送其去福建。
听完这段话,王江哭笑不得,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刚刚拒绝了别人的延揽就张嘴找人借钱。
第十一章 答案(下)
啪,啪,啪。
王翊拊掌而起,说道:“今天这几个时辰,我二人获益良多。只凭着此事,辅仁便可称得上是才智之士。”
古代的才智之士就这么不值钱吗?
在现代自己这么个没钱没权没对象的三无骚年,这么就成了才智之士?
难道说我生不逢时吗?
“经略谬赞了,在下实在当不得这个词。”陈文心中苦笑,从吃过饭开始,自己的节奏一直被王江掌控着。该说的、不该说的,自己都不得不说。
真是小瞧了古人了。
“辅仁就不再考虑下了吗?”
这是准备摔杯为号了吗?陈文深吸了口气,不对,依照史书上这两个人的性格来看,不至于这样吧。
“还望经略见谅,此事在下南下前就已经考虑过了,到了南京之后,在下的那位世伯也建议在下如此。二位上官若是觉得不方便的话,在下这就下山,便不叨扰了。”说罢,陈文便起身行礼。
此时,王江也站了起来,劝解道:“辅仁误会了,我二人并无他意。只是不知辅仁需要多少银两。”
陈文想了想,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是以物换物,对于这年头的物价没有丝毫概念。忘了是谁说的,明中叶,一百两银子够一个人好吃好喝的从江南到北京城打个来回,还有富余呢。
不过此时是明末,银价贬值加上兵荒马乱的。那么,料敌从宽。
“二百两银子吧。”
王江笑了笑,说道:“不如这样,本官先给辅仁一百两,只当是定钱。待证实鞑子有进攻四明山的意图后,再将剩下的交给辅仁,到时本官再出二百两纹银以壮辅仁行色,如何?”
“那就多谢二位上官盛情了。”陈文叹了口气,果然还是没那么容易离开。不过也无须着急,此时距离九月还有一个多月呢,时间应该够。再者,他还有一些其他计划。
“今日已晚,明天一早我便遣人给辅仁送去。”见陈文行礼感谢后,王江便端茶送客。“聊了那么久,辅仁想必也累了,不如先回去休息。若是想到了什么,可以随时过来。”
“多谢二位上官体怀,在下告辞了。”
说罢,陈文便跟随二人走了出去。那小吏依旧在大厅的门口等候。
陈文行了一礼,便随着那小吏离开,向着伤病所的方向走去。
看着陈文离去的背影王江突然语出惊人:“完勋,你觉得他口中的那位世伯会不会是钱牧斋?”
果然此言一出,王翊怦然色变。“如果真是如此,那一切就都可以解释了。”
钱牧斋就是钱谦益,而牧斋是他的号。从早年的文坛领袖、东林大佬,到后来的水太凉、头皮痒甚。钱谦益这个名字无论是在明季还是现代,都称得上如雷贯耳。
永历三年,也就是去年,钱谦益在他的妾室柳如是的鼓励下,以“楸枰三局”向他的学生瞿式耜致书,并且开始积极的策反他认为尽有可能反正的清军将领——时任金华总兵的马进宝。而后者在之后的南京之战中也表现出了鼠首两端的态度,这和钱谦益的策反不无关系。
不过在此时的四明山,钱谦益的名声,远远还没有开始洗白,依然在顶风臭十里的集合之内。
在他们看来,钱谦益既然曾经投虏,肯定和那些尚在清廷中的汉官有所交集,他想弄到这样的情报并不是不可能;其次,陈文那所谓的世伯如此行事可能是两面下注,也可能是无颜面对他人,如果是后者的话,就算他肯据实相告,只怕陈文也会怕他们听到钱谦益的名字后会对情报心存疑虑。
而最重要的是,郑成功是钱谦益的学生。他可以说是南直隶的明朝遗老之中,最有理由建议他人去投郑成功的人。
这时陈文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误认为是那位钱某人的世侄。而造成这个结果其原因非常简单——穿越者和“原住民”在信息上的绝对不对等,即穿越者眼中的历史与“原住民”眼中的将来。这也正是陈文现在面对这个时代所拥有的唯一凭藉。
思前想后之中,王翊神色复杂,这个假设迫使他不得不重新审视陈文的言谈行止,毕竟他需要为整个四明山明军的生死存亡负责。
在他眼中的陈文,读书识字、能言善辩、对于海贸有一定了解、而且这或许只是他所拥有的知识面的冰山一角。虽然这和他的年纪全然不符,但是自己却总觉得看不懂这个人,而且他相信这种感觉王江也有。
眼下鞑子已经占据了大半个中国,皇明已是危如累卵。即便是浙江这等当初反抗极烈的地方,也很少有士人愿意投奔王师了,而更多的不是选择隐居就是出仕满清。
在识字率低下的古代,拨到盆里就是菜啊,谁又舍得将人才让给别人。哪怕他可能与那个臭名昭著的钱谦益有关。
“过两日,让九如和他谈谈。”
王江想了想,嘴角划过一丝笑意。“这等人能从北直隶一路南下至此,只怕不是九如能够说服得了的。不如让他与那孙黑脸同住一段时间,或许能让他改变一些对于浙江王师的印象也犹未可知。”
闻言,王翊先是一愣,随即笑道:“亏你王长叔想得出来,就这样吧。”
解决了陈文的问题,王江反而满脸忧虑。“那新昌之事怎么办?”
提到这个问题,王翊又恢复了先前的淡定。“此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们必须守在四明山,设法击退鞑子。只要俞伯和陈帅、刘帅那里能够得手,并且能够站稳脚跟,那么明年王师便大有可为。”
“若是守不住呢?”
王翊想了想陈文先前提到的关于张名振和王朝先的话,目光愈发的坚定,只听他口中迸出了四个字。
“唯死而已。”
声若裂石,心如兰兮。
听到这话,王江叹了口气,随即说道:“也只能如此了,只望俞伯他们能够得手,那样我们就算死在这里也值得了。”
………………
“阿嚏!”
此时,陈文已经回到了伤病所,他擦了擦鼻子,心中暗道不好。
这别是感冒要反复了吧?
思虑及此,他立马紧了紧身上的被子,无不恶趣味的想到。
身子弱时,果然不能沾凉水,要不还真容易得病啊。怪不得钱谦益能活八十三岁,这养生一事果然是有两把刷子的。只是不知道头皮太痒是什么意思,头皮屑吗?
拂去这些胡思乱想,陈文开始回忆今天与王翊和王江谈话的过程。
期初,凭借着先发制人和信息上的优势,自己占据着谈话主动权。等洗过澡吃完饭,先前的优势已经不复存在了。而自己或是因为精神放松的缘故,表现也只能用拙劣来形容。从头到尾被王江牵着鼻子走。也正是这个原因,自己说了太多不应该说的。
这澡洗的实在无语,难道我以后办大事前要停止洗澡几日?
那若是到了七字党的口中岂不就成了不爱洗澡陈辅仁了吗?
想到这里,陈文只得稍加安慰自己。
王翊和王江不过是生员出身,年岁也不过三十出头。若是承平之时,他们应该会按照一个正常明朝士人的官途走下去,先是举人、进士、甚至是点状元,然后从推官、县丞、主簿之流的小官开始做起,一步一个脚印儿的前行,直到宦海沉浮个二三十年后没准会在中枢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而眼下是却是风雨飘摇的残明乱世,他们才能出仕不过数年便身居三品高位。毋庸置疑,这一切都是他们通过自身的忠诚和能力获得的,是他们应得的。可是,阅历和经验却并不是由官位决定的,比起那些久经宦海的人精们,他们应该还是过于稚嫩的吧。
这两天相处,王翊和王江并没有给自己带来太大的压力。对陈文而言,虽然他到现在为止所说的话几乎都是自己编造的,但是这些却都是必然将要发生或者是对方根本无法验证的,经过了一路上十几天的反复推敲,他自觉得并没有留下什么把柄。
经过儒家的传统教育,古人应该比现代人要忠厚老实一些,吧?
但愿如此。
从来到这个时代开始,陌生的环境以及由此产生的怀疑和恐惧,陈文感觉自己对任何事和人都产生了很强的防备心理。
我尼玛别是得了受迫害妄想症了吧,这年头可没有心理医生啊。
算了,还是想想明天该怎么办吧。
第十二章 盘缠
一觉醒来,那小吏便携着一个包裹来见陈文。
“这是经略和副宪交代的。”
陈文想了想,应该是那一百两银子吧。随即他打开了包裹,一片一灿灿的光辉映入眼帘,真可爱啊。他抑制着在每锭银子上亲一口的想法,数了数,一共十九个银锭子。
十九?
这个数字怎么被一百整除?
我小学数学好像不是体育老师教的吧?
他仔细端详了下,这十九个小可爱好像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没有哪些要比别的大一点儿或者小一点儿。
陈文眉头一皱,只见他拿了一锭出来,递在了那小吏的手上。
“这两日先生忙前忙后的,实在辛苦了。在下初来乍到,身上也没多少银钱。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那小吏犹豫了一下,躬身接过银子,谢道:“多谢陈先生厚赐。先生什么的不敢当,小人姓胡,家中行二,您叫我胡二就行。”
“原来是胡二哥,失敬失敬。在下初来贵地,还望多多关照。”说着,陈文躬身行礼。
“陈先生言重了,您可是二位上官看重的人。若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吩咐小人就是。”
“那就多谢胡二哥了。”
胡二想了想,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低声说道:“这些银子小人从银库拿出来时就这样了。”
“哦?”
“本来他们给小人时只有十八个,小人告诉他们这是二位上官特别吩咐的,他们才又加了一锭。”
这是在邀功吗?
算了,王江不是还答应三百两银子嘛。眼下不是省钱的时候,只要能到中左所,还会缺银子吗?
陈文强抑着怒气,又拿出来一个,递了过去。
这时,只见那胡二把新递过来的银子推了回去,连忙说道:“陈先生误会了,小人不是这个意思。有些银子能拿,小人不会客气;有些银子不能拿,小人也绝对不会沾包。”
这是什么意思?
“那么,胡二哥的意思是?”
“小人从银库只拿了这十九锭银子,银库的人也历来是这样的。这件事情陈先生自己知道就行了,勿要说与他人。您刚来,可能不太清楚,这银库的库大使乃是褚九如褚赞画的族弟。您就算闹上去也没用,反而日后要时时的被他们穿小鞋。”
这算什么,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吗?
陈文记得天启朝时,无论是东林党执政还是阉党持国,对于东江镇的漂没都高达三成,而到了崇祯朝,辽饷以及之后的剿饷、练饷对于明军各部的漂没程度更是远远超过了这个比例。如果这样算的话,眼下这等时局,如果不算那句特别交代,这也只有一成的漂没,看来这大兰山在贪腐一事上已经算是管的很严的了。
算了,反正自己也没有打算为了五两银子去得罪人。
想到这里,陈文不由得暗自冷笑,还真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啊。特别关照的都不能例外,真特么是一群有原则的封建官僚。
“多谢胡二哥提醒。”接着关于那锭银子又是推让了一番,只是那胡二依旧是不要。
不过,陈文还是信不过他,随即他又拿出了些银子央求胡二帮自己买一套文房四宝。
收了买东西的银子,见双方熟络了起来,那胡二便开口问道:“小人有件事不知陈先生可否为我解惑?”
他要问昨天我去见王翊的是吗?这个肯定不能说,此事一旦曝光,对于整个四明山地区就是扔下了一颗核弹头,王翊肯定会要了自己的命的。
陈文看着这小吏,从这两天的表现来看,这不像是个不谨慎的人,否则王翊他们怎能容他。只是此人若真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最好还是提前回绝。
“胡二哥若是要问昨日求见王经略的事,在下实在不能相告。”
未待陈文说完,胡二立刻摆手,打断道:“陈先生莫要害我,这等事岂是小人有资格知晓的。”
只见他惶急的冲到门口,打开门四下看了看,而后舒了口气,又走回来继续说道:“只是小人祖上是开裁缝铺的,见先生先前所穿的衣服料子特别。小人见识浅薄,实在看不出来,故有此问。”
“原来如此,在下误会了,还望胡二哥见谅。至于这个料子嘛……”陈文眼看着胡二期待的目光,说道:“这料子来自泰西,叫做化纤。”
“泰西啊。”那胡二颇有些失望。
至于的吗?陈文记得化纤好像是两百年后的十九世纪由英国人发明的,这个时代就算是欧洲人也没见过。自己先前的衣服只此一套再无他例,你这应该觉得长见识了啊。
作为一个自诩为充满了正能量的新青年,陈文怎能容忍这份遗憾。
“这化纤呢是泰西的一位叫做达芬奇的读书人发明的,他还有幅画叫蒙娜丽莎,号称是泰西名画之首。”
十五世纪中后期,人类世界出现了两位妖孽级人物。一位是明朝的文学家、思想家、哲学家、军事家,心学之集大成者,精通儒、道、佛三家,与孔子、孟子、朱熹并称的阳明先生王守仁。而另一位就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科学家、发明家、画家,文艺复兴时期最完美的代表,被爱因斯坦认为,其人的科研成果如果在当时就发表的话,科技可以提前30-50年的达芬奇。
在陈文看来,这等超越时代的事情,自然要这等自身就超越时代的人来干才不会被人怀疑。既然王先生不方便,那么只好有劳达先生了。
“陈先生真是见多识广,小人此番长见识了。”
这不就对了吗?
寒暄了几句,那胡二便起身离去了。
待陈文把胡二送走,却看见那小僮坐在陆老郎中屋的廊下背书。他先前听陆老郎中说过,这个小僮是陆老郎中的孙子,而他的父母都死于永历二年清军的那次围剿。
“轩儿在练字呢?”
那小僮见陈文走了过来,连忙起身行礼。“陈叔叔好。”
“你练你的,我只是来看看。”
“是。”那小僮又坐下继续练字。
第一次听陆老郎中叫他轩儿时,陈文差点儿以为他叫陆高轩呢,战战兢兢的询问之下,才得到了一个喜忧参半的答案——陆文轩。
用不着面对韦爵爷了。
同样,也见不到韦爵爷那七位夫人了。
陈文站在陆文轩的背后,看着小孩儿的笔触划过,只是在翻来覆去的写一个永字。
原来是“永字八法”啊。
所谓“永字八法”,乃是以“永”字八笔顺序为例,阐述正楷笔势的方法,是书写楷书的基本法则。它讲求的是点为侧、横为勒、竖为弩、钩为趯、提为策、撇为掠、短撇为啄、捺为磔。
刚入山时,干粮用尽,陈文就曾经靠着这“永字八法”在一户农家客串了天教书先生,赚取了一天饱饭和两天的干粮。不过也仅仅这样了,他的饭量只用了一天就给那户农家吃怕了,估计等陈文把三字经教完,这一家子人非得去卖身不可。
“这字是谁教你的?”
只听那孩子奶声奶气的说道:“是爷爷教轩儿的,爷爷说这个字写好了,别的字就不会写得太难看了。”
是爷爷啊……
陈文记得,小的时候自己上课外兴趣班,也是爷爷提出要自己去学写大字的。那时,父母更希望自己能把时间和精力用在学英语上,毕竟英语以后是要考试的。可是,爷爷却说写大字能够陶冶情操,比学那劳什子鸟语有用,为此,一向孝顺的父母还和爷爷吵了一架。
爷爷去世后,没有了那个熟悉的声音的督促,他很快就把课余时间都用在了打篮球和玩电脑游戏上,只是偶然收拾东西时,才能从故纸堆中找到那份曾经的记忆。
到了这个时代,英语哪怕在英国都得不到上层社会的认同,相比之下,他们更流行说法语。而此时,来往于中国海的欧洲人,也是以西班牙人和荷兰人居多,他们更不会去说英语。
自己学了那么多年的英语一下子没鸟用了,或者说从毕业开始就没鸟用了。
“爷爷,还是您说的对啊,写大字真的比学那鸟语有用。”
陈文仰望着天空,良久。
………………
大兰山老营中军大厅的二堂。
王翊和王江一边吃饭一边听着胡二关于给陈文送银子一事的回复。只听他说起从进门开始,直到他起身离开陈文所说的每一句话,只是略过了那段银库贪没的事情。
“这五两银子既然是他给你的,你便自己留着好了。”
“谢经略赏。”接着胡二转过身。“谢副宪赏。”
“你却是有心了,经略和本官都没有注意到他那件衣服的料子。”
“小人从小在裁缝铺长大,才能注意到这个。再说这不过是小事,二位大人日理万机,每天忙的都是大事。自从二位大人到了大兰,这四明山百姓的日子就越来越好了,过不了多久……”
“好啦,好啦。拍马屁的话就不必再说了。今天且记住了,下次再这样你就不用在身边伺候了。”此刻,王江满脸的不耐烦,国是如此,自己一天忙到晚,睡觉都觉得浪费时间,哪有心思听这个。
“小人记下了,小人记下了。”
“泰西的料子,长叔,看来你我都小视这陈辅仁了。只是接下来的几个月,你我只怕是没时间理会他了。”见王江微微一笑,王翊便转过头对胡二说道:“你去把粮库的仓大使孙钰带来,告诉他,本官有事情吩咐他。”
第十三章 坚冰
第二天一早,那胡二又携着两个包裹来见陈文。
不过,包裹里并不是银子,一个里面装了一套换洗的衣服,而另一个是先前陈文拜托他购买的文房四宝,以及买东西剩下的银子。为此,陈文又和胡二推让了一番,那胡二依旧没收。
也是个有原则的人啊。
送走了胡二,陈文便将那套文房四宝送给了陆文轩,为的是报答陆老郎中的救命之恩,不过理由却是给孩子读书用,这让陆老郎中很是不好意思。
推辞了陆老郎中的千恩万谢,陈文又回到屋子里,把银子收拾到之前那个包裹里。算上昨天下午给那位守门军官的谢礼和银库贪没的那部分,这一百两银子已经消失了快一半了。
真不禁用啊。
不过,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毕竟自己还要在这大兰山待上一个月或者更长的时间,打点好人际关系没准哪天就能救自己一命。
再说,不还有王江答应的那三百两吗?就算万一拿不到,剩下的银子省吃俭用应该也能用到厦门,了不得就再客串几次教书先生嘛。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就到了下午。
陈文吃饱了饭正躺在床上养膘,只见那胡二又跑了过来,说是王翊要见他。
难道清军提前行动了?不会吧,我这只小蝴蝶可还没开始扇翅膀呢。
很快,陈文就跟着胡二来到了中军大厅。中军大厅里,王翊依旧坐在首座上,而一个穿着绿色官袍的年轻文官坐在下手,却不见先前形影不离的王江的身影。
“在下陈文,叩见王经略。”陈文行礼如仪。
“请起。”见陈文起身,王翊继续说道:“看辅仁的气色,比前两日要好上许多。”
“有劳经略挂怀,在下已经大好了。”
“那就好,养好了身子才能更好的为朝廷做事。”
“王经略说的是。”
陈文和王翊寒暄了几句,却始终不见那绿袍小官起身告辞。
莫不是说今天的事情和他有关?
这时,王翊抬手示意,继续说道:“这位是粮库仓大使孙钰孙博洋。”
仓大使?这官儿好像连九品都没有吧,怎么称呼来着。
陈文想了想,随即躬身道:“在下陈文,见过孙司仓。”只是前半句声音大,后半句声音小。
孙钰面无表情的起身回了句免礼,便又坐了回去。
看来是没叫错,也幸亏自己想起来大使是用来称呼太监的,若是那么叫了岂不平白惹是非。
待抬起头陈文开始仔细端详此人。
这算什么,明朝小鲜肉儿?
只见眼前这人个子不高,却是面如冠玉、鼻若悬胆、剑眉星目,颜值足足甩了陈文八百里开外。只是那目光,锐利得竟仿佛有若实质一般,稍微破坏了一些美感。
喂,樱木君,眼神杀人的干活,大猩猩的不会。我这刚认识个人,他没准会思密达。
不过,王翊接下来的话立刻打断了陈文的胡思乱想。
“辅仁既然身子大好了,那本官就放心了。不过这里毕竟是大兰山老营,辅仁身无官职,长久住在这里也不方便。故此,本官安排了你与博洋同住,收拾一下,今日便过去罢。”言语之中,竟隐隐有着送客之意。
王翊这是什么路数?
这大七夕节的给自己往这么一小鲜肉儿家里放,这样真的合适吗?
你就不怕我给他掰弯了?
而这时,只见那孙钰长身而起,躬身一礼。“那下官这就告辞了。”
啊?这么快!
见王翊将目光投向自己,陈文也匆匆行礼,随后紧追着孙钰走了出去。
待出了大院的门口,陈文赶快对孙钰说道:“孙司库,在下还有些东西需要取。”
孙钰看了陈文一眼,指着辕门说道:“我在南门等你。”言罢,他便转身欲走,只是刚转过身又似乎想起了什么,返身说道:“陈兄不必称呼我的官名,直接称呼即可。”
陈文拱手一礼。“不敢。”
他知道古人的称呼一般分为姓名字号,成年之后,他人不便再直呼其名,这时便会起一个字用来称呼。当然,在古人看来,这只限于平辈论交,若是长辈,依旧可以称呼姓名。而号则多为本人所起,除供人呼唤外,还多用作文章、书籍、字画的署名。
不过,既然孙钰已经称呼自己为陈兄了,那么……
“孙兄?”
“嗯。”说罢,孙钰转身往库房方向走去。
用不着那么酷吧,还能不能一起愉快的玩耍了。
陈文摇了摇头,便走了回去。
回到房间,陈文把银子分作两份,比较少的一份揣在怀里,比较多的那一份则和早上胡二拿来的那套衣服放在一个包裹里。
自己的东西好像就这么多吧。对了,得去跟陆老郎中道个别。
听闻陈文要走的消息,陆老郎中立刻返回药庐,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包已经包好的药,珍而重之的交给了陈文。
这是?
陈文想了想,在他以前看过的小说里,一般情况下郎中作为临别赠礼给的药不是增长功力的就是壮阳的。想想那个被自己暴打的游击将军,这里应该不是仙侠世界。
那么,嘿嘿。
都是男人嘛,想不到这正儿八经的小老头儿也有这么一面。
可是等陆老郎中把话说完,陈文立刻就无语了。原来这服药是陆老郎中特意配的,为的是防止自己刚刚好的感冒再反复了,而且他还嘱咐陈文今天晚上睡觉前一定要喝了。
想起那中药的苦味,陈文就好像被泼了盆凉水一般。
算了,医者父母心嘛。
道过谢,陈文便转身离去。
出了伤病所,陈文便立刻向辕门方向走去。这时孙钰已经到了,只是此时他已经换了一身青色的粗布直裰,晃眼一看,竟赫然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而他的手里也多了一条缰绳,缰绳的另一端则是一只背着个布袋子的驴子。
“有劳孙兄久等了。”
“那我们走吧。”话音方落,孙钰就牵着驴子往外走。
陈文本来还打算跟那守门军官寒暄几句,毕竟是个熟人。可眼见于此,也只有行个礼追了出去。
孙钰并非是本地人,而是刚刚来到大兰山不久,暂时还没有像其他官吏一样拥有在老营里面分房的权利,是故,他便暂住在山脚下的村子里。
平日里,他每天都是这么骑着驴子上下班的。不过,今天他也只能牵着驴子和陈文一起走回家了。
见气氛有些冷淡,陈文想了想,开口打破了沉寂。“孙兄的字起得真好,很有古贤人之风嘛。”
有道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初次见面多夸夸别人总能留下个好印象吧。
可是,只见那孙钰转过身,眉头一皱,淡淡的说道:“风雨博施的博,牧野洋洋的洋。”言罢,便转过身去,牵着驴子继续前进。
这话把陈文噎的。“那个,在下误会了,还望孙兄见谅。”
“无事。”这次连头也没回。
一路无话。
第十四章 温柔
下了山没多久,陈文和孙钰终于来到了村西口。
村子是依山而建,茅屋和土坯房杂乱的分布其间,到是一条从西到东的村路分外明显。孙钰的家在村东,所以要穿村而过。
小村里,炊烟四起,扛着锄头的农夫,挑着扁担的汉子都在紧赶慢赶的往家的方向走去。其间,一群光着屁股的熊孩子则迈开了小短腿,在人群中肆意奔跑,而追在他们身后的却是“该吃饭了,再不回家小心又要被你娘打屁屁”的童音。
今年年景不错,这大兰山脚下也算太平。早点吃饭,剩下灯油钱,勤俭着度日,日子肯定会更好的。
“哇,是那个姓孙的书生,他长得好俊哦。”
“你这死丫头思春了,回去就告诉娘,好早点把你嫁出去。”
“切,你还说我?你刚刚明明都看直眼了,叫你几次才听见。”
周围两个小村姑的争吵声隐隐约约的钻进了陈文的耳朵里。
真是哪个时代都不缺花痴啊,想想现代那些看见帅哥就尖叫得不能自已的小姑娘和阿姨们,看来古人还是太矜持了。
“你看见他身后跟的那个汉子了吗?真高啊。”
听到这里,陈文不自觉的支起了耳朵。
“大概是个新来的跟班吧。”
“………………”
我赵日天不服!
只是,然并卵,周围的大姑娘小媳妇依旧在在讨论那孙书生。在这个“高富帅”的概念还没有得到有效普及的落后年代,陈文暂时还没有办法将他较之孙钰唯一的优势,或者说是21世纪人类较之17世纪人类的普遍优势——身高体重,从量变转化为质变。
既然如此,陈文只得跟在依旧面无表情的孙钰身后,安心的扮演“跟班儿”这个新角色了。
影帝都是从路人甲开始演起的,忍了。
村东头的孙家,一个粗布麻衣的小妇人正在灶台前笨手笨脚的忙碌着。
孙钰推开了小院的大门,牵着驴子走了进来,而陈文就跟在最后。
“相公回来了。”那小妇人见孙钰回家,连忙擦了擦手,跑过来去接孙钰手中那驴子的缰绳。
“娘子,我自己来吧。”孙钰摇了摇头,自顾自的将驴子牵到畜棚里,在食槽里添了些干草。
那小妇人见状立刻转过身去拿掸子,待她拿完鸡毛掸子回来,才注意到小院里多了一个人。
“这位就是陈家叔叔吧?”
看来他们早就知道自己要来。
不过,我的现实存在感就那么低吗?
“小弟陈文,见过嫂夫人。”陈文行礼如仪。
那小妇人立刻道了个万福,便不在和陈文说话,赶忙过去帮孙钰掸土。
盯着别人的老婆看在哪个时代都是不礼貌的行为,不过,这却不妨碍陈文用余光观察。
但见那小妇人身着粗布麻衣却剪裁得体,十指纤纤不似久事家务。左右脸颊上各有一抹黑灰,还勉强算得上对称,大抵是从衣袖上蹭上去的,只是这样子竟把自己弄得跟只小花猫似的。可是细看去,这小妇人却是柔情绰态、靥辅承权、皓齿朱唇、明眸善睐,与那孙钰倒是称得上郎才女貌的佳偶。
只见,孙钰抬起手捻着衣袖,去帮他的妻子擦去脸上的灶灰。虽然依旧是面无表情,可眼中却满是柔情。
这死面瘫,合着明朝就流行花式虐单身狗吗?
这时,陈文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超**丝的念头——你这用衣袖擦完了,还不得你媳妇给你洗衣服吗?平白增加劳动量,非智者所为也。
“好啦,相公,陈家叔叔还在呢。”此时,小妇人已是羞臊的满脸通红,几欲滴血。
这果然还不是二十一世纪那个可以毫无顾忌的秀恩爱的时代啊。
眼见于此,陈文立刻仰望那七月四五点钟的天空,也不知道对谁大声说了句:“今天的月亮,嗯,真圆啊。”
这一刻,他突然有些理解孙钰了。怪不得这厮一路上就没给过我好脸色,人家娇妻在侧,素手研磨、红袖添香什么的,自己这么一个电灯泡算哪门子事儿啊。
王翊这人真不会办事儿。
此时,似乎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一个十一二的半大小子从屋子里冲了出来。“兄长回来啦。”
原来还藏着另外一个电灯泡啊,心安了。
孙钰眉头一皱,说道:“年岁也不小了,还这么毛毛躁躁的,今天的功课做完了吗?”
那半大小子突然尴尬了起来,低声的说道:“还,还差一点儿。”
闻言,孙钰厉声喝道:“回去做好,做不完不准吃饭!”
“哦。”那半大小子立刻垂头丧气的转身走了回去。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长兄如父啊。
就在这时,一股子糊味从厨房传了出来,只见那小妇人脸色突变,立刻又着急忙慌的跑回了厨房,而她的手里却还拿着那个鸡毛掸子……
自顾自的用手掸过土,孙钰转过身来,对陈文说道:“陈兄,在下家中狭小,这些日子只得麻烦你先与舍弟同住一屋,实在抱歉。”
小院座北朝南,顺时针来看的话,正北面是一间大屋,身兼着主卧、客厅和书房的用途;东侧是厨房、柴房以及畜棚;西南面是厕所,而正西便是刚才那半大小子回到的屋子,也是孙钰给陈文安排的屋子。
“孙兄客气了,我喜欢热闹。”两个电灯泡呢,又发光又发热的,能不热闹吗?
闻言,孙钰便将陈文引到了屋子里,孙钰的弟弟正在西屋正面的桌子上写东西。
“这是舍弟孙铭。”孙钰转过身将陈文介绍给他弟弟:“这位便是陈先生。”
两厢见过礼后,孙铭便又回去继续做功课,而孙钰则将陈文引到一侧,示意这是陈文的住处。
陈文想了想,便从怀中掏出了五两银子,说道:“这是在下的生活费,还望孙兄笑纳。”
而孙钰却推回了银子,依旧面无表情的指了指那驴子背来的布袋子,说道:“陈兄安心住下就好,其他的无须忧心。那里面是副宪批给你的那份,你无须给我这个,嗯,生活费。”
想的真周到啊。
这算什么,监护人吗?
那我要不要怯生生的叫你一声“若白师兄”呢。
见推让不过,陈文只得说道:“那就有劳孙兄代我向副宪致谢了。”
“陈兄客气了,本应如此。”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了“饭做好了。”的声音。
只见孙铭飞快的写完最后几个字,起身对孙钰说道:“兄长,功课我已经做完了。”
“嗯。”孙钰看了一眼陈文,说道:“先去吃饭,晚上再检查。”
北屋的中堂摆了一张大桌子,孙钰的妻子依次的将饭菜摆上桌,随后便回到了厨房。
说到底,这毕竟是封建社会,双方称不上通家之好,见面已是迫不得已,同桌吃饭肯定是不能的。当然啦,在明末也不是没有例外,比如钱谦益家的河东君就不太受这等约束,而钱牧斋本人也一向由着她。
桌子上摆了三个菜一个汤,土豆炒青菜、清炒肉丝、韭菜炒鸡蛋外加一小锅青菜豆腐汤,而先前烧糊了的就是那个土豆炒青菜。
饭菜闻起来很香,这让陈文想起了前天晚上和王翊王江一起吃的那顿饭。不过,这里面却没有他先前透过厨房打开的窗子所看到的白藕、红菱等物。
对了,那些东西应该今天晚上乞巧的贡品吧。
其实,在厨房里还有一只白煮鸡。按照金华府一带的传统,七夕之日,每家都要杀一只鸡,意为这夜牛郎织女相会,若无公鸡报晓,他们便能永远不分开。
寓意很是美好,不过那只鸡的命运就要苦得多了。因为今天它除了性命不保,晚上更是还有别的任务,以至于要到明天才能被摆上餐桌。
这时代又没有冰箱,坏了可怎么办啊。
“陈兄,你怎么不动筷呢。”
“哦。”陈文反应过来后,便起身盛了一碗汤。南方人先喝汤后吃饭,这个他还是懂的。
虽然食材只有青菜和豆腐,但是汤的味道却很是鲜美,尤其是这个时代还没有味精,所以更为难得。
喝了一口后,陈文立刻恭维道:“这汤味道真棒,孙兄这口福实在是羡煞旁人啊。等小弟日后成亲了,定要让弟妹来和嫂子好好学学这门手艺。”
这话入耳,孙钰的目光也柔和许多。“陈兄客气了,雕虫小技而已。”
拍不动你的马屁,那就拍拍你媳妇的,难道你嘴里还敢蹦出个“不”字儿?
小鲜肉儿童鞋,图样图森破啊。
自觉得扳回一局的陈文又夹了筷子清炒肉丝,只是放入嘴里刚咀嚼了两口,他的脸色就陡然一变。
这菜也太咸了吧,齁死宝宝了。
于是,陈文立刻又盛了碗汤,一饮而尽。
不是说古代盐铁专卖,盐价是很贵的吗?这小媳妇儿这么放盐也太败家了吧。
可是,同样夹了肉丝的孙钰却依旧吃得很开心,而且目光中竟隐隐透着一股柔情。
难道他除了面瘫以外,味觉还有问题吗?
这孩子真可怜。
很快,陈文又找到了一个盟友,这就更加坚定了他的这种想法
但见,孙钰的弟弟在吃了一口之后,立刻就吐到了碗里。不过,他的小动作也就到此为止了。只见孙钰冷着脸瞪了他一眼,那可怜的小家伙立马就又把肉丝吞了下去,赶紧扒了两口白饭才没落得陈文那般。
小朋友有经验啊。
接着,孙钰又连忙凑到陈文耳边,低声说道:“内子不善烹饪,还望陈兄海涵,”声音之中,竟颇有些愧疚。
这还能说什么,陈文立刻低声回道:“孙兄多虑了,在下是北方人,口儿重,这味道正好。”
这个回答显然不足以骗过孙钰,只见他立刻起身行了一礼。
而眼见于此,陈文也只好起身回礼。
和古人吃饭运动量真大啊。
不知道是被先前那个菜齁得厉害,还是新入口的这个菜根本就没放盐,陈文再夹了口韭菜炒鸡蛋却根本没吃出来任何味道。若是算上那个烧糊了的土豆炒青菜,这一桌子也就只有白饭和汤能下口了。
这小媳妇大概是把韭菜炒鸡蛋该放的盐全都倒清炒肉丝里了吧。
也幸亏了那个封建社会女子不同席的传统,陈文做主把咸得没边的清炒肉丝和完全没有味道的韭菜炒鸡蛋来了个大杂烩,也总算是中和了一下味道。
而那孙钰更是厉害,上来慢慢的吃,等陈文和他弟弟吃完后,他竟把剩下的菜全部消灭个干净。看他的样子,似乎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干了,显得经验十足。
吃过饭,孙钰的妻子又回来了,不过那小脸儿上依稀还有些许泪痕,低着头不敢看人。待她看到盆干碗净之后,更是又要哭出来一般。
此时,只听见孙钰柔声说道:“今天有进步,陈兄还夸赞你做得汤好喝呢。快收拾了吧,晚上还要拜七姐呢。”
“是的,相公。”满是哭腔的小媳妇立刻开始收拾桌子,手速惊人。
入夜后,孙家的小媳妇在院子里放了张小桌,摆好了先前准备的巧果、莲蓬、白藕、红菱等贡品,还将一个装着蜘蛛的小盒放在桌上,开始拜七姐。
而屋里,孙钰则正对着一张画着面目狰狞、金身青面、右手握朱笔、右脚独立于海中大鳌头顶的形似鬼怪造型的画像下拜,而案前就是那只陈文先前没注意到的白煮鸡。
按照长幼的顺序,孙钰拜后,便是他弟弟。待孙铭拜完,孙钰见陈文依旧像是在看西洋景儿一般全无动静,皱着眉头问道:“陈兄不也是读书人吗?难道天津卫那边不拜魁星吗?”
魁星?那是什么?
陈文并不知道,七月初七即是乞巧节,也是魁星诞。魁星是道教中主宰文运的神。魁星信仰盛于宋代那个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朝代,从此经久不衰,成为封建社会读书人于文昌帝君之外崇信最甚的神明。到了这一天,女子要拜七姐,而家里的读书人就会拜魁星。
不过在他的那个时代,经过了常年的唯物主义教育,考试不是靠作弊就是各凭本事。就算有人要拜也多是去拜关公,毕竟他老人家管的事情比较多,能者多劳嘛。到了后来似乎也有人开始拜范进了,并且尊其为考神,只是并不普及罢了。
电光火石之间,陈文脑子里窜出了好几个念头,最后回了句:“在下没打算过要考科举,所以就没拜过。”
这个答案似乎还算合格,孙钰便没有再说什么。
拜过魁星,孙钰便开始检查他弟弟的功课。眼见于此,陈文便借口累了回房休息去了。
又不是没上过学,那小子吃饭前赶出来的功课能有多少质量,不挨卷才怪,自己在那岂不是碍人眼。再者说了,万一那孙钰哪根筋不对问自己该怎么写,那不就剩下出糗了吗?
果不出所料,陈文还没来得及进屋,北屋的训斥声就开始了。不过,最后的结果陈文并不清楚,因为等那小子哈气连连的回来时,他已经睡着了。
第十五章 孙钰
七月初八,孙钰正值休沐,便没有出门,天一亮就去督促他弟弟的学业了。
而此时,陈文却还躺在床上睡懒觉。大抵是他养病时昏天黑地的睡了一天,生物钟又自动调了回来,不需要上班的日子,一个宅男不睡懒觉还能干嘛。
“还真是个纨绔子弟啊。”孙钰摇了摇头,轻手轻脚的帮他弟弟把笔墨纸砚都先搬到北屋。
直到日上三竿,陈文才懒洋洋的爬起来。看着窗外的天空,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好像论坛上说古人不吃中午饭,一天就两顿饭的。至于在老营那几天一日三餐的日子,已经全然被他理解为病号饭了。
只是陈文不知道,古人并非一定每日两餐,吃几顿基本上是由经济生活水平决定的。隋唐以前,普通百姓一日两餐,贵族一日三餐,而隋唐之后,普通百姓只要过得去也会选择一日三餐。当然,穷苦之家,一日一餐也要度日,天子就算不饿一天也要吃四顿,那是特例。
不过,三餐制盛行于世的同时,两餐制也并没有消亡。在《清稗类钞·饮食类》中就有记载“我国人日食之次数,南方普通日三次,北方普通日二次”。如当时的兰州人便“日皆二食”,而浙江宁波、绍兴一带则是“日皆三饭”。当然,这同样是和当地经济条件直接挂钩的。
在孙家,孙钰本人是官身,每月有俸禄可领,养活一家三口不成问题。孙家的小媳妇虽然做饭手艺差了点儿,但是对于女红一事却是出了奇的在行,总能贴补些家用,或许这就是术业有专攻吧。再加上眼下四明山地区比较太平,物价也就相对的要低一些,一日三餐倒也正常。
不过,陈文的到来直接导致了孙家多了一张吃饭的嘴,所幸,王江适时的补贴却也弥补了这一块的损耗,孙家的生活水平并没有因此而下降。
待陈文出了房门才发现,孙家的小媳妇正在做午饭,这让陈文心安的同时又对网络上那些断章取义的信息很是愤慨。
这时,孙家的院门被人敲响。
出于防止孙家的小媳妇再次把菜烧糊了的考虑,陈文立刻示意自己去开门。
打开院门,一个五短身材、满脸横肉的汉子提着两只兔子正站在门外。
“您好,请问您找谁?”陈文客气的问道。
只见那汉子看到陈文,先是一愣,随后倒退了两步四下环视周围,满脸疑惑的开口说道:“我找孙举人,你……”他看了看陈文的衣着。“嗯,您是?”
举人?卧槽,这死面瘫竟然还是个举人啊,真是小瞧他了。陈文分明记得王翊和王江好像才不过是个秀才啊,那么他如此功名是怎么才混成个不入流的仓大使的呢。
“在下姓陈,暂住于此,孙兄正在里面读书,兄台请进来说。”
待陈文将那汉子引进来,孙家的小媳妇也从厨房走了出来,随即道了个万福。“原来是吴家叔叔啊。叔叔的衣服奴家已经补好了,本打算下午给叔叔送过去呢。”
“此事已是有劳嫂夫人了,某自己来取就可以,嫂夫人客气了。”那汉子将手中兔子递了过去,说道:“这是某昨日在山里打的,正好补补身子。”
陈文咽了口唾沫,不禁想到,这确实可以补身子啊。有诗曰: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洗净剁成块,焯水炸金黄,放入砂锅中,加料大火煮,小火炖四刻,中火慢收汁,出锅分小块,淋油装成盘。nice!
可是,即便如此,那孙家的小媳妇却不肯接。“每次都要劳烦吴家叔叔破费,这怎么好意思呢。”
倒是那汉子却显得颇为豪爽,只听他说道:“这破费什么啊,嫂夫人帮我等弟兄缝补衣服不也没要过一文钱吗?你们这大户人家出身的就是太客气。”
大户人家?陈文心中疑惑。
孙家的小媳妇千恩万谢的接过了兔子,又对陈文和那汉子介绍道:“这位是吴家叔叔,讳登科,是外子的同乡。这位是陈家叔叔,讳文,表字辅仁,乃是外子的同僚。”
原来自己在孙家的对外身份是面瘫兄的同事啊,这瞎话他怎么也没提前和我对口供呢,这厮不会连这也忘了吧。
“原来是陈官人啊,失礼失礼。”那吴登科肃然起敬。
“吴兄弟客气了,兄台即是孙兄同乡,你我二人兄弟相称即可,无须多礼。”
人家虽然这样说,但是自己终究是白身,绝对不能太过分了,否则只会惹人讨厌。可是这在吴登科眼里,却是陈文性子随和,无端端的平添了些好感。
两厢见礼之时,孙钰也从北屋里走了出来。“吴贤弟来啦,正要吃午饭,留下来一起用饭吧。”
听到这话,吴登科也不客气,立刻便招呼着去打酒。
夏日天气炎热,又没有空调,饭桌便摆在了小院里,而孙家的小媳妇依旧是躲在厨房里吃饭。
桌子上,一只白煮鸡、一盘土豆烧兔肉、一盘韭菜炒豆芽、一盘拌黄瓜和一大锅青菜蛋花汤。当然,还有吴登科刚才提回来的两坛子黄酒,以及昨天作为贡品的红菱白藕等物权作是下酒菜。
连着两天吃韭菜,这让陈文看孙家夫妇的眼神有些暧昧。只可惜没有茴香豆,不能过效法一把孔君乙己。
四人坐定,见主家动筷之后,陈文不疑有他的开始盛汤夹菜。汤还是一如既往的鲜美,可是谁知道,今天的土豆烧兔肉竟然比昨天那个清炒肉丝还咸。回想起自己昨天的那句“在下是北方人,口儿重,这味道正好。”的话,还真是嘴贱啊。
紧划拉两口白饭,陈文又去夹了块白煮鸡。入口之后,只觉得这鸡真心是白煮了,一点味道也没有。不过,剩下的两个菜还不错,总算是没有全军覆没。
走眼了,这小媳妇儿做饭分明就是个神经刀嘛。
以后在孙家吃饭,这菜断不能再贸贸然进嘴了,要不然自己非得被这小媳妇齁成燕巴虎不可。那时,她可就算是无意间替满清除去了一大害了。
酒过三巡,还不能喝酒的孙铭就被他哥哥瞪回了屋。没过多会,孙钰便借不胜酒力退席去盯着他弟弟读书去了,就连躲在厨房的孙家小媳妇在把温酒的热水重新换过后,也回了北屋去做女红。而酒桌上就剩下了陈文和吴登科二人。
黄酒的度数不高,温饮更显酒香浓郁、酒味柔和。一坛子下去之后,对于陈文而言,现代的高度酒喝得多了,这样的度数实在是很难喝大。不过,好像眼前这人却似乎要有些眼饧耳热了。
而这正是陈文需要的。
推杯换盏之间,几个酒桌上的荤段子立刻就拉紧了彼此的距离,渐渐的吴登科开始把不住自己那张嘴了。
这让陈文感觉没什么挑战性,毕竟自己还没怎么费心思套话呢。可是,等他重新缕清吴登科所言的前后顺序后,忽然觉得自己对眼下这个时代有了更深的体悟。
孙钰是金华府金华县人,小户人家出身,其父母在府治开了家小食铺子勉力供他读书。
孙钰从小便极为好学,蒙学时就甚得先生看重。崇祯十年,年仅十三岁的他第一次参加科举便考中了童生,虽然比起十二岁中举的杨廷和要逊色不少,但是一样不妨碍被当时的金华府治的士绅们誉为神童。三年后,孙钰再战考场,拿下秀才功名,并且还是金华府的案首。
而孙钰的妻子姓易,乃是金华县乡间的大户人家,有房有地,在府里的几个县也有不少店铺,只不过,他家却不是缙绅。
在明朝,大户人家却不是缙绅,在时人看来也不过是土大款而已。易老爷子一辈子谨小慎微,但是缙绅们瞧不起他,官府的摊派从来没少过他,就连官府的小吏也敢拿他打趣。为此,老爷子受了一辈子的气。到了临去世前,他将自己最疼爱的小孙女许给了当时刚刚考中秀才的孙钰,并且留下遗嘱,要儿子全力支持孙钰科举。
又三年,孙钰中举,虽然这次的名次不高,但是一个十九岁的举人,绝对可以称得上是前途不可限量了。况且,在明朝一个举人的功名就已经可以享受朝廷对于读书人的优惠政策了。也是这一年,孙钰迎娶了易氏为妻。
十九岁的官员预备队,这在陈文那个时代大概得是官、红、富二代才有机会吧。
就这样,一个底层社会家庭出身的孩子,凭借着自身的努力彻底改变了自己和家族命运。此时此刻,无论是孙家还是易家都在期待着崇祯十九年的科举了,期待着孙钰金榜题名,独占鳌头。而孙钰,也更加的奋发读书,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
直到这一刻,在陈文看来,孙钰的人生尚且如同他那个时代的励志剧一般,正在向着必将取得成功的方向奋勇的前进着。
可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就在所有人都满怀着希望的时候,通向崇祯十九年时间轴却在崇祯十七年无情的被历史的滚滚洪流彻底打断了。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李自成攻破北京,明廷在北方的统治土崩瓦解。紧接着,一片石之战,大顺军惨败,李自成退出北京,清军入关。这时,孙钰由于许都的余部依旧作乱于金华府,只得和家人避难于乡间。
而此刻,南京的明廷实权派们却开启了一个贯穿整部南明史的新日常——内斗!
第二年,清军南下,南京陷落,弘光天子被俘,监国潞王降清。紧接着,清廷一纸剃发令,天下骚然,基本上已经死挺了的明廷迎来了回光返照。一时间,浙江风起云涌,鲁王监国于绍兴,与清军在钱塘江连番大战。这时,许都余部已经被明军镇压,于是孙钰接受了征辟,为同乡的督师大学士朱大典赞画军务。
鲁监国元年五月,清军突破钱塘江,鲁监国系统明军全线崩溃。六月十八,孙钰奉命前往永康招募士卒以保卫金华。六月二十三,清军南下,三天后将金华团团包围。而孙钰则还在招募兵勇,试图为金华解围。
七月十六,清军攻破金华,朱大典全家死节,而清军则借口“民不顺命”尽屠其城,而这之中,就有孙钰留在城中的父母。数日后,在乡下娘家养胎的易氏得知孙钰父母的死讯,伤心之下昏倒在地。醒来时,孩子已经没了。
而在得知这一连串变故后,曾经的阳光少年孙钰就再也没有笑过。
这一年,孙钰辞别岳父加入了嵊县人尹灿的义军,在军中做了一个主管钱粮的头目,而刚刚流产的易氏则选择带着陪嫁丫鬟追随夫君。直到今年三月,尹灿兵败身死,身在尹灿部将周钦贵军中监军的他便离开了金华,前往大兰投效王翊军前。
听到这里,北屋已经隐隐传来了低声哭泣,陈文知道那是易氏的声音。在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无意间的残忍。只见他长身而起,一杯水酒敬酹于地,在吴登科已经变得混沌的目光中面相西南遥遥一拜。
吴登科所讲述的这些历史事件,作为现代人的陈文基本上一点即明。就算很多吴登科不知道的历史大事,他通过脑补也知道个大概。
虽然,在陈文那个时代史书中是不会记录孙钰这样的小人物的。可是他却很清楚,清军入关以来,剃发、易服、圈地、投充、逃奴、禁关可谓是恶法遍地。贪官污吏盘剥士农工商,八旗绿营劫掠客商生民,中国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更不要说是屠城禁海那等一次便是数万、数十万人遇难的惨剧了。
那些年的华夏大地上,可谓是家家有血债,户户有尘冤,这样的遭遇又仅仅只是孙钰一家吗?
而这,也正是陈文从来到这个时代的那天起,就从来没有考虑过去给满清做顺民的原因之一。
文明与野蛮就应当势不两立!
思虑及此,陈文突然对给孙钰起外号叫“面瘫”的事情莫名的产生了一丝愧疚。
算了,还是叫冰块脸吧。
这样子,他或许还会有能够融化的一天吧。
第十六章 触动
重新落座,陈文长舒了一口气,心中的愤懑也舒缓了许多。接着,已经醺醺然不知所以的吴登科一饮而尽,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而在陈文看来,相较之下,吴登科的故事就完全是另一个画风了。
吴登科是金华府义乌县人,佃户家庭出身。他的高祖父和浙江抗倭名将、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吴惟忠是同族兄弟。只不过他的那个所谓的亲戚关系已经很远了,远到了陈文都不知道这该算是出了多少服了,也远到了吴惟忠的发迹对他家没有起到任何影响。
听说过一表三千里,这合着还有一堂三千里的啊。
吴登科三岁时,其父被下乡催科的小吏打成重伤,没多久就去世了。寡母独自抚养了他几年后,也因为积劳成疾却无钱医治而离世。于是乎,宗族里就送他去给一家缙绅地主放牛,因其父母双亡,他自小便备受欺凌。
崇祯十六年十二月,东阳县诸生许都起事,一时间应者云集,旬日间竟有十万众。其军以白布裹头为号,因号“白头军”。白头军连战连捷,先克东阳县城,继下义乌、诸暨、浦江、永康、武义、汤溪、兰溪等县,全浙大震。
就在这样一个人心惶惶的背景下,年仅十六岁的吴登科趁夜潜入当年打伤其父的那个小吏家中,将其杀死。不过,杀人之后他并没有如那卫家无忌一般投案自首,反而参加了许都的起义军。
到此为止,吴登科的行为若是按照后世的标准,已经可以进入了自发反抗阶级压迫的范畴。当然,在狡诈的地主阶级面前,缺乏思想指引和正确领导的农民起义者不是被腐蚀拉拢就是自我消亡。
崇祯十七年正月二十八,白头军进攻金华县失利,无粮不支,败退紫薇山。因此,许都向明廷投降,监司王雄擅自允诺,后其人及部下六十四人为浙江巡抚左光先所杀,许都余众复叛。
鲁监国元年,尹灿在金华府起兵反清,那时已经带领十几人的吴登科率部加入,也是在尹灿军中,他结识了孙钰,并从孙钰的同乡口中得知了他的故事。
到了今年三月,尹灿兵败被俘,后被清军杀害于东阳县东街。吴登科就和孙钰一起带了几十个手下一起来到大兰山投奔王翊。
一个是拥有举人功名的读书人,另一个是杀人在逃的农民起义者;一个因为许都余众叛乱而避祸乡间,另一个干脆就是许都的余众。而就在这样的背景下,两个根本不应该有交集的人竟然相识并成为了朋友,还一同走上了反抗满清民族压迫的革命道路。
真不知道是这两个人荒唐,还是这个时代荒诞。
可是,等吴登科来到大兰山后,王翊的部下们认为其人屡次从贼,又并非宁绍本地人士,均不放心让他带领部下加入战兵营。可是,古人偏偏又极重乡情,吴登科的手下都是金华人,自然不愿意分开。
于是乎,王翊决定征辟孙钰,并在大兰周围分授荒地,好让吴登科和他的部下们自给自足,不至于为祸乡里。只不过,吴登科等人造反多年,大多不是那等土里刨食儿的人,一来二去反倒是把地租给了别人,自己打猎的时候居多。
待吴登科讲完,孙钰一家早已从北屋出来。陈文看着那泪眼婆娑的易氏,劝慰的话却始终堵在胸口说不出来。可若是用他曾经蒙骗王翊的话来敷衍,陈文又开不了口。毕竟在他心中,先前对于王翊,他本身就抱着交易的心态;而眼下对于他们,却完全是交流。
无奈之下,陈文却想起了他曾经在一部网络连载历史小说。正是因为那部小说,陈文才开始对明史产生兴趣。而在其开篇的一个故事,眼下却是应景非常。
只见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起身说道:“我以前读书时看到过这样的一个故事:元天历元年的一天晚上,凤翔府一个叫做朱五四的人的妻子陈氏生下了一个男孩。根据当时起名的习惯,他给这个孩子起名叫朱重八。”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孙钰,只听他急忙喝到:“陈兄慎言。”
“孙兄,请让我把故事讲完。”接着,陈文继续说道:“朱五四是个佃户,不过他还有一个小豆腐店,这让他可以勉强养活他的妻子和四个儿子两个女儿。”
“很小的时候,朱重八便开始给当地的一户刘姓地主放牛。那时,他不想放牛,他想去读书,可是家中却无钱束修。”
束修就是古代的学费,是孩童入学时赠予老师的见面礼。这个词让孙钰颇为感触,他想起了当年他的父母是如何的省吃俭用供他上学,想起了他是如何刻苦攻读,想起了,太多太多……
“那时,朱重八最大的梦想就是赶快长大,到时找当年给他父母做媒的媒婆帮自己找一个手脚勤快的姑娘做媳妇,然后生下属于自己的孩子。等孩子到了自己的现在岁数,就叫他们去给刘姓地主的儿子放牛……”
这故事很像陈文那时代那个放羊娃的故事,不过在古代,农妇、山泉、有点田,这是中国农民的不二梦想。当然啦,地主谁都想做,可是这世上又有多少地主,现实一点总是好的,至少梦醒时分心中不会太疼。
“可惜,人生不如意十之**。至正四年,朱重八十七岁时,淮河两岸爆发了严重的瘟疫和干旱,元朝皇帝害怕不赈灾老百姓会揭竿而起,于是下令赈灾。”
“可是,元朝皇帝下旨就一定有用吗?粮食从仓库运出,中枢的高官们先贪墨一部分,然后是各路的官员,接着是州、县,一级一级下来,到了老百姓手里,就已经所剩无几了。”
“而朱重八的家就是寻常的老百姓。这一年的四月初六,他的父亲饿死了、初九,他的大哥饿死了、十二日,大哥的长子饿死了、二十二日,他的母亲也饿死了。抛开出嫁的姐姐和入赘的三哥,老朱家就只剩下了他和他的二哥还活着。”
“我想,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了吧。”
听到这里,吴登科已是老泪纵横,他想起了他的父亲,想起了他的母亲,想起家中的老黄牛和小黄狗,也想起了这一切是如何一一离他而去的……
“朱子说,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和妇柔、礼师信友、敬老爱幼。朱重八的父亲死了,母亲死了,大哥死了,侄子也死了,他没钱上学,也没钱娶媳妇,他的朋友们也都去逃荒了,而这一切都是暴元的昏君和奸臣造成的!”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去造反,他选择在埋葬家人后去做和尚,因为他要替更好的家人活下去。可是寺院里也没有粮食,他在庙里待了一个多月后就被轰了出去,美其名曰化缘。就这样,有粮食时在庙里打杂,没粮食时出去化缘,一直到了至正十一年。”
渐渐地,在酒精的催化下,陈文的意识开始融入了故事中的世界,眼前再无他人。
“至正十一年,韩山童和刘福通打出了‘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口号起兵反元,一时间,天下震动,各地纷纷爆发了大规模的反元起义。”
“也是这一年,朱重八的一个姓汤的好友给他写了一封信。他看过信后,找了另一位姓周的朋友卜了一卦。卦上说,留则死,去则活。既然如此,他离开了那座他呆了数年的寺庙,前往那座他命中注定要去的城市,濠州。”
“到了濠州之后,朱重八成为了濠州大帅郭子兴的亲兵。之后的日子里,他作战勇猛、处事冷静、思虑深远,逐渐得到了郭大帅的重用。也是在这段时期,他开始学着读书写字。后来,他给自己取了一个新的名字——朱元璋!”
本来还在美滋滋听故事的孙铭此刻瞪大了眼睛,他从小就如同他哥哥一般,只读科举用书,为的是以后能够考上功名。对于本朝太祖的名讳他是知道的,可是先前的那个却记得不甚清楚。
“朱者,诛杀也;元者,暴元也;璋者,乃是玉制的利器。诛杀暴元的利器!我不知道他当时是带着何等仇恨的目光写下这三个字的,但是我却知道,在他的人生中这是最重要的事,是可以不惜以身为祭的事,也是他唯一可以为他的父母亲族做的事。”
而这,也是孙钰这些年来唯一可以为他的父母所做的……
“很快,他出众的才能得到了郭大帅的认可,郭大帅为了拉拢这个青年才俊决定把他的义女马姑娘许配给他,而这位马姑娘就是他日后相濡以沫的妻子,一生之中唯一的妻子。”
“不过,好景不长,由于他的能力太过于出众,这引起了郭大帅的嫉恨。于是,郭大帅随便找了个借口就将他打入了黑牢,并且要活活饿死他。”
“眼见于此,他的妻子马氏只得不停的去向义父求情,可是却没有任何用。为了不让他被饿死,马氏便把刚烫好的烙饼揣在怀中,到牢中探望时送给他吃,每次胸口都会被烫伤,但每次都会去送。”
“如此深情,试问,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此刻,易氏已是捂着嘴发出了“呜呜”的哭声,而她的夫君则将她拥入怀中,满怀深情的听着眼前这个大逆不道的家伙继续讲着这个同样大逆不道的故事。
“或许是王者不死吧,最后郭大帅还是把他放了出来。他出来之后,发现自己就这样跟着这帮人混下去一辈子也别想诛灭暴元,于是乎他就申请带兵出征,而那个郭大帅大概是觉得眼不见为净,也就让他走了。”
“从此,龙游大海、虎归山林。从定远开始,连战连捷。李善长、徐达、李文忠、冯胜、邓愈、常遇春、汤和、刘基、宋濂等等等等,数年间,群贤毕至。很快,陈友谅、张士诚授首,方国珍归降。而他,也终于等到了他所期盼已久的那一天。”
“至正二十七年十月甲子,太祖高皇帝以右丞相徐达为征虏大将军、以平章常遇春为副将军统军二十五万北伐中原。十个月后,王师光复燕京,暴元从此被逐出中国。”
“此后,高皇帝先后发动八次北伐。到洪武二十年,捕鱼儿海之战后,暴元彻底宣告灭亡。而那个曾经的青葱少年也终于在垂暮之年完成了他当年许下的承诺。”
故事已经讲完了,但是陈文还是觉得少了些什么。
是的,结束语。
于是乎,他自顾自的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随即深吸了口气,用先前不曾有过的郑重其事的语气,开口说道:
“故事讲到这里,我想引用前宋开禧年间《讨金檄文》中的一句话——天道好还,盖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顺,虽匹夫无不报之仇!”
话已出口,陈文只觉得郁结于胸的满腔愤懑一扫而空,顿觉浑身舒爽。
可是这时,他却忽然发现这孙家小院里已经不止是先前的五个人了。一眼望去,只见院内、门口、甚至是墙头都已经站满了人,每个人都如同被人收了三魂七魄一般,呆呆的站在那里。而陈文在这群人中竟然看到了胡二的身影。
坏了!
陈文心中一惊,一下子酒意尽散。眼下可是封建社会,自己如此直呼大明太祖高皇帝的名讳,可是犯法的事情。
那罪名叫什么来着,是了,好像叫大不敬吧。那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若是只有刚刚那几个人听见也就罢了,本来这故事就是讲给他们听的,可是眼下却出现了那么多人,这可怎么办啊?
这时,站在门口的一个汉子却突然大声说道:“先生说得太好了。壮哉,我大明天子!”
“先生说的真好。”
“先生说的确实好。”
“先生一看就不是寻常人,真是太有才了。”这话怎么这么别扭呢。
一时间,恭维之声响彻村东。
待稍微静下来,胡二又上前公布了一件喜事,原大兰山老营粮库仓大使孙钰被经略直浙军务兵部左侍郎兼左副都御使王翊和户部主事兼右副督御史王江联名晋升为库大使,仍管粮库。
从“从九品”晋升为“从九品”,只是实权大了些,却也花费孙钰不少打赏银子,这才欢天喜地的送走了报喜的使者。
接下来,孙家在邻居和刚刚听故事的人们帮忙下,开了个流水席。只是在席间,陈文接受的敬酒丝毫不比孙钰要少,就仿佛升官的事情也有他一份似的。
第十七章 余音
第二天,尚且顶着宿醉的孙钰便早早的赶到了大兰山老营。因为今天对于他而言,除了正式的封拜除授外,还要进行交接账册、盘点库存的工作。
大兰山寨下设五营五司。王翊掌五营军务及四明山各地讼狱,而王江则负责五司庶务。
所谓五营,即是中左右前后五个战兵营,中营由经略王翊署武将直领;前营指挥黄中道,即是数月前烹杀严我公使之人;后营指挥毛明山,乃王翊旧将;左右二营则由嵊县人刘翼明统领,这据说也是现下四明山战斗力最强的两个营头。
五营之中,中营驻扎大兰山老营,其他四营则分驻要地。
而五司则是指税赋、屯田、营造、库务、徭役五司,专司后勤庶务,以养官吏将士。孙钰所任职的粮库便是库务司的下属部门。
粮库平日里负责监管屯粮、菜蔬、酒水、醋酱等物。比起库务司的另外一个大部门银库而言,这里的贪腐更多来自于损耗——鼠患、虫患、潮湿、过期、腐坏变质、储存不当等等等等,无一例外的成为了损耗的理由,而这里有多少是真正的损耗,恐怕粮库的人自己也不甚清楚。
几个月前,孙钰来到大兰山后就以举人的身份被直接任命为粮库仓大使。从他到任起,根据其在朱大典及尹灿军中处理庶务的经验,以着极快的速度重新整理粮库屯务,并对其下属加强监督管理,从而最大限度的降低不必要的损耗。而这也为他赢来了一个人尽皆知的诨号,孙黑脸。
只是不知是谁竟有这等才具,这诨号起得想来倒也算得上是一语双关了。
今天的除授很快就结束了,在众人的艳羡和嫉恨的目光下,孙钰赶忙回到粮库交接账册、盘点库存去了。而这时,王翊也得到了昨日陈文在孙家开讲朱元璋奋斗史的报告。
“他真的敢直呼高皇帝名讳?”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王翊拍案而起。“这个无君无父的狂徒!”
“经略息怒。”说着,胡二已是跪倒在地。
虽然收过陈文的银钱,但是胡二很清楚他的力量来源于何处。昨日陈文开讲之时,他正好赶去孙家,整听了个满耳。而那小村子本身就在大兰山脚下,那里有个风吹草动山上都会很快知道。
陈文用词不当之事本身可大可小,可若是王经略或者王副宪先从别人而不是自己口中得到了消息,这样很可能会惹得上官不满,若是因此失了上官的宠信,这对自己而言,后果可能会是极坏的。
所以,这里就只有先对不住那陈先生了,虽然他的故事讲得极好。
可是,刚刚还愤怒不已的王翊,却没有继续说话。神色变幻几次后,只见他轻轻坐下,摇着头自嘲的笑了笑,随即淡淡的说了句:“年少轻狂。”便不再理会此事。
胡二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在他的印象里,王翊一向是嫉恶如仇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只是他并不清楚,此刻在王翊的心中,却已经打算要好好敲打一下陈文了,只不过并不是现在而已。
………………
此时的陈文,自然不知道山上的事情。他虽然一如既往的睡到日上三竿,但是却早在昨天就已经在盘算着接下来的日子了。
自从上山前的那几日,被那个王游击迫之甚急,陈文就开始考虑要不要在大兰山招揽些人手,以便一同南下的问题了。
在17世纪创业,什么最为重要?答案很简单——人才和信息。
信息陈文有,至少在他这只小蝴蝶能扇出的空气顺利转化成龙卷风之前,信息并不成问题。而人才,则是他现在最需要的。
作为一个现代人,陈文对于自己文不能治政、武不能杀贼的客观现实很是有自知之明。
有道是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既然是做事业,那么就势必需要组建团队,组建team,这个道理陈文还是明白的。
因为这样做,一方面,他在一个多月后前往福建的路途可以更为顺利,不至于再像先前那样被那种十来个人的犯罪团伙凌迫;另一方面,则是这样子他在郑成功军中也更好做事,手中有自己人不容易被人蒙蔽和架空。
陈文相信,等他带着挑选好的人选到达福建,这些浙江人在那个充斥着福建本土人士的郑氏集团中必然会团结在自己周围,形成一个微型派系。这对他日后独领一军,也可以算是完成了最初的人才积累。
他很清楚,无论是17世纪还是21世纪,都无法将每个人的才能全部发挥到极致。所谓野无遗贤、人无匿才,只不过是古代文人的夸张之辞而已,那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况且他也并没有想过要收藏一群卧龙凤雏、五虎上将之类的人物,且不说明末是否有这样的人才,就算是有他也不曾打过主意,因为他所依靠的将是制度的胜利,而不是个人能力的胜利。
经过两天的相处,陈文对这个冰块儿脸司库产生了一定的好感,尤其是昨天听那个分明喝大了的吴登科在无意间流露出的一些只言片语,更让他产生了延揽孙钰的想法。
只是,且不说是否能够延揽成功,就算成功了,孙家那一家三口皆是徒手不能缚鸡之人,完全不能在前期胜任保镖的职能。既然如此,陈文也只好再寻下手对象,而这些人则须得是那等在武力值上要优于常人的存在。
想要发展下线,就要先去认识人,这是销售行业的不变法则。本来陈文还在犯愁如何在这个陌生的时代结识更多的潜在客户,可是经过了昨天的演讲,却给了他一条新的启示。
成功的战术万变不离其宗,其实只有两个基本点:其一,面对对手,以长击短;其二,面对自身,扬长避短。
在现代,他很喜欢去逛历史论坛、看历史小说,而从这之中也知晓了很多历史故事。这些杂学在那个信息大爆炸的年代算不得什么,可是在没有网络、没有公共图书馆的古代,却是少有人能够触及的。
那么,自己为什么不把这样的优势发挥出来呢?
于是乎,陈文就爆发了打着宣传夷夏之防的名义,通过讲古来传播民族主义思想,从而发展下线的念头。尤其是他所需要的是那种对于和满清拼杀到底有着执念的同类,是和他自己一样的同志之人。
只不过,陈文并不觉得他自己是希特勒那样天生的演讲家,想要给人讲古,并且能够引人入胜,就须得写稿子以便研究措辞,这是他当年做培训时所积累的经验之谈。而写稿子就需要大量的笔墨纸砚。
来到这个时代之后,陈文通过客串教书先生和在孙家的这两日,才知道现下虽然造纸术完成实用化已经过去一千六百多年了,可是纸张这种一次性消耗品对于普通人家而言依旧是过于昂贵,就连孙钰这样的小官吏平日练字也多是蘸水写在木板上。
不过,陈文并不知道孙钰本身只是个特例罢了,古代官吏那恐怖的灰色收入支撑家中读书人平日的纸张消耗简直不要太轻松。
思虑及此,陈文自觉得他怎么着也算是做客,不好给人家造成额外的负担的了。于是,他便约了吴登科今天一同到镇子上买些笔墨纸砚什么的。
只是待陈文去从包裹里取银两时,才发现先前陆老郎中嘱咐喝药那档子事儿,已经被自己丢到了爪哇岛去了。
不过回想一下这两天的饭食,陈文立刻就心安了。不是说盐能消毒吗,估计感冒病菌都已经被消灭干净了。现在的他只觉得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这还没用蓝天六必治呢。
敲开了吴登科家的大门,只见吴登科依旧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样。对于陈文的到来他很是诧异,在陈文提醒下他才想起来昨天流水席上的事。
于是,吴登科穿好衣服,将准备拿去出售的皮子捆好,手中的竹枪一挑,便带着陈文前往几里外的镇子。
或许是运动开了,血液中的酒精被冲散,吴登科也善聊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询问陈文的官职。
陈文自觉得在说瞎话一事上,古人怎么也比不上现代人,于是昨天晚上散席后就找孙钰对了下口供,只是不知道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的孙钰记住了多少。
“在下并非王经略的下属,只是来大兰山公干的,过段时间就走。”
“哦。”看上去吴登科似乎还有些遗憾。“到时您准备去哪?”
这厮想跟我一起走吗?陈文自问还没有那么大魅力,仅仅相处一天就可以让他人冒着客死异乡的风险追随自己。
“福建。”
“哦。”吴登科想了想,又问道:“您在那官居几品?”
哎,又是一个问题宝宝,只不过这吴宝宝比先前的王宝宝水平也差得太多了。
“不入流的,否则也不能叫我来干这跑腿的勾当,你说是也不是?”
“竟然是这样啊。”得到这个回答后,吴登科似乎变得有些激动。“某觉得以您的才干不应该如此。”
这么会说话啊,陈文不由得对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刮目相看,不过应该还有后话吧。
“吴兄弟过誉了,个人有个人的机缘。”
“陈兄说的有道理,只不过某觉得有些事不只是机缘那么简单。”
看来是真有后话啊。
陈文顺着他的话茬问道:“此话怎讲?”
“陈兄您是知道的,孙举人那等才华,我们兄弟都是亲眼见识的。可是山上的那群宁波人、绍兴人却只给了个这打杂的小官,分明就是欺负我等是外乡人嘛。”
接着,吴登科可谓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他心中对于孙钰和他的那帮兄弟在这大兰山受到的不平等对待一口气吐了个痛快,只听得陈文个无话可说。
终究是乡情啊。
陈文记得他刚毕业时第一个工作,老总是上面指派来的山东人,公司里也就自然而然的出现了本地帮和山东帮两拨人。而且他还听说总公司有规定,禁止本地人在当地做老总,升到一定职位就会被调到外地,大概就是为了防止其成为地头蛇后侵犯总公司的利益吧。
陈文知道,现代很多公司都有类似的规定或者潜规则,而且这也并不是到了现代才出现的,中国古代异地为官的制度其实也是出于这等考虑。
可是,这样的规则却并不适用于眼下的时局。
永历四年,残明已是危如累卵。从曾经的大一统王朝到现下的割据政权,明廷本身已经无力甚至无意去控制地方实权派做大了。相较之下,一个愿意效忠明廷的地方派别的存在,总比一个由于朝廷的掺沙子行为而离心离德的地方集团对于明廷更加有利。
四明山地区本身就处于绍兴、宁波和台州的交界处。这大兰山更是在四明山北部,紧邻宁绍两府。而山寨的两个主事之人也都是宁绍人士,更加可以利用乡情来招揽人才,扩大势力。是故其麾下宁波、绍兴人居多更是在正常不过了。
在陈文看来,虽然孙钰、吴登科这一群金华人并非是掺沙子来的,可是他们的出现已经对本地集团造成了威胁,所以他们受到些排挤,也是很正常的事。
虽然吴登科此刻负能量爆表,但是陈文依旧很有涵养的听了下去。然而,在吴登科那些翻来覆去的怨气之中却有一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某的高祖父和吴大帅乃是同族兄弟,戚少保当年教授的兵器武艺某哪一样不精通,若论勇武,某杀过的鞑子比他们宰过的鸡都多,凭什么那帮子假娘们儿踩在老子头上。”
是啊,金华民风彪悍,向来是出好兵的地方。当年戚继光那支碾压倭寇、横扫蒙古的戚家军不就是出自金华府的义乌、东阳二县吗?
只不过,陈文对于眼前的这个吴登科兴趣却并不大。
其一,陈文的招揽目标第一个便是孙钰,孙钰本身已经是金华人了,若是再招揽这个有一群同乡手下的吴登科,自己就要冒着被人架空的风险了。
其二,吴登科虽然自称武勇过人,不过自己根本就没见过。有道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有时候看到的都不一定做得数,更别说听来的了。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两天接触下来,吴登科这人给陈文的感觉并不好。虽说这人豪爽、义气、不拘小节,但是其人文盲、贪杯就不说了,心理年龄不成熟,还大嘴巴。自己在郑成功军中作为一个外乡人势必要谨小慎微,这样的手下太容易坑爹了。
一介文盲,真好意思叫登科这名字。
不过自己眼下也没什么熟人,权当是认识其他人的媒介吧,反正这家伙为人四海,认识的人多。
走了好一会,陈文和吴登科终于到了镇子上。
这镇子显然要比陈文暂住的村子人烟稠密得太多,不过和他当年旅游的江南小镇有所不同,这里还没有被游客淹没。虽然现下由于大兰山军纪严明,宁绍清军占领区的那些被逼的活不下去的百姓纷纷向这里聚集,甚至因此产生了一些畸形的繁荣,但是和陈文所预期的还是有一定差距。
吴登科把陈文领到了镇上唯一出售文房四宝的字画店,然后就自顾自的前往先前收过他猎的皮子的店铺卖皮子去了。
表明了来意,陈文选了一套和上次托胡二买的一模一样的文房四宝,可是等掌柜要价时却比先前的多了一两。
这让陈文很是无语,合着是宰生客啊。
随后,陈文对这套物事开始挑三拣四起来,最后仿佛是无意间的说了句。“上次胡二哥帮我买的可比这便宜。”
闻言,掌柜的先是一惊,随后低声问道:“您说的胡二哥是?”
“大兰山老营经略府王经略跟前伺候的胡二啊,这你都不知道?怎么在这地头混的。”
“您认识胡二老爷啊,小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掌柜的立刻恭敬了起来。
“也不是很熟,前些日子在老营养病时托他买了点东西而已。”
能在老营里养病的怎么说也应该是个奢遮人物。
听到这话,那掌柜的更是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大转弯,也不和陈文将价钱了,直接往下压了五钱银子。还一个劲的表示东家不在,自己一个打工仔也就这么大权限云云,还请陈文这位“大官人”一定要见谅。
这都是陈文那时代销售人员们用烂了的招数,大家心照不宣罢了。不过陈文也没打算再往下划,毕竟这附近就这一家,以后可能还要来,只是又多买了些纸张,便在那掌柜的依依惜别的目光里离开了字画店,前去先前刚才和吴登科约好的地方。
第十八章 准备
到了约好的地点,吴登科已经在那里等陈文了。见已至正午,陈文便请吴登科到路边的小食铺吃午饭。
饭菜刚上桌,只见从不远处的胡同里出来一队送葬的队伍。
陈文吃着饭,只听得旁边桌的食客提到这去世之人是什么把总的母亲,不过那把总两年前就战死了,而那个披麻戴孝行子侄礼的却是那把总的一个结拜兄弟。再之后就是什么义薄云天之类的话,听得不甚清楚,他也没去在意。
吃过饭,陈文和吴登科起身回去。
出了镇子没多久,那吴登科又莫名其妙的提起了先前送葬的那家人。
那户人家姓柳,是个把总,具体叫什么和是谁手下的吴登科却表示没听说过。两年前,清军围剿四明山,柳把总战死,留下了一个哭瞎了眼的老娘。得到这个消息,先前在他家寄居过的一个好友主动承担起了奉养他的老娘的义务,直到现在去世。
竟然还不是结拜兄弟啊,这让陈文很是吃惊。
柳把总的这个好友叫李瑞鑫,辽东广宁人士。沙岭惨败之后,其家逃亡关内。后来其父因为是辽东人,便在黄得功的营中做了个小军官,到弘光时已是游击身份,而李瑞鑫和其兄也成了黄得功的亲兵,很受信用。
弘光元年,清军南下,刘良佐、刘泽清以及高杰的余部李成栋、吴胜兆、李本深等人望风而降,而江北四镇中硕果仅存的黄得功却选择继续效忠弘光天子。
清军闻弘光天子藏于黄得功军中,进攻太平,黄得功身死,总兵翁之琪投水自尽,部将田雄、马得功等人献弘光天子与清军。时李瑞鑫之父力战而死,其兄和他以及一并亲兵想把黄得功的尸身抢回来,结果却是其兄与众人皆死,只有他负重伤杀出重围。而他家中的寡母、大嫂、幼妹均失踪于乱军之中,想来是遭逢不幸了。
之后,此人寻访寡母等人未果,于是浪迹于江湖,也不曾再跟随哪部明军。几年前,他在路上遇到了曾经同在黄得功军中的柳把总,便来到了四明山。而后面的事情,陈文已经知道了。
“那他平时做什么营生啊?”
“打猎啊,听说有时出山杀几个绿营兵领些赏钱。这人眼高于顶,听说就连刘大刀想要招揽他都被顶了回去。”
靠杀绿营兵领赏钱过日子,用不用这么猛啊。
陈文想了想,问道:“我听孙兄说过吴兄弟武勇过人,不知道这人和你相比又如何?”
但是让陈文没想到的是,只见吴登科吱吱呜呜了半天,才吐出了句。“他擅长骑射,某精于步战,五五开吧,。”
得了吧您啦,老子还说咱爷们打英雄联盟和巅峰时的faker五五开呢,问题是谁特么信啊。
陈文想了想,一个能在武勇这方面让吴登科这等自视甚高的人都不得不承认的家伙,肯定有两把刷子,弄不好两个人还比试过。
最重要的是,这人在好友殉国后,主动奉养其母,也算是个孝义之人。想来到是个不错的目标,只不过还要再想想怎么下手才是。
到了村口,陈文便和吴登科别过。只是分别之时,陈文提出要吴登科帮忙放出消息,就说自己明天晚饭后在今天路过的村南的那个打谷场讲古。
听到这个请求,吴登科仿佛得了多大的面子似的,一拍胸脯便应了下来,甚至力保自己一定不会叫陈文失望。
回到了孙家,陈文突然想起来他那个手机本来是打算当砚台用的,这下又白花钱了。等抛开胡思乱想,他便开始闭门写他在路上就想好的稿子。
有道是万事起头难,明天晚上的第一场需要开个好头,而且还不能让人觉得自己是个说书的先儿。毕竟在古代,还没有表演艺术家这个称谓。说书的叫先儿,演戏的叫戏子,都是被人轻贱的行当。
这个时代,从事类似职业的人们大概也想不到几百年后他们徒子徒孙们会成为耀眼的明星吧。这就是平民时代和太平年代的必然产物,因为人们需要偶像。
既然如此,第一篇就要表明立场,展现自己和这时代的文艺工作者的不同之处。于是乎,第一篇文章的内容就可以确定了。
陈文的奋笔疾书,很快就吸引了同屋的孙铭的注意。没过一会儿,这小家伙就扭扭捏捏的蹭了过来,看着陈文不断的修稿,不断的定稿。很快,他就被陈文UU小说的故事彻底吸引住了,以至于等到他哥哥回来时他的功课连一半还没做完。
面对怒气值即将爆满的孙钰,陈文只得把自己的稿子拿给他看。很快,孙钰就如同他弟弟一般了,以至于等到饭好了易氏来催他吃饭也被他用过一会儿之类的词汇敷衍走了。不过易氏可不敢对他相公爆格,因为那可是背夫之举,是这个时代一个贤妻所不能触及的禁区。
等到孙钰看完陈文花了一下午时间赶出的那一大堆草稿,再看看还在等他吃饭,显得可怜兮兮的弟弟,顿时便没了脾气,只说下次不做完功课不许看陈文的稿子,也不许陈文给他弟弟看。
到了晚上,不方便熬灯耗油的陈文又抽出时间和孙钰谈了谈国内国际形势。
延揽人才嘛,不能张嘴就问约吗?那样太糙;也不能一见面直接来句,您好,请问您知道安利吗?这特么是17世纪,会被人当做是寻找失踪人口的。而谈谈当前形势就很好,可以展现自己的立场和能力,也可以阐述自己的见解以吸引同类,从而提高他人对于自己的期望值。
第二天一早,陈文便在孙家人诧异的目光下率先起床。突然有事情做了精神状态就显得特别好,起床后跑了一圈步就赶回来吃早点。待用过早餐就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开始根据记忆继续写稿子。
今天的任务重,上午要把昨天的草稿整理出来,下午则需要把定稿背下来,同时还要再做修稿。
到了晚饭前,陈文也算是把计划之内的做完了。吃过晚饭,他便大步流星的前往村南的打谷场。而本想和陈文同行的孙铭却因为赶出来的不合格功课被他哥哥按在了屋里。
第十九章 质疑
待陈文到了打谷场,已经有十几个人了,不过他都没见过。
于是,陈文便自顾自的找了个石磨的台子坐下,这时,吴登科赶了过来,和陈文提到他一共约了四十几个人,一会儿就到,希望陈文能等会开讲。
耐着性子等了半个小时,人算是基本上到齐了。至于没来的,陈文也不打算等了,只当是人家饭晚就可以了。他咳嗽了两声,吸引了下人群的注意力,示意大家坐下,便准备开讲。不过嘛,有些话却是要提前说明白的。
只见陈文拱手一礼,继而说道:“在下陈文,表字辅仁,暂居村东孙家。余少时好读史书,偶有所感。现今胡骑凶逞,百姓有倒悬之苦,仁人志士为求兴复汉家江山舍生忘死。余暂居于大兰,自当讲述我汉家英雄事迹,以求激励人心,早日光复旧地。”
“好。”带头喝彩的吴登科立刻被陈文瞪了一眼,怏怏的盘腿坐好。
“在下祖上乃是世袭武将出身,余不敢以说书贱业辱没祖宗英明。是故,在下所讲皆是史书中记载之事,诸君若是想听演义,可起身南向,镇上的酒楼里有说书的先儿,他比在下更精于此道。”
众人目瞪口呆的听着这史无前例的讲古开场白,竟无一人出声质疑。
“今日所讲乃是前宋岳王故事,以今日为例,余所讲之中未有高宠枪挑铁滑车、陆文龙挑二呼战四将之类,因为那是说岳中杜撰之事,史书之中并无其人。不过,杨再兴血战小商河却是史实,接下来会讲到。”
陈文口中的说岳便是《说岳全传》,全称《新增精忠演义说本岳王全传》,乃是由明末清初的浙江杭州人钱彩编次、清中叶乾隆年间的广西人金丰增订的长篇英雄传奇小说。
《说岳》全书共20卷80回。前61回是岳飞的“英雄谱”和“创业史”;后19回,主要讲述岳飞死后,岳雷扫北的故事。歌颂了岳飞及其麾下将士英勇作战、精忠报国的忠勇行为,鞭笞了秦桧等人卖国求荣、陷害忠良的丑恶罪行。
陈文小时候曾经在奶奶家的收音机里听过刘兰芳老师所讲的《岳飞传》,其原著便是这本《说岳全传》。他只记得该作品经过刘兰芳老师的演绎更显惊心动魄、荡气回肠,用以激荡人心其实是甚好的。不过现下说书人地位低下,不符合陈文延揽壮士的需求,所以他只讲史书中的故事。
“陈先生您就讲吧,您讲什么我们都爱听。”
“就是,吴大哥都跟我们说了,您是有学问的官人,并非那说书的先儿。”
想不到这粗汉子还有这样细致的一面。
向吴登科点头示意后,陈文说道:“今日所讲,乃是前宋鄂王岳飞故事。岳王名飞字鹏举,生于崇宁二年的河北西路相州汤阴县,也就是现在的河南承宣布政使司彰德府汤阴县。”
“岳飞出身于普通农民家庭,年少时,为人沉厚寡言,常负气节。喜读《春秋》、《孙子兵法》。”说道这里,陈文顿了顿。“三国时也有一位英雄喜欢读《春秋》,诸君可有人知道是谁吗?”
这时,坐在前排的一个汉子大声说道:“陈先生,您说的是关二爷吧?”
在得到陈文肯定的回答后,那汉子立刻就赢来了周遭人崇拜的目光,其人也不自觉的坐得笔直,更加认真的听陈文后面的话。
“岳飞喜欢读《春秋》,关羽也喜欢读《春秋》,由此可见,想要成为名将,须得先读书,而读书须有侧重,《春秋》就是极好的选择。”
此言一出,其他人到也还好,只是那吴登科却突然问道:“陈兄,您说的那个《春秋》是讲什么的书,在哪能看到?”
陈文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不知道是谁突然“噗嗤”一笑,大声说道:“吴大哥,你大字不识一个还要读《春秋》啊。它认识你,你认识他吗?”
接着,众人便是哄笑成一片。
“尹二狗!你这厮是皮痒的紧啦?”说着,吴登科便起身欲打。
眼见于此,陈文先示意吴登科坐下,对于他这种刨根问底的态度,陈文并不想打击,不过也不想多说,因为这样会影响到他接下来的节奏。
“《春秋》一书乃是春秋时代鲁国的编年史,由孔圣人修订而成,乃是儒家六经之一。具体的内容我也记不清楚了,你可以去问孙兄。”
“哦。”只见那吴登科竟好像真的把这话听进去了,看他的表情似乎也打算准备去找孙钰把书借来读读。
我大概是想多了吧,陈文心中不禁自嘲。
“岳飞早年曾师承于周同,学习骑射。不久周同去世,岳飞每到初一、十五便去祭拜,尊师重道堪为后世楷模。后来,岳飞又向著名枪手陈广求学,学习刀枪技法,练成之时其武艺竟无敌于一县。”
“对了,关于岳飞的师承的问题,在演义中只提到周侗,还说他和林冲、卢俊义、史文恭是师兄弟。可是,其他三个人不过都是《水浒传》的虚构人物,此事想来是那施耐庵先生借岳飞武艺映衬这三人罢了,当不得数。所以师兄弟一说乃是杜撰。”
“啊,原来是这样啊。”那个刚才回答问题的汉子突然发出了一声这样的感叹。这让陈文开始怀疑《说岳》是不是现在已经成书了。
“宣和四年,大宋与金人结盟灭辽,以求收复当年被石敬瑭出卖的幽云十六州。可是这时的宋军已经糜烂到了几乎无可救药的程度,面对已经接近亡国的辽人,倾其全力也只是迎来了惨败。而这也让金人看到了大宋的虚弱,为后来南下攻宋埋下了伏笔。”
这里,陈文不打算讲什么宋军内部矛盾,也不打算去讲辽军统帅耶律大石后来的经历,因为这与岳飞无关,暂时没必要浪费口舌。
“这期间,大宋朝廷在真定府招募敢战士,作为北伐军的补充,而未及二十岁却满怀报国壮志的岳飞凭借他出色的武艺成功入选,并且成为了一个分队长。”
“这时,后方有贼寇作乱,岳飞便领兵进攻,以伏兵之计生擒作乱的贼首,立下大功。可是这一年,岳飞的父亲去世了,于是他便赶回家乡守孝。而这就是岳飞第一次从军的经历。”
“两年后,岳飞家乡附近发生水灾,岳家生计艰难,为了谋生,他又到河东路平定军投戎,被擢为偏校。”
讲到这里,陈文的声音开始低沉了起来,因为下面即将到来的是整个故事的低潮期。
“又一年,金人南下试图灭宋,宋徽宗为了不当亡国之君连忙禅让给他的长子,也就是后来的钦宗皇帝,而他们也就是后来岳飞北伐时提出的迎回二圣中的这二位。”
“原来就是他们啊。”又是先前回答问题那位,陈文的这个说法让在座的很多人对这位徽宗皇帝产生鄙夷之情。
“这年,金人包围大宋京师东京汴梁城,宋钦宗被迫求和,割让太原等地,于是金人撤军。然后,宋钦宗又反悔了。于是金人大举进攻太原,在攻陷太原后再次包围汴梁。”
“这一次,汴梁城再也没有上一次那样大规模的勤王军了,兵力与宋军相差无几的金人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攻破了城池。金人攻占汴梁后,烧杀抢掠、**掳掠、强迫汉人剃发可谓无恶不作,几与如今之满清鞑子无异。”
此言一出,众人皆流露出愤怒之色。如何形容都不如拿眼前的实例做对比来的清晰,况且陈文手中并无史料,本人也不是考据帝,具体情况他根本记不下来。
“余早年对于满清鞑子当初一定要起国号叫后金很是奇怪,后来读到这段历史才算是明白了,怪不得鞑子非要如此呢。虽然他们本非一族,但是从野蛮一事上来看还是有师承关系的。”
接着,陈文扔下了一颗重磅炸弹。
“靖康二年四月初一,金军在掳掠了大量金银财宝后,挟持着宋徽宗、宋钦宗、皇后、太子、公主、宗室以及孙傅、张叔夜、秦桧等几个不肯屈服的官员还有不下十万人的百姓作为他们的奴隶一起带回金国。”
“秦桧?”众人瞪大了眼睛,全然不可置信。
第二十章 解惑
“秦桧?”众人瞪大了眼睛,全然不可置信。
陈文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了,因为他最初读到这段历史时也是这个样子。“没错,就是秦桧。那时的秦桧还不像后来那般卖国求荣,只是人是会变的。没有人生下来就是汉奸,这完全在于大难临头之时的抉择。”
“举个例子,崇祯十五年,松山之战王师败绩,主帅洪承畴被俘。当时无论亲疏贤愚,所有人都认定洪承畴会义不辱身,就连烈皇都亲自撰写祭文,赐祭九坛。可是谁又想得到那洪贼不光降了鞑子,还爬上了鞑子皇太后的床,与那奴酋皇太极做了同靴兄弟。”
崇祯祭奠洪承畴确有其事,后世常有人拿此事讽刺洪承畴。而大玉儿色诱一说却出自野史,当然,正史也不会写这个。但是经过了后世那铺天盖地的清史剧的洗礼,陈文那个时代的电视剧观众只要看过辫子戏的就没有人不知道,孝庄床上三兄弟的故事。
只不过,这在现在而言却是耸人听闻的,而陈文要的就是这份耸人听闻,因为这是他们愿意接受的。
“洪承畴睡了鞑子皇太后?”果不出陈文所料,这个爆炸性信息直接把众人打蒙蔽了。
陈文用着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正是,那时的鞑子皇太后还是庄妃,是奴酋皇太极的小妾。这个消息是我无意间从北直隶的真鞑子嘴里听到的,当是他们在酒馆里吃酒。本来我只以为是说笑,后来又听到其他鞑子也说过几次,可谓众口一词,这才敢相信。”
这样的桃色八卦实在是比故事本身更加夺人眼球,只见那群汉子竟自顾自的讨论了起来,激烈之处不下后世外国议会论战。
“都把嘴给老子闭上!”只见吴登科满脸怒气,一下子站了起来。“你们在这争论有个卵用,等日后把那洪贼抓来自然可以问个清楚!”
有志气!
可是,陈文却知道,历史上洪承畴并没有再被人擒获。虽然他活着时饱受谴责,死后也被清政府定性为贰臣大加讽刺,可是他的故居却在新社会成为了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这样的事情估计他自己也不曾想到吧。
抛开这个明显跑题的念头,陈文暗自思量,不能任由他们继续如此了,须得把话题带回来,否则自己博学的名声没传出去,淫棍的名声倒是人尽皆知了。
待吴登科制止了众人的议论,陈文继续说道:“我记得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曾经有一首诗这样写过: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从现在看来,正应在了这两个不要祖宗的狗汉奸身上。”
见众人皆陷入沉思,陈文顿了一顿,继续说道:“这时候,当时还是康王的宋高宗正在河北招募军队,试图为汴梁解围。刚刚从平定军突围回到家乡的岳飞目睹了金人入寇后百姓惨遭杀戮、奴役的情形,心中愤慨之下,便意欲投军,驱除鞑虏。可是他又担忧老母年迈,妻儿力弱,在乱世中难以安身,心中犹豫不决。”
“眼见于此,岳飞的母亲姚氏便积极勉励岳飞“从戎报国”,还为他的后背上刺上‘尽忠报国’四字以为训示。岳飞牢记母亲教诲,别过亲人,便去投军抗金了。从此,我华夏的历史上终于迎来了一位力转乾坤的英雄。”
“尽忠报国?陈先生,不应该是精忠报国吗?”新的质疑又出现了,而陈文也乐于解答这些质疑的声音,因为这样留下的印象会更加深刻。
“这个问题我曾经花费了很长时间去查阅史书,也询问了很多相识的读书人。最后的结论是关于岳母刺字的故事,其实在宋朝时是没有相关记载的,就连岳飞的孙子岳珂的著作里也没有相关记录。这件事情第一次出现是在元朝人修的《宋史》里。至于精忠报国嘛,各位可以去查,那是从本朝的话本小说里才流行开来的说法,更不可信。”
“靖康二年五月初一,康王在今天的归德府商丘即皇帝位,是为宋高宗,改元建炎。这期间,岳飞先后在河北兵马大元帅府、河北西路招抚使张所、抗金名将王彦等部参加对金人的作战,并打出了新乡大捷。”
“后来,岳飞与王彦在用兵方略上不和,率部接受东京留守宗泽的领导。宗泽其人能力出众,很快就稳定住了局势。而岳飞也凭借着他的胆识、谋略和勇武,不断的杀贼立功,从而获得晋升。”
“可是好景不长,宗泽连续二十四次上书宋高宗赵构,力主还都东京,并制定了收复中原的方略,均未被采纳。他因壮志难酬,忧愤成疾,最终于建炎二年七月十二,临终三呼“过河”而卒。后来也是宗泽之子和岳飞一同扶柩至镇江的。”
“对了,这位满腔忠义的老英雄宗泽和吴兄弟乃是同乡,也是金华府义乌县人士。”
“啊?”吴登科不出陈文意料之外的一惊,可是流露出吃惊神色的却不只是吴登科一人,在场四十几个起码有一半人是如此。
这倒是让陈文哭笑不得,怪不得此事吴登科这厮那么上心呢,合着这四十几个人应该大多都是他的老乡吧。即在自己面前买了好,又增添了和同乡的情谊,真是一举两得啊。
“可是,宗泽的继任者杜充却没有他的那份能力。没过多久,刚刚开始稳定住局势并试图北伐的宋军开始迎来了连战连败,先后丢失了汴梁和建康两座大邑,建康就是今天的南京城。建康失守不久,杜充就降金了。”
“这期间,一些将领在失败的情绪下就动了投金的念头,于是他们就推举当时已经颇具威名的岳飞为主帅一同投金。岳飞假意应允,乘其不备,与之相斗,竟连杀数十人,准备投金的诸军尽皆惊惧,接着岳飞训诫了一番,军心遂安。”
听完这话,场下的不少人都对岳飞的有勇有谋表示了由衷的赞叹。待打谷场重新安静下来,陈文的语气也逐渐激荡起来。
“建炎四年二月,金军统帅完颜宗弼在狂追宋高宗三百里后,发现自己真心跑不过这位长腿天子后,于是帅兵劫掠临安、明州等地,准备回金国享福去。结果途径常州之时,遭到了岳飞的阻击。是役,岳飞四战四捷,生擒金人万户等十一人。嗯,那个完颜宗弼就是演义里的那个反二号金兀术。”
“那反,那个一号是谁啊?”
这时,只听那个被吴登科称为尹二狗的汉子立刻讥讽道:“笨蛋,反一号肯定是秦桧那狗贼啦。”接着,他又转过头向陈文问道:“是吧,陈先生。”
“正是如此。”
得到了陈文确定的回答后,那汉子眉毛一挑,满脸的傲气就好像是在说:“瞧瞧,你们二狗哥哥我也是有见识的人。”
“常州阻击战之后,岳飞奉命和当时驻扎镇江的韩世忠一起收复建康。而这时,韩世忠在黄天荡与完颜宗弼决战,此战,韩世忠的妻子梁红玉亲自擂鼓助战,士气大振的宋军最终以八千兵大败十万金军,极大的打击了鞑子的嚣张气焰。”
“好!”
“陈先生讲得真好,梁红玉女中豪杰啊。”
“韩蕲王也是慧眼识珠啊。”
看着韩世忠的风头在这里彻底被他的妻子压下去,陈文丝毫不觉得意外,猎奇的心态几乎每个人都有,况且梁红玉也确实配得上女中豪杰这四个字。
“其实,梁红玉这个名字是本朝万历年间张四维首辅起的,先前的史书里只说是梁氏,没有记载名字。”
“哦。”
“黄天荡大捷之后,完颜宗弼被韩世忠堵在黄天荡了四十八天,饥寒交迫,最后靠着汉奸献计挖通了秦淮河,又设法烧毁宋军舰船的船帆,才勉强脱身。”
听到这里,眼前诸人似乎很有些惋惜。作为一个现代人,陈文无法评定当时的情况下如果金军被堵在江南最后会是什么样的结果,不过这不妨碍他在这上面加把火。
只见他话锋一转。“这样的例子其实还有很多,比如发生在本朝的浑河血战,亦是如此。”
“天启元年三月,沈阳浑河之畔,为了掩护身后的浙军同袍结阵,三千四川白杆兵毅然从浮桥上渡过浑河,在北岸列阵。”
“这时,围攻沈阳的鞑子见王师抵达,立刻派出了正白旗迎战。出乎鞑子意料的是,一向凶悍的正白旗在川军面前溃不成军。眼见于此,老奴只得又派出其亲领的正黄旗出战,同样不敌。两次攻击,鞑子伤亡高达两千余人。”
“如果事情按照正常的情况发展下去,川军掩护浙军结阵完成,两部汇合,鞑子本不足持。老奴若是撤军而去,或许只损失部分兵力;若是强冲大阵,能否幸存尚且未定之数。”
“可是,正当鞑子拿川军毫无办法之时,汉奸李永芳收买了沈阳的被俘炮手,向川军大阵开炮,轰开了军阵,而后鞑子一拥而上,川军大败,最后只有少量川军撤退回南岸。”
“击溃川军后,鞑子渡过浑河迎战刚刚完成结阵的浙军车阵。车阵乃是戚少保当年用来对抗蒙古鞑子骑兵的利器,可是在川军惨败的情况下,浙军的车阵就显得肉搏兵种数量单薄。”
“可是即便如此,浙军的将士们依旧屹然不动,凭借着车阵不断的击退鞑子的进攻。于是鞑子不断抽调援军,后来连沈阳城的守城部队也抽调一空,才在浙军弹尽矢绝的情况下突破车阵。”
“见突破了车阵,鞑子欢呼雀跃,可是当他们看到车阵后的情状后,那即将获胜的兴奋之情立刻烟消云散。因为车阵之后,便是由幸存的浙军将士以哨为单位组成的一个又一个鸳鸯阵。”
“靠着戚少保传下来的鸳鸯阵,处于数量上绝对劣势的浙军将士奋勇厮杀,鸳鸯阵所到之处,鞑子便是血肉横飞。但是此前连续两天的急行军和激烈战斗造成体力不支,使得浙军将士不断的倒下,永远的倒在了辽东那冰冷的黑土地上。”
“直到最后,从最开始就大概只有鞑子几分之一兵力的浙军只剩下了总兵官童仲揆和戚少保的侄子戚金以及数十个负伤的浙军士卒。此刻,夕阳西下,精疲力竭的鞑子再也鼓不起冲上去厮杀的勇气了,在老奴的一声令下,鞑子万箭齐发,童总兵和戚将军等人全体殉国,无一人降虏。”
光有惋惜是不够的,痛恨才能印象深刻。
参加浑河血战的浙军都是来自当年戚金将军按照戚继光整训方法重新编练的新的戚家军,而这些人大多来自金华府的东阳、义乌二县,与眼前的众人大多有同乡的关系。在陈文看来这样更容易产生兔死狐悲之情。
“而这期间,总兵官童仲揆先后向已经接近战场的奉集堡总兵李秉诚、虎皮驿总兵朱万良等三万辽军和辽东巡抚袁应泰求援,可是却没有哪怕一个人到达战场。”
“鞑子很强吗?很强。真的不可战胜吗?我不信!至少那些殒身浑河之畔的忠烈们向我们证明了,鞑子也是人,老子一刀捅进去他特么也得死!”
“若是没有汉奸轰开川军大阵,若是辽东巡抚和援军哪怕只有一部站出来接应这些浙军将士,沈阳之战也不至于此。若不是如此,这天下之事也不至于发展到今天这个样子。”
“可正是这些狗汉奸和怂货辽军导致了浙军的全军覆没,也正是这些狗汉奸和怂货辽军败坏了国事,让更多的百姓因为他们的贪婪、自私和怯懦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他们却在做完这一切之后,就如同哈巴狗一般趴在鞑子脚下去舔食他们掉下残羹冷炙。”
陈文很清楚,他这样说其实是极片面的。
自辽事起,无数的辽东将士为了收复故土战死沙场,可也有更多的辽军却在为了自身的利益不断的出卖队友,浑河血战中的川军和浙军、松山之战的秦军以及历次援辽的各部明军的下场就是血淋淋的例子。
而这其中,作为卖队友这门学问的集大成者,关宁“坑爹”铁骑的领袖人物祖大寿和吴三桂这对舅甥,更是连自家亲戚都不放过。而等他们把能卖的全卖光了之后,这群人渣就毫不犹豫的把头一剃,规规矩矩的去给满清奴隶主们当奴才去了。
想想后来吴三桂反清称帝,真是让人唏嘘不已。一个人能够靠卖队友成为人生赢家,也是千古奇闻了。不过若是再联想下他那个败亡结果,到分明是他不卖队友的话这个游戏就不会玩了的样子。
眼见着天色已晚,本来打算以岳飞收复襄阳六郡作为今天的结束点的陈文,也只得放弃了这个想法。
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啊。
只是眼前的众人,却还是那般沉默的坐在地上,全然没有自己讲述靖康之耻时的愤怒和黄天荡大捷时的雀跃,这让陈文对于今天的演说效果产生了怀疑。
可是,过去的事情无法挽回,既然今天已经这样了,那就再看明天吧。
“今天天色已经不早了,诸君还是先回去吧,夜深了路不好走。若是想多听些,明日每人带一根柴火,点起篝火也不至被夜里的山风吹得伤了身子。”
说罢,陈文拱手一礼,便自顾自的向孙家走去,仿佛全然没有再理会众人的打算。
回到孙家,陈文匆匆的和孙家人见过礼,也没有什么心思和孙钰再聊些什么,便去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