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世兄之才,今日方知
“又有变化了?”
陈止感应到这一点光晕,并没有感到惊奇,而是迅速回忆,检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这刘纲到来的时候,铜钱微颤,说明两者有某种隐含联系,我和他一场交谈,谈及天下大势的时候,铜钱没有半点反应,一谈到兵家的五事七计、先胜而后战的战争规律,就有变化了,难道和兵家学问有关?因为向他传达了一点兵家的学问,所以铜钱有了变化?这些光晕又有什么作用?”
想着想着,陈止不动声色的观察刘纲,寻找规律。
刘纲则在回味着陈止的一番话,心中略有触动,品味着“先胜而后求战”、“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等言,隐约间,让他在兵家学问上的一点疑惑有了感触,但却无法真正解开,这心里仿佛有一只猫儿挠痒。
想了想,刘纲不由求教起来:“陈世兄的一番话言简意赅,却藏有深意,听你的意思,是不看好这次北上平胡?”
“情报太少,无从判断。”陈止摇摇头,跟着话锋一转,“不过,从你的话来看,眼下虽有忧患,但只要中原不乱,边患终究只是一时灾祸,关键是汉家之地不可乱!”
在原本的历史上,在西晋王朝坚持不懈的作死下,配合着天灾**,偌大王朝轰然崩塌,揭开了黑暗篇章。
刘纲点点头,跟着话锋一转的问道:“关于世兄提到的先胜而后求战,我还有些不解,不是说只要兵强马壮,计谋得当,就能平息兵灾么?”他这一问,求学之意略显,陈止心中铜钱再动。
陈止心生猜测,就准备继续试探,又见刘纲颇有求学之心,不禁生出些许好感,就道:“我问你,孙子兵法的第一篇是什么?”
这样的口气,已有些老师考问学生的味道了,可刘纲有心求教,也没感到有什么不对,如实回答道:“第一篇为计篇。”
陈止笑道:“始计篇的计,不是计谋,而是计算,与令祖刘歆所擅之事有重叠的地方。”刘纲的祖上可以追溯到汉高祖的族弟,名人颇多。
“请世兄解惑。”刘纲一愣,然后就是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他是看过兵家圣书《孙子兵法》,但那书被祖父珍藏,家中长辈又不喜他接触兵事,所以这看过的次数屈指可数,只不过通览几遍,并不深入,但求知欲却没有因此减弱,见陈止似乎有着见解,当然就想问个究竟。
这可不是后世的知识爆炸之时,此时,就算是世家之人,想得到一两本著作也不容易,知识垄断,学问世袭。
他这一求教,陈止心中铜板表面的光晕又提升几分。
陈止默默探查,同时回应刘纲,他还是很喜欢好学之人的,就道:“这个计算,就是计算敌我优劣、比较势力高低,也就是‘五事’,曰道、天、地、将、法,前三就是天时地利民心,天时地利自不必多言,‘道’就是治理国家的问题了,涉及民心,看得是从君王到官吏的治理能力,是国家的法度,这都是开战前就能知晓的。”
刘纲仔细听着,不时点头,早就忘了其他,全副心神记忆,同时和自己所学对比,加强理解,就像是一个在听老师讲课的学生。
陈止又道:“然后就是‘将’了,这并非单纯的是指领军的将领,而是说要委任贤能,不光是委任军中将帅,还涉及其他方面,打仗看似两军交战,其实兵马辎重、运输补给都是关键,朝中还要政局稳定,国中需要民心安定,这一件件事靠的终究是人,所以就要委任贤能,各司其职,这就要求有识人之能。”
“对,兵家之事,牵扯重大,确实不光两军交战。”刘纲听得眉飞色舞,思路格外清晰,兴奋异常。
这也正常,这个时代的文章,多晦涩多变,一字多意,又没有标点符号,看古人留下来典籍,第一步不是理解,而是先断句,不同的断句有不同的含义,因此言传身教很重要,家中珍藏一本兵书,如果再有个兵家传人讲解,后辈子弟成材的几率就会大增,否则光弄懂书中含义,就已经很费力气了。
如果没有人言传,次一等的,至少书上得有注释,一本前人注释的兵法,往往能成为传家之宝。如《孙子兵法》,当世就有诸多注释版本,其中包括了枭雄曹操注释的版本。
这种注释,结合那些人的领悟、心得,能让后来者少走很多弯路,像是曹操这等枭雄,自身南征北战,有诸多实战经验,他注释的版本,相当于“带兵打仗从入门到精通”了,珍贵程度可见一斑。
高端的兵家注释读物,对说不定哪天就得打仗的时代来说,可谓瑰宝,加上没有大规模出版的条件,多数都被人深藏家中,轻易不会示人,刘纲这样的郡县士族子弟哪里能看到,更不要说找人讲解。
现在,陈止一番话深入浅出,正好和刘纲看过的语句印证,宛如拨开云雾得见青天,所以刘纲在欢喜之余,看向陈止的目光也恭敬起来,有种学生面对老师时的意思,跟着颇为谨慎的问道:“那这第五个法呢?可是国中律法?”
陈止摇头道:“国中律法,包含在‘道’中,是治国、领民的范畴,这第五个法,讲的是军中法、兵中制,也就是你手中这本书的范畴,如果军中律令都没完善、训练都不够充分,赏罚都做不到分明,那还是不要出兵了。”
他微微一顿,体悟铜钱变化,又看着思索中的刘纲,总结道:“用兵之道,人和为本,天时与地利则其助也。上与下同欲才是最理想的,这样一个国家,从上到下都在使劲,又了解敌我优劣,知道劲该往哪里使,怎么能不胜?只知道兵强马壮,就贸然出兵,事先不计算清楚,有可能胜利,但也有可能失败,所以真正的出兵,该是计议得当,兵马未动,我已得胜!”
“用兵之道,人和为本,天时与地利则其助也!原来这才是‘兵马未动,我已得胜’!”
刘纲眼中流露出向往之色,再看陈止的时候,忍不住直起身子,架起双手,恭恭敬敬的给陈止行了一礼:“世兄之才,今日方知,我不及也。”
陈止一边感受铜钱上光晕的增加,一边摆摆手道:“不用这样,我这只是纸上谈兵,当不得数,只是个人的一点浅见,你不过是看得兵书少了,如果能多得几本,这样的道理不用我说,自己就能领悟,而且真正行军打仗的时候,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不要以为知道了兵家道理,就无往不利,纸上的道理,想要用出来,也是需要经验的。”
刘纲却摇头道:“世兄你就别谦虚了,你的一席话让我茅塞顿开,胜读五年书,现在想来,按世兄的说法,想要上下同欲,就得保民安境,如此说来,我大汉境内的流寇,岂不才是心腹之患?陈世兄觉得王弥这等流寇,是否该留神注意一些?”
“王弥?!”
这名字一入耳中,陈止眼中豁然闪过意外之色。
“对,这几年,这王弥贼寇在北方州郡流窜,我徐州也曾被他攻掠,听说他现在躲在临近的州郡,不知道计划着什么,”刘纲露出担忧之色,“这几年灾祸不断,不少百姓流离失所,被王弥招揽了不少,也是一大隐患啊。”
“不错,此人是个隐患,不可轻视!”陈止点点头,前世的一根签曾帮他抽取了第一世的模糊记忆,其中就有关于这王弥的。
“按照过去的历史,前两年王弥就该掀起不小的风浪了,将青、徐、兖、豫等北方州郡惊扰一番,造成大量的流民,动摇了人口和统治基础,破坏了生产基础,实在是天下崩乱的重要推动力,但在新汉朝中他的兵灾已被镇压下去了,但人还未死,转明为暗,这样一个人,肯定有所图谋!”
第六十二章 沉迷兵法不能自拔
胡入中原固然可怕,可如果中原没变成筛子,外族也无法轻易进来,更不要说站稳了。
“听刘纲的描述,无论是蜀地李家,还是北方的匈奴刘渊,都没造成原本的破坏性,依着原本的历史,王弥在受挫之后投靠了刘渊,现在局势不同,但终究是个隐患……”
想着想着,陈止忽然醒悟过来。
“如今不比过去,就算我知道王弥的危害性,也是人微言轻,一个普通的世家子弟,只不过书法过人,如果只说书法心得,或许能被他人重视,要是说起国家大事、军事看法,根本没人会买账,必须……”
蓦地,一个念头蹦入脑海,让他暗暗叹了口气。
“也罢,如果天下又乱了,我上哪逍遥去?看来得尽快提升名望了,等名望够了,再出言才能有些作用。”
确定了想法,陈止却觉得这个节奏不太对,不是说好了重生种地么?
但他终究还有放不下的事,不得不把目标向上稍微提高一点。
“不能不管,也不能掺合的太深,州郡闻名就差不多了,足以和一般的上品士族子弟结交,发挥一下影响力,配合一些手段,积蓄名望,可进可退,以防不测,毕竟现在的局面,比原本的历史要好。”
想着想着,陈止和刘纲又聊了几句,既然显露了兵家造诣,他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了。
陈止也看出这个刘家子弟志向不凡,有心在兵家一道上有所作为,自然欣赏——按经历过的岁月来说,陈止可比刘纲可大多了,因此这个欣赏就有些长辈指点晚辈的意思了。
伴随着刘纲求教的态度变化,陈止心中那枚铜钱表面,光晕也越来越多,慢慢变厚,不再是薄薄的一层。
这让陈止很是在意,并且大致摸清了光晕增加的原因。
“传授了一点兵法给刘纲,令铜钱表面聚集了光晕,如果是其他方面的学问,是否也有效用?是只有刘纲、或特定的人才能引起铜钱变化么?另外,这光晕有何作用?这些都还没搞清楚……”
陈止思考着,对面的刘纲却神色亢奋,满心欣喜,看向陈止的双眼都隐隐泛光。
最开始的时候,刘纲对陈止的语气还有些不习惯,可是不过寥寥几句,就解了他的不少疑惑,这一番交谈下来,更是获益匪浅,自然喜不自胜。
等日头西沉,傍晚将末,刘纲意识到时候不早,才不得不告辞。
“今日和世兄一谈,获益匪浅,世兄有大才,希望今后还能教我。”告辞的时候,刘纲恭恭敬敬的给陈止行了一礼,这才恋恋不舍的离开,看得小书童和门房一阵咋舌。
怎么这彭城有名的才子,来的时候还很潇洒,走的时候面对七少爷,就跟个学生一样恭敬了?这一下午,俩人在书阁里干了什么?
陈止送过刘纲,依旧回来,探查着心中铜钱的变化,推算原因和效用。
“等赌馆那边动手了,也就该抽签了,铜钱既然与签筒都在心中,那就到时候再看铜钱的变化,现在么,就先安稳读书。”
陈止是安心下来了,可刘纲却兴奋无比,在回家的途中,品味陈止说的那些话,越是想、越是品味,越觉得简单的话语中,隐藏着深刻道理,需要揣摩、推敲。
他这么想着渐渐沉迷进去,等回到刘府才回过神来,然后急不可耐的直奔屋子,拿起一叠兵家心得,仔仔细细的看了起来。
这些心得,有些是他凭空想象记录下来,幻想着自己如果身为军师,领兵打仗的时候,碰上了各种敌军,要怎么对付,如何抵御。
除此之外,就是回忆的看过的兵书内容,加了些自己的见解记录下来,但更多的还是疑问,那些想不通的地方,也都记了下来。
此时再看,那不少疑难竟然都迎刃而解了,顿时心情舒畅,根本安静不下来,于是就拿着几张纸离开屋子,在院子里漫步,一边看,一边笑,完全的沉浸进去,物我两忘。
他的这幅模样被刘缈看到了。
从刘纲回来,刘缈就注意到这个弟弟的情形不太对,先是神情恍惚的进门,然后直奔屋子,这会又拿着几张纸在那看,一边看还一边傻笑。
“这情况不太对啊,我这兄弟难道遇到什么好事?”
刘缈正在疑惑着,殊不知身后,有两个丫鬟也看到了刘纲的样子,正窃窃私语、隐晦的指点着,不时轻笑,一副见过不少、了然于胸的样子。
不过,丫鬟不敢过去问清楚、印证想法,刘缈这位兄长却没什么顾忌,见状就走了过去,正要询问,却见一名男子从里院走出来,宽面大耳,留着八字胡,正眉头紧皱,神色凝重。
一见这个人,刘缈、刘纲都放下手中的事,问候起来。
“四叔。”
“哦,是你们啊。”
这人一见刘氏兄弟,眉头疏解开来一点,露出笑容。
此人名为刘仰,是刘太公的第四个儿子,是刘缈、刘纲的叔叔,身居彭城县县尉一职——东汉末年以来,世家壮大,三互法名存实亡,无法约束地方大族,本地人为官掌权的人逐渐增多。
“最近功课做的怎么样了?”看着两个杰出的侄子,刘仰压下心头烦恼,询问起来,“筛选在即,我这两天就忙着给几位尊者送帖,请他们出来做考官。”
“哦?可是彭城的几位名士?”刘缈眼中一亮,忍不住追问起来。
彭城为彭城郡的郡首,还是过去的徐州治所,聚集有不少家族、宗族,也有自己的名士,这两三年灾祸频发、因治搬迁,因此受到影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有自己的底蕴的。
刘仰抚了抚胡须,说道:“这个不方便给你们透露太多,不过你们也该知道了,青州的那位书痴也来了,按着上面的意思,估计也会邀请他。”
“青州书痴王奎?那可是饱学之士!”刘氏兄弟颇为惊喜,担任筛选的考官越是有名,对他们这些参加的人就越有好处,一旦通过,就能传扬名声,成为品状的根基,有助于中正官做出正面评判。
之前彭林与王家妹子相交,就有这方面的考虑。
至于能否通过筛选?
如果连刘氏兄弟都通不过,彭城郡估计能通过的也没有几人了。
刘仰又说道:“都是说不定的事呢,听说与书痴同来的,还有位青州地界的贵公子,年龄不大,来历不凡,书痴对他很是恭敬,县中正在探查此人的来历,你们也多留意些,最近几天见到了年轻的贵公子,不要起矛盾,试着结交。”
“再富贵,能比得上抵达留县的那一位?”刘缈却不以为意,贵静书院在等候贵人的消息,现在已经不算秘密了,随着那人抵达留县,他的身份也明朗起来——
诸葛嫡系,游学天下以养望。
诸葛家,乃上品大族,在某些方面的政治能量,比之皇室也不逞多让。
“总之,小心无大错。”刘仰也认可了刘缈的说法。
刘纲则问了起来:“四叔刚才眉头紧锁,就是忧愁这件事么?”
“哦,正要跟你们说这个事,”刘仰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让你们最近行事收敛、谨慎一些还有个原因,就是最近县中不怎么太平,有毛贼蠢蠢欲动,你们可得留心一些,遇事不要强出头,要懂得明哲保身。”
刘缈点点头,刘纲却追问道:“四叔是忧愁怎么对付这些贼人?”
“正是,这两天我就要调动人手了。”刘仰点点头。
刘纲迟疑片刻,却道:“那四叔一定要先调查清楚,不可贸然带人,得先搜集情报,确定能平息贼寇,再调动人手,不然的话,四叔你亲身犯险,实在让人担心。”
第六十三章 今日之因
“哦?”刘仰闻言很是诧异,“你这话挺有道理的,是该事先就做好准备,多了解一些,你是从哪看来的?”
“额,是兵法上说的,”刘纲泛起兴奋之色,觉得自己学以致用了,“兵法有云,先胜而后求战,就是要先把双方的情况都对比清楚,确保自身优势,然后出动,出则必胜!”
“好!好啊!”刘仰眉头舒展开来,看着这个侄子,露出欣慰的笑容,“我就说嘛,你既然喜好兵法,就不该限制,学问一道固然重要,可兵法也是要学的,如今天下虽平,但各地还有匪类,学好兵法并非没有用武之地,你今天的这番话,我看就很好,下次他们再说起来,不妨展现一下你的兵法谋略!”
“这……这其实是……”刘纲略显不好意思,正要解释,却有一名皂隶一路小跑的过来,到了刘仰身边,低语两句过后,刘仰神色连变,转头对刘缈两兄弟道:“我有急事,先走一步,有什么下次再说。”
这么说着,刘仰没有多说一句的时间,跟着那个皂隶匆匆而去。
送走了叔父,刘缈有些疑惑的看着刘纲,问道:“几日没有和你论道,没想到你在兵法上的认识竟这么深刻了,真是不得了,这两天咱们得再比比。”
“没有,这些不是自己的本事,刚才就想告诉四叔的,”刘纲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其实是我今天见了陈止陈世兄,从他那里听来的,现学现卖。”
“陈止?”刘缈闻言一愣,“你去拜访他了?原来如此,难怪你今日出门,但这么做,在彭林那边可不好交代,我们可都说好了,要等筛选之后,视他表现出的能耐而定……”
刘纲一听这话,大摇其头,郑重的道:“兄长,请我一句劝,和彭家兄弟说好,不要再搞这一套了,陈世兄是有真本事的人,早与他结交绝对不会错的,这不也是祖父的要求么?他老人家一辈子经历风雨,看人看得极准,连他老人家都嘱托我们趁早结交,这就是人生经验啊,我们还是要听的。”
听到自家兄弟这么说,刘缈也不由重视起来,他知道自己弟弟的能耐,在很多事的判断上比自己都要强上几分,连他都这么看重,看来陈止是真有能耐的。
“既然这样,你就先接触着吧,但要把握住度,”想了想,刘缈给出了建议,“我和彭家兄弟他们还是暂时观望,你也知道,彭林还有不甘,但在书法上已经认输了,所以想在学问上找回场子,才有了观望的提议,我不能让他下不来台,反正离筛选也没几天了,还能有什么变数不成,放心吧。”
“也好。”刘纲一想,也觉得是这个道理,就不再坚持,两兄弟接着又谈了些学问上的事,刘缈就去忙自己的事了。
刘纲想着刚才四叔的事,觉得这兵法学好了,不光能用在军阵上,对生活也有影响。
“关键还是陈世兄讲的清楚,让人一听就能明白,明天再去拜访吧,他还有很多地方没有讲清楚呢。”
有了这个决定,刘纲不由期待起来。
………………
另一边,急急离开的刘府四爷,一边赶路,一边考虑着后辈问题。
“小五对兵法一道的了解越发深入了,得找个时候劝劝父亲,虽说他对小五寄予厚望,可总不能为了个虚幻目标,放弃了眼前的实利,我的这个位置,最好是让自家人继承为好,小五如果能有这方面的能耐,完全可以试一试嘛。”
想着想着,就到了县衙,早有一名胥吏等在那里,一见刘仰过来,就急切的迎上来,刘仰顿时也收起了种种念头,重新忧愁起来。
“不知道杨县令怎么处置这件事,是上报给郡中,还是干脆就断在这里?”
刘仰跟着胥吏朝衙门里走去,心里却反复思量着这次的麻烦。
“王弥的事可不是小事,这人眼光手段都不缺,更懂得抓住时机,当时羯匪作乱,青州兵马北上,被王弥抓住青徐兵力空虚的机会作乱,虽然最终平息了乱局,可他逃得了性命,现在又派出细作来我彭城,难保不是又有了劫掠的念头。”
眼下,最让刘仰烦心的莫过此事了,自从下面将事情传上来,刘仰就上下奔走,为了这事废了不少脑筋。
“那王弥虽说困守山林,但据说手下还有上万兵马,就算有所夸张,但肯定不是彭城一地能对付的,几大家族的产业都在彭城,跑不了,如果因为一个细作惹恼了他,得不偿失,可这奸细也不能不处理,不然事后有人传出消息,让朝廷知道了,可就是不小的罪名,所以周添果断处决的做法,算不上错,虽然有些瑕疵,可那个奸细毕竟只是个家奴,也有借口搪塞。”
这么想着,他来到了后衙,有三两同僚聚在这里,那位杨县令杨永坐在最里面,面色略显阴沉。
他一见刘仰,就哼了一声。
刘仰会意,赶紧躬身道:“上官,这次是属下失察,连贼人的细作都没有发现,还望上官责罚。”
“就咱们几个人,就不要说这些了,”杨永一挥手,叫着刘仰的字,“伸望啊,这次不能怪你,本官也知道你平时恪尽职守,但是这个事处理的有些武断,那个奸细不该草草了结,但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这件事我先压下来,我已经让族中长辈帮忙,等都城消息传来,再依情况行事吧。”
他这么一说,在场的几人,包括刘仰在内,都松了一口气,他们也知道这位县令背后的家族,也是有些能量的,本来这件事就处理的果断,免除了一些后患,别看县令在那责怪“武断”,但只是场面话,总不能说杀的好吧,所以后面那段话才是关键。
说完了处理结果,杨永又道:“还有那个周添,这件事他处理的太毛糙,听说最近的几个贼案,他处置的都不太好?这可不行,得督促一下。”
刘仰等人一听,对视一眼,都明白过来,这是要把周添撤职了啊,借口都准备好了,过一阵子就用督办不利的名头拿下。
得,这黑锅就决定给你了。
不过,刘仰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周添不过下面一个乡的游徼,而且早就有人看上他的位子了,本来就有被拿掉的危险,现在碰上这事,那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
刘仰想了想,又问:“奸细是处理了,可万一贼人来袭怎么办?要不要通知一声驻军那边?”这一说,在场的人都安静下来。
论打仗,他们可不行,别说他们,太平年月,县里郡中就没几个行的,没看刺史都往南跑么?
杨永沉吟片刻,说道:“这也是我没有压下消息的原因,不过王弥现在被追着到处跑,不太可能强攻彭城,只要扫清城中奸细,当可无忧。”
刘仰立刻回道:“属下记着了,这就开始整顿人马,全城搜捕!”
“很好,”杨永点点头,接着话锋一转,“另外,这事陈家也有责任,招仆从也不查清来历,身份都不清白,也敢往府里收?我记得陈家不是管着矿场,万一矿场也被贼人渗透,那可不是说着玩的,我看矿场的事,可以让刘家跟进一下,伸望,你觉得呢?”
刘仰等人一听这话,都愣了愣。
这是要敲打陈家?还是借此给其他世家发出信号?
但仔细一想,他们就明白了,这是要拉一家、打一家,拉刘家,说是矿场的事让刘家跟进一下,打的肯定就是陈家了,你刘家跟进了,陈家还不得靠边站?
按说这矿场的事不算小,盐铁官营乃是国策,但具体到地方,还是要借助世家的力量,只不过一个县令影响力不大,还有专门负责的机构,可架不住刺史不靠谱,带着一堆人跑南边去了,这就势必要增强县令在矿场的影响力了,至少压缩某个家族的势力还是做得到的,何况还有正当借口。
只是……
“杨县令莫非想抓住机会扩大权威?陈家有衰落的势头,确实是个目标,可最近有个不错的后起之秀啊,父亲也很看好,我要是应下来了,势必影响两家关系,但这送上门的肥肉,如果给推辞了,宗族里肯定要有意见。”
想了想,刘仰决定不表态、不负责、不对抗,就说:“这次的事,陈家其实也有功劳,是陈府的陈止发现的这个奸细。”
“这个陈止我知道,”县令神色不变,“下面的人提过了,但他做的算不上功劳。”他的态度不软不硬,让人摸不清心意,刘仰也只能不说了,至于这矿场的好处?
那当然得吞下来!
“事后,如果陈家追问起来,就让陈迟来找杨县令问吧,反正陈止要成势,还要一段时间,能不能止住陈家颓势还不知道呢。”
“对了,”杨永又朝刘仰看了过来,“我记得,你家中有不少杰出子弟,正好,青州书痴这两天有个什么论道会,你不是要请他做筛选考官么?正好让你家的小子们去试试,兴许他一高兴,直接应下来了。”说着,他脸上的阴沉神色散去,和几个下属聊起了家常。
第六十四章 围门书林斋!
两个时辰后,消息就传到了陈府,陈迟立刻召集了二弟、五弟过来商议,其他兄弟有事在身,暂时无法过来。
“这个徐方到底怎么回事!如果不是被止儿发现问题,还不知道要潜伏多久!”一见面,陈迟就表现出怒气,“听说他和反贼有关系,招收的时候,不知道查个清白身世么?”
作为大管事的陈意低头在旁,一副沮丧模样:“当时只知道他与漕帮帮主有旧……”
他心中也很委屈,徐方走的是陈韵的门路,奴籍是通过陈韵府宅挂靠过来的,这还是陈韵为了给自己的田地避税。可陈韵再怎么失势也是少爷,他这个管事在仆从面前威风,此时也只能低头背锅。
训斥了好一会,陈迟稍微平静下来,看向陈二爷陈边和陈五爷陈迅,前者是陈家实权人物,后者是负责陈家在矿场的人手,为陈家的一大财源。
“这事我会问一问刘家的,”陈边神色严肃,“这几天,我和刘家的关系尚可,先弄清楚,到底是他们的意思,还是杨县令临时起意。”
“好!”陈迟点点头,又看陈五爷陈迅。
这位陈五爷颇为富态,看上去憨态可掬,一见自家大哥看过来,顿时愁眉苦脸的道:“大哥,这事你可得想办法,不然我老五丢了活计是小,可那矿场的营收,占咱们陈家的一半,要是丢了,这一家老小还不得喝西北风去?”
“我知道,我知道。”陈迟揉了揉太阳穴,一阵疲惫袭来,“可眼下我要启程前往留县,这事只能先拖着,等我在留县见到其他几家的人,试试能否求得帮助,唉。”
家事艰难啊!
陈五爷眼珠子一转,试探着道:“大哥,听我家那小子说,七侄子字写得好,县里面的几位长者都喜欢的很,你看是不是让他写几幅字,送过去,让他们高抬贵手?”
陈迟哭笑不得的摇摇头。
陈止字写得好不假,众人推崇也是真的,可涉及到真金白银、家族利益的事,可不是几幅好字就能搞定的。
他摆摆手,瞪了陈迅一眼,警告道:“老五,我可警告你,筛选在即,止儿是我陈家的种子,你可不能这个时候去打扰他!”
“行,我知道了。”陈迅只得作罢。
这次的碰头会,最终也没商量出个对策,只能先拖着。
对于刘家,这三位陈家老爷却有些拿捏不定了。
就在这种情况下,刘纲第二天又来拜访了,也把几位老爷也给惊动了。
刘纲是刘家风云人物,年轻一代的领军人物,平日里陈家小一辈想和他结交,也不是容易的事,现在一连两天来找陈止,令人惊异。
考虑到刘家和陈家在矿场的矛盾,几位老爷这心里不免就多想了几分。
示威?暗示?抑或是背后交易?
不过,由于事情还没真的落地,目前还得虚与委蛇,省得凭空树敌,他们倒也没有让人驱赶刘纲。
与此同时,刘纲略显恭敬的来到陈止跟前,一边说着抱歉的话,觉得影响了陈止温习,一边又忍不住拿出写满疑问和心得的兵家手札,虚心请教。
陈止正想进一步的研究铜钱变化,没有推辞,让刘纲大喜。
午时一过,刘府却有人过来叫刘纲回去。
“怎么这时候有事了,真是扫兴!”刘纲满脸不快,恋恋不舍的对陈止道,“世兄,明天再来请教,这……不打扰吧。”
小书童陈物一听,就有些不高兴了,觉得这刘纲该不会是刘家派过来,特地影响陈止学习的吧,他们怕陈止再出风头,就出了这一招,脸皮真厚啊!
陈止却道可以,让书童暗暗心急,觉得少爷上当了。
等刘纲告辞,陈物正要提醒一下,却见陈止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了。
门房一看,疑惑的道:“七少爷,午膳都备好了,不吃了?”这几天,陈止有时候看书到深夜,都是在陈府用的餐,今天门房也以为如此。
“对呀少爷,听说伙房弄了老鸭汤呢,”陈物也回过神来,一脸困惑,“大老爷下午也要启程了,少爷你不等着送一程?”
“事有轻重缓急,有人要来家里找麻烦,我得回去应对一下。”计算了一下时间,陈止淡笑起来,“你得跟我一起去,既然是我的书童,日后免不了见些阵仗,怯场可不成,得从现在开始锻炼。”
“找麻烦?少爷,您什么意思啊,我是越听越糊涂了。”陈物挠了挠头,满脸不解,“少爷,您如今名声都传到几位太公耳中了,还有什么人敢来找您的麻烦。”
“有人欢喜就有人愁,名声越大越招忌,想找我麻烦的人该有不少,不过如果是按规矩办事,那也无妨,但如果是借题发挥,那就不能轻饶了。”陈止一边说,一边将东西收拾好。
陈物无奈,只能跟上,令他颇为好奇的是,陈止明明说有人要找他的麻烦,却不见半点紧张。
带着这份不解,陈物就要去给陈府管事报备,通报一声自家少爷要走了,可没等他走出书阁,就见陈辅推开门,满脸焦急。
“少爷不好了,那……”
“赌坊的人找来了?”陈止一点都不意外,反问起来,“谁带的头?”
“额,”想说的话被陈止提前说出来了,陈辅愣了一下,但很快就继续道,“少爷,您怎么知道的?难道他们也来府中了?”
“没有,但我早上来的时候,见两边街道有伏……有人偷窥,大伯正好又要启程,料定差不多也就是今天了,这样也好,时间长了,那张约定就该作废了。”陈止一边说着,一边迈步前行,身后是一脸急色的陈辅与一脸茫然的陈物。
陈物的迷茫很快转变成惊愕,看向陈止的目光阴晴不定。
“还真让少爷说准了?这岂非半仙了?神算?少爷还有这个本事?”一时之间,他的脑子里闪过诸多评书里的故事。
陈辅则转为错愕,问道:“约定?可是那一个月还钱的约定?”
“正是,”陈止眯起眼睛,眼缝中闪烁寒芒,“有那个约定在,连我都不能改变银子的归属权,无论身在何处,都受到约束,如果他们是按规矩来要钱,那当然要还钱,但如果只是借着讨债逼迫,那也正好,伸过来的爪子就都剁了,以儆效尤!”
这样的情况,过去也有过,陈止的那个前身,很多家中田地、财货都是被这种先逼迫再敲诈的方法,被慢慢谋夺侵蚀——
这群赌坊的人要债,有的时候是先让你承认有债务,然后再进一步拔高利息,无中生有的编排一些名头,敲骨吸髓,不留活路,事后再诱骗欠债人继续去赌,这还是陈止家底算厚的,不然根本撑不到现在,可即便如此,若不是陈止复苏,情况早就不堪设想了。
陈辅也明白这个道理,他心中急切,就道:“少爷,那我先回去,书林斋那边本来只有二少爷和吴掌柜他们,但三少爷今日从学堂回来,直接去了书林斋中,我来的时候交代了吴掌柜照看,可他毕竟是外人,还得我回去帮衬着,万一不小心中了圈套,那些讨债人肯定要平白增债,防不胜防。”
他也顾不上歇息,不等陈止回话,抬腿就走,显然是焦急万分。
“三弟回去了?”听到这个消息,陈止有些意外,先前他和陈府说定了,让姨娘、三弟和小妹过来住两天,就是防止被乱局波及,没想到事情这么凑巧。
“也好,本来考虑他年龄不大,心智不够成熟,让他来陈府避过,但既然碰上了,正好磨练一下性子。”
陈止看了陈物一眼,说道:“小物,拿上我的剑,咱们回书林斋。”
“是!”陈物隐约听出来点了,心中忐忑,但还是应下了。
这主仆二人说着,也离了陈府,一路疾行,很快到了丰阳街,还没走进去,就已经听到了嘈杂之声。
陈物微微驻足,转头看自家少爷,不确定的道:“难道是书林斋那边……”
“多想无用,过去看看吧。”陈止说话间当先迈步。
走了几步后,陈物就看到一群人围在书林斋门前大呼小叫,个个神色嚣张,指点喝骂着陈停、陈辅等人,不由吞了口口水,试探着问:“人这么多,不会有事吧。”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但这群人可没有拼命的胆子,都懂的趋利避害,畏惧官司,其中几人我早已查过,你只管跟上来就行了。”陈止一边说,一边走。
陈物听着这话,不知为何心中打了个寒颤,再看自家少爷,却见其人双眸漠然,透露出一股陌生气息,仿佛……
“咦?我为何会想到庙中神像?”
第六十五章 再近一步,必杀你!
“赶紧让我们进去,别逼我们动手!”
“你们听清楚了,不是什么十一两,也不是十二两,是十五两,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之前还找到我们当家,说什么宽限些时日,闹了半天都是拖延之辞,赶紧还钱,不然咱们公堂上见!”
围在书林斋门前的这些人一个个人高马大,他们动作娴熟的将书林斋的正门围的水泄不通,一看就是专业的讨债人士。
门前,陈停、吴掌柜和新来的账房先生满头大汗的解释着——
“先前不是都说好了么,你们怎么不讲理啊。”
“各位,各位,行个方便,咱们抬头不见低头见,各退一步如何?何必这么逼迫呢?”
“诸位,那一月的约定,白纸黑字的写着呢,咱们得按着规矩办事啊。”
陈辅匆匆的赶了回来,一边往里面挤,一边说着:“先前都说好了,宽限一个月的时间,怎的现在又反悔了?”
店肆里面,陈息正站在中央,看着门外的那些人,眼含恨意。
“什么说好了!一派胡言,我看是你们作伪了吧!”
“先前使诈蒙蔽了帐房,我家档主事后重算,根本不是十二两,实际乃是十五两,那约定算不得数了!”
“赶紧让我们进去,没有钱,就拿字画抵债吧。”
“别拿陈家压我们,就算陈家也不能不讲王法吧!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对啊,你陈家能大过王法,今天不给钱,我们不走!”
说话间,一群人推推搡搡的朝店里涌去,让陈辅和陈停一阵踉跄,差点摔倒,急的满头大汗。
两边的街道聚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一见这阵势,也是心中打鼓,就纷纷避让,退远一点围观,而街角处的崔石更是焦急起来,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该不该去报官?可听这些人的口气,都是来讨债的,一个不好,我也得给牵扯进去啊。”这些天以来,这位代写先生盯着书林斋,看法渐渐变化,知道陈止真是书法大家,正想着怎么结交,未料到却碰上这么一档子事,想出手相助,又担心引火上身。
这也是陈止的名声还限于士族上层流传,没进一步传入民间,毕竟张府晚宴才过去几天,如今可没有即时通讯的物件,百姓消息渠道有限,否则的话,崔石也好,讨债的人也罢,都会是另外一番表现了。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从街道口传来——
“既然说到王法,那陈某就要问问了,你们是否知道,汉律中盗伤与杀人同罪,当斩!你们来我这书林斋,要硬闯进去抢夺物件,又在推搡间伤了我的家人,这是盗贼伤人的行径,可担得起罪名?你们是来要债的,不是来抢劫的,该按照规矩办事。”
平静的话语中充斥着肃杀与冷冽之意,声音不高,但一下就盖过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让场面为之一静。
众人循声看去,就见陈止与小书童两人,正大步流星的走来。
几个赌坊讨债人旋即回过神来,认出了来人的身份,都露出了喜色,纷纷弃了陈辅、陈停,朝陈止涌了过去。
“陈止,你来的正好,还钱!”
“是啊,还了赌债,一切好说!”
“不然把你这店砸了!”
一群人围过去,说着种种威胁话语,要在气势上将陈止压倒。
陈止看着众人,眼中闪过一道寒芒,脸上反而露出了一抹冰冷的笑容:“砸店?好,就等你们来砸,到时候公堂之上,皆以盗罪论处,不知道到时候,你们还能不能喊得这么高声。”然后根本不理众人,就要穿过人群。
这时,就有一人过来要拉扯陈止的衣袖,但他的手还未碰到陈止的衣袖,就听陈止冷冷说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来凑热闹?”
陈止已经认出此人。
这人身子瘦削,左脸上有一颗黑痣,正是无赖头子陈阿三。
陈阿三被喝止片刻,冷笑一声正要再抓,陈止手腕一转,“锵”的一声,长剑出鞘,露出半截剑刃,让周围想靠近的人纷纷驻足,惊疑不定。
那陈阿三后退几步,小心的打量着剑刃,见陈止没有逼上来到意思,心里稍定,然后斜眼看着陈止,咧嘴笑道:“陈止,你不要虚张声势了,我知道你不过外强中干,把剑放下,咱们好好说道说道。”
陈止失笑一声,问道:“你想说什么?”却也不收长剑,只是看着陈阿三。
陈阿三摇摇头,一脸惋惜的说道:“我劝你陈老哥稳重点,今天这事,你只要服个软,把十五两银子准备好,不要多,不要少,再给咱们兄弟几人一人备上三五瓶酒水,给在场的兄弟们陪个罪,也就行了,兄弟几个也是拿人钱财,真逼急了,看到咱们兄弟这两个拳头了么,那也不是吃素的。”
“什么时候变成十五两了?分明是十一两,有一两还是你们刻意加上的。”陈辅在旁出声,“再说了,都说好了一个月的期限了,你们……”
“听过欠债不用还利的么?”陈阿三回了一句,就不再管陈辅,后者兀自说着:“是你们说因陈府关系,不多收利的。”
陈阿三也不管陈辅,只是拿眼去看陈止,陈止却摇头失笑。
陈阿三顿时有些恼火,但顾忌陈止手中剑,不敢轻易上前,谁知道这个荒唐子会不会脑子一发热,一剑捅过来?
这时,陈止收了笑声,说道:“我陈止为世族子弟,你一无赖,欺侮老幼、欺善怕恶之徒,竟然以为我也好欺负,到我这里坑骗起来了,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本来还想给你留一条路,可惜你不知珍惜。”
“好你个陈止,敢讽刺我!我不打死你!”陈阿三登时大怒起来,也顾不上其他,就要扑过去,但这边刚有动作,陈止手腕一转,剑刃轻巧的从鞘中划出,寒芒一闪,让陈阿三停住脚步,吞了一口口水。
“你率众攻肆、意徒伤人,贼行当斩!依照汉律,我以剑抗贼,可就地格杀,再近一步,必杀你!”陈止前世经历多少杀伐,岂是个无赖头子能比的?这番话说的杀气盈然,有如游侠一怒、血溅五步,再加上特殊的说话节奏和摄人心魄的剑刃寒芒,杀机直指人心,陈阿三心头一震,脸色苍白的连连后退。
陈止摇摇头,脚下不停,径直穿过人群,无人敢拦。
小书童更是一路小跑的跟着,心惊胆战的,到了书林斋门口,后怕的拍了拍胸口。
“大少爷。”
“兄长。”
“大哥。”
陈辅等人赶紧过来,陈止孤身穿过人群,提长剑斥无赖,看似威风,他们却担心无比,生恐众人一拥而上,出个好歹。
“不用担心,色厉内荏之徒不足为惧。”陈止摇摇头,毫不在意,这群人是拿了钱财来造势的,不敢真的得罪陈家,唯一有可能报私仇的,只有陈阿三。
这些人中的一大部分情报,陈止之前就已经估算清楚了,正像行军打仗,先胜而后战。
“怎么说话呢!”那边,陈阿三反应过来,满脸恼怒之色,显然是对刚才的退缩恼羞成怒,“你陈蠢连个乡品都没有,也敢跟我拿架子,老子不打死你!”作势欲打,但却不敢真的过来。
陈停就要拉着兄长躲闪,陈止动也不动,对众人道:“既然是来要债的,就安静下来,我们好好谈谈,如果你们按规矩办事,我自然也按规矩还钱,咱们先把欠了多少理清楚,我不会少还,也不会多花冤枉钱。”
陈阿三登高一呼:“谁他娘和你谈,我们说多少,那就是多少!不愿意拿钱,就砸了你店!”
其他人纷纷响应。
陈止轻轻摇头,转头淡淡说道:“辅叔,你去报官,将家里所有的银子递上去,上下疏通,务必要定了这些人的罪,让他们都成贼寇,全部问斩!”
这话一说,连叫嚣的最响的陈阿三都气势一滞,其余人等更是目瞪口呆,也不叫嚣了。
第六十六章 武有手中剑,文有口中律
现场,顿时安静下来。
光看陈止那做派、那劲头,陈阿三等人可不觉得这话只是说着玩玩的。
过了好一会,才有人忍不住用微弱的声音道:“就这么点事,就不用报官了吧。”
“就是,得讲道理啊。”
“对啊,陈家少爷,不要这么冲动,咱再谈谈。”
按他们的想法,兄弟们只是受人所托,过来闹点群-体事件的,搞点事情,逼迫你陈止一下,又不是正主,犯得着这么狠么。
一时之间,他们感到了委屈。
只是这群人示弱的话一说,围观的人却都无语了。
你们刚才仗着人多,可没有一点要讲道理的样子,这一碰上硬渣子,就又要讲道理了,这事干的,不过这陈家少爷的气魄够大啊!
可不是么,这些讨债人可不是第一次出马,过去他们所到之处,那真是哭爹喊娘,不知道多少人想和他们讲道理,最终只能黯然认命,结果今天聚集在一起,却被陈止逼得低头了,还主动说出要讲道理的话,和盗贼报官也差不多了。
顿时,不少人就泛起一个念头——
这恶人还得恶人磨啊!
“讲道理?”陈止目光扫过众人,视线所及之处,无人敢与他对视,局面被他彻底掌握,这话本就不是真正目的,为的是掌握主动,“一月之期墨迹未干,你们就找上门来了,真当我看不出里面的猫腻?还敢擅自加价,这也是触犯律法的,《贷钱它物律》明文规定不许取息过律,也有惩戒的方法,看你们这模样是真不知道啊,不知道律法,还敢这么嚣张,是谁给你们的胆子!”
最后一句,已然摆明了是在训斥了。
门前众人一听,心中有些慌乱,个个低头垂首。
这不是他们胆小,换成其他时候,就算知道有律法,这些人也不会畏惧的,可陈止这一回来,一手武,一手文,就算是专业讨债人也吃不消啊。
平时,他们多用武力威胁,结果陈止长剑一亮,比他们还不讲规则;要说道理,陈止是一口一个汉律,看样子是熟读律令了,谁能跟他耍嘴皮子?
武,武不行;文,文不通。
无从下手、油盐不进!
更何况,这位还说要拿出全部银子告官,这是要玉石俱焚啊。
讨债人不过拿了钱来闹点声势,可没打算去吃牢饭,真要落到官府手里,不扒层皮,那是别想出来,里面的人指不定比陈止还会编排罪名。
这一幕落在看热闹的人眼中,让这些人忍不住啧啧称奇。
“陈家少爷可以呀,熟读律法。”
“到底是世家子,知道的就是多。”
“不得了,不得了。”
街角的崔石更是瞪大了眼睛。
前一刻还是重兵围城、摇摇欲坠的情况,怎么陈止一来,在人群中走了一圈,就能站在门口训斥讨债人,跟老师训学生一样,一副你们不懂法律很可悲的样子,这到底是谁欠钱?
果然,讨债人里也有人觉得节奏不对的,小声的说了一句:“那也得还钱吧,你确实欠了赌债啊。”
“谁在说话?”陈止目光一扫,门前的人纷纷后退半步,没人愿意承认。
陈止收回目光,说道:“我何曾说过不还钱?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但白纸黑字的约定,也不能随意撕毁。今天你们做的事,提前逼迫,借机加价,换了旁人,说不定就破家了!”
众人一听,赶紧低头,不敢多说了,生怕惹恼了陈止,旧事重提,要把他们都给送官了。
陈止长剑归鞘,继续道:“让我拿钱?可以!回去告诉白青,今晚我去青远庄拜访他,也将银子拿去,如果他只是让还钱,那没说的,钱就还给他了,但如果他是借机发挥,铁了心要和我为难,那就不能怪我了。”
这些银子是陈止最值钱的财产,在特殊情况下的破坏力惊人,因为约定的存在,归属权连陈止都无法控制,贸然拿给别人,反而可能给人带来祸患,不过这世间除了陈止,没人知道里面的玄机。
“什么?”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在场的人都错愕不已,脑子转不过弯来。
这陈止刚才还一股要破釜沉舟的样子,要不惜一切的报官,治了眼前这些人的罪,怎么突然就话锋一转,就说愿意还钱了。
登时,他们都一头雾水。
“怎么回事?”
“该不会耍诈吧?他刚才还那么强硬,突然就改变口风了,该不会有诈吧。”
“怎么办?继续闹?咱们不就是来讨债的么,他既然愿意还钱,那咱们还闹什么?回去跟白老爷说一声不就行了?”
这变化让众人措手不及,讨债的人竟有些乱了分寸,窃窃私语的讨论了片刻,就推出一人说道:“既然要还赌债,不如现在把钱拿出来,为何还要等到晚上?”
陈止盯着这人,冷冽的目光看得后者一阵心惊,这一番虚虚实实的变化,早就让这群人成了惊弓之鸟。
等那人背后满是冷汗,陈止才开口道:“无故撕毁约定,总该给我个说法?我把银子拿给你们,谁能保证你们说话算数?白青身为彭城巨富,我也是闻名久矣,自然要当面和他说清楚。至于你们,以后依律而行,如果让陈某听到了恶行,呵呵。”
众人一听这笑,脖子后面都凉飕飕的,却不敢多言了。
只有陈阿三在旁阴恻恻的道:“万一你跑了呢?”
“无知之徒,版籍编户都不懂,”陈止看都不看他一眼,“我陈止大好男儿,会因为你等无赖背井离乡?”
这话说得陈阿三面红耳赤,咬牙切齿的道:“好!陈七,你行!我记住你了!你给我等着!”同时阴恻恻的扫了陈停、陈息一眼。
他也分得清局面,见陈止震住众人,又说晚上要去拜访白青,加上一番论罪之言,没人再敢逼迫,但心里却不甘心,转着恶毒念头。
但他的目光却被陈止捕捉到了,那怨毒的目光陈止很是熟悉。
杀气。
这是陈止前世经历诸多杀局、又得签筒淬炼的能力,可以捕捉杀意。
这陈阿三,一介无赖,居然杀过人!?
“不敢对付我,却把脑筋动到陈停、陈息?好,很好!”陈止脸上笑意全无,一甩大袖,转身道:“辅叔,送客!”不过在转身的瞬间,他的目光扫过陈阿三,眼中闪过一道厉色。
门外,众讨债人纷纷退去,走着走着,其中一人嘀咕起来:“你说,俺回去是不是也得看看汉律?”
顿时就有人气笑了。
“看你个头!你他娘的识字么!”
“对呀!嗨,这不是那陈止说的太厉害,俺被他给说懵了么。”
几句之后,一群人灰溜溜的走了。
这一幕,看得崔石等一众围观群众目瞪口呆。
这是什么个情况?
一群人气势汹汹的来,将书林斋围住,一副攻城拔寨、破灭此店的气势,局面开始也是朝着这个目标发展的,不少人还道书林斋是难逃劫难了。
可等陈止这个正主回来,所有又都峰回路转,弄到现在,这一群人干脆退了。
“这陈家少爷不简单啊,三言两语就把人给逼退了。”
“我看未必,等他能还上钱再说吧,这群人要是没拿到钱,可不知道能干出什么事呢。”
“白老爷那是什么人?你们没听到么?陈家少爷今晚要去青远庄,那地方可不是善地,危险着呢。”
“我倒觉得,只看这位少爷刚才的样子,也不是个好惹的主,最后说不定谁占便宜呢。”
“错了,错了,你不知道白老虎的厉害啊,我估计着,明天这书林斋就得关门了。”
“明天再看吧。”
很快,看热闹的人群也散了。
“惹了那位白老爷,估计是讨不到好来了,”街角的崔石摇摇头,心下感慨,“可惜了,这店刚有起色,就碰上这样的事。”
第六十七章 执剑赴会
很快,就有白家仆人过来传话,说白青老爷答应了陈止的要求,晚上见。
“大哥,现在怎么办?我不是说不还钱,可没有他们这么做事的!”
等那白家仆人一走,陈止一家关了店门,聚在一起商量对策。
说是商量,但只看陈停他们的脸色,就知道都不甘心,虽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可这次的事,里里外外都透露着不同寻常的味道,几个人心里都憋着一口气。
陈止则道:“他们并不知道,我们能还上钱。”
这话一说,其他人顿时一愣,然后都回过神来,王川才来过几天,陈府也才刚刚知道,白青等人怎么会知晓。
按理说,这有了钱,提前还债也没什么,可家里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家宅被烧、白事刚过,陈止读书、陈息去学堂等等,可谓诸事混乱,这书林斋的字画摆上,掌柜、账房过来,肯定要先自己弄清楚账目,缓过劲来,才去还钱,不然还不得弄的一团糟,再加上有了约定,想着不用太急,放松了警惕。
现在一想,白青的人分明是仗着陈止还不上钱,也不管那约定,特地过来逼迫的!
一下子,这性质就变了。
“他们的人没完全走,有几个人守在街头巷尾,怕是害怕咱们真跑了,那陈阿三的几个手下更是蹲在角落,一看就不怀好意。”陈辅从门口走来,他刚才站在门外观望四周。
看着众人的脸色,陈止端坐胡椅,气态沉凝,手指在桌案上轻敲,说道:“如果他们按规矩办事,这钱还就还了,但如果是借机发挥,催我还钱是假,借机逼迫是真,那我自有对策。”
但听了他的话,陈停、吴掌柜等人却面面相觑。
“东家,”吴掌柜拱拱手,上前一步,“是否要通知府中?这事可大可小,依我看,还是告知府里一下为好。”
这位掌柜是陈家分配过来的,这些天待在书林斋,渐渐看出陈止的潜力,有心投诚,是以话里话外都以自己人自居,按理说给府中报备这事,根本就不用请示陈止。
“给府里说一声,这也是底牌,但不用说今晚的情况,省得节外生枝,”陈止点头同意,这种事瞒不住,也没必要瞒,否则反要弄巧成拙,平添变数。
“好,我这就过去。”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吴掌柜拜别众人,马不停蹄的离去了,一副为了陈止一家赴汤蹈火的样子,但这位商贾心里很清楚,此事根本动摇不了陈止的根基。
“这可是一次表忠心的好时候!”
他比陈停、陈辅他们看得都清楚,这几人慌于债主逼迫,以为要有损失,但吴掌柜却知道,书林斋真正值钱的是陈止这个人,只要他还能写出那等好字,银子也好、名声也罢,都会滚滚而来,根本不会因为这次的风波有所折损。
正因如此,吴掌柜才会表现的这般忠诚,为的就是抓住这次“雪中送炭”的机会。
这边吴掌柜走了,陈止却是起身,拿出笔墨,刷刷几笔,写下一张单子,递给陈辅,说道:“辅叔,你按这张单子,去之前看好的医馆抓药,分量都写在上面了,你出了店肆就会被人盯梢,但无须担心,他们不会将你如何。”
“这时候去抓药?”陈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陈止隐隐有了威信,他也不多问,接了单子就走,这一打开店门,却在门外看到了一道健壮身影、一身短打的汉子。
“你是?”陈辅一下子警惕起来,后退两步。
“我是孔力,”大汉抱了下拳头,露出笑容,“我是陈府护院,得了命令过来这边的。”这人声音洪亮,嗓门不小。
“陈府的护院?”陈辅一听,再看这脸,有一点印象,“原来是孔护院。”
陈止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来得正好,孔护院请进。”
“当不得止少爷请。”孔力快步走了进去。
陈辅则出了书林斋,很快就被两人盯上,跟在他身后,陈辅暗惊,但记着自家少爷的话,也不看两人,径直入了药铺。
却说孔力入了书林斋后,陈止问了他几句攀爬挪移的技巧,然后点了点头。
这世界没什么武林高手,但通过对身体的锤炼、对技巧的磨练,依旧可以诞生技击高手,墨家游侠就精于此道。
陈止前世更曾练过一支精兵,后来成为刘备集团争霸天下的种子兵,里面就涉及到技击、挪移的技巧,所以几个问题问过,就大体知道这孔力是个什么水平了。
“虽有些勉强,但大致可用,如今陈阿三盯着这边,暗合声东击西的局面,他自己的大本营反而空虚了,孔力过去问题不大。”
一念至此,陈止也不绕圈子,就对孔力吩咐道:“劳烦孔护院你拿些打火、引燃的物件,放在陈阿三床下,放得越多越好。”所谓打火用具,也就是火折子、打火石之类的东西。
这些东西孔力也不陌生,等搞清楚了陈阿三的住处,忍不住问道:“万一他回去发现了,不是白费了?”
陈止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道:“今夜,他也许就回不去了,他住的那地方平时鲜有人去,一两天的时间不会暴露,就算暴露了也无妨,这不过是个借口,这次的事必须有个犯人,陈阿三是最合适的人选。对了,孔护院你离开这里后,不要直接去陈阿三的住所,先回陈府,等半个时辰再从陈府后门离开,记住,不管成功与否,傍晚前都要回来跟我汇报。”
“止少爷,你就放心吧。”孔力点点头,便也离开。
“这孔力虽是练武的人,但还算心细,问题不大,况且这个落子,也非一定要成,倒是不用担心。”
等吩咐一圈过后,屋里剩下的人也不多了,一个个都忧心忡忡。
“不用这么担忧,”陈止一见,忽然展颜笑了起来,“先前家宅焚毁,最困难的时候都度过来了,如今一切安好,还债了也不缺钱,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对了,三弟,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他这一问,打破了紧张气氛,陈息也放松下来,答道:“族学里讲学先生家里长辈也去世了,要回去守孝丁忧,听说快要辞行了,我们下午都没什么事做,就提前回来了。”
这一问一答,冲淡了众人心头焦虑,陈停等人也都放松下来,觉得有了主心骨。
说了几句,陈止看着面前的几人,暗暗思忖。
“没有势力,也不得逍遥,等筛选的事一过,就得着手组建自己的班底了。”
很快,陈辅带着大包小包的药材回来了。
“少爷,您要的都在这了。”
“路上没遇到什么事吧。”陈止将东西接过来,隔着药包,依次闻了起来,不时点头。
陈辅回道:“有两个人一路跟着我,但见我是进医馆,也没说什么,就是我离开后,其中一人进了医馆,八成是询问我买了什么药材,不知道有没有隐患。”
“无妨,这些药都是普通之物,他们查不出什么,辅叔,你休息一会,我先上楼,等孔力回来再来叫我。”说着,陈止拎着药包走上楼去。
留下的几人却无心休息,外面还有人监视,他们终归放不下心。
两个时辰后,孔力回来,陈止也从楼上下来,知道孔力已经办成了事,就点点头。
过了一会,又有两名陈府护院过来,却是陈边听了吴掌柜的通报,增派的人手。这两个人还带来了一个消息——陈迟刚才已经离家,去往留县迎接贵人了。
“陈府只派了两个护院,没有做其他布置,说明吴掌柜听了我的吩咐,那这个人以后可以用了。”
陈止并不打算让陈府牵扯进来,一旦牵扯家族,利益纠葛之下,反而不方便施展。
心里想着,陈止知道该走了,就吩咐道:“三弟,去取我剑来,孔护院,还有件事交代给你,半个时辰后,你带着铜锣出门,在青远庄外敲打。”
说着,他将几个指头大小的布囊递给孔力,如此这般的说了一番,最后道:“你到了青远庄敲锣喊话时,肯定有白家的家丁、护院追你,你也不用停留,绕着此楼跑上一圈,跑的时候,将这几个布囊朝追你的人扔过去。”
孔力看着几个布囊,见只有薄薄一层,口子扎的也不紧,有细小颗粒从中透出,落在掌心,顿时就是一阵瘙痒,这时陈止一扬手,一阵粉末飘散下来,落在周围几人身上,孔力掌中的瘙痒顿时减轻了。
然后陈止笑了笑道:“时间有限,就先不解释了,你们依计行事,二弟,将家中的银子都拿过来。”
陈停郑重点头,虽不解为何要带上所有银子,却也不多问,只是担心的道:“大哥,要不要带名护院过去,这万一出了什么事……”
陈息也把陈止的佩剑拿来了。
君子六艺,文武双全,世家子弟多有练剑,陈止的前身也有基础,最近几天的练习,让他对身子的把控越发得心应手了。
“如果对方心存歹意,多带一人两个人又有什么意义?”陈止摇摇头,“放心吧,让他们嚣张了这么久,也是时候了结了,否则旁人真觉得我好欺负了!”话落,带着书童大步流星的走向街口。
陈停看着,忽的有些疑惑,问道:“这种时候,大兄不带护院,可为何还要带上书童?”
第六十八章 此楼如何?
青远庄。
此处,是彭城商贾白青的居所,虽名为“庄”,但并不在城外,实为一座阁楼。
此楼早先为酒楼,被白青买下来之后,将旧楼夷为平地,重新起了一座新楼,成为麾下大大小小产业的核心所在。
不过,自从楼成之日起,门前就有不少布衣百姓徘徊,这群百姓里面,有些人面黄肌瘦、衣衫破旧,多落魄模样,在庄外恳求着。
“白老爷,行行好吧,放了我这一次,我家妻儿连吃饭的钱都没了,要是再把田契拿走,可就真的是走头无路了!”
“诸位公子,这位老爷,您可是要去见那白老爷?求您帮俺带个话,就说俺刘老七求他放过我吧,我是真没钱还了,老娘被俺气死,妻子跑了,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了!”
“白老爷啊,我没活路了啊,您若不放过我,我只能上吊了!”
……
四周街道,二十多人徘徊恳求、哀嚎,更有几人试图穿过街道,朝青远庄冲去,可走不出几步,就被体格健壮的护院、家丁拦住了,然后就是一顿好打,直接给推了回去。
“呸!滥赌鬼,管不住手,还在这里哭诉,怨我们家老爷,也不瞅瞅自己的样子!再说了,青远庄可不是赌坊,你们撒野也不要来这里!”
“一点也不假,赌坊开门迎客,有钱进来,无钱莫来,既来了,又无钱还债,在这里哭穷,什么老娘死了,妻子饿毙,不都是自找的?”
“滚滚滚,你们这种货色,老子一天到晚不知道见过多少,有甚可怜?还哭,我打死你!”
护院、家丁叫骂着,一拳头一拳头的砸下去,就是一声惨叫,跟着就是求饶声。
一时之间,鬼哭狼嚎,一派凄惨景象。
不远处的一条街巷中,陈止与小书童陈物缓缓前行。
书童听着声音,忍不住就道:“这……这怎么回事啊少爷,我听说过这个白青白老虎,说他家资财众多,是城外豪强,白家庄更是夯实无比,宛如小城,连山贼都攻不进去,怎的他在城中的居所,竟是这般?”
陈止游目四望,摇了摇头,才道:“不过是赌徒之念,人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什么事都做的出来的,来债主门前哭诉也不算什么,铤而走险的更不在少数,否则白青何必请来这么多的护院?”
“这么吓人?”书童陈物一听,越发小心起来。
陈止一见他的样子,知道以陈物的年纪,心志再成熟,也不过一孩童,头一次见到如此阵仗,害怕才是正常的,不怕才叫反常,只有经历过几次才能泰然处之,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也就不再安慰,转而观察那些护院、家丁。
“这些护院进退之间没有法度,只是寻常守卫,这白青资财不少,城外还有庄园,是大地主、小豪强,东汉末年的乱世,让不少豪强更进一步,跻身世家,而随着皇室权柄衰落,汉帝不能再将各地豪门强迁国都,这世家越发壮大,豪强也有了登品的机会,白青的家族如果能再强盛十几年,未尝没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单纯从护院、家丁的训练中,陈止看出了这一家的根底,大致估算出阶层,知道威胁不大。
要知道,很多根深的大族,他们的家丁都受过严格的训练,聚起来就是精兵,几家合在一起就是一支军队,相比之下,白青的护院不过是仗着体格、人数,才能嚣张。
“站住!什么人?”
想着想着,前面突然有个满面络腮胡的护院走过来,一脸警惕的模样,他一边呵斥,一边上下打量着陈止:“看你的样子不像寻常人物,来此作甚?这里是我家老爷修养之地,寻常人不得入内。”
“我是陈家陈止,速去通报吧。”陈止说着,表情不见变化。
“你就是那个陈蠢?”护院一听,哈哈一笑,伸手就要抓过来,“倒也似模似样,但你也不过是一个滥赌鬼,过来还债的荒唐子,让我给你通报?笑话!还是随我一同去见过我家老爷吧!”
锵!
陈止二话不说,抽出腰间长剑,直接刺了过去!
他这具身体从小不曾挨饿,营养良好,在这个时代,能营养均衡的成长起来,已然强过大多数的人,在力气上先天占有优势,因此动作稳健、敏捷,他这一刺速度不慢,剑尖直抵络腮胡护院的额头,才堪堪停住——这是陈止前世的一点技击之法,离那人额头很近,显得更加危险,一下子就让对方愣住了。
冷汗流下,这人突然喊了一声,两腿一软,向后瘫倒。
其他护院也听到了声音,纷纷聚集过来。
“你是什么人!”
“你要做什么?居然拔剑,想死不成?”
呵斥声中,众多护院聚集一团,将陈止主仆二人围住,小书童陈物吓了一跳,赶紧往陈止身边靠去。
好在这些护院不是世家之人,他们在城池内不能持利刃,至少不敢明着用——城外则没有这样的规矩。
这空手的护院,见了手持利刃的陈止,也只是先用言语喝骂。
看着瘫倒在地那人,陈止却笑了起来:“这等无胆鼠辈,也敢给我下马威?”他扫视众人,“不管什么人给了你们命令,但汉律有侮杀之说,我为世家子,族入九品,过来拜访,你们不守礼节,妄图欺侮,被我杀了也是白杀,连你们的主子都保不住你,何苦出这个头?去告诉白青,就说我陈守一来了。”
他这一说,众人惊疑不定,不知他口中的汉律是真是假。
实际上,陈止说的是前汉律令,在新汉早就废除了,可这些护院不知道他在演空城计,看陈止抵定的模样,不由心虚起来,他们知道今日有人要来拜访,是奉命给来人难堪的,但可没打算因此丢了性命。
一时之间,十几名壮汉,被陈止这一个士人压住,双方对峙起来。
“陈家公子来了,闹了误会了,误会……”忽然,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后面传来,跟着就有一名仆人打扮的老人缓缓走来,一边斥退众护院,一边朝陈止拱手道,“他们不认得公子,冒犯了你,还望恕罪,我家主人已经备好酒水,和其他几家档主一起,都在里面恭候大驾。”
“其他几家也来了?正好,把事情都结了。”陈止点点头,带着颤颤巍巍的小书童,跟着老人往楼阁走去,一边走,一边推算局势。
“其他赌档的档主也在,倒是省去了不少麻烦,不用搞杀鸡儆猴的事了。”
想着想着,三人到了青远庄跟前,放眼望去,就见雕梁画栋、灯火通明。
带路的老人颇有得色的问道:“我家主人这庄子,经过几次修葺,已经初具规模,不知道,比起陈家的华源阁如何?”
华源阁为陈府祖宅后院的最高楼阁,曾为陈太公居所,建设的时候也费了一番心思。
陈止看着眼前这楼,点点头,认真的道:“比起华源阁要更具匠心,尤其是这开间、这走廊之上的灯笼,悬挂适宜,五步一盏,是个好地方。”口中说着,心里则默默道:如果着起火来,那真是个适合燃烧的好地方。
第六十九章 若出此门便无事
相传,白家祖上为山匪起家,后来金盆洗手,趁着乱世占了一块地,从此繁衍生息,当然,白家却不承认这个说法,说祖上世代为良。
到了白青这一代,白家不光在城外有诸多良田,城内更接手了几家赌坊,日进斗金,为彭城一富,人脉甚广,渐渐就有了谋求更进一步的想法,想在政|治上得到特权,子弟出仕,家族入品。
青远庄的建设,也是基于这个目的,白青买下此处,翻盖一新,是打算炒作一番,将这里作为彭城郡大族、显贵、官吏的聚会之所,因此无论内外都精益求精,否则为了白青一人,耗资这般巨大,就显得不划算了。
可惜,这样的举动却得不到世族响应,也只有些许官吏偶尔过来,除此之外,倒是引来了不少欠债的人过来哀求。
现在,听了陈止这个世家子的夸赞,老人立刻露出欣喜之色,他平时是看不起陈止这人的,但陈止世家子的身份却又被他重视,这般矛盾的心里,直接体现在他对陈止的态度上——倨傲却又卑微。
陈止能感觉得到,面前的这个老人对自己的轻视,以至从见面到现在,看似礼数周到,实际上言行举止不见尊重,偏偏等着自己评价青远庄时又格外紧张,隐隐将陈止当做权威。
摇摇头,陈止不再关注这人,迈开步子就走。
“白青过去多次逼迫、引诱、用了不少法子坑骗以前的陈止,前身家道衰落,和他脱不了关系,不少田地都被这人谋夺,现在一受人怂恿,立刻故技重施,如果是按规矩让我还钱,那也就罢了,如果有其他想法,说不得只能做过一场了,想事后再安抚陈家,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今日和他做个了结,算是给前身讨一个公道,将琐事理清,若白青不知进退,就怪不得我了。”
他走这一回,是因为前任陈止的遗留问题,不能不来,来了就是为了了结,但也会给白青一个选择的机会,就看对方能不能抓住。
陈止一进正堂,映入眼帘的就是两侧的一名名商贾档主,这些人穿的格外考究,每个都显得气度不凡,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朝陈止看了过来。
最里面,那地主豪强白青披着黑色的毛皮大氅,大马金刀的坐在主位上,那座椅还特地垫高,使他高于旁人,俯视当场。
一见陈止进来,白青的国字脸上就露出一抹淡笑,然后瞪了过来,有种凶恶的意思,配合着富丽大堂、两边的楼梯,在气势上营造出一种排山倒海的错觉,威压全场!
“陈止,你可算是来了,你要是再不来,我又要让人去抓你了!”他冷冷一笑,一开口就毫不客气,“怎么样,我那二十两的赌债,你都带来了?”
他一见陈止能拿钱过来,立刻提高了要价,好方便自己等会谋取田地、财物,虽然是徐方托他帮忙,可白青可不打算白白帮忙,还是要有收获的。
“什么时候变成了二十两?你这利息升的也太快了!”
陈止停下脚步,微微打量,就看出端倪。
“好一个造势!这大堂经过风水布局,两侧悬梯,模仿青龙拱持之态,白青坐于中央,两龙环绕,供奉一主,聚财多子,好大的志气。”
民间不可用龙,但有些布局却可以模拟龙形,营造出相似的气氛,就如这堂中左右的两条长梯。加上端坐其中的一众商贾,一个个面容冷峻,宛如三堂会审,死死盯着陈止,威严而肃穆。
寻常的人,在这种环境中先就胆怯了,气势一跌落,后面只能步步退守,最终丧失主动,可陈止反而笑了起来,他知道接下来,白青会先来上一段威严十足的问话,然后再说他白青的势力,接着和其他赌坊的档主互相吹捧一番,营造气氛后,再谈赌债,一个流程下来,被问话的人已经胆寒,只能予取予求。
“套路自古有,只为弄人心。”
想着想着,陈止冲白青拱手道:“见过白档主,过去承蒙关照,明人不说暗话,二十两的说法,你还是收回去吧。”说话的时候,他扫视在坐众人。
不算站在椅子后面的护从,在场共有八人,一边四个,算上白青,就是九位档主。陈止的前身在他们的赌坊中都有欠债,可之前已吩咐了陈辅,约定了一月之期,结果这些人集体出尔反尔,为的就是让陈止陷入困境。
谁都没有注意到,陈止进门的时候,有个小香囊从袖口滑落,落在地上,弹动两下,散发出淡淡的气味。
这味道太淡,寻常人难以察觉,香囊也小,被陈止身子挡住,其他人都在作势,无从察觉。
实际上,白青在徐方走后,也派人去调查张府晚宴的情形了,但时间太短,消息还没得到反馈,只是知道陈止字不错,被诸位长者称赞了,除此之外,知道的不多,考虑到徐方身后的实力,白青觉得还是得给点面子,毕竟已经答应了,万一不兑现,到时候麻烦不断,他可不知道徐方已经不在了。
“今天的时事,是给徐方个交代,再把陈止家最后十几亩地弄过来,事后跟陈府告罪就行了,他陈止字再好,还得受陈府节制,听说陈二爷也在谋陈止的田地,大不了把我夺来的良田转给他,正好结交一下,空手套白狼。”
白青这种想法,就是消息受限的结果了,在他眼中,陈止只是一个世家子,乡品都没有,只是背景让人忌惮,那么只要和他背后的陈家和解,陈止就不能如何了,至于陈止失去了田地,一家几口命运如何,就不是他白老爷该操心的了。
白青一介巨富乡绅,忌惮陈家,但不至于连个世家子都畏惧,不然以前也不会给陈止下套,蚕食对方家产了。
想到这,白青笑了起来:“你说二十两让我收回去?笑话!这可是你的欠债,岂能说收就收?”
陈止摇摇头,取出那包银子,说道:“银子在此,该多少就是多少,也不用说什么威胁的话,拿去便是。临场提价这一套不要在我面前用,我过去好赌,方有今日,可盗亦有道,按规矩办事,吃相不要太难看,既然你没有诚意,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不用谈了。”
“你……”
白青张口结舌,本要好好打压一下这个世家子,用言语展露自己的威风,结果人家银子都拿出来了,又来这一句,也让他准备的一套威胁话语都没了用处。
“没什么事,我先告辞了,诸位难得聚会,吃好喝好。”将包裹递给一名白家仆从,陈止拱拱手就要离开。
他这一走,如果顺利,今夜什么都不会发生,自己和白青之间的恩怨也算了结了。
可惜……
“慢着!”
见陈止要走出厅堂了,白青忽然回过神来,想到先前说好的事、漕帮和王弥的威胁,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档主还有什么事?”陈止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似笑非笑的等待下文。
“你……”白青被一下问住了,只能故作愤怒的笑道:“以为把银子送来了,就没事了?”话中的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陈止微微眯眼,嘴上还有笑容,眼里却无笑意:“可不就没事了?你白档主开的是赌坊,欠的是银子,又不是卖身契,我东西都拿来了,还要干什么?”
“欠了这么长时间,不给个说法?不是看在陈家的面子上,单是这几日的利息,就不止十两!”白青这会终于找到感觉了,那种大权在握、生杀予夺的感受来了,居高临下的看着陈止,气态沉凝。
“该给说法的是白当家你才对,”陈止不慌不忙的回应,“白纸黑字的字据都能违反,谁还敢信你的话?我现在也不说这些,银子给你,你让我离开,你我钱债两清,如若不然……”
白青冷笑一声:“钱债两清?笑话,我和你的债,可不光是银子的事,这利息的事怎么算?你也不用跟我扯汉律,这些我不听,大不了找上陈家,听说你家中还有几亩地……”
图穷匕见。
陈止微微眯眼,说道:“看来白档主让我还债是假,想拿我立威才是真,你这是要展示权柄?昭告彭城?挑衅世家?也好,那划个道来。”
这些话句句诛心,一说下来,大堂为之一静。
其余档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好插话,可心里却不由忌惮起来,觉得这位有名的荒唐子真是百无禁忌,什么都敢说。
“好个伶牙俐齿!”白青脸色铁青,肝火大盛,“但靠嘴可救不了你,今天只是个开始,听说你在书法上有点本事,就先给我留一幅字吧,否则你也不用想着还钱了,今晚就别想走出去……”
这是摆明了要侮辱陈止了。
你写的字好?行,那老老实实在我这留一幅字,我再和你算利息赌债的事。
白青显然没搞清楚陈止的字好到什么地步,不然他一个渴望提高政|治地位的土豪,怎么可能这么对待一名书法家?
善待艺术家,从来都是权贵扬名的捷径之一!
“嘿嘿嘿……”大堂一边传来笑声,就见陈阿三晃晃悠悠的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短刀,“陈家少爷,又见面了,这次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何说辞,还要拿那一套汉律吓我?不管用了!你若不从白老爷之言,休怪刀剑无眼!今天是你擅闯青远庄,报官都没人理,哈哈哈!”
他仗势诳语,有恃无恐,觉得出了一口恶气——白天被陈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呵斥,陈阿三怎么想怎么窝火。
陈止却摇摇头,指着短刀,说道:“你这把短刃质地不好,虽用了炒钢法,却不通透,渗碳不均,当属残次品,刀柄过长,以布包裹,柄边漆黑,有腥臭味,应该是牲畜血迹,反复侵染,干涸多次,加上刀刃有缺成齿状,是从屠户摊上顺来的吧?拿着盗窃之物招摇,真是丢人现眼。”
陈阿三的脸顿时成了酱红色,他虽是无赖,平时也不要面皮,可当着这么多档主的跟前被人说破,戳破了丑事,这脸往哪放,恼羞成怒之下,就要上前动手。
众多档主也很意外,惊讶于陈止只是一个照面,竟然就看出这么多。
“住手!”白青叫住陈阿三,然后惊疑不定的看着陈止,“陈公子好眼力,白某倒是小瞧你了,没想到你还有溯本追源的本事!”
陈止并不回答,收敛笑容,冷声道:“白当家,不用说这么多了,你不是想要字么?陈某就为你写上一篇!”
第七十章 笔走龙蛇言莫赌
那陈阿三本来满心愤怒,被白青一说悚然一惊,强压愤怒,却听到陈止说他愿意写字,不由一愣,旋即就生出嘲讽与轻视。
“说了半天,依旧还是个贪生怕死之徒,刚才估计只是强撑着。”
越是这么想,他越是觉得自己窝囊,对陈止更是看不上了,觉得这人前面大言不惭,一副镇定的模样,都只是装腔作势,现在知道害怕了,开始退让了。
“晚了!”
冷笑一声,陈阿三停下动作,后退两步,冷眼旁观,想要看陈止等会要怎么被人羞辱。
“哈哈哈!”白青也笑了起来,心中不快有所缓解,从陈止到来之后,他就被憋得难受,想好的话一句话说不出来,准备的词更做了无用功,那感觉别提有多难受了,现在也以为陈止是准备服软了,“来人,给他笔墨,让他写吧,咱们就在这看着!”
这是打定主要侮辱陈止了,不光因为漕帮、王弥的威胁,也是要出一口恶气。
不光白青和陈阿三,两边的档主们也都笑了起来。
要知道,陈止从走入大堂,就没正眼看过他们,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冲白青而去,搞得他们这些档主都成了背景板,特地过来衬托青远庄威严一般,连正主白青都插不进去嘴,他们这些档主搜肠刮肚想出的几个嘲讽词汇,更是派不上用场,心里一样憋屈。
直到此刻,见陈止“服软”,他们终于能喘息一口,然后抓住机会,就得开始发威了。
“还算识时务,知道要低头。”
“世家子又能怎么样?还不是要低头,再说了,他算什么世家子,过不了多久,就得成破落户!”
“刚才那个嚣张啊,现在还不是要低头,就是不知道,他的字到底怎么样,以前从来没听说此人在书法上有建树。”
“是最近从几个世家府中传出的风声,听说是几个新入品的世家公子不服,私下里说的,估计也是以讹传讹。”
“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此人虽是世家子,但连个乡品都没有,比起你我也就好那么一点。”
“好不好,等他写了就知道了,这么一个好赌成性的荒唐子,能有多少本事?”
“哈哈,看戏就行了,今晚的正主是白兄。”
这些档主、当家一抓住机会,就忙着刷存在感,对陈止冷嘲热讽,心情舒畅。
要知道,这些人有钱是有钱了,但和士族不是一个圈子的,在认知观念上也有偏差,陈止的名声在士族中逐渐流传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敏锐的感觉。
何况,他们本就对陈止存在偏见,不会刻意去了解,若非这次有人出面串联,承诺了利益,今晚根本就见不到他们。
连担惊害怕的小书童陈物,这时也有些失望,他虽然害怕,却也不愿见到自己的主子对商贾低头,平白跌了位格,与他自小建立的价值观不符。
面对嘲讽、失望,陈止眯起眼睛,神色不见变化,笔直的站在那里,宛如风雨中的青竹,任凭风吹雨打,不变其形。
很快,下人就把笔墨桌案准备好了,摆在陈止的跟前。
“陈公子,”白青笑呵呵的招呼起来,“动笔吧,要不要帮你找篇文章过来,让你誊写?这顷刻之间,估计你也写不出什么来吧。”
“不必了,我在楼外看到此楼坐落之景、周遭人文气息,已经有了一点心得,得诗一首,虽说声韵错乱、上不得台面,但寄托着我的悔过之心,也算应景,白当家稍待,待我写成,你自观之!”
“恩?看了我这青远庄的坐落之景?”白青初听还有得色,以为是夸赞,可听到后面陈止说上不得台面,顿时脸色一沉。
陈止也不管其他,不等下人搬来座椅,拿起毛笔,蘸了墨汁,手臂一甩,劲自腰间生,过肩传臂,节节贯穿,直达手腕,藏于指尖,运笔如飞,转眼之间,一个“我”字就此成型。
这个字一写出来,周遭乱哄哄的声音就减少几分,尤其是离陈止最近的那三名赌坊档主眼睛一瞪,表情凝固在脸上。
这几人虽然是商贾,但手中有钱,不希望被人看轻,所以时常附庸风雅,而且家中有财,能受到教育,辨别书法好坏不难,陈止的这个“我”字一写出来,他们就看出味道了,讽刺他书法的话当然是说不出来了。
这几人停的突兀,其他人一看,都往陈止UU小说看去,这一看,就都愣住了,议论声戛然而止。
陈止则又写下了“今有”两字。
“我今有……”一名档主忍不住站起来,走到陈止边上,看着这三个字,眼神闪烁,“这是草书?”
陈止行笔间提按顿挫、转折出入自有一股节奏。
他写下的这三个字,虽为一列,但大小不一,笔画相连,有种血脉相连之感,看上去并不工整,可即便只有三个字,奇特的韵味依旧呼之欲出,笔画变化格外丰富。
笔锋行走之间,宛如神龙腾雾,三个字一出,旁人屏息。
正是草书!
这下连高踞首座的白青,都意识到不凡了,他站起身来,稍微离开座位,往前眺望,看到了陈止身前纸上的几个字,尽管有距离阻隔,上下颠倒,可笔尖行走间透露出的劲力,还是让他心头一颤。
这个时候,陈止UU小说不停,“忠言”两个字也顺势而出。
我今有忠言!
五个字连成一列,宛如一根苍松,字形不同,大小不一的排列在一起,就像是一根分叉甚多的老树,但这树险不失于怪、老不偏于枯、润不病于肥,似扎根在悬崖峭壁上的孤松,震撼人心!
“好字!”
就算心有成见,有心让陈止现丑,可白青还是忍不住吐出这两个字。
他身为巨富,家财万贯,又有心让家族更上一层,怎么可能对文人墨客所爱的书法毫无研究?他这一开口,其他人悚然一惊,看向陈止的目光全然变化。
“怎么此子的书法真的这般惊人,连有心折辱他的白老爷,都夸赞了?这算是个什么事?”
见众人心念浮动,连陈阿三也意识到不对了,他一看陈止UU小说的几个字,只觉一股苍茫气息扑面而来,偏偏自己又不认字,连他这个文盲都能感觉到字中神韵,那这字还用别人来推崇、夸赞么?
陈止一列字写完,UU小说不停,呼吸间的功夫,又有几个字成型——
劝君且……
随着字数增多,那一枚枚字的字形大小更加丰富,时而大,时而小,相互嵌套、彼此包容,透露出钟灵畅达的味道,更添多姿笔画,体现出沉稳而厚重的力度!
字透白纸!
更多的档主坐不住了,纷纷围上来,连白青都缓缓走来,神色变化不定。
这等字,不是一般人能写出来的吧?这还只算是书法种子?
这下陈阿三慌乱起来,他注意到众人看陈止的目光有了明显变化,嘲讽、讽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难以置信!
“怎么回事?这个陈止的字,真的这么好,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他写的这是什么啊,鬼画符一样,就不能挑个刺?这群档主就这么没用?!”
在陈阿三看来,就算字好,反正在自己的地盘,找个理由批驳一番,再继续讽刺、侮辱,还不是顺理成章的,怎么陈止字一写,这些人就跟见了鬼似的,都闭嘴了?
他却不知道,这个士族为上的社会环境中,主流价值观的影响深入人心,但凡觉得有点身份的人,多少都有些对艺术的追求和尊重。
到了这时候,谁还看不出陈止这一手字非同凡响?就连白青也是神色复杂,脸上是震惊混杂着一丝欣喜的表情。
“这次算是歪打正着了,硬逼着陈止写一幅好字,别管缘由如何,我总算不亏啊!大不了事后跟陈家陪个不是,就是不知道,他这字比起书法大家如何?”他到底没见过多少大家手笔,分不出具体的品阶,同时也是陈止的年龄和过往名声,让他先入为主了,还没意识到更多的东西。
只是他正想着,突然发现陈止边上几个档主神色陡变,白青心中疑惑,低头一看,正巧见到陈止刚刚写完的两字——
莫赌!
于是,这写好的字连起来,就成了——
我今有忠言,劝君且莫赌!
第七十一章 留诗杀名拂袖去【为盟主林示止加更】
我今有忠言,劝君且莫赌;人道赌为安,谁知赌中苦?
相对有戈矛,相交无肺腑;赢来随意挥,输了行残酷;
顷刻百万翁,转眼就抱股;寝废通宵坐,熬夜揪肺腑;
赢输总归谁,流入典当铺;老幼辛苦来,不幸全家苦。
草书行文,何等顺畅,陈止更是挥毫泼墨、甩臂转腕,短短时间内,笔落诗成,大大小小的笔画盘根纠错,单独去看,每一个笔画都苍劲有力,而结合在一起,更是构造出一副奇特的韵味结构,不似字,而像画。
这一首诗写下来,龙飞凤舞的草字震撼着在场之人,也让他们愤怒起来。
因为陈止已经给这首诗题了名——
《戒赌诗》。
“我过去好赌,不知自制,深受其害,差点家破,都是咎由自取,今日就以这首诗作为结束,从此之后,不复再赌!”陈止停下笔,看着众人说出这么一句。
赌博的是前身,但陈止既然承了这身子,就不能逃避,也无从逃避,本来赌债还了也就罢了,但白青等人不愿意了结,还想趁势占点便宜,陈止也就没理由手下留情了。
本来,这事情的起因是过去的陈止赌博,欠下了赌债,但欠债还钱也有一套规矩,如果一切按着规矩走,这钱还了也就还了,可白青的动机不光是让陈止还钱,不然按约定,最迟不过一个月,这钱早晚要回来,但在徐方的怂恿和威胁下,他也不事先通知,就直接逼上门去,不留一点余地,如果不是王川的事,陈止根本就凑不出这个钱。
就这样了,白青还想伺机加债!
过去陈止家的田地、物件,有不少就落在白青手里,他这次受人所托,不想白白帮忙,打算借机再敲诈陈止,不然陈止将钱拿来,告辞离开,如果白青不阻拦,或者只拦下来说两句场面话,根本不会有眼下这事。
这一首诗,算不上好诗,不过打油诗的水平,可强在应景,加上过去那个陈止的经历,由他写出来,立刻有了劝告效果,再加上那一个个字,更增分量。
白青的脸色瞬间铁青,身子颤抖起来,其他档主同样面色剧变,一部分目瞪口呆,不相信陈止敢做出这种事,另外几个看向陈止的目光,则恨不得将他吞下去!
我有一句忠言,劝诸君不要去赌博!
这句话正是整首诗的核心,没有什么深奥的典故,近乎都是白话叙述,寻常百姓也能听懂,何况他们这些商贾富人?
这些人都是谁?
那可都是赌场的老板们,你在人家赌场大亨的面前,写了首劝别人不要赌博的诗,还罗列了种种赌博的坏处、残酷之事,语重心长的劝慰,那无异于当着和尚的面骂秃驴!
根本就是当面掌嘴,一抽就是一巴掌,这谁能受得了?
更令白青等人担忧的,是这首诗太过简单,百姓听了一下子就能明白,贴近生活,又都是警句,极度适合流传,不会被人排斥,加上上面的字,更是增添成色。
种种因素,都指向了一个可能——
这诗,很可能大规模流传,至少是在彭城扩散。
如此一来,他们这些促成了这首诗出现的赌坊东家,肯定要成为笑柄,头都抬不起来!
这不是杀人,而是杀名。
咚!
一位档主想到种种可能,急怒交加,血气一涌,一下子晕头了,脚没站稳,撞到了桌角,跟着身子歪斜,他的仆从、护卫赶紧扶住他。
这一下,也让其他人惊醒过来。
“这……这什么诗啊!这什么破诗!”
“岂有此理,我就说他不可能这么老实的认错!”
“我就说,刚才还嚣张呢,怎么转脸就服软了,原来根本没这回事!”
“气煞我也!”
终于,众档主爆发出来,或者面色苍白,或者面颊潮红,群情激奋。
这一幕被小书童陈物看着,他却暗骂活该。
“你们刚才说的话多难听,现在呢,哼哼,现世报,气死你们!”他自觉的忘了自己方才也动摇了的事。
“我跟你拼了!”
这时,一位档主突然嚎叫一声,将陈物吓得一个哆嗦,以为要过来拼命,结果看到一名发福的档主朝那幅字冲了过去,要将那字撕了。
“等等!”白青叫住那人,阴冷的眼神扫过陈止,“好一个陈公子,好一幅草书!好好好!世人都以为你是个荒唐少爷、无能废物,没想到你藏得这么深,难怪会被人顾忌,找到我这,让我对付你,你这诗是要诛我等之名啊!好胆子!可你真以为,仗着一个世家子的身份,我就不敢动你?”
这话一落,陈止的表情古井无波,可身后小书童却身子一软,差点瘫倒,他对草书认得不多,可这首《戒赌诗》内容浅白,连起来也能明白意思,也感受到了其中蕴藏的神韵。
一边感慨自家少爷果然书法了得,一边焦急万分,知道情况不妙,当着人家的面骂人,书法造诣越高,越要糟!
“刚才还以为少爷要低头,这哪是要低头啊,根本是催命,这么一位主,怎么会愿意吃亏啊!”
不管陈物怎么想,情况似乎要糟下去了。
看着群情激奋的混乱局面,连陈阿三都反应过来了,又是狞笑起来,拿着他的那把短刀缓缓靠近,这动作和刚才如出一辙,仿佛再次雄起。
“看来他写的不是什么好话,我早就看出来了,陈止这个人不安分,趁早抹了他的脖子,我等才能安宁!”
陈阿三还在想着,突然一阵锣鼓声从外传来,伴随着混乱的脚步声,就听一个洪亮的大嗓门就在外面叫喊着——
“官差来了!官差来了!赶紧让开!避让!避让!”
“什么官差来了?”
一时间,满屋子的人都愣住了,跟着就听外面一阵混乱,似乎有不少人奔走,紧接着却是一阵嚎叫,听见有人高喊“疼疼”、“痒啊痒”、“救命啊”等等,声音凄惨,将屋中众人吓了一跳,越发搞不清情况了。
那陈阿三一听官差来了,更宛如老鼠见了猫儿一样,将头一缩就往里面躲,再次怂之。
“该进行下一步计划了,但要先离开这里,才好施为。”陈止瞅准机会,一拉满脸呆萌的小陈物,二话不说就朝门外奔去,他从进来之后,始终站在门边,写字的时候也没深入,这一转身,疾行几步,立刻出了厅堂,速度快疾。
“这……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陈止和官府勾结起来?他陈家派人来了?”
满屋子的人脑子里都是一团浆糊,想到陈止的背景,联想纷纷,连白青都迟疑了片刻,没有下达追击的命令。
如果真是官差来了,就说明陈府有了动作,这和对付陈止就不是一个概念了,别看陈家衰落,那也是相对其他士族而言的,他白青白家一介土豪,政|治地位不高,真要是对上,并不占优,除非行险一搏。
对付陈止是对付一个世家子,对上陈府可就是两家矛盾了。
何况,白青他们也是受人所托,要是因此和官府对上,可就得不偿失了。
如此一来,陈止主仆二人得了空挡,转眼出了青远庄的大院,一路无人阻止,只有来往的护院忙碌,还有几个躺在地上翻滚。
等二人走得远了,终于有人跑到大堂汇报情况了。
“怎么回事?官差在哪?来此所为何事?”白青还算镇定,沉声询问。
“不是官差,不是官差,”报信的是个瘦高个护院,闻言将头摇了摇头,“是陈止家的护院,一路从丰阳街跑过来,拿着个破锣乱敲,一边敲还一边大喊,他嗓门太大,其他人都被他盖下去了。”
“什么?”白青眼睛一瞪,“可有实证?”
“有,监视书林斋的兄弟跟着那个护院过来的,就是刚才太乱,那护院不知道用了什么妖法,兄弟们浑身发痒,又有滥赌鬼趁乱想混进来,咱们光顾着拦他们了,这会才来得及禀报老爷您,老爷……”
啪!
这报信人的话还没说完,白青一巴掌已经甩了过来!
“我让你妖法!废物!废物!都是废物!竖子奸诈,安敢欺我!从来只有我欺人,居然有人敢欺到我的头上了!找死!”
他的脸涨的通红,胸口发闷,几乎要被气炸了,有一种被人玩弄于鼓掌的感觉,只觉得满腔怒火无处发泄!
白青这一巴掌下去,陈阿三也反应过来,顿时暴跳而起,口中骂道:“个婢养的!根本不是官差,让陈止给跑了!”
“他跑不了,这次他不把最后的田地都吐出来,休想能了!”白青也咬牙切齿,觉得威严受损,对着那捂着脸的护卫说道:“召集人手给我追!追不到人,今天咱们在场的人,都要成坊间笑柄!”说完,见人不动,立刻就一脚踢过去,却被护卫的瘦骨头咯了脚尖,痛呼一声。
护院一见不妙,赶紧跑了。
白青忍着疼痛,怒吼道:“给我抓陈止回来,抓不回来,你们也都不用回来了!滚!”话落,他突然眉头一皱。
“我这脚尖怎么这么痒……”
第七十二章 穿街拜老再抽签
听白青这么一说,其他人也回过神来了,接着脸色都难看起来,知道这次事情问题大了,如果不能将人抓回来,恐怕不光是成为笑柄。
“这陈止简直肆无忌惮!”一个档主恨恨的说着,“不过是让他多拿点赌债,他一个世家子,族里有的是钱,能有多大事,不愿意也就罢了,将咱们都戏耍了一遍,还想成全自己的名声!怎么可能什么好事都被他占了!岂有此理!”
这人一说,其他人却沉默起来,能坐稳赌坊东家、档主位置的人,多少都有点见识,或许在书法、律法等方面比不上世家子,可涉及到为人处世、名声道理,他们心里跟明镜一样,都意识到了这次事情的严重后果。
本是他们一群人聚在一起,要威逼陈止就范,就算占着一个欠债还钱的理,可有那一纸约定在,终归失了道义,如果能沿着他们设想的情况那样发展,不过就是次以强凌弱的戏剧,热闹几天就会平息,可经过陈止这么一闹,局面就完全变了个样子!
“好一个陈止,好一个陈止!”连白青也被气得七窍生烟,他一边摩擦着脚尖,一边冷笑着,“他带着一个书童就过来了,留下这么一首诗,转身就走,是要让我们沦为百年笑柄啊!”被他点明关键,其他人也都神色变化,有两个人更是面无血色。
正是他们担心的。
今天的事,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已经堪称离奇了。
这诸多赌坊势力联合起来,威逼一个不得势的世家子——布衣百姓可不知道陈止的名声正在士族圈子崛起,看他被发配到市坊店肆,都以为被陈家轻视——威逼之下,世家子带着书童欣然赴约,颇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味道。
门外的滥赌鬼、丰阳街的商贩都是亲眼所见。
谁知道陈止一来到青远庄外,画风突变,仗剑斥责、昂然而入,立刻从荆轲变成了关云长,成了单刀赴会之局。
是以白青才要打压陈止的气焰,折辱于他,这既是受人所托,也是形势所迫,但就在这种局面下,陈止不卑不亢,在敌意环伺下,留下这么一首《戒赌诗》,然后全身而退。
这活脱脱一个戏曲胚子,如果不把陈止追回来,这彭城以后指不定就得有一出《陈守一孤身入赌窝》的乐舞、百戏出来了,那就不光是丢名声了,很有可能要被后人喜闻乐见一百年!
这对重视身后名的华夏人而言,比杀了他还难受。
“过去都是听旁人说传奇话本,今个一个不小心自己就要进里面了,还是反派,谁受得了?!”
这个想法,不光白青有,其他档主也不例外,哪怕不外传,可家乡父老肯定会记住的,让他们以后怎么混?
倒是那陈阿三不学无术,想不到这一层,气恼于陈止耍诈离开,一脸怒意的想着,很快想到一事,抓了个护院进来,恶狠狠的问道:“那个敲锣的呢,先抓过来,问个清楚!”
那人被勒住衣领,呼吸困难,挣扎着回道:“那人滑溜的紧,根本没有停留,我等一围过去,他就当先游走,围着庄子叫了几声,兴许是见陈止那厮离开了,也就退去了。”
没抓着!
“陈止跑了,敲锣的也没抓到,要你们何用!”陈阿三当即就要捶打,却被白青叫住。
“区区帮凶,不足为凭,抓住又有何用?”白青脸色难看,脑子还没混乱,“主要还是陈止,一定要抓住他!一定!”说到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眼里透露出痛恨之色。
这位白老爷自掌权以来,一路披荆斩棘,合纵连横,不知道经历了多少风雨,无论是乡间无赖,还是世家大族,抑或是官府守军,他都有过接触,都挺过来了,没想到这次受人之托,以为不过顺手为之得些好处,就要阴沟里翻船了!
看出了白青的痛恨之意,陈阿三眼珠子一转,想到了个讨好这位爷的主意,于是身子一转,来到桌前,伸手就要抓那幅字,顺势就要撕毁。
陈阿三一边动,一边还喝骂:“这陈止写了这么个玩意儿,见了就让生厌,留着脏眼睛!”
在他想来,这诗让众人动怒,自己一撕,肯定讨好众人,却没料到,这手还没触及那张纸,就有两三个声音同时响起来。
“住手!”
“莫撕!”
“且慢!”
这一连几声,连白青都出声阻止了,让陈阿三一脸错愕,愣在原地,手悬在半空。
“啥?”他一脸诧异的看着出声的几人,发现了这些人脸上的矛盾之色。
白青和两个出声的档主看着那幅字,确实很矛盾,刚才的出声,更多的是下意识的反应。
那一幅字飞撇走捺、龙蛇飞舞,隐隐有苍茫气息,稍微懂点书法的人见了,都会爱不释手,可就是这些个字组成的这首诗,对白青等人而言,有如当头喝骂,气愤难平。
“这次事情,等于和陈止彻底撕破脸皮了,想要让这个仇人给自己来个墨宝,怕是难上加难。”
更远的事,他们暂时也想不到,可眼前就能料到的后果,却让白青等人迟疑了,这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反应,并不是真的因为字好,就能让几人受辱,只是想先搁置一下,想清楚,不出意外,等他们想通了,还是会选择眼不见为净的。
可这份迟疑落在陈阿三的眼里,顿时让这无赖感到不可思议。
“他们这什么意思?都这样了,还不舍得撕?”陈阿三瞪大眼睛,又朝那幅字瞅了过去,“这字好到这个程度?”
紧接着,却有一个档主忽然拍了一下手掌,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
就听这人笑道:“陈止糊涂了,他也不是全都占便宜了,他把银子送来了,却没有拿字据回去,欠条不走,谁说他还钱了?”说罢,他觉得勉强扳回一局。
……………………
“糟了,少爷,您忘了取借据!”另一边,奔跑中的小书童也想到了这事,一脸懊悔,可一想刚才的局面,也知道那种时候想拿字据是异想天开。
陈止却边走边笑道:“就是要不拿,不拿借据,那钱就只是换个地方放罢了。”
陈物似懂非懂,跟着却又道:“可惜了少爷那幅字。”
“不用可惜,字什么时候都能写,”陈止一边走,一边摇头,这片地形早就牢记下来,行走之间纯熟无比,走街串巷,将追击的人远远抛在后面。
陈物小胳膊小腿,被陈止半拉着穿行,很快也适应过来,听了陈止的安慰,还是有些难以释怀,喘息着道:“那是少爷您第一次作诗吧,意义不同。”
“原来是因为这个,”陈止还是摇头,“那首诗是民间流传的,并非出自我手,大可放心。”照他的想法,字估计是留不下来了,但诗却会流传,就坏了白青的名声。
名声一坏,就算再有钱,疏通关系,品状风闻低劣,也不可能更进一步,等于绝了他的前路,断绝了希望,对白青这样野心勃勃的人来说,比杀了他还要严重。
对话间,两人脚下不停,追骂声在后面时而隐现,惊险万分,连陈止也不得不皱眉。
“如果前世几个护卫在此,以他们的身手,不会有任何危险,这招募人手、培养一番的计划得尽快施行了。”
这时,陈物又好奇起来:“少爷,咱这是绕路回去?这是哪?他们人多,您又带着我,怕是跑不过。”
“莫担心,按官府律令,天色已晚,布衣不得擅离家门,世家子也得掌灯方可,他们这么急匆匆的追来,聚众而行,很快就有官府的帮从过去拦路盘问,快不了,走过这两条街,就可安然无恙了,至于你我去向,嗯,先去拜访一位长者,蹭顿饭……”说话的时候,陈止脚下一转,来到一处巷子,直往里去,到了一户人家跟前,抬手敲门。
很快,一个门房探头出来询问。
陈止就道:“在下陈止,听从长者建议,已经还了赌债,今后戒赌,特来向他老人家禀明,顺便请教法家道理,冒昧登门,还请见谅。”
“这是三老的家?”陈物瞪大了眼睛,不懂这逃跑的时候,为何要拜见三老,不是该赶紧去陈府避难么?
“难道是求助三老?”
“你就是陈止陈公子?”门房明显听过这个名字,恭敬的行了礼,“我家老爷时常提起你,你且稍待,我去通知老爷。”
等门房进去了,陈止止住了想要提问的陈物,算了一下时间,然后在心中默念了两字——
“抽签!”
第七十三章 楼没了,字还在
经过这些天,百家签筒重新聚集了不少名望金液,离第二个刻度格被填满,只剩下一丝空隙。
陈止这一抽签,其中一格迅速跌落。
在名望金液消耗的同时,那签筒上方的铜钱微微一震,表面一层光晕剥落,落于签筒上,手中顿时多了根竹签。
“铜钱光晕果然有了异动,有变化就有探查的机会。”陈止低头看向竹签,若有所思,目光扫过竹签,在那“阴阳”两字上微微停顿片刻。
“阴阳家的签?”
这个结果让陈止颇为意外,阴阳家的东西多数古怪至极,有种种妙能。
陈止这次抽签,目的不是为了百家之物,而是想借用副作用,没想到会抽出阴阳家的东西。
“阴阳家的东西,自来都有奇效,算是个比较实用的类别,不知这一根有何作用。”
他默念解签,手中的竹签转眼化做三张符纸,各写着一个“迷”字。
“**阵符?”
看着这东西,陈止心头一动。
**阵符,他上一世就抽过不少次,看着是一张符篆,但只要拍在地上,就可以根据地形,形成一个**阵,顾名思义,只要是踏足阵中的人,都会迷失其中。
“**阵一立,除非撕毁符篆,否则可以持续半个时辰,在这期间,误入其中的兵马无法脱身……”
看着这三张符纸,陈止突然觉得情况有些古怪。
“我这一路行走,被人追赶,如果说有需要的话,这**阵可谓首选,结果一抽签就得了此物,里面的关联耐人寻味,但这次抽签和过往相比,确实有个地方不一样。”
他的注意力,集中到了那枚铜钱上,上面的光晕已经消耗殆尽。
“难道这铜钱上的光晕,能让我得到当前所需?通过和他人谈论学问,来凝聚光晕,配合签筒,每次抽签,都能得到最需要的事物。要真是如此,那意义就太大了,得找机会试验一下。”他的心里浮现出了刘纲的身影,同时袖子一拢,将三张符收好。
由于身子的遮挡,身后的陈物并没有看到抽签、解签的过程。
这个时候,面前的宅门也顺势打开,一脸笑容的三老许志迎了出来。
“守一啊,你总算舍得来我这了,老夫可是等了很久。”许志满脸笑容,眼里有着热切,“你这次过来,老夫得考校一下的法家学问,你可是老夫推荐到筛选中的,不能不管。”许志的话里话外,强调自己对陈止的帮助和恩惠,拉拢之意溢于言表,至于那赌债的事,则是提都没提。
陈止顺势入内,身后的陈物也亦步亦趋,只是小书童心里却满是疑惑。“不是躲那些追击的人么,怎么突然来拜访三老了?”他却不知道,就算再给白青个胆子,他手下的人也不敢贸然闯入三老的宅院。
在院门关闭的时候,陈止朝着青远庄的方向看了过去。
“明火囊可以助燃,遇火增温,副作用是助怒,人吸入之后,情绪一激动,思绪就会混乱,加上钱财放置于青远庄,签筒抽签后的副作用,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也算和前任陈止有了个交代,白青夺你田财,到最后也不愿收手,我便让他损财断路,不知你泉下有知,能否瞑目?”
他这一进院子,追击他的人顿时成了无头苍蝇。
另一边,青远庄中,白青等人还在等着结果,也无心处理其他了,而那陈阿三则颇为不耐烦的走来走去,见久久没有结果,更是直接来到门前观望。
驻足片刻,他低头的时候,无意间在地上看到了一件事物。
“这是什么?”
捡起来一看,顿时摸不着头脑。
“一个香囊,”他嗅了嗅,“没有什么味道啊,谁掉的?”
这边还在疑惑,突然听到外边有人喊了一声“走水了”,随之而来的,就是吵杂声响,以及混乱的脚步声。
一息之后,几个神色慌张的护院和家丁跑到大堂,边跑边喊:“诸位老爷不好了,着火了!赶紧走吧,就要烧过来了!”
这人满脸灰黑,衣着凌乱,也顾不上行礼了,说话的时候还隐隐颤抖。
根本不用他来提醒,随着一阵火浪袭来,诸多火舌从旁蔓延过来,呼吸间的功夫,就将大堂一边的走廊吞没,朝着楼梯延烧过去!
“这……这……”白青本来还盯着脚尖看,一抬头,风云突变,满眼的火光,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时候,一股热潮扑来,宛如强风,吹在他的脸上,伴随着一点火星,一下子白青和其他人清醒过来。
“快、快、快跑!”
几名档主终于回过神来,二话不说,拔腿就跑,他们的护从也顾不上尽职尽责的,一个比一个跑得快,转眼就走了个精光。
白青回头看了一眼,一咬牙,转头离开,只是跑得时候,手都在发抖。
这里本是他用来联络各方的地方,哪怕白家家财万贯,也被这个窟窿吞了不少,现在竟是尽数归于火海!
白青闭上了眼睛,心痛的难以复加。
等呼哧呼哧的跑出热浪范围,一众档主终于有功夫喘息了,转头一看,就见那壮观的楼阁已经成了一根粗大的火柱,火光照耀四周,宛如白昼。
热浪与火光交缠,呼喊与呼救齐飞,青远庄仿佛纸糊的一样,逐步崩塌,成了个巨大火球,在夜晚格外刺眼,很快引得巡防的注意,接着就有不少皂隶过来救火。
这火势倒也奇特,来得快而猛烈,却没有伤人,随着众人逃离,整个青远庄被火焰笼罩,一炷香的时间就燃烧殆尽,留下一片废墟后,那火势也随之微弱,眼看就要熄灭了。
这一幕落白青眼中,让他眼皮子直跳,手脚颤抖,他养尊处优的脸上,已经被黑灰遮盖大半,身上也多了一层飞灰,却已经顾不上拍打了。
“一定是陈止放得火!”同样满脸漆黑的陈阿三,突然叫出声,一口咬定放火的是陈止,“不然哪有这么巧的事,他一走,火就烧起来了,这小子是想要诸位老爷的命啊!”说到后来,陈阿三提高音调,说的几位档主浑身一震,都露出了恨意。
但就在这个时候,白青的老仆老胡颤颤巍巍的过来,一到白青跟前,就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嚎啕大哭:“老爷啊,老奴有罪啊,一时失察,没管住下面的人,督促不够,西边几个灯笼没有捆扎实在,跌落下来,造成这场祸事,百死不足以赎罪啊!”
这话一说,众人先是一愣,然后面面相觑,最后视线落到陈阿三身上,将这个无赖头子看得满脸通红,连黑灰都遮不住,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刚才还信誓旦旦的说是陈止所为,转脸就被人戳破,换成谁也受不了,可陈阿三到底不要面皮,念头一转,一咬牙道:“诸位老爷,为今之计,只能咬定是那陈止所为!他今天明明白白的来过,只要咱们众口一词,他再怎么说都没用,谁能给他证明?”
这是要诬陷陈止?
档主们明白过来,不由迟疑。
诬陷士族,在大汉是个不小的罪名,万一被揭穿了,那可是后患无穷,这些人毕竟只是商贾,有钱没政|治地位。
“呼……”这时候,白青长吐一口气,今夜种种在他脑海中划过,最后定格在那片废墟上,只觉得自己从未吃过这么大的亏,怒火与悲痛交杂,最后下定决心。
他环视众人,缓缓道:“事已至此,必须得有个人负责,他陈止的所作所为何等嚣张,不能就这么算了,否则咱们还怎么在这彭城郡立足?诸位给白某一个面子吧。”
这白老爷这是要采纳陈阿三的说法了。
“白兄,能不能让兄弟几个商量一下……”
“没时间了,差役已经来了……”白青摇摇头,不打算给众人机会,冷冽的目光扫过众人,警告之意很清晰的表达出来,他今日的损失太大了,原本的计划也付之东流,但同样也是一次机会!
“眼前这些人心思各异,但只要找个理由,一样能强行捏合在一起,这就是一股不小的势力和财力,我白青筹谋许久,今日过后沦为笑柄,上升之路断绝,如果这次不拼一次,以后就只能如同我的祖父、父亲那样,为后辈子孙打基础,那我这一生还有何意义?倒不如借势咬他陈家一口,毕竟陈家衰落,陈老头新死,陈迟守孝辞官,只剩下一个陈远为吏,是最虚弱的时候,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白青的眼睛通红,也不知道充血还是烟熏的。
“更何况,我还有底牌,那徐方是陈家的家仆,他通匪的事情也被我知道了,如果事不可为,只要拿出这个事情来,还可以全身而退!到时候,只要跟几大家族说通,有一个共同动手的理由,陈家就会被几家分食,但总归还有一点肉汤给我。”
白青的势力在众赌坊中首屈一指,更握有不少产业,其他档主对他多有所求,不然今天也不会过来,此时他话都说得这么明白,就差直接威胁了,显然被这大火一烧,伤筋动骨,恼羞成怒之下要拼命了,其他人哪敢明着反对。
“诸位原来在这啊……”
突然,一个声音传来,就有两名差役走了过来,其中一人还拿着一幅字,这字被熏黑了部分,边缘还有被烧过的痕迹,但主体完好。
“白当家的,对不住了,东西没救过来,只有这幅字没怎么被烧,好在清点过后,没有人员伤亡,您看……”
白青等人顺势一看,不是《戒赌诗》又是什么?
我青远庄都烧没了,你这幅侮辱我等的字,居然还在?
白青只觉一股浊气冲上来,身子一晃,正好脚上爆发瘙痒,一个踉跄,瘫倒在地,引来一片惊呼。
第七十四章 此乃陈止所……赠
白青这么一瘫软,那还跪在地上的仆人老胡,“刷”的一下就站起身来,用极快的速度扶住了自家老爷,吓出一身冷汗,其他人也围了上来,纷纷表示关切。
众人七嘴八舌的说着,白青也恢复了一点气力,两腿一用劲,重新站稳,脸上还残留着不自然的表情。
“白老爷怎么这幅模样?这纸上的字,写的是什么?”
两名差役面面相觑,他们也看出来了,这些人的异样反应,和自己手上这幅字有关。
这字是他们扑火时看到的,二人虽然不认字,可一眼就被纸上的笔画吸引了,估摸着说不定是大家手笔,指不定是哪位档主的收藏,一旦救下来,说不定几位老爷一高兴,就能得什么好处。
“房子都烧没了,还能剩下这么一幅字?”
陈阿三眼睛瞪得老大,看着那一幅字,表情像是见了鬼一样,一边说着,一边还抬头去看青远庄的模样。
这座楼阁已经变成了残垣断壁,没了原本的形态,破损的墙壁、断裂的屋梁、残破的楼梯等等堆积在一起,成了片废墟。
无论是白青等人所坐的桌椅,还是其他的物件,都毁于一旦,偏偏一张易燃的纸还保留着,纸上的字也清晰可见,那龙飞舞凤的痕迹,仿佛一根根鞭子,抽在白青等人脸上,让几位赌坊商贾的脸颊微微抽搐。
陈阿三察言观色,一见这架势,眼睛一眯,登时踏前一步,伸手就要抓向那幅字,看那凶狠模样,分明是要将这大难不死的一幅字,狠狠的撕扯碎裂!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厚重的声音从旁传来——
“且慢!”
“又来?这次又是哪个还不舍得!?”陈阿三一听这话就有些恼怒,刚才也就罢了,现在房子都烧了,这字还无恙,世上邪门之事莫过于此,指不定纸上有什么妖法呢,竟然还有人阻止自己!
这么想着,他朝白青等人看过去,却见众人都未开口,反而朝着另外一个方向看过去。
“不是他们,那是谁?”陈阿三心中一凛,顺着众人目光看去,就见一名身着劲服的高大男子正大步流星的走来,其人宽面大耳,留着八字胡,一只手还握在刀柄上,看似武官,偏偏身上还有儒雅气息!
“刘……刘……刘县尉!”
这人陈阿三当然认得,大名刘仰,县中的两名县尉之一,掌南城治安。
要说彭城县此地,实际上官僚众多,不光有县一级的班子,还有郡中诸官,为彭城郡的治所所在,还是整个徐州的州都,不过前些年洪水肆虐,加上南部叛乱,刺史暂时将州一级的班子,迁到了徐州南边。
这样一个重镇之地,从乡里开始,一级一级往上,县级、郡级,以及原来的州级官员,都要共居一地,生在其中的布衣百姓肯定要认识几位,至于陈阿三这样的无赖,更得将招子放亮,防止惹到惹不起的人。
比如眼前这位刘仰,官居县尉,是本地刘家之后,先祖可以追溯到高祖族弟之后。
那位在张府品评的刘太公,正是刘仰之父。
这么一层关系捋下来,影响力之大可想而知,陈阿三一个泼皮无赖如何能够相比?这一见到,顿时似耗子见了猫,身子一抖,赶紧行礼问好。
刘仰却理也不理他,反而饶有兴致的看着那幅字,然后笑道:“来的时候就听到禀报,说是陈守一来过,这是他的墨宝吧,不错,难怪我家老父一直念念不忘,这草书当真绝妙,就是边缘有烧痕,但瑕不掩瑜……”
这一幅字如果拿出去,让张太公、彭太公看到,会更明白其中的价值——
这是陈止流传出来的第一幅草书!
在这之前,陈止代写书信也好,帮陈迟、王谦誊写也罢,都是用的隶书,尽管在韵味上有所变化,可整体美感不变,但这首诗用的却是草书,单是“第一篇”这三个字,就足以让那些推崇书法的名士们重视了。
刘仰想得不多,但记得自己那父亲从张府晚宴回来后,就闷闷不乐,问了两个侄子才知道,是一副他喜欢的字,被彭太公抢走了,因此不快,时常念叨陈止之字,显然极为喜欢,但碍于身份与交情,不好去求,反让一众子孙整日里听得耳朵生茧。
那个时候,刘仰就想着,什么时候找来一幅字,安慰一下老父,没想到今夜巡查,接到了火情,来到这里却见到了这么一幅字,自然有了想法,想着借职务之便,如何捞取。
“这幅字有所伤损,但总归还能看,拿回去,也能让老父亲稍稍顺气。”
想到此处,他竟不顾众人脸色微笑起来,丝毫也不在意这里乃是火场灾后,思想觉悟不知道有多低,但却无人敢言。
只是看到烧焦的边缘,刘仰难免心头嘀咕,可等他看清了那些字的内容,先是一愣,跟着神色古怪的看了白青等人一眼,忍不住摇头失笑。
“这个陈守一真是胆大,这种事做出来,你们还能放他离开?这首《戒赌诗》倒是浅白,没什么高深的地方,此子过往的经历我也略有耳闻,此诗当是有感而发,别的不说,那些好赌之人肯定深有感触,或许还能流传……”
这么一想,刘仰兴趣越来越浓,大手一挥,对两名差役说道:“这幅字,就先收归衙门吧。”
“等等!”
白青等人在旁看着,本不敢言,但看到这里终于沉默不下去了,这幅字要是被官府拿走了,以刘仰的态度,那估计是拿不回来了,到时候这东西在外,自己等人想遮掩都遮掩不住,比吃了苍蝇还恶心。
那白青一想到后果,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拱手,说道:“这字实乃……实乃陈止赠予我等,理应由我等处置。”
这话一说,别说刘仰,连那群赌坊档主都是眼皮子直跳,不得不暗暗称赞这白青真是能屈能伸,这话都说的出来。
人家写了首诗骂你,还得一本正经的说是赠予,不是一般人能干出来的。
白青却是压着怒火,心里简直像是吃了屎一样,却不得不出面讨要回来,不然放任这首诗流传出去,那画面,他已经不敢想象了,因此哪怕这字是骂自己的,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只要能拿回来。
一旦拿回来,必然要将之撕得粉碎!
未料刘仰只瞥了他一眼,就摇摇头道:“此处火场,起火的缘由不详,里面的东西都是呈堂证供,岂能由你们处置?那自然是要收归衙门的。”
不过,刘仰心里也嘀咕着:这白老虎也真不容易,这话一说,面皮全无,不容易啊,难怪老父当年劝我读书的时候,常说学好此道,杀人不用刀,啧啧,今天算是见识了。
但再不容易,他一个官府的帽子扣过去,其他人还能说什么?
更妙的是,一旦收归官府,到时只要略施手段,就可以李代桃僵,刘仰就能弄到自己的手上,这可比亲自上陈家求字轻松多了。
但这话却让白青脸色一白,立刻猜到了刘仰的想法。
别看这白老爷平日里作威作福、颐指气使,对那些滥赌鬼更是生杀予夺一般,可那只是针对布衣,碰上刘仰这样有权有势有官职的,他可就没办法了。
“要完!这幅字一落到刘仰手上,哪里还能要得回来,我等注定要成笑柄!威逼陈止不成,反而被他当面喝骂,留下笔迹讽刺,最终宅院被烧,怎一个惨字了得!”
其余档主皆是面色凄然。
白青也好不到哪去,一想到后果,脸上一阵青白,急于思考怎么扭转局面,也不知道怎的,鼻腔里突然一阵辛辣,跟着一股邪火升起,直冲脑门,思绪猛然混乱,念头趋向疯狂。
“县尉当前,要改局势,要压陈止,机会只有一次,错过眼下的时机,事后再说,就根本没有机会,再说了,刘仰是刘家的人,陈家衰弱已成定局,我就不信刘家就没有想法,他刘家也缺一个马前卒,不如……”
想到这,他一咬牙,猛然道:“好叫县尉得知,这火……这火就是那陈止所放!”
旁边几位档主一听,顿时眉头大皱,暗道这白青果然是气昏头了,纷纷后退,只有陈阿三露出喜色。
第七十五章 德者本也,财者末也
放火者,陈止!
这话一说出来,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一名名档主纷纷后退,神色各异,而陈阿三虽然面露喜色,但也知道不合适,赶紧将头低下,藏起表情。
“哦?陈止放火?可有凭证?那就让他过来对峙吧。”刘仰眯着眼睛,表情严肃下来,目光扫过众人,心中已经有了猜测,所以他明知陈止已经离开了,还刻意这么说。
纵火的罪名可不小,就算是世家子也压不下去,肯定是要问清楚的。
他这话一问,对面几人的表情又不自然起来。
白青神色尴尬,刚下了决心,就被问到了点子上,又不得不回答,只得如实道:“这个,陈止人已经跑了。”
“跑了?”刘仰眉毛一挑,“真当我消息闭塞?陈止今晚过来赴约,就带了一名书童,一个士子、一名书童,在这么多人的围拢下,点火烧楼还跑了?”他露出了嘲讽之意。
仿佛是为配合他这句话,四周呼喝之声不绝,一名名护院、下仆奔走间忙碌无比,粗略一算,少说也有二十多人,多数是孔武有力的护院。
一个文弱士子还带着个拖油瓶,放了火,在护院围困下,还想跑得没影,说给谁听都不会信,他们自然不会想到,陈止派了孔力扰乱,提前又规划好了撤退路线。
但事到如今,白青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继续道:“陈止奸猾,又有外应,估计陈……估计是勾结了不少同党,才能逃脱出去。”他总算还有一丝理智,本想说是陈家相助,随即意识到,现在就将陈家牵扯进来,就失去了步步为营的机会,彻底没有退路了,整个事的性质也就变了。
这就好像朝廷查官一样,先以小官小吏为目标,一步步顺藤摸瓜,最终撬掉整面墙,是一种以小博大的斗争方法。
“口说无凭,可有实证?”刘仰不为所动,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有,”白青指了指身边众人,“我等都是人证,那陈止先是以言语麻痹我等,离开后顺势纵火,更有手下在外埋伏,接应他离开,还请县尉为我等主持公道!”他躬身长揖,语气诚恳。
这就是睁眼说瞎话了,里面漏洞不少,可有的时候,一件事是否被戳破,关键是看说的人和听的人,而不是事情本身。
其他档主一听,却好大不情愿,其中几人有心分辩,但一想到白青刚才的模样,又不想现在就得罪他,最后相互对视,就有五人出面,说道:“刚才火势太大,我等没看清,现在胸闷气喘,八成是呛着烟了,不舒服啊,得先回去看大夫,刘县尉,我等就先告辞了。”
白青一看,脑子清醒几分,他刚才吸入明火囊的气息,看到青远庄毁于一旦,急怒攻心,思绪混乱,此刻有几分清明,可话已出口了,总不能立刻改口,抬头一看刘仰,忽然咬咬牙,道:“刘县尉,今天这事也不小,我这一座楼前后花费了多少银两,县尉你肯定也知道,牵扯在里面的人,总归都要问清楚才行。”
那五个想走的档主一听,登时就不乐意了,却不敢当着刘仰的面多说,只是拿眼看着白青。
刘仰眯起眼睛,看了看那幅字,又看着众人,最后又想到自己听到的,有关杨县令的那个小道消息。
“都乱成一锅粥了,这个白青到底有何倚仗?没有倚仗的话,他断然不会做出这种事,也罢,问一问也没有什么影响。”
一念至此,他面无表情的道:“白当家说的不错,你们几位当家,也得去衙门走一遭,问清楚情况,还有陈止……张虎,你带人去陈家,先告知陈迟兄弟,再请陈七公子往公堂一趟,我去禀报县令。”
“诺!”那皂隶张虎登时领命,看了白青等人一眼,转身离去。
几个想要脱身的档主一看,正要再说,刘仰摆摆手道:“等到了衙门再分辩,几位是证人,肯定要走一遭的。”
“对,咱们兄弟几个,同进同退。”白青也上前一步,和几人对视一眼,暗暗警告,但收效甚微,那几人也不傻,诬陷士子和威逼世家子还债,可不是一个概念,根本不想沾染,看得白青心中焦急。
刘仰也不多管,将那幅字让人收起来,先送到衙门,然后淡淡道:“诸位,你等先往衙门,等陈止到了,当堂对峙,就是不知道他此时身在何处,我先行一步。”
说完就走,毫不停留,按着刘仰的说法,他得先去禀报县令,可这一离开却没有去县衙门,而是饶了一圈,先到了刘府。
“四爷来了啊。”府里的仆从、丫鬟一见刘仰纷纷行礼。
刘仰匆忙间只是点头示意,很快刘家的大管事就迎了上来,一见刘仰的样子,就知道有急事。
“四爷,要不要叫起老太公?”
“嗯。”
说完,两人快步前行。
此时夜色已晚,府中房间多数都不见光亮,只是在途径刘纲的住所时,看到里面还有灯光,依稀能见到一个伏案书写的身影,他不由默默点头。
那管事在旁看着,笑道:“五少爷这两天都很用功,说是听陈公子之言有了心得,反复推演什么,咱见识浅薄,也知道是做的高深学问。”他知道这位四爷很看好刘纲,就趁机拍拍两人马屁。
刘仰一听,却疑惑起来。
陈公子之言?哪个陈公子?难道是先秦的公侯之子?
眼下他也没有时间深究,所以只是点头带过。
很快,在后院的独院中,刘仰见到了睁着惺忪睡眼的刘太公,赶紧告罪:“吵了父亲安眠,罪过。”本来,这事该和他的大哥谈,但是刘家大爷也去往留县了,家中说话算数的,也就是刘太公了。
“不要来这一套了,你这个时候来找我,出了什么事?”刘太公板着脸,一副严肃的模样。
刘仰不敢耽搁,他还赶着去衙门,就把青远庄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最后问道:“父亲,这事我们怎么处置?之前徐方的事,杨县令就有心打压陈家,若是再加上白青,或许真能成事。”
“呵呵,”刘太公却冷笑起来,“白青算什么东西,一个开赌坊的商贾,名声何等恶劣,我刘家岂能与这等人为伍?也就是这等掉进钱眼里的商贾,才会以为天下之事只要讲明价钱,就都能讨价还价,祸事不远。”
“话也不能这么说吧。”刘仰一听,后背有冷汗出,他可才应下矿场利益,听老父这话,是不赞成挖陈家的墙角?
“怎么不能这么说?”刘太公还是一副严肃面孔,“白青这等人,我不知见过多少,以为万事都可估价,丝毫不懂德行的意义,他以为家中有人出仕,就能成世家?笑话!就凭他那些赌场,三代之内,无望入品!伸望,我告诉你多少遍了,德者本也,财者末也。”
刘仰赶紧认错,但随即又隐晦提醒道:“可是,不管白青这个人如何,他敢做这个事,肯定有倚仗,或许可以利用。”
刘太公古板的面孔中露出一抹狡猾笑容:“伸望,你还是没明白,白青这种人,以为凡事都能以利疏通,所以敢为人所不为,但他不明白,有些事不是利益能疏通的!况且,陈止此子并不简单,白青过去逼迫于他,他不回应,那是蛰伏,如今不再隐藏,肯定要找个人祭旗。”
刘仰迟疑了一下,最后问道:“那我当如何?还有那矿场的事……”
“你只管公事公办,”刘太公摇摇头,“至于矿场,那是县令挑拨,我刘家给他个面子,不代表得和陈家闹僵,白青此事之后,你就知道怎么做了,去吧。”
………………
另一边,许志家门外,陈止正拱手作别。
“多谢款待,学生必谨记许公教诲,时间不早了,还请许公安歇。”
一番客套话后,陈止领着陈物离开三老宅,沿巷行走。
因为天色已晚,周围不见行人,按官府规定,百姓晚上不许轻易离家,世家子弟外出,则必须掌灯,所以离开书林斋的时候,陈止就让陈物带了灯笼,这时一打起来,就算有更夫之流看到,也不过问,一路畅通。
他一边走,一边想着青远庄的事情。
“我用前世的药方配了明火囊、痒麻散,明火囊可以加速火势,痒麻散沾着就会发痒,持续半个时辰……”
原来,陈止交代陈辅购买的药材,是为了调配明火囊和痒麻散。
明火囊无色无味,由多种无毒药材配置而成,一旦配成,有效时间很短,不在十二个时辰内使用就会失效,因此陈止是当天配置,当天使用。
痒麻散则是交给孔护院的东西,用来对付白家的护院,一扔就会散开,落在追击的人身上,让人浑身发痒,难以行进,既帮助孔力阻拦追击,也使陈止方便离开。
“青远庄是木桩框架土墙,都是易燃之物,五步一灯,灯笼满楼,这都是明火,我将钱财拿过去,未收借据,一抽签,副作用九成要应在银饼子上,加上明火囊,这就是九成九。”
木制,灯火,助燃之物,但副作用不会伤人。
所有都准备好了,配合银两的转移,几率叠加。
“忙完这一圈,就该尽快提升名望,好警告州郡注意那王弥……”
带着这样的想法,主仆两人走出街道,顿时有混乱的脚步声传来,就见不少人奔走疾行,喊着“走水”、“着火”朝一个方向跑去。
“怎么回事?”陈物目瞪口呆,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刚才还是寂静小巷,转眼就是混乱街道,冰火两重天。
陈止则停下脚步,朝一个方向看了过去。
目光尽头,街角之处,有几名乞丐模样的男女正观察混乱的人群,其中一人趴在地上,拿着一支笔,正写着什么。
突然,他们中的一人注意到陈止的目光,拍了拍身边同伴,几个人低语两句后,匆匆离开。
“少爷,怎么了?”
“没什么。”陈止收回目光,心里生出疑惑。
“那几个人看似落魄,衣衫褴褛,但面容饱满、体格强健,不是乞丐,倒似探子。这就怪了,前世军阀割据,彼此派出探子并不奇怪,如今也算太平之世,天下一统,是谁派出探子来彭城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