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章 山村大案
听到三哥的话,张黎生心中一动,巫道修炼可是破费财物,他又不是以前的苗地‘头人’,或现在的金融、企业钜子,如果这次能够化害为益斩获一些钱财,也未尝不可。
可惜他正要强打精神,打算和这位花钱买命的大佬详谈时,三哥却已经七窍黑血直流,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与此同时,只余头颅一截的巫虫青红,在吐尽毒液,完成了饲主最后的命令后,也无声无息的悄然死去了。
巫虫虽然在‘巫’眼中应该只是工具,但和青红相处了几年,突然之间失去了它,张黎生还是错愕的楞神了好一会。
又想到没有了青红,自己去密林中猎炼新的巫虫一定危险重重,他忍不住咬牙切齿的咒骂道:“死掉咧,咋就这么死了,书上不是写着巫虫命力无限撒,就因为我是初巫…”
说到这里,气恼之下,张黎生强提的精神终于再也无法支持下去,一头栽倒在了地上,昏厥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天才蒙蒙亮,鸹窝村中便有许多村民早起,有意无意的聚集在了张家古宅门前的石板路上。
昨天深夜古宅中的喧嚣和惨叫,实际上早已传遍了山村中每个人的耳中,只是因为出事的地点是张家老宅,时间又是颇具传奇色彩的张道巫山葬当夜,所有夜里就连那些平常极为好事的旅行者,都在村民们的劝诫下,不敢去一探究竟。
事实上,即便现在天色越来越亮,早已是鬼祟辟易的时辰,古宅外的山民也只是含含糊糊的讪笑着闲话家常,没人敢敲响张家的大门。
直到陶猎林本着脸,沿着村间小路走向古宅,山民们的话题才不再遮遮掩掩。
“阿猎来咧,他当过兵,扛过枪,不怕这个,他敲这个门,他敲这个门。”
“那是,那是,阿猎他一手操持着送走了道巫山君,敲敲门,不碍地。”
在议论声中,陶猎林走到张家古宅门前,面无表情的沉了沉气,一边用力拍响了大门,一边高声说道:“干啥哩,干啥哩。
一大清早,该做活地做活,该进城地进城,都聚堆人家大门口做啥撒。”
“阿猎叔,那啥,不是昨晚张家的宅子里有响动吗。
我们今天来看看到底是咋回事。”人群中有顽劣的年轻人,笑着回答道。
“来看看,看个啥,连个门板都不敢敲,你来看个啥,长个老鼠胆子,还看看。
山虫子,山虫子,快开门,我是你阿猎叔,来带你把钱存到镇上银行去。”
昏迷在院子里的张黎生被陶猎林‘嘭嘭…”的砸门声惊醒,只觉的头疼欲裂。
他晃晃悠悠的从地上爬起来,双眼迷糊的用力摇了摇头,声音嘶哑的应道:“阿猎叔,你等等…”
话刚说到一半,满院的黑青血泊和四具死尸被清醒了一些的张黎生收到眼中,顷刻间,像是电影回放一样,昨晚发生了一切,都在他的脑海中闪现了一遍。
“呃…”他只觉的脚下一软,便跪倒在地上,大声呕吐起来。
不念巫咒,不在斗争时,这个干廋少年可没有视敌人性命为草芥的勇气、魄力。
“山虫子,咋地啦?”听到古宅里不正常的响动,陶猎林在门外问道。
干呕了一阵,昨晚只喝了几口鸡汤的张黎生什么都没吐出来,喘了几口气,胡乱的四下看看,发现一切根本就不可能遮掩的住。
想了想,连自己死去的巫虫都没有掩饰,便硬着头皮,一边拨开门闩,一边语无伦次的说道:“阿猎叔,出了大事咧。
昨晚有人闯进我家抢劫,结果,结果都,都死咧。”
“啥?”
“四个人都死咧。”张黎生说着打开了古宅大门,顿时院子里血腥的场面,闯进了门外每个伸头探脑的村民眼中。
目睹院中惨像之人,大都先是目瞪口呆,然后就觉的肚子里饭食翻腾,‘呃呃…’的呕吐了出来。
陶猎林到底扛过枪,执行实战军事演习的任务时,也见过因意外血肉模糊死伤的战友,他没有呕吐,而是愣了好一会,两眼发直、呆若木鸡的说道:“都,都死咧,还,还真是四个。
山,山虫子,他们死了,你,这,这咋回事?”
“昨晚他们半夜闯进我家里,我躲在厨房,他们砸门,突然就不知道从哪处爬出来一条大蜈蚣,把他们都给咬死咧。
后来我就昏倒咧,许是蜈蚣吃饱了,就没咬我。”
“咬没咬你这都是四条人命,这都得要报公安,我这就去打电话。
山虫子,你听叔说,别害怕…
你,你脸上是咋,咋,咋地啦?”陶猎林正在安慰张黎生,突然看清眼前少年竟然满脸血渍不由惊声问道。
张黎生一愣,用力抹了一下脸,发现一手都是浓稠的血液,想来应该是昨晚撕扯断臂时溅上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经过一夜风化都还没干。
“没啥阿猎叔,昨晚溅上的血。”他面无表情的平淡说,竟连把脸上血渍擦干净的想法都没有。
张黎生脸上没有表情,陶猎林却脸色大变。
想到以往鸹窝村老人讲过的无数关于张家的传说,他像是不认识一样,深深看了张黎生一眼,说声:“山,山虫子,你,你先洗把脸,我去给公安打电话。”,再没有多余的叮嘱,掏出手机,拨出了110报警电话。
在一阵‘报假警将接受法律制裁’的警告音后,一声悦耳的标准普通话从手机里传了出来:“您好,这里是佢县110报警台。”
不得不说,自从标榜为旅游城市后,佢县的公共场口从业人员的素质,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最起码表面和大城市已相差无几。
“我报警,大木镇鸹窝村出了命案了,死了四个人。”陶猎林紧张的卷着舌头说。
“先生,你说什么?”
“我是大木镇鸹窝村副村长陶猎林,我们这地处出了命案了,死了四个人。”
“稍等一下陶村长,我记录一下。”听出报警者不像是在报假案,110报警台的接线员语气变得有些慌乱的说道。
陶猎林报警的同时,张黎生在自家院子的水井中打上了两桶井水,用肥皂把手、脸上的血污洗的干干净净,又跑回自己的睡房,换上了一件干净衣服。
等他从古宅侧房走出来时,惊讶的看到,门外已经挤满了比刚才多几倍的人,翘首观望。
前排亲眼目睹惨案现场者,无不表示出畏惧的神情。
但奇怪的是,这些人却极少挪动脚步,逼得那些排在后面的旅行者,只能高举相机,盲目的摆动着手臂,‘嚓嚓嚓…”的不断连拍,再借由图片,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看到张黎生从凶案现场的古宅中走出来,前排几个镜头的焦点转到了他身上,闪光灯闪个不停。
张黎生有些慌张的捂着脸,大步走到刚刚打完报警电话的陶猎林身边问道:“阿猎叔,这是咋啦,那来的这么多人?”
“昨晚你宅子里响动那么大,今天一早又出了这种事情,怎么能瞒地住。
这不才多大点功夫,全村地游客都算在这聚齐了。
咱想拦也拦不住,只能等公安到了再说。”
“阿猎叔,死地都是抢劫犯,公安不会生事吧?”
“山虫子,四条人命吶,四条人命,这是多大的事啊,还能不‘生事’。
你娃好好听叔地话,一会公安到了,有啥,你就说啥,好好交代,千万别含糊。”陶猎林想了想,最终真心实意的叮嘱说。
“是阿猎叔,我一定有啥说啥。”张黎生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言不由衷的说道。
这时远处传来‘滴嘟滴嘟…”的警笛声,显然接警后的第一批公安,已经抵达了鸹窝村。
鸹窝村村口,大木镇派出所所长宋兴和和副所长李玉洊、民警孙治河、仡灌灰籽走下警车。
打量了一下四周在外地人看来是山清水秀,在佢县城里人眼中只能称为穷山恶水的环境,宋兴和吐了口吐沫说:“日他先人板板,这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
一次死了四个,这要不是报假案,别说今年的先进没了指望,恐怕处分都得背上几条。”
“宋所,看样不是报的假案,”李玉洊指着半山腰聚着的一堆人,苦笑着说:“你要背了处分,恐怕我这个分管刑侦的副所长就得开除公职了。”
十六章 佢县刑警大队的“福尔摩斯”
宋兴和顺着李玉洊的手指望去,愣了一会神,压低声音说道:“老李要不,咱和上面商量商量,把案子‘处理’一下。
快开国际旅游节了,我就不信县里的头头们,希望这时候出这么严重的恶行案件。”
俗话说的好,‘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虽然政府规定,死亡三人以上的刑事案件必须上报至国务院,但在实际执行中却有很多变通的手段。
比如没有当场死亡的伤者,只要上了救护车,便可以不列入死亡人数;
或者在案件目击者较少,社会影响较小的情况下,将案件稍稍拆分一下,列为两个刑事案件,减少单一案件的死亡人数等等。
宋兴和的所谓‘处理一下’无疑就是想把鸹窝村的案件压一压,放一放,内部消化一下,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惜李玉洊却没有顶头上司这么乐观,他叹了口气说:“宋所这不是前几年了,咱在这里都能看到山腰站了不少老外,我估计案子早就上了网了。
恐怕压不住喽。
咱们那还是快点去现场,看看情况到底怎么样了,再想想其他办法的好。”
“老李你是咱所的智囊,听你的。”宋兴和从善如流的说,紧接着他便整整警帽,沿着村间小道,向张家老宅走去。
十几分钟后,四个不擅长走山路的警察,终于来到了案发地点。
拨开人群,第一眼望进古宅院子,宋兴和差点把早饭吐出来。
他紧皱着眉头,恶心的撇撇嘴巴,沉了会气,大声说道:“谁是报案的陶猎林。”
“我是。
警察同志咱们几天前见过面,我带乡亲去县城‘迎人’那会,过了镇子…”
“莫套近乎,这是犯罪现场,有交情咱们也得以后再攀。
我问你,你大小是个领导,是怎么保护的犯罪现场,这么多闲杂人员,有什么破案的线索,那不都被破坏了。”
“警察同志,我一个副村长,这些游客哪个会听,还是得要你们这些穿着‘老虎皮’地赶他们,才赶地走撒。”
“什么老虎皮,我们这是警服,是国家强制机关的标志,民主集中制,集中就体现在我们这身衣服上了。
治河、灰籽你们清理下现场,让那些和案件无关的闲杂人等统统离开。
我和老李马上向县局领导汇报一下现场情况。”
听到领导的吩咐,民警孙治河和仡灌灰籽开始清理现场。
警方一旦出面,那些生活在违背警察合法命令,有可能会被现场击毙的西方游客,根本没有多话就自觉的低声议论着走开了。
他们走后,华国游客也纷纷离开了犯罪现场,不一会古宅前面的石板路便变的一片清静。
这时宋兴和已经向县公安局孙祥国局长描述完了案件现场的基本情况,他挂断电话,看着院子里肠穿肚烂、四肢不全的被害人,只觉的头皮发麻。
从警二十年还未见过这么血腥的场面,为了分散一下注意力,兼顾不显得无所事事,宋兴和开始向陶猎林详细询问起了案情。
当听到凶案发生时,竟有一名目击者幸存,他马上将注意力集中在了张黎生的身上。
如果眼前的少年长得再高壮一些,宋兴和一定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当作犯罪嫌疑人先铐起来再说。
但一个身高不足一百六十公分,体重不超过一百斤的未成年人,实在不可能制造出连杀四人,把人开肠破肚、砍断肢体的凶案,于是宋兴和只能虎着脸,盘算着怎么从张黎生的嘴巴里听到最真实的情况。
可惜这位心思由推诿责任,转变为立下奇功的矮胖二级警督注定只能失望,作为杀人者的张黎生根本不可能提供给他任何有用的线索。
平白消耗了大量时间,直到山村中再次警笛长鸣,一无所获的宋兴和才悻悻的住嘴。
“宋所,我估计这么大的案子,得是咱县刑警队新交流来的杨队亲自出马,要不咱一起去接一下。”
“行老李,咱俩去接一下,治河、灰籽你们看住现场,千万别再叫人进去。”
“是宋所。”孙治河和仡灌灰籽齐声回答说。
一旁的张黎生终于逃脱了警察的盘问,有些疲倦的闭上了眼睛。
叹了口气,安静下来后,昨晚一幕幕惊险遭遇又开始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回放。
猛然间他想到,昨夜为了驱使青红挣脱合金丝线的捆绑,自己曾经接连不断的喷出了极多精血,按理说,现在绝不应该只是感到精力不济,而应当是血气枯竭才对。
思前想后无法想明白自己此时为什么状态这么良好,张黎生迟疑的用极低声音,“嘶嘶窸窸嘶嘶窣窣…”,悄然念动巫咒。
顿时他只觉得血脉中一股强度前所未有的巫力缓缓涌动,自己好像即将突破初巫境界,如果认真修行的话成就贰巫,恐怕也就是三、两个月之内的事情。
“杀人可以加快巫道修行!”一个可怕的念动在张黎生心中一闪即逝,令他脸色徒然大变。
虽然他是一个性格因成长环境变得有些孤僻的少年,可也绝不希望自己未来的职业规划是杀人魔王。
不过冷静下来仔细回忆昨晚的情节,张黎生慢慢发现,自己巫力的快速增加原因应该不是杀人夺命,而是被那四名闯入者恐惧、憎恨。
结合历史,‘巫’可以借由别人的畏惧、憎恶获得更大的力量这一点,也显得非常合情合理。
这完美的解释了为什么直到今天,提到‘巫’这个字,人们还是会不由自主的想起血腥、神秘、黑暗、活人祭祀等等可怕的名词。
一切很可能都是因为‘巫’本来就希望被人恐惧、憎恨!
胡思乱想到这里,张黎生暗暗松了口气。
他睁开眼睛恰好看到那个盘问自己很久的矮胖中年警官,正陪着七八名新到的同事走进古宅。
“杨大队,这个孩子就是昨晚案发现场的唯一目击者,据他说死亡的四个人都是…”踏进古宅后,宋兴和马上就指着张黎生向身边的一个头发稀疏,眉目却很清秀的警官说道。
那警官虽然开始掉发,但看起来年级应该不大,警衔是一级警督,和普通县级公安局长相同。
“宋所长,我想先让犯罪现场的死者、痕迹说话,你们没有破坏现场吧?”年轻的一级警督没有按惯例首先询问目击者,而是环顾着案发现场,严肃的问道。
宋兴和一梗,回答说:“我们所里没做任何现场勘查工作。
不过我们到的时候,现场已经有好几百人围观,还是治河、灰籽两个同志做的疏散…”
“没关系,现场这么惨烈,只要你们所里没乱作勘查,一般围观群众不会进院子破坏现场。”
听到这话,就算隐约知道这位名叫杨正奇,由川西省公安厅侦缉局刑事一处交流到佢县公安局挂职刑警大队大队长的年轻人背景深厚。
镀完金回到省厅后,据说就会成为全川西司法系统最年轻的处级干部,宋兴和还是忍不住,开口顶了一句:“杨大队,我当了二十年警察,也懂出警纪律…”
“那就好。”杨正奇根本不容别人说话,点点头,开始自顾自的做起了现场勘查。
他小心翼翼的在古宅院子里走了一圈,又溜进屋子看了看,闭目沉思一下,睁开眼,走到院子靠墙的一处,留有两枚痕迹最深的脚印前站住说道:“小吴开始记录,
四名被害人应该是非法闯进案发现场,这个脚印这么深刻,而且只有孤零零的两枚,证明是先有一人翻墙跳进院子。
从鞋印看,那个人应该是断臂的死者,我们假定他为A。
A翻墙进入院子后,马上有一个前跃的动作,这个不同寻常动作的目的应该是进行攻击,这证明A为人非常警觉,身手也很灵敏。
而且在非法入室后,采用前跃而不是步行追击的方式进攻,说明他应该经过长时间的武术训练,掌握着某种特殊的搏击技巧。
在跳跃进攻中,A被阻拦了一下,地上有粗瓷罐和整只的炖鸡,那么说应该是有人捧着鸡汤在院子里,恰好遇到了A…”
“杨大队,目击昨晚凶案的小孩,也就是案发现场这座房子的主人…”宋兴和忍不住插了一句话。
“宋所长,我们先让现场痕迹说完话,再说别的,”杨正奇固执的摇了摇头,继续着自己的推理:“A被阻拦了一下后,虽然仍有足迹表示他曾冲向厨房,但看起来并不连续。
所以最大的可能性是,他被人一挡后当时停止了攻击,阻挡他的人则躲进了厨房。
然后A打开院子大门放进了同伙,这里的一组脚印应该能印证我的判断。
开门之后,依次进来的三人,我们假定为B、C、D。
从现场足迹相距的距离、位置看,B和A有过交谈,随后B单独向堂屋走去,脚步并不急迫,他应该就是那名脖颈折断的死者。
B走向堂屋后,A、C、D开始交谈,然后A突然开始单独行动冲向堂屋屋门,原因应该是B在屋内突然遭遇不明侵害,同伙中身手最好的A想要营救他。
然后在营救过程中,B死亡,A的左臂遭到重创,从尸体上的伤痕角度看,他应该是自己切下了手臂,在B尸体附近我们应该可以找到。
看,这里有一支像是金属注射器的东西,此外还有…
他妈的,这是什么…”
十七章 凶残的“外籍”嫌犯
本来一本正经还原犯罪现场的杨正奇突然爆出一句粗口,让在场的众人错愕不已。
不过当他们看到杨正奇在脖颈断裂的死者尸体附近,发现的那只满是血污,不易察觉的和半截粗大多足毒虫躯体,绑在一起的断臂时,也不由自主的觉得身体内冒出一股凉气,心里产生一种想骂脏话的冲动。
宋兴和更是把这种冲动化为了现实,“日他先人板板的,这是什么鬼东西!”
土生土长的川西人无论相不相信巫蛊之术,那些神神怪怪的文化都不可避免的伴随着他们长大,在凶杀案现场发现一截大到不像毒虫的毒虫尸体,无疑是川西警察们最不愿看到的事情。
“会不会是玩具?”案发现场里沉寂了一阵,做现场记录的吴敏脸色煞白的脱口而出问道。
这么幼稚的问题,自然没人回答,而且问出之后,就连吴敏自己也红了脸。
最终还是现场职务最高的杨正奇首先冷静了下来,说道:“先不管虫尸,我们继续完成工作,小吴注意做好记录。
A切下自己的手臂后,开始窜向厨房,同时C和D也开始行动,冲向厨房。
这三个人最终破坏了厨房大门,但他们袭击的目标却从窗户逃走了,而从厨房窗户的面积看,目标人物应该很瘦小,院子里窗下的脚印也证实了这一点。
目标人物逃走之后,A开始追击,在这里有个停顿,也许他和目标人物有过一个短暂的交锋,随后A当场死亡。
A之后是C,从痕迹上看,C在冲向目标人物时,因为某种原因突然丧失了活动能力,结合他腹部破裂死亡时,是跪着的姿势,我大胆假设,这个原因应该是恐惧。
C死后,杀人者将目标对准了D,D死在大门附近,尸体有了移动,但我初步判断,他当时应该是想逃走,然后被杀死…D腹腔部位留有刚才那半截,半截大虫子的剩余部分,一会取证时大家一定注意不要中毒。
下面的话不要记录,综上所述,我判断,A和B的死亡,杀人者可以算是正当防卫,C的死亡介于正当防卫和防卫过当之间,D则完全是故意杀人。
接下来我要询问一下这起案件的目击者,我描述的案件过程和最后的判断,对,还是不对?”
说完之后,杨正奇走到张黎生身边,目光炯炯的直视着他。
四周鸦雀无声,愣了一会,张黎生面无表情的说:“我从厨房逃跑出来就昏倒咧,其它啥事情都不知道。”
“那昏倒之前呢?”
“昏倒前在厨房窗户我看见有只毒虫子咬死了那个脖子有洞地人,其它啥事都不知道。”
听完张黎生的回答,杨正奇又注视了他一会,突然问道:“他年纪多大了?”
现场无人回答。
过了一会,宋兴和帮衬着问了一句:“杨大队问你呢陶村长,这个娃,不,小伙子多大年纪了?”
“许是十四,应该还不到咧。”眼看逃不过去,陶猎林低下头喃喃的说。
这位当过兵的副村长以前听说过,十四岁以下的未成年人,不必负任何刑事法律责任。
杨正奇沉默了一下,没有再问说什么,沉声说道:“徐强你带着一中队先做现场取证。
李浩、王洋你们把嫌疑人带回队里,记住一定要控制好,
广胜你什么都不要管,马上去县局户籍科核实嫌疑人年龄,一定要最详实的记录。
我现在去和二、三中队汇合,看看他们调查村里的情况有什么收获。”
听到杨正奇的吩咐,佢县刑警队的警员们却面露难色,没有一人行动。
被点将押送张黎生的李浩更是硬着头皮说:“杨大队,我觉得这就是个毒虫伤人的意外事故,死的又都是现行抢劫犯,是不是别这么兴师动众了…”
“李浩同志,案件性质要由证据和侦讯定论,”杨正奇异常严肃的说:“再说无论案件性质如何,这种重大刑事案件,我们都不可能草草结案。
在来鸹窝村的路上,我就接到了祥国局长的电话,他说据市局信息处网络监管科的通报,鸹窝村这起凶杀案的组图,都已经闯进米国微信‘推特’的酷图一千强了。
这是什么,这就是国际影响,咱们县搞了那么多年旅游宣传,加起来都没那几张图‘出彩’。
县委县政府已经临时召开了紧急会议,决定在第一时间将案情逐级上报,现在省厅的工作组可能都在路上了…”
“米国‘推特酷图’前一千强!
就这破村子里的案子,就,就这一会功夫,不,不至于吧。”
“这就是网络社会,信息社会的特点,就像广告词说的,现在是‘网络无界限,地球是村庄’的时代。
好了,这次我是理解你的难处才解释这么多,下不为例,快去工作。”
“是队长。”了解了事情的严重性,李浩苦着脸敬礼回答说,之后他和表情同样僵硬的王洋一起,押着张黎生走出了古宅。
村间山路上,三人才走了几步,李浩突然苦笑着说道:“小兄弟,我也是华姓老苗出身,押送你是上司的命令,有个得罪、闪失,你千万莫怪。”
“没得事警察阿哥,你吃粮当差,身不由己哩。”张黎生面无表情的低着头看着脚下的石板路,轻声回答说。
警察和犯罪嫌疑人说出这样脱离时代的对话,如果出现在申城那样的大都市,无疑显得十分怪诞,但出现在川西苗地这片被密林笼罩,仿佛亘古不变的小山村里,却显得十分和谐。
张黎生通情达理的回答,让押送他的警察放了心,而他沉默寡言的样子,也让李浩、王洋在从鸹窝村到县城的这一路上,没再烦他。
佢县公安局刑警大队的办公地点不在县公安局内,而是距离县局不足五百米的一个独楼小院。
因为刑警的特殊工作性质,院子里密密麻麻放满了警车,王洋进到刑警大队后,猛打方向调了很久的车,还是钻不进任何一个狭小的空位。
“妈的,四队的人再这么乱放车,老子非刮了他们的破车不可。”心情烦躁之下,王洋咬牙切齿的骂道,作为在基层搞刑侦工作的警员,爆粗口那是家常便饭。
“行了洋子,你就算砸了他们的车也是公家掏钱修的。
得了,你在这倒车,我先送这位张黎生小阿弟去办公室等着杨大队。”
“那行,等会我去打三个人的饭,加俩好菜。”王洋点点头说。
“别忘了再买几罐饮料。”李浩又特意多加了一句,打开车门,和张黎生一起下了警车。
于此同时,在鸹窝村,正和手下一起盘问鸹窝村村民和旅行者的杨正奇,接到了去佢县公安局户籍科核实张黎生实际年纪的刑警龙广胜的电话。
“老乡,要能回想起昨晚具体听到了什么,麻烦你一定通知派出所,这是恶性刑事案件,为了你们自身的安全…”杨正奇接通手机前,还不忘对一个干瘦的老迈村民叮嘱道。
“啥案件不案件地,闯了鸹窝村张家宅门还能不死,那才怪哩。
都说老张家这一辈地‘老汉’发苶,发苶,也不想想,真要发苶还能是张家地种。
你个娃娃当差和和气气地,我就多劝一句,莫搀和这事…”
相同的话这一上午杨正奇已不知道听了几遍,他只觉的脑袋‘嗡嗡’作响,对旁边的警员说声:“耷娃,你来给这个老乡记份笔录,我去接个电话。”,就跑出了竹楼。
接连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杨正奇这才接通了手机,“广胜怎么样,嫌疑人的年纪到底有多大?”
“杨大队,嫌疑人今年六月六号已经满了十六周岁。”
“这和我们摸底的情况正吻合,初中三年级学生,真是个天生的狠角色。
我这就提请批捕,准备审讯…”整整一上午终于听到了一个喜讯,杨正奇语气兴奋的说道。
“还有个事,杨大队,”电话里,龙广胜吞吞吐吐的又说道:“确定嫌疑人具体出生年月的证据是他的出生证明复印件。
那份证明是全英文格式的。
我和户籍管理科刚分来的研究生小刘,看了半天才把意思完全搞明白了,嫌疑人出生在米国纽约州纽约市布鲁克林区圣乔治医院,是米国国籍,他妈也是米国人。”
“什么?”杨正奇一愣,错愕的说。
“嫌疑人出生地是米国,拥有米国国籍,根据户籍记录,一个月大时被阿爹带回国,办了户口。”龙广胜小声说。
“他一个生活在川西偏远山区的孩子,能是米国人,你开什么国际玩笑。
再说他要真是米国人的话,怎么能上我们华国户口,从小到大又是怎么入的学,读的书。”
“杨大队,小刘大学学过《国籍法》,她说未成年人父母只要有一方是咱华国人的话,只要符合一定条件,就可以办理华国的户口。
咱这里又是少数民族聚集区,户籍管理比中原省份松得多,入学更简单,山村学校,本地孩子那不是…”
“行了,别说了,这件事暂时保密。”杨正奇紧皱着眉头对着手机说道。
十八章 老警察的‘脸面’
案件涉及到外籍人士,性质就产生了转变,稍有越界,就会产生难以预料的严重后果。
万一真出了问题,杨正奇凭着深厚背景,也许还能顺利脱身,自己这个小卒却注定只能当替罪羔羊,想到这里,龙广胜急忙说道:“不是杨大队,这种事怎么保密。
真要确定张黎生的犯罪嫌疑人身份,他的籍贯是要入案件卷宗的…
喂、喂、杨大队,杨大队…”可惜回答他的只有‘嘟嘟嘟…”的盲音。
挂断电话,杨正奇紧缩眉头,脸色阴沉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来。
拿出一颗嗅了嗅,他叼在了嘴边,一边思考,一边沿着村间石板山道,走到鸹窝村村口。
等在村口的司机看到杨正奇漫步走来,远远的就问道:“大队,要回城里吗?”
“小刘,先借我个火。”杨正奇走到司机身旁,说道。
司机一边笑着说:“您不是说戒了吗,怎么又抽上了。”,一边掏出打火机,给杨正奇把烟点着。
“心里有点郁闷。
对了小刘,你对鸹窝村这个案子怎么看?”
“我怎么看,大队您别开玩笑了,我一个开车的协警懂什么,”司机笑着说:“您硬要我说的话,无非就是大路旁的话,‘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呗。”
杨正奇一愣,猛地掐灭了手里的烟,“说的好,咱们回队里。”,说着急急打开车门,坐进了自己的专车。
警车发动驶向佢县县城,路上杨正奇不时催促司机把车开快一些,以至于用时不到一小时,他就回到了佢县刑警大队。
“麻烦你了小刘。”照例客气了一句,杨正奇下了警车,直奔值班室。
值班室里,一个黑黑瘦瘦的警员正坐着,守着电话和一本进出记录,看到大队长进来,他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道:“杨大队你回来了,有什么指示吗?”
“禾列查,哪个审讯室空着。”
“第一、第三审讯室都没人。”值班警员马上回答道。
“那好,通知李浩把鸹窝村案件的目击者带到第一审讯室,还有叫他动作快点,就说我已经在那等着了。”杨正奇吩咐道。
在刑事案件中,审讯和询问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法律概念。
审讯,针对的却是犯罪嫌疑人,必须在专门的审讯室进行。
询问,针对的是案件目击者以及可能的知情人,只要不在审讯室,随时随地都可以进行。
不过值班民警显然没有质问自己的顶头上司,为什么要将案件目击者带到审讯室的胆量,他说了声:“是。”,便抓起了桌上的内线电话。
三分钟后,刚刚吃完一顿丰盛午餐的张黎生,被李浩带到了一间光线黯淡的房间。
房间上首有一张长长的特制办公桌,和三把木椅,中间则是固定在地上,两个扶手之间还有着挡板的铁椅子。
张黎生虽然没有进过审讯室,但还是很自然的知道,自己应该坐在哪里。
他没让李浩为难,就自动走到铁椅子前,坐了进去,并放下了挡板。
令人感到啼笑皆非的是,由于身材太过瘦小,其实挡板根本无法阻张黎生自由活动。
望着瘦小的嫌疑犯,杨正奇却没有任何想笑的感觉,他打开自己面前一盏强光台灯,猛地照到张黎生脸上,厉声问道:“你的姓名?”
“大名叫张黎生,小名…”
“性别?”
“男。”
“籍贯?”
“我是川西省恒泽市佢县大木镇鸹窝村人。”
“2013年10月27日晚23点至次日凌晨2点,你在那里,在干什么?”
“我当时在家…”
以强光和反复询问的疲劳战术削弱嫌疑人的意志,是个很老套的方法,但却非常有效。
可惜对于成为初巫,并且即将突破的张黎生来说,这样单纯的意志力折磨却已经很难奏效。
20个小时后,长时间的审讯和整整四盒香烟的毒害,让杨正奇声音嘶哑,昏昏欲睡,而他的对手却还是初来时的平静模样。
陪着杨正奇演戏,装模作样写审讯记录,实际却是询问记录的是个刚从警校毕业不久的小伙子,他趁着又一轮问题提完,杨正奇又点着一根烟的时机,疲倦的小声提醒道:“杨大队,我现在相信这个小子绝对有问题,就算是几进宫的老手都没他那么耐磨。
可现在二十四个小时马上就过了,要再羁押他的话,就要办理正式手续了,咱这是少数民族聚集县,他是苗圩人,案件又这么大,手续违法的话…”
“还有多长时间到二十四小时?”
“四十分钟。”
杨正奇想了想说道:“你再坚持一下,通知董林进来接着问,我出去办点事。”
站起身时,酸麻的双脚让他一个踉跄差点跌倒,使劲跺跺脚,杨正奇走出了第一审讯室。
屋外阳光有些刺眼,他用手搭着遮阳篷,在楼道里来回踱步,思考着该拿张黎生怎么办。
理智告诉他,除非拿到非常详尽的口供,并根据那些口供,寻找到一些间接证据形成证据链,否则很难将张黎生定罪。
而且张黎生瘦弱的形象、刚刚丧父便遭到入室抢劫的案件起因、刚满十六岁的年纪和美籍华人的身份,更是会将这个‘很难’,变成‘根本不可能’。
但心中一直以来坚持的‘法律即正义’的理念,却让他很难做到平白放过一个杀人嫌犯。
尤其接触的时间越长,杨正奇就越觉得这个嫌犯在羸弱、内向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残暴而麻木不仁的心脏。
而且正是因为他的年轻,这次犯案又是事出有因才更可怕,如果不经任何审判、惩戒就让嫌犯获得自由,他很可能就会变成一颗可以长时间游荡于社会中的炸弹,压抑的时间越长,一旦遇到诱因,爆炸的后果就越可怕。
两难的抉择让杨正奇紧皱着眉头,下意识的又摸出了一颗香烟。
“咋地又抽上咧?”一个爽朗的声音打断了杨正奇的思路,同时他嘴边的香烟也被人一把夺去。
杨正奇回过神来,这才发觉一个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人就站在自己的面前,正把自己的香烟撅断,急忙喉咙嘶哑的问道:“禾局你怎么来了?”
“怎么,我分管刑侦,就因为明年三月退休,就不能来刑警大队咧?”老人笑着说。
“那哪能呢,随时欢迎你来指导工作。”杨正奇勉强笑笑说。
眼前这个只有初中学历,十六岁接班成为刑警,凭着能破案,硬生生做到佢县公安局副局长的苗圩老人,是他在川西公安系统内,寥寥三两个真心佩服的人之一。
否则凭他的背景,也不必对一个快退休的县级公安局副局长赔笑。
“你是大知识分子,指导工作可不敢当。
我来是问问,鸹窝村地案子好不好办?”老人‘呵呵’笑着,摆摆手说。
“不好办。”杨正奇实实在在的回答说。
“那你手上地人,有几成把握就是罪犯?”
“广胜向你汇报了?”杨正奇眉头一皱反问道。
“甭说别地,你手上地人,有几成把握是罪犯?”
“90%以上。”
老人沉思一下,压低声音说:“不就是个美籍华人吗,当年美国鬼子都让我阿爹打跑咧,如果我帮你顶着压力,你有几成把握把他送去大牢?”
杨正奇沉默不语。
“一两成总有吧?”
“老实说,禾局,我1%的把握都没有。
而且这个压力,恐怕你也顶不住。”杨正奇苦笑着说。
老人愣了一下,叹了口气,毫不犹豫的说:“那就放人,马上放,立即放,我命令你放。”
“禾局,您这是何苦,我不用…”愣了一下,随即想明白老人是为他开脱责任,将释放张黎生的决定揽到自己身上,杨正奇紧皱着眉头说。
“你用。
你个娃子还年轻,我马上就蹦达不动了,要个好名声有啥用。
你是高学历地洋学生,但我今天还就是要教你一个乖,干咱们这一行,做事一定要认真,但是脑子还不能死板,实在抓不住罪犯地痛脚,绝不能蛮干。
就好比你抓的这人,这次放了他,一直注意盯着,下次他要真再犯案,一把就抓住手腕,送去吃老米饭。
到时候也算是圆了我这个老糊涂地脸面咧。”
望着老人用手指着自己风吹日晒,枯皱的像是老树皮的脸,杨正奇沉默着,压抑着自己的感情。
突然这个心高气傲,背景深厚的刑警队长肃穆立正,敬了个礼,然后转身大步走进审讯室,用尽力气大吼一声:“放人。”
张黎生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被释放了出来。
走出刑警大队,他摸摸口袋发现自己身上竟然一分钱都没带,不由的苦笑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的走在佢县城里,最繁华的府前路上。
单凭双腿从县城走回鸹窝村恐怕要一天一夜的时间,张黎生当然不会这么做,去求那些刑警将他送回鸹窝村只怕也不现实。
十九章 危机
张黎生在府前路转了两圈,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只能先找个好心人问清县汽车站在什么地方。
然后再到汽车站找辆到大木镇的汽车,昂求一下,看能不能先把自己捎到大木镇上,车钱转天再给。
打定主意后,张黎生恰好看到迎面走来一位胖墩墩,面容和善的中年妇女,急忙拦住问道:“阿婶,请问县汽车站怎么个走法?”
“汽车站刚搬到挎庄,可老远了。
这样娃你去街对面坐五路公交车,六站地到;或者截个摩的,四块钱就到。”
“阿婶,我,我想问到车站是怎么个走法?”
中年妇女一愣,看了看面前少年黑里透红的脸,问道:“咋了,就剩下车钱了?”
张黎生低着头点了点。
“你娃不是个小骗子吧?”
“当,当然不是。
阿婶,那啥,你不知道地方我再问别人就是,再问别人就是。”张黎生脸色涨得通红,匆匆就要走开。
“莫走,”中年妇女一把拉住张黎生,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来,“阿婶看你娃像是个厚道孩子,不像糊弄人的瞎娃子。
这十块钱拿上,买两个肉饼吃了,坐车去吧。”
张黎生急忙推脱说:“不,阿婶,我哪能拿你的钱呢,我是问路咧…”
“莫多说,快回家哩,莫让阿爹、阿姆惦记,快回家。”中年妇女将十块钱硬是塞进了张黎生的口袋,快步走开了。
“阿婶,你住哪啊,明天,明天我就把钱给你送回去。”张黎生摸摸口袋里的十块钞票,感激的在胖墩墩的妇女身后大声喊道。
妇女却理也不理的走远了。
有了这十块钱,张黎生的困境便迎刃而解,估算着由县城到大木镇最多也就是五、六块钱,他打算按那位好心的阿婶交代的,截辆摩的到车站,然后坐车回家。
没想到的是张黎生站在马路牙上,刚要伸手拦车,突然看到一辆警车疾驰着,停到了他的面前。
警车驾驶座的车窗缓缓落下,开车的竟是看起来筋疲力尽的杨正奇。
他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和张黎生对视了片刻,低沉的吐出几个字:“上车,我送你回家。”
看到杨正奇那一刻起,张黎生的神态也由青涩变得冷静,他想了想,便平静的绕过警车,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座。
警车启动,驶向鸹窝村。
在县城以里的街道上,警车中的两人一直无话,直到警车驶入城外盘山公路后,杨正奇突然说道:“昨天和你耗了整整一天,我刚才才知道你杀死的那四个人的身份。”
张黎生仍是无语。
杨正奇继续说:“死在你大门口的那个人名叫宋厉声,粤东省羊城人,是个文物走私贩子,兼顾做点盗墓的买卖,被抓过几次,但都因为证据不足释放了。
说起来他倒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但提起他大哥,二哥…”
“杨大队,你到底想说个啥?”
“你杀的四个人里,三个都不是临时起意的犯罪者,而是职业罪犯,其中一个还是特种兵侦查连连长退役,这让我不得不把你的危险性提升了好几个等级。
最后剩下的那个死者禾青苗是你老乡,根据其他村民的询问笔录看,一周前就是他在你父亲出事后,拉你去的县医院…”
“你们连这种事情都问?”张黎生莫名其妙的笑笑说。
“这也是破案线索,当然要问。
禾青苗死亡原因是剧毒发作,但身体内外伤势也很严重,法医说,如果不是毒发,他死前会受到很多不必要的折磨。
而且他是主动跪着死的,他在求饶对吗?”
张黎生实在不习惯这样绕着圈子讲话,就又问了一遍:“杨大队,你到底想说个啥?”
“我想说,无论你行凶的起因是什么,案件现场都证明了,你是一个非常凶残、可怕的罪犯,同时还惹到了粤东省最知名的两个人大代表。
而你的国籍是米国,所以我觉的为了你自己的小命,为了佢县这座新兴小城的社会安全,为一个老警察的脸面,你都应该回去自己的国家比较好。”
“你说地啥子?”张黎生愣了一下,不解的问道
“你出生在米国纽约州纽约市布鲁克林区圣乔治医院,是米国国籍。”
“啥?”张黎生呆呆的重复着问道。
“我说了两遍了,你是米国人。”
看杨正奇不像开玩笑,而且他也不可能和自己开玩笑,张黎生沉默一会,突然激动起来,“你胡咧咧啥咧,我是华夏人,祖祖辈辈地根都扎在川西苗地…”
看到张黎生气恼异常的样子,杨正奇心里产生了一种阴霾的快意,他笑笑说:“别激动,从血统上讲,你的确和我一样都是华国人,但从法律上讲,你是个米国人。
没听过美籍华人这个词吗?”
“我不是什么美籍华人。”张黎生斩钉截铁的说,作为初巫他可以说是华夏神祗的血脉后裔,又怎么可能以外国人自居。
“我说过了,你在血缘上是华国人,在国籍上是米国人,事实就是如此,并不矛盾。
你已满十六、未满十八,正在经受九年制义务制教育,可以说没有劳动能力,按照法律规定,我已经联系了米国驻蓉城的领事馆,委托他们寻找你远在米国的母亲。
一旦联系到她,她就将自然成为你的法定监护人,应该会带你离开华国。”
“阿,阿姆,我阿姆,米国领事馆在找,找我阿姆…”张黎生一时心烦意乱,低下头说:“找到阿姆,我也不去米国,我祖祖辈辈都在…”
“你必须要去米国,一定要去米国。
告诉你,虽然我不能把你定罪,但把你这个未满十八周岁,拥有米国国籍的祸根赶出辖区,还是100%能做到的。”杨正奇紧绷着脸,看了看张黎生,冷冷说道。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张黎生很难想象这个审讯了自己整整一天,严肃、深沉的刑警大队大队长,竟然也有这样意气用事的时候。
他目瞪口呆的张张嘴巴,却觉得自己无话可说,就算已经成巫,但权利却仍是这个不经世事的少年,没法对付的东西。
何况虽然嘴硬,但在他内心深处,其实隐隐对见到自己的亲生阿姆,充满了渴望。
此后两人一路沉默,直到警车停在了鸹窝村村口,张黎生突然问道:“还有那惹到粤东人大代表是啥意思?”
“宋厉海,粤东岳海集团董事长;宋厉涛,粤东岳海集团总裁,他们就是你杀死的宋厉声的大哥、二哥,也是粤东省连任三届的人大代表。
岳海集团你应该听说过吧?”
“听,听说过,它们不是有个篮球队撒!
可,这个宋厉声有这样地阿哥,怎么会去我家宅子抢劫,这不是怀揣着金砖砖闯茅屋吗?”
“我在奢侈品卖场遇到过包里的金卡可以刷下一座大厦,却还偷条花围巾的主,不过就是变态的追求刺激而已,这种事现在多了。
不过你遇到,就算倒了大霉,岳海集团的‘二宋’可不仅仅是人大代表、慈善商人那么简单。”杨正奇语气中缠满隐晦警告的说道。
张黎生却不懂这种话术技巧,傻傻的问道:“有啥不简单?”
杨正奇却闭嘴,做出一个让张黎生下车的手势,再也不答话了。
前天晚上发生那起血腥味十足的凶案的阴霾,此时正在山村中持续发酵。
大部分华国本土游客,都已经离开了山村,但于此同时,又有一些国外的年轻游客,从川西的其他旅游景点,兴高采烈的辗转涌进了鸹窝村。
他们的观光圣地,就是那座仿佛还能嗅到血腥味的张家老宅。
这样的结果其实并不奇怪,也和勇气无关,单纯只是文明的差异而已。
华国人的传统文明中,对待鬼神的态度就是敬而远之;
而信奉圣父、圣子、生灵三为一体的西方人。则喜欢对灵异事件探个究竟。
张黎生走下警车,便遇到了一些乡亲和外国旅行者的注目,不同的是,鸹窝村村民的目光中饱含着畏惧,而外国游客的表情则显得非常好奇。
张黎生下车的同时,杨正奇也特意也从警车上走了下来,目送着张黎生沿着山村石板小路,慢慢走向古宅。
有看到这一幕的村民不由低声议论说:“那人不是公安里的那啥大队长么,咋是他亲自送山,呸,亲自送黎生‘老汉’回村?”
“大队长咋地了,见了‘神通’那也是凡人一个,不过这种事情现在可不好多说,小心被虫吃了舌头。”
“你个蔫娃说地话咋这渗人。
行了不多说了,我就再寻你问一个事,二木这个丧,你说咱们…”
“你是真不要命咧,还提这事。
二木闯了张家地宅门,最末了跪着,心肝肺叶淌了一地,你又不是没见着,怕是他家人都不敢给他办这个丧事,咱们当然装苶咧。”
二十章 盘算落空
山路狭窄,议论声其实并不像那些陪着笑脸,闪到路旁的山民想象中那么小,一路上这些大同小异的话,一直在张黎生耳边萦绕,直到他走进家门。
直到此时张黎生才隐约明白了,为什么以前村里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对阿爹客气之极,可阿爹还是整天绷着个脸,毫无一丝笑容,个性孤僻、怪异。
原来乡亲们的客气、恭敬,本质上也是一种疏离,这种疏离千百年来,将张家人和普通人分隔成两个世界。
郁闷的叹了口气,张黎生将沉重的木门闩死。
院子里的尸体已经被警察搬走,只余下四个白色粉笔描绘的人形代替了它们。
地上的血迹仍在,充斥在人形中显得十分阴森。
被审讯了整整一天一夜,终于回到了家,紧张感散去后,张黎生感到精力疲倦,也没有心思打扫院子。
打上一桶井水,洗了把脸,就回到自己的睡房,沉沉睡去。
等他醒来时已经是月上星空,张黎生翻身起床,走到死去阿爹的睡房,从那只装满衣物的木箱里,捡出了几套衣料厚重的工装。
慢慢品味杨正奇在警车里最后说的一段话,他慢慢明白自己驱使巫虫毒死了那个最后想要用钱买命的‘三哥’,很可能会引来脱离法律窠臼的意想不到的报复。
面对报复,张黎生当然必须尽快重新拥有自保的力量。
作为初巫来说,那力量无疑就是巫虫。
因此他把肥大、厚重的工装换上,将袖口、裤腿卷好后用黑胶带缠死,脚步轻巧无声的走出了古宅,打算冒险去丛林猎虫。
时间已经是凌晨四点左右,整个山村,乡民连带着旅行者都已陷入到了睡梦之中,张黎生静寂的走在石板路上,冷风习习。
巫力虽然增强了接近一倍,估摸着炼化巫虫的次数也应该能由两次增加到四次,但没有了青红的保护,他清楚的知道,这次深夜密林之行,无疑将比第一次更加危险。
绝不能盲目自信的深入林中,最好只在退耕还林的区域猎虫,张黎生打定注意时,人已经来到了村口,借着月光他突然村头的空地上竟停着两辆警车。
警车熄着火,从外面看不清车里的情况,也没有警察打开车门出来盘问张黎生为什么会这么晚出村。
但张黎生隐约感觉到,在某一辆隔光的车玻璃背后,杨正奇的目光正炯炯有神的望着他。
张黎生仔细想了想,毫不犹豫的打消了自己原来的打算,转身沿着来路快步回家。
打头的警车里,坐在驾驶座上的一个本来昏昏欲睡的年轻警察,看着张黎生渐行渐远的背影,精神振奋的说道:“大队,太神了,你猜的果然不错,这小子胆子真是太大了,犯了这么大的事,刚放回来就不安生。
可惜这次警车停在空地,目标太明显了,要不然的话就凭他这无所顾忌的胆子,咱们一定也能逮到点线索。”
“目标明显就对了,我们不是来抓张黎生的痛脚的,而是为了防止他和粤东岳海集团的人起什么冲突。
宋厉华、宋厉国可不像我们,要讲求证据,宋厉声既然死在张黎生家里,那么无论什么原因,他们都一定会让张黎生偿命,要不然在‘道’上的脸面也过不去。”
“大队,那我们不是在保护嫌疑犯?”年轻警察吃惊的说道。
坐在副驾驶位置的杨正奇开了一点车窗,吹着冷风,点上一根烟,声音低沉的说:“我们当然不是在保护嫌犯,而是在防止罪案的发生
小李,你知道眼前这座小山村里有多少外国游客,如果这里再发生什么重大刑事案件的话,恐怕市局甚至省厅的领导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不过你放心,我们也不用盯太久,我在省厅的朋友已经有了信,据他说,蓉城领事馆已经很顺利的联系上了张黎生的母亲,没有意外的话,最多两三天,他就会离开华国了。”
在杨正奇指点自己所器重的下属的同时,张黎生已经脸色阴沉的回到了家里。
于此同时,在华国经济最为发达的临海省份粤东首府羊城,那喧闹繁华、灯火通明的中心地段。
一位穿着黑色西装,体态微微有些发胖,一脸善长仁翁和气表情的中年男人,漫步走出羊城最早的地标性建设物,高达七十九层的喜来登大酒店。
华国人,尤其是体形走样的男人,很少能像他这样,将西装穿的那么妥帖。
米黄色的灯光下,酒店迎宾的门童齐齐鞠躬:“宋先,欢迎您下次光临。”
中年男人则笑容可掬的连连点头。
酒店外的门庭,一辆中古的黑色德国原产Passat(大众帕萨特)停在一旁,和周围来回穿梭的豪车相比,显得微微有些寒酸,但它那粤A0001的牌照却让所有同侪汗颜不已。
中年男人漫步走到车前,自己打开帕萨特的后座,钻了进去。
“海子哥,去哪?”头发花白,穿着一件风凉汗衫的司机声音启动车资,声音洪亮的问道。
“碧水园吧,今天累了,想清静一下。”中年男人疲倦的苦笑了一下说道。
“顶你个肺,以前半夜四点,街上连只耗子都没得有,现在满大街都是小汽车,还要不要人活了。”
“经济发展了,应酬交际自然就越来越晚,狗牙,也累了你了。”
“我白天睡了一天,精神的很,我说的是你海子哥,你这样一天忙到晚…唉”
“路子咱们虽然早就走通了,但不经常联络不行啊,生意人吗,不这样怎么…”中年男人说着突然感到裤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他拿出手机低头一看,是一则匿名短信,写着:“风大勿动,从长计议,知名不具”十二个字。
“‘风大勿动,从长计议,知名不具’,嘿嘿,难道我宋厉海的阿弟就这样白死了。”中年男人喃喃自语一声,抬起头,双眼中竟露出如同鹰隼一样的锐利光芒,整个人的气质在瞬间都变得截然不同起来。
目视前方开车的司机狞笑一下,头也不回的低声说道:“海子哥,是孙长亭的短信吧,这崽子想当厅长想疯了。
用不用我去做点事。”
宋厉海摇摇头,面无表情的说道:“不用,老二那边的‘山猫’已经动身去了川西。
老三这次说起来也是自作自受,有一个交代,过得去也就行了。”
宋厉海说的简单,但司机听到‘山猫’两个字牙痛一样的倒抽了一口冷气,“山猫那小崽也不知道是二先生从那里捡到的,邪门的很。
有他出手的话,那就绝对没问题了。”
危险临近,可一无所知的张黎生却只能闩上大门,走进睡房重新躺到床上。
他转反侧很久都无法入睡,最终只是盘腿坐起来,闭上眼睛,口中念动巫咒,修行起巫法来。
这一念便是几个小时,等到张黎生口干舌燥的闭上嘴巴,已经是清早九点多钟。
一夜修行的进度颇为喜人,巫力雄厚后增加的速度也明显变强,这让本来心情郁闷的张黎生不由有些沾沾自喜。
正在他盘算着自己突破至贰巫的时间可能就要大大提前时,突然门外隐约传来的几声敲门声惊扰了他的美梦。
没有想到竟还会有人敲响张家老宅的大门,张黎生愣了一下,又仔细听了听,发现敲门声不是自己的错觉后,便爬下床,跑到院子里问道:“谁?”
“那啥,黎,黎生生老汉,是我,我是陶家地猎林子。”门外传来一阵有些结巴的熟悉声音。
张黎生听了急忙跑到院门前,将门打开,脸色难堪的说:“阿猎叔,你咋也这么叫我,我不是啥‘老汉’,这都科技时代了,哪还有这些说道。
你,你还是叫我山虫子多好。”
听张黎生这么说,门外的陶猎林紧绷的面庞不觉轻松了一些,但他还是毫不松口的说:“啥时代咱苗圩人都得信‘老汉’,你是张家后人,又…”
“阿猎叔,我阿爹都是被出租车给撞没地,你咋还信‘老汉’咧。
我知道那四个人死地蹊跷,许是我祖上真地留下点啥镇宅,但我真不是个‘老汉’。”
勉强合情合理的解释,又让陶猎林的脸色缓和了许多,“这,这个,这个…”
“我咋能骗你呢,阿猎叔。
对咧,你今天来找我要带我是去镇上银行,把钱存上是不?”
“是咧,你把保险公司陪地支票,还有礼金、户口找上,我骑摩托带你去镇上银行开个户头把钱都存上。”
张黎生点点头说声:“阿猎叔,那你我去拿钱匣子,你进屋等等。”,便跑回了自己的睡房。
门外的陶猎林看了看院子里的血迹,打了寒颤,却再也没有勇气像前几天操办丧事时那样,麻木不觉的踏进张家老宅。
他身体纹丝不动的原地喊道:“那啥,我在门外头等你就是。”
二十一章 优质客户
不一会张黎生捧着一个老旧的木头钱匣子,从古宅堂屋走了出来,“阿猎叔那咱这就走。”
“这就走。”陶猎林点点头,等张黎生锁死院门,便和他一起沿着山路向村头走去。
一路上,鸹窝村的山民看到两人并肩前行,都不禁露出难以掩饰的吃惊神色,能避到路旁的赶紧陪着笑脸避开,实在避不开时,点头哈腰的动作都显得很不自然。
临到村口时,张黎生叹了口气说:“唉,阿猎叔,看来咱村里地人真都拿我当‘老汉’看待了。”
“那还有假。
今天一早我去找田支书说,要带你去镇上银行存钱,可你没个身份证,需要咱村委给银行开张介绍信。
结果你猜咋的,田支书竟然让我把咱村地章子带上咧,说是他以前没开过这样地介绍信,怕开错了银行不给办。
不当你是‘老汉’,他能这样,那章子也是他地命根子哩。
你再一想,田支书都当你是‘老汉’,就甭提别人咧。”
说话间,陶猎林跨上了村口空地上的一辆没上锁的红色五羊摩托车。
张黎生也坐上了摩托车的后座,他一手抱着钱盒子,一手抓住摩托车后杠,无精打采的脱口而出说:“这可咋办吶,要是都当我是…
算咧,反正我可能就要离开咱村咧。”
“啥?”起动摩托车后,在山路上疾驰的陶猎林喝了一口冷风问道。
“阿猎叔,你慢点撒。”张黎生有些后悔自己说出了不愿讲的隐私,但既然话已出口,他又不愿欺骗对自己有情有义的陶猎林,犹豫了一下,张黎生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公安查出我是米国出生地,阿姆也是米国人,就托着蓉城米国领事馆地人寻我阿姆。
寻到地话,我可能就要走咧。”
“你娃出生在米国倒也不出奇,”陶猎林却没有显得十分吃惊,他放缓了一些车速说:“据说你阿爷在前朝就坐车火轮船出国闯荡过,还参加过那啥,啥致党咧。
要不然的话,三十几年前,县上也不会专门派下人来,整你阿爹。
说起来我刚记事那会,你阿爹也是经年地不见人影,也不知道在干些啥。”
“还有这种事,我,我咋不知道!”
“咱村里谁敢在张家人面前,乱传你张家宅门地事情,你能知道才怪。”
张黎生愣了一会,叹了口气,低声说了句:“住在村里也不像是乡亲,这样地日子不过也顺心,我果然还是走了地好。”,便不再说话。
“别唉声叹气,我觉地你娃不管去了哪国,早晚都得再回咱鸹窝村,这是你祖祖辈辈张家人地命,就是你阿猎叔许是看不到那一天咧。”
“阿猎叔,别说这种话,”张黎生坐在摩托车后座,低着头,五味杂陈的说道:“就算寻到了阿姆,搬去了米国,我也一定得空就回村看你。”
听了张黎生的话,陶猎林沉默了一会说道:“山虫子,你娃是有恩有义地人。
叔有个事求你行不?”
“阿猎叔,你说。”张黎生毫不犹豫的回答道。
“我寻思你也知道咧,闯你家宅门地就有二木。
合伙外乡人,半夜闯人门户,无论是想窃财还是害命,按咱苗圩人地老例那都是死有余辜。
可人死账消,他禾青苗地老人、婆娘、后人还要过活,现在丧发不上,整日里又担惊受怕…”
“叔我知道你想说啥,回村你就去叫二木婆娘带上娃子来我家来叫丧,我一定去帮忙。”
张黎生帮忙办丧就意味着张家和禾青苗的恩怨一笔勾销,鸹窝村的乡亲再去二木家治丧,也就不算是得罪张黎生了。
这件事看起来没什么,但按苗圩风俗,却算是主动折了张家脸面,卖了了陶猎林一个天大的人情。
“山虫子,你娃有恩义,有肚量咧,回头二木婆娘叫丧时,我让她牵上头健骡子赔礼。”
川西山路难行,用马不能耐久,用驴力气又太小,因此古时骡子是川人最爱的交通工具,再加上骡子不用精料饲养,做起活来又很耐操,所以价格极高。
流传至今用青壮骡子赔礼,便算是苗地表达歉意最隆重的一种方式。
可是骡子在张黎生看来却毫无用处,他愣了愣说:“不用咧阿猎叔,我要骡子没啥用。”
“咋没用处,杀了祭祖,这样你去二木家帮忙办丧,也就不算折了张家地脸面咧。”
听到陶猎林说出‘杀了祭祖’四个字,张黎生头脑中猛然闪过一道灵感,“还是你想地周全阿猎叔,那成,叫丧时就叫二木婆娘牵头健骡子来赔礼。”
“放心,叔给你办地妥妥地。”陶猎林笑着说。
两人谈论着闲事,不自不觉来到了大木镇政府驻地。
作为一座保持着一定古典风貌的新兴旅游城镇,佢县大木镇吸收了华国最早开发的沿海旅游区的教训,在经济高速发展的同时,并没有急于改建旧镇风貌,而是将城镇不断扩建。
现在已经由一条街道,成功的扩展为纵横相交的四条‘井’字形街道。
当然镇政府驻地仍然是大木镇的核心地段,农业、建设、民生等几家银行的营业网点,和镇上最好的民俗酒店,都修建在这不足二百米长的街市上。
陶猎林载着张黎生在街上绕了一圈,最后把摩托停在了顾客最少的农行营业厅外。
两人走进营业厅,陶猎林在门口的机器上取了一张排队号码,撇撇嘴说:“山虫子,以前镇上银河只得两三个营业员,还闲地饿死个耗子。
现在你再看这阵势,都得用机器取号排队咧。”
营业厅中一个留着清爽短发,穿着员工制服,胸脯上斜挎着‘为您服务’金字红底锦带的年轻女孩,听到陶猎林的抱怨,主动迎上前说:“老乡,请问您办理什么业务?
如果是用卡取钱的话,到那边使用自助取款机不用排队,更加方便。”
“不,我们是来开户存钱地,”陶猎林指了指张黎生捧着的陈旧木钱匣子说道:“姑娘请问一下,存钱到哪能办理地快些。”
“对不起,开户存钱是柜台业务,只能按您领取的号码排队办理。”女孩歉意的说。
“我们存地多哩,有几十万都不得通融。”
女孩微微一愣,却没有太吃惊,自从佢县成为新兴旅游胜地后,大木镇上用竹篓背着成捆的百元大钞聚赌的苗民都屡见不鲜,何况是来银行存钱。
她微笑着露出八颗牙齿说:“老乡,如果一次性存款数额超过五十万,并且愿意办理我们银行的“金麦卡”,你就可以去贵宾室办理存款业务。”
张道巫死后,保险赔偿金是五十万,肇事出租车挂靠的金道公司又补偿给了张黎生十五万的慰问金,再加上办丧事不赔反赚的五万多块钱,总共是七十多万。
张黎生本来就打算存上个整数七十万,于是问道:“我打算存个七十万,不过那啥消费类信用卡是啥东西?”
明白中年男人身边这个穿着不合身的灰色工装,黝黑干廋的少年才是金主,女孩终于感到了一丝诧异。
她愣了一下,脱口而出问道:“请问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岁。”
“已满十六周岁了?”女孩仔细打量了张黎生几眼,有些怀疑的又问道。
“当然咧,我七月七号满地十六,这不户口都带来咧。”
听到张黎生这么说,女孩眼睛一亮说道:“抱歉,我问您的年龄是因为‘金麦卡’办理者的最低年龄底线是十六周岁。
这种卡呢可以在华国全境,以及全世界和华国‘银协会’签订互惠合约的三十七个国家内直接有效使用。
而且在外国刷卡消费时,还可以免收50%的手续费。
此外,您持卡在全国各大机场、高铁车站都能享受到VIP待遇。”
她解释了这么多,却丝毫都没有提起这张‘金麦卡’完全没有利息给付,持卡后每年如果刷不到一定金额,还会扣除上限两千元的年费。
而且除了华国以外,金麦卡能直接使用其它国家,都是亚洲、非洲、拉丁美洲中相对贫困的弹丸小国,除非头脑发昏,否则根本没人会去旅行。
女孩的话迷惑了张黎生,他心中猛然一动问道:“那在米国也能用吗?”
“当然可以,虽然没有在那些和华国‘银协会’订互惠合约的国家使用起来那么方便,但在一些旅行城市的免税商店,也可以直接使用。”
“那我就办这种卡。”
无意的一句温馨提示竟然也能斩获七十万的优质业务,这令女孩笑逐颜开,她说声:“请跟我来。”,便带着张黎生、陶猎林走向营业厅的VIP室。
二十二章 苗药
VIP室中的值班经理是个穿着西装,油头粉面的中年男人,看到女孩带着张黎生和陶猎林走进自己的地盘,他热情的问道:“两位客户先请坐。
姚笛,这两位先生需要办理什么业务?”
“张经理,这两位客人是来我们银行办理金麦卡业务的,预存金额七十万元。”女孩姚笛笑笑,回答说。
中年男人点点头,朝姚笛悄悄竖了竖拇指,对陶猎林公式化的说道:“先生,我是华国农业银行川西分行…大木镇营业厅的VIP经理张九霖,工号是09878,很荣幸今天能为您服务…”
“不是我要办卡,是他,我可没有这多闲钱。”陶猎林一愣,指着张黎生说。
“他,”张九霖睁大眼睛说道:“未满十六岁可不能办理这种消费卡呀。”
“这位先生今年七月份就已经年满十六周岁。”姚笛替代张黎生回答说。
一旁的陶猎林紧接着补充道:“不过山虫子没办身份证,阿爹也没咧,我只带了他的户口本和村里的介绍信、公章。
张经理你看看咱们咋样办。”
张九霖释然的笑着说:“这位先生,不用担心,针对办理金麦卡的高端客户,我们银行只要求客户出示年满十六周岁的身份证明就可以了。
其他证件、证明一律减免。
也就是说,只要把预存的七十万现金,和户口本给我,我马上就可以去办理开卡业务。”
“真地,咋和我听说地不一样咧?”陶猎林疑惑的说。
“我们不是也在不断改进服务质量吗。”张九霖笑容可掬的回答道。
就这样,因为办理的是‘高端’业务,再加上预存了相当数额的现金,未满十八岁,并且没有办理身份证的张黎生,没有经受任何波折,便领到了人生中第一张信用卡。
从张九霖手中接过这张银色的小卡片,他说声:“谢谢。”,仔细摸了摸,小心的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从银行出来,张黎生觉得一身轻松,他随手把来时带的木钱匣子扔到了路边的垃圾箱里,说道:“阿猎叔,我想自己去镇上超市买些吃食、牙膏、肥皂啥地行吗?”
“行,我去镇口地茶棚等你。”,陶猎林虽然又开始口口声声喊张黎生‘山虫子’,实际上心里却已经完全把他当做自己必须高看一等的成人看待,笑着回答说。
陶猎林走后,张黎生独自一人走在大木镇繁华的街道上,却并没有直接去镇上的超市,而是走进了一家门脸古旧的苗药店。
店铺的面积不大,四面墙壁被药锅熏的黢黑,按苗地古法盛放药材的粗瓷药罐放在药铺的正中间。
药罐足有一人多高,灌口也超过一米,药罐下,一个满头白发,看上去精神不济,直打瞌睡的苗圩老人,正用蒲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一个木炭火炉。
火炉上煮着满满一盆草药。
看到有顾客盈门,老苗人眼睛一亮,就想要站起身。
但当他看清来客竟是一个看起来非常穷酸的少年时,又就无精打采的耷拉下了脑袋。
对药铺老板的冷遇张黎生并没有介意,他闻了闻铺子里的药香,问道:“老板,你这有人参叶、铁筷子、姜黄…果上叶么?”
“有。”听眼前少年问的药材足有三、四十种,老苗人放下蒲扇仔细看了看他说。
“要正宗野生地。”
“野生地药材可贵哩。”
“贵也没啥关系,只要货真价实。
我刚说地药材每样都要二两干粉地话,要几个钱?”
老苗人盘算了一下说::“得要两千四百块钱。”
“给我包上,再拿十个火链子。”张黎生点点头,拉开工装内兜的拉链,点出了二十四张百元大钞,递给苗族老人说道:“你像是山间地老苗客咧,药材可一定得正宗野生。
不然误了我地大事我可不依。”
老苗人接过钱,点了点,验了验真假说:“你又不是山外那些来玩地苶娃子,我哄你做啥。”
说完他摇摇晃晃的走到墙角,搬来一个肮脏的木凳,踩着木凳打开那个巨大药罐的木盖。
用一根长长的木勺子,从药罐里那些装满药材的竹筒中挖出药粉,再用一张张草纸包好,最后连同火链子一起,装进了一个不大的黄色塑料袋里。
老苗人将塑料袋递向张黎生,拉长腔吆呼道:“野生人参叶、舔筷子、姜黄…每味干粉二两,正宗山货,客人收好。”
这次购买的药材,在张黎生的计划中事关重大,他接过塑料袋后不放心的打开,用手指随意戳破一个纸包,沾了一点里面流出的黑褐色粉末,先是嗅了嗅,又再尝了尝。
粉末味道不佳,粉末酸涩中带着厚重的腥苦,令张黎生的五官缩成了一团。
“你娃还信不过我喀编打柳地药,装模作样地尝出了个啥?”老苗人看到张黎生吃了暗亏,笑着挖苦道。
“尝出了十五年份地黑石子,好药。”张黎生‘呸呸’吐了几口吐沫,木着舌头口词不清的笑笑说。
“唉,唉,你娃是行家哩!”
“行家可说不上,懂点药性而已。”张黎生摇摇头文绉绉的说道,之后他将装着药材的塑料袋重新扎好,转身离开了苗药铺子。
又往西走了三、四百米,张黎生来到了镇上一家加做‘佳禾’的超市。
名字起得不错,但这超市其实就是以前的几间卖杂货的小店打通,把百货摆上货架让客人自选而已,和城市里真正的大型量贩式超市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日常使用的货物已经算十分齐全。
张黎生挑了十几斤生干牛肉、几袋调味料,又选了一些香皂角之类的洗化用品,付账后,收银的苗家阿妹竟还送了一个竹篓。
有了竹篓就方便了很多,把装药材的塑料袋放在最下面,又将其他东西都装了起来,张黎生把竹篓背起,走出了超市。
镇上古色古香的石板路上满是背着背包、带着各色旅行帽的游人来回攒动,在游人中间还走着一些穿着鲜艳苗装、白彝装,看起来无所事事的山民作为点缀。
其实早在红色革命吹遍川西大地后,苗圩和白彝人在日常生活中就已经抛弃了这些穿起来复杂、笨重的民族服装,现在这样穿戴只是为了政府发放的补贴。
张黎生背着竹篓,沿着石板路来到镇口,一眼便看到了坐在十几米外的一处野地上的茶棚里的陶猎林。
茶棚非常脏乱,歇脚喝茶的人也都穿的和中原省份的普通农民差不多,喝起大碗茶来‘吱哇’乱响,讲话都是大呼小叫,像是要吵架一般。
一般的游行者都会以为这里坐着的都是来这座新兴小镇干建筑队、讨生活的外省民工,根本不会接近茶棚。
时间已经接近中午,喝了两大壶茶水,正觉得不耐烦的陶猎林,远远看到张黎生走来,急忙迎上前去,“山虫子,咋买咧这么多地杂货。”
“我多买点生干牛肉,这一个月就都不用来镇上咧。”
“以后想来镇上给你阿猎叔说就是…”
“阿猎叔,我总不好老麻烦你。
行咧现在货买上,咱回村上吧。”
“那你等下。”说着陶猎林走到茶棚旁,推出了自己的摩托车。
帮背着竹篓的张黎生坐上后座,他发动起车子,朝鸹窝村飞驰而去。
回到山村,张黎生先背着竹篓回了家,而陶猎林则兴冲冲的跑去了二木家。
二木脑子活泛,在大木镇上最早开起货车,贩卖山货,兼顾违规拉人旅游,赚下了不少钱,在山村最外围的地处,盖起了钢材仿制的三层竹楼,还圈上了一片院落。
可惜后来迷上赌博让他误入歧途,最终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此时家里塌掉顶梁柱,正是一片凄风惨雨。
更令人担忧的是,请丧请了好几户人家,硬是连亲戚门上都没来一个人帮忙,这意味着整个鸹窝村已经不在把这一家人当作乡亲看待,以后只怕会将其彻底孤立起来。
在这样的情况下,看到村里的主事人之一陶猎林门也没敲就闯进自家院子,可以想象二木家人的吃惊。
全家人一愣之后,正在木凳上砸吧着烟袋,六十多岁就显得老态龙钟的二木阿爹急急忙忙的站起身说:“林阿侄,不,不,陶村长来咧,坐坐。
娃子不争气地很,犯了咱苗地…”
“斗(dou念三声)树阿叔,莫担心,二木是二木,你老人家是你老人家,没人混着讲咧。
我来有急事,咱莫客套,我记地家里有头青骡子,快牵上,我引着到张家宅门请丧去。”
“啥!
去张家宅门请丧!”禾斗树大吃一惊说。
“正是,莫耽搁,骡子牵上咱就去。”
“是,是,我这就去牵牲口,让二木媳妇带着娃儿去张家门上请丧。
林阿侄,张家吐了这个口,定是你费劲给说合地,你这是救了我一家…”
看到禾斗树滚动的老泪纵横的样子,陶猎林连连摆手说:“老叔,没这么要紧,我说了二木是二木,你老是你…”
二十三章 猎虫之始
本来事情至此算是有了圆满结果,没想到这时二木的媳妇低着头突然说道:“阿爹,张家地娃子害死了二木,我不带土垒子去他门上请丧。”
这个穿着满身白衣,面容清秀,两只眼睛哭得像是桃子一样红肿的年轻女人名叫李春然,本来不是川西村中山民,而是佢县城里知青家庭的女子。
以前曾在县城果品杂货公司做验货员,在二木送山货时相互认识,后来自由恋爱,嫁到了鸹窝村。
不同的成长背景,让她对鸹窝村张家在这个小山村中连绵数百年的权威并不十分恐惧。
“你说啥?”对着客人客气,但对着自家新寡的儿媳,禾斗树却显得很有威严,他眉头一皱厉声问道。
“我不去张家宅门请丧,村里乡亲一点人味都没得,爱咋样咋样,大不了我去地下陪二木!”被公爹厉声质问,李春然又是委屈,又是伤心,反而猛地抬起了头,睁大了满是血丝的眼睛吼道。
“你去陪二木,你去陪二木…”禾斗树沉默一会,手足颤抖,怒极而笑的说:“你去陪了二木,那土垒子咋办。
是四岁没了阿爹,再没阿姆,还是和你做伴去地下陪他阿爹?”
儿子是李春然此时唯一的软肋,听了这话她愣在当场,随后豆大的泪珠慢慢从眼眶滑下,一会慢慢转身,走向了自家的牲口圈。
呆呆看着儿媳牵好家里那头皮毛油光水滑的青骡子,又抱起了满处乱跑的孙儿,禾斗树摸了把眼泪,低下头喃喃自语的说:“二木你个孬娃子,多好地日子你不好好过,多好地日子你不好好过…”
一边的陶猎林也不禁叹了口气,眼圈红了起来,低声劝说道:“斗树阿叔,这都是命,你就莫多想了。
不是还有垒土子么,养大了好好教育,上大学,上研究生,到时候把你老接去山外养老,日子一样美地很。”
禾斗树回过神来,像是枯树皮的面庞上露出了恳求的笑容:“你说地是林阿侄。
土垒子是我家唯一地指望咧,你在张家黎生老汉面前说地上话,让他千万行行好,作孽地是二木子,可不是他娃儿…”
“斗树阿叔,你放心,这话我就算不说,也没得事。
你想,等会黎生就来你家门上帮忙发丧咧,他还能再小里小气地做啥暗事。”
“那是,那是,都托了你陶村长地福。”
“都树阿叔,你千千万万莫再和我客气。
二木媳妇骡子牵好咧,那我这就带着她去张家老宅咧。”
“是,是,劳动你咧林阿侄,你再替我给黎生老汉捎句话,我这是老来丧子,不得登门请罪。请他一定莫要计较,莫要计较。”
“放心,放心,我走咧斗树阿叔,你放下一百个心,一千个心,没得事了。”说着陶猎林走在前面,引着牵着青骡子,抱着孩子的李春然向张家老宅走去。
于此同时,张黎生正在家里的厨房中,将各种药材干粉,按古籍《千虫方》上记载的方法,分门别类的放进一个粗瓷罐子,小心的掺合在一起。
他没有精确的重量计量单位,却有着某种奇异的直觉,动作缓慢却毫不迟疑的不断添加、搅拌着药粉,慢慢的一种奇怪的草药味道在瓷罐中散发出来。
嗅着空气中的诡异药味,张黎生满意的点了点头,加大力气搅拌着瓷罐中的药粉,却没有发觉,满屋药味已经顺着厨房空洞的门框传了出去。
这味道随风飘散浓郁不减,不一会便被走到张家老宅门口的陶猎林闻到。
皱了皱眉头,陶猎林自言自语的说:“啥气味?”
“药味,张家老宅里传出来的,谁知道张家那个杀人犯又在捣鼓什么。”背后的李春然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狠狠的说道。
“二木媳妇,你为了娃也莫再胡说,否则这事我就不管咧,”陶猎林回头厉声说了一句,拍响了张家老宅的木门,“黎生、黎生,你干啥哩,快些开门,咋这大药味。”
张黎生听到叫门声,急忙用木盖将药罐封好,然后急匆匆的跑到院子里打开大门说道:‘阿猎叔你来咧,我调炖料哩。”
苗地多湿气,饭食中本来就多掺杂有祛湿的草药,陶猎林并不怀疑的点点头说:“黎生,难为你十几岁就要强、懂事,能自个照料自个。”
“这算啥要强,会烧饭而已,阿猎叔,咱说正事。”
“对咧,说正事,这不二木家里头地带着娃子来给你请丧咧。
这头青骡子你牵上,以前有个啥闪失、不周就算都过去咧。
二木媳妇你说个话呗。”说着陶猎林转头盯着李春然,露出凝重的脸色。
李春然抬起头,看着站在门槛里,微微显得有些慌乱失措的少年,脸上忍不住露出仇恨的表情。
“二木媳妇抱好你地娃,快说话呐。”看到李春然憎恨的脸色,一片的陶猎林急忙话里有话的催促了一句。
李春然一惊,看看怀抱着打着瞌睡的儿子,表情柔和了下来。
沉默了一会,她将青骡子的缰绳主动送到张黎生手中,低头说道:“黎生老汉,娃子还小,我代他请你去为他阿爹,办,办丧。”
对一个良心未泯的人来说,杀当杀之人也许会很容易,但面对他们悲痛欲绝的无辜家属却一定很难。
张黎生无比怀念自己念动巫咒时的冷静、从容,但此时此刻他却绝不可能“嘶嘶窸窸嘶嘶窣窣…”的出声。
“阿嫂,我这就去,换上衣服就去,你等着。
阿猎叔,你等着,我去换上衣服。”张黎生慌乱的顺手将骡子栓在了门闩的木扣上,跑向了自己的睡房。
就这样十几分钟后,一身苗圩盛装的张黎生出现在了二木家的竹楼里。
其实治丧根本就不需要这个十几岁的少年真帮什么忙,他的出席只是一个张、禾两家和解的象征。
不一会,以前接到过李春然请丧的乡亲们,便一个一个的出现在了二木家中,在众人的帮衬下,丧字、丧花、土石台子等等治丧应用之物,很快便准备齐全。
下午两、三点钟,二木家里终于名正言顺的响起了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声。
虽然无所事事,但张黎生在二木家一呆就是几个钟头,直到傍晚吃过晚饭,山村里帮忙治丧的老人开始散去,他才回到了家里。
青骡子仍然拴在老宅大门的门闩扣里,饿了一天,已经开始焦躁不安的撩着蹄子。
相信如果不是李春然将它送进张家宅门时,预先戴好了嚼子,这头大牲口已经‘啊嗯啊嗯…”的叫喊起来。
看着青骡,摸了摸它油光水滑的皮毛,张黎生将在路边顺手拔下的一把青草晃了晃,丢在地上,引得骡子低头不断乱拱。
趁着这个机会,他快步跑进厨房,先把装着草药干粉的粗瓷罐子放进背篓,背在身上,然后将一把锋利的短刃剔骨刀别再自己腰间,用外衣盖好,最后抓着一块晾干的宽大抹布,大步回到了院里。
青骡子还在拱头,张黎生将抹布顺势系在了它的眼睛上。
对于山村驯养的牲畜来说,蒙上眼睛就代表着开始拉磨做活,做完活后自然就有香甜的草料嚼吃。
于是青骡很快便安静了下来,任由张黎生牵着走出了家门。
乡间石板小路上,月牙初升,一个苗装少年背着竹篓,牵着一头六七百斤重的骡子散步,这样的场景就算是苗人山民也不常见。
但既然鸹窝村的乡亲已经将张黎生当做‘老汉’看待,他做出再奇怪的事情,也没人会出声询问。
反倒是路上有一名略懂华语的外国旅行者,大着舌头问道:“少年银,很晚了,你钱着马去做啥么?”
“Thisisamule。(这是只骡子)
Itookittosacrifice,mr。(我带它去献祭,先生)”张黎生笑了笑,用英文熟练的回答说。
留着大胡子的中年旅行者微微一愣,爽朗的大笑着说:“少年银,你的英语很棒,但我系法国银。”
这次张黎生却没有再回答他,自顾自地牵着骡子扬长而去。
走到村口,仍有两辆预防再次出现恶性刑事案件的警车停在空地上。
因为不是正规的监控任务,出警的警员们显得有些放松,都在车外抽烟闲聊。
看到张黎生牵着头骡子走来,他们莫名其妙的面面相觑,还不等回过神来,就见张黎生竟然施施然的闯进了密林。
川西苗地人自然都明白密林的可怕,尤其现在已是夜晚。
一名壮年刑警,目瞪口呆的说:“龙,龙队,张黎生进了林子了,咱们不用跟进去吧?”
这次带队的正是曾经核实张黎生年龄的龙广胜,他脸色难堪把烟头扔下,狠狠的一脚踩灭说:“我看到了,这家伙年纪不大,花样倒不少。
没事,杨大队是让我们盯在这里预防再出大事,不是当他的保姆,张黎生自己去了林子里,咱们管不着。”
话虽如此但想到领导交付的任务横生枝节,龙广胜还是恨得差点咬碎了门牙。
二十四章 蛤蟆
警员们对话时,张黎生牵着骡子已经在密林中走了好一段路。
林深树密,本来身架高大的骡子不好通行,但张黎生翻身爬上了骡背,嘴巴里念动巫咒,一手紧紧抓着缰绳,控制方向;
一手用力锤打着青骡的背脊,强迫它不顾皮毛刮伤,跌跌撞撞的大步前行,速度倒也不慢。
只是这样不体恤牲力的使用,即便青骡是家养牲畜,十分驯服,也渐渐变的暴躁不听使唤起来。
坐骑失去控制之前,张黎生用尽全力拉紧了缰绳。
被他这样一拽缰绳,骡子擦着一颗参天大树险险的停住四蹄,鼻孔大张,‘扑哧扑哧’的喷着粗气。
骡子背上,张黎生也喘着粗气翻身下地,这一路骑着骡子飞跑,他又要看路,又要控制好失去目力的青骡奔跑的方向,还要提心吊胆的防备被猛兽袭击,实在比自己走路还要累的多。
如果不是念动巫咒,自然会产生某种奇妙直觉,让他趋吉避凶,只怕早就已经出了意外。
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息,呆在深处密林的张黎生不敢再耽误时间,他借着林间昏暗之极的丁点月光,打量着四周,最终选定了一颗碗口粗的黑乔树,牵着骡子,栓到了树上。
然后他将衣服撩起,抽出了别再腰间的剔骨刀,咬了咬牙,猛的挥手,将钢刀插进了骡子的脖颈。
这一刀正中动脉,青骡吃痛之下奋蹄嘶鸣,几乎把嘴上的嚼子撑开,随后它开始绕着黑乔树奔跑、跳跃,无数鲜血喷洒出来。
张黎生快步后退,躲在一边静静的看着青骡疯狂奔腾一阵后,全身是血的摔倒在了地上。
之后他慢慢走进青骡,解下背后的背篓,从竹篓里捧出了那个装满药粉的粗瓷罐子。
打开瓷罐,张黎生将自己精心调配的药粉一把一把的抓出来,撒到青骡身上。
那药粉和青骡身上的鲜血结合后,气味突然一变,产生出一种莫名的腥甜之气。
撒完药粉后,骡子虽然还未死亡,但已经奄奄一息,再也无力动弹。
这时张黎生才将它嘴巴上的嚼子解开,又从瓷罐最后取出十个火链子,两两相互一搓,全都点燃,扔到了骡子的身上。
火链子不见明火,但暗火不熄,烧灼着青骡沾满鲜血合着药粉的皮毛,将腥甜的气味扩大了十倍不止。
于此同时,骡子吃痛后,鼓起最后的力气,发出了断断续续的低沉嘶鸣。
在腥甜气味和声音的诱惑下,密林中本来只是隐约可闻的‘窸窣…”声音开始越来越响,越来越密。
听到周围声音的改变,张黎生悬着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他小心的走到林间一颗矮小的死树下,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不远处倒地的青骡。
黯淡的光线下,一条头颈上长着黄圈的怪蛇,蜿蜒攀附着从黑乔树上滑下,漫长的身躯猛然一伸,一口咬在骡子的脖颈上,结束了它痛苦的生命。
正在怪蛇想要大快朵颐,品尝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得到的猎物时,密林中突然窜出一条翠绿色的蜥蜴,裂开满是尖牙的大嘴,突袭将怪蛇的脑袋咬住。
剧痛之下,怪蛇的身体紧紧缠住蜥蜴,用尽全力勒紧,而蜥蜴也猛烈摇动着脑袋,竭力想凭着锋利的牙齿,把口中的蛇头撕断。
正在蛇和蜥蜴激烈争斗时,一只身长三十多公分的粗大蜈蚣,从浅土中游走出来,爬上了青骡的尸体。
察觉到第三者加入争食,怪蛇和绿蜥竟然不顾性命的同时停止了争斗,开始攻击那只巨大蜈蚣。
就这样青骡像是鱼塘的香饵一样,在密林中源源不断的引出了越来越多的毒虫,并诱使它们混战在一起。
在混战中暂时取胜的毒虫,会吞噬青骡的血肉滋补身体,恢复精气,等到新虫聚集,就又开始新一轮的厮杀。
弯如鱼钩的新月在苗地上空缓缓移动,随着时间的推移,密林中的青骡尸体,渐渐化为一堆被毒虫啃食的血肉无存的白骨。
等到骡尸只余下一颗浸透着黑红血液的心脏时,经过数十轮杀戮、吞噬的血腥淘汰,剩下的毒虫只还有一只身量不大,头颅上的鬣皮炸开时却足有雨伞大小的树蜥;
和一只全身都是墨绿色的癞皮,平常只有成年人拳头大小,鼓气时却可以把身体像充气皮球一样涨到篮球大小的蛤蟆。
它们相互对持着,纹丝不动。
头盔鬣蜥与水泉蟾蜍,张黎生有些惊异于自己费劲心思筛选出的毒虫,竟然会在这两种非常普通的物种中诞生。
不过想到同为人类,一个爱因斯坦的头脑就可以抵得过一万个平凡人,再普通的物种中也可能会出现特异强大的个体,他的心里又觉得有些释然。
悄悄动作了一下僵硬的关节,他用力揉揉眼睛,强打着精神,做好了最后的准备。
月色沉沦,拂晓来临,当太阳在远山的地平线破晓发散出第一缕阳光时,水泉蟾蜍“呱’的勉力又吸了一口气,把身体撑到极限,‘嗖’的一声朝着头盔鬣蜥,急速吐出了自己长长的舌头。
蟾舌充满弹性,上面满是黏黏的粘液,末端还有着一个尖锐的肉钩,粘到蜥蜴身上后,便拉动着它凌空飞起。
半空中,蜥蜴没有反抗,反而将自己炸开的鬣皮收起,任由蛤蟆把它吞到了肚子里。
像是巨蛇吞象一样把蜥蜴吞掉后,蛤蟆就蹲在青骡的白骨上,肚子撑的好像即将破裂一样,一动不动。
每每因为鼓气不力身体缩小时,他都要再次勉力吸气,保持住巨大的体形,否则蜥蜴根本不用挣扎,就会单凭庞大体积破腹而出。
而就在这时,头盔鬣蜥在水泉蟾蜍的肚子里猛然炸开了自己的头部的鬣皮。
顷刻间蛤蟆的身形变成了太阳伞一样的可笑形状,如果不是脑袋上有两只鼓出眼眶‘骨溜溜’乱转的眼睛,根本分不清它的头尾。
可即便是这样,水泉蟾蜍竟然还是没有被撑破,从青骡尸体上滚下来后,它还在用嘴巴不断吸气,想要鼓起身体,重新掌握住平衡。
头盔鬣蜥显然没有想到,自己对手的癞皮竟然这样坚韧,在水泉蟾蜍腹中被剧毒的胃酸烧灼时间过长,带给了它巨大的痛苦,令它真心实意的拼命挣扎起来。
随着蜥蜴不顾一切的挣扎,蛤蟆一会变长,一会变短,一会背上浮现出清晰的蜥蜴头颅,一会肚皮连皮伸出四只爪肢在地上乱爬。
不过即便它被折腾的精疲力竭,甚至最后根本就无力再阻止头盔鬣蜥在肚子里闹腾,却始终没有被撑破,化作一滩烂肉。
十几分钟后,自作聪明,却被聪明所误的蜥蜴慢慢收获了恶果,它挣扎的力度越来越小,直至渐渐消失不见。
肚子里的闹腾消失后,水泉蟾蜍竟一刻都不歇息的又开始不断鼓气,将身体重新撑大。
当它终于恢复了最大体形后,马上急切的爬到青骡尸体旁,吐出长舌,将骨架中那颗黑红色的骡子心脏,吞进了肚子。
此时眼见契机已到,张黎生大步走到蛤蟆身边,“嘶嘶窸窸嘶嘶窣窣…”的念起巫咒,猛的喷出一口黑血,吼出一个‘摄’字。
水泉蟾蜍物种普通却能从数千毒虫中脱颖而出,自然极有灵性,再加上它不像张黎生炼化的第一只巫虫青红,自幼接受其血肉供养,早已被驯化。
因此看到黑血临身,直觉不妙的蛤蟆竟然勉强挣脱了巫咒束缚,蜷起后腿,想要跳跃逃走。
可惜满载的胃囊却打消了水泉蟾蜍的美梦,它用尽全力的一跳也不过跃出了四、五十公分距离,身体仍然在黑血笼罩的范围内。
就这样,张黎生吐出的黑血将蛤蟆罩住,在精血炼化之下,水泉蟾蜍身体急速增大,最后安然无恙的变成了一只半人多高的庞然大物。
以炼蛊之法得到的毒虫,果然能被顺利的炼化为巫虫让张黎生极为欣喜。
可是同时蛤蟆最后那次不成功的逃亡,又让他暗自警醒,原来野生有灵性的毒虫,竟然可以与巫咒抗衡。
另外血肉中一次炼化便几乎消失殆尽的巫力让他还发现,炼化、维持巫虫的消耗,竟然不是一定之规,会随着毒虫个体的改变而改变。
比如按照炼化青红的消耗,张黎生现在已经可以连续炼化四只巫虫,而且能够凭着身体自然散发的巫力,同时维持这些巫虫的消耗,不用多喂精血。
可现在只是站在刚刚炼成巫虫的水泉蟾蜍身边,他就感觉到自己身体中散发出的全部巫力,都被蛤蟆悄然吞噬,丁点不剩。
也就是说,张黎生如果维持两只水泉蟾蜍这样的巫虫,就需要再用血肉饲养,这无疑会大幅度的拖慢他突破贰巫的速度,甚至可能让修行就此裹足不前。
二十五章 妖物
成功的喜悦被种种意外抹去大半,头昏眼花的张黎生打量着身旁巨大的蛤蟆,沉默片刻,紧皱着眉头又念动巫咒。
郁闷之下,他想要实验一下自己第二只巫虫的攻击力是否物有所值,能比得上四只青红的合力。
随着“嘶嘶窸窸嘶嘶窣窣…”声音再次响起,水泉蟾蜍猛然张开巨嘴,在林中呼啸着吸进无数空气,竟将体形在几秒钟内,胀大到一辆单排座小型汽车大小。
之后它将电梯缆绳般粗细的舌头急速喷出,一下射到了五十米外的一颗碗口粗细的灰杉树上,舌尖的肉钩将树身洞穿,竟将半颗树都倒卷了回来。
将树干一口吞下后,完成一次攻击的蛤蟆,身体像是泄了气的气球一样,迅速又缩回了水缸大小。
水泉蟾蜍变大攻击时,张黎生身体中残余的点滴巫力不断涌动,被身旁的巫虫汲取,使他差点昏厥过去。
但蛤蟆展现出来的神奇而强大的能力,却抵消了他心中的一切不满。
如果说巫虫青红凭着尖锐的獠牙,和强化剧毒进行攻击,还能够用生物学的变异学说勉强解释的话,那水泉蟾蜍吸气变成汽车般大小后,用舌头‘砍树’的举动,就只能用精怪妖物来形容了。
那绝不是某种天赋的强化,而是神话传说中精物成怪后,自然产生的‘神通’之力。
而张黎生刚才驱使巫虫中,脑海中自然浮现出的‘增缩’两个象形文字,也无疑证明了这一点。
愣神许久,他惊喜的回过神来,“神通力,神通力,哈哈哈哈...
原来初巫便能驱动这种妖怪般地巫虫,不是初巫不强,而是我,我太生嫩,根本还不识巫道强大...”
大笑着喊叫了一会,脑部的缺氧让张黎生又是一阵头昏眼花。
脚步踉跄的摇晃了一下,他止住狂笑,再看身旁的蛤蟆,已经显得爱不释手。
轻轻抚摸着水泉蛤蟆疙疙瘩瘩的癞皮,张黎生自言自语的说道:“要得,要得,你这大肚皮蛤蟆妖怪,硬是比四只青红还强地多。
得给你起个威风地名字,要不然都对不住你这一身癞皮。
这么大只,生于深山密林,你又是只水泉蟾蜍,俗话说‘有山有水’,不如就叫你山蟾好咧。
山蟾,山蟾,真是上口又威风地名字。”
张黎生一边叨念着,一边手脚麻利的重新背起了自己的竹篓,他知道自己现在身体状态十分糟糕,根本无法驱使巫虫进行战斗。
如果不赶紧回家,一旦在密林中遇到猛兽袭击,只怕自己就会喜剧变悲剧,毕生止步于一个小小初巫。
好在驱使正常状态下的山蟾巡弋戒备,并不会消耗多余的巫力,于是张黎生念起巫咒,让山蟾守护住自己,找好方向,沿着青骡子昨晚踏出的痕迹,慢慢向森林外走去。
山蟾一旦行动,便连水缸般大小的体形都维持不住,又开始撒气,只是这次慢了许多。
随着张黎生在密林中行走的路程不断变长,急速爬行、跳跃在他旁边护卫的山蟾越来越小,停止缩小时,体积已经只类似一只足球,和肥大的牛蛙体形相差无几。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它吸气后,体形能够增大千百倍,肉舌可以倒卷大树,恐怕谁也想不到,这只蛤蟆竟然是头万分危险的妖物。
有山蟾守护,再加上巫咒出口自然百虫辟易,张黎生花了大约一小时时间,终于在清晨六、七点钟,无惊无险的走出了原始森林。
迈出最后一步前,他先解下背后的竹篓,将山蟾放入其中后,才又出现在了鸹窝村村口。
蒙蒙细雨中,站在村口空地警车旁的刑警龙广胜脚下满是烟头,双眼全是血丝的看着消失在密林中整整一晚的张黎生突然出现,脸上露出呆滞的神情。
当衣袖破烂,染着斑斑血迹的苗圩少年若无其事的走过他身边时,龙广胜忍不住沉声问道:“你昨晚去森林里干什么去了,怎么呆了整整一夜?
还有你身上的血迹是怎么回事?”
“我去祭山,血是那头骡子地。”
龙广胜并不了解张黎生所说的‘祭山’的真正含义,但仅从字面上的意思,和张黎生身上的骡子血,就已经足够他体会到毛骨悚然的滋味,后悔自己多嘴问话。
要知道让一名刑警产生这种感觉,可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但既然已经开了口却不容半途而废,龙广胜镇定了一下情绪,用商量又略带点恳求的语气说道:“张黎生,你昨天晚上莫名其妙的跑进山林,我向领导汇报后,被狠K了一顿。
我爷爷以前也是山民,后来进了城,也没啥大本事,就是安了个家。
我阿爹、阿姆都是工人,凭着自己的努力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分到县上的公安局干了刑警…”
看着龙广胜怪里怪气的表情,张黎生笑着拍了拍背后的竹篓,说了一句,“放心,不会再有下次咧。”就不再理会他,继续向家走去。
走到半路,张黎生身后突然响起了一声清亮的女孩声音,“张黎生,你这天你没事吧?
一大早是干啥去了?”
听声音是陶猎林的女儿陶露露,张黎生急忙卷起袖管,将斑斑血迹遮住,回过身实话实说:“没事,我去祭山咧。”
陶露露生在山村,自然知道‘祭山’的含义,她走近几步,惊讶的问道:“用禾家赔地骡子祭的?”
“嗯。”
陶露露心中一惊,仔细打量了张黎生几眼,不可思议的又问道:“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难道是自己一个人在山里动手,把那头健骡子杀了?”
“嗯。”张黎生低下头,点了点说。
“杀个骡子屠户都要好几个大人帮衬,你,你自己怎么做到的?”
“我是鸹窝村张家地后人,这没啥。”
听到张黎生这么讲,陶露露气恼的说:“啥鸹窝村张家,啥山君、老汉,那不封建迷信吗,难道二木和那些外乡的抢劫犯还真是你,真是你…
你成绩多好,尤其是外语,在全校都是第一,怎么家里出了事就变得一门心思搞起封建迷信来了。
你信这些,一辈子都出不了这山沟沟,就算能在这巴掌大的地方称王称霸,又有啥意思。”
张黎生目瞪口呆的喃喃说:“你咋这么说话哩,你,你,难道不是你阿爹让你来见我地…”
“我,我,我,我怎么了,我就不能凑巧在上学的路上遇到你…”
“可,可你家离学校比我家还近哩,你上学难不成反过来走。”张黎生一愣说道。
陶露露的脸一下涨的通红,她低声恨恨的说声:“上学怎么走是我的自由,我愿意。
张黎生你就一辈子就这样装疯卖傻、装神弄鬼的过吧!”转身大步跑开了。
看着陶露露远去的背影,慢慢醒悟的张黎生心中生出一阵莫名的酥麻与暖意。
知道竟然还有一个同龄少女默默关心着自己,并且从来就没有把现在的自己和以前那个沉默寡言,性格内向,唯一的专长就是成绩不错的干廋少年,割裂起来看待。
这种感觉对于青春懵懵懂懂的少年来说,真是无比奇妙。
陶醉了一会,村间石板路上的行人渐多,张黎生不想和太多乡亲相遇,便继续向古宅走去。
回到了家,他闩好了门,将竹楼卸下,把山蟾放了出来。
巫虫不受巫咒驱使时,基本都是一动不动,张黎生像捧着塑像一样,走进堂屋将山蟾放到了木桌上。
笑嘻嘻的又仔细欣赏了一会,他去冰箱拿了一大块生牛肉干和菜干,走到了厨房。
煮好一锅沸水,先放进去一碗苞米,等到煮开花后,再将生牛肉干、菜干连同作料一起进锅。
被沸水一浸,生牛肉干和菜干很快便开始胀大,张黎生拿着一个铁铲用力将它们和黏黏的苞米搅在一起,不一会满满一锅浓稠的苞米牛肉粥就做好了。
这样草草做成的肉粥,滋味当然比不上精心用文武火烹制的肉粥的味道,但胜在方便快捷,已经疲惫之极的张黎生也不顾粥烫,用大粗瓷碗连吃了两碗,终于填饱了肚子,
之后他又把剩下的肉粥满满腾腾的盛了一碗,端到了堂屋,放到了山蟾旁边。
巫虫作为巫器的一种,为维持其强大能力不致退化,需要‘巫’用巫力或精血饲养;同样的它作为虫豸的一种,也需要进食食物。
青红作为蜈蚣可以经月不食,山蟾是泉水蟾蜍本来也是如此,但因为后者更为张黎生所看重,所以待遇又有了不同。
可惜昨夜才吃过小半头青骡的山蟾,却对主人的善意毫不领情,张黎生念动巫咒命令它就食之后,它一伸长舌,将粗瓷大碗一下洞穿,倒卷进了肚里,肉粥却撒出了大半。
二十六章 阿姆
张黎生气的牙直痒痒,但也只得又到厨房拿了块抹布,把堂屋木桌上撒出的肉粥擦干净,又到水井边把抹布洗好,顺便自己也梳洗了一下后,才终于能够走进睡房,爬上床,慢慢睡去。
在他进入梦乡的那一刻,地球另一端米国纽约市NewYorkJohnFitzgeraldKennedyInternationalAirport(约翰?菲茨杰拉德?肯尼迪国际机场)候机大厅中。
一个长相和张黎生十分相似,梳着短发,娇小、美丽,年纪大约三十多岁,身穿灰色女士西装的亚裔女性,正在不停搅动着双手,看着头顶显示仪的登机提示。
作为世界第二大都会城市圈最重要的国际机场,肯尼迪机场占地广阔,中心区域不仅围绕九座可供乘客登机使用的客运航站楼,还有酒店、电玩中心、停车场等等无数游乐设施。
但一眼望去,整个机场中竟没有一个人,能比那名亚裔女性还要显得惶恐不安。
以至于一名正在巡逻,孔武有力的黑人机场保安,和同伴使个眼色后,大步走到了她面前问道:“女士,请问我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坐在女子身边的是一个高大的白人男性,长着典型的西方男人的方形下巴和浓眉大眼,身体也显得十分壮硕,他抢先说道:“谢谢先生,她没事。”
“我再问这位女士,先生。”保安将手放到腰间的电击棒上,严肃的说道。
白人男子无奈的叹了口气,站起身,从衣兜拿出镶着警徽的证件出示后说道:“我是NYPD(纽约警察局)警督苏洛.D.拉文。
旁边这位是我太太,因为发生了一些意外,她现在马上就要动身去华国见一个,一个她已经十几年没有见过的亲人,所以有点紧张。
请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好吗,谢谢。”
“抱歉警官,您知道职责所在。
抱歉女士。”看了看在眼前晃悠的证件像是真货,机场保安尴尬的道歉说,随后他转身朝不远处的同伴耸耸肩,做出一个误会的手势,继续开始了自己的巡逻工作。
看到保安离去,白人男子苏洛重新坐下,对身边的亚裔女子安慰道:“亲爱的,你不用这么紧张,一切都会没事的。”
“可我抛弃了他,苏洛,是我抛弃了他。
上帝啊,您知道我那时为了离开那个魔鬼,愿意做一切事情,但毕竟是我抛弃了自己的亲生孩子。
还把他丢给了那个撒旦的信徒!”
“可你那时还只有二十岁,还不明白作为一个母亲的责任,不是吗。
不要再这样自责了丽莉,你确定不用我陪着你去华国,你可以改签下一班飞机,或者我们可以先转机去申城,去那里的航班很多,不用等太久…”
“不,苏洛,你工作太忙了,而且还要照顾孩子们。”那个名叫丽莉的女人闭上眼睛含着泪水,摇摇头说。
同时她在心里默默补上一句:“何况即便那个男人已经死了,我也无法预料这次去华国会不会遇到什么可怕的事情,我怎么能让你冒这个险。”
“工作再忙我也可以请假,老头会理解的。
孩子们可以交给温蒂姨妈,你知道,她最喜欢和…”
“不,苏洛,这是我自己的事情,需要我独自面对。”女人脸色突然变得坚毅,斩钉截铁的说道。
这时机场广播突然响起:“先生们、女士们,由纽约直飞华国川西省蓉城的K0098号航班5分钟后,将在A09登机闸口开始登机,请乘坐此次航班的旅客做好登机准备。
女士们,先生们,由纽约直飞…”
丽莉从座椅上站起来,提起自己的小巧的行李箱,深呼吸了一口,笑笑说:“我要登机了苏洛,祝我好运可以吗?”
“国际航班登机不用太急,你还可以休息几分钟。”苏洛站起来,关切的说。
“我已经等待的太久了,从今天起,我应该为这个孩子多做一些积极的事。”
“可是除非劫机,否则你就算是第一个等在登机口,也不可能比其他人更早起飞。”苏洛用米国人特有的幽默感,在这个略显沉重的时刻,玩笑着说道。
说着他怜惜的轻轻揉了揉丽莉的秀发。
“就算没有意义,我也想要去做,何况你又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建议,”丽莉用手抚摸了一下丈夫的手背,说道:“亲爱的,祝我好运可以吗。”
苏洛深情的说:“我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和一切,祝愿你这次华国之行一帆风顺。”
“谢谢。”丽莉最后看了爱人一眼,转身大步向A09登机口走去。
由米国纽约直飞华国蓉城需要大约二十个小时,等到丽莉踏上蓉城双流机场的地面时,张黎生刚刚睡饱,爬下自己的木床。
足够长时间的休息让他精力充沛,念了几句巫咒,觉得巫力也恢复到了全盛的状态,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切都好的张黎生隐隐觉得有些心神不安,冥冥中感到似乎有事就要发生。
不过心中一直揣着的心思让他没有多想,张黎生快步走出睡房来到堂屋,“嘶嘶窸窸嘶嘶窣窣…”的叨念着,驱使山蟾跳到了院子里。
山蟾的神通为‘增缩’两字,一个已经证明是吸气胀大,顾名思义另一个自然就应该是吐气缩小。
巫虫跳到院子后,昨天没有巫力试验完全山蟾神通的张黎生借由巫咒驱使山蟾,使用了它神通之力的另一面。
只见足球大小的山蟾裂开大嘴,喷出一股气息,那气息化作一阵肉眼可见的螺旋形气流,一下就把院里古井的一半井沿,搅成了一堆拳头大小的石块。
同时山蟾的体积也变得像是普通蛤蟆一样,只剩半个拳头大小。
虽然山蟾吐气一击,至少消耗了张黎生血肉中的一半巫力,而且身形缩小后,它吸纳巫力的速度虽然比胀大时要少的多,却也超过了张黎生身体自然散发出的巫力之数。
但是‘缩’字神通所展现出的类似神话故事中妖风法术的威能,却让张黎生大为欣喜。
他颇为意动的想要试验一下,先驱使山蟾用‘增’字神通将体型涨到最大后,再用‘缩’字神通吐气攻击,会产生多大的威力。
但看了看传到自己手中已经历时三十七代的古宅,如果因为意外毁于一旦,未免对不住祖先。
又盘算了一下使用巫虫神通之力的消耗,觉得就算自己在全盛状态,只怕也不可能坚持驱使山蟾使出完成的‘增缩’神通,最后只能遗憾的作罢。
事情的症结归根结底还是在于张黎生只是个初巫,对于‘巫’来说,作为工具的巫虫威能再大也只是旁枝末节。
就算是驱使真龙,初巫也还是只能发挥出初巫极限的能力。
想到这里,本来打算试验过巫虫‘缩’字神通后,就去学校看看的张黎生叹了口气,改变主意,念动巫咒驱使山蟾跳回了堂屋木桌。
然后他到厨房又像昨天一样草草煮了一锅肉粥,填饱了肚子,开始用心修行起来。
他觉得自己距离贰巫已经不远,呆在家里多修行几天,突破后再复学也不算迟,却没有想到世事难料,从此之后竟再也没有了踏进母校的机会。
修行中时间总是转瞬即逝,当张黎生被门外的敲门声惊得睁开眼睛时,已是月上树梢。
刚刚清醒过来,他就觉得心脏跳动的非常之快,心慌的似乎喘不过起来。
觉得这也许是成‘巫’之后冥冥中的某种预警,张黎生面色阴沉的匆忙下床,跑到堂屋将山蟾抱在怀里,高声喊道:“外面是哪个?”
“张黎生同学,我们是县民政局的工作人员,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快点开门?”
“山虫子,我是你阿猎叔,你快开开门,开开门,你阿姆找来咧,来找你咧。”
这一句话让张黎生觉的脑袋好像被雷劈了一下,‘嗡’的一声不再会思考,他张了张嘴,任由手中的巫虫从怀抱中掉落,无意识的沙哑问道:“啥?”
门外,在米国驻蓉城领事馆外交官、佢县民政局工作人员、大木镇派出所警员和陶猎林陪伴下的丽莉,听到古宅里传出的人声后,精神呈现出一种极度渴望,又隐隐带有一丝恐惧的状态。
“你阿姆来咧,就在门外,还有领事馆地外国佬,不,呸,是外交官,领事馆地外交官,你快开开门。”
张黎生慢慢回过神来,动作僵硬的像是木偶一样走到院里,打开大门,一眼就看到门外一个眉宇间和自己非常相似的女人,以同样呆滞的表情,望着自己。
血缘关系非常玄妙,有的时候一直生活在一起的父母子女会像陌路人一样,彼此毫无感应,有些时候从未蒙面的至亲第一次相见,却会一下子就辨识出彼此。
“阿姆,你是我阿姆。”和丽莉对视一会,张黎生用一种复杂的眼光,肯定的语气,喃喃说道。
“是的孩子,我亲爱的孩子,我就是你妈妈,就是你妈妈。
妈妈对不起,从小就把你丢下。
但是,但是妈妈,妈妈一直都想念着你,只是,只是…”母爱胜过世界上的其他任何情感,丽莉听到张黎生说出‘阿姆’两个字,不顾一切的紧紧抱住了她,用熟练的华语痛哭流涕的说道。
二十七章 匆忙竟离家
张黎生十六年来,对父母亲人的认知,都是建立在张道巫的苛责、毒打。以及强逼被毒虫吞噬血肉上,他被丽莉抱在怀里,脸色先是露出一种非常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
紧接着,没有预想中的愤愤不平或生冷倔强,张黎生用一种在冰雪、寒风交杂的荒野中蹒跚一夜,突然走进一处有着温暖壁炉的木屋的语调,呆呆说道:“阿姆,阿姆她一直想着我,我也有阿姆哩,我也有阿姆哩…”
“对不起,对不起Babyhoney(宝贝),妈妈来接你了,来接你了。
现在我就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们回纽约去,在地球的另一端,华国的撒旦信徒就对我们母子无能为力了。
陈先生,Mr.Thompson(汤姆逊先生)不需要再经任何人的允许,我随时都可以带着我的孩子离开这里,直飞纽约对吗?”
旁边的佢县民政局办公室主任陈建中,点点头说:“是的丽莉女士,按照我国法律,作为未成年人张黎生同学的母亲,你当然有权带他离开,去你的居住地抚养。”
“Mrs.lili(丽莉女士)您的孩子出生在米国,作为他现在的唯一法定监护人,你当然有权带他回家。”米国驻蓉城领事馆一等秘书汤姆逊抹去一抹感动的泪水,同样点点头说。
丽莉有些神经质的挥了挥手,大声说:“那就太好了,既然这样,我们马上就走。”
说着她竟然就用力拉起张黎生,向村外走去。
“啥…”张黎生茫然的左右四顾,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陶猎林急忙挡住丽莉,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最后憋出了一句:“那啥阿嫂,刚来你就要走,也不歇歇气撒?”
“我不需要休息,现在只想带我儿子离开。”面对鸹窝村的山民,丽莉像母鸡护住小鸡一样,挡在张黎生前面,显得非常戒备的摇摇头说。
“那啥,行李,山虫子地行礼还没带哩?”
“我带他去买新的,从头到脚都买新的。”
“那,那,那门总要关上是吧。”陶猎林苦笑着说。
丽莉一愣,转身看看张黎生,目光变得非常温柔的说道:“宝贝,去把门锁上吧,你永远也用不到这座阴森的房子了。”
被突然相认的阿姆用‘宝贝’这样的称呼不断叫着,已经十六岁的张黎生不免浑身的不自在。
可是面对丽莉满是母爱的目光,他却不知该怎么抗议,只能结结巴巴的说:“可,可这是我地祖屋。
再说,再说就算真要走,我,我也得和乡亲们,乡亲们告别一下,我,我…”
“宝贝,我们必须现在就走,越早越好,听妈妈的话,好吗?”丽莉用哀求的目光看着张黎生说道。
张黎生愣了一会,低下头喃喃说:“那,那我也要拿些,出,出远门,总要准备些行礼。”
“好吧,好吧,妈妈听你的。
妈妈陪你进去准备行李,我们动作快些,动作快些…”说着仿佛无法拒绝张黎生要求的丽莉,一脸惊恐至极的表情,像是要迈进岩浆一样,护着张黎生,显得极为神经质的慢慢向张家老宅挪动着脚步。
“不,不用你陪,我很快就好。”张黎生这时却绕过丽莉,快步跑进老宅。
他先到堂屋,捡起地上的山蟾丢进了竹篓,想了想,为了不让自己的巫虫在竹篓中显得太突兀,又手脚麻利的把堂屋墙壁上的石头面具,和供桌上的两尊石刻神像也放进了竹篓,最后找了几件旧衣服,胡乱盖在了上面。
做完这一切,张黎生松了口气,正想要理顺一下头脑中混乱的思路,突然就听到外面传来丽莉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宝贝,你怎么自己跑进去了宝贝,妈妈在这,快来妈妈身边…”
张黎生急忙背起竹篓,大步跑出古宅。
看到他平安出来,丽莉脸上露出如释重担的表情。
实在无法理解丽莉对古宅所表现出的恐惧由何而来,张黎生走出院子,锁上木门后,看着丽莉喃喃说道:“我,我在这座宅子里住了十几年,这又不是阎罗殿…”
“这不是阎罗殿,也是撒旦祭堂之一,我们赶快离开这里宝贝。”丽莉却一把抓住张黎生,用力拉着他沿着山村小道,向村口跑去。
看着两人的背影,外交官汤姆逊愣了一会,自言自语的低声说道:“也许我该建议纽约社会福利局审核一下这位丽莉女士的精神状态,她看起来可不像是能正常履行未成年人监护职责的公民。”
丽莉拉着张黎生一路狂奔,一路上在昏暗月光下看起来懵懂的竹楼和远处的山林,在她眼中仿佛就像是妖魔一样让人恐惧。
来到村口一辆挂着黑色外事牌照的休旅车前,她猛地打开车后门,把张黎生用力推进了车里,然后自己也爬进后座,把车门牢牢锁死。
驾驶休旅车的司机是蓉城米国领事馆在华国本土雇佣的雇员,名叫宋西林,已经年过半百,看到丽莉带着一个穿着乡土,背着竹篓的少年走进后座,他笑着说:“丽莉小姐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位就是令公子吧,啧啧,这下就要由小山村一步登天坐飞机去纽约过好日子了。
唉,人的命呀,真是难说的很,我孙子也是十多岁,可成绩不好,就连蓉城的好高中都上不上,愁得我们一家人呀…”
“开车,拜托,请快开车。”丽莉神情恍惚,气喘吁吁的说。
“嗳,你说什么,开车,丽莉小姐别逗了,约翰逊先生可还没过来呢,我们要是先走了,难道你让他从川申高速跑回蓉城。”
听宋西林这么说,丽莉坐在后座,将张黎生像珍宝一样的紧紧抱住,不再讲话。
对于母亲的怀抱,张黎生觉得既别扭又温暖,他吃力的将自己背上的竹篓解下来,放到一边,低声问道:“阿,阿姆,你在怕些啥?”
“没什么孩子,我没怕什么,妈妈只是想要带你快点回家。”呆在车里久了,丽莉显得冷静了一些,掩饰的说道。
恰在这时,约翰逊打车副驾驶一侧的车门,钻进了休旅车。
他回头望着丽莉严肃的说道:“丽莉女士,我觉得应该和您好好谈谈。”
“约翰逊先生,要谈什么我们可以在路上再说,”丽莉拍着驾驶位座椅的后背大声说道:“宋先生,约翰逊先生到了,麻烦你赶快开车。
拜托赶快开车。”
司机宋西林一愣,下意识的看了看自己的雇主。
看到丽莉无理智的紧张情绪,约翰逊无奈暂时让步道:“OK,宋先生,作为绅士,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最好按女士说的做。”
“好嘞。”宋西林吆呼一声,启动了车子。
不像华国政府部门加班办公后,会有一餐惯例的好吃喝,早已习惯米国人务实做派的宋西林开车沿着山间公路行驶了一会后,说道:“约翰逊先生,车上的保温箱里还有热包子,你要不要来上两个?”
“嗷,宋,我正饿的独自咕咕叫,这真是那好了。
你真应该去竞聘我们领事馆的内务官,我敢说一定比迈伦老头称职的多。”
“几个热包子有啥好说的,要想吃好的,你只要和那位佢县民政局的陈主任闲扯几句,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约翰逊从休旅车前排的保温箱里拿出一个装着牛肉大包的纸袋,满足的深深吸了口气,问道:“宋,你说手到什么?”
“手到擒来,算是,说了你们米国人也不懂。”
约翰逊耸耸肩,把纸袋递到后排问道:“Ms.LiLi,needsomeancientChinesefolksnacks?(丽莉女士,需要用些古老的华国民间点心吗)”
丽莉无声的摇了摇头。
“你呢小伙子?”
“Idon‘tneed,thankyou.(我不需要,谢谢)
Inadditionyoueatthesteamedstuffedbun,isoneofthestaplefood,insteadofsnacks.(另外您吃的是包子,算是主食之一,而不是点心)”张黎生摆摆手说。
约翰逊一愣,吃惊的用英文说道:“年轻人你英语讲的很不错吗!”
“我有点语言天赋,也有一位很称职的老师。”
“恭喜你,看来你在米国生活的最大障碍,早已经克服了。”
“山里的娃子外语说的‘突突’的溜,看来真是该是哪国人,就是哪国人。”宋西林也在一旁啧啧称奇的说。
听到这样的话,张黎生低下头,沉声说道:“我是华国人,英语说地再好也是。”
二十八章 世界皆不同
这样的话题可不适合继续深谈下去,约翰逊一边吃着包子,一边长篇大论的说:“好了年轻人,不要发脾气,你想加入那个国家的国籍,在十八岁成年以后,是你的自由,没人会去干涉。
包子真的不要,不要我可就吃光了。
对了宋,刚才你提到那位佢县民政局的陈主任,我还有一件有趣的事没提。
你知道吗,他和我刚才在走山路的时候,一直问我应该怎么为他十三岁的女儿办理私人留学手续。
上帝啊,那时我就一直在想,他真应该认识一下我亲爱的表侄女瑞尔,知道一下生活在米国的十三岁女孩,逃过了父母的法眼后,会玩那些出格的游戏。
反正我已经打定了注意,以后孩子上学就到华国,而且我不会让他们去上那些管理稀松的国际学校,而要把他们送进最严格的封闭式学校里。
和孩子谈权利的教育模式是荒诞、可笑的,它也许能出一两个比尔盖茨或巴菲特,但却量产小流氓和瘾君子,华国的精英式教育,才是真正好的教育模式。”
“那敢情好,我们换过来,你家的孩子来华国,我家的孙子去米国咋样?”听约翰逊谈起自己最兴趣的话题,宋西林也来了谈性,笑着说道。
“那样真的很好,能省去我很多借读费用,我打听过没有本地户籍的小孩子,在蓉城借读需要多少钱,发现那对我一个普通米国外交官来说,负担可不轻松。”
在两人不着边际的闲聊中,休旅车驶出佢县山间公路后,穿越县城,来到了川申高速路的收费口。
宋西林缴费驾车驶入高速公路,一下就把车速提到了最高限速每小时一百二十迈,在很短的时间内,车窗外满城灯火的佢县便消失的无影无踪,这时丽莉一直紧绷的精神,明显的慢慢放松下来。
一直暗暗注意丽莉精神状态的约翰逊停止闲聊,很严肃的转头看着她说道:“丽莉女士,我觉得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
“约翰逊先生,我知道自己刚才的表现很疯狂,但请你相信,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当然这原因非常私密,我没办法和你详细解释,所有很抱歉,谢谢你的好心,还有我真的没事。”
“丽莉女士,这不是你有没有事的问题,而是涉及到一个才刚刚十六岁的…”
“约翰逊先生,你也许不知道,我的父亲是纽约州上诉法庭最资深的法官,否则基恩参赞也不会让你这样连夜工作。
还有,我本人是一名实践教育学家,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教育学院,现任纽约‘洛比奇中学’教育顾问。
你觉得我们还有谈下去的必要吗?”
在米国,也许一个外交官可以凭自己的证言,让社会福利局去调查一位不称职的母亲,是否合适拥有子女的监护权。
但在没有直接证据的情况下,就算是米国总统,也不可能让一位州上诉法庭法官的女儿失去对儿子的监护权,何况这位女儿还是任职于纽约名校的教育学专家。
这也是这个国家法制文化的另一种体现。
约翰逊愣了一会,耸耸肩说:“哇偶,洛比奇中学,那可是中学里的‘常春藤’,连我这个来自加州的牛仔都听说过。
我没话要讲了,丽莉女士。
你能猜出我的用意,最起码证明,你没那么…你知道的,很好,看来是我多虑了。”
然后他转过头,继续和宋西林云山雾罩的闲聊起来。
坐在休旅车后排的张黎生迷茫的望着车窗外,在他眼中,高速公路两旁的反光条不断飞逝,连成一线。
眼睛有些发昏,脑袋也有些发混,张黎生只觉的自己修行完巫道之后的记忆有些支离破碎,他甚至有些想不起,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突然就坐到了这辆休旅车中,赶往蓉城。
不是过几天等到突破到贰巫,就要继续回三中上学吗;
不是已经打算好用山蟾,给可能来报复自己的粤东人一个狠狠的教训吗;
不是想着就算真的找到阿姆,也要怒斥她一顿,坚持永远呆在华国吗,怎么莫名其妙的一切都变幻了轨迹。
“宝贝,蓉城到纽约的班机一周只有两次,所以我们要到星期五才能回家,正好你办理护照也需要一段时间。
等一下到了蓉城后,妈妈先带你到酒店住下。
明天一早我们就去吃大餐,给你买新衣服换上,再去拍一张正规的证件照…”
“阿姆,阿姆,我,我脑子乱地很,”黑暗中张黎生茫然的实话实话道:“这到底是咋会事?
你和我阿爹又是咋回事?”
丽莉沉默了一会,抚摸着张黎生的脸颊,一边流泪,一边温柔的说道:“亲爱的宝贝,作为母亲,我不能在你面前,批评抚养了你十几年的父亲。
你只需要知道,我和他分开是真的,真的出于无奈,毫无其他办法,否则,我绝不会抛下你不管。
我以前,现在、以后、永远都爱你,想要补偿你,从今以后,我会做一个世界上最好,最称职的母亲,可以吗?”
张黎生用力点点头不再发问,此时他内心深处,被丽莉纯粹而炙热的母爱感染的甚至比‘成巫’时还要激动,也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的坐进了这辆休旅车中。
疾驰三个小时后,休旅车驶出了川申高速公路蓉城段的收费口。
看到蓉城街灯已经清晰可见,宋西林松了口气,打了个哈欠,看看仪表盘上显示的时间,说道:“二点二十,回家洗洗还能眯一小觉。
对了丽莉小姐,你要去哪里,我送你们过去。”
“金龙酒店,我在那里预定了房间,谢谢。”
“不用谢,不用谢,能一起赶路就是缘分。
金龙大酒店,那可是好地方,听说洗个澡都要几千块钱,啧啧。”宋西林说着开车拐过一个路口,不一会,就驶进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大酒店的门庭。
几个穿着带有流苏的制服,带着圆帽,昏昏欲睡的门童,看到是黑色车牌,精神一震,急忙上前,加倍彬彬有礼的抢先打开了后座车门。
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崇洋媚外,而是外国人普遍有给服务业者小费的习惯,而华国人,无论多么富裕,有修养,也很少有这种习惯。
可出乎门童们意外的时,黑牌休旅车的后座打开后,出来的不是一位杂色头发的外籍人士,而是一个背着竹篓,穿着胶鞋、工装,长得像是只瘦小猴子,土里土气的山村少年。
那少年出来后,目光惊讶的打量着这个他从未亲眼见识过的花花世界,喃喃说道:“这就是外面大酒店地样。
在电脑上看惯了觉地没啥了不起,实际一看,还真是,还真是不一样…”
看到儿子呆呆的模样,走出车门的丽莉心中一酸,她轻轻拉了拉张黎生的手,转头向约翰逊、宋西林告别道:“约翰逊先生、宋先生,今天多亏了你们让我们母子团聚,辛苦了。
我将终生感激你们的帮忙,再见。”
“丽莉女士,为公民提供海外服务,是我身为外交官的职责,愿上帝保佑你们母子回国之行一帆风顺,再会。”
“我也祝你们一帆风顺,再见了丽莉小姐,再见了小张同学。”
道别后,休旅车缓缓驶走,回复精神的丽莉满足的看了看身边的儿子,扬扬手中的小行礼箱朝门童们说道:“小伙子们,你们谁想赚个几米元的小费,帮我拿着行礼。”
“阿姆,几米元算成华币要好几十块钱哩,你那个箱子那么小,我拿就成哩。”旁边的张黎生心算了一下说道。
“不要这样亲爱的宝贝,到了酒店,我们就要安心接受别人的服务,抢人家的生计,可是不礼貌的行为。
以后你自然就会懂了,现在先跟我来。”丽莉说着,挽着张黎生的手,将行李箱递到离自己最近的门童手中,走进了酒店大堂。
金龙大酒店做为蓉城涉外五星级酒店,内外装修都堪称奢华,大堂中的一颗养满红色锦鲤,直径超过二米,高度达到二十多米的中空透明强化玻璃水柱,据说耗资就在千万以上。
而在任何地方,奢华最好的伙伴都只有昂贵,如果不是来接失散十几年的儿子,再加上这座酒店在华国文化中趋吉避凶的名字,丽莉也不会在这里预定房间。
不过无论多么豪华的酒店,深夜值班的前台女服务生都要比白天少很多,而且她们难免会悄悄站着打瞌睡。
隔着浅灰色进口镜面大理石前台,丽莉拿出自己的护照,递给一名看起来最精神的服务生,“小姐,我两天前预定了你们酒店的商务套房,麻烦帮我查询一下。”
穿着喜气洋洋的大红色,华国民族风旗袍的美丽服务生双手接过护照,不自觉的悄悄瞥了一眼,站在丽莉身旁,背着竹篓,有些发呆的张黎生,没有多话,便在面前的电脑上查询了起来。
二十九章 母爱罗网
不一会服务生便找到了丽莉的订房信息,她将护照连同两张房卡递给了丽莉,笑容可掬的鞠躬说道:“找打了,丽莉小姐,你的房间是B4506号,欢迎你入住金龙大酒店。”
“谢谢,随便请问一下,你们酒店有代购服装的服务吗?”
“丽莉小姐,我们有一切让客人感到方便、便捷,宾至如归的服务。”
“那真是太好了,请帮我给身边这个英俊的小伙子定一整套合身的休闲装,还有内衣裤和运动鞋,要最好的,明天一早送到我们房间来。”
服务生愣了一下,扭头看了看长得像是山野猴子一般干廋、黝黑的张黎生,露出八颗牙齿说:“好的丽莉小姐,这位‘英俊的先生’身材很好,休闲服的话,看起来不用特别量身定做。
明早八点前我会准备好,到时你可以打电话给前台,让值班人员送去房间。”
“谢谢,随便说一句,衣服是买给我儿子的。
我的亲生儿子,遗传了我的基因,身材当然会很好。”丽莉很骄傲的说了一句,挽起张黎生,在门童的引领下,走向大堂电梯。
看着她走远,女服务生悄悄挪到要好同事身边,偷笑着低声说道:“你听到了吗,刚才那个背着竹篓的土鳖竟然是米国人。
这个cosplay(角色扮演)玩的太酷了。
要不是在值班,我一定用手机把他拍下来,编个‘猜猜看’的帖子,传到网上去,谁要能猜出他的籍贯,我就让谁请我吃饭。”
“那不是里里外外都是你只赚不赔。”
“那当然,谁让我是美女呢。”
两个女服务生在酒店大堂前台‘窸窸窣窣’的谈笑时,一个在寒冷凛冽的深山秋风中,穿着全黑紧身衣,包着黑色头套,行动间敏捷的如同鬼魅的年轻男人,无声的翻墙窜进了鸹窝村张家老宅。
宅门中一片漆黑,黑夜中,黑衣人瞳孔泛出如同山猫眼珠一样的淡淡黄光。
他四下打量了一番,耳朵轻轻颤动了几下,突然疑惑的皱了皱眉头。
凌晨三、四点钟,正是平常人最疲倦,入睡最深的时刻,可古宅中竟然连人的呼吸声都没有。
黑衣人谨慎的晃动了一下自己的双手,随着他轻微的晃动,十指上本来看上去只是长时间没有修剪,略显邋遢的指甲尖端,突然在月光下闪过一抹幽寒的光芒。
之后他俯下身体,四肢着地,像是猛兽一样,一下窜出十几米远,直接冲进了古宅堂屋。
堂屋中没有埋伏,却有几件散落的衣物,木桌、木椅上也有一些凌乱的脚印。
“跑了,倒也机灵。”年轻男人站起身,从地上拾起张黎生散落的衣物嗅了嗅,高大、削瘦的身子略显佝偻的漫步走出堂屋。
在院子里舒展了一下筋骨,他脚下像按了弹簧一样,一步窜上了墙头,转眼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与粤东奉命而来,想要夺其性命的杀手险险擦肩而过,本来此刻应该殊死搏斗的张黎生,却泡在奢华酒店套房卫浴间的浴池里,舒适的打着瞌睡。
金龙酒店的商务套房由客厅隔成两个配有独立卫浴间的主副卧房,可以让入住的两位客人同居一室,却保有足够的私人空间。
安顿下来后,丽莉便把显得更加宽敞舒适的主卧房让给了张黎生,自己进去副卧房梳洗。
沐浴洗去一身的疲倦和劳顿后,她换上干净的家居睡衣,躺在床上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仿佛还有一件很要紧的事情没做。
仔细想了想,丽莉匆忙下床,走出睡房,穿过客厅,把耳朵贴着张黎生的睡房门上仔细听了听。
睡房里没有鼾声,只隐隐约约传来阵阵水声。
犹豫了一下,丽莉打开了儿子睡房的门,走到卫浴间的门口,温柔的说道:“宝贝,妈妈忘记给你说晚安了。
现在已经凌晨三点了,早点休息吧,晚安,祝你有个好梦。”
昏昏沉沉间,张黎生突然听到有人在卫浴间门外向自己道‘晚安’,不由愣神了好一会,才恍惚的应道:“唉,那啥,晚安阿姆。”
“对了宝贝,我在车上好像听你讲过英语,而且当时你好像说,英语口语已经能和人自由交流了,是吗?”
“是咧阿姆,我们村里,头几年来了个外教老师,一直逼着我们用英语全程上课咧。”张黎生回答道,同时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就是这个老外老师打车撞死了阿爹撒。”
门外,丽莉声音很欣喜的说道:“那不如从现在起,我们两个就用英文对话好吗?
妈妈要了解一下你的英文程度,以便帮你在米国选择入学那个年级。”
“Certainlymadam.Mom。(当然可以,妈妈)”
“Suchfinemuch,baby。(这样顺耳多了,宝贝)。”
“是吗,其实我对自己的英语水准也不是太了解,不过那个外交老师说,我的英语在复杂语境中,都应该可以自如的和人交流。
他那时还建议以后去读语言类相关科系,做个外交官呢。”
你英文真的很不错,竟然是地道的纽约口音,这真是太不可思议,又让人惊喜了。
你一下过了语言关,让妈妈松了一大口气,我们可以再多聊聊吗宝贝?”
“可以,我能不去米国吗?”张黎生莫名心中一动,脱口而出道。
门外,沉默片刻丽莉声音很低,却斩钉截铁的说:“当然不可以宝贝。
天太晚了,我们该休息了,晚安。”
之后便是一阵脚步响动,再之后,睡房重新安静了下来。
第二天日上三竿,张黎生睡眼惺忪,打着哈欠起了床。
他赤着双脚踩上酒店睡房柔软的地毯,心中猛然一惊,愣神许久才回想起自己是在哪里。
生活突然之间就做出了一百八十度的改变,任谁都很难适应。
张黎生在卫浴间用冷水洗了把脸,最后觉得逃避毕竟不是办法,这才捧着自己的巫虫,犹犹豫豫的走出房间。
他的睡房外便是套房客厅,此时明媚的阳光正毫不吝撒的透过临街的巨大落地窗,飘洒进来,
一张茶几权充餐桌,摆满了各种香气扑鼻的华式早点,单单汤头就有米粥、稀粥、豆汁、花生粥等等七、八样之多。
茶几旁的沙发上,丽莉正将几件尺寸类似大号童装的休闲装摊开后,仔细打量。
听到张黎生的开门声,她站起身望着儿子,笑意盈盈的用英语说道:“宝贝,你起来了。
早餐时间已经过了,我算着你差不多要醒来时,给你叫了‘送餐’,快过来吃吧。
吃完之后,换上新买的衣服,我们就去照证件照。
我刚才问过服务生,出了酒店左转下一个街口,就有一家专门有拍摄证件照的数码影楼。
然后我们今天可以好好在蓉城玩一天,对了,妈妈还不知道,你到过蓉城吗?”
张黎生可没有丽莉的这份自然,睡醒一觉后他的表现还不如昨晚,此时连一声‘阿姆’都喊不出来,只能木木的回答说:“没有。”
“那我们就找个导游,或者在网上自己搜搜景点。
你抱着什么,宝贝?”
听到阿姆问起巫虫,张黎生不自然的举了举山蟾胡乱解释道:“我,我的吉祥物,和,和唯一的玩具,从小我们就呆在一起,从来都没有分开过。”
“这好像是只,是只青蛙,这是只木头青蛙对吗?”
张黎生随机应变的说:“是的,它的名字叫山蟾,造型来源于华国古老的吉祥传说,有着逢凶化吉的寓意。
爸爸不在家时,都是它陪在我的身边。”
说着说着,张黎生的谎话越来越流畅,表情也越来越自然。
作为资深教育学家,丽莉马上意识到那只可笑、丑陋的青蛙,很可能是儿子情感转移的‘目标物’,她心中一痛,微笑着重新坐下,拍拍旁边的沙发说:“宝贝,快来坐下吃早餐了。
足球那么大的木头青蛙是你的吉祥物,而且和你寸步不离,那你以前不会是带着它去学校吧?”
张黎生坐到阿姆身边,将不听巫咒驱使时,一动不动的巫虫放在脚下,点点头说:“它是有点重,不过背在竹篓里,背去学校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既然你有这个习惯,那么去了米国,你还可以和你可爱的吉祥物形影不离,妈妈会给你买个大书包的。
快吃早餐吧,粥都要凉了。”丽莉剥开一个煮蛋,放进米粥里,又粥送到儿子手里,用疏导而不是强迫改正的办法说道。
之后的一餐,是张黎生此生最感温馨的一顿早饭,不过与此同时,他内心深处也感到很别扭、挣扎,很想要不顾一切的跑回那个自己熟悉的,生养、哺育了他的深山苗村。
不过思想终究只是思想,张黎生在丽莉编制的‘母爱罗网’里越陷越深,最终唯一付诸行动的一件事是早餐过后,换上了丽莉在酒店特购的休闲装。